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这日, 宫里派了人来,说是皇后有命,要云初明日进一趟宫。

    云初虽不知皇后叫她过去是为了何事, 但皇后要她进宫, 她不敢不去。

    她被宫人一路引着去了皇后的凤仪宫。

    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扫了眼云初, 淡声道:“皇后娘娘这会儿还歇着,云姑娘先在殿外稍等片刻。”

    云初微微颔首, 挺直着腰板站在殿前, 不见丝毫惧色。

    东暖阁里,皇后看着晋王妃,跟她聊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事。

    “这几日皇上有了烦心事, 连带着用膳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 本宫见了委实心疼。”

    “皇后娘娘和皇上感情深厚, 自然是事事以皇上为重。”

    皇后轻叹了一声, 道:“西边的战事虽是消停了,但也不知道能消停多久, 北边又开始不太平了。”皇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转了话题, “那日皇上跟北定侯世子提起赐婚一事,说是要将晋宁县主赐婚给他, 那裴世子却一口拒绝了皇上的好意,让皇上的面上很是挂不住。”

    晋王妃奇道:“是么?臣妾瞧着那裴世子素来性子清冷, 倒是个极稳重的, 此次怎就这般沉不住气?”

    “皇上一向爱才, 很是看重裴世子, 而晋宁县主又是俞大将军的女儿,一个擅长打仗, 一个是将门之后,两人志同道合,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也见过那晋宁县主几次,说话利落,有着别家姑娘没有的英气豪爽,若真能嫁给裴世子,倒是顶好的一门婚事。”

    晋王妃无话可说。

    赐婚的可是圣上,那裴世子怎敢连圣上的意思也敢忤逆?

    裴世子可不是个傻的,他这般不顾圣上的颜面,只怕是有着不得而为之的理由。

    “那裴世子听得皇上说要赐婚,才开口禀明说他已有了心悦之人,只能辜负皇上的美意。皇上便问他,他心悦的是何人,裴世子说他心悦他原配。”

    “裴世子说的可是云家那姑娘么?”晋王妃眉头微微蹙起,“可臣妾记得他俩前些日子便已和离了。”

    皇后朝她投去了无奈的一瞥:“可不是么,所以皇上和本宫才觉着头疼呢。”

    皇后缓缓道:“照理说夫妻一场,朝夕相处的,裴世子对她有了感情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皇上体恤他这一点,是以那日皇上便已开了口,说允了裴世子娶晋宁县主为平妻,两妻共侍一夫,也算是圆了他对原配的情分,又不至于辜负了皇上的好意。

    “这本是两全其美的绝妙法子,偏生听了那番话后,裴世子跪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他此生只愿娶云姑娘一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会娶旁人让云姑娘受半点委屈。”

    晋王妃压下心中的诧异:“皇上可有动怒么?”

    她原以为云初和裴世子是因感情不和睦才决定和离的,倒当真没料到裴源行会这般在乎云初。

    对云初生了情愫还能理解,只是裴源行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在北定侯府那样的环境里生存至今,这几年又领过兵打过仗,还深得皇上的信任,不管怎么想,他都该是个极为理智的人,断不会因为情情爱爱被人牵着情绪走。

    皇上嘴上说是跟他商议婚事,但谁不知道皇上随口说的话,可就是金口啊。

    除非裴源行当真对云初在意得紧,不然也不至于鲁莽到这般田地。

    皇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皇上本是一团高兴,被裴世子一口拒绝,心里怎么可能痛快?可皇上向来惜才,不忍责罚裴世子,却又实在气恼裴世子不识好歹,本宫瞧在眼里,很想替他分忧解难,便将那云姑娘招来了宫里。”

    晋王妃愣了愣:“现下云姑娘就在殿外么?”

    皇后点了点头,道:“眼下左右无人,本宫也不妨跟晋王妃说几句心里话。皇上虽气,本宫倒觉得裴世子对他原配情深意重,不惜得罪了皇上也不愿让云姑娘受半分委屈,这份情意实属难得。

    “本宫想着,既然当初裴世子决意跟云姑娘和离,自然是有着旁人所不知道的缘由。裴世子固然对她一往情深,那云姑娘总也得当得起他的一片真心才是,是以本宫想借今日的机会仔细相看相看那云姑娘,方能宽下心来。”

    皇后招手唤来了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云姑娘在殿外可有闹出什么动静么?”

    宫女见她问起,忙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适才奴婢已经去瞧过了,云姑娘已在殿外站了有半个时辰了,极守礼数。”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是么?”

    宫女垂首低低地道:“奴婢不敢欺瞒皇后娘娘。”

    晋王妃忍不住替云初说起了好话:“臣妾和那云姑娘打过交道,那云姑娘是个不错的姑娘,虽是商户之女,却不卑不亢,绝非谄媚之人,更难得的是遇事不慌,处理起事情来沉着冷静。”

    皇后冲她笑着点了点头:“能得晋王妃一声夸赞,那姑娘定是有几分长处的。”她偏过头去,吩咐道,“说起来她也在殿外等了许久了,你出去将云姑娘带进来吧。”

    宫女应了声是,赶紧去了殿外,将云初带进殿内。

    云初步入殿内,朝着座上的皇后和晋王妃行了礼:“民女云氏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晋王妃,皇后娘娘和晋王妃万事安康。”

    她说话得体谦和,礼数周全,虽是第一次入宫,却并未显露出半分卑怯。

    明知皇后娘娘是故意将她晾在殿外,却没有丝毫不耐。

    倒跟晋王妃说的一样。

    自前几日裴源行在书房里拒绝了赐婚后,丝毫不见他有改变初衷向他服软的迹象,侯爷越想越觉得此事拖不得,万一圣上问起此事,而自家儿子还是如眼下这般顽固不化,岂不是要将圣上狠狠得罪了?

    那日他便已撂下狠话,威胁着说倘若行哥儿继续一意孤行,那就莫怪他到时候收回世子之位了。

    他总以为行哥儿这下总该怕了,不料儿子却回他,他并不稀罕这个世子之位。

    侯爷心下虽急,一时间却又拿这个儿子没办法,思来想去,想起行哥儿终究是在侯夫人的屋里养大的,他这个当父亲的劝不动,当母亲的若是能规劝一番,行哥儿总归能听进去几句了吧。

    如若能说服行哥儿答应这门亲事迎娶晋宁县主,那便更好了。

    如此想着,这日回了侯府,侯爷便径直去了兰雪堂。

    侯爷进屋坐下,挥手叫屋里的下人退下后,便跟侯夫人提起了圣上赐婚一事。

    距离那日父子俩闹了个不欢而散已过去了好几日,可今日重提此事,侯爷又忍不住动了怒,忿忿道:“行哥儿好歹是咱侯府的世子,眼下也二十多了,怎地还如此不识好歹?

    “圣上想要赐婚于他,那是多大的体面,更难得的是圣上愿意信任咱侯府,焉知晋宁县主嫁进咱侯府后,咱侯府不能在朝上更上一层楼呢?这么一个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他却不知道珍惜。”

    他左一句“逆子”,右一句“逆子”,却丝毫没察觉到侯夫人的异样。

    侯夫人默默地坐在炕桌旁,眼底是一片被围困的悲痛。

    今日是她律哥儿的生忌,身为他的父亲,侯爷却分明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着依靠行哥儿的婚事让侯府走得更稳。

    侯爷一通埋怨,却半天没听到侯夫人吐露过一字半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雨娴,你这是怎么了?”

    侯夫人恹恹地回了句:“没什么。”

    侯爷本就心情不妙,这会儿见妻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愈发着恼:“雨娴,行哥儿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身为他的母亲,你不该对他的婚姻大事多上点心么?”

    侯夫人扭头看着他,幽幽地道:“侯爷只记得行哥儿是你的儿子,却早已忘记了咱们的律哥儿是吧?”

    闻言,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侯爷的心头。

    “雨娴,你这是在怪我?!”

    他额角青筋微跳,心中的怒意更甚。

    他这边满心担忧着圣上会不会为了行哥儿的婚事记恨上侯府,雨娴却还有心思跟他提律哥儿。

    死了十多年的人了,为何还要再特意提起?

    一个个地,都故意要惹他心烦是吧!

    “雨娴,这么多年来,你心里总是怨着我、恨着我,当年律哥儿病逝,我知你心里难过,便把行哥儿送到你屋里由你抚养。我这么做,我为的是什么?

    “我为的不就是让行哥儿能代替律哥儿一直陪伴你左右,代替律哥儿孝顺你么。饶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你还总是避着我,不愿跟我亲近。你自己说,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侯夫人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反驳道:“行哥儿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唯有律哥儿一人!”

    侯爷的脸色愈发阴沉。

    若不是雨娴这般认死扣,他们夫妻俩又怎会离了心,又岂会这么一过就过了多年!

    “雨娴,你总是走不出以前的阴影,总不愿把行哥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律哥儿命薄,没能一直陪伴着你,你明知律哥儿的事已无可挽回,便该朝前看。

    “你自己好生瞧瞧行哥儿,行哥儿又有哪一点比不上律哥儿?我瞧着,几个儿子里,行哥儿是长得最像律哥儿的那个,就连念书打仗,他也是一众孩子里最争气的那个!

    “不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偏心,假若律哥儿当初没有走,即便行哥儿没被送到你屋里养着,就凭他的能耐,焉知行哥儿就真比不上律哥儿了?”

    他虽不喜裴源行顶撞了他,但裴源行自小便能文能武,一看便知往后是个有出息的,难得他又长得跟裴源律八分像,见了他,雨娴也好消除些哀愁,假以时日,雨娴便能逐渐忘了夭折的裴源律,与他恢复昔日的夫妻情分。

    他以为,将裴源行送去兰雪堂抚养是个顶好的主意,谁知过去多年,雨娴竟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侯夫人听不得他这般诋毁她的亲生儿子,眼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悲戚,歇斯底里地道:“行哥儿是阮姨娘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这辈子行哥儿都代替不了我的律哥儿!”

    侯爷怒目而视:“你现在说这些?!你可知道,当初我若是没有把行哥儿送你屋里交由你抚养,当初你只会更加悲痛不已,早就随着律哥儿一同去了!”

    他想送裴源行去救她一命,让她心里有几分盼头,她却半点不知感念他的好。

    饶是这样,她竟还出言怪他!

    “是啊,你把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送我屋里抚养,你便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了。” 侯夫人惨然一笑,“反正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于你而言也无甚差别,你自然无所谓送过来的是行哥儿还是德哥儿。”

    自律哥儿逝世后,她便已看透了他,深知侯爷是个靠不住的人,只能跟她有福同享,却不能有难同当。

    所谓的伉俪情深,不过如是。

    被戳中伤疤的侯爷只觉得怒不可遏:“你总怨我待你不好。你自己说说,我哪里待你不好?

    “你总想着律哥儿,不愿接纳行哥儿。你清醒点,律哥儿他早就死了,你再怎么思念他,他也回不来了!雨娴,你给我记住,你是行哥儿的母亲,而行哥儿也唯有你一个母亲!”

    侯夫人哭得泣不成声。

    侯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不择言地道:“律哥儿死后,你以为阮姨娘为何会紧跟着便去了?你今日却还在此口口声声地怨我,枉费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打算!”

    侯夫人心头一跳,隐隐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她手指紧紧捏住帕子,静默良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你对阮姨娘做了什么?”

    侯爷瞳孔骤缩,瞬间察觉到自己一怒之下不慎失言。

    他目光躲闪着,停了几息才佯装淡然道:“你也不用多问。你只需明白一件事,行哥儿就是你的律哥儿,而他,会代替律哥儿承欢膝下,孝敬你一辈子,为你争脸!”

    屋外,裴源行愣愣地直视着前方。

    第七十二章

    裴源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居仁斋。

    他在书桌前坐下, 眼神放空地盯着半空中的某一个点,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镇纸,指甲都泛着点白。

    姨娘竟不是得了病死的么?

    父亲那句“律哥儿死后, 你以为阮姨娘为何会紧跟着便去了”到底是指什么?

    若是他理解的意思, 那么姨娘便是被人害死的, 而害死她的人,是她在府里唯一能依靠的侯爷。

    难怪大哥刚病逝没多久, 姨娘便也跟着染上重病去世了。

    姨娘身子虽弱, 却也没弱到那种地步。

    这侯府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龌龊事?

    无怪乎初儿铁了心地要离开侯府。

    那他还在留恋着什么?

    留恋着那个给初儿下避子汤的太夫人?

    还是侯夫人?

    侯夫人一天都不曾把他当作过亲生儿子看待。

    虽然他也不怪她,他又不是她儿子。

    还有他的亲生父亲, 北定侯爷, 那位害他亲娘丢了性命的人。

    那日他在侯爷面前就明确地表了态, 说他绝不会娶晋宁县主为妻, 侯爷当时就跟他说,他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能扶他坐上世子之位, 就也能将他从世子之位上拉下来。

    这劳什子世子之位, 谁要谁便拿去吧,他又不稀罕!

    裴源行抿了抿唇, 扬声唤来了候在门外的风清。

    他看着垂手立在桌前的风清,命道:“收拾收拾东西。”

    风清惊得睁大了眼睛, 愣愣地问了句:“世子爷这是要去哪儿?”

    没听说世子爷最近要出一趟远门哪。

    裴源行言简意赅道:“搬出侯府。”

    凤仪宫。

    皇后瞧着云初倒跟晋王妃说的一样, 心里便对她生了一丝好感。

    她心里虽如此想着, 面上却分毫未显, 目光淡淡地道:“新年宫宴上,本宫觉着晋王妃用的香露甚是雅淡好闻, 不如旁的香露那般香得腻人,晋王妃跟本宫提起那是你调制的香露,不知你可有空再帮本宫调制几瓶?”

    云初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又道:“皇后娘娘既喜欢,民女回去后就再调制几瓶香露出来。”

    她态度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皇后喜欢她的香露便喜不自胜。

    皇后的目光在云初的脸上审视了几息,又道:“你这调香的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本宫瞧着倒是不输宫里头的调香师傅。”

    云初不疾不徐地回道:“谢皇后娘娘夸赞。民女的母亲擅长调香,民女耳闻目染,便对调香有了几分兴趣,从母亲那里学了些调香的本事。民女平日里闲来无事时便会调制香料,以打发打发时间。”

    她虽经营着香料铺子,以调香生意为正经营生,但这些事自然不必跟皇后多言。

    宫里头不比外头,言多必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皇后也未必对这些市井之事感兴趣。

    皇后又跟云初闲聊了几句香料之事,忽而想起了一事,扭头对晋王妃道:“晋王妃也有许久不曾见过晋宁了吧?今日倒是凑巧,晋宁过了晌午后便会来本宫这里,你也见见她。前两日,皇上已开口将她许配给裴世子,本宫瞧着,他们俩倒也算是郎才女貌……”

    云初纤细的脊背陡然僵住,浅浅的涩意自心尖蔓延到全身。

    她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情绪。

    晋王妃深知皇后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旁人面前提及圣上,皇后这般说,定是故意而为之,以试探一下云初的心思。

    晋王妃微微颔首,佯装附和道:“皇后娘娘倒是提醒了臣妾,臣妾果真有些年不曾见过晋宁了,也不知她现如今长得是何模样了。”

    皇后弯了弯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云初,继续道:“女大十八变,晋宁那孩子是越长越漂亮了,又刚被皇上封了县主,皇上觉着裴世子和晋宁志同道合,一个英勇善战,一个将门之女,倒是十分般配。”

    云初仍低垂着头,身子却轻颤了一下。

    皇后似是这才察觉到她还留在殿里,淡声道:“云姑娘跟本宫聊了这许久也累了吧。”她唤来宫女,吩咐道,“将云姑娘好生送出宫去吧。”

    云初向皇后和晋王妃行了一礼,跟着宫女离开了殿内。

    计算着云初已走了老远了,皇后偏头看了看晋王妃,唇角微微上扬:“你方才瞧见了么?今日本宫闹这一出,果然是有些用处的。”

    晋王妃先前就疑心皇后是故意要让云初听到赐婚一事,这会儿听皇后这么说,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她仍是佯装不知,笑着问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刚才试探了一下,那云姑娘啊,心里还是有些在乎裴世子的,也不枉裴世子为了她宁愿违抗皇上的意思了。”

    方才她故意冷落云初,当着云初的面儿跟晋王妃提起皇上赐婚一事,云初虽面上竭力保持着镇静,可她在后宫多年,岂会看不出来云初心里并不好受。

    若是毫不在意,又怎会心有触动?

    皇后眯了眯眼,唇角的笑意愈发加深了些:“既然他们俩是两情相悦,那我便放心了,改日我便跟皇上好好说道说道,劝皇上打消了赐婚的念头。难得裴世子和云姑娘郎有情妾有意,人家本就是一对有情人,那我们就莫要无情地拆散了人家的姻缘。”

    晋王妃心里也替云初觉着高兴,跟着笑了笑,道:“待裴世子得知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心思后,定要乐得睡不着觉了。”

    云初出了宫门,由青竹扶着上了马车。

    她放下车帘,马车里一下子昏暗了不少。

    她反倒觉得安心了些,微阖着眼靠在了车壁上。

    心里乱成一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直到马车停在了年家胡同的胡同口,她仍未理出个头绪来。

    洗漱过后,青竹端着刚熬好不久的汤药进了屋内。

    她将托盘放在桌案上,轻声唤道:“二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

    那日在医馆里倪大夫便叮嘱过,要她好生盯着云初服下养身药。

    她一日都不敢疏忽了此事,总盼着二姑娘能早日调养好身子。

    云初有些呆愣地抬起头,端起药碗喝下,一碗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药入口极苦,云初的眉心微微蹙起一个弧度。

    青竹赶忙托着干净的帕子,将蜜饯朝她嘴边递了递:“二姑娘,吃口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吧。”

    云初的视线顺势在蜜饯上停留了一瞬。

    这些蜜饯她每日都吃,酸酸的、甜甜的,正好去去嘴里留下的苦药味。

    看到蜜饯,饶是不愿去多想,她还是不由想起了送她蜜饯的那个人。

    长睫上渐渐染了一层湿气,眼底透着浓浓的怅惘,云初伸手推开了青竹递来的蜜饯。

    静默了几息,她才轻声说了句:“我不想吃,拿下去吧。”

    风清得了主子的吩咐,接连几日都在为着搬离侯府的事儿做准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裴源行本就没有刻意瞒着任何人,是以短短几日,侯爷便已得知了此事。

    侯爷震怒,遣人喊裴源行去他书房。

    裴源行一进屋,侯爷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个逆子,谁许你搬出侯府的?你以为侯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源行幽深的眼眸不带一丝情绪,只神色淡漠地任由侯爷一个人骂个不休。

    侯爷说了半晌,也不见裴源行开口应一声,脸上的怒意更甚:“只要你还是我儿子,你便得一辈子待在这府里!”

    先是违抗圣旨不肯迎娶晋宁县主,现如今没见他在圣上赐婚一事上态度有半点松动,竟又想着搬出去住了。

    这逆子简直反了天了!

    裴源行面色冰冷地看着他:“那便请侯爷将我从族谱里剔除掉吧。”

    如今他连叫他一声‘父亲’都不愿意了。

    侯爷喉咙一梗,回过神后,扬声喝道:“你个逆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裴源行不屑地嗤笑一声,说出的话直戳侯爷的心:“报答?!姨娘若是知道她的亲生儿子有幸在嫡母的屋子养了多年,定会对侯爷感激万分。”

    侯爷眼皮跳了跳,不确定裴源行的讥讽之言是在暗指什么。

    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中涌现出复杂的神色来,稳了稳心神,道:“我不跟你说以前的那些事,我只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这是生怕外头的人知道了你要搬出去,不在背后笑话我们侯府么?”

    “我搬出去又与侯府何干?”

    侯爷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恨不得一棒子打死站在桌前的儿子。

    他岂会听不出来裴源行这是打算跟侯府决裂,跟自己一刀两断。

    他的儿子、北定侯府的世子爷,居然想要搬出去住,还要他从族谱里将他除名。

    这是生怕全京城的人不来看他们侯府的笑话么?

    “侯爷若是不将我从族谱里除名,我便亲自去求圣上允了我此事。”

    侯爷眸色沉沉地打量着裴源行,险些怀疑自己是听岔了。

    很好,都敢拿圣上来威胁他了,真以为他会怕么?

    不顾及侯府的颜面、不知好歹地拒绝了圣上的赐婚,丝毫不担心这番举动会不会牵连到侯府的上上下下。

    这样的逆子,不要也罢!

    侯爷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道:“好,很好,我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的。你既是这般不愿当我的儿子、北定侯府的世子,那便遂你的愿。”

    他眼中升起戾气,继续道,“只是要出侯府的大门,也不是这般容易的,就看看你又这个命出去吧。你若是有那个命熬得过去五十杖,那便开祠堂,从今往后,你跟北定侯府再无瓜葛!”

    裴源行淡然一笑,没有片刻犹豫,立时便跪在了地上:“请侯爷杖打!”

    第七十三章

    裴源行一派气定神闲, 惹得侯爷气得脸色发白,挥手扫掉了桌案上的茶盅。

    “来人哪,将这逆子拉到院子里去!”

    此次他没叫王寒行罚, 他要亲手杖打裴源行。

    下人得了命令, 一左一右地架着裴源行, 将他拉到了院子里,按着他跪在了沁凉的青石板上。

    侯爷从下人手中接过板子, 一下下地杖打在裴源行的脊背上, 每一下他都用了十分力道。

    不是甘愿受下五十杖也要跟侯府脱离关系么?

    那便好好尝尝被人杖打的滋味。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裴源行丢尽侯府的颜面,还不如从来没有他这个儿子!

    下人们从未见过这般架势,胆子小些的, 早已吓得腿都软了。

    先前侯爷虽罚过世子爷, 但好歹是叫王寒行罚, 且只鞭打了二十下。

    这次可是杖打五十, 还是侯爷亲自行罚。

    这五十个板子下去,世子爷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有两个素来做事谨慎的下人, 怕到时候真出了人命被追责, 悄悄跑去兰雪堂跟侯夫人通风报信了。

    侯夫人身边的何嬷嬷得了信, 深觉此事非同小可,赶忙进屋禀明了侯夫人。

    侯夫人眼睫轻颤了一下, 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裴源行感染了风寒病倒在床上,大夫说他身上本就带着旧伤, 后来又添了新伤, 唯有细心调养一番才能痊愈。

    谁承想今日侯爷竟又责罚了他, 听下人的意思, 侯爷会杖打他五十大板。

    “何嬷嬷,与我一同去书房吧。”

    侯夫人和何嬷嬷赶到的时候, 侯爷嘴里刚念完“二十五”。

    裴源行正跪在地上,衣裳的后背处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无须扯开衣裳便能想象得到里面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此次侯爷定然是下了狠手了。

    侯夫人心脏蓦然一缩,忍不住上前阻拦道:“侯爷,别打了。”

    侯爷动作一顿,扭头瞪着立在一旁的下人,眼中满是怒火:“是哪个叫夫人过来的?赶紧将她拉走!”

    侯夫人抿了抿唇,道:“侯爷,别再打了,再打行哥儿就没命了。”

    侯爷面色阴沉如水:“将夫人带走!今日谁都别拦着我,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下人见侯夫人出面也劝不住侯爷,再看侯爷的脸色,深知再不拉走侯夫人,大家都甭想有好果子吃,只得朝何嬷嬷递了个求救的眼色。

    何嬷嬷在侯府多年,知道这回侯爷是铁了心地要罚世子爷,就连侯夫人开口劝阻也不管用,再僵持下去,只怕侯夫人也会跟着遭殃,说不定事后侯爷更是会将心里的怨气尽数撒在世子爷的身上。

    如此一来,事情只怕会越闹越糟。

    何嬷嬷好说歹说的,也顾不上是不是失了尊卑了,用了蛮力,才将侯夫人强行给拉走了。

    前脚侯夫人和何嬷嬷出了院门,后脚侯爷又拿起板子杖打裴源行。

    杖打完五十杖,侯爷两手发麻,喘着粗气打量着裴源行。

    裴源行扶着地面,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他步伐踉跄,两脚都站不稳了,面色苍白如纸,眼底却带着丝丝笑意。

    往后他跟这侯府再无半点关系了。

    侯爷剜了他一眼,刚压下去一些的愠怒又涌上了心头。

    这个逆子,事到如今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拔高了音量,也不知是要说给下人听,还是要说给裴源行听。

    “来人,开祠堂,我要将这个逆子从族谱上除名!”

    夜已深,烛台上立着的蜡烛逐渐燃尽,云初翻了个身,从浅眠中醒转过来。

    她睁着双目,愣愣地看着帐顶,身子分明疲惫得很,却无半点睡意。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云初也不再坚持,索性赤着脚下了床。

    心里莫名地感到烦躁,连带着嗓子也干得厉害。

    她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

    已过去半宿,茶水早已变得冰凉,云初没去在意,一口饮尽茶盏里的冷茶。

    一盅冷茶下肚,只觉得腹中难受得紧,可烦闷的情绪并没消除几分。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想要透透气。

    不过片刻,身着中衣的青竹便敲门进了屋里。

    青竹扶着云初在桌旁坐下,不免担心地道:“二姑娘,这三更半夜的,您不好好歇着,在窗前尽吹冷风做什么,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好?”

    看见云初光着脚坐在桌前,她越发感到心疼了,出声埋怨道,“二姑娘,眼下虽说天气已变得暖和些了,可夜里仍是冷得很,您哪能不穿上鞋子在屋里走动哪!”

    云初垂眸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耳中分明听得见青竹的絮絮叨叨,脑子却乱成一片,听不明白青竹到底在说些什么。

    埋在心底的酸涩,从未像现在这般浓过。

    她抬起头望着青竹,问出了憋在心里头的疑问。

    “青竹,他就要娶妻了……”云初摇了摇头,又道,“明明与我无关的,可为何我……会这般……”

    她说得结结巴巴的,哪还有半点她平日里的冷静镇定模样?

    青竹被她的样子骇了一跳,忍不住反问道:“他?!”

    只一瞬,她便明白过来了,“二姑娘问的,可是世子爷?”

    二姑娘平日里鲜少出门,便是出一趟门,也总是避着男人,唯一跟二姑娘稍有接触的,也就只有世子爷和顾郎君了。

    顾郎君待二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她终究在二姑娘身边伺候多年了,二姑娘的心思不说了解个十分,总也能猜透个七八分,是以她哪会瞧不出来,二姑娘心里虽敬重顾郎君、信任顾郎君,可二姑娘对顾郎君并没有那层意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哥哥看待。

    至于裴世子……

    近来裴世子频频来找二姑娘,裴世子为二姑娘做的那些事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何况裴世子又跟二姑娘成过亲当过夫妻,两人朝夕相处,难免会生出些感情来。

    二姑娘跟裴世子提出和离之前,她便犹豫过要不要劝劝二姑娘,她那会儿就已瞧出来裴世子一心护着二姑娘,凡事总想着二姑娘。

    日久见人心,二姑娘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会察觉不到裴世子对她的情意。

    今日她虽未能跟着二姑娘一道进皇后娘娘的殿里,不过能牵动二姑娘情绪的,应该就只有裴世子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二姑娘先前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今日见了皇后娘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现下倒是想明白了些。

    云初被“世子爷”这三个字刺得浑身僵硬了一下,眼睫微微垂下,低低地道:“没什么,我会想明白的。”后半句她说得很是含糊不清。

    青竹仍愣愣的,踌躇着不知该再多劝几句,还是索性换个话题让云初别去想这桩烦心事。

    愣神间,云初已抬起眸子,朝她微微笑起来:“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我也要睡下了。”

    青竹忙应了声是,扶着云初到床榻前躺下,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退下了。

    那夜过后,云初又恢复了昔日的沉着样子,每日仍忙着调香,间或埋头看看香谱、香录。

    青竹也不确定二姑娘这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已然放下了。

    她没敢问,云初也没再提起过此事。

    这日,云初去了趟香料铺子瞧瞧店里的情况如何。

    回家的路上,刚过了东门大街,云初、玉竹和青儿便看见一个年轻的后生拦住了刚从药铺子里跑出来的月朗。

    那小后生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北定侯府当差的,只不过云初不记得他是在哪个院子里当差的。

    月朗本就走得急,又冷不丁被南枝扯住了胳膊,抱在怀里的一包药材撒了一地。

    月朗从散落在地上的药材上收回目光,死盯着南枝:“你,你……”

    他终究是世子爷身边伺候的小厮,礼数规矩向来挑不出任何毛病,哪会像市井泼皮那般无理取闹,支吾了半天也骂不出什么话来。

    南枝平日里跟着德哥儿没少做荒唐事,见月朗如此,嬉皮笑脸地道:“素日里不是挺盛气凌人,总拿鼻孔看人的么?怎么,现如今你家主子得罪了圣上,又被夺去了世子之位,被侯爷命人开了祠堂除了名,知道自己落魄失了势,没胆儿骂人了么?”

    月朗满脸愤恨:“南枝,你少胡说八道!是我家公子不稀罕世子之位,并非是侯爷夺了他的世子之位!”

    南枝双手叉腰,偏头看向站他身旁的小后生,朝着月朗扬了扬下巴:“瞧瞧这小子,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了,还在爷我面前嘴硬!”

    一旁的同伴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哪能跟您比呢?赶明儿三爷当上了世子爷,您也就跟着风光无限了。”

    闻言,南枝笑得狡黠,摇头晃脑地道:“那是。”

    同伴是个机灵的,赶忙奉承巴结道:“等明日三爷被封了世子爷,爷您也能跟着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到了那时候,爷您可要罩着小的,小的下半辈子可就指望您了。”

    南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越发欢了:“那是。爷可不是那起忘本之辈,你就等着吧,等我跟着三爷发了迹,爷有的,自然也有你一份。”

    云初心下了然。

    跟月朗起了冲突应是侯府三少爷裴源德身边的小厮,眼下见裴源行失了势,又见月朗身边没旁人替他主持公道,便起了当街羞辱月朗的念头。

    玉竹难以置信地扯了扯云初的衣袖,一脸惊愕地道:“这些人在瞎说些什么呢,侯爷怎会开了祠堂除了世子爷的名?”

    云初抿了抿唇没作声。

    裴源德的小厮南枝明知月朗是裴源行身边的人,却还敢如此嚣张地侮辱月朗,不怕打了裴源行的脸,南枝纵然再蠢,也不至于会做下鸡蛋碰石头这等傻事。

    南枝只是个小厮,却不怕得罪了裴源行,只能是因为裴源行的确被侯爷开了祠堂除了名了。

    南枝张狂至此,自然是得了裴源德的默许,而裴源德许是从侯爷那边瞧出了什么端倪,自认有上位的机会,所以才如此嚣张。

    但她不明白。

    侯爷好端端地,又怎会突然命人开了祠堂,除了裴源行的名,夺去他的世子之位呢?

    第七十四章

    前后两世, 她跟侯爷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却足以让她看清楚侯爷的脾性。

    侯爷那人,倒也说不上是什么恶毒之人, 他眼里唯有侯府, 将侯府的利益看得极重, 最担忧的就是开罪了圣上,引起圣上的猜忌。

    只要裴源行还有些出息, 哪怕侯爷心里再如何不喜他这个儿子, 也绝不会无来由就夺了裴源行的世子之位。

    裴源行骁勇善战,只要他一日还没失了圣心,侯府就能跟着他屹立不倒。

    除非南枝所言属实, 裴源行因着谋个缘故得罪了圣上。

    若果真如此, 莫说裴源行只是养在嫡母屋里的庶长子了, 即使他是嫡母的亲生儿子, 只怕侯爷也断断容不下他。

    月朗心里惦记着自家少爷的药,实在烦不过南枝的胡搅蛮缠, 便伸手推开他, 拧着眉厉声道:“走开, 我忙着呢!”

    南枝用舌头顶了顶腮边的软肉,嗤笑了一声, 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呵,忙着?!你家主子都没了世子之位了, 忙着讨饭?”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月朗, 继续道, “月朗啊, 你不如好好劝劝你家主子,以后见着我家三少爷恭敬点, 向三少爷服服软,多磕几个响头,我家三少爷心善,兴许就会在侯爷跟前替你家主子说和几句,或许还能让你家主子回侯府住,如若不然,你家主子跟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侯府的大门了!”

    月朗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陪着云初和玉竹一道出门的青儿姑娘已气得瞧不过去,趁两个小厮忙着东拉西扯,佯装蹲下寻找帕子的样子拾起了路边的一块小石子,不动声色地弹了一下手指。

    她瞄得准,小石子刚好不好地打中了南枝的膝盖,南枝脚下一个不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来了个实打实的狗吃屎。

    这一下摔得极重,他手脚并用也没能爬起来。

    南枝觉得丢大了脸,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地面,对着同伴喝道:“你个蠢货,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扶爷起来!”

    同伴忙跑过去拉着他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同伴小心翼翼地觑了南枝一眼,见他脸色铁青着,知道他气得不轻,很识相地拍了拍沾在他衣裳上的尘土。

    南枝的眉头紧皱成一团,总觉得刚才那一跤摔得太过诡异。

    绊倒他的绝非月朗。

    但若说只是个巧合吧,怎地离他一尺的月朗却屁事都没有?

    倘若是故意冲着他来的,可三尺内哪有什么人哪。

    他心里慌乱成一片,觉得此事邪门得很,哪敢再跟月朗多纠缠什么,嘴里仍骂骂咧咧的,咬牙瞪了月朗一眼便离开了。

    同伴一壁跟在他后头追着跑,一壁嘴里嚷嚷道:“爷,爷,您慢点跑,小的快跟不上您了。”

    他越是扯着嗓子大叫,南枝反倒跑得越发快了。

    青儿姑娘嗤笑着望着两人狼狈而去的方向。

    当姑奶奶是吃素的么?

    谁叫那厮嘴贱,竟敢在背后编排主子,活该!

    月朗回过头来,见云初和青儿姑娘就站在不远处,怔愣在了原地。

    他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恭敬地向云初行了一礼:“月朗见过云姑娘。”

    云初从撒了一地的药包上收回目光,问道:“你怎么抓了那么多药?”

    她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关切。

    “那是替我家公子抓的药。”

    云初眼睫微颤了一下,喃喃细语了一句:“你家公子受伤了?”

    月朗叹了口气。

    公子违抗圣上之意,执意不肯娶晋宁县主为妻。

    圣上都说了,让晋宁县主当平妻,与云姑娘共侍一夫。

    权势有了,媳妇儿也有了,这日子不香么?

    公子偏偏不肯,除了云姑娘,他谁都不要。

    驳了圣上的面子也就罢了,公子还和侯爷闹僵了,被侯爷杖打了五十大板,开了祠堂将公子从族谱上除了名。

    这下好了,世子之位没了,还落了一身的伤,娶媳妇儿的事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成呢?

    月朗心里虽感叹着,嘴上却不敢多言什么。

    公子和云姑娘的事,也得公子自己跟云姑娘解决,哪轮得到他这个下人说什么。

    如此想着,心里又委实担忧着自家主子的伤势,月朗向云初告辞道:“云姑娘,方才抓的药都撒地上不能用了,小的我得再抓些药带回去,公子受着伤,还在家里等着小的呢。”

    云初微微颔首:“你抓药去吧。”

    这几日,云初的胃口都不大好,每餐只吃小半碗米饭,桌上的菜也只略微动上几筷,便放下碗筷不吃了。

    玉竹总放心不下地劝自家姑娘再多吃几口,无奈云初只摇头说她不饿无甚胃口,玉竹心里虽急,却也没法子可想。

    这日,青竹熬好了每日端给云初的汤药,便进了厨房忙做饭的事。

    玉竹服侍云初喝过药后,也跟着进了厨房帮青竹的忙。

    灶上已飘着一股香气,她伸手掀了锅盖,问道:“今日煮的是什么?”

    青竹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熬了锅豆腐鲫鱼汤。二姑娘这几日吃得极少,我冷眼瞧着,姑娘人也跟着瘦了些,总得吃些什么补补身子才是。姑娘既是胃口不好,那些肉啊,鸭啊的我便不做了,怕姑娘觉得油腻吃不下,我就想着莫如熬一锅豆腐鲫鱼汤,清爽点。”

    玉竹连连点头:“你这主意好,哪怕二姑娘吃不下,光是喝碗鱼汤也是好的。”

    前些日子因着卢家的事,二姑娘焦虑得吃不下饭,幸而后来世子爷跟二姑娘解释了一番,二姑娘放下了心,这才又胃口好了些。

    眼见着二姑娘脸上刚养回来几两肉,面色也跟着红润了些,偏生最近几日又吃不下饭了,叫她怎能不忧心。

    “青竹,要我打下手么?”

    青竹拿起菜刀拍了一下案板上的黄瓜:“你替我剥两支笋吧。”

    一碗豆腐鲫鱼汤,一盘拍黄瓜,待会儿再添一道油闷春笋,应该就差不多了。

    鲫鱼补身子、拍黄瓜增食欲,二姑娘又素来爱吃笋,谅必今日午膳时二姑娘能多用点饭菜了。

    玉竹点了点头,挽起了衣袖,拿起一支春笋剥开了壳。

    “这几日我瞧着二姑娘顿顿都吃得少,心里像是搁着什么烦心事。”

    青竹将拍好的黄瓜码好放在盘里,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下一顿做什么才能让二姑娘胃口好些。

    先前在一旁默默剥蚕豆的青儿姑娘起身将剥好的蚕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

    事关少夫人过得好不好,她自然得放在心上,能多打听一些是一些。

    “青竹姑娘,蚕豆剥好了,你看要不晚上做个咸菜炒蚕豆,鲜咸入味,云姑娘胃口不好,还是吃点入味的吧。”青儿姑娘放好剥好的蚕豆又折回来,“云姑娘胃口不好,该不会是心里有烦恼事吧?”

    青儿姑娘待云初和雪儿都极好,性子豪爽,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尤其对玉竹的脾气,是以玉竹和青竹都不怎么提防她,从不瞒着她什么。

    玉竹将刚剥好的一支春笋搁在一旁,感叹道:“可不就是琢磨不透二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么,真是头疼。”

    青儿姑娘眸光微动,佯装沉思地道:“说起来我记得打那日出了一趟门后,云姑娘回来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带着用饭时胃口也差了许多。”

    她扭头看向青竹,不动神色地提醒道,“青竹姑娘,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回宫里打发了人过来,说是皇后娘娘有事招云姑娘进宫,后来还是你陪云姑娘进的宫。”

    青竹被她如此一点醒,回想起来自云初进了一趟宫后,人就一直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那日晚上,云初半夜里还起床呆呆地看着窗外,连鞋袜都没穿,也不怕冻着了她自己。

    难道是在宫里头遇到了什么事,让二姑娘郁郁寡欢么?

    见青竹一脸恍然,青儿姑娘知道她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忙又开口问道:“那日你陪着二姑娘一道进了宫,可有知道宫里发生了何事么?”

    玉竹也跟着说道:“那定是宫里发生了什么!青竹,你说出来,我们三人也能一起想想法子。”

    青竹苦着脸道:“宫里我可没能进去,是宫里的宫人陪着二姑娘进宫去的。”

    青儿姑娘心里急,就有点沉不住气地问:“那你就没多嘴问姑娘几句么?”

    少夫人的性子自然是顶好的,就连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就是这主仆二人实在是太内敛了,啥话都憋在心里头,简直急死个人了。

    青竹拿起玉竹剥好的春笋切段,一面道:“你跟我们同住了这么些日子,二姑娘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二姑娘一直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那日出了宫后,我自然也问过她,但姑娘她一句没提到宫里头的事,我自然也不好再多问什么。”

    也就进宫的那天晚上,二姑娘半夜说了句怪话——

    他就要娶妻了……

    青竹当时就想到了裴世子,可二姑娘又不肯再多言什么,只说她自己会想明白的,是以她也没法确定,二姑娘是否当真是因着裴世子的缘故心里不好受。

    没影的事情,又关乎二姑娘的心事,她总不能没根没据地就到处乱说吧。

    青儿姑娘虽猜不到青竹心里在思量着什么,却也瞧出来从青竹口中是打听不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了,索性也不再问了,默默地跟玉竹一道给青竹打下手。

    晚饭后,青儿姑娘悄悄地出了一趟门。

    第七十五章

    云姑娘胃口不好,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青儿姑娘知道, 起码在主子眼里, 跟云姑娘有关的都绝非什么小事。

    她按着先前裴源行留给她的住址, 去了如今裴源行住的宅子。

    风清领着她穿过了院子,压低了嗓门提醒道:“前两日公子受了重伤, 这会儿正养着伤呢, 你进了屋后,隔着屏风跟他说事就好。”

    青儿姑娘睨了他一眼:“晓得了晓得了。”

    风清旁的都好,就是话多太啰唆, 远不如月朗那般沉默寡言瞧着顺眼。

    风清暗暗苦笑。

    这青儿姑娘也是的, 啥时候不能来, 非得挑他刚给公子敷过药的时候来, 公子这会儿正趴在软榻上呢,偏生青儿姑娘是为了禀明云姑娘的事情才来的, 公子也不在意是不是不合适, 催着要他赶紧带青儿姑娘进屋。

    青儿姑娘隔着屏风行了个礼:“属下见过主子。”

    屏风另一头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不必多礼。可是初儿……”他顿了顿, 语气里带了点缱绻缠绵,“她有事?”

    “少夫人这几日胃口差, 每顿只吃小半碗饭便不愿再吃了,属下以为……”

    裴源行猛地支起胳膊, 撑住软榻, 被在一旁伺候的风清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这才刚敷上膏药, 公子这背上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风清一壁轻轻按着主子让他继续趴着, 一壁扬声问道:“青儿姑娘,你有话就快说吧。”

    青儿姑娘忙道:“几日前, 少夫人进了一趟宫,回来后她便一直恹恹的,属下以为,少夫人倒不像是得了什么病,更像是心情低落,许是在宫里头遇到了什么事。”

    裴源行身形一僵,瞳孔微震。

    初儿进了宫?!

    他修长的手指攥紧了靠枕的一角,厉声问道:“可知道是谁宣初儿进宫的?”

    “属下打问过了,是皇后娘娘差人招少夫人进的宫。那日是青竹姑娘陪着少夫人一道出的门,据青竹姑娘说,少夫人在宫里觐见了皇后娘娘和晋王妃。”

    裴源行缓缓松开了靠枕。

    皇后娘娘向来宅心仁厚,是难得的贤良之人。

    至于晋王妃……

    他平日里和晋王府没什么交情,但暂且不论晋王妃人品如何,光是那次在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上晋王妃主动帮了初儿一把,他便记下了晋王妃的这份恩情。

    他虽不至于天真到把世上的所有人都认作是好人,可那日晋王妃明知初儿没什么好处可给她,仍是替初儿解了围,应该不会对初儿心存什么恶意。

    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晋王妃,都理应不会让初儿受到什么委屈的。

    见青儿姑娘实在提供不了更多的消息,怕云初那边没人护着,裴源行又叮嘱了她一番,便命她早早回年家胡同了。

    裴源行趴在榻上,半眯着眼琢磨着青儿得来的消息。

    云初跟皇宫里的人无任何交集,勉强能跟宫里扯得上些关系的,也就是前些日子圣上想要赐婚将晋宁县主许配给他。

    不过一瞬,他的心里就泛起一丝苦涩,默默摇了摇头。

    莫说他已拒绝了圣上,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圣上不死心,还打着赐婚的念头,私底下要皇后娘娘出面说服初儿,初儿也断不会因着这个缘故心情郁闷。

    初儿又不心悦他。

    既是不心悦他,就不会因为他被赐婚而心烦。

    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清楚,现如今初儿还愿意搭理他,不过是因为她不再耿耿于怀、甘愿放下以前的心结勉强跟他相处罢了。

    先前他做下数不尽的错事,令她受尽了委屈,他又凭什么认为初儿是为了赐婚一事心里不痛快?

    他哪来的脸!

    那日月朗抓药回来后也禀了,初儿知道他受了伤,也没多问几句,明摆着也没把他的伤放在心上。

    裴源行的眉心紧锁成一个川字。

    可若说是旁的事,初儿近来的确不曾遇到过其他什么烦心事。

    初儿内敛,不爱跟人多打交道,能让她忧心的唯有她的姐姐和三妹妹。

    她姐姐和三妹妹似乎也没遇到什么麻烦事,他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事会让初儿茶饭不思。

    他下了软榻,也顾不上背上的伤如何了,匆匆穿好了衣裳便出了门。

    风清忙开口喊着:“公子,公子,这大晚上的,您……”他一壁嚷嚷着,一壁在后头追着,只是走在前头的裴源行个高腿长,转眼间便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风清停下脚步,唉声叹气地回了宅子。

    不用问了,公子肯定是又去年家胡同找少夫人了。

    这一天天的,公子身上的伤就没好利索过。

    饶是这样,他也没几分把握公子能挽回少夫人的心。

    公子若早这样对少夫人多上点心,少夫人至于跟公子离了心么……

    裴源行不知自家小厮心里早已将他腹诽了个遍,匆匆忙忙赶到了年家胡同。

    他施展轻功,一跃登上屋顶,低头间眼角瞥见云初正独自一人倚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抬头望着月色。

    隔着些距离,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色,只是这个时辰她分明该歇下了,却呆呆地倚在石桌上一动不动,青儿说她心情低落确实没说错。

    裴源行目光沉凝在云初身上,复杂的情绪顷刻间翻涌而上。

    他想告诉她,有任何事她都不用去担忧。

    他还想问她,有没有哪怕那么一丝可能,她近来吃不好、睡不好,是因为圣上赐婚一事。

    裴源行抿紧了唇,纵身跳下了屋顶。

    云初冷不丁看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吓得差点惊叫起来。

    等看清来人是谁,她抬手捂住如擂鼓般乱跳个不停的心脏,吓道:“世子爷!”

    言罢,她倏然想起那日在凤仪宫,皇后娘娘提到圣上要赐婚给裴源行。

    云初别开眼,声音轻轻的:“世子爷回去吧,往后也别再来了。”

    他再跟她走得近,不合适。

    “云初,你先前已经不赶我走了。”他的声音中有了几分苦涩。

    她不是已经没先前那么讨厌他了么?

    她背过身去,道:“那是先前。”

    裴源行上前几步,与她面对面地站着,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哪里不一样?”

    云初情绪难辨地蹙起了眉心。

    裴源行琢磨着她的态度,语气里带着点试探:“是不是那日在宫里,皇后为难你了?”

    静默了一息,他又继续道,“不管遇到了何事,你只管告诉我,我定会想法子替你解决掉!”

    云初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皇后的确没有为难过她。

    裴源行敛了敛眉。

    他哪会瞧不出来,她心里藏着心事。

    是一桩跟他有关的事,所以她才不愿跟他说么?

    “皇后跟你提了赐婚一事,是么?”他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刚燃起的希望扑灭。

    云初抬眸看向他,唇瓣微张翕动了一下,心里纵然有着千言万语,可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

    裴源行哪会瞧不出来,心情突然雀跃起来。

    他望进她的眼里,一字一顿,似是在向她承诺着什么。

    “云初,我不会娶晋宁县主!”

    “是皇上赐的婚。”

    圣上一言九鼎,又怎会容得下他说不娶晋宁县主便不娶了?

    裴源行忽而笑了,笑中透着自信,透着坚定,还有小小的期许:“那又如何?晋宁县主不是我想要娶的人。”

    云初满脸的震惊:“你这是要抗旨么?”

    他眼尾上扬,看着她的那双眸子里覆着一层浅浅流转的柔光:“嗯,我抗旨了。”

    她盯着他,半晌才喃喃地道:“你傻不傻?”

    他又笑了。

    这回,笑得爽朗。

    “不傻!”

    怎么会是傻呢?

    云初脑子乱成一团。

    他抗旨了!他怎么敢?!

    她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灼热的目光地落在她的脸上,灼热到让她不知所措。

    云初忙转移了话题。

    “明朗说你受伤了,伤好点了吗?你不是每日习武么,谁能伤你?”她胡乱问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说到受伤一事,裴源行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将云初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梅花香充斥在他的鼻息中,这几日低落的情绪终于安定了些。

    云初恍惚了片刻。

    她回过神来,白皙的手指抵在他匀称结实的胸前,伸手推了推他。

    他不肯松手,反倒将她愈发抱紧了些。

    “初……云初,不要……推开我。”

    落在她耳畔的声音,竟让她听出些寂寥悲恸的意味。

    云初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在心里叹气。

    两人相拥了良久。

    终是两世曾当过夫妻的人,纵然裴源行一句话没说,他心中是喜是悲,云初并非全然感觉不到。

    云初忽而就想起了那日她去侯夫人屋里侍疾时听到的那些话。

    那时候,侯夫人一心思念着她的儿子裴源律,歇斯底里地在里间嚷着裴源行不是她的儿子。那些刺心话她听见了,裴源行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那夜,他紧紧抱着她,宛如今日这般一言不发,可她知道,他被伤到了。

    “世子爷?”云初习惯性地唤道。

    她感到裴源行的身形僵了僵。

    “云初……”

    他下颌紧绷,语气里有几分决然,“我不再是北定侯的儿子,不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了。”

    第七十六章

    云初仰起头, 对上裴源行垂眸朝她望来的视线。

    “不是便不是吧,世子爷不世子爷的,本就只是个称呼。”她温柔地安慰他。

    他定然是在侯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素来能忍, 这回竟到了跟侯府闹翻的地步么?

    他凝视着她, 瞬间红了眼, 半晌才开口:“云初,明日你可有空么, 能否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去看我的娘亲。”他神色微黯, “我有点想她了。”

    云初见他神色郑重,嘴角向上弯了弯,道:“好, 我陪你去。”

    第二天一早, 裴源行扶着云初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地行驶着, 一个时辰后, 马车在墓地前停了下来。

    云初撩开车帘,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凸着个坟包, 坟旁载着几株挂满红果的冬青树。

    她回头看了看裴源行, 裴源行神色怅然。

    “走吧。”他说, 起身下了车,又扶她下车。

    坟头前落着几枚被鸟儿啄落的红果。

    裴源行上前拂去了落在坟前的红果。

    他回过头去, 看向云初,她的眼中蒙着一层蒙蒙的水雾。

    他伸手将她的小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娘亲, 我带云初来看您了。

    “她很好, 很好很好……”他哽咽着, 垂下头,借着火折子点燃了纸钱, 任由纸钱烧成灰烬。

    云初看着他,忽而又想起了前世他也曾在她的墓碑前为她烧过纸钱。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悲伤。

    她觉得眼眶有些酸涩,蹲下来,低声问道:“今日可是姨娘的忌日么?”

    他挺直的脊背显而易见的僵了一瞬,并没有看她,只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我想来看看姨娘。”

    他语气淡淡的,眼底的悲戚却令人不忍直视。

    她心头一痛,只觉着呼吸都停滞了。

    他总不习惯跟人交心,独自一人硬抗下所有的憋屈。

    云初也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裴源行给阮姨娘烧纸钱,看着他给她磕头……

    回程的路上,马车行驶在田庄小路上,云初撩了车帘看着田里郁郁葱葱的庄稼。

    突地,一个孩童从田里冲了出来,车夫心下一沉,生怕撞到孩童,赶忙勒紧了缰绳。

    马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云初差点跌出了马车,坐在身侧的裴源行一把拽过将她护在了他的怀里。

    马车颠簸得太过厉害,他又一心顾着云初没留意到他自己的情形,脊背一下子撞到了车壁上。

    这一下撞得狠了,背上的伤似乎又裂开了,他虽极力忍耐,却还是闷哼了一声。

    车夫下了马车,透过车帘朝马车内汇报道:“公子,方才有个孩童突然冲了出来,属下一时没了法子,只能将车停下,公子和姑娘没事吧?”

    裴源行缓缓松开云初,深吸了一口气:“无妨。”

    云初却从他沉重的呼吸声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紧拧着眉心,面色苍白如纸。

    “怎么了?”

    裴源行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眉头依然紧蹙着,半点没有舒展开来。

    云初顿觉了然。

    他在逞强。

    “我们先前不是已经约定了不再瞒着对方任何事的么?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云初这般说了,裴源行自然不敢再瞒下去,只得坦言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点小伤,刚才可能碰到了。”

    她盯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颊,忽而想起前几日她在街上遇见他身边的小厮月朗。

    那日月朗是去药铺子里抓药,跟裴源德的小厮纠缠间失手将药撒了满满一地,由此她便是再蠢,也猜到裴源行身上的伤并不轻。

    现在他却跟她说,他只是一点小伤。

    他又在嘴硬。

    云初不想再跟这个骗子废话什么,轻声命道:“我瞧瞧。”

    裴源行轻轻地挪了挪地,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心虚:“原不是什么重伤,就不必瞧了。”

    云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躲什么躲?”

    被她老实不客气地揭穿了他的小心思,在战场上厮杀起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的男人,脸上立时多了几分羞窘。

    “伤口很狰狞。”

    他怕吓着她。

    更怕她嫌弃他。

    云初哭笑不得地剜了他一眼:“我没你想得那般胆小。”

    裴源行听着,嘴角就翘了起来。

    他脱下了身上的衣衫,转过身去,将他的后背展示给她看。

    云初看了看他,他身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将伤口处包扎得严严实实,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他的脊背处此刻已渗出了丝丝鲜血,逐渐染红了雪白的纱布。

    云初有些不忍再看下去,可视线落下些许,入目便是他结实精壮的腰部。

    被他揽在怀里与他相依而眠的每个夜晚,瞬间在她脑海里闪过。

    她的耳尖不受控制地泛了点红,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变快了些。

    她咬了下唇,勉强定了定神。

    无论关系好坏,他们终究曾是夫妻,早已亲密事做尽,她又不是没见过,眼下又何必这般忸怩?

    简直是矫情!

    云初深吸了口气,集中精神处理伤口。

    她轻轻地扯下纱布,拿起帕子替他擦洗干净他伤口上的每一处血迹。

    纤长的睫毛下垂,她柔声问道:“药粉可有随身带着么?”

    背对着她的男人伸手摸索了一番,转过身来,将一瓶药粉朝她面前递了递。

    她接过药粉,长舒了一口气,命道:“你转过身去!”

    她纤细白皙的指尖沾了些药粉,抬手将药一点点涂抹在他的伤处。

    她的动作细心又轻柔,间或低声问他一句:“疼么?”

    他摇头,想着她忙着涂药瞧不见,忙又回道:“不疼。”

    视线落在某一处时,她动作一顿,酸酸涩涩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几道即将愈合的旧伤痕,许是过了一些时日了,颜色已逐渐变淡,但还是能看得出那几道疤痕的形状。

    云初眨了眨眼,小脑袋略微凑近了点,以瞧得更仔细一些。

    两人近在咫尺,就连他们清浅的呼吸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心悦的女子就在他身后,她身上那股熟悉至极的梅花香萦绕在他鼻尖,挠得他心痒难耐。

    他的背陡然僵硬了一下,耳尖倏尔就红了。

    “云初。”他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怎么了?”

    她手指所点之处酥酥麻麻的,裴源行只觉得血脉贲张。

    她不知道她这是在折磨他么?

    云初回过神来,问道:“先前受的伤,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来的么?”

    裴源行只是喘着粗气应了一声“嗯”。

    云初也没再追问下去了。

    她知道他武功高强,一般人怎可能近得了他的身,哪怕是那些会点拳脚功夫的,也绝没有办法动他分毫。

    细细想来,只可能是他被责罚了。

    她伸手将那瓶药粉递还给他:“是侯爷责罚了你么?”

    她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可他却马上领会了她话里的意思。

    他仍是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

    她蹙了蹙眉头:“是何时发生的事?”

    以前他的背上是没有这些伤的。

    裴源行静默了几息,才道:“你离开侯府后。”

    分明只过了数月,他却觉得日子漫长的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她的心尖轻颤了一下:“侯爷真狠心!”

    抽得那么狠。

    裴源行不是侯爷的亲生儿子么?侯爷竟也狠得下心。

    裴源行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愤愤不平的意味。

    她是替他觉着委屈么?

    这么一想,嘴角竟不自觉地微微翘了起来。

    云宅。

    差下人将来客送出了门,邢氏见书房里只留下了他们夫妻二人,说话间竟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云修:“我说这几日我眼皮怎地总是跳个不停,我一时糊涂,竟还以为是要发生什么灾祸,害得我两夜没睡好。我怎就忘了呢,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跳的可是左眼皮,自然是预兆着会发生顶顶好的事,今日可不就应了这预兆么?”

    云修一贯刻板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点笑意,嘴上却依旧不忘含蓄几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倒先乐呵呵起来,没得让人知道了被人笑话!”

    邢氏睨了一眼云修,嗔怪道:“男婚女嫁,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旁人只会想要沾沾咱们云家的喜气,为何会要笑话咱们?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额角,“方才顾家太太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她的心思还不够明显么?顾家太太那么多年来都没上过我们云家的门,今日突然造访,谅必就是他们顾家要她过来探探咱们的口气!

    她见云修面前的茶盏已空了一半,赶忙起身殷勤地替他斟满了茶,试探地道,“老爷,您对这门亲事是怎么想的?”

    云修终归是一家之主,云初又是他的亲生女儿,她总得先问问他的意思,别弄到最后,云修心里并不喜这门亲事,让她一个人空欢喜一场。

    云修懒散地倚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茶盏。

    邢氏见他出了神,心里愈发没底了,忍不住催促道:“老爷,您是愿意还是不愿,好歹总得给句痛快的吧!”

    云修看了看她,道:“我也不妨跟你说句真心话,那顾家我原先是看不上眼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初儿没那福分留在侯府当她的世子夫人,她虽跟我们赌着气,总不愿回云家在我们跟前服个软,以为自己有了铺子能挣钱了便了不起了,她哪知道这世道是如何看待她这样的女子的!

    “和离和离,不过比休妻听上去好听些罢了,说到底还是免不了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她以为什么,难不成还真指望靠那几间铺子独自一人过一辈子么!一个女人,好好地不找个夫家嫁了,却跟个男人似的出门做生意,简直是胡闹!”

    邢氏察觉到他的松动,开口道:“那老爷的意思是……”

    云修半眯着眼:“我能有什么意思,初儿现如今是何种处境,我不说你自然也清楚,何况顾家那小子眼下又在仕途上混得好,以后也能帮衬着点咱们云家。他们顾家若真有那个意思,这门婚事我自然没什么不肯的。”

    邢氏跟着附和道:“顾郎君长得一表人才,又跟初儿年纪相仿,更难得的是他们俩自小便认识,如此,初儿应该也是愿意嫁给顾郎君的,总不至于再怨我们当父母的不把她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先前为了云沁的事,云初屡次让他们失了颜面,偏生云初说的句句在理,邢氏心里纵然百般不舒坦,也没办法反驳半句。

    可这次若真能跟顾家结亲,莫说他们和顾家了,云初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总不能会再有由头埋怨他们什么了吧。

    望江茶馆的雅间里,听到亲信向他禀明刚得来的消息,裴源行惊得差点把茶水泼到了对面的韩子瑜身上:“什么?顾家去云家提亲了?”

    第七十七章

    望江茶馆。

    韩子瑜听见门口处传来的动静, 从茶盏上收回视线。

    目光落在来人的身上,他挑眉一笑,调侃道:“裴公子如今架子越发大了, 约你出来一趟当真是不容易。”

    裴源行充耳不闻地在桌旁落了座。

    韩子瑜偏头看向茶馆的伙计:“一壶铁观音。”

    裴源行扫了眼韩子瑜面前喝了一半的茶盏, 抬手制止道:“不必, 我跟他一样,喝君山银针。”

    韩子瑜虽不解裴源行今日为何突然换了口味, 却也没再坚持, 吩咐伙计赶紧准备着上茶。

    伙计退下后,韩子瑜疑惑地道:“你今日怎地换了口味?”

    裴源行眉头微拧:“这几日想喝些口味清淡的。”

    这几日他还养着伤,还是饮食当心着些为妙。

    他两眼直视着韩子瑜, “说吧, 今日约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他跟韩子瑜向来直来直往惯了的, 不耐烦跟他聊些有的没的, 这几日又一直待在屋里养伤,本就没什么心情出门, 若不是为了要一样东西, 今日他都不会应下韩子瑜的约, 跟他在茶馆里闲聊喝茶。

    韩子瑜面色微窘地摸了摸下巴:“没事就不兴找你聊聊家常么?”

    裴源行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投了个‘聊聊家常, 你是闲得慌没事做么?’的眼色给他。

    韩子瑜一时噎住,端起茶盏吹了吹茶盏上浮着的茶沫子, 才道:“这不是我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么, 家里人忙着帮我张罗着婚事……”

    裴源行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对那姑娘是怎么个想法?”

    此事跟他虽不相干, 但他总也希望韩子瑜能跟他妻子两情相悦。

    韩子瑜眸光骤然一亮, 耳尖微红:“我……我能有什么想法,我……我想娶她, 自然是心悦她的。”

    最后四个字,他咬字含糊不清,声音又压得低,若不是裴源行离他坐得近,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既然韩子瑜心悦那姑娘,那他定会好好待他妻子的。

    想起那姑娘,韩子瑜俊朗的眉目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嘴里喃喃道:“说起来我跟她第一次见面,还是在……”

    裴源行心里存着心事,哪有那闲工夫听韩子瑜闲聊,韩子瑜只吐露了半句,就被裴源行打断了话头:“子瑜,今日过来,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

    韩子瑜微张着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裴源行这是有啥要紧事啊,难道还能比得知他有心悦的姑娘更重要?

    “那本《晋州八记》现下在你手里吧?”

    韩子瑜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裴源行抿了抿唇:“你准备什么时候还我?”

    韩子瑜怔忪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裴源行话里的意思:“什么叫还你?你不是已将那本《晋州八记》送我了么?”

    都已经送人了,哪有再讨要回去的道理,纵使人脸皮再厚,也得有个限度吧。

    裴源行眼皮微抬,声音平静毫无起伏地道:“是借你,不是送你!”

    韩子瑜疑心自己定是听错了。

    睁眼说瞎话,这可比把已经送人的东西索要回去更臭不要脸了。

    暗劝自己不要跟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斤斤计较,静默了几息,韩子瑜才平息着情绪提醒道:“那日在你书房里,你分明说将那本孤本送我了,算是我帮你办成了一桩事的酬劳。如今,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呢?”

    那日他帮裴源行打听到了重要消息,见裴源行书房里有那本《晋州八记》,便开口要了去。

    那时源行分明爽快得很,怎么如今反倒又变得小气起来了?

    被人当面指责言而无信,裴源行竟面不改色,只淡然地回了句:“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只问你一句,你何时把书还回来?”

    韩子瑜揉了揉眉心,心想,裴源行这是铁了心地要将《晋州八记》讨还回去。

    他忽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谁看中了那本《晋州八记》?”

    裴源行就算不是一言九鼎,起码也算得上一言八鼎的人了,断不会为了一本已经送出去的书出尔反尔。

    裴源行也不做声,盯着茶盏的眸中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

    韩子瑜没错过他的神情变化,对心中的推测愈发坚信不疑。

    “哦,我说你怎么揪着那本书不放呢。容我猜猜,可是嫂子看中了那本《晋州八记》?”他尾音上挑,透着几分调侃之意。

    裴源行眸中含笑地睨了他一眼不作声。

    也不知是不是‘嫂子’二字成功取悦了他。

    韩子瑜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我跟你好歹兄弟一场,你就这般待我?”

    见裴源行面不改色,他咬了咬牙,恨恨道,“你个见色忘友的,为了一本书你至于么?”

    裴源行心情不错,并不介意韩子瑜称呼他“见色忘友”。

    “你明日就遣人把那本《晋州八记》送去我那儿,我若是不在家,交与我身边的小厮即可。我还有事,改日再细谈。”

    韩子瑜抬起头,冲着裴源行嚷嚷道:“哎,你这是要走了?我还没跟你说我要跟谁成亲哪……”

    韩子瑜的话被敲门声打断。

    裴源行的属下进了雅间。

    “主子,顾家去云家提亲了!”属下禀道。

    “云初,不要嫁给顾郎君!”直到被玉竹迎进了屋,裴源行的脑子里还想着那句“顾家去云家提亲了”。

    云初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递了个眼色给错愕地睁大了双眼的玉竹,玉竹忙识相地退下了。

    她翻着书,眉梢微挑:“为何不嫁?”她将书放在了一旁,又道,“顾大哥清秀俊雅、玉树临风,更难得的是儒雅斯文,端的是嫡仙一般的人物,试问哪个女子不愿嫁给他?”

    她对顾礼桓好一番夸赞,每说一字,裴源行的脸色就愈发阴沉了些。

    “哼,顾郎君模样好,那我呢,我不也风神俊朗,哪就比他差了?”

    他高大英俊,气宇轩昂,京城想嫁他的小娘子多到数不清,他哪里就比不过个风一吹就要倒的顾郎君?

    云初抬起眼来看着他,疑惑地歪了歪头反问道:“你自夸模样好,我倒不知你到底俊朗在哪里?”

    她竟是半点不觉得他俊朗。

    裴源行被这话噎了一下,一口气差点没能接上来。

    他在她对面坐下,翻了翻她先前在看的书,强压下心底的不满,半晌才道:“小白脸不靠谱!你看那个昭华郡主,哪就知道他些什么了,糊里糊涂就对他动了心,说来说去不过是瞧着他长得俊美罢了。姑且不论昭华郡主看人是否肤浅,可见得顾郎君那张脸惯会招惹烂桃花!”

    今日是昭华郡主,明日又不知会勾了哪个小娘子的芳心了。这般惹是生非,能是什么良配么?

    幸亏建安长公主和昭华郡主心宽不愿计较什么,倘若当真计较起来,顾郎君会不会受到影响先不去管他,若是因此连累到云初,便是揍顾郎君一百遍也不解气。

    云初面色如常,眼中竟毫无波澜:“可顾大哥也没有因为昭华郡主仰慕他便借机搭上昭华郡主,甚至建安长公主啊,那不更说明顾大哥不是攀附权贵之人嘛!”

    她这是在告诉他,顾礼桓为人正直刚毅,不谓权贵,是以招不招惹烂桃花,她并不在意。

    裴源行只觉得胸腔间的闷痛遏制住了他的呼吸,憋得他透不过气来。

    顾郎君婉拒了昭华郡主的示爱又如何,他不也违抗皇命,拒绝了皇上的赐婚么?

    他半分不后悔违抗皇命,只是初儿怎就只看得见顾郎君的好,却瞧不见他的好呢。

    某人丝毫未察觉到他的不平,说出来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刀又一刀地捅在他的心口上。

    “顾大哥不但英姿勃勃,更是才华横溢,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裴源行闷闷地道:“我骁勇善战!”

    他略带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挺直起腰板,“顾郎君只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护得住你分毫?”

    顶着张小白脸又有何用,若真遇到什么事,还不是指望不上他一丁点儿!

    云初皱了皱鼻子,替顾礼桓打抱不平道:“可顾大哥亲自调**教了雪儿啊,雪儿乖巧又忠心耿耿,一心护着我,夜夜替我看守着屋门。若不是有它在,我哪能安心睡下。”

    裴源行急道:“你说它好,可我还……”

    只吐露了半句,他就垂下了头,将即将冲出口的话默默咽回了肚里。

    他还派了青儿过来,青儿虽机灵不足,却身手非凡。有青儿在,他才放得下心,难道还真指靠那小身板的狗儿么。

    偏生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青儿是隐瞒了身份接近云初的。

    这些事,又哪是能让云初知道的?

    云初扫了他一眼,见他无话可说,便又继续道:“不说顾大哥的样貌和学识,当初母亲和顾伯母就已商定了我和顾大哥的婚事,如今她们的心愿也可了了。”

    裴源行目光一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了了心愿么?

    他面色白了几分,也顾不上是不是对自家岳母不敬了,冲口而出地道:“她们那是在乱点鸳鸯谱,当年你跟顾郎君才几岁?年纪那般小,哪就知道什么好歹了?”

    “母亲觉得顾大哥好,想要撮合我跟顾大哥,那定然是有些道理在的。”

    云初眉梢微动,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何况我打小就很喜欢顾伯母,又和湘玉关系亲厚,如嫡亲姐妹一般,这不就是缘分么?”

    裴源行眼皮一跳,“缘分”二字狠狠地砸进他的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一时气急,说起话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瞻前顾后:“我和你两世都结为夫妻,我们哪就没缘分了?”

    第七十八章

    “我们比谁都有缘分!”裴源行一字一顿, 咬字格外清晰。

    云初只望着他不作声。

    裴源行被她看得渐渐失了底气。

    侯府的那些女眷,尤其是太夫人,他便是再有心想要贬损顾家, 也清楚府里的那些人半点没法跟顾家比。

    但根本上, 是他没有护住云初。

    是他没有给足云初底气。

    念头一旦涌上, 他愈发心里没底。

    他脑子一热,开口时语气里不由带了点蛮横霸道:“初儿, 总之你不许嫁给顾郎君!”

    云初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才神色平静地问道:“为何不许?”

    “初儿,你是我妻子,怎可嫁给旁人?”

    他平日里只敢在心里唤她‘初儿’, 见面时, 总还克制着叫她‘云初’, 眼下他竟接连唤了她两声‘初儿’而不自知。

    闻言, 云初白皙的脸颊上渐渐染上些微红晕。

    “胡说,我怎么就是你的妻子了?”

    她薄唇微翕了一下, 又道, “我们早就和离了。”

    裴源行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梗着脖子道:“我那时候一时气极,才昏了头同意跟你和离。”

    后来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 每回想起那日他竟混蛋般地答应跟她和离,只觉得后悔莫及。

    云初语塞,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某人兀自说个不停:“何况和离了又如何?就不兴我再娶你么?”

    他真要娶她, 难道旁人还能阻拦他不成?

    云初瞪了他一眼, 面上带了些恼意:“你又不喜欢我, 娶什么娶!”

    “初儿,你哪里瞧见我不喜欢你了?我明明是心悦你的!”

    云初眼睛瞪得更大了。

    裴源行望进她的杏眸中, 扬声道:“我,裴源行,心悦云初,一辈子只想跟云初在一起!”

    他漆黑幽深的眼眸里带着细碎光泽,“所以初儿,嫁给我,别嫁给顾郎君,好么?”

    云初的脸上瞬间染上一层薄红。

    自那日察觉到她自己对裴源行的心思后,她心里难受了好久。

    后来他跑来跟她说,他不会娶旁人。

    她觉得他傻,赐婚的是圣上,他违抗圣旨可是要丢性命的。

    可静下心来,她还是不由得开始疑心,或许他只是想弥补她上辈子的早逝。

    云初别开了眼,不敢再跟他灼热的视线继续对视下去:“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我为何不能大声说?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悦你,初儿!

    “除夕夜的时候我便表明了我的心迹,可初儿你一点回应都没有。我以为你心里,依旧没有我……”笑意到了嘴边,又化成了苦涩。

    云初扭头朝他看来:“除夕夜?”她疑惑地道,“你哪有表明过心迹?”

    “我怎么就没表明过心迹。”裴源行露出少有的慌张,“就是我们一同看烟火的时候。”

    她卷而翘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声若蚊蝇:“我没听到。”

    裴源行不由笑了起来,笑得爽朗。

    他起身,走上前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初儿,哪怕你眼下心里还没有我,也无甚要紧。我可以等,一直等下去,但你别嫁给顾郎君,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青儿姑娘尽职尽责,隔几日就会向自家主子裴源行禀明云初这边的情形,例如云初前一晚睡得可还香,今日胃口可还好,皆事无巨细地逐一汇报给裴源行听。

    偏生裴源行没有半点不耐烦,每回只是静静地听着,间或还会多问她几句,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

    这日,青儿姑娘禀告过后,裴源行正要去趟年家胡同,主仆二人便坐着马车去了年家胡同。

    为谨慎起见,车夫按着裴源行的吩咐,将马车停在了距离胡同口还有两个街口的地方。

    也是裴源行运气太背,云初刚好在这日出了一趟门,准备去西大街逛逛,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不同寻常的香料。

    才走了不到两个街口,陪她一起出门的玉竹便记起她忘了带银两,忙回去取银两,云初就站在街口等她回来。

    眼见青儿姑娘动作利落地从一辆马车上跳下,云初心里起了些许疑惑。

    青儿姑娘刚转身便看见云初站在不远处打量着她,她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她嘴唇上下翕动了两下,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自家主子,车帘微动,云初已透过半撩起的车帘瞧见了坐在车上的裴源行。

    四目相对了片刻。

    裴源行眼神微变,想要放下车帘装作什么都没瞧见,却又觉得于事无补。

    他捏紧了车帘的一角,踌躇了一下,终是下了马车。

    云初抬眸望着她面前的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她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青儿姑娘,青儿姑娘似是受不住她的目光,脸上有无法掩饰的不安。

    青儿姑娘默默垂下了脑袋,俨然一副自认有罪的模样。

    云初顿觉了然。

    青儿姑娘低着头,偷偷觑了云初一眼,即刻明白过来此事定是瞒不住了。

    她深知自己嘴笨,若是她开口辩解什么,恐怕只会越抹越黑,嘴上支支吾吾了两句,便脚下抹油溜走了。

    裴源行面上勉强保持着一贯的从容,却微垂着眼眸,挡住了眼底慌乱的情绪。

    早知会被云初撞见他跟属下在一起,他就该再谨慎些,将马车停在离年家胡同更远的地方。

    云初见他默不作声,索性挑明了问道:“青儿姑娘是你派来的亲信,是么?”

    裴源行抬起眸子,硬着头皮承认:“是。”

    云初抿了抿唇。

    先前她从不曾朝那边想过,是以很多事她都没去在意,可如今细细想来,其实早就露出一些端倪了。

    难怪青儿姑娘每回跟她和玉竹她们一道出门的时候,总不忘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侧,生怕她有一星半点的差池。

    还有青儿姑娘送给她的那盒杏仁酥,当时青儿姑娘说她运气好,去老芳斋买糕点的时候,刚好铺子里的人并不多。

    她那时觉得那话听上去有些耳熟,却没往深处去想。

    怎会不耳熟呢?

    她伤了腿的时候,裴源行不也给她送过一盒老芳斋的杏仁酥么。

    后来她问他的时候,他怎么说来着。

    “我运气好,去的时候,刚好铺子里的人不多。”

    运气好他个头!

    云初瞪了他一眼:“那盒杏仁酥,是你叫青儿姑娘送给我的吧?”

    裴源行静静地凝视着她,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半晌,才又极轻地加了一句,“你不是爱吃杏仁酥么。”

    知道她爱吃,所以他才会特意去老芳斋将杏仁酥买回来给她吃,纵然自己不适合出面,总还能吩咐青儿将杏仁酥送给她吃。

    云初听着就叹了一口气:“你既是知道我喜欢吃杏仁酥,为何不自己送,却叫旁人送?”

    裴源行微微有些羞赧,却不敢再瞒着她什么:“那时你刚与我和离,倘若是我送杏仁酥给你,你定是不愿吃的。”

    云初看着她面前的男人。

    他说的没错,刚和离那会儿,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的。若当时是他送杏仁酥给她,她定不会收下。

    明知他说的没错,可被他骗了许久,她心里头终究还是有些恼他。

    “所以青儿姑娘住在米大娘的家里,也绝非什么巧合,就连青儿姑娘的身世,也都是编造出来的谎言,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我对她的怜惜,是么?”

    他默默颔首,算是默认了。

    分明还是如平日那般身姿挺拔的男人,可眼下他却低垂着头,她只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像个犯了过错的孩子。

    云初望着他,心底的某一处软塌了下去。

    她板着一张小脸:“你就一定要骗我么?”

    裴源行抬起头看着他,眸中忽而映了点委屈:“你离开侯府,又不回云家,独自一人带着两个丫鬟住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得下?有青儿在一旁护着你,我也好安心些。”

    要不是米大娘的远房亲戚从老家大老远地跑来京城,他还真有些头疼该用什么法子才能不着痕迹地将青儿塞在初儿的身边。

    “但我若是直接跟你坦言,青儿是我派去保护你的人,初儿,依着你的性子,你定然不会同意的。”

    前后两世她都不愿跟他有过多的牵扯,又怎会甘愿欠他一个人情?

    云初被他的解释悉数堵了回来,有心想要反驳几句,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

    她嗔怪地横了他一眼,嘴硬地逞强了一句:“我有雪儿护着。”

    裴源行一时语噎,胸腔憋闷得厉害,只觉得连呼吸也不通畅了。

    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地埋怨道:“那狗儿光会吠叫个不停,半点拳脚功夫也不会,就它那小身板,倘若当真遇到了什么事,又哪能指望它护得住你分毫?”

    “你将青儿安插在我身边,是不是我每日吃什么、什么时辰起床歇下、每日跟谁见面、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事,青儿都一五一十地向你禀明?”

    她明知他是一片好意,怕她一个女人孤身在外不安全,可她心里还是不舒坦,总觉得每日每夜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窥视着。

    闻言,裴源行差点就点头承认了,幸而反应快,及时警觉到不妥,稍作犹豫,便轻咳了一声,道:“青儿甚少来找我,每回也是见你心情不快或是遇到了什么糟心事,才会向我禀明情况。”

    云初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是怪罪他,他做的那些事分明是出于一片好意,现下他的态度也还算谦卑坦诚,让她愈发狠不下心来怒骂他一顿了。

    可倘若不说什么就此当作无事发生,她又担心他往后越发没了忌惮。

    今日是青儿姑娘,焉知明日会不会再把什么红儿姑娘塞她身边替他盯着。

    见她沉默着不愿跟他多说一个字,裴源行心里更加没了底:“初儿,别再恼我了,好么?”

    他默了默,将他自己的佩剑押给她,语气越发添了一层小心翼翼,“你若是还气,你用这把剑抽我一顿吧。”

    第七十九章

    云初简直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似嗔非嗔地睨了他一眼:“抽你?!你身上的伤是好全了么?”

    裴源行不敢再多言一句,嘴角却不由得弯出弧度,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初儿这是在心疼他身上有伤吧?

    云初瞥见他唇边那抹浅浅的笑意, 觉得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转身便要离开。

    他心里慌乱成一片, 赶忙追了上去:“初儿……你去哪?”

    “回家!”

    她要回家他自然是不会去阻拦。

    “初儿……你不请我进屋坐坐么?上回的鸡丝粥很好喝。”

    云初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竟还有脸要进屋坐坐?

    还想喝鸡丝粥?!

    “没鸡丝粥给你喝!”

    裴源行低笑了一声:“不喝鸡丝粥,白粥也成。”

    云初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错愕之色。

    裴源行他到底什么时候起这般不要脸了?

    青儿被抓包, 心虚得很, 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宅子。刚进门,迎面就遇到了正在院子里忙着晒被子的青竹,还有拿了银两正要出门的玉竹。

    青儿姑娘眉眼低垂, 踌躇着该上前帮青竹搭把手呢, 还是直接溜回自己屋里为妙。

    犹豫间, 怀里揣着荷包的玉竹问道:“青儿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青儿心下一颤,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没什么。”

    玉竹跟她关系极好, 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又同情她在老家的遭遇, 以为她向来要强,嘴上说着没遇到什么事, 心里还不知一个人怎么苦闷着呢。

    她知道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青儿姑娘不愿多说, 那她便也不再多问什么了, 只是好心劝道:“青竹, 你若是有什么事, 只管跟我们说,姑娘她心善, 不会不帮你的。”

    青儿心中的忐忑和愧疚更甚。

    现下事情穿帮,也不知云姑娘会不会就此恼了公子?会不会将她这个被公子安插在云姑娘身边的眼线给赶出年家胡同?

    不会的,不会的,就如玉竹说的,云姑娘素来心善,得知她没地方住了,还好心地让她住她家里,平日里但凡是玉竹和青竹有的好东西,云姑娘总也不忘给她一份。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紧皱着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

    不过几息,她的眼神又渐渐暗了下去。

    云姑娘待她好,只是因为云姑娘怜惜她身世凄惨。

    如今云姑娘自然知道了这一切不过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谎言罢了,哪还会如先前那般真心待她?

    正想着,云初回来了。

    只听玉竹诧异道:“二姑娘,你怎么回来了?那西大街我们还去么?”

    “明日我们再去西大街。”云初回道。

    青儿姑娘眼皮一跳,偷偷瞄了她一眼,见云初脸色莫名,她的心里愈发不安起来。

    与她擦身而过时,云初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青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饶是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儿姑娘还是不由得脚下一软,乖乖跟在云初的后头步入屋内。

    青儿姑娘觑了一眼坐在桌旁的云初,嚅嗫道:“您……您都知道了?”

    云初看着她,微微颔首。

    事情已被揭穿,青儿姑娘心一横,索性把藏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吐露出来:“我骗了您,您如何怨我都是应当的。”

    “往后可不许再骗我了。”云初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

    青儿姑娘挺直了脊背,就差赌咒发誓了:“从今往后青儿都不会再骗您了。”

    她挠了挠耳朵,小心地试探道,“姑娘,我还能继续住在这儿么?”

    莫说公子交代了任务给她,便是公子什么都没交代,她也巴不得跟云姑娘还有玉竹她们一直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嗯。”云初停顿了一瞬,“只是以后不许再背着我们去找你家公子了。”

    青儿姑娘抚了抚胸口,松了口气。

    终究心里对她主子还是有几分忠心在的,她悄悄打量着云初的脸色,忍不住替裴源行说起了好话:“云姑娘,您别怨公子了好么?公子做得虽有欠缺,可他也是因为担心您一个人孤身在外,怕您会被人欺负,所以才命我陪在您身边保护您。不是我自吹,我的拳脚功夫可厉害了,有我在,公子也能放心些了。”

    云初抿着唇不说话。

    青儿姑娘以为她心里兀自有些气恼,忙又解释道:“上回您去国公府赴宴,原本公子是派了齐大哥护着您的,可因着男女有别,行事诸多不便,齐大哥没能护住您,害得您在寿筵上受了委屈。

    “公子得知后,就命我暗中保护您,毕竟我也是女子,留在您身边,很多事做起来也更方便些。

    “国公府那个诬陷您的丫鬟,也是被公子遣人扔在了衙门口。我知晓国公府原先只想发卖了那丫鬟,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公子认为此事断不能就如此草草了结,万一往后有什么揣着恶意的人在外头再传出些有损您清誉的谣言,焉知那些好事者会如何打量此事?

    “国公府的事非同小可,对您是个极大的隐患,是以公子觉得,索性不如把事情闹开来,最好闹得整个京城的人都得知此事,也算是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后路,免得那些人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只是公子那般处理,倒让北定侯府成了众矢之的。”

    云初卷翘的眼睫轻颤了两下。

    裴源行从未跟她提起过此事。

    确实,那事之后,北定侯府成了众矢之的。杜盈盈自是不提了,她的名声在京城算是全毁了。

    就连侯府五姑娘裴珂萱也受了牵连,她的亲事到如今都没个下落,京城稍微有点有头有脸的人家对她都避之若浼,哪怕侯爷求了人做保山也无用。

    青儿姑娘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还在和公子生气么?”

    云初啼笑皆非地扫了她一眼。

    青儿姑娘也真是忠心耿耿,适才还担心自己会被赶走没法留在年家胡同了,现下却还在替她家公子忧心,不忘替他说尽好话。

    她薄唇的弧度略微上扬了些许:“我若是真生气了,也就不会打发你家公子去老芳斋买杏仁酥了。”

    刚才在外头还觍着脸向她讨要白粥喝呢,差他去替她买些杏仁酥回来还差不多。

    青儿爽朗地大笑了起来,毫不心软地出卖起自家主子来:“您不知道,上回您收下的那盒杏仁酥,就是公子去老芳斋买回来的。那天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到手,为了让您能吃到新鲜热乎的杏仁酥,他便叫我在店外的马车上等着,等他捧着盒子出老芳斋时,整张脸黑得像锅底,您说好笑不好笑?”

    云初歪头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抿唇笑了笑。

    难为他那么个大个子,却耐着性子挤在人群中,在老芳斋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到杏仁酥。

    偏生他还回回骗她说他运气好,铺子里的人并不多。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过了晌午,云沁带着丫鬟文竹来了年家胡同。

    云初见她额前的几缕发丝沾了汗水贴在脸颊上可心疼坏了,拿起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不忘数落道:“外面的太阳这般毒,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云沁向来知道自家姐姐嘴上总是碎碎念,心里是极疼惜她的,便笑嘻嘻地伸手抱住了云初的胳膊:“二姐姐每回见了我都不说想我,光会埋怨我!”

    云初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都几岁了,还总爱撒娇,以后嫁了人难道还一味的孩子气么?”

    云沁身子一僵,立在一旁的文竹已拿起帕子掩唇笑道:“二姑娘这话说得当真巧了,咱三姑娘再过不久可就要坐上花轿嫁人了。”

    云初一脸严肃,看了看文竹,又看向云沁。

    “文竹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沁面上一红,羞赧地垂下头:“昨日,韩公子家里派人去去家里提亲了。”

    “韩公子?哪个韩公子?”

    云沁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就是韩子瑜韩公子,左都御史韩大人家的四子。”

    “是他!”云初听了颇为吃惊。

    她思忖了一下,又问道,“你和韩子瑜又是何时相识的?”

    “是之前在云济寺认识的。那日我去祈福,被个登徒子缠上了,幸而韩公子路见不平,替我狠狠教训了那个登徒子。”

    听到后半句话,云初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但依然禁不住苦劝道:“你好好地去那里做什么!下回若再要出门,定要多带上几个下人,免得我焦心,听见了么?”

    云沁弯了弯眉,爽快地应下了。

    有人上门要娶自家妹妹,为了妹妹下半辈子的幸福着想,云初免不了想要多问几句。

    “那后来你跟韩公子还再见过面么?”

    云沁脸上泛着绯红,却实话实说道:“后来我们俩又见过几回面,韩公子那人是极好的,性子爽朗,却又难得的细心,处处都很照顾我。”

    云初颔首:“那韩子瑜倒是个热心肠子。”

    韩子瑜和裴源行情同兄弟,下回见面,她得从裴源行那打听打听韩子瑜的为人如何。

    不过,三妹妹对韩子瑜有情,他家又派了人上门提亲,看来并非是那起玩弄女子感情的浪荡子,两人若真能结为夫妻,倒真的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

    想着想着,云初眉心微微蹙起。

    就是不知道父亲和邢氏会不会从中作梗。

    她拉住云沁的手,细细问道:“那么父亲和邢氏是怎么个意思?”

    虽说她先前逼得云修和邢氏立了字据,不得再插手云沁的婚事,但小人难防,他们心里记恨着,未见得不会暗中在云沁的婚事上使些绊子。

    事到如今,莫说邢氏了,云初甚至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心存半点期望。

    云初和云沁终究是嫡亲姐妹,多年来又一直相依为命,纵然云初嘴上不说,云沁也看得出她在担忧些什么。

    “二姐姐,你放心吧,父亲和邢氏虽一直怨着我们姐妹俩在我的亲事上摆了他们一道,可韩公子家世显赫,不说他人品如何,便是其他方面,亦是没什么能让父亲和邢氏挑剔的,是以昨日韩家上门提亲,他们欣喜地答应了下来,哪还会故意为难我和韩公子。”

    跟二姐姐一样,云沁也处处提防着云修和邢氏,如今无论他们嘴上说得有多漂亮,经过先前绝食那一回,她便已看穿了他们的利欲熏心,不对他们再抱任何幻想了。

    玉竹端上了茶点,姐妹俩开开心心地闲聊了片刻。

    云沁抿了口茶,忽而问道:“我听玉竹说,裴公子心悦二姐姐,一直在追求二姐姐,期盼着二姐姐能回心转意。”

    她静静地凝视着云初,“二姐姐,你还会跟裴公子复婚么?”

    第八十章

    韩子瑜先前因着那本孤本的事, 心里很是鄙视了一番裴源行。

    鄙夷归鄙夷,这几日他得了喜讯,自是要让裴源行也一同高兴高兴的。

    裴源行性子桀骜不羁他是知道的, 可这不影响他跟裴源行交情深厚。

    他在望江茶馆预定了一个雅间, 差人送了个口信给裴源行, 约他次日在茶馆里一道喝茶。裴源行近来也心情颇好,自然没有不肯赴约的道理。

    刚坐下, 韩子瑜就将他要成亲的事说了。

    裴源行深感意外, 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韩子瑜那整日咋咋呼呼沉不住气的德行,他竟也要娶亲了么?

    韩子瑜顿觉有些哭笑不得:“上回跟你在这里喝茶的时候,我便跟你提过。那日你还忒不要脸地跟我讨要那本《晋州八记》呢。”

    他特意在‘忒不要脸’这几个字上咬字极重。

    不是他小鸡肠子, 那事他定要提一次嘲笑一次的, 谁叫源行见色忘友呢。

    他手执折扇, 悠哉游哉地扇着风:“你该不会忘了吧?那日你一心只念着嫂子, 大概都没心思留意我说的话。”

    裴源行哼笑了一声,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韩子瑜下巴微微扬起:“你可知我那还未娶进门的妻子是哪户人家的姑娘么?”

    裴源行一脸淡然:“我何必在意, 娶妻的人是你, 又不是我。”

    韩子瑜眉峰一挑, 对着他促狭地眨眨眼:“那你就错了,你还真得在意她是谁。”

    裴源行斜睨了他一眼, 没搭话。

    “我要娶的姑娘是云家的三小姐云沁,嫂子的嫡亲妹妹!”

    裴源行神色一怔。

    “你说你要娶谁?”

    韩子瑜轻嗤一笑, 潇洒地将折扇一收:“怎么, 这会儿听到我未来妻子是嫂子的妹妹, 你开始在意起来了?”

    他拿起折扇在裴源行的肩膀轻轻点了两下, “果然还是得提嫂子才管用!啧啧啧,我跟你相知多年, 怎就没瞧出来你这般见色忘友呢?”

    裴源行敛着眉,肃冷着一张脸道:“你好好待人家姑娘,不许欺负她伤她的心!”

    韩子瑜本想要打趣他几句,却被他好一番叮嘱,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我能不待沁儿好?你瞧不起谁呢你!”

    裴源行倚靠在椅背上,眉梢微扬,不置一词。

    他越是如此,韩子瑜越是觉得憋闷。

    “裴源行,你未免把我看得太扁了些。旁人倒也罢了,你自己说说,咱俩相识这么多年,我是这样的人么?”

    裴源行放下茶盏,掀起眼皮略扫他一眼,淡淡地道:“这我如何晓得。”

    竟是一副半点不看好韩子瑜人品的样子。

    韩子瑜语塞。

    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他终究是错付了。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复又问道:“哎,难不成你是因为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是嫂子的亲妹妹,所以你才这般放心不下我?”

    裴源行未置可否。

    韩子瑜朝他投去探究的目光,只一眼,他便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他慢悠悠地摇着折扇,静静地打量着裴源行,强忍着笑,忍得嘴角都有些抽搐起来。

    这厮——

    可真能装!

    裴源行被他揭穿,自是失了淡定。

    他轻咳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羞窘:“你待那姑娘好些。”他眉眼微垂,掩去眼底的怜惜,“她们姐妹三个都活得不易,你若是负了她,且不说她定然会伤心,就连她的姐姐,也会跟着难过。”

    “你说的是姐姐们,还是姐姐?”韩子瑜抬了抬眉,直问到他脸上,“你真正担心的,唯有她二姐姐吧。”

    打量他啥都瞧不出来呢?

    小样!

    裴源行斜睨他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总之我还是那句话,你既然娶她进门,就真心待人家,莫要辜负了她。”

    韩子瑜在椅子上坐直了些,敛了笑,郑重其事地回道:“你放心,我自会好好待她,绝不让沁儿受半点委屈。”

    沁儿会是他的妻,从今往后,他们俩将会一辈子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韩子瑜拿起茶壶替裴源行斟满了茶:“来来来,我们兄弟俩今日以茶代酒,好好干上一杯!”

    两人仰起脖子,一口饮尽茶盏里的茶水。

    韩子瑜虽惯爱腹诽裴源行,却是真心把他当亲兄弟看待的,眼下他自己的婚事已定,免不了也操心起裴源行下半辈子的幸福。

    他看着裴源行感叹道:“我说你也是的,眼瞅着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还没跟嫂子破镜重圆哪?我提醒你啊,你可少端着些,整日磨磨叽叽的,当心嫂子的身边可还有个知疼着热的顾郎君呢。”

    裴源行冷哼了一声。

    韩子瑜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你别太不当一回事。那顾郎君可是打小便认识嫂子的,他们俩算起来可是一对青梅竹马,交情自是不同旁人。何况那顾郎君长着一副极招小娘子喜欢的模样,我看啊,你跟他还真难说谁长得更俊俏!”

    裴源行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沉默着不吭声。

    “他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搁不住人家有出息啊,自高中后,在仕途上一直走得很不错,假以时日,那顾郎君定能混出些名堂来。”

    裴源行仍木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替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韩子瑜兀自好心地提醒道:“何况前些日子我听我家妹子提起,说昭华郡主虽被顾郎君婉拒了伤心不已,可昭华郡主依旧很是仰慕他,认定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昭华郡主还很是羡慕顾郎君的意中人,认为那女子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你看,便是连眼界极高的昭华郡主尚且都对顾郎君满口夸赞,可见得顾郎君的的确确是一些过人之处的。反倒是你,”他扫了眼裴源行,忍不住“啧啧啧”了几声,“如今跟北定侯府断绝关系,成了一介白身,确实哪哪哪都比不上人家了!”

    韩子瑜摇了摇头,最后化做一身叹息。

    裴源行刚好啜下一口茶,耳中听得韩子瑜将他贬得一无是处,还将顾郎君捧上了天,喉咙一下子被灌进嘴里的茶水梗住,猛地咳嗽了起来。

    韩子瑜如此,初儿亦是这般,一个个地都在他面前可劲儿地夸赞顾郎君,他们这是私底下约好了一同气死他才甘心么?

    他心里憋着气,将茶盏重重地朝桌案上一搁:“照你这意思,我就没半点好么?”

    韩子瑜愣了愣,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眼中的不忿。

    裴源行向来脾气犟,他若是再继续打趣他,那可就真惹恼了他。

    他抬手示弱道:“是是是,你自然是好的,样样出挑!”

    裴源行略微舒缓了一下眉眼,不过一息,便又被自家兄弟拿话扎了他的心。

    “可你再千般万般好,嫂子不还是跟你和离了么?”

    好歹源行以前还是个世子爷,又身姿如玉、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女子见了自家夫君长得这般模样,在仕途上有这般有能耐,自然没道理不喜欢的。可嫂子才嫁入侯府多久哪,不还是跟源行和离了,可见得源行长得再风神俊朗,也没能让嫂子犹豫半分。

    可见得他兄弟不入嫂子的眼啊!

    裴源行翕动着薄唇,心中虽有不服,却又反驳不了半句。

    他梗着脖子道:“我的确是做下了很多错事,这我从不否认。但我在改啊,难道还不兴我改么?”

    韩子瑜看着他,竟一脸的‘孺子可教也’:“你早这样想多好,当初你但凡有一点点开窍,嫂子至于舍得跟你和离么?”

    ‘和离’二字落入耳中,让裴源行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和离和离!

    现如今他最听不得的,便是这‘和离’二字。

    偏生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韩子瑜已在他面前嚷嚷了几回‘和离’了。

    韩子瑜这是存心拿刀子捅他心窝子吧!

    过了四月,天开始闷热起来。

    低头看书的云初抬头看着青竹,眼角眉梢都透着掩饰不住的喜色:“你说姐姐生了?”

    青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呢,是呢,奴婢听送口信的人说,大姑奶奶不但生了,生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呢!”

    云初将书放在一侧,开始忙着翻找起自己做好的针线活:“幸好先前我便做了两双虎头鞋,这下小外甥和小外甥女都有份了。”

    玉竹抚掌大笑:“奴婢还记得先前姑娘说兴许大姑奶奶会给您生下一对龙凤胎,现下这话果真灵验了,姑娘这嘴巴啊,实在是一说一个准!”

    大姐姐生了,不去一趟跟她道个喜,顺便将自己做给孩子的虎头鞋送出去,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云初被卢家的下人带着径直去了云婉住的临波居。

    云婉正做着月子,躺在床榻上不能下地,见自家二妹妹来探望她了,忙唤人搬来了绣墩。云初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细细打量着靠在大迎枕的云婉。

    云婉刚分娩还没几日,身子还有点虚弱,姐妹俩有段日子不见了,云婉气色不错,脸色比之之前红润了不少,人也不如之前那般瘦削了。

    先前因着那个噩梦的缘故,云初始终有点放心不下,眼下终于宽心了。

    裴源行说的果真是有些道理的。卢家几代单传,只要卢弘渊还在狱中出不来,卢家上上下下就不敢不细心照顾着怀有身孕的姐姐。

    云初的思绪逐渐回笼,嘴角浅浅一弯:“姐姐,我今日带了两双虎头鞋过来,两个孩子一人一双。还有这五蝠赤金锁片,也是给孩子们的,一人一个。若得便,我还想看一眼我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呢。”

    云婉抬手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尖,笑吟吟道:“就知道你不单单是为了看我跑这一趟的。”

    她扭过头去,吩咐站在床榻前的丫鬟,“你去奶娘那边,把璇姐儿带过来吧。”

    她产下一子一女,女孩比男孩大了两刻钟的时间。

    奶娘抱着女婴进了屋,走到了床榻前。

    云初看着女婴,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眉眼间神似她的母亲,被裹在襁褓里软软乎乎的一团,瞧着分外惹人怜爱。

    云初眸中含笑道:“姐姐,我的小侄子呢?是不是这会儿还在睡觉?”

    云婉和奶娘皆是神色一僵。

    云婉脸上的笑意略微淡了些,深吸了口气,才坦言道:“如今璟哥儿被养在了他祖母的屋里,他祖母不放心旁人,每日都是她亲手在照料他,平日里我也见不上璟哥儿一面,倒是璇姐儿,如今由奶娘在带她,我每日倒还能见到她几次。

    “卢家现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璟哥儿这个嫡长孙,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璇姐儿到底是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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