第171章 第171章
短短几个月时间, 在灵泽的调动下,七大门派,全部完成了权力更替。
七张护山大阵的操控者, 不再是那魔域腹地上的七座傀儡分|身的主人。
通过护山大阵, 传送到摘星台上子阵中的七个神魂, 自然也换成了七个新面孔。
这七个新面孔, 对应的七大门派的新任继承人,此刻都将本体留在自己的宗门内,绷紧心弦, 以灵力死死控制住宗门上空的那张护山大阵。
在那共轭子母双阵启动的那一刻,七个新任继承人,同时感受到了来自摘星台的无尽威压。
在那威压的驱使下,他们体内的灵力, 沿着护山大阵, 不断蒸腾至半空, 最终汇入到摘星台上,国师脚下的那张子阵中去。
随着子阵之上, 他们分|身的虚影不断凝实,七个新任继承人的神魂,也逐渐从自己的洞府,飞入了摘星台, 落入了那张子阵内。
重新睁开眼, 看清楚自己脚下踩的那张子阵, 还有头顶盘膝而坐的国师, 七个人的脸上, 同时流露出欣慰神色。
“成功了!”
南烛真君低声说,“我们七个人, 成功取代前任掌门宗主,成为了这子阵的七个阵基。”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守住本心,不被这法阵和国师控制,拼尽全力,控制住护山大阵上灵气的流失速度,他们就能齐心协力,让脚下的子阵,维持在一个更虚无缥缈的状态,从而阻止灵气向这张子阵汇聚。
想到这里,处于阵基之上的七个修士,互相交换着眼神,同时点头。
很快,他们尽都盘腿坐下,掐指捻诀,以自己的灵力、修为、意念,来抵御国师以及他脚下这张大阵的控制。
感觉到七个人的决心,国师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抬起手,指尖流金,在虚空中,画出一枚又一枚金字——[基]。
掐指捻诀,他将七枚金色的[基]字,分别送入七个人的眉心。
似南烛真君和慧觉大师这样的高境界修士,在那金色的[基]字落入眉心时,灵力几乎没有出现太大波动。
然而,白景行却明显有些受不住这一枚金字的威压——
他原本只有元婴境,是在灵泽的帮助下,坐到了飘渺阁阁主之位后,借助飘渺阁各种价值连城的臻品法器,强行拔高境界,到的出窍境。
原本修为就不稳固,又是这七人中境界最低的一个,和国师这样一步登仙的巅峰境修士对上,实力悬殊。
那枚金色的[基]字落入他眉心的那一刻,他立即觉得手脚瘫软,几乎难以继续控制住飘渺阁上空的护山大阵。
眼看着飘渺阁上空,护山大阵结界边缘,灵力如蒸腾的水汽一般源源不断被抽走,白景行满脸愧疚地看向对面的南烛真君,
“真君,我控制不住那护山结界,灵气一直在持续向外泄漏……
“是我境界太低,修为不够,我不该接手这个位置……”
南烛真君凝实的分|身端坐于阵基之上,看向白景行,缓声安慰:
“景行,守住本心,摒除杂念,莫要动摇。
“身为阵基,你不必一定要做到将所有灵气全部控制在飘渺阁护山大阵之内。
“你只需要保证,此刻,从飘渺阁输送到这张子阵的灵气,比那魔域腹地的母阵阵基汲取的灵气,更稀薄,便足够。”
听到南烛真君的话,白景行一颗心放下大半。
他重新闭上双眼,不再试图让护山大阵之内的灵力一丝一毫都不泄漏,而只是竭尽所能,阻止自己脚下的阵基变得充盈。
见白景行重新进入状态,南烛真君将目光从他身上,缓缓地抬起来,看向头顶,端坐于大阵正上空的那个身影。
而此时,国师也刚好垂下眼眸,回望着他。
四目相对,国师朝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一瞬间,南烛真君的心头一沉。
那笑容……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
他们按照灵泽的计划,做的这一切,其实,从头到尾,都在国师的算计之中?!
想到这里,南烛真君忽然感到窒息。
他勉力稳住心神,摇头,试着在心中安慰自己——
不,不会的。
国师花费了百年时间,在魔域腹地布下的那张大阵,那里面的七座傀儡分|身,已经全部被他们取代了。
有他们这七个新生力量在,不可能让国师得逞的——
无论如何,他们都一定会守住本心,不会让北斗大陆的灵脉流失,也不会让他们脚下的子阵变得强大。
正想着,这时,国师双唇轻启,平缓的声音,如山泉水一般,流入南烛真君心底:
“南烛,你虽不爱收徒,可你教出来的那唯一的一个徒弟,却远胜过我的徒儿们。
“我从来不曾料到,他竟然……只用了这短短数月时间……就做到了如今这一步。”
灵泽的能力,和他的计划,确实,都远超南烛真君的预期。
可是,南烛真君紧紧盯住国师的双眼,将对方眼底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认为国师现在这番话,只是想要夸奖一番他的徒弟。
果然,就听国师再次开口,娓娓道:
“你的好徒儿,帮了我的大忙。
“待到事成之后,我可真该好好感谢他。”
“什、什么?!”
南烛真君震惊到手脚发凉。
国师的笑意,变得更深,
“我原以为,这短短数月时间,他最多只能助三人接任新掌门之位。
“没想到,全部七人,一个不落,全部,都被他完完整整地,送到了我的这张子阵上来。”
全部七人……
一个不落……
难道说……
“你……你早知道,我们会有今日这一计?”
南烛真君脸色惨白地说,“你从一开始,就已经算到一切,却故意装作不知,不过是,想要借灵泽的手,来布这张棋盘?!”
国师微笑,供认不讳:“是。”
只一个字,让南烛真君的心神震荡。
他们早该想到的——
既然,世人都说,堂堂国师,算无遗策,那为什么,从毕方告知他们这弥天大阵的存在,到他们七个人将护山大阵偷梁换柱……这么长时间以来,摘星台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国师失算了吗?
不,不是的。
毕方以地火自焚,却在最后一刻,利用凤凰涅槃,九死一生,只余一缕残魂,向灵泽他们送信。
这件事,国师真的全然不知吗?
毕方可是国师曾经最疼爱的弟子,他是否彻底在这片大陆上消陨,此事,国师怎么可能完全算不出?
国师恐怕,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毕方还活着的。
那他为什么没有选择追查到底,没有将这个带着他的秘密叛逃师门的逆子,彻底除掉?
只有一个原因——国师是故意留下毕方的性命的。
国师,他就是要让毕方把他藏了数百年的这个秘密,告诉灵泽,告诉玄天宗,告诉七大门派。
他要用这种方式,借灵泽之手,借七大门派之手,把自己的阵基,补全——
从一开始,国师想要的,就是他们七个人来做这阵基!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们七个?
之前的那七任宗主,他们的分|身傀儡,在那魔域腹地上,被九阴真火淬炼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应该更契合这张大阵才对吗?
南烛真君看向头顶那个年轻英俊的书生打扮的修士。
到这一刻,国师也不再隐藏,他微笑着,抬手指了指子阵中央的那傀儡的眉心。
一个金色的[取]字,若隐若现。
“……取?”
南烛真君看向阵眼中那具傀儡,眉心轻蹙。
“这是你这张北斗莲花阵的核心?……取?……取什么?”
问题问出来,南烛真君忽然回忆起来,前不久,修界广为流传的那个故事——
在那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残魂重现于世时,国师曾不远万里,从摘星台送了一缕分|身,去与前辈论道。
那时候,太乙真人告诉国师,身为这片大陆上,修道天赋最高的修士,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成仙之路,或许终究是不存在的。
无论是[顺天而行],亦或是[逆天而为],都走不通。
那时候,国师却告诉太乙真人,他已然找到了另外一条路,那条路,将为他求得大道。
而提及那条路是什么,国师写下了一个字——便是那个[取]字。
如今,再回想起这件事,南烛真君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国师所求大道,不是[顺]天而行,不是[逆]天而为,却是[取]……
取而代之?
“你……你要取代天道?!”
听到南烛真君的话,国师欣慰地笑着,点头,供认不讳,
“天道不公,疏于职守,几千年来,令这片大陆,生出多少恶事,多少怨念?
“为善者不得善终,为恶者遗臭万年。
“若这片修真界如此正邪不分,那我何必,还要继续遵循这套不仁不义不公不正的天道法则?
“不若取而代之,替天行道!”
听到国师那大义凛然的话,南烛真君无法理解地看着他,继而冷笑,
“天道不公?疏于职守?
“你就算修为再高,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去取代天道?”
国师闻言,倒也不恼,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会被这样质疑,实属寻常。
他要坐到那个位子上去,非议和质疑,无可避免。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不怪南烛真君出言顶撞,是他刚才口中所说大义,太过虚无缥缈,很难让人信服。
想到这里,国师白色衣袖一挥,直接从头顶的莲花座上,一跃而下,飞身落到南烛真君面前。
眼见着国师的手臂高高扬起,有一瞬间,南烛真君怀疑对方是劝说失败,想要“打服”他了。
他下意识仰着脖子,朝远离国师的方向,躲了躲。
然而国师抬手,指尖释出的,不是灵力与威压,却是……一朵小花。
“……韭菜花?”
南烛真君满脸困惑地看向那一簇小白花。
年轻书生将那一簇韭菜花送进南烛真君手中,然后看向远空,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陷入回忆中,
“我出生书香世家,以儒入道。
“年轻时,我也曾一心向道,虔诚不移。
“只可惜,在我道途最顺畅的时候,家中横生变故。
“我从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贵公子,一朝被打入最泥泞的腐臭沟渠,过得连蛆虫都不如。”
南烛真君顺着那年轻书生的话,推测道:“因为这个,你便对天道心生怨念?”
年轻书生闻言,笑出声来,笑声爽朗,仿佛他不过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而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
就听那年轻书生继续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读了那么许多年的圣贤书,又怎么可能不懂?
“若仅仅如此,我便要做此大逆不道之事,那我便不配自称修士,更遑论取代天道了,不是吗?”
南烛真君不自觉地,便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闻言,顺势问:“那你之后,又经历了何事?”
年轻书生这时眼睫低垂,脸颊浮现两团红晕,
“是个十分俗套的故事——我在人生最低谷,最艰难的时候,遇到了我的爱人。
“他蠢笨、痴傻,做事莽莽撞撞、丢三落四,可唯有他,将蛆虫一般的我,背出那片泥淖,之后不离不弃,始终守在我身侧。
“那时的我,心理阴暗,脾气暴躁,双腿断了,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可我的爱人,却没有一刻放弃过我。
“他每天白天外出工作、挣钱,晚上回来,还要伺候我吃穿,照顾我起居,甚至要安抚我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不断地告诉我,他相信我,相信我一定可以重回修道之路。
“是他帮我走出那片泥潭,重回巅峰境。
“可是,我学成归来,想要娶他时,却发现,一切都晚了……
“他与我共患难了那么多年,可到了同富贵时,却连一天,也不曾与我共享……”
年轻书生深吸一口气。
他清楚地记得,以前他问他的爱人,对方喜欢什么花。
书生以为,对方就算不喜欢梅、兰、海棠那样大雅之物,也该喜欢玫瑰、牡丹那样雅俗共赏的。
可是,没想到,那人却不假思索地说:“韭菜花。”
“嗤……”
到现在,回想起那个回答,书生还是会不自觉笑出声。
韭菜花?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俗不可耐的东西?
“可我就是喜欢啊,韭菜花,长得又快,又壮实,割了一茬,马上就能再长出来,花儿摘了,下面的叶子还能炒菜吃,又好看又实用。
“再没有比韭菜花更好的花啦。”
书生至今仍旧记得,他的爱人讲出这一番话时,那一双丑丑的小眼睛,眨啊眨,从里面,迸发出无限光彩来时,那副生动的模样。
书生后来,在无数个挑灯苦读的夜晚,每每回想起那张圆乎乎的笑脸时,都会告诉自己,待到他学成归来,他必定捧一束这世间最漂亮的韭菜花,送到那人面前,在对方弯腰接下他的花时,趁他不防备,亲一亲他的脸颊。
然而,书生做到了学有所成,捧着韭菜花回家时,却再没能看到一眼那人的笑脸。
南烛真君的心绪,不自觉被书生的叙述牵动着,心中唏嘘感慨一番。
“你便是因为这样的遗憾,因为天道未曾让你的爱人善终,因为你们没能团聚,所以生出怨恨,最终走到这一步?”
若真是如此,南烛真君心想,这倒是可以理解——
爱之愈深,由此生出的恨意,便愈重。
然而,书生却再次摇头,又一次,否定了南烛的猜测。
“爱人的离去,让我那时悲痛欲绝,愤懑欲绝,伤心欲绝,可是,唯独没有对天道,生出一丝一毫的怨念。
“到那时,我仍旧是一个赤诚的炼气士、忠实的修道者。
“我那时,仍旧坚信,这不过是天道的考验。天道既然安排了我与他的这场相遇,又让我们最终错过,那必定是我与他的情劫,是我与他前几世的过错,需要在这一世弥补。”
南烛真君眉头紧皱,难以理解,却又忍不住问:“所以,后来,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你走到如今这一步,想要取代天道?”
国师目光放空,看向远方,眼底布满浓重阴霾,
“那一年,我修至大乘境,以北斗大陆修为最高的修士身份,登上问天台。
“我没有问自己的未来,而是问了我爱人的过去。
“我那时候,想要问清楚,我的爱人,前世究竟犯下了怎样的罪过,才让他这一世,一生为善,却不得善终。
“我并非质疑天道,我只是想要知道我爱人的罪过在何处,我想用我毕生修为,和往后的道途,为他将前世的罪孽赎净,让他来生,不再受苦。
“我那时想,我已是北斗大陆境界最高的修士了,我往后的道途很长。
“不论他有多深重的罪孽,我都愿意替他去赎。
“一百年不够,便用一千年,一千年不够,便用一万年。
“只要我不死,我就会一直为他赎罪,直到他的罪业被除净,或者我身消道陨的那一天。”
南烛真君注视着那年轻书生眼底的阴翳,
“可是,你没能成功?他的罪孽,实在太过深重?”
国师摇头,
“他没有罪孽。”
南烛真君闻言,懵了,“……没有?……没有滔天罪孽?”
国师摇头,“不是没有滔天罪孽,是根本,没有任何罪孽。”
南烛真君难以置信,“修道求因果,善恶终有报,他若从未有过任何罪业,又为何……”
“连你也觉得,无法理解,是么?”
国师苦笑,
“我那时也不愿意相信,所以我耗尽灵力修为,一次又一次地叩响问天台,去看他的前一世,再前一世,更前一世……
“直到我跌落两个大境界,从大乘境,一路跌至分神境,到最后,险些因为强行抽离过多灵力而消陨,都没能找到他身上任何的罪业。
“他是十世善人——
“第一世,太平盛年,他以一株仙草,生出灵识,修成人形,用自己的仙草汁液,帮助千百个百姓脱离病痛折磨,最后榨干自己体内最后一滴汁液,枯竭而亡。
“第二世,恰逢灾年,他索性做了医修,悬壶济世,拯救数千修士,最终劳累过度,身死道消。
“第三世,正值战乱,他成了随军队出征的军医,想要尽可能挽留那些年轻战士的生命,同时救济沿途的无辜百姓,却发现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济于事。
“第四世,战火依旧,他不再行医,改做佛修,以为可以普度众人,化解干戈,却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天真。
“第五世,乱世还是那个乱世,他的心境却变了。他意识到,学医救不了早已经麻木的世人,我佛慈悲也难以普度众生,他改投儒家,成了儒修。
“他想要教会世人,如何自救。
“他再次失败了,但他没有放弃。
“第六世,他又做了儒修,桃李天下。
“第七世,也是儒修。
“第八世,还是儒修。
“第九世,依旧是儒修。
“乱世终究过去,北斗大陆重新迎来太平盛世。
“他九世为善,一心向道,按理,应当在这第十世,功德圆满,修成大道的。
“可是,他最后落得怎样收场?
“他非但没有修成正果,反倒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这世间,再不会有那株仙草的影子。
“可这一切,却和他做了什么,全无关系,只因为,天道疏于职守,将十世枭雄的命格,与他的命格混淆,将本该落在那十世枭雄头上的神罚,尽数报在他的头上。
“他有什么错?他一生无错,十世无错!错的是这天下,错的是天道!
“既然天道不愿意给他公道,那我便做下这弥天大阵,取而代之,为他讨一个公道!”
讲到这里,原本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年轻书生,周身倏忽之间,暴起浓重的黑色魔气。
魔气将他白色的衣袍侵染成漆黑一片,如万古长夜一般。
南烛真君叹息着,缓缓摇头。
他明白了国师的苦衷,也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是,站在这阵基之上,走到这一步,他不得不开口,试着劝阻:
“天道,终究是天道,他有自己的法则,他的一切安排,都始终忠于这套法则。
“你的爱人,他的遭遇,在我们凡人眼中,是为不公,但是,在天道法则中,或许,这便是他的命数……”
“哼,命数?”
国师冷笑,“南烛,你真的相信这套说辞吗?你真的觉得,现在的天道,还有能力维持住这片大陆的正常秩序吗?”
南烛真君想要回一句,他相信,他相信天道的公允。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发现自己讲不出口。
他怔怔地望着面前年轻书生那张笼罩在魔气中的俊秀脸庞,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心中涌现。
就见国师周身的黑色魔气,迅速被他自己吸收干净,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白衣书生。
书生朝南烛真君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我与你讲这些,并非要你同意我的想法,更不是要你同情我的爱人的遭遇。”
“那你……”
“我与你讲这些,是要告诉你,你脚下的这张北斗莲花阵,是因何而建。
“你若是懂得了这一点,想必,应当便能明白,我为何一定要玄液这个七世怨童做阵眼。
“还有,为何,你们七人做这阵基,远比原先的那七人,更契合。”
南烛真君闻言,一颗心沉下来,
“你要的,并不仅仅是灵力和修为,你要的,是怨念?
“是……对天道的怨念?”
“是。”
国师承认,
“你的师兄,前任玄天宗宗主,他的分|身傀儡,确实已经在魔域腹地放置了许多年,他的灵力,也的确与那张母阵磨合得不错。
“可是,他修道之路顺风顺水,他想要的一切,都达成所愿,他心中,并无任何对天道的怨念。
“但你却不同。
“南烛,你为何从不收徒?为何长年在外游历,几乎从不回凌霄峰长住?
“因为你生性孤僻,厌倦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权力争夺、明争暗斗。
“因为你觉得,和满是心眼的人类打交道,远没有与心思单纯的灵兽打交道,更自在。
“你的志向,从来都不是坐上宗主之位,哪怕以你的修为和资质,整个玄天宗,早已经无人能敌。
“可你不想做宗主,你只想孑然一身,游历山水,四处收集毛绒灵兽,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修。
“但你却始终不能如愿,因为你的师兄看重你的能力,和你在小世界一门的造诣,强行将你留在玄天宗,以壮大宗门实力,以保证宗门可以继续跻身七大门派之列。
“你的师兄言之凿凿地说,你只是挂名于凌霄峰,充充门面罢了,那些繁琐的宗门事务,绝不让你插手,你的名号留在玄天宗,依旧可以做个逍遥自在的修士,四处游历。
“你的师兄于你有恩,又情真意切地恳求你,那时候,你不能拒绝,一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你,也不懂得如何去拒绝,最终,只能勉强接受。
“可是这么多年来,你的境界停滞,修为也不再提升,是为何?
“因为你的道心不稳。
“你对你师兄,乃至玄天宗上下,产生了怨念。
“你怨他们将你禁锢在宗门,不断以同门之情,要求你参与宗门事务,让你不得自由,无法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这些怨念,在你被迫参与玄天宗宗门会议时,便不断滋生,最终,演变成了对这片大陆,乃至天道的怨念。”
南烛真君闻言,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你……莫要将如此罪名,扣在我头上,我并不曾对天道……”
“果真不曾吗?”年轻书生直视着他的双眼,“被困在玄天宗的那么多个日夜,你当真,就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怨念?”
南烛真君陷入沉默。
他有过这样的念头。
那是被他压在心底最深处,非常微小的,从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对天道的怨念。
没想到,哪怕是这样细微的怨念,都被对方捕捉到,并且加以利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其他几人,岂不是……
想到这里,南烛真君猛然抬头,惊恐地看向子阵中,剩下的六个阵基之上的那几人。
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国师并非专程下来与他对话的。
此刻那大阵之上,国师仍旧端坐在莲花宝座中。
他不过是分出了七个分|身下来,分别与阵基上的七人对话。
针对南烛真君的灵魂拷问,同样的,国师的剩下几个分|身,也对另外六人讲出口。
这便是国师的可怕之处——
他洞悉一切,精准地捕捉到每个人心中的阴暗面,将他们心底,曾经生出的那些对天道的怨念,一个一个地唤醒,再不断放大。
“白景行,你对天道,难道不曾心生怨念?
“你母亲被人毒害,无人为她伸张正义,你被自己至亲的父亲、兄弟、叔伯坑害一次又一次,直至及冠,都没有资格认祖归宗。
“这样不公正的待遇,与你的天赋、努力、品性,全无关系,而只因为你是他们口中的私生子,只因为你的出生在那群上位者眼中,是低|贱的,是见不得光的。
“你当真没有怨过天道,为何要让你有这样的出生,为何要让你生在那个唯利是图、人吃人的白家?
“云中子,你纵有绝世奇才,修道天赋高过玉虚宫一众男修,后天的勤奋与坚持,也远超那些男修,然而,勤勤恳恳半生,却连十二宫正主之位都没有,甚至不被允许进入议事殿。
“这样的待遇,与你的努力和才气,全无关系,而只因你是女子。
“你当真,从未对天道,心生怨念?
“你怨过,也恨过吧?怨自己生在一个男女无法平等的时代,恨这天下间,无论男女,都接受了这男尊女卑的世界,从不为此抗争。
“慧觉,你是修习心经的宗师,本该做到对天道绝对的虔诚,对名利的淡泊,对外物的漠视,然而,你却未能做到守心守性吧?
“你看到前任主持戒嗔,是如何蠢笨,如何不可一世,如何靠着一身上等法器加持上位,你为天龙寺感到惋惜,替满寺弟子的未来感到担忧。
“你不懂,为何世人都变得如此浮躁,只追求表面上的虚荣,只推崇锻体术,却越来越少有弟子,愿意静下心来,修习内心世界的宁静祥和,学一学心经。
“分明,天龙寺的正统,是心经,而非那后来居上的锻体术。
“你开始对天道法则动摇,心中产生怀疑,乃至怨念,不是吗?
“……”
“……”
国师那一句又一句充满蛊惑性的话语,从他口中讲出,又经由他手中的玉笔,化成一串又一串的金字,裹挟着无尽灵力,被送入七个人体内,烙印在他们神魂之上。
原本被他们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的,那些对天道的怨念,被勾出来,无限放大,最终控制他们的神魂,侵蚀他们的心智。
“对天道心生怨念,这并不可耻,更不必隐藏。
“这天道不公,又何必敬他,畏他?
“与我一起,反了这天道。
“我若取而代之,天道给不了你们的公允,我,可以给你们。”
在恍惚中,南烛真君放眼望去,看到铺满摘星台的这张子阵上,除了阵眼处的傀儡之外,包括自己在内,七个阵基之上的七人的周身,都被青黑色的魔气裹挟着。
那杆天平,正以一个可怕的速度,飞快地向子阵倾斜下来,整座北斗大陆的灵气和气运,都在源源不断朝着摘星台灌注。
走到这一步,国师已经稳操胜券,灵泽的计划,怕是失败了……
必须想办法破局……
南烛真君传音入密,告诉阵基上的其他几人:
“守住本心,莫要听信国师的蛊惑。
“我等是为了守护这片大陆而来,并非是来做他取代天道的棋子。”
话虽如此,可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又怎么可能比曾经的怨恨和不甘,更深入人心。
南烛真君自己周身的魔气,尚且没办法被他这些话驱散,又如何能指望阵上其他几人,听他劝诫。
意识到这条路走不通,南烛真君这时看向阵眼方向。
此刻,那阵眼中,玄液的分|身傀儡,因为没有生出神识,所以并未被国师的话语蛊惑。
南烛真君深谙阵法之道——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他们七个阵基加起来,都远不及那中间的一个阵眼重要。
如今,他们七个阵基,已经无可挽回地与这法阵契合,胜过了魔域腹地上那张母阵。
那现在,就只能想办法,在阵眼上,扳回一城。
要让魔域腹地的母阵的阵眼,比这子阵上的傀儡更契合,更凝实……
为今之计,南烛真君只能想到一条——
将他们藏在他洞府之中,那层层嵌套的小世界内,玄液的本体,送去魔域腹地,成为那母阵的阵眼。
想到这里,南烛真君一刻不敢耽搁,将心神收敛回自己在玄天宗的本体之内,朝着小世界中,林青书的方向,送去一张传声符:
“青书,速速将那七世怨童从小世界中送出来,让真龙真凤护送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魔域腹地——”
“南烛师叔!”
南烛真君话讲到一半,林青书颤抖着哭腔,打断他。
南烛真君心头一沉,隐约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怎么?”
林青书声音嘶哑,喘得厉害,听起来刚与人结束一场恶斗,
“师叔!是弟子无能!阵符师协会强行闯入小世界,将……将七世怨童,还有真龙真凤……全部强行掳走了!”
“这、这……”
南烛真君还想说什么,这时,头顶之上,端坐于莲花宝座中的国师,笑着开口:
“你可是,在找玄液那孩子?
“不必大费周章,我已经为你们,提前将他领来了摘星阁。
“哦,对了,还有守护在他左右的那上古真龙真凤。”
国师说着,手指朝前轻轻一点,原本立于阵眼中的傀儡分|身,顷刻之间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刚从小世界中强抢过来的,玄液的本体。
大阵之上,传来龙吟凤鸣,真龙真凤盘绕在阵眼周围,护持着法阵。
而阵眼之上,玄液缓缓睁开双眼,眼中被深渊般的魔气裹挟着,看不到一丝人性。
七世怨童的份量之重,在他出现在阵眼上的那一刻,那杆天平的子阵这一侧,直接触底!
南烛真君紧紧闭上双眼,只觉得这一刻,整座北斗大陆,都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被深深的绝望裹挟,南烛真君低语:
“徒儿,这场博弈,恐怕,终究是国师,棋胜一筹。”
魔域腹地,看到天平彻底倾斜向子阵的方向,魔尊烛九阴,和七七四十九名魔头,齐齐朝着摘星台方向,用力叩首,振臂高呼,国师英明,天下所归。
端坐于阵眼之上的天劫,感觉到穿过自己身体的灵气,如滔滔江水一般,迅猛地往东边灌注。
此刻落在天劫的经脉上的痛楚,他尚且可以忍受,因为有灵泽源源不断为他疗愈的庚金纯阴水注入体内。
可是,此刻冲刷着他身体的这些灵气,都是汲取自北斗大陆的每一处灵脉。
这样可怕的抽取速度,恐怕,要不了多久,这片大陆的灵脉便要干涸,整个修界的气运和未来,都要被国师一手掌握住。
想到这里,天劫看向悬于空中的灵泽,
“哥,我们……是不是输了?”
灵泽抬头,目光仿佛要穿过千山万水,看向东方,直直地与摘星台上那人对视。
大半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中,灵泽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明。
可他慢慢勾起的唇角,却昭示了他的内心。
“怎么可能会输。”
灵泽开口,语气听起来,仿佛洪流中的磐石,不可撼动,
“对方最后的底牌,最大的杀招,都亮出来了。
“可我,还没出招呢。”
第172章 第172章
一个时辰之前。
玄天宗, 凌霄峰,南烛真君的洞府内。
国师的分|身,从皇宫摘星台离开, 亲自前来坐镇, 助自己的阵符师弟子们, 将那层层嵌套的小世界内, 七世怨童玄液的本体找出来。
为了维持住魔域腹地的那张母阵的傀儡分|身的凝实,玄天宗内,但凡是修为能够抵挡住国师分|身的一招半式的修士, 全部被调集去,维持护山大阵的替代法阵了。
此刻守护七世怨童所在的小世界的,只有林青书这样青涩稚嫩的晚辈弟子。
面对国师的分|身,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玄液的本体, 很快被找到。
年轻的修士, 此刻静静躺在最里层的小世界中的石床上, 双眼紧闭。
在他的头顶,真龙真凤盘旋着。在他身侧的桌边, 一簇小火苗静静燃烧着。
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小火苗闪烁两下,险些直接熄灭。
“师父……”
只剩下一缕残魂的毕方,透过小火苗, 轻轻喊了一声。
然而国师根本没有回应他, 径直走到玄液面前去, 袖袍一挥——
玄液的本体, 以及守护在他左右的真龙真凤, 一起被带离这片小世界。
而就在国师的分|身降临凌霄峰时,不远处, 逍遥峰上空,一个白衣身影,翩然落下。
天机道人很清楚,如今整个玄天宗上下,有可能阻止国师带走玄液的人,只剩下一个——眼前这个洞府内,那老疯子。
老疯子的洞府外头,布下了层层叠叠的古老防御法阵。
这些结界像洋葱似的,一层又一层,将洞府周围保护得严严实实。
古老的法阵,唯有那老疯子自己才能解开。
但是,天机道人看着这一重又一重的结界,却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这些法阵,拦得住别人,拦不住他。
白色衣袖一挥,负手于身后,天机道人迈步,走入疯道人的洞府内,试着寻找自己那位老朋友的身影。
天机道人担心疯道人去凌霄峰捣乱,却并不怕对方真的能阻止国师把人带走——
老疯子的身份特殊,不受天道法则束缚,不死不灭,没有任何外力可以伤他。
可是,老疯子并无任何灵力修为,跟一块行走的石头没有太大区别——又臭又硬,但是没用。
天机道人已经在心中想好了各种说辞,他打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诫老疯子,识趣一些,莫要在这个节骨眼,出去捣乱了——
灵泽那孩子的计划,已经被国师彻底看穿,根本毫无胜算了。
与其出去做无谓的抗争,倒不如安安心心留在自己这洞府内。
如果疯道人愿意配合,天机道人甚至会承诺,一定竭尽全力,让国师在事成之后,为疯道人保留一个“太上皇”的位子,让他好好做个逍遥自在的老疯子、闲散人。
然而,天机道人寻遍这小小一方洞府,没找到那老疯子的影子,却看到了一颗巨大的、悬浮在空中的、椭球形的灰色的蛋。
确切的说,那是一颗茧。
一颗由上古冰蚕丝层层包裹起来的灰色的茧。
这种茧,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法阵,修士若是被困在其中,便会陷入沉睡,自身肉|体和神识都被禁锢住,无法挣脱,外界也不可能将其破坏——哪怕是国师本体亲自过来,联合天机道人一起出手,都不可能将其打碎。
只能等时机成熟,这茧自行破开。
天机道人盯着那茧,眉头皱得很紧。
这老疯子,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外界彻底隔绝,对这片大陆此刻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这样的行为,和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有何区别?
正腹诽着,就见那蚕茧外壳上,浮现出一排字——
[信,则不疑]。
没有人比天机道人更懂这老疯子,同样的,也没有人比这老疯子更懂天机道人。
老疯子知道天机道人一定会来逍遥峰找他,所以,茧上的这一排字,是写给天机道人看的。
寥寥四个字,天机道人一瞬间便明白了老疯子的意思——
老疯子决定放手,将一切,全部交给灵泽那孩子。
天机道人盯着那一排字,陷入沉思。
他记得,很久之前,老疯子告诉他:
“老头子我,时日无多了,是我不济,让北斗大陆,走入末路。
“我为这片大陆,算了一万次未来。
“其中,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预示着一个结局——天道陨落,那小书生,赢得天下。
“唯剩一次,有所不同。
“医者不自医,老头子我救不了自己,只有一个孩子,或许能救这天下。”
那时候,天机道人问疯老头,那孩子是谁,疯老头给了他一张卦爻。
卦爻破出来,是一句话——
[九非九,八非八,汝之徒,博天下。]
疯老头告诉天机道人:
“若是凌霄峰上那臭小子,有一天也对我这老头子生了怨念,他会来找你,叩响问天台,那时候,你便将这卦爻交给他。
“我会助他收那孩子为徒。
“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将整个北斗大陆的未来、还有老头子我的生死存亡,都交给那孩子。
“若他赢,则天道归位,若他输,则满盘皆输。”
如今,再看着这茧壳上的字,天机道人只觉得刺眼。
将天道的未来,交由一介凡人,这本身,便是十分可笑的一件事。
天机道人从来也不认可老疯子的做法,他觉得,那孩子不过一届凡人之躯。
凡人,变数,实在太大。
而事到如今,回头看来,天机道人想,自己才是对的。
他冷笑两声,摇头,
“老疯子,你终究是算错,也信错了人。
“你要做鸵鸟,要在沉睡中走向覆灭,我可不会陪你一错再错。
“老夫,要亲手,为自己博一个未来。”
天机道人说罢,白色衣袖一挥,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之后。
摘星台,北斗莲花阵,子阵上空,国师袖袍轻轻摆动,玉笔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金字——[取]。
那[取]字,被他送入子阵中央,正端坐于阵眼之上的那年轻修士的眉心。
金字融入玄液的皮肤之下,汇入他神识之内,勾起他一世又一世的怨念,怨念幻化成魔气,在他周身,蒸腾起团团黑雾。
国师收起手中玉笔,缓缓站起身,脚尖轻点,身姿轻盈一跃,本体亲自落入阵眼之上,站在玄液面前。
“吾徒,醒来吧,与为师,共同取代这不公的天道。”
和他之前用分|身蛊惑那七个阵基上的宗主时,那置身事外的淡然超脱不同,此时的国师,看向面前被黑色魔气笼罩的年轻修士,眼底,带着很深的情绪——
那是师者对徒弟的爱,但又好像,已然超越了师徒之情。
国师抬起手,掌心托着一颗悬浮的晶莹液滴。
那是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之后,这片北斗大陆上,落下的第一滴雨水。
金、木、水、火、土,无形之中,水最是无形、无性。
既无性,可塑性便极强。国师利用这一点,亲手打造了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一百年前,国师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这第一滴雨水中,助其生出神识,转世为人。
自此,七世怨童的孕育,便开始了。
如今,时机成熟,国师召唤他亲手打造的徒子,醒过来
玄液坐于阵眼之上,浑身肌肉紧绷着,双目紧闭。
感受到对面国师的召唤,眼珠在眼皮下不断快速转动着,却难以苏醒过来。
恍恍惚惚,他陷入过去的记忆中——
他身处一处老旧破财的屋棚中,仰面躺在冷硬的泥土夯实的土炕上,冷得瑟瑟发抖。
身侧,一个和他一样,又瘦又小的身躯,朝他靠近过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没事的,玄液,再等等,很快就会有好人家来接我们离开了……”
玄液听到他哥的声音,回抱住对方,互相取暖。
他们在慈幼局,是一对从小被遗弃的孤儿。
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每一个日夜,他们都在盼望着,能有人家愿意将他们收养。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都没能等到那样一户好人家。
直到一个漫天飞雪的腊月,慈幼局局长将他们兄弟二人领去厅堂,见到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妻。
夫妻看着很和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玄液身上,弯下腰,笑着问他:
“会什么?”
玄液没理对方,转过头,怯生生地看向他哥。
他哥冲他笑,点头,“伯伯婶婶问呢,快回话。”
玄液这才将自己在慈幼局学的几本书,依次报出来。
那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听到玄液的回答,双眼放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郑重地点点头。
妇人也上前一步,在玄液面前蹲下来,轻声说:
“背两首诗来,与婶婶听。”
玄液又不说话了,再次睁圆了一双眼,迷茫地看向他哥。
妇人见状,哄他:
“你若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两首来,婶婶和伯伯,便领你回家,可好?”
玄液又看一眼他哥,然后和妇人讲价:
“我若背出四首来,我和我哥,便一起走,可以么,婶婶?”
那妇人闻言,神情一怔,她抬头,看向站在玄液身侧,比玄液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灵泽,又转而看向身旁的夫君。
中年男子几不可见地摇头。
妇人重新转回头,看向灵泽。
灵泽推了推玄液,轻声说:
“你先背出来,若果真能背出四首来,婶婶自然就答应了。”
玄液对他哥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他深吸一口气,挺起小胸脯,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背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再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口气,将三首诗都背下来。
眼见着那一对夫妇看着他的双眼中,迸发出越来越炽热的光芒,玄液觉得自己就快成功了,他要和他哥一起离开这里了。
玄液搜肠刮肚,最后背出一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他垂下眼,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咬着牙,拧着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最后一句。
他记得满头是汗,汗水凝成滴,顺着额头滚落下去。
那妇人抬手,替他将汗珠擦拭干净,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慈幼局局长,
“这孩子聪明,我们要了。”
玄液闻言,猛地抬头,“我哥!”
妇人看一眼慈幼局局长,又看一眼灵泽,最后看向玄液:“带上,一起带上。”
玄液开心了,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像一朵太阳花。
他伸手,用力攥住灵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撒开。
那中年夫妇很快办理好收养手续,签了文契,雇佣了辆车,载着玄液和灵泽兄弟二人,一起离开慈幼局。
到了新家,玄液在妇人的安排下洗漱,吃饭,认了爹娘,这期间,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开灵泽的手,灵泽便跟着他一起,做完了同样的事。
直到晚上,两人同睡在一张拥挤的小床上,玄液沉沉地睡去了。
灵泽这时才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湿热的掌心中,用力抽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走出卧房。
那对夫妇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见灵泽出来,妇人上前一步,给了他两个白面馒头,
“你身上的新衣裳,是给阿液准备的,你若是不嫌小,便穿回去吧。
“婶婶和伯伯,并非不想要你,只是我们的条件,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你不要怨我们。”
灵泽笑起来,“你们愿意收下阿液,我感激不尽,又怎么会怨你们。”
妇人眼眶红了,抬起手,用力抚摸灵泽头顶,“你是个好孩子,日后,一定能找到好人家。”
“嗯。”
灵泽应着,心底却不认为自己还能走出慈幼局。
若说背诗,莫说四首,那一整本诗经,他早已经倒背如流,可这对夫妇,根本问都不问他一句,无非,只是因为他的年纪。
他年纪大了,不会再有人家愿意收养。
这也没关系,能看着玄液以后有个好归宿,他心满意足。
灵泽拿上馒头,转身,离开这户人家门前,缓步踏入那漫天飞雪中。
“哥——!
“哥——!”
刚走了两步,背后传来玄液撕心裂肺的呼喊。
灵泽脚步一顿,心被揪住,心肝疼得他脏腑都要痉挛。
他多想转回头,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抱住玄液,可是他不能。
他一旦回头,便再也没有勇气离开那个日日夜夜与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了。
玄液的声音,仍旧在背后呼喊,嘶哑,颤抖,
“是因为我没有背出那第四首诗吗?
“因为我没有背出来,所以你们不愿意收下我哥?
“我能背!我能背出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娘!爹!婶婶!伯伯!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找我哥!你们收下我哥吧,求你们了!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哥!哥!
“哥你回来啊!
“哥!我不在这里了,我跟你一起走!
“哥!你别丢下我!哥!”
玄液喊到嗓子嘶哑,再讲不出一个字,却没能换来他哥的一个回头。
灵泽离开了,孤身一人,走入那片雪夜,连一眼,也没有给玄液留下。
玄液拼尽全身力气,却挣脱不了那对夫妇的束缚。
之后的日子,玄液过得浑浑噩噩,痴痴傻傻,口中不断重复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不知究竟要讲给谁听。
那夫妇原本以为,孩子是年纪太小,乍一下来到陌生环境,不习惯,他们耐着性子哄他、劝他、等他融入新家。
然而玄液没有。
离开了灵泽,他仿佛被抽走了神魂,再没了生机。
那夫妇又养了他半月,见他一日一日消沉下去,眼见着快要连命都赔进去,最终实在无法,只得又送他回到慈幼局。
“哥!哥!”
从马车上下来,玄液疯了似的往后院跑,然而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迎来了一个噩耗——
灵泽死了,冻死在送完玄液,回来慈幼局的那个大雪夜。
玄液追去后山,跪在灵泽坟墓前,拼命地挖着上面的泥土,用力到十指满是鲜血。
他不停呢喃着:
“哥,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中,一道银白的电光落入玄液头顶。
玄液闭上眼,仰天长啸,再睁开眼时,原本清澈的一双眼瞳中,便只剩了漆黑一片——
他分明别无所求,此生只想要和他哥一起,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一点卑微的心愿,都不能施舍给他?
他怨这世道,怨天道不仁不义不公不正……
他生了心魔
不久后,他带着心魔,追随他哥的脚步,离开了这人世间。
玄液原本以为,那是他这充满怨恨的一生的终结,却不曾想,不过只是一个开端。
那是他的第一世。
第二世,他们被贩卖到一家小作坊为奴,那小作坊专门为魔域炼制蛊毒,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体做蛊,养百虫。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受尽折磨,只能相依为命、相互扶持。
最终,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制定出一条周密的“越狱”计划,预备一起逃离。
然而百密一疏,他们计划最后一环,出了纰漏。
眼见着离逃出生天只差最后一步时,他们被作坊里的护卫发现。
灵泽在最后关头,斩断了唯一一条逃生用的绳索,掩护玄液离开,自己却被追击的护卫捉回。
玄液辗转多日,重新杀回那小作坊时,灵泽已经被万蛊噬心,只剩下一具躯壳。
玄液抱住灵泽那如木炭一般枯槁的尸体,失声痛哭。
他再次,生了心魔
再次带着心魔死去之后,玄液进入第三世。
这一世,他们兄弟二人终于不再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他们有了父母,有了家庭。
父母都是镖师,他们随着家人,常年在外走镖。
在一次严寒天气,翻越雪山时,遭遇山崩,整个走镖队伍,全部丧生,只有他们二人跌落悬崖,勉强保住性命。
玄液摔断了腿,灵泽每天外出,一边寻找救援,一边寻找食物。
第一天,灵泽回来,一无所获。
第二天,灵泽回来,仍旧一无所获。
第三天,玄液奄奄一息,以为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时,灵泽回来,带来了一块鹿肉。
那鹿肉的味道有些奇怪,可玄液那时候已经被伤痛折磨到意识模糊,留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便用力啃起来,根本无暇多想。
第三天,灵泽带回来一块鹿肉。
第四天,灵泽带回来一块鸡肉。
这些肉都被灵泽料理得很好,一口一口喂进玄液肚子里。
玄液倚靠在树旁,一边吃他哥做的肉,一边问他哥,为什么他外出打猎,竟然每次都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一点都没有被那些野兽攻击受伤,甚至连破皮擦伤都没有。
灵泽笑笑,不回他。
不过这个问题,玄液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第五天,灵泽倒下了。
他倒下之后,便再没有醒过来。
玄液从灵泽的贴身口袋里,找到了三颗强行续命的丹药,和三张符箓。
那三张符箓,一张挖肾,一张割肺,一张剜肝。
灵泽就是用这三张可怕的符箓,从自己的身体里,把自己的脏腑,一块一块,割给玄液,帮他活下来。
再用那三颗丹药,为自己强行续命三天,直到第四天,再撑不住……
玄液抱住灵泽被掏空的冰凉身躯,嘶声力竭地哭喊。
再一次,玄液生出心魔
第四世,灵泽依旧为他而死,玄液又一次入魔。
接着是第五世,第六世,类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上演。
每一世,灵泽都为了保住玄液而死,每一世,玄液都在灵泽的尸体前,堕入心魔。
唯独最后一世,第七世,玄液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丝转变。
这一世,他们生在连年干旱的大灾年,食不果腹。
他们兄弟二人,被周围的灾民视作天煞孤星,人人喊打。
走投无路之际,有大户人家出手,说愿意救济他们。
玄液一眼看出来了,那大户人家只打算带走他哥,对他这个真正无可救药的天煞孤星,根本不打算管。
他不介意陪着这大户人家演一场戏。
他情愿和他哥永远分开,再不相见,只要能换他哥的平安。
这一次,不再是灵泽为了护他而死。
这一次,换他为了灵泽的未来,而牺牲自己。
独自躺在那破败的巷子里,看着灵泽被那大户人家的马车接走,渐行渐远时,玄液虽然不舍,可是心底,其实感到解脱。
他想,他哥终于不会被他这个累赘拖累了。
真好啊。
然而,灵泽却赶回来了。
重新落入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玄液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要回来啊。
为什么不离开他这个天煞孤星。
为什么不试着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呢。
这些问题,玄液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他死在了灵泽怀里。
他想,至少这一世,他不用眼睁睁看着他哥死去。
可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从未做错任何事!
他们一世无错,七世无错,却一次又一次,被这世道抛弃,在痛苦中死去。
“我无错!错的是这天下!
“若这天道不公,我又何必敬他、畏他!”
阵眼之上,年轻修士蓦地睁开双眼。
一双眼瞳,仿佛被墨汁浸透,只余下漆黑一片。
他入了魔。
七世怨童的魔气,深重到遮天蔽日,顷刻间,便让整张子阵,都落入无尽黑夜中。
那张天平,子阵的一侧,已经触底,此时被这阵眼的怨念牵动,继续朝下坠落,竟是将秤杆都压弯!
“好强的怨气!”
魔域腹地,盘旋于母阵上空的烛九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叹。
而此刻,坐于母阵阵眼上的天劫,曾经因玄液的心魔而生出人类的神识,此刻被对方牵动着,浑身银白色电光闪烁,几乎维持不住人类形态。
“小天!”
灵泽低喊了一声,却只能眼见着那莲花宝座上的少年,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直至最终恢复成虚无缥缈的雷电形态。
灵泽纵身一跃,跳入那莲花宝座上。
此时,那座位上残留着天劫化成人形时所需的九转莲花阵,灵泽来不及细想,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化形法阵中,包括灵珠子在内的所有至臻法器,全部收入乾坤袋中。
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灵泽试着调息,稳住心神,同时看向头顶那层层雷云,沉声喊:
“小天!稳住!我们并肩作战!”
听到灵泽的呼喊,雷云之中,银白的电光闪烁,仿佛在回应他。
这时,却听到远空之上,传来烛九阴响彻天际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实在可笑!
“那九天雷劫,修为深不可测,此时尚且拿那子阵毫无办法,你什么境界,竟妄想自己能与我师父抗衡?
“我师父乃是渡劫境,整个北斗大陆境界最高的修士,半步登仙!
“哪怕你用那一颗蛊虫壳压制了境界,哪怕你实际有出窍境。
“以你现在的境界,赢过我,还勉强可以,要赢过我师父,简直痴心妄想!
“你想联合天劫,一起做这母阵的阵眼?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让母阵变得比子阵更强吧?
“哈哈哈,简直是笑话!”
烛九阴的嘲讽声回荡在魔域腹地,大阵上的魔头们闻言,也跟着爆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嘲笑谩骂声。
灵泽任由这些嘲笑谩骂声在耳边回荡,自岿然不动。
他伸出手,掌心贴住脚下的阵眼,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
随着他的灵力的注入,整个母阵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水光,七个前任宗主的傀儡分|身,受到他的滋养,也开始变幻颜色。
那傀儡周身的黑色魔气,仿佛受到灵泽的纯阴水的冲刷,慢慢地,变得不再是漆黑一片,而逐渐减淡起来。
看到这一幕,烛九阴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双眼眯缝起来,心头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这怎么可能?
这年轻修士,一个出窍境,为什么能带动整张北斗莲花阵的母阵?
想要以阵眼身份,去扭转这整张母阵的局势,其境界……
“你、你、你竟然……已到分神境?!”
烛九阴难以置信,声音都变得尖细了一些。
灵泽轻笑,抬起另一只手,将自己贴在法阵上的那只手臂上的衣袖掀起来。
那条手臂上,赫然贴着一整排的蛊虫壳!
灵泽将那排蛊虫壳,一枚接着一枚的撕下来。
他周身的气息,随着那蛊虫壳的掉落,一点点鼓胀起来。
浓郁的灵力和威压,仿佛被一座巨大的山峦,压在烛九阴和魔头们的头顶,让他们透不过气。
分神境,初期……
不!分神境,中期……
不,不是!是分神境,大圆满……
不,也不是!是……合体境!
“合体境……大圆满?!”
烛九阴的一双金色竖瞳,震惊到剧烈颤抖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短短三个多月时间,你怎么可能从元婴境,横跨三个大境界,直接抵达合体境大圆满?!”
灵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的气息,已经将他的实力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一个魔头面前,不容置疑。
他现在,就是如假包换的,合体境大圆满!
三个月……
这可是在那小世界里,和他的道侣,每日每夜地双修了整整三个月的结果啊!
天劫还因为这个,怪灵泽、南烛、疯道人骗人,气到很多天都不愿意化为人形了。
其实南烛真君和疯道人没有骗天劫,要让灵泽从元婴境,横跨一个大境界,抵达出窍境,确实只需要十天半个月就够了。
灵泽将天劫禁锢在那小世界里,做了整整三个月,不是因为迟迟达不到出窍境,而是……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横跨一个大境界,而是整整横跨三个大境界!
要用那上古破雷阵,确实只需要出窍境。
可是,要与国师正面对抗,灵泽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修为提升到合体境。
唯有如此,面对摘星台上那位巅峰境修士,他才有一战之力。
那傀儡分|身周围的黑色魔气,眼见着快要被灵泽的水流冲刷干净,烛九阴急了。
慌乱中,她向摘星台发去了最高级别的求救信号。
眨眼间,母阵上空,一座巨大的虚影浮现出来。
那虚影的面容逐渐凝实,是国师。
“师父!”
烛九阴沉声喊,“灵泽那臭小子,他、他……”
烛九阴话讲到一半,国师转头,看向母阵的阵眼上,正盘腿打坐的年轻修士。
“合体境?”
国师淡淡一笑,“有趣。灵泽小道友,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无限惊喜。”
灵泽抬头,定定回望着国师的双眼,反唇相讥:
“彼此彼此。国师大人,也从未让我失望。”
“哦?”
国师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诧异神色。
灵泽从掌心送出去的水柱,仍旧源源不断地冲刷着法阵上的七个分|身傀儡。
他需要为自己尽可能争取多的时间,完成他的最后一步,所以,他不介意陪着国师,将这段谈话继续下去:
“大人,您早知道我在暗中替换七大门派的护山大阵的操纵者,所以故意借我之手,来完成子阵阵基的筹建。
“此事,是我未曾料到的,我输了这一步,无话可说。
“可是,您可曾想过,我弟弟玄液,被我救回玄天宗,藏在我师父的小世界中,为何,您可以那么轻易的将他带走?”
只这一句提点,虽未点透,国师的笑容,已然收敛。
显然,以国师的智慧,他很快明白了灵泽的意思。
但灵泽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将自己的布置,彻底挑明:
“您能够那么轻易地带走玄液和真龙真凤,是因为玄天宗所有有能力与您抗衡一二的修士,都被派去维持另一张替补法阵了。
“那张替补法阵,也就是现在我脚下的这张母阵的阵基的组成部分。
“为何,我情愿牺牲对玄液的保护,也要做这样一张母阵出来?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坚信,哪怕你带走了玄液,用他做阵眼,你的那张子阵,也不可能敌得过我现在这张母阵。
“因为,我为阵眼,此阵,无敌。”
灵泽说罢,手腕翻转,掌心的七根水柱,倏忽之间,仿佛变换成七根长鞭,缠绕在七个阵基上。
在那七根水柱里,黑色的魔气,源源不断朝着灵泽的掌心输送过去。
到这时,烛九阴和其他魔头,才终于看清楚灵泽的动作——
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用自己的纯阴水去洗干净那七个分|身傀儡周围的魔气。
他是在利用那七根水柱,将那些魔气,引入到他的体内!
没有国师的玉笔金字印入眉心,灵泽……
他打算自己主动入魔!
黑色的魔气灌注进身体每一处关窍,灵泽缓缓睁开眼,眼底漆黑一片。
他再次开口,嗓音嘶哑,
“玄液经历过的每一世,我都陪着他走过。
“每一世,他都抱着我的尸|身,在痛苦中入魔。
“每一世,我都带着对他的思念,在死去前入魔。
“我对这世道的怨念,决不比他少一分一毫。
“若选阵眼,国师大人,从一开始,您就选错了最佳人选。”
灵泽说着,周身的魔气暴涨,整个魔域腹地,顷刻间,都被他体内散发的黑色雾气笼罩住。
这母阵上空,怨念之深重,丝毫不比摘星台那张子阵弱。
国师的双唇紧绷,定定看着灵泽,神情严肃,
“灵泽道友,果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何那位老人家,最终挑中了你。
“此前,是我低估了你的智慧与能力,我向你道歉。
“你能想到调集自己体内的怨念,来完成这张母阵,着实出彩。
“可是,这漂亮的一步棋,恐怕,并不能为你赢得扭转乾坤的局势。
“你师承南烛,阵法结界一门,颇有造诣,有些道理,应当懂得的——
“阵眼之重,重于阵基之总和。
“以任何元素为核心,必定是三、五、七、九为尊。
“三为尊,五为尊,七为尊,九为至尊。
“你以为,我为何等了玄液百年之久,一直等到现在,才启动这张弥天大阵?
“我在等那孩子,正式修成七世怨童。
“少一世,不可,多一世,亦不可。
“灵泽,你已经猜到,你是八世怨童。
“你的怨念,比你弟弟玄液,甚至还要多一世。
“可就是你多出的这一世的怨念,让你错过了成为阵眼的最佳时机。
“要做阵眼,只能是玄液,这个七世怨童。
“你不可能敌过……什么?!”
国师的话讲到一半,余光瞥向那已经弯折的天平,忽然变了脸色。
就见那天平,随着灵泽周身魔气的暴涨,一点点地,朝着母阵的方向,倾斜了过来。
头一次,国师脸上,不再是那一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神情,
“这,怎么可能……”
国师低声呢喃到一半,忽然想到一种解释。
那解释,十分天马行空,却并非全无可能——
“你,难道说,你是……”
灵泽勾起唇角,承认了国师的猜测,
“我不是第八世,我是……九世怨童。
“国师大人,您也说了,七为尊,九为至尊。
“若论这张弥天大阵的阵眼,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国师不愿相信,他掐指算去,之后缓缓摇头,
“你竟真的是……可为何,我算不出你这最后一世?”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灵泽回,“因为这多出来的一世,您随我,一同经历过。”
灵泽说着,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直直望进国师眼中,
“我,重生了一世。”
第173章 大结局
前一世, 国师便在筹划这张弥天大阵。
那时候,他为了将玄天宗的护山大阵做成阵基,教唆玄天宗上下所有弟子, 包括灵泽在内, 全部吞食丹药, 拔高境界, 强行渡劫。
灵泽最终和师父、师叔、师兄、师姐们一样,惨死在渡劫台上,死在九天雷劫之下。
重生一世, 灵泽满心想的,都是如何避免上一世渡劫台的惨剧,救下宗门众人,同时保住自己的命。
那时候, 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而直到不久前, 他们被迫走到要与国师博弈的这一步时, 由他的重生牵出的,更深层次的两个问题, 才在灵泽脑海中浮现——
为什么国师会那样针对玄天宗?
以及,为什么灵泽会重生,而且,保留了前一世的记忆?
国师虽然手段强硬, 位高权重, 可是, 以灵泽这两世对他的了解, 他认为对方其实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
国师是个自诩要取代天道、还天下人一个公道的修士, 他不可能让自己被一些私人恩怨或者个人情绪控制,去做一些有损身价的事。
所以, 国师上一世之所以那样针对玄天宗,甚至不惜顶着骂名将整个宗门灭门,灵泽想,也不会是因为某些私人恩怨,更可能的一种解释是——
玄天宗收留了疯爷爷,而疯爷爷,暗中藏匿了玄液的行踪。
显然,疯爷爷身为天道,对国师试图将他取而代之的谋划,是很清楚的。
他在前一世,试着抗争了。他抗争的方式,就是拼死守护住玄液这个七世怨童,让国师的弥天大阵没有阵眼,无法完成。
可是,他的抗争失败了。
玄天宗整个宗门上下,一百多人,沦为这场博弈的牺牲品。
疯爷爷在彻底陨落之前,布下了最后一步棋——
他让灵泽重生了。
这一世,灵泽是重生的,而并非像前几世那样,是在天道法则的运转下,自然死亡之后进入轮回转世,因而,国师算不出这多出来的一世。
因为国师自己也身在此山中。
不只是国师,包括玄液在内,这片北斗大陆上的所有人,他们的人生,都被重启了一次。
所以,灵泽是九世怨童。
而玄液,在灵泽重生的这一世,成了八世怨童。
当灵泽这个九世童进入母阵,成为阵眼的那一刻,以八世童为阵眼的子阵,便黯然失色。
这便是灵泽的计划,也是他的底牌。
而这底牌,国师根本不可能赢得过。
所以,在灵泽讲出“重生一世”这句话的瞬间,国师陷入暴怒!
原本看起来温和儒雅的书生,面容顷刻之间变得冷若冰霜。
电光火石之间,立于子阵阵眼之上的本体,从袖袍中,将玉笔抽出。
原本只有手指大小的袖珍笔,一瞬间膨胀,变幻成高过头顶的巨柱,握于白袍修士手中,仿佛一杆威严的权杖。
白袍修士高举起手臂,巨大的玉笔被他横着送至头顶。
被魔气浸泡成黑色的笔刷,在空中划出一条竖线。
墨色竖线,上通天穹,下连阵眼,仿若一条通天长梯。
同一时间,魔域腹地的母阵上,同样的一条墨色竖线,从阵眼位置拔地而起,直通天际。
端坐于阵眼之上的灵泽,周身顷刻间被那墨色“通天长梯”裹挟,仿佛陷入深黑色的漩涡之中。
那黑色的漩涡,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极其强大的吸力,仿佛要将灵泽的神魂从他天灵盖上抽取出来。
头骨中传来尖锐的刺疼,全身上下每一处关窍都仿佛被尖锥凿穿,灵泽痛到浑身颤抖,勉力调动灵力,想要利用体内的纯阴水在周身形成一道保护屏障。
然而屏障尚未成型,他眼前一黑,陷入晕厥。
再睁开眼时,他已然离开了那张母阵,周围一片漆黑。
眼前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是有点点光亮,不断闪烁着。
是星辰,是夜空。
灵泽垂眼,看向脚下,发现那张覆盖整片魔域腹地的巨大母阵,此刻看起来,不过巴掌大小。
看起来,他的神魂被强行抽离了本体,通过那条玉笔创造的“通天梯”,被送到了这片浩瀚夜空中。万千星辰,盘绕在他头顶。
灵泽原地转了一圈,试图寻找那“通天梯”的入口,想要重新让自己的神魂回归本体。
然而下一刻,一个白色身影,翩然落至他面前。
年轻书生模样的国师,一手握着高过头顶的巨大玉笔,缓步走到灵泽面前来。
灵泽立即认出,这不是国师的本体,而是和他一样,被抽离出来的神魂。
看起来,那子阵和母阵之间的特殊连接通道,让立于两张共轭大阵阵眼上的修士,神魂同时被抽离出来,并且借助这条输送灵气和气运的通道,在这片夜空上,正面相遇。
“灵泽小道友,你的谋划布局,着实出彩,令在下,叹为观止。”
国师对灵泽,不吝夸奖。
灵泽自然不会因为对方这些夸赞的话而沾沾自喜,他警觉地看向不远处的年轻书生。
就见国师这时轻笑摇头,
“但是,哪怕做到这一步,你也不可能成功的。
“你利用南烛的小世界,与天劫双修三月之久,将自己的修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拔高到合体境,这的确是我未曾料到的。
“可是,合体境,与渡劫境之间,仍旧差了整整两个大境界。
“你我的修为之间,横亘的,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们二人的神魂,如今在这共轭双阵的连桥相会,若果真正面对上,你毫无胜算。
“你的神魂若是被我湮灭,你的肉|体,将只剩一具躯壳,再也无法苏醒过来。
“在下坐于摘星台上,千年之久,再难棋逢对手。
“能遇到小道友这般,可以与我博弈几个来回,而不落下风之人,实在难得。
“在下素来有惜才之心,不舍对小道友动手。
“小道友,这场游戏,就此结束吧,你离开母阵阵眼,我向你保证,绝不为难你,也绝不向玄天宗发难。
“待我取代天道,令这片大陆重回正轨之日,我答应你,必定满足你任意三个条件。
“小道友,意下如何?”
国师的话,极具蛊惑性,配合他那儒雅的笑容,温和的语气,总让人不自觉地,就想要臣服,想要加入他的阵营。
如果不是经历了九世,灵泽这时候,恐怕内心已经有些动摇了。
但此刻,灵泽只是淡然一笑,勾起的唇角上,满是嘲讽,
“这对弈,是我赢了。
“赢了,却要我认输?
“国师大人,算盘珠子,都要崩我脸上了。”
国师闻言,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收敛了,换作一副冷肃神情,
“你当真,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
“绝不回头,”灵泽说着,朝对方靠近一步,“绝不让步。”
“好。”
国师点头,“你既执迷不悟,我便成全你!”
说罢,国师手臂一挥,将那权杖般的玉笔横于身侧,脚尖轻点,一跃飞至空中。
他身姿轻盈,仿佛于虚空中踏着阶梯朝天而去,每踏出一步,在他脚下,便有无数的星辰汇聚。
那万千细小的星辰,如点点水墨,在国师脚下,钩织出一朵九瓣莲花,莲花缓缓旋转着,忽明忽暗,将国师的身影,一点点往天穹上托起。
移星换斗,步步生莲!
灵泽立于原地,仰头看着这一幕,恍然意识到,自己与面前这修士之间的差距,仿佛凡人与谪仙,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可他身后背负着这整片大陆的未来,背负着天道疯爷爷对他的信任,还有他爱的和爱他的人的期待。
走到这一步,他不可能回头,也根本无路可退。
他必要一往无前,哪怕看起来像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要放手一搏。
想到这里,灵泽稳住心神,朝后退了半步,重心下压,做好对战准备。
他抬手,下意识想要从腰间取出软剑,掌心触到柔软的腰带,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剑,早已经在乾元山金光洞中,被损毁了。
灵泽在心中苦笑。
这段时间以来,他始终都是用掌心逼出的寒冰剑来战斗的。
如今看到那年轻书生手中举起的,那根如权杖一般温润中透着低调的霸气的玉笔,灵泽竟然把这事忘了,忍不住也想要掏出自己的法器。
他没有趁手的法器,更是从不曾有过本命法器。
想到这里,他腰间的乾坤袋里,那颗七窍玲珑心,浮现出七彩光芒,如萤火一般,若隐若现。
他终究是没能悟出这七窍玲珑心背后的真义,也没能将其炼化成自己的本命法器。
灵泽心中透出几分异样的情绪,但这情绪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压下去。
现在不是感慨这些无用之事的时候。
身为蚍蜉,他面前尚有一棵巨树等着他撼动。
灵泽将手臂高举过头顶,顷刻之间,从掌心释出一把寒冰剑,剑刃直指苍穹,仿佛在向那步步生莲的“谪仙”喊话:
出招吧!尽管放马过来!
白袍书生手中玉笔抬起,他身后,万千星辰旋转着,随着他的意念而动。
书生的笔刷在头顶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那万千星辰便随着那道弧线,在天空中形成一条弯曲的星河。
那一刻,书生以夜色为纸,以星辰为墨,书写出一副逆天改命的画卷。
笔杆转动,笔刷朝着灵泽挥出去,书生口中念念有词:
“入画。”
万千星辰组成的画卷,像山洪海啸一般,朝着灵泽扑面而来。
灵泽手中寒冰剑横于胸前,试图勉力抵挡住那暴雨般倾盆落下的星星点点,然而根本没用。
刺目的银色星光中,裹挟着无尽灵力,来自渡劫境的威压,让灵泽几乎透不过气来。
那星辰组成的洪流,仿佛泥泞的沼泽,缠绕在灵泽周围,让他的行动变得越来越迟缓,直至最后,剑刃再挥不动分毫,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灵泽抬起眼,看向头顶,发现那万千繁星,此刻组成了一副巨大的画卷——
那画幅之辽阔,洋洋洒洒,铺满整个夜空。
画面中,浮现出一个满面皱纹的老者的模样。
那老者看起来十分必备,眉眼之间透出忧伤神色,他眼皮垂下,目光落在自己脚下的某一处。
他目光所看的方向,正是灵泽站立的地方。
面对万千繁星组成的,铺满整片夜空的,那位老者的巨大身影,灵泽显得那样渺小,他挥舞着手中寒冰剑,指向对方的动作,看起来带着无尽的悲壮。
灵泽紧紧盯着夜空中那张苍老的脸,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又好像并不认识……
此时此刻,北斗大陆上,千千万万的修士,都聚集在地面上,仰起头,看着苍穹上的这一幕宏伟的画卷。
这些修士,原本都在各自的洞府和住处修炼或休息,在北斗莲花阵正式启动的那一刻,整片北斗大陆上,大大小小千万条灵脉中的灵气,同时被抽离出来,朝着摘星台输送过去。
那一刻,身处大陆之上的修士们,轻则感到窒息,重则体内灵力紊乱,隐约有枯竭之势。
所有修士都被一股可怕的威压震慑住,隐约觉得,这片大陆的末日,即将到来了。
在这样的恐惧中,他们再坐不住,纷纷从洞府和住处跑出来,想要确认,这大陆之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天上!星象有异!”
所有修士同时仰头,望向夜空,就看到一条弯曲的星河,像银河似的,在漆黑的苍穹上铺展开来,最终形成了一个老者的形象。
“这是……何人?”
“何方神圣,能造出如此大的动静?”
正疑惑着,忽然有人福至心灵,高喊一声:
“我悟了!这是……天道大人!”
“天道大人?!”
“天道大人突然现世,是要向我等昭示什么天兆?”
众人正迷茫之际,有修为较高,眼力够好的修士,高喊:
“天道大人脚下,另外有个小修士!”
“我也看到了!那小修士正举着一把寒冰剑,剑刃直指天道!”
“好大的胆子,他这是要公然挑战天道权威?”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这画卷的名字浮现——[怨童问天]。
看到这个名字,许多修士都陷入沉默。
恍惚之间,他们也回忆起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人生和道途上,遭遇的不公正待遇,难免唏嘘感慨。
在看到那小修士指向天道的那根蚊足般细小的剑刃,修士们仿佛看到了自己抗争的身影,心中涌现无尽悲凉。
而就在这悲凉感慨的情绪中,在天道对面,又有无数繁星汇聚起来,很快钩织出一道新的身影。
那是一个白袍书生。
书生如松柏一般,身姿挺拔地立于北斗之巅,他手执玉笔,笔杆横向伸出去,仿佛一杆秤,彰显着他的公道与无私。
他眼皮微阖,看向脚下那剑刃指天的小修士,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那根象征公道的笔杆之下,灵力流转,落入小修士头顶,仿佛给了他无限的力量和勇气。
小修士在书生的帮助下,成功挥出一剑,将面前老者的身影,粉碎。
看到天道被小修士一剑碾碎,在场所有修士倒抽一口冷气。
紧接着,小修士转回身,朝着那白袍书生,匍匐跪拜,姿态无比虔诚。
这新的画卷,看得在场修士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无限希望。
在这样的心情下,新画卷的名字浮现——[书生取天]。
“是国师!”
“那书生,是国师大人!”
“如今这片大陆上灵气的异常,是国师大人试图取代天道,还我等一个公道!”
“我等三生有幸!”
“愿国师大人永世长存!”
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像那画卷中的小修士一样,虔诚地朝着夜空中那巨大的身影跪拜。
灵泽作为这两幅画卷中的核心人物,立在夜空中,像个木偶傀儡似的,随着那星辰的变幻,摆着不同的姿势。
他如今已是合体境修士,哪怕立于万米高空中,也一样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脚下那片大陆上,修士们的情绪和灵力的变化,以及他们虔诚跪拜的姿态。
看起来,国师这两幅遮天蔽日的星辰组成的画卷,教唆的目的达到了。
灵泽并不想配合他表演,然而他的神魂凝成的实体,被迫镶嵌在这万千繁星之中,肢体根本不受他控制——
这是国师的神通“入画”。他被国师用那一根玉笔,放入了画中,成了国师笔下的人物。
到这时,灵泽才深切地体会到,横跨两个大境界,在对战上的绝望。
他以为自己步入合体境,便能与渡劫境有一战之力了,可如今看来,他依旧毫无还手之力。
不只是肢体不受控制,如今环绕在灵泽周围的每一颗星子上,都散发着国师的威压,不断打在灵泽的神魂上。
仿佛万千细小的银针戳进他皮肉里,灵泽痛到身体不受控制地细微战栗。
他开始庆幸自己此时有合体境修为,若是元婴境,甚至金丹境,那他恐怕在那万千繁星被玉笔抛洒过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神魂俱灭了。
感觉到灵泽的绝望情绪,书生这时再次开口:
“你若现在认输,刚才我允你的那些承诺,仍旧作数。”
“哼。”
灵泽冷笑,握住寒冰剑的手背,因为用力,青筋暴起,他一字一顿,还给国师两个字:
“做梦!”
国师的双眼微微眯缝起来,面色变得阴冷。
他不再刻意收敛灵力,手臂朝外一挥,玉笔笔刷在虚空中划过,带动灵泽周围万千星辰快速转动起来。
那星辰投射出的细碎星光,打在灵泽的神魂上,像无数根细长的鱼线,鱼线末端的倒勾陷入灵泽皮肉里,细线往不同方向旋转、拉扯,仿佛要将灵泽撕碎成一片一片。
“啊——”
灵泽痛苦地嘶吼着,调动体内灵力,全部灌注于手中寒冰剑上,挥出自己最强力的一击——
寒冰剑刃挥至头顶,用力劈砍而下。
灵泽脚尖轻点,双手紧紧握住剑柄,转身一转,剑刃在他周围划出一道圆弧,灵力如水波一般,朝外送出去。
铮、铮、铮、铮……
束缚在灵泽周围,那些星光凝实的丝线,尽数被他斩断。
他的身体恢复了自由,趁着这短暂的自由时间,他高举起手中剑,纵身一跃,拼尽全力,朝着面前白袍书生,挥出致命一击。
寒冰剑在夜空中膨胀如擎天巨柱,巨柱朝着书生头顶,轰然砸下。
书生收起手中玉笔,迅速往一侧躲闪,避开了这一剑。
然而袖袍却在仓促的躲闪中,被灵泽的寒冰剑斩断,露出细瘦的手臂。
国师将那截裸露的手臂背在身后,看向灵泽的目光中,多出几分狠厉和暴戾,
“我本想留你一命,可你一心求死……
“好,我成全你!”
国师说罢,纵身一跃,脚踩着银白的莲花,极速飞至灵泽头顶,手臂快速挥动着,几乎舞出残影。
随着他的笔刷的舞动,一枚又一枚硕大的金字,朝着灵泽砸过去。
那些金字从四面八方,往灵泽身上飞去,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逃,最终都会被金字打回原处。
最终,金字形成一张牢笼,将他死死束缚其中。
牢笼越缩越小,灵泽困在其中,被迫将四肢蜷缩起来,然而牢笼仍旧没有减缓缩小的速度,那架势,像是要将灵泽的神魂直接压成齑粉。
灵泽调动灵力,苦苦支撑着,同时,他从本体上分出一缕神魂,悄无声息地查探着母阵阵眼上的情况——
就在灵泽与国师在这夜空之上对战时,阵眼上的天劫,以银白雷电的形态,悄悄沿着子母双阵的连接通道,逆着灵气传输的方向,往摘星台飞去。
确定那银白电光已然穿过连接通道,成功抵达摘星台,灵泽的唇角,向上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赢得过国师——
从一开始,他正面迎上对方的挑衅,就不是为了打赢,而是为了声东击西,给天劫创造悄悄潜入摘星台的条件。
只要九天雷劫能成功偷袭国师的本体,他们就能绝地反击!
哪怕境界高到国师这般,已是渡劫境,一步登仙,可他终究也还是修士。
修士,对九天雷劫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只要天劫能找到他的本体,天罚落下的那一刻,国师,必定一败涂地。
灵泽放在天劫身上的定位追踪符,可以隐约感知到天劫附近一定范围内的气息和威压。
灵泽知道,天劫已然悄悄地潜入摘星台。
他在天劫的周围,感知到了他师父南烛真君的气息,还有白景行、云中子、……,还有玄液,最后,是玄液身旁,立在阵眼上的那白袍书生。
是国师的本体!
他果然仍旧立在玄液身侧!
就是现在——
银白的雷电在子阵周边闪烁,顷刻之间,将整座摘星台照亮如白昼。
夜空之上,电闪雷鸣,一道银白的光柱,朝着国师头顶,直直地打过去!
然而,就在光柱将要触碰到国师发梢的那一刻……
电光急促地闪烁一下,接着,像蜗牛的触角似的,遽尔收缩成一团,悬浮于半空中。
“小天……”
灵泽在心底轻声呼唤对方,然而天劫却变成了一团失去意识的球状闪电,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为什么……
天劫现在的状态,灵泽之前遇到过——那困雷阵。
一旦被那困雷阵束缚,天劫便会陷入麻痹状态,人类意识被禁锢。
可是这根本讲不通。
天劫以雷电的形态潜入摘星台时,身上是套着那张上古破雷阵的。
那是灵泽以他合体境的修为,为天劫亲手打造的上古破雷阵。
按照之前疯爷爷的说法,有了这张上古破雷阵,不要说区区一个魔尊烛九阴,哪怕是国师这样的最巅峰的渡劫境修士亲自出手,也断然不可能再用困雷阵麻痹天劫。
除非是一种情况——身为天道的疯爷爷,亲自出手。
天道是天劫的主宰,天劫对天道的服从,是刻在骨子里的,绝不可能违背。
如果天道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临阵倒戈,站在了国师那一边,那天劫也终将沦为国师的棋子。
可是,这绝不可能。
灵泽相信,疯爷爷绝对不可能这样坑害他。
国师可是扬言要取代天道的,疯爷爷也不可能做出这样自掘坟墓的事。
想到这里,灵泽透过那越缩越紧的金字牢笼,看向不远处的国师的神魂,然后,一颗心沉入谷底。
就见那白袍书生悬浮于半空中,收起手中玉笔,朝着灵泽,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对方脸上,那运筹帷幄,志在必得的模样,看得灵泽遍体生寒。
难道说,国师从一开始,就猜到灵泽在声东击西,他是故意放天劫离开母阵,故意让天劫潜入摘星台,故意让天劫靠近他的本体?!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道友,”书生那清亮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你够胆让天劫偷袭我的本体,就该有觉悟,做好牺牲那孩子的准备。”
书生话音落下,摘星台下,子阵阵眼之上,国师抬起手,那团银白的闪电,便如一只乖顺的白色毛茸茸小兽一般,轻轻飘落在他掌心。
而这时,摘星台上空,一个身穿白袍、白须白发的老者的身影,逐渐浮现出来。
灵泽透过天劫身上的定位追踪符,感知到那身影周遭散发的气息。
有一瞬间,灵泽以为他“看”到了疯爷爷。
可是这个念头,很快被灵泽自己否定了——
虽然非常相似,可是灵泽确定,那不是疯爷爷。
那是……天机道人?!
天机道人端坐于摘星台上空的莲花宝座上,掌心送出一张困雷阵,死死地束缚住天劫的神魂,让他失去自己的意志,只能屈服于国师的掌控。
这样强大的对天劫的控制力……
只有一个解释——
天机道人……就是天道?!
将灵泽脸上震惊的神情看在眼里,书生这时不介意为他把真相挑明——
“一万年前,天道严重受损,几乎难以维系北斗大陆正常的运作。
“不久之后,他跌落在这片大陆上,以一个疯癫道人的模样,游走于世间。
“他试图自我修复,却在不断的尝试中,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几千年的失败,让他挫败不堪,在这挫败情绪的催动下,他生出了一个分|身——
“那便是两千年前,突然现身世间的,那算无遗策的白袍修士,天机道人。
“两千年来,天道的本体和分|身,一灰袍,一白袍,一个蛰伏于逍遥峰,一个端坐于问天台,他们不断对弈、争持不下,他们选择不同的道路自救,分歧越来越大。
“最终,灰袍选择了你,而白袍,选择了我。
“你这一路走来,之所以能有天劫相助,是因为灰袍给了你这样的特权。
“而如今,灰袍将自己禁锢于逍遥峰上,对这世间的一切,不闻不问,白袍却愿意全力助我。
“现在,天劫在我手上。
“灵泽,你还觉得,是你赢了吗?
“这场博弈,根本从一开始,你就毫无胜算。”
毫、无、胜、算。
这四个字,被国师一字一顿地吐出口,仿佛烧红的烙铁,在灵泽心头,打下深深的烙印,痛得他身体细微战栗,手脚冰凉。
他将天劫送去摘星台,原以为是绝地反击,却不曾想,是亲手将自己的王牌断送。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灵泽心底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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