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云婉话没再说下去, 但云初哪有听不明白的。

    璇姐儿是女孩儿便没人心疼了。

    她薄唇轻抿了一下。

    这世道总是偏疼男孩儿冷落女孩儿,云家是这样,卢家亦是如此。

    她挑了挑眉, 道:“胡说, 谁说咱璇姐儿没人疼了, 不是还有我么?”

    她小心翼翼地牵起女婴的小手放在嘴上亲了亲,“咱璇姐儿啊有二姨疼她, 今日二姨还给她带来了顶顶漂亮的虎头鞋呢。回去后, 二姨还要给咱璇姐儿再多做几双虎头鞋,让她每天穿的都不重样!”

    云婉抬手摸了摸女婴的脑袋,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不少, 嘴里还不忘规劝自家二妹:“你啊, 有这心就行了, 可不许每日熬夜做针线活, 仔细眼睛疼!”

    云初眉眼弯了弯:“知道了姐姐。”

    她伸出双手,道, “让我也抱抱咱璇姐儿吧。”

    奶娘看了看云婉, 见云婉微微颔首, 将孩子递给了云初。

    也不知是孩子跟云初特别投缘,还是孩子本就不认生, 被云初抱在怀里,孩子半点没有哭闹, 还咯咯笑了起来, 把云初姐妹俩都给逗笑了。

    云初冲着女婴眨了眨眼, 又偏头吩咐青竹:“把我们带来的虎头鞋和金锁片拿出来吧。”

    她希望两个孩子, 一辈子都能健健康康,福气满满。

    璇姐儿和璟哥儿长得极快, 一天一个样,云初虽没法经常去卢家看孩子,但从云婉差人送来的口信里便可知道,两个孩子身子康健,能吃能睡的,身边的人也将他们照顾得极好,云初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这日用过早膳,青竹和玉竹将碗筷收拾干净,进屋与云初一道开始做针线活。

    前两日云初便叫青竹开了箱笼,找出一块棉布料子和两匹锦缎,要帮孩子做几件亵衣和小袄。

    青儿姑娘空有一身武功,却半点不擅长女红,坐在软榻前死死捏着细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玉竹见她如此,忍不住笑弯了腰,几番劝她不用这般紧张,做针线活讲究的是双手灵巧而不是用蛮力,无奈青儿姑娘试了几回还是百般不得要领,反倒急出了一身的汗。

    云初深知她是一片好心,劝她坐在一旁陪陪她们几个,间或帮她们递递东西就好,说时间宽裕得很,不急着马上要把这几件衣裳做好。

    青儿姑娘看着云初做着针线活,奇道:“云姑娘,你为何只做女娃娃的衣裳?”

    云姑娘的姐姐不是生了一对龙凤胎么?

    云初将棉布料子摊平:“因为女娃娃也该有人疼爱啊。”

    璇姐儿哪就没人疼了,不是还有她的二姨在么?

    卢家人的眼里只有璟哥儿,那璟哥儿的衣裳自然也不用她去操心了,有这会子工夫,还不如帮璇姐儿多做几件衣裳,女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多好!

    青儿姑娘深以为然:“那是,女娃娃哪就比男娃娃差了?”

    那日三少爷身边的那个小厮,不还被她弹出去的一块小石子给摔趴在地上了?

    还是个大个子男人呢,真没用!

    几个姑娘正一边说笑着,一边做着针线活,外头响起了雪儿一阵吠叫声,旋即便听见外头响起了叩门的动静。

    青儿姑娘自告奋勇地去开门,不消片刻,便带着裴源行步入屋内。

    云初将针线放在一旁:“你怎么过来了?”

    裴源行唇角微勾:“你的姐姐刚产下一对龙凤胎,我自然得给小外甥和小外甥女送些礼过来。”

    云初弯了弯眉眼:“让我看看你要送些什么。”

    她被送礼一事吸引住了注意力,全然没留意到裴源行俨然一副那两个孩子姨父的样子。

    青儿姑娘暗自窃喜,悄悄递了个眼色给青竹和玉竹,示意她们几个还是不要留在屋里碍人眼了。

    就公子这含蓄的德行,若是她们几个总杵在跟前不制造些机会给他,公子怕是得孤老终身了。

    裴源行上前几步,递了个红漆描金的小匣子给云初。

    小匣子里躺着两个做工精巧细致、坠着金锁片的项圈。

    云初拿起其中一个项圈,坠着金锁片上清晰地刻着几个字——

    平平安安。

    云初抬眸望着他,眼底溢出了一点笑:“我已经给两个孩子送过金锁片了。”

    倒难为他想着璇姐儿和璟哥儿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俩送的东西重样了。

    裴源行眉峰微抬,不答反问:“多一个人疼他们不好么?”

    “好,怎么不好!”她爽朗地应了声。

    她笑了,望着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裴源行轻咳了一声,从她脸上收回目光,佯装随意地扫了眼室内,视线在针线、棉布料子和锦缎上停留了一下,问道:“你们在做衣裳?”

    云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柔声笑了笑:“我想为璇姐儿做几件衣裳。”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脸上,一贯清冷的眉目增添了几分温情。

    她为她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缝制衣裳,那若是她自己的孩子呢?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些晦涩难明的情绪。

    以后他们成亲后,会不会也生个女儿?

    性子像她,长得也像她。

    他嘴唇翕动着,即将说出口的话在喉间转了一个来回,终是咽回了肚里,只剩下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在她面前说不出口。

    韩子瑜说,但凡他以前待云初好一些,云初也不至于起了跟他和离的念头。

    她分明是那样温婉的性子,却宁愿顶着和离的名声离开了他。

    他确实是个混蛋,才会让她如此决绝!

    如今他努力学着待她好又能如何,如韩子瑜所说,眼下他一介白身,而顾郎君却已然在仕途上混出了一些名堂。

    他一刻不曾后悔过和侯府脱离关系,可他总忍不住会去想,他没了爵位,给不了云初更好的生活。

    护不住心爱的女人,又怎能算得上是她的良配!

    云初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收回纷乱的思绪,恍惚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衣裳慢些缝制也无妨,莫要因为针线活熬坏了眼睛。”

    两人正说着话,青竹却掀帘匆匆进了屋里:“二姑娘,不好了,卢公子出狱了。”

    云初紧攥住金锁片,金锁片在她的掌心上立时留下一道印痕,她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卢弘渊被人放出来了?”

    青竹冲着云初点了点头,面上也带了点焦虑:“是呢,卢公子今日一早便已回了卢家,卢家上上下下都忙作了一团,又是端火盆,又是在洗澡水里泡上了桂叶,说是要好好去去他身上的晦气呢。”

    云初兀自觉得难以置信:“不是说凭着他犯下的罪名,至少要在牢里待上半年的么,怎地现在就放人回去了?”

    青竹低垂着头,微微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是何缘故,许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裴源行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蹙。

    倒是小瞧卢家了,罪名坐实了,人也入了狱,居然还能将卢弘渊从牢里捞出来。

    云初和裴源行相视了一眼,对上她略显慌乱的目光,他薄唇微启:“大约是卢家走了门路,我去找人打听打听。”

    “至少姐姐已顺利产下孩子,母子三人身体康健,已然比先前的情形好多了。”云初不免感叹。

    若非那时候裴源行想了法子,只怕姐姐的两个孩子又要因为卢弘渊那个混帐胎死腹中了。若失去了她的孩子,姐姐该得多伤心难过。

    想起此事,就让人觉着后怕。

    她垂着的小手微微颤抖,裴源行知道她定是心里慌乱。

    他的手指动了动,复又收拢成拳。

    卢弘渊一旦回了卢家,云婉和孩子的处境会如何,没人能知晓。

    初儿定然是忧心她姐姐的。

    裴源行温声宽慰道:“你别太过担心,此事我定会打听清楚。”

    若为必要,他还会再出手,断不会让初儿的姐姐再出任何事。

    自那日得知了卢弘渊出狱的消息,眨眼间又过去了几天。

    云初每日总揪着一颗心,偏生云婉和裴源行那边,都不曾传来半点消息,她时而也免不了安慰一下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这日过了辰时,她收拾了她亲手给璇姐儿做好的两件亵衣和一件小袄,带着青竹一道去了卢家。

    送衣裳是真,可她主要是想趁机去一趟卢家看看云婉过得如何。

    她去得时间还算巧,卢弘渊并不在屋里头,屋里只有云婉和一个嬷嬷,另外还有两个丫鬟在。

    视线从云婉的脸上扫过时,云初的心重重一沉。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不顾自己是否失礼了,伸手撩起云婉的衣袖。

    云婉素来皮肤白皙,可眼下白白嫩嫩的手臂上却留下了几道掐痕,泛出的乌青色看着更是刺目。

    云初立时变了脸色,眼眶红了一片:“姐姐,是不是姓卢的又管不住自己酒后发疯了?”

    她是不会再称呼卢弘渊一声‘姐夫’了。

    卢弘渊就是个畜生!

    云婉一挣,将手缩了回去,飞快地将衣袖放了下来以遮掩住她手臂上的伤痕。

    明知云初早就看破了一切,眼下再百般掩饰也无用,可她还是不想让云初为她担忧。

    留在屋里伺候的戴嬷嬷在卢家当差多年,一家人的卖身契都被紧握在方氏的手里,是以她心里并不把云婉看作是她的主子,凡事只听方氏一人的差遣。

    戴嬷嬷一心向着方氏,深知方氏将儿子宝贝得跟个眼珠子一般,听云初如此说,忍不住扯着嗓子替卢弘渊辩白:“云二姑娘别胡说,哪是少爷伤的少奶奶,这些都是少奶奶自己不小心摔着才留下的伤。”

    云初的火气也上来了。

    她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卢家人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妄想着抵赖。

    真当旁人都是瞎子么?

    她看着戴嬷嬷的眼中多了几分凌厉,语气也带了些压迫感:“我姐姐现下正坐着月子,每日听从大夫的叮嘱在床上躺着调养身子,便是去净房,也自有丫鬟会在一旁尽心服侍着,怎会自己就莫名其妙地摔着了?你好生瞧瞧我姐姐脸上的伤,还有手臂上的伤,你倒跟我说说,她自己能摔成这样么?”

    戴嬷嬷被问得一时语塞,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衣角,目光躲闪着道:“云二姑娘若非要冤枉少爷,老奴也无话可说,老奴自认嘴笨,说不过云二姑娘。”

    她竟是佯装可怜,拿话去堵云初的嘴。

    云初气极反笑:“戴嬷嬷果真是忠心耿耿,昧着良心替你家主子遮掩,尽拿谎话来糊弄人。你一大把年纪了,倒也不怕损阴德遭天打雷劈!”

    戴嬷嬷被说得脸色一白,心想着这云二姑娘不像寻常那些小娘子,半点不怕她拿话堵她,若再继续争辩下去,保不齐云二姑娘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她是信鬼祟之事的,可不想为此遭到报应,却也不敢出卖主子。

    她拿起帕子擦拭起眼角下压根儿没流下一滴的眼泪,作委屈状:“云二姑娘看老奴好欺负,硬要拿话来诅咒老奴,老奴得罪不起云二姑娘,老奴这就去找夫人好好说道说道,夫人心善,定会替老奴主持公道!”

    她倒不信了,难不成云二姑娘见了方氏也能这般嚣张?

    言罢,她转身便出了屋子,留在屋里的另外两个丫鬟怕惹上事端,也趁机悄悄退下了。

    姐妹俩一时无话。

    云初抿了抿唇,执起云婉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脸上,闭了闭眼,颤着声音问道:“姐姐,这种日子当真还要过下去么?”

    第八十二章

    来之前, 她便在想,卢弘渊回家后,会不会故态复萌。可她又想着, 卢弘渊终究在狱中待过一段时日, 牢里的囚犯和狱卒都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日子过, 是以她以为他或许会比先前收敛些。

    她根本就不该对卢弘渊心存一丝侥幸。

    卢弘渊既然不改变分毫,那么姐姐留在卢家只会继续受他磋磨。

    云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云初的发丝, 缓缓翕动了一下嘴唇。

    未及开口, 她便听到门外传来一丝响动,声音落得极轻,她却闻之脸色一变。

    定是有人躲在屋外偷听着屋里的谈话。

    云婉将手从云初的脑袋上收回, 半晌才淡淡地说了句:“你先回去吧, 我累了, 想睡会儿。”

    直到走出卢家的大门, 云初依然感觉有些愤愤然。

    姐姐还在做月子,卢弘渊居然也敢动手。

    这卢家是不能再待了, 姐姐多留在卢家一日, 就多受一日的折磨。

    她刚才话说得明白, 姐姐应是听得懂了她的意思,可姐姐却推说累了赶她回去了。

    姐姐是不愿跟卢弘渊和离?

    又或许, 纵然姐姐已起了和离的念头,可只要卢弘渊不愿和离, 姐姐就离不开卢家。

    难道就由着这日子这般过下去?

    云初感觉心烦意乱起来, 抬眸间, 瞥见不远处那一抹熟悉的清隽身影。

    她微愣了一下, 裴源行已朝她走来。

    他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语气温柔又认真:“我送你回去。”

    自己的那点烦恼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裴源行一直都在让她知道,无论遇到了什么事,他总是在那。

    上了马车,回想起之前裴源行说的有关前世她去世后的事,云初不由问道:“之前你说,前世我姐姐跟卢弘渊和离后,便去了江南。可我总也想不明白,卢弘渊怎会答应和离,任凭姐姐离开卢家去了外地?”

    虽说前世卢家见姐姐不愿再把心思栓在夫君身上,便替卢弘渊纳了一房美妾,可卢弘渊是卢家的独苗,自小便被卢家的人给宠坏了。

    他那样的性子,即便对姐姐再没了半分情意,也只会将姐姐撂在一旁冷落她。可若说他会放姐姐自由,让姐姐往后还有机会嫁给另一个男人,她是不信的。

    她总觉得,姐姐想要跟卢弘渊和离离开卢家,只怕没那么简单。

    裴源行沉默地听着,半晌才点了点头,不由感叹:“确实也只有我才会那么蠢地答应跟你和离。”

    他是看不起卢弘渊对女人对手,但坚决不和离方面来说,卢弘渊可比他清醒得多了。

    但凡那时候他能不要脸一点,他就绝不会头脑一热,同意跟云初和离。他几乎是前脚刚跟云初和离,后脚就生了悔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云初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睨了他一眼。

    他们是在讨论姐姐的要紧事,他怎又扯到他俩身上去了?

    察觉到她的不悦,他有些窘迫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跟卢弘渊和离,的确没那么简单。”

    卢弘渊那人占**有欲太强,哪怕是他已经厌倦的人或物,他宁可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也绝不会轻易放手。

    何况那人是云婉,是卢弘渊主动求娶进门的妻子,他更不可能放她离开了。

    “和离的确是费了些劲的,后来为了避免被卢弘渊纠缠上,我便派了亲信送你姐姐去了江南,寻了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住了下来。”

    前世,他遣亲信一路护送云婉前往江南,虽想着如此隐蔽,卢弘渊应当是找不到云婉的踪迹的,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命亲信索性在江南长住下来,暗中保护着云婉。

    那会儿,他以为自己做到这个份上,只是因为他不喜做事有始无终,且对云婉的处境起了几分同情心,所以才甘愿管这个闲事。

    如今他才明白,先前的那些想法,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善之人,若非是为了云初,即便云婉的日子再悲苦,他也绝不会在意。

    云初沉默不语,撩起车帘朝外窥视。

    裴源行知道,她又在操心了。

    她就是这样,遇到什么事,总自己一个人忧心。

    他叹了口气,有点怅然地道:“初儿,此事你无需再去思虑,一切都会解决的。”

    他自会想法子了结此事。

    不过这话不必跟她提起,总得等事情处理好了再跟她说,免得她整日揪着心。

    云初回过头,卷翘的眼睫微颤着,默了几息,朝他点了点头,似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自那日从卢家回来后,云婉那边没再差人送过口信过来。

    虽然裴源行要叫她别再操心她姐姐的事了,可她怎么可能不担忧,那是她的亲姐姐啊。

    左思右想了几日,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觉得心头纷乱无比。

    及至到了第八天的晚上,云初半夜醒来没了睡意,索性下了床,披衣推门来到了院子里。

    前世姐姐终究还是顺利地跟卢弘渊和离了。

    隔了一世,姐姐应当还是能脱离苦海的吧。

    云初自己也不清楚她这般揣测,是因为在安慰她自己,还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是极信任裴源行的,认定他说的自会成真。

    思绪飘然间,一道身影从屋顶上跳跃下来。

    次数多了,如今她倒不会再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只是微微睁大了眸子瞪着对方——

    这回竟不是裴源行。

    云初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直截了当地道:“你既是回来了,为何不从正门进来?”

    青儿姑娘和她主子都有深夜在屋顶上蹿上蹿下的癖好么?

    饶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儿姑娘还是被问得低垂了脑袋,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耳朵。

    她哪知道少夫人这会儿会在院子里!

    少夫人这动不动为了烦心事寝食难安的毛病真不好,若是明日给公子发现少夫人又瘦了,公子又该心疼坏了,保不齐还会怪她办事不周。

    改日她一定得跟公子禀明了此事,让公子找个由头好好规劝规劝少夫人才是。

    青儿姑娘心里埋怨归埋怨,被人当场抓包终究有些面上挂不住,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借口解除云初的疑心,只能搓着手指低声支吾了两句。

    云初半点听不明白青儿姑娘嘴里在嘀咕些什么,见她一副自认有愧的样子,又见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几乎融在夜色之中,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了然。

    青儿姑娘三更半夜地不在自己屋里睡觉,却身穿夜行衣穿梭于屋顶上,谅必是为了避人耳目悄悄地去办一桩事。

    云初看着青儿姑娘:“是去帮你家公子办事了?”

    闻言,青儿姑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转念又察觉到不妥,咽了一口唾沫,摆了摆手解释道:“青儿的确是帮公子办事去了,但青儿没有做任何对不住云姑娘的事,青儿绝对没有向公子透露半点云姑娘的近况,云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

    云初见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显见得是急了,生怕她误会她又当了一回裴源行的耳报神,弯了弯眉眼,柔声道:“我没有不信你,夜深了,赶紧回屋歇息去吧。”

    青儿姑娘性子耿直,又是真心待她好,她岂会再疑心青儿姑娘伤了青儿姑娘的心。

    青儿姑娘巴不得赶紧回自己屋里,听云初如此一说,如蒙大赦地应了一声“好嘞”,眨眼就从云初身边擦过,小跑着进了自己屋里。

    半个月后,卢家那边终于有了消息,云婉遣人送了口信给云初,说她跟卢弘渊和离了,璟哥儿跟着卢家,璇姐儿归她。

    云初不放心云婉带着璇姐儿在外面独自过活,极力劝说姐姐和璇姐儿搬来年家胡同与她同住。

    云婉听了虽心动,却不愿接受云初的好意,她带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若是跟云初住在一处,帮不了云初分毫,只会拖累云初。

    云初毫不在意地道:“姐姐,眼下璇姐儿正是最需要人看顾的时候,你跟我同住在年家胡同,我们不但人多,且都是值得信任的人,照顾起璇姐儿不是更稳妥么?”

    云婉心中只觉着百感交集:“可你是妹妹,本该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帮衬你,哪有反倒连累你照拂我和璇姐儿的道理!”

    “姐姐这话说得不对,做姐姐的便该一直照顾着妹妹么?姐姐又不欠我什么,说起来只有我欠姐姐的,打小姐姐就一直全心全意地护着我和沁儿,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云婉被她说动了,终是答应了下来,和云初一道在年家胡同住下了。

    玉竹、青竹和方竹做事麻利,青儿姑娘亦是一团热心,不过两日,几人便将云婉带来的那些东西归整妥当了。

    云初心里还有些许疑惑,拉着云婉在里间坐下,问道:“姐姐,和离之事,那卢弘渊没有为难你吧?”

    姐姐能顺利离开卢家,从此远离卢弘渊自然是顶好的,可卢弘渊那混帐东西能轻易放手、甘愿让姐姐带着璇姐儿离开么?

    卢家人丁单薄,这辈子怕是都不会让姐姐带走璟哥儿了,可卢家能同意姐姐将璇姐儿带在她自己身边,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云婉深深地看了云初一眼,清浅地弯了弯唇:“初儿,我能和离,还得多谢裴公子。”

    第八十三章

    “那日若非裴公子遣人送了一封书信给我, 只怕我轻易还没法跟卢弘渊和离呢。”

    能带着璇姐儿一道离开卢家,更是她先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

    云初的话音里难掩惊讶:“他派人给你送信?”

    不过片刻,她便恢复了镇定。

    大半个月前的那个深夜, 青儿姑娘身着夜行衣从屋顶上跳下来。

    青儿姑娘那时怎么说来着?

    她说她是去替裴源行办一桩事。青儿姑娘没提到具体办的是何事, 只说她不是为了给裴源行通风报信。

    青儿姑娘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

    难道那日裴源行是派青儿姑娘去了一趟卢家, 悄悄递书信给姐姐么?

    “他派了青儿姑娘给我送信。”云婉微阖上眼,随即又睁开眼睛直直对上云初的视线, “裴公子在信里写着, 我若是想要跟卢弘渊和离,就按着信里的嘱咐照着做。”

    裴源行在信里的每一个字,她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 这是唯一能让她顺利离开卢家的法子了。

    云婉扫了眼紧闭的屋门, 压低了声音:“信里提到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时圣上被先帝废了太子之位, 他的嫡亲妹妹建安公主也跟着被牵连, 被驸马和夫家刁难。

    “偏生那时候建安公主还怀着身孕,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那驸马见建安公主落了势, 心里怨恨她非但没让他过上好日子, 反倒被她所牵连, 心里带着怨气,便拿她撒气, 甚至还对建安公主动了粗手,害得建安公主早产, 孩子, 也就是后来的昭华郡主, 虽得幸活下来了, 早些年却因着早产的缘故一直体弱多病,直到后来寻了好些神医, 昭华郡主的身子才逐渐康健起来。

    “后来先帝恢复了圣上的太子之位,再后来,圣上又登上了皇位,心疼建安长公主那几年的遭遇,驸马和他的家人才被清算。”云婉深吸了一口气,“因着这个缘故,圣上和建安长公主平日里最恨的,便是对妻儿动粗的男人。”

    云初的脸上划过一丝愕然,喃喃低语道:“他居然告诉你这些事?”

    事关圣上和建安长公主的隐秘之事,裴源行竟也敢将此事在书信中抖出来,一个不慎,便会惹来大麻烦。

    他素来谨慎,且一向不把旁人的事放在心上,她没料想到他竟然能为了姐姐做到这个地步。

    云婉自然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忙开口安抚道:“放心,那日我读了信后,就当着青儿姑娘的面把信给烧了。”

    白纸黑字,莫说把书信放在卢家了,便是放在她娘家,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裴公子一心想要将她和璇姐儿从火坑中救出来,她怎能害他。

    “那日我读了信后,便日日夜夜琢磨着该如何利用这桩事离开卢家。过了几日,卢弘渊又喝醉了酒来我房里闹事。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他只要喝多了就会发酒疯,可卢家上上下下都把他当作眼珠子一般宝贝着,纵然我身上带着伤,他们也视而不见。

    “我本就起了跟他和离的念头,哪怕是给我下休书、哪怕告御状我也一定要离开卢家。此回他不但动手打我,还差点害得璇姐儿遭到波及,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我倘若再做缩头乌龟,不止是我,只怕璇姐儿的处境也要变得危险了,璟哥儿好歹还有他祖母照看着,我的璇姐儿又有哪一个会护着她?

    “于是我便利用这个机会找公公和婆母要个说法,卢家几代都在朝中当官,自是知道建安公主和驸马之间的那桩旧事的。他们虽事事顺着卢弘渊的心,却也担心此事若是闹大了,卢家定会摊上大事,是以卢弘渊会如何,他们也委实顾不上了。

    “他们见我一心要跟卢弘渊和离,便替他作主,给了我放妻书。我趁机跟他们提出要将璇姐儿带走,他们当然是不愿的,认为璇姐儿就算是女娃娃,也总归是卢家的子孙,怎能跟着我离开卢家,若是外头人得知了此事,岂不是要笑话他们卢家了?

    “我便跟他们说,他们本就因璇姐儿是女娃娃,不宝贝她,往后嫁了人,更和卢家无甚关系了,何况卢弘渊动起粗来,就连璇姐儿他也下得了狠手,到时候乳娘和屋里的婆子丫鬟又哪能护得住璇姐儿?还是要等璇姐儿出事了,一定要等到她告御状闹到圣上跟前才作算。他们怕我真的把事情闹大,只得同意我将璇姐儿一道带走。”云婉说完,语气已是怅然。

    云初知道姐姐虽叙述得平淡,但那日她一个人和公婆对峙的时候,想必也是惊心动魄的。她想说点什么安慰姐姐,却又觉得任何安慰都太过苍白,只能紧紧握住云婉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姐姐”。

    会越来越好的,她想。

    璇姐儿的长相本就随了她母亲,又漂亮又爱笑,莫说是云初了,便是青竹和青儿她们,见了她也是欢喜得很,总忍不住想要逗逗她,每日都抢着要抱抱璇姐儿,便是璇姐儿困了打瞌睡了,她们也不舍得放她下来抱回屋里睡去。

    云婉自从住进了年家胡同后,也不愿闲着,每日帮着云初打理香料铺的生意,得空了,还会给香料铺里的香露、锥香、盘香,香丸用的香瓶、香盒,香筒描描花样子,客户买了都说,香露好闻,香瓶好看。

    这日,裴源行跟着青儿一道进来的时候,云初正抱着璇姐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在逗孩子玩耍。

    璇姐儿见来了生人,小手指还含在嘴里,从拨浪鼓上收回目光,一双葡萄似的眸子就这么定定看着他,满眼的好奇。

    裴源行眼皮一跳,忽而想起那回在韩府,他在那里遇到了韩子瑜的侄子,那小子对上他的视线后,吓得赶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任凭韩子瑜怎么逗他哄他,都没心思再吃一口摆在桌上的糕点了。

    韩子瑜当时还埋怨他,说他的眼神太可怕,惊到孩子了。

    韩子瑜的侄子是个男孩儿,又比璇姐儿年长了好几岁,见到他尚且还会害怕,璇姐儿更不知该如何畏惧他了。他眼神一向犀利惯了,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吓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了。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才勉强将眼神放柔了些许。

    他轻轻地坐在了云初旁边的石凳上,璇姐儿也是古怪得紧,一双圆眼忽闪忽闪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落了坐。

    裴源行余光瞥见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想扭头与璇姐儿对视,却又怕自己吓着了孩子。

    尴尬间,一双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攥住了他的衣袖,嘴里咿咿呀呀地蹦出几个没人能理解的字眼。

    裴源行心下一紧,就转过头去,她对上他的视线,竟冲他咧嘴咯咯笑了起来,松开他的衣袖,朝他伸出了小胖胳膊。

    毋庸置疑,她要他抱抱她。

    饶是在战场上有勇有谋的裴源行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云初以为他没能领会璇姐儿的意思,笑吟吟道:“璇姐儿这是要你抱抱她呢。”

    裴源行心里软成一片,手伸出去接过女婴,小心翼翼地抱着璇姐儿,僵硬地护着孩子的后背,生怕摔了她似的。

    云初有些不放心,忙在一旁示范他该如何抱孩子才不会摔着璇姐儿。

    她手把手教他,两人不可避免地离得近了,近到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始作俑者却半点没察觉到不对劲,只是耐心地教他该如何抱孩子。

    他看着她白皙纤细的颈脖,不由得心想,倘若当初他没有那般愚蠢地作死,是不是那时候她也就不至于太过厌恶他这个人,抗拒他的接近?

    兴许他们俩就不会走到和离这一步,假以时日,他们可能还会有个孩子。

    一个聪慧又漂亮的女孩儿,跟她的母亲一样,比璇姐儿还要可爱百倍。

    云婉描完花样子,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刚好瞧见裴源行正抱着璇姐儿坐在石凳上,云初在一旁低声叮嘱他些什么,璇姐儿倒是心大,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裴源行,竟悠哉游哉地靠在他怀里呼呼大睡。

    她轻轻地呼着气,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鼾声,睡得格外香甜。反观抱着她的那个男人,僵直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璇姐儿。

    云初也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薄唇微翘起一个弧度:“不用这般小心翼翼,放轻松些,只注意着拢住孩子别让她滑下去就行。”

    看着这一幕的云婉也跟着笑了起来。

    云初听见她的笑声,回头循声望去,云婉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有事交代她。

    云初起身走到她面前,被云婉拉着进了屋内。

    云婉瞄了眼紧闭的屋门,问道:“你和裴公子……你们到底是……?”

    见云初犹豫着不作声,云婉弯了弯眉眼,“此处只有我们姐妹俩,你不妨跟姐姐说几句真话。”

    云初转身坐到炕上。

    云婉的眉梢带了点笑意:“你总也瞧见了裴公子是如何待我们的璇姐儿了吧,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会疼孩子的好男儿。”

    孩子的眼睛是顶明亮的,纵然是再会演戏的人,孩子也能分辨得出那人是不是真心待她。

    璇姐儿并不会对卢家的那些人如此亲近,璇姐儿祖母还抱怨说璇姐儿性子不好,只有她这个当母亲的知道,璇姐儿聪慧着呢,她定是察觉到裴公子的好,所以才愿意伸手要裴公子抱她。

    那裴公子见璇姐儿在他怀里睡着了,全身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摔着了或是弄醒了璇姐儿。

    若是他自己的孩子,他更会疼到骨子里了。

    至于裴公子对二妹妹的心思,更是明眼人一瞧便知。

    “初儿,我也是过来人了,裴公子便是什么都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心里很在意你。”

    云婉坐在了云初身边,“初儿,你可有考虑过跟他……破镜重圆么?”

    六月初六晒衣节,青竹她们将两位姑娘的东西都拿到院子里晒晒去霉,忙得脚不沾地。

    璇姐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窗外的箱笼咿咿呀呀个不停,没人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乐呵呵地自言自语。

    玉竹笑了笑,道:“璇姐儿是看到漂亮的衣裳也想做新衣裳了吗?”

    云初眸中含笑道:“我拿两块刻丝料子出来给璇姐儿做几件小袄,过几个月天冷了正好用得上。”

    云婉听了忙拒绝道:“小孩子哪用得了那么好的料子。”

    “姐姐,这料子不就用来做衣裳的嘛,哪有小孩子用不得好料子的说法。”就算是小娃娃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正说笑间,青竹听见外头有人敲了门,穿过院子去应门,不消片刻,便又匆匆忙忙折回屋里来了。

    “大姑娘,那卢公子现下正在门外,说是找您来了。”

    第八十四章

    云婉的神情顿时冷了几分:“由着他去, 不用去理会他!”

    青竹面露难色,踌躇了一下终是说出了口:“可奴婢瞧见卢公子直挺挺地跪在大门口,他还说, 您若是不见他, 他就待在门外不走了。”

    云初的眉头蹙起一个弧度, 扭头看着云婉:“姐姐,这……”

    姐姐好不容易才跟卢弘渊和离逃开了他的魔爪, 他怎地又找上门来了?

    来了倒也罢了, 还闹起了长跪不起的把戏,是知道姐姐性子温婉便使出这招苦肉计,指望姐姐对他心软么?

    云婉冷着一张脸, 连眼皮子都不屑抬一下:“这不是他第一次对我下跪了, 可是他每回都只知道跪, 却又屡次不改恶习, 跪不跪又有何用?我对他早就已经死心了。”

    开头几次见他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懊悔不已, 嘴里说着他下回一定改, 她还会对他心软, 信了他的话,不过数日, 他便又在一番醉态下对她动粗。

    后来她怀了身孕,初为人父, 起初他也清醒过一段时间, 跟她保证说他会痛改前非。

    她又选择了相信他。

    不过短短几个月, 他又故态复萌, 不顾她还怀着身子,每回只要喝醉了酒, 依旧对她拳打脚踢。

    那时候她才对他完完全全死了心,明白他这辈子怕是都不会改了。

    青竹不放心,生怕卢弘渊生事,转身走出屋子,透过门缝观察外头的动静,这一瞧,便发现卢弘渊仍跪在门前一动不动。

    光是这样倒也罢了,只是他如此一闹,霎时惊动了左邻右舍,住在胡同里的街坊邻居都放下自己的事,跑出来看热闹了。

    青竹气得跺了跺脚,恨不得操起扫帚就冲出门去将卢弘渊赶走,又怕她这么做非但没法将他赶走,反倒平白让邻居看了笑话,让大姑娘和二姑娘住得不安生,那便不妙了。

    正感到愤愤然,留在屋里的云婉和云初已隐约听见了大门外传来的一阵阵喧闹声,云婉将璇姐儿朝云初怀里一塞,起身走了出去。

    对卢弘渊不理不睬任由他在门外跪地不起也不是个办法,若是因为她的缘故连累了二妹妹,那她定要愧疚死了。

    她推开大门,目光冰冷。

    青儿见看热闹的邻居更多了,忙将他们都赶回了自个的家里。

    “卢弘渊,你我已和离,能别纠缠不清了么?”

    卢弘渊刚抬起头,只来得及唤了一声‘云婉’,余下的话就被云婉的这席话给堵回去了。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红,死死地盯着云婉,倏然伸出右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他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道,云婉挣脱几次都没能挣开。

    云婉是知道他的蛮力有多大的,见自己挣脱不了,便扯着嗓子道:“卢弘渊,你不要再发疯了,你信不信我真去告御状?”

    卢弘渊仍拉着云婉不肯放手:“我从未说过我要和离,父母亲给你的那张放妻书不作数!”

    拉扯间,云初已追了出来,挡在了云婉的面前。

    “卢弘渊,你说放妻书不作数就不作数么?你可不要忘了,姐姐手里的那张放妻书可是画过押,在户部登记过的!”

    卢弘渊闻言朝她看来,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都是因为他这个小姨子夹在中间挑拨离间,让云婉起了跟他和离的念头。

    云婉素来性子温柔,不是云初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云婉会这般狠心待他么?

    那日,戴嬷嬷说漏了嘴,让他知晓了云婉在向父母亲开口索要放妻书前,云初来卢家看过云婉。

    来探望璇姐儿和璟哥儿倒也罢了,偏生那日云初还趁着仆妇们不在屋里伺候的时候,偷偷追问云婉这种日子还有必要继续过下去么。

    没多久,云婉便拿到了放妻书,带着璇姐儿离开了卢家。

    他怒斥戴嬷嬷为何明知此事却不早说,戴嬷嬷说那日她人在屋外,里头的说话声又压得低,她着实听不真切,故而她心里虽存有疑惑,却也没将一桩没影的事闹出来。

    戴嬷嬷能说的并不多,但她说的那些足以让卢弘渊记恨上了云初。

    他跟云婉是夫妻,他们之间便是真有什么矛盾,也不用云初在当中乱搅和一通。

    这会儿又见云初挡在云婉的前面一脸戒备地看着他,憋了几日的戾气终是止不住地往上翻涌。

    他攥紧了拳头就朝云初挥了过去。

    云初眼皮一跳,云婉已将她拦在了她身后。

    卢弘渊的拳头还未打到云婉,刚把邻居赶回去的青儿姑娘已一招将他揍倒在地上。

    他被打得有点蒙,头晕眼花看不清袭击他的人,只听到胡同口有急促的马蹄声直奔他们而来。

    裴源行从马上跳下来,将云家姐妹护在了身后。

    卢弘渊暗暗叫苦,这会儿已经看清打他的人是位姑娘,那姑娘身手不凡,现在又来了个裴源行,他心里气不过,不由骂骂咧咧地道:“死八婆,有人护着你还不够,还叫来了你的姘头替你撑腰,以为我卢弘渊就会怕你了不成!”

    裴源行握住了腰畔佩剑的剑柄,将它拔出了鞘,指向了卢弘渊。

    云婉大约是受不住了,跑进了屋里。

    卢弘渊抬起手背擦去了溢到嘴边的血迹:“原来是裴公子啊。前些日子不就是你将我送去了牢里么?我正纳闷着呢,我哪就得罪了你,惹得你这般针对我,原来你不过是为了讨好这个死八婆!

    “你们自己和离了,便见不得旁人好,暗中撺掇了云婉跟我和离了才甘心么?我卢家的家事,岂容你们来瞎掺和!”

    他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骂着。

    裴源行静静望着他,脸上分明无半点表情,眼神却阴鸷得吓人。

    卢弘渊被他看得心尖发颤,翕动了一下嘴唇还要骂下去,裴源行已举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脖颈处的触感冰凉一片,裴源行眼底肃冷的神色更是让他感到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腾而起,他不由缩了缩脖子,瑟缩地朝后退了一步。

    “怎么不说下去了?”裴源行问道。

    心想着他此刻的怂样若是被云婉瞧了去,或许愈发不愿回卢家了,卢弘渊脸色变了又变,故作镇定地抬手将搁在他脖颈上的剑轻轻地朝一边推开了些。

    “裴公子,容我提醒你一句,现如今你已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了,今日你若是动我一根汗毛,我们家若是追究起来,你定会吃不饱兜着走。我好心奉劝你,还是莫要再管闲事的好!”

    裴源行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脸淡然地将剑再次抵在他的脖子上,似是浑不在意他的话。

    卢弘渊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因极其忍耐而发着颤:“我看你敢!”

    裴源行眉峰微微一挑,一字一顿地道:“那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卢弘渊就算再傻也瞧出来了,裴源行绝非只是嘴巴上撂撂狠话而已。

    他心下一沉,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你不敢的……”

    裴源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这人爱记仇,也护短,今日你如此一闹,你倒是开心了,可我这心里头就不舒坦了,我总不能让自己平白无故地心里不痛快!”

    话落,他提剑在卢弘渊的膝盖上刺了一剑。

    这一下刺得又准又狠,卢弘渊霎时脚下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裴源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厉声警告道:“你若是胆大,大可再来年家胡同闹事,我这人心善,届时帮你在另一个膝盖上再补上一剑,如此,也好让你长长记性!”

    卢弘渊只觉得有血从指缝中渗了出来,那边云婉已揣着根木棍跑了出来,朝卢弘渊挥了过去。

    “我忍你那么久,想着和离了便以后再不相干,之前的忍也就算了,你竟然敢对我妹妹动手,还敢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我跟你拼了!”

    卢弘渊抬手护着头,但棍子还是一次次地挥了下来。

    他怯懦委屈地道:“婉儿,你真的不要我了,真的不跟我回去了么?”

    他心里真的只有她一人。

    他还记得,当初他是如何执意要娶云婉为妻,任凭母亲苦劝都不愿打消这个念头。

    他也只是喝醉了酒一时昏了头才会动手打她,云婉一向那么温柔体贴,就不能不记仇,再信他一回么?

    若这次她愿跟他回家,往后他一定会痛改前非,再也不对她动粗了。就算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好歹也该念及璇姐儿和璟哥儿,不要让他们缺了爹或是娘。

    “婉儿,自从你离开卢家后,我们的璟哥儿终日不见你的身影,心里很是想念他的娘亲,他如今才多大,你就狠心到连他也舍得抛下么?他好歹也是你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啊。”

    云婉打累了,气喘吁吁的,却还紧紧地揣着棍子不放。

    “卢弘渊,你回去吧。”

    她偏头看了一眼被玉竹抱在怀里的璇姐儿,又将目光投向了卢弘渊,“你也不用拿璟哥儿来威胁我,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好好待你儿子吧。”

    她拉住云初,极轻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徒留卢弘渊一人,狼狈不堪地半跪在胡同里。

    此事刚过去三日,宫里就来了人,说是圣上有命,将裴源行招进了皇宫。

    第八十五章

    圣上合上奏折, 抬眼看着立在面前的裴源行:“可知今日朕为何叫你过来么?”

    裴源行垂首回道:“微臣不知。”

    圣上将奏折丢在堆成一叠的文书上:“今日有御史在朕面前弹劾你,说你打断了卢敏他儿子的腿。朕问你,可有此事啊?”

    裴源行面色分毫不改:“回陛下的话, 的确有过此事。”

    竟是一副无半点想要替自己声辩的样子。

    圣上的眉头蹙起一个弧度, 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朕记得你一向性子稳重, 凡事都很沉得住气,现如今怎地行事这般冲动?”

    他听闻两日前裴源行在卢郎君的膝盖上刺了一剑, 卢郎君被人抬回了卢家, 卢家上上下下皆因此闹得鸡犬不宁。

    卢敏家里虽有好些个妻妾,无奈丁家人丁单薄,卢敏一大把年纪了, 统共只养育了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

    裴源行跟谁起冲突不好, 偏生伤了卢家独苗的腿, 还扬言说改日卢郎君若是再生事,定会弄残他的另一条腿。卢敏舐犊情深, 自己的宝贝儿子此番腿脚受了伤, 受了莫大的委屈, 又怎会轻易放过裴源行?

    圣上屈指叩了叩奏折,声音不轻不重, 却让人听出一点警示的意味。

    “你若是总这般惹是生非,朕也护不住你啊。”

    裴源行是他最信任的爱将, 他心里亦知御史不过是拿着此事故意做文章罢了, 可他就算再有心想要护住裴源行, 眼下裴源行的的确确是行事鲁莽被人揪住了错处, 他作为一国之君,事事皆应公平处置, 又岂能让人认为他偏袒裴源行。

    裴源行仍低垂着头:“让陛下操心,微臣心中有愧。”

    圣上话里的好意他并非察觉不到。

    可若是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依然会在卢弘渊的膝盖上刺上一剑。

    若是不让卢弘渊心生惧意,卢弘渊定会再去年家胡同纠缠云婉母女俩,而初儿,也会受到牵连。

    他总得让卢弘渊吃些苦头得个教训,从此打消了去年家胡同的念头才行。

    裴源行嘴上说着心中有愧,可圣上愣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到半分愧疚。

    北定侯府和卢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圣上并不傻,自然知道裴源行缘何这般对待卢弘渊。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语重心长地道:“你啊,想要护住自己的人,总也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方能成为她的依靠。哪日你强大了,旁人自然怕你,为着你的缘故,也不敢再动你和你身边的人分毫。”

    闻言,裴源行眸光微动了一下。

    圣上的话点醒了他。

    现如今他虽还有官职在,可太平时期,他有的终究不过是一个闲职罢了。

    他和侯府恩断义绝,他再也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爷了。他虽无所谓自己是否没了爵位,初儿也从不曾因此嫌弃过他,但旁人却不是初儿。

    今非昔比,如今他不再身无牵挂,心无羁绊。他有一个需要他全心全意护着的人了。

    圣上说得在理,为了初儿,他也得闯出些名堂来。

    人人畏惧他,才不会有那胆子欺负初儿,或是初儿想要保护的人。

    圣上默默打量着他的神情变化,眉梢微动,知道裴源行这是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啊你,可真会挑日子给朕惹麻烦!北边近来起了战事,朕眼下正头疼着呢。满朝文武,放眼望去竟都是些不堪重用的,边疆的黎明百姓怕是要吃一番苦头了。”

    圣上这边正感叹着,忽见裴源行掀袍跪在了地上,朗声道:“陛下,微臣愿意为陛下分忧解难,领兵去宁城打仗,还百姓们一个安宁日子。”

    此话正中他下怀,圣上只愣了一息,便眸中含笑地颔首道:“好好好,有你去那边打仗,朕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裴源行走出宫门,上了马车。

    小厮风清上前请示道:“公子,咱这是回家,还是去年家胡同?”

    他早就瞧出来了,公子隔三岔五地就往年家胡同那边跑,若不是顾忌着还没将少夫人重新娶回家来,去年家胡同的次数太多怕是要惹人非议,如若不然,只怕公子日日都会跑一趟年家胡同。

    公子就算是回自己家里,都没这般勤快,是以风清每回都得先问过公子才行。

    裴源行掀开车帘的一角,吩咐道:“去韩府!”

    言罢,车帘落下,马车缓缓朝前行进。

    韩子瑜的书房。

    一进屋,韩子瑜就冲裴源行挑了挑眉梢,一脸的漫不经心:“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还能不清楚裴源行这人么,近日,即便是得了空,裴源行也总是巴巴地去年家胡同找嫂子,何曾把他这好兄弟放在心上了。

    裴源行的一双剑眉微拧着,越发衬得他眉目清冷。

    他在椅子上坐下,回视着韩子瑜,开门见山道:“不日我便要去北边打仗了。”

    韩子瑜唇边的笑意瞬间僵住,站起身来,脸色大变道:“你是疯了么?”

    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走到裴源行跟前,“你要去北边打仗?!北边哪里?是去宁城么?你可知道眼下那边的情形有多糟糕么?”

    裴源行语气淡淡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韩子瑜额角突突地跳。

    他知道个屁!

    去宁城打仗,裴源行这是活腻了么?

    “我主意已定。今日我已请示过陛下,陛下已允了我领兵去北边打仗。”

    韩子瑜的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来。

    裴源行问也不问一句他的意思就已打定了主意,那还来找他做什么?

    他狠狠地剜了一眼裴源行,似赌气般地回了句:“那敢情好啊,你这不都已经决定了么?又何必巴巴地跑来我这里?”

    他面前的某人竟半点不气恼他话中的嘲讽意味,一脸凝重地道:“我今日过来,是想拜托你替我照顾初儿一二。”

    韩子瑜愣愣地道:“替你照顾嫂子?”

    裴源行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半眯着眼望着窗外。

    “此次我去宁城,也不知哪日才能回来,还望你能在我离开期间好生照拂初儿。有你护着她,我也能走得安心些。”

    他何尝放心得下将初儿留在京城。

    可他此回若是放弃去北边打仗的机会,往后想要在仕途上混出些名堂来,只怕是难了。

    韩子瑜声音闷闷地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云初是沁儿的嫡亲姐姐,纵然不是你开口,我就算是为了沁儿,你不在,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

    裴源行回头看向他,眉眼间终于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此,我便更放心了。”

    韩子瑜平日里虽总是唠唠叨叨、咋咋呼呼,可做起事比谁都靠得住,不枉与他深交一场。

    有韩子瑜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韩子瑜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心里亦有些无奈。

    既是不放心云初,那又何必去北边冒险?

    是觉得自己有九条命不怕死么!

    韩子瑜叹了口气:“你跟嫂子说起过此事了么?”

    裴源行摇了摇头:“不必跟她提及此事。依着她的脾气,若是知晓了此事,兴许会担心地吃不好睡不好。还是不说为妙,免得她一个人在那儿胡思乱想。”

    他还能不清楚云初的性子么。

    她本就爱瞎操心,偏生还总是憋在心里头不跟旁人说,加之战场上的事她又不懂,到时候也没个人能好生开解她,叫他如何能不担心她?

    要不是深知此战万分凶险,韩子瑜简直要被裴源行的这番话气得发笑了。

    若是先前倒也罢了,近来裴源行总围着云初转,每日有事无事地总往年家胡同跑。这么大个人,忽然说不见人影就不见了,就算勉强瞒得过一时,终究也瞒不了太久。

    裴源行真以为云初有那么好糊弄么?

    “裴源行,你是领过兵打过仗的,战场上的事你自然比我更清楚。暂且不论此战是否凶险,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一上来就打个漂亮的胜仗,没个一两年,你人也回不来啊。如今你日日都去找她,你却突然不辞而别,嫂子能不起一点疑心么?”

    何况想要打赢北边一战,绝非易事。如此一来,裴源行哪日方能凯旋,愈发没人能说得清了。

    裴源行扯了扯唇,沉默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若是她问起我来,你就跟她说,圣上派我出一趟远门办公差。记住,千万别跟她提打仗一事。”

    韩子瑜嘴里发苦得厉害:“我固然能厚着脸皮睁眼说瞎话,可你就不怕,此次一去……”

    他急急吞下后半句话,憋得一张俊美的脸竟有几分扭曲。

    裴源行对上他的目光,那双一向犀利冷漠的眸子竟透着些许柔情。

    “就算是为了初儿,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将裴源行送至门外,又细心叮嘱了一番,韩子瑜才折回他的书房。

    裴源行启程在即,他断不会说出半句不吉利的事,可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他紧皱着眉头,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只觉得烦躁不安。

    徘徊了良久,他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不行,我绝不能让他去宁城!”

    第八十六章

    这晚, 云初做了个梦。

    她又梦见了那块墓碑,只是这一回,那块 “吾妻云初”的墓碑旁又竖了块碑。

    碑上刻了裴源行的名字。

    一个身形高大、披着大氅的男人静静地站在墓碑前。

    许是年纪差不多大, 身形相仿, 又是背对着她, 要不是墓碑上也刻了裴源行的名字,她差点将他误认作了裴源行。

    她知道此人。

    韩子瑜, 是和裴源行有过命交情在的兄弟。

    墓碑前的韩子瑜幽幽叹了口气, 又抓了把纸钱丢入烧纸钱的火盆中,道:“你就是太傻,明知宁城一战是一场早已定局的败仗, 他们都找了诸多借口不愿去送死, 你腿伤着, 便是推说不去, 圣上也断不会责怪你半分,你又为何还要主动请缨去那边打仗!

    “是, 我知卢家在朝上弹劾了你, 卢家这般公报私仇, 自然是为了卢弘渊,可那又怎样?

    “卢弘渊本就活该, 圣上心里头也是清楚的,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才罚了你。你年纪尚轻, 往后总会有将功抵罪的机会, 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偏要去那边送死!”

    云初心下一惊, 醒了过来。

    她抚着胸口,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个不停。

    方才的梦境实在太过真实, 隔着距离,她也能深切地感受到韩子瑜的哀伤和不甘。

    重活一世,她几番从噩梦中惊醒,后来她发现,她梦见的那些事皆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她已好些日子不曾做过噩梦了,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竟又梦见了很不好的事。

    倘若她在梦中见到的事当真是在前世发生过的,前世裴源行并没能寿终正寝,而是死于北境宁城的那场战争。

    梦里,韩子瑜和他眼下的年纪相差无几,这是否意味着,前世她逝世没多久,裴源行便死在了战场上?

    次日,云初心中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云初放下捧在手中的香谱,抬眸看着青竹:“你说沁儿今日要过来?”

    “回二姑娘的话,适才三姑奶奶身边的文竹遣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是今日三姑奶奶会过来一趟。”

    云初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香谱上:“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不曾,不过……”青竹迟疑了一瞬,又道,“那送口信过来的人瞧着一副仓皇的样子,依奴婢揣测,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也说不定。”

    果然,午饭后云沁便来了。

    姐妹俩进了内室,云沁望着云初半晌没说话,似是在踌躇该如何开口。

    云初心中的不安更甚,终究忍不住先开了口:“沁儿,文竹遣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是你有要紧事跟我商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云沁咬了下唇,方才道:“昨日子……我是说,韩公子跟我说,裴公子昨日主动请缨说要去打仗。”

    云初惊道:“他要去打仗?”

    “二姐姐,许是怕吓着我,韩公子也没跟我多提此事,只说此战不好打,我瞧他脸色,他好似很忧心此事,估计没敢跟我完全说实话。

    “我越思量越觉得不妥,今日一早便过来要跟二姐姐说,二姐姐赶紧想想可有法子劝劝裴公子,如今也就二姐姐的话,裴公子愿意听上一二了,若是能说服裴公子找个由头不去打仗那便更好了。”

    她的提议也许在旁人看来只是无稽之谈,但她素来不懂那些朝堂之事,她只想要姐姐过得好好的。

    二姐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心之人,战场上的成败哪能说得准,若是裴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二姐姐定会伤心的。

    云初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可知道去哪边打仗么?”

    云沁忙道:“是北边起了战事,韩公子说,那些贼人很是嚣张,宁城的老百姓吃尽了苦头。”

    闻言,云初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脑子里像是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塌。

    难怪她会没来由地做那个噩梦。

    梦里,韩子瑜站在裴源行的墓碑前自言自语了许久。

    裴源行死在了北境宁城,死在了那场战场上。

    许是侯府里的人没人在意他的死活,最后还是韩子瑜顾念着兄弟情分,亲自去了一趟宁城将他的尸身带了回来,与她合葬在了一起。

    云初的眼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前世她在那场大火中丢了性命后,裴源行竟也没能活多久,就死在了战场上么?

    听韩子瑜话里的意思,前世裴源行明知自己腿脚有伤,却还是领兵去了北边打仗,可梦里的韩子瑜也感叹过,那本就是一场早已成定局的败仗。

    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云初抬起头,一双潋滟的眸子里面满是决绝。

    “沁儿,多谢你告知我此事。”

    她会去劝劝裴源行,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做傻事。

    青儿姑娘跟着云初一道进书房的时候,裴源行着实吃了一惊。

    他从书桌前站起身,迎着云初走了过来:“初儿,你怎么来了?”

    云初直截了当地道:“你真的就要去北边打仗了么?”

    裴源行眼眸微动,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向站在略微后面一些的青儿姑娘。

    青儿姑娘摇了摇头替自己辩白道:“公子,我一个字都没说。”

    冤死她了,她真是啥都没敢跟云姑娘说,只知道云三姑娘来找云姑娘后,突然就命她带她来见公子。

    云初有些被裴源行的态度气到了,眉头拧起一个弧度。

    这时候是该去在意是谁捅的消息么?

    “裴源行,你究竟是在做什么?你不知道眼下北边的状况有多危险么?”

    前后两世,这是云初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

    没了先前的疏远客气,也没了如今的亲昵。

    他知道,她心里是恼他的。

    看来打仗一事是瞒不住初儿了。

    他递了个眼色给立在一旁的青儿姑娘,青儿姑娘明白主子有话要跟云初,识相地退下了。

    他将视线移回云初的脸上:“初儿,有话我们坐下慢慢说,好么?”

    云初落了座,抬眸看着他:“前世你受了伤,缘何还要带着伤去宁城打仗?”

    她虽对战事一窍不通,但梦里的他分明腿脚伤得厉害,如此情形下,他前去打仗岂不是去白白送死么?

    裴源行神色淡淡地看着桌案:“总归要有人去打仗的。”

    “你说谎!”

    他虽说得大义凛然,却丝毫骗不了云初。

    “前世卢家的人弹劾了你,圣上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不得不罚了你,而你为了将功抵罪主动请缨领兵打仗。卢家向来和你没什么牵扯,他们却因着卢弘渊的缘故找了个由头弹劾了你。”

    云初喉咙发涩,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是因为我姐姐的事,卢家才记恨上了你,是么?”

    裴源行猛地抬起眸子朝她看了一眼,错愕了一瞬,便又无声地勾了勾唇:“你别瞎想,我领过兵,打过仗,圣上自然就想着要我去北边打仗。”

    云初咬了咬唇:“先前你跟我说过,前世费了点工夫,姐姐才得以跟卢弘渊和离,是不是所谓的‘费了点工夫’,就是把你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裴源行,我不要你白白做了牺牲,却还一味地瞒着我!”

    裴源行无奈地和她对视了片刻,终是说出了口:“前世,和离一事远没有像今生这般顺利。那时候你已离我而去,我跟卢家已然是没了任何关系,我从亲信口中得知你姐姐失去了她的孩子,我心中虽恨卢弘渊是个畜生,可我也不得不承认,凭着我当时的身份,我的确没有任何立场跟卢家人做任何交易。

    “可那时候你姐姐刚遭遇了流产之事,精神状态很糟糕,已然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深知再等下去只怕真的会出事,无奈之下我只能出下策,我去了卢府,举剑抵在卢弘渊的颈脖上,硬逼着卢家当场签下了放妻书,卢家人对卢弘渊向来宝贝得很,怕我真会要了他的命,这才同意放你姐姐自由。”

    云初顿时眼眶就红了。

    她望着他,眼底含着点点泪光:“可你那时候还伤着腿啊。”

    闻言,裴源行心里立时涌出点暖意,神色温柔地回视着他。

    怕她担忧,他逞强道:“初儿,那时候我虽瘸了腿,但要对付卢家那帮废物,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初听了有点想笑,却又觉得心中酸涩得紧。

    她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你别去北边打仗,好么?我不想你去。”

    他怎么可以去呢?

    前世他就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他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初儿,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样,也是从前世过来的人。重活一世,我提前知晓了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我不会再让自己命丧战场。”

    他让初儿避开了前世的劫难,不再死于陈大明的手下;他还让初儿的姐姐能顺利产下一子一女,还帮助初儿的姐姐顺利离开了卢家。

    他自然也能在宁城打下一场漂亮漂亮的胜仗。

    云初的心中涌出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纵然很多事情都比前世好了许多,可北边的情形万分凶险,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即便你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可战场上的事如何说得准,你缘何一定要去那边,不惜让自己的性命陷入危险呢?”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唇角微微扬起,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里满是她的倒影。

    “初儿,因为我想拿战功在圣上面前讨个赏赐。”

    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透着掩饰不住的柔情蜜意,“我想求圣上赐婚,我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来!”

    第八十七章

    室内立时变得一片寂静。

    云初欲言又止。

    裴源行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 他想娶她,可她呢?

    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她一心想要跟他和离的前夫罢了。

    “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他轻笑了一声, 打破了静谧:“其实战场上的事根本说不准, 我未必能活着回来。若我死了, 初儿,你便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嫁了。我虽不喜顾郎君却也看得出来, 他待你是极好的。”

    顾郎君好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人品又好,凭他在仕途上的成就,也断没有人敢再欺负初儿了。

    倘若初儿嫁给了他, 他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只是我还想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若我真的走了。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初儿, 你嫁给顾郎君之前, 能不能为我守孝半年?无须半年,为我守孝三个月便好。

    “若是得空, 还望你能去我墓碑前看看我。”

    他忐忑地看了她一眼, 只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贪心过头了。

    他停顿了一息, 又急忙道,“不用烧纸钱给我, 我在下面也用不到这些,烧一个你亲手缝制的香囊便好。”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痛, 胸闷到难以呼吸, 勉强憋回去的眼泪瞬间又冲出了眼眶, 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裴源行只觉得心底有种钻心的疼痛不住地往上翻涌, 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甜。

    他并非想要惹她伤心,可今日一别, 焉知往后他们还能不能再相见?

    他一点都不想把她让给顾礼桓,光是想到她和顾礼桓结为夫妻伉俪情深,他就难以忍受。

    可他又能怎么办?

    打仗的事谁又能有把握呢。

    云初小声地哽咽着,纤弱瘦小的肩膀跟着一耸一耸的,瞧着甚是可怜。

    裴源行呆呆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她,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起些许希冀。

    在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在初儿的心里,是否也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

    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她。

    她纤长的睫毛因沾着泪水而根根分明,白皙的小脸上盈满了泪水。

    他心里软成了一片,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温柔地将她揽在了他的怀里,低声哄道:“初儿,不哭了,好么?”

    她抽咽了两下,非但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眼泪反倒流得越发汹涌了。

    他喟叹一声,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触上她白嫩的脸庞,细心地替她擦拭着眼泪。许是他擦拭得不得要领,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他心疼地皱了下眉,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微凉的唇瓣朝她靠近了些,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初儿,你心里其实也是有我的,对么?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问得小心又忐忑。

    她仰起头看向他:“别去,好么?”

    去他妈的赏赐。

    她才不要他去送死,她只想他好好的。

    “初儿,圣旨已下。”他道。

    云初知道,这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想了想,取下了腰间的噤步,将它递给了他。

    他接过噤步,垂眸看了一眼。

    是他先前送她的那块牡丹玉佩。

    她睁着一双氤氲着水光的眸子:“望你平平安安,早日安然无恙地归来!”

    她没回答他的问话,他却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眉眼间也染上了些许笑意:“初儿,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是么?”

    若是不在意他,又怎会为了他而哭?

    若是不心悦他,又怎会将牡丹玉佩交给他,望他平安无事?

    他的初儿,心里原来也是有他的。

    她深吸了口气,眼尾和鼻尖早已变得通红,湿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我若是心里没有你,在得知顾伯母去云家探底的时候,就不会特意去顾家说清楚了。”

    裴源行瞬间淹没在巨大的欣喜中:“你怎没让我知晓此事?老天知道我为着此事担忧了多久!”

    她似娇似嗔地瞪了他一眼:“让你知道了心生得意么?”

    他有些无措地道:“我哪有得意!”

    他这不是怕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抢走么。

    听闻顾郎君的母亲去女方娘家提亲,偏偏他那会儿还半点不确定初儿对他的心思,他能不心急么?

    “此次你若是不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一天都不会等你,隔日我便嫁给旁人,我还要带着我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裴源行有点想笑,却又抬手撸了一把脸忍住落泪的冲动。

    她心里定然是担心他才会说气话。

    他忽而倾身过来,吻上了她的唇。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从一下又一下的啄吻,到唇齿相依,透着无尽的缱绻温柔。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在她的耳畔轻轻落下一语:“初儿,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迎娶她进门。

    穆雨娴坐在茶馆二楼的雅间里,透过半敞开的窗户神色淡淡地望着窗外。

    不一会儿,伙计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一壶热茶和几碟点心。

    伙计来到桌前,将茶点逐一放在桌案上,脸上挂起了笑,一副殷勤得不得了的样子:“您还想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小的。”

    穆雨娴坐在窗前愣愣地望着楼下,对伙计的话语充耳不闻,何嬷嬷怕茶馆里的伙计惊扰到她,赶忙冲着伙计递了个眼色,道:“你先下去吧。”

    伙计在茶馆里做了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察觉到眼前的这位女客人浑身上下有种不怒而威的矜贵气质,想必应该是哪位高门大户的贵妇,遂也不敢再多言什么讨人嫌,弓着背默默退下了。

    何嬷嬷提起茶壶,将茶杯斟得七分满,把热茶递给了穆雨娴:“夫人,您等了这么会子工夫定是渴了吧,喝杯热茶吧。”

    穆雨娴仍看着窗外不作声。

    何嬷嬷不由得心疼起自家主子来。

    几日前,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行哥儿即将去北疆打仗,赶忙向侯夫人禀明了此事,侯夫人当时虽没说什么,可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了下人备好了马车,早膳也没来得及用就来了这间茶馆,在茶馆的二楼要了一个雅间,估摸着是要默默为行哥儿送行了。

    何嬷嬷深知侯夫人心里的苦,遂又开口劝道:“今日虽说是行哥儿启程的日子,可依老奴看来,这出征的队伍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此处,夫人不妨先用些茶点,老奴自会盯着外头的。”

    穆雨娴从窗外收回目光,抿了抿唇,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何嬷嬷心里自然明白侯夫人在在意些什么,在一旁提醒道:“老奴已将您亲手做的大氅交给了韩公子的母亲龚氏,请她以她自己的名义将大氅送予行哥儿,龚氏素来嘴紧,韩公子又一向跟咱行哥儿交好,谅必行哥儿收到大氅后,不会起什么疑心。”

    穆雨娴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拿起茶盏抿了口茶。

    何嬷嬷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再过些时日北边就该天冷了,有夫人做的这件大氅穿在身上,行哥儿也不会冻着了。夫人,您就放心吧。”

    穆雨娴神色不变,睫羽却轻颤了一下,垂眸看着茶盏上面漂浮着几片茶叶,低声地道:“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何嬷嬷笑呵呵地道:“夫人您总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幸而老奴跟了您多年,旁人就算不知道您,老奴总还有几分知道的,您啊,其实心里头还是有行哥儿这个儿子的。”

    “那件大氅搁在屋里也是可惜,不如给他穿了去,免得白白霉坏了反倒可惜。”穆雨娴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我有些饿了,去吩咐店里的伙计送盘荷花酥过来吧。”

    何嬷嬷应了声是,抬脚出了雅间。

    夫人还是这般嘴硬,就是不愿承认她早已把行哥儿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若真不在乎行哥儿,刚得知行哥儿即将领兵出战,夫人又怎会突然红了眼眶,一整天捧着行哥儿孩时的衣裳没说过半句话,辗转反侧了一宿都睡不着觉,次日天刚蒙蒙亮,就起身亲手缝制起大氅来。

    时间紧迫,那件大氅还是夫人赶了几日才做好的呢。

    她瞧在眼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夫人分明早就把行哥儿疼在了心上,只是夫人心里头总跨不过去当年的那一坎,怕是这辈子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思了。

    不承认便不承认吧,只要夫人心里头明白就足够了。

    一早,云初便出门了。

    还未走到胡同口,青儿姑娘便小跑着追了上来。

    “云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云初脸上一红,耳尖也隐隐有一种灼烧感传来:“我去送送他。”

    那日她对他吐露了真心,他欢喜地紧抱住她不肯松手,两人在书房里独处了好久,他才舍得放她离开,送她回了年家胡同。

    风清虽见了她什么都没说,但他素来机灵,还能猜不出来他们俩眼下是何关系么。

    风清知晓了此事,那月朗和青儿姑娘定然也全都知道了。

    那日她问他哪一日启程,他笑着跟她说,她有这心思足矣,不用特意前来送他,最后被她缠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得松口,说他今日领兵离京。

    思绪飘远之时,青儿姑娘忽而沉声道:“云姑娘还是别去的好。”

    云初脚下一顿,扭头看向她:“为何?”

    青儿姑娘微微别开眼,似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支吾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出了实情:“公子他……他昨日便已离开了京城。”

    云初倏得睁大双眼:“昨日?他跟我说今日是他的出发之日!”

    难怪那日她怎么追问他,他都不愿跟她说。

    青儿姑娘挠了挠头皮:“云姑娘,公子也不是要瞒着您,他只是不想跟您辞别。他说他若是见了您,只怕他就舍不得离开京城,不愿再去北边了。”

    这圣旨都下了,这仗是不得不去打了。

    公子定然也是知道个中的厉害的,旁的不说,光是为了挣个好前程,能一辈子护住云姑娘,公子也只能硬下心肠不辞而别。

    青儿姑娘暗暗叹了口气。

    人是不能有软肋的,心里有了牵挂,就算是再厉害、再有胆气的人,也会变得顾虑重重,英雄气短。

    云姑娘就是公子的软肋。

    云初下意识地捏紧了被她握在掌心里的香囊,她终究还是没能将她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送到他的手中。

    他很早便开口问她要过香囊,可她那会儿对他无半分情意,一心只盘算着何日才能跟他和离,是以香囊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如今她做了香囊,他却离开了京城。

    今日一别,还不知哪日才能相见。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香囊,愣愣地,半晌无语。

    “云姑娘,公子临走前,托我将此物转交给您。”

    云初伸手接下青儿姑娘递过来的东西。

    她看了看放在掌心上的小泥人,眉头轻蹙,向青儿姑娘投去了疑惑的一瞥,迟疑地道:“这是……”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