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混乱过后, 青娥跟着捕快离开了秦府,茹茹无时无刻不抱着她,小脸埋在她的脖颈间, 眼泪水顺着往下淌, 叫青娥自责得顾不上扭伤的腿。
赵琪当年说得对, 这孩子她不该生,冯家的孩子生下来跟着她, 只能受苦, 除开将茹茹送去给她生父。冯俊成那么好的人品,即便对她有恨,也会认栽地将孩子抚养成人。
可她该如何证明?即便真的能够证明, 她也不愿和茹茹分开。
“青娥…我们回家吧……我不吃糖了。”
“马上就回去了, 花将军还在家里等你。”
她们跟着捕快来到县衙, 冯俊成就行在前边, 竖起耳朵听到此, 不由转身问:“你还敢回去?”
青娥抱着茹茹,见他走在前面, 那么老远, 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的,“不回去, 我又能去哪儿。”
冯俊成拧眉道:“你真以为秦家怕我这个巡抚?他将你打成这样,又让下人——”话说一半,见茹茹泪光闪闪的大眼睛无知地将他望着,后半句话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只好道:“他今日颜面扫地, 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这话说得也不错, 只是于青娥太残酷了些,青娥先是点了点头, 而后一眨眼,滚下颗眼泪。
茹茹连忙用小手给她擦,生气地瞪着冯俊成,“大老爷,你把青娥说哭了!”
冯俊成本就有些自责,他知道,昨夜是她小心翼翼在向自己求救,即便他不认可她做法,也该想到秦孝麟不会就这么将她放过,要是昨晚他能细问,问清楚她为何如此,也不至于让她落进秦孝麟的手里。
偏他昨夜心慌意乱,根本不能久留,在她站在山坡看不见的地方,行色匆匆几乎“逃”下山去。
眼下他只好沉声问:“李氏,你哭什么?”
因为昨晚的事,青娥有些不能面对他,眼眸低垂道:“我无处可去,还倒欠秦孝麟那畜生四十两。”
她全部身家拿去还了那不存在的债,租地的事好不容易平了反,却又住不得,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冯俊成不免锁紧了眉头,抬眼恰好对上茹茹气鼓鼓的小脸,她两条胳膊将青娥的脖子圈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回身瞪他,这么侧着,那平安扣又从斜襟里露出一点来。
他收回眼光,“李氏,我叫王斑去茶庄收拾你的东西,这案子被办成这样,是我失职,你先在冯府夹巷的小院里住着,那儿都是些冯府老宅的仆役,秦孝麟即便知道你在那儿,也不敢动你。”
青娥怔了怔,“这样不好,你会因为我惹人闲话。”
“那便让他们说。”
青娥眼神流露些许困惑,她不明白,昨晚上还是那么冰冷的人,为何忽然对她温柔起来,那是真的,还是她的错觉?
她摇摇头,不想他因自己惹人非议,正欲回绝,茹茹插嘴道:“能叫王斑把花将军带来吗?”
冯俊成笑看向她问:“你知道谁是王斑?”
茹茹用力点头,身子都在青娥怀里晃。
住到人家府上,还要带条狗,这怎么可以,青娥赶忙制止,茹茹却闹起来,她一动,拧着了青娥的腰,青娥隐隐蹙眉,将孩子放到地上。
茹茹消停下来,仰头问冯俊成:“你晓得花将军是谁?”
冯俊成想起什么似的,扬眉瞧了青娥一眼,语气轻松,叫孩子暂时忘却了适才的惊吓,“晓得,我还和它一起淋过水。”
青娥听从冯俊成的意思,不论如何先在县衙留一份今日的口供,而后带着茹茹去往钱塘冯府,她到这会儿还不知道为何钱塘也有个冯府,也不敢问,更不敢抬头看坐在马车对面的冯俊成。
青娥动作小心揉揉后腰,不大自在地在冯俊成对面坐着,她还想着昨夜的事,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茹茹第一回 坐轿子,有些新奇,钻在青娥怀里,露出一只眼睛悄悄打量对面闭目养神的冯俊成。
他睁开眼睛,逮住了她鬼鬼祟祟的视线。茹茹旋即将脸整个埋进青娥怀里。
青娥叫茹茹逗笑,举目看了对过一眼,不料对上他毫不避让的目光。
光线透过轿帘,将他的脸藏在忽明忽灭的变换之中,就像他如今的脾气,叫青娥捉摸不透。
马车一晃一晃将帘儿鼓动,冯俊成没有躲开她的对视,他觉得自己不该躲,该躲的人是她,她一定隐瞒了什么。
譬如为何她的女儿姓李而不姓赵,还有那块玉,他想起来了,那原是他的东西,只后来不知放到哪去了,亦或是赏给了谁,不知去向,而今却戴在李茹身上。
迟迟丽日,总算有微风拂面。轿子来在冯府角门外,王斑听见动静迎出来,正好瞧见冯俊成从轿里下来,站在青娥和她女儿边上。
王斑一瞬恍惚,竟觉得茹茹抬头时和冯俊成有六成相像。其余四成,在青娥脸上。
他连忙掩饰错愕,掸掸膝头浮灰迎上去,冯俊成顺势吩咐,“带李氏到西边夹巷找间空屋暂住,请个大夫。我稍后去和大伯母只会一声。”
王斑领命正要带着青娥往西边去,冯俊成又道:“带几个人去茶庄将些要紧的东西搬来。”
“嗳。”
冯俊成顿了顿,“还有她家的小狗。”
茹茹怯生生接茬,“它叫花将军,是小妹妹狗。”
王斑一怔,看向没缸高的小丫头,思及她那与爷六成像的小脸,正色着躬身答应,“好,我弄上软垫子,给花将军放在小框里接来。”他笑着抬脸,“青娥姑娘,请先随我来吧。”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青娥欠身,郑重谢过冯俊成,领着茹茹随王斑离开。
听冯俊成叫这府里的人伯母,她这才晓得江宁和钱塘冯家的关系,也难怪那夹巷里仆役们的屋子比青娥原先住的地方更好,这便是大户人家的排场。
王斑帮着在屋里张罗了一会儿,说要喊大夫去,青娥转转摔疼的腰,又看看崴了的腿,觉得无甚大碍,摇头道不必了,她的伤很轻,不值当请大夫。
王斑当着她的面应下,出了屋旋即小跑去回禀冯俊成,冯俊成刚从大伯母刘夫人的厅里出来,为着将她安置,撒了无伤大雅的谎,得知此事,觉得她不领情,顿时有些心烦意乱。
“那就随她。”
话虽如此,等傍晚王斑带人将茶庄的东西都搬来,亲力亲为在青娥屋里帮忙清点的时候,冯俊成还是寻了个由头过去,嘴上说是找王斑有事,手里提的却是青娥用得到的药箱子。
花将军已经被茹茹抱在怀里,青娥正坐在杌子上拿热巾子敷脖颈,牙疼似的歪着头,身子往内窝,眼睫也耷拉着,恹恹的,是枝缺水的花。
青娥听见下人们唱喏才晓得冯俊成来了,连忙起身,抻到后背,脸孔倏忽白下来。缺水的花一下又成了枯萎的花。
王斑连忙殷切地问询,青娥摆摆手,她有话要单独与冯俊成讲。
她起身从头到脚摸索一番,从腰包里倒出两个钱来,递给王斑,“王兄弟,烦请你带茹茹到街上去买块糖。”
一听有糖,茹茹高兴得嘴巴咧到后脑勺,赶紧就去拉王斑的手。
“嗳好,就放心将孩子交给我。”打从冯俊成进门那一刻,王斑就在察言观色,这会儿哪会含糊,连忙就答应下来,况且他去岁刚得个女儿,妻女都在顺天府,见到茹茹欢心着呢。
王斑遣退了屋内清扫的仆役,有说有笑领着茹茹退了出去。
屋里堆了些茶庄搬来的旧物,人一多原有些逼仄,这下视线里没了遮挡,只剩下对方和门外劈进来的半扇光。青娥站在暗处,冯俊成站在亮处。
冯俊成若无其事将药箱子搁下,“你崴的是左脚?”
青娥愣了愣,扯出个笑,“崴个脚而已,不必兴师动众的。”
冯俊成将箱子打开,辨认里头瓶瓶罐罐,“你不肯瞧大夫,我也只好亲自给你拿来。”
青娥眼瞧他将东西一应俱全在桌上排开,只得讪讪在桌旁落座,“我揉点药油就好了。”
冯俊成便找出一瓶药油,递给她,顺道问:“有个事儿不问你,只怕你以为自己能逃过去,李青娥,骗我那一百两,你花哪儿去了?”
青娥愕然举目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如实道:“我和琪哥一人拿五十两,我的五十两拿来置办田地,养育茹茹。”
她让他问题定在原地,忘了接药油,等反应过来要抬手的时候,冯俊成等得太久,不耐似的弯腰将她左腿抬起,搁在膝头,“赵琪不帮你养?那不是他的孩子吗?”
青娥哪里还顾得上圆谎,跃身去夺他手上药油,“我自己来。”
“我来。”他语气并不强硬,却叫青娥无法拒绝。
他没有脱下她的鞋,只是挽起一点裤管。
青娥穿的是一双轻便的灰布鞋,不甘素净,在上面绣了红的黄的小果子,狡黠俏皮,一如她五年前的个性。冯俊成瞧着她灰扑扑鞋面上唯一的一点艳色,手掌轻柔包裹上青娥后跟,轻缓打转,目光落在她脸上,哪怕她不敢与之对视。
“你还没有回答我,赵琪为何不帮你养育茹茹?”
“……他不管茹茹。”药油的气味刺鼻,青娥别过脸去,“大人,这是我的家事。”
冯俊成将搓热了的手覆上她红肿的足踝,青娥像是吃了极酸的东西,缩着脖子往回抽脚,倒吸凉气。
他点点头,逮住她后缩的腿,言语上却并不穷追,“你的家事。那好,你适才将他们都支出去 ,是要与我说什么?”
青娥本想等他揉完了再说,可见他垂眼认真打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只好道:“大人,我不能留在钱塘,是你说的,秦孝麟不会放过我。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将这些家当都抵押给你,换五两银子,让我带茹茹离开钱塘,将来等我有能力偿还,我定将当年的一百两定悉数奉还。”
冯俊成抬眸瞧她,“你连五两都管我要,上哪弄一百两?”
青娥急切道:“不是管你要,我这些家当不值钱,但五两肯定能攒出来,里头还有些银子的首饰,那些我也不带走。”
“你要我借钱给你,不是为了摆平秦孝麟,而是为了逃跑,跑远了,我还得等你凑钱还我的一百两。”他复述一通,笑了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骗。”
“不是…”青娥猝不及防,想要抽回脚去,却被他握得极牢。
“你又要跑。”
冯俊成缓缓抬眼向她,她摇着头,鸽血红的耳坠子悬在冯俊成心头,凌乱地摆动。
他皱起眉头,对她说道:“你拿着那一百两,要是潇洒自在倒也罢了,为何会沦落得在这五年间连活着都要小心翼翼受人白眼?为何谁都能欺负你?就连一个过路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编排、伤害你。”
青娥愣了神,叫他说得鼻酸,忽而一笑,“我也不知道。”
她往后靠了靠,坐进那半扇光里,瞧浮灰在光影里起舞,淡淡的,早已习惯的模样。冯俊成不由得也红了眼眶。
“你知道。你要是不知道,就不会在昨晚邀我进你屋里。”
她求他,才要拿出自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交换。可那怎会是她自认为的价值?
冯俊成定定注视她道:“李青娥,不论旁人如何看你,给你何种非议,你也不能自暴自弃放弃自尊讨好任何一个人。对我也不能。”
“对不起。”
冯俊成放开手,将她裤腿盖回赤.裸的肌肤,“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
青娥仓皇起身,想要逃走,“…是我想得不够周到,是我昨夜里黔驴技穷,要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了。那一百两银子我会还给你,人活着总有办法,大人你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
身后人却说,“我一不要你的歉意,二不要你的钱。”
青娥站在光里回转身,不由得皱起两条纤细的眉,勾过鬓发到耳后,困惑地将他望着。
其实她瞧得见他眼里的痛,他根本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早就忘却了五年前的那场骗局。他怎能不要她的歉意?
“大人想要我怎么做?”她扯动嘴角,尽力荡起个笑,走到他跟前去,“只要我办得到。”
冯俊成收拾好药油,侧目看她,“好,那我直说,你现在还欠秦孝麟四十两,我替你给。但你要打一张欠条,拉拉杂杂拢共欠我一百四十两。”
不是不要钱吗?青娥忍不住问:“我该怎么还?”
“我要看到五年前的你。”
冯俊成站起来,倏地高出青娥一截子去,他微微躬身,凝视她润泽的双眸,“还记得你当初是如何欺骗我的感情吗?分明只是个江湖骗子,却可以虚张声势,把我耍得团团转。”
青娥两条胳膊垂在身侧。她以为他在讥讽自己。
“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没有骗过人,也没有欺骗过旁人的感情了,你要我怎么做就直说吧,别钝刀子割肉……”
“骗我。”
青娥讶然举目,却被掣进个滚烫的怀抱,冯俊成阖上双眼,吻在她翕动喃喃的唇瓣,“我要你接着骗我。”
亲吻像一片羽毛,一滴水却沉重得如同整座山峰,坠落在她眼角。
他将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热而又沉重,“你就当是我要报复你,让你知道我的感受,一如你当初践踏我的感情那般,操纵你的一悲一喜。李青娥,你教我的,我一直谨记在心。”
青娥面上划过他的泪痕,睁大了眼睛。
“不要再让人伤害你了,现在你是五年前的你,有所依仗,有恃无恐。”
他修长五指穿过她的发根,高高托起她的后颈,也躬下身,越过五年光阴,再度亲吻起这个欺骗过他的女人。
第32章
那吻灼人, 青娥悚然一惊,手已先一步将他推开。
她气息急促,心乱如麻, 眼珠盯着他左右睃视, 好半晌没能缓过神来。
冯俊成记着她那晚打在墙上的影, 不明白她为何推得那么果决,正要问, 却见她已整理好情绪, 除了有些气喘,抬起眼睛半点瞧不出局促。
“骗一天是骗,骗一年也是骗, 大人总要给我个期限。”
冯俊成眉心轻结, “什么?”
青娥凑到他身前, 拿出做美人局的本事, 抬起他沉甸甸两条胳膊, 狎昵搭在自己后腰,“一百四十两, 债总有还完的一天, 你说是不是?”
冯俊成不喜欢她这精心乔装的慇勤,如同刻意与他装傻, 他不信她对自己只有利用,沉声问:“李青娥,你知道我说这些是何用意?能否与我好好作答?”
青娥低头片刻,转而绽个无谓的笑, “我在好好说, 这就是我呀。割舍不掉,斩也斩不断了, 一天是骗子,一辈子是骗子,你指望从一个脏心烂肺的骗子嘴里,听到什么话?”
二人对视良久,青娥渐渐在他温和惶惑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不敢面对。
“大人是读书人,连说话都好听,我当然知道你的用意,大人垂怜我,愿意庇护我。”
青娥两手抓紧了他衣襟,踮起脚,去够他的唇,他却微微偏脸,回眸难过地望着她,望得她也有些难过,就好像她已无药可救。
她的确无药可救,要有一种药叫她吃了好光明正大走在他身边,哪怕长在悬崖峭壁,青娥都愿意爬上去摘。
却没有那么一种药。
他尊重珍视她,捡起她零落在地的自尊,可她宁愿他心安理得将她当个花孔雀豢养。
如此他就不必承担选择她的后果,她也不必鼓起早被打压殆尽的勇气,来和世俗宣战。
话说应天府里,黄瑞祥在外养了个小的,如今怀胎八月,被冯知玉打听来,先头一气之下回了江宁。
于是黄瑞祥不得不将事情原委与郑夫人言明,郑夫人多少高兴,她又不是黄老爷,不必替他黄家那读书人的声誉设身处地着想,她就想儿子娶个知心可心的,再生个一儿半女,夫妻和乐,共享天伦。
冯知玉即便做不到,黄家也愿意护着她正头奶奶的颜面,偏她像个斗气的公鸡,眼瞧着温顺,不知何时就要转脸叨上一口。
“那是个什么人家的女儿?多少岁数?”
“是个小门户家的小姐,现年十六,名叫月兰,家里也有几亩田产。”
郑夫人皱皱眉,以为她为难什么,却说道:“门户太小可教不出什么有涵养的女儿。”
黄瑞祥正吸气,又听她道:“不过也有一点好,小家子气没主见,待你领回家,不至于和你主屋里那位主见强的相处不来。”
黄瑞祥眼睛都亮了,不过他料想也是,郑夫人不会不向着他,“那我就将人领回来了?爹那边,娘可要替我多说说话。”
郑夫人斜睨他,“我替你说?不连带着我一起挨骂都不错了,你还是自求多福吧。那小姐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认识的,你先都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否则我也不叫她进门。”
“孩儿都有了,哪能不给人个名分。”
“哼,就怕她家里不是什么有几亩良田的小门户,而是个花楼供人取乐的粉头!”
黄瑞祥猛一提眉,旋即堆笑,“哪儿能啊,咱们黄家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我要真领个粉头进门,还不让我爹打死在乱棍之下。”
郑夫人眼里玩味含笑,将儿子瞧着,“是么,你可当心哩!”
要不说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踩到痛点,那月兰当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而是个被黄瑞祥梳拢了的小妓子,家里莫说良田,就是连亲人都没有的。
黄瑞祥找了狐朋狗友帮忙买通合适的门户,就为了往人家家里硬塞个女儿,好顺理成章进他家门。
他如意算盘拨得脆生,全然不及冯知玉半点道行。
她已回到应天府来,破天荒要与黄瑞祥同吃同睡,其实早两年也是有过,但都因为几次三番的小吵大吵又各睡各的。
黄瑞祥进屋来坐了会儿,吊儿郎当架着腿喝口了茶,起身又要走,冯知玉侧坐榻上,眼睛都不抬一下,“你这又要上哪去?”
“我还出去有事,你自己睡吧。”
冯知玉掀掀眼皮,将书合上,“她身怀有孕,又快生产,是该有人陪着。”
“那是自然,我这就去了。”
冯知玉的声音轻飘飘传过来,“我晓得,你自不会因为她怀有身孕而冷落她,而去找别的女人吃酒睡觉,嗯?”
被说中,黄瑞祥浑身发毛,一抖手,转身走了出去,“睡你边上我真瘆得慌!”
冯知玉冷冷望着黄瑞祥离去的方向,眼里暗藏这五年间的积怨,轻声说道:“也就我不是个男人,要我是个男人,定然将你比下去。”
那厢里黄瑞祥跑到外宅,望了一眼月兰,这小女子一有身孕便极容易疲乏,月份大了之后,更是日夜颠倒,时刻卧床。
天没黑,她便睡了,见他来,汗津津睡眼惺忪,撑着腰杆要坐起身说话,与冯知玉一比较,要多熨帖有多熨帖。
黄瑞祥连忙爱惜地叫她躺下,坐在床沿轻声道:“我放心不下你,来将你看一眼,安心睡吧,你的事我都办妥了。”
“谢谢爷…爷,不留下么?”
“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那个。”
月兰在花楼原叫小月红,赎身后让黄瑞祥赐了这个名,十五岁刚亮相就让黄瑞祥梳拢了去,相伴一年多,也是相识相知。
月兰虽是花楼出身,却只有过黄瑞祥一个男人,故而对他十分依赖,满心满眼都是他,也信了他的话,将冯知玉当成个吃人老虎,可怜他的遭遇。
月兰侧卧在床上,虚弱地朝黄瑞祥颔首,“去吧,她一生气,又要折腾得家里鸡犬不宁。”
黄瑞祥见了月兰,身心舒畅,自然都是好话哄着,见她体贴柔顺,便又多陪了会儿。只是他刚从家跑出来,哪可能立刻回去,出去后,他上轿直奔秦淮。
今晚上他特意跑出来,是为着凑个大热闹。
秦淮附近最不缺秦楼楚馆,那些妈妈们时常就要弄出点新鲜花样,否则很快被别家冒过。今晚上群芳馆里选花魁,他就是让冯知玉捆在家里,也要想方设法金蝉脱壳。
群芳馆里姑娘们齐刷刷在台前站成一排,有的都是熟面孔了,还被推出来凑人数,不大情愿地在旁看指甲,说小话。谁又愿意做绿叶衬托中间的几朵娇花?
黄瑞祥姗姗来迟赶忙在二楼雅间落座,几个朋友看他来迟,罚了几杯,喝得黄瑞祥一下子涨红了脑袋。
“快快快,别闹我了,今儿来这群芳馆也不是为了看我啊。”
“嗳,你瞧中间那穿蓝衫的,身段模样都是最出挑的,今儿蓉妈妈就是要捧她哩!”
“是么?我瞧瞧。”
黄瑞祥挪挪屁股,面朝外张望,那门敞着,视野正正好好对准台前,虽是从上往下看的,但也瞧得清楚,那蓝衫女果真相貌不俗,肩头搭着纱衣,不时轻整云鬓,将眼睛在二层几间厢房斜扫,处处留情。
“嘶——”黄瑞祥却眉头紧蹙,往后倒了倒,“她长得叫我觉得有些面熟。”
朋友都前仰后合哈哈大笑,“是,生得美,你都觉得面熟。”
黄瑞祥摇摇头,将那女人仔细看着,她也听见此处喧闹,撩动眼波朝他微微一笑,唇畔小痣像极了一颗醉人的梨涡。
要命!黄瑞祥汗毛直立,这女人和当年那冯家巷口的沽酒妇人长得有些像!
其实并没有那么像,就连青娥长什么模样他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她有颗梨涡,笑起来很是风流。
黄瑞祥连忙将这发现说给席上众人,顺带将五年前他被那沽酒妇人反咬一口的苦水也吐出来。
“我起先以为他是为了冯知玉,后来一想,我妻弟当年定然和那妇人有些首尾,要不他能急成那样?”
“哈哈,你还敢说你妻弟坏话?当心他哪天给你使绊子,抓你进大牢,治你个色胆迷天的罪!”
一番玩笑,众人推杯换盏,忽听有人轻叩房门,几人都扭转头去,竟是一位器宇轩昂顾盼神飞的锦衣公子,黄瑞祥倒吸气又是一阵回想,猛然绽笑,起身拱手。
“是你啊!洪文兄弟!”
“南风兄,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江之衡以手中折扇点指隔壁,“我就在那儿坐着,听得你说起冯家的事,才确定你说的是时谦。”
黄瑞祥脸上一下挂不住,干笑道:“开几个玩笑,都是说了好玩的。”
“这有什么。”江之衡也笑,“你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开他玩笑随便开,我有时背着他说得更滑稽。南风兄,可否请我喝上一杯呐?”
“来来来,请坐。”
这晚上黄瑞祥与江之衡喝个微醺,也得知江之衡眼下在国子监,长居应天府,便说好经常出来小聚。
花魁也选出来了,就是那蓝衫女,她名叫香雪,让个富商豪掷千金送上了花魁宝座,往后的一个月里,旁人要见她,可得舍得砸钱。
冯知玉无意间得知江之衡与黄瑞祥厮混,霎时拧眉不语。虽说江之衡当年在江宁也是个排得上号的纨绔,可他素来看不上黄瑞祥这等人,绝不会与之为伍,怎能和他称兄道弟,吃酒谈天。
上个和江之衡走得这么近的人,还是冯俊成。人家现在是当朝吏部郎中,国家栋梁,奉谕旨巡抚浙江,他黄瑞祥又是个什么东西?
冯知玉想起那日江之衡问的那个问题,不由得留了个心眼。
那边国家栋梁冯大人叫王斑拟了一份欠条,五年前前后后,合计一四十两白银,五个月内叫青娥还清。
寻常佃户一年进益五到三十两不等,扣除日常开销,极难攒下钱来,青娥拿给秦孝麟的银子里大半出自冯俊成当年那一百两。
要让她五个月还清一百四十两,真乃天书奇谈。
不过,冯俊成本就不指望她还钱,她晓得,五个月,大约是他留在钱塘的时间。
“青娥姑娘?青娥姑娘。”王斑将文书推给青娥,食指在角落点点,“青娥姑娘,等会儿画押在这儿就行了。”
青娥回过神来,颔首去按殷红的印泥,作势就要画押,“好。”
王斑一个措手不及,去夺欠条,“青娥姑娘,我先把写得什么念给你听。”
“不用,我看得懂。”青娥探身将身契接过来,见王斑错愕,她笑着解释,“就是这几年一点点学的,能认很多字了,不然哪敢孤身带着茹茹,早让人欺负死了。”
话说一半,她顿了顿,笑起来,“看来女人识字也没什么用处,人家要欺负你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她说这话时冯俊成恰来在屋外,因此没有进屋。不料茹茹抱着花将军从草棚钻出来,叫了他一声大老爷。
冯俊成背手转身,就见小姑娘抱着小花狗,身上脏兮兮盯着自己瞧。他眼睛落到她脖颈上的红绳上,就是这条红绳,牵着那块平安扣。
青娥看过去,未加迟疑起身迎人,“大人,进来坐,我正要画押,待按完手印这就给您看茶吃。”
她把那身契粗略看了一遍,其实根本没仔细留意上头说的话,就将手印按上去,还给王斑,而后踅身到院里打水洗手,烧水煮茶去了。
一气呵成,没有犹豫,就好像即便冯俊成要把她卖了,她也没有意见。
青娥看茶给他,笑盈盈真像五年前那个沽酒的妇人,“大人请吃茶,别客气。”
冯俊成将那文书拿起,“你不仔细看看?”
青娥将茶杯推给他,“看了,够仔细了。”
“你看时限了吗?”
“五个月,是不是?”青娥眨眨眼,“要真还一百四十两,莫说五个月五年,就是五十年五百年我也未必还得清。”
“那你这就按了手印?”冯俊成乜目向她,“你可知道还不清这一百四十两的后果?”
“不知道,上头也没有写。”青娥将他看着,笑意缓缓收敛,“我还想问问大人,要是我还不清这一百四十两会有什么后果?”
“尚未想好。”
冯俊成说罢,看了一眼纸上那枚小小的红指印,“不过你可以放心,这只是寻常欠条,不是身契,我只是你的债主,你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青娥清脆地咯咯笑起来,“不能拿钱还,还不完也不知道后果,少爷真是学坏了。”
王斑两腮一红,揉揉鼻子觑向冯俊成,就见他若无其事擎着杯子饮茶。
青娥还在那叹呢,“想不到我劝人戒赌那么些年,也有被追债的一天。”
见冯俊成看向自己,她收敛了些,朝他淡笑着,“大人你也可以放心,我最会‘骗’了,当年一百两有一百两的骗法,而今一百四十两也有一百四十两的骗法,五个月,没准真能还清。”
王斑在旁听得心惊胆战云里雾里,骗?
平日里谁说起这个字,冯俊成都要冷一冷脸,她竟然还敢旧事重提?
以为冯俊成要大动肝火,他却只是皱了皱眉,道了声拭目以待,便起身离席。
王斑也赶紧揣上欠条追出去,“爷,那我这就叫人去县衙,把钱给青娥姑娘垫上。”
见他颔首,王斑抠抠胳膊,“爷,青娥姑娘要怎么样才能在五个月还清一百四十两?”
冯俊成果真没好气,“她不是说了吗?骗。既然她觉得自己能还清,那就让她还。”他侧目看向王斑,“还不去?”
“…这就去了!”
王斑小跑着去办事,冯俊成走在夹巷,不大高兴,她说她能还清,五个月,他定了个天方夜谭的期限,她却信誓旦旦要与他清债。
听见身后有零碎的脚步,转过身,见是茹茹和她的小尾巴花将军跟了出来。
四目相接,冯俊成朝她走过去。
随着他靠近,茹茹的小脸也越抬越高,脑袋高高仰着,“大老爷,这里是你家吗?”
冯俊成蹲下身去,总算只比茹茹高出一点,“是,但我不常来这儿住。”
茹茹本来还有些胆怯,见他蹲下,也大胆平视起他,“大老爷,为什么我和青娥要在这里住?”
冯俊成当真思索起来,最后道:“我和你娘是从前就认识的故人,你们没地方去了,正好在这儿住着。”他将话头扯开去,想了想,“李茹,你知道你爹和你娘为何分开吗?”
茹茹挑高眉毛,将他仔仔细细端详,“大老爷,你也喜欢青娥吗?”
冯俊成愣了愣,让孩子天真的问话逗笑,摸摸她怀里的花将军,“为何这么问?”
“每一个喜欢青娥的叔叔伯伯,都这么问我。”
“…是么,每一个?这么多,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青娥跟我讲,要是他们再问,就说…不关你的事!”
茹茹说罢,捣腾起两条小短腿,一阵风似的跑了。徒留下冯俊成缓缓起身,呆立原地,好半晌终于轻笑了声,见花将军四处找小主人,还给它指了个方向。
青娥在屋里收拾东西,见茹茹跑进来,要她当心着脚下。
茹茹去到她面前,跑累了两手搁在身前,学花将军喘气,青娥理理孩子衣裳,“你跑什么?”
“大老爷问我你和舅舅为什么分开,我说不关他的事,就跑了。”
青娥会心一笑,摸摸茹茹的小脑袋瓜,转而沉默。冯俊成果真对茹茹的身世耿耿于怀,其实看他对孩子如此执着,茹茹并非不能被冯家认回去,她怕只怕,孩子进了冯家门,也就此和她分开了。
茹茹撅屁股将她打量,“青娥不高兴?”
青娥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从昨天就没有笑过?”茹茹不理解,“我们住好房子,有糖吃,青娥不用到山上看茶树。”
青娥留意到茹茹脖颈玉佩,动手将它解下来,收进荷包,“可这都是有期限的。”
“为什么?大老爷要赶我们走吗?青娥为什么不叫我戴这个石头了?你摸,这个石头被我戴得热热的。”
茹茹说了一长串,青娥只笑着拧过身去,“小气鬼!就借我戴几天。”
“茹茹不是小气鬼,茹茹不是小气鬼!”
青娥站起身,收好了玉佩,茹茹绕着她转圈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老爷要赶我们走?”
“不是赶你走,是他哪天打道回顺天府,他走了我们也不能在这住了。”
“顺天府是哪里?大老爷去顺天府做什么?我们可不可以去?”
“顺天府…顺天府里有皇帝。他回顺天府去,是要晋升,当大官的……飞黄腾达,前途无量。我多半是去不了了,你想替我去看看么?”
茹茹一愣,将她抱住,“青娥去茹茹去。茹茹和青娥在一起。”
第33章
银子给县衙送了去, 是王斑亲自送的,他本可以不这么做,但又着实想亲眼看看郭镛的反应。
“这钱, 是冯大人垫上的?”郭镛心里好大个咯登, 难以置信, “冯大人为何替她还钱?”
王斑哼笑道:“李青娥究竟欠不欠秦孝麟的钱,您会不清楚?郭大人, 您是父母官, 却官官相护,帮着地主剥削百姓。这些,咱们巡抚大人可都看在眼里, 巡抚巡抚, 巡的是官员, 抚的是民心。您今日处处护着秦家, 将来想要分割清楚可没有那么容易。”
郭镛一听, 知道大事不妙,可他到底小官一个, 在钱塘看秦家脸色, 来了个巡抚,又要看巡抚脸色, 看来看去看花了眼,根本由不得自己。
只好试探问:“王兄弟,冯大人这是不肯让这桩案子就这么过去?”
王斑瞥他,“这我可不知道, 看来郭大人您也觉得这案子不该就这么过去?”
“不不不, 这就是桩小小的民生案子,哪能三番五次地——”
“小?”王斑猛然提高嗓音, 像只被踩尾巴的猫,“民生案子才是大案呐!郭大人,您听我一句劝,趁我家大人还未伸手问您要秦家徇私枉法的证据,您先自己整理起来,别等我家大人问您要的时候,手忙脚乱,丢三落四。”
王斑点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郭镛连连颔首,顿感棘手,在将人送走以后,连忙带着银子去寻秦孝麟。
那会儿秦孝麟人不在府上,正在花楼寻欢。七八个花娘颠来倒去围着他倒酒敬酒,纱衫滑溜溜穿不住似的悬在胳膊上,哼哼唧唧只为博取一人注意。难怪男人愿意来,这些女人太聪明,实在懂得如何拿捏人心充盈自家荷包。
秦孝麟一抬手,花娘们随即噤声,识趣儿地到一旁去,他以酒漱口,听郭镛把话说完,剔了他一眼,“李青娥现在人在何处?”
“这个…我也不晓得。”
秦孝麟哼笑,将郭镛带来的包袱皮拆开,里头寒光乍现,满满一兜银子。
周遭花娘霎时亮了眼睛,团扇掩面,挨在一处朝那兜银子打量,那里头有银锭也有碎银子,秦孝麟大掌探进去,哗啦啦抄起一把,又哗啦啦倾倒回去。
“冯大人是位善人啊。”秦孝麟将每个字都咬得暧昧,“要我是李青娥,肉偿都使得。”
“来,来啊。”他朝那几个花娘招呼,笑道:“让我瞧瞧你们谁的胸前能盛更多,盛了不掉,就全是你的!”
姑娘们推推搡搡全乐开了,山呼海啸蹲到秦孝麟身前盛银子。
“我!我!给我盛点,大官人偏心!”“大官人就是偏心向我,你说怎么办吧?”“胡说!大官人最喜欢我,是不是嘛!”
姑娘们推来搡去,郭镛在旁看得瞠目结舌,他一个县官,平日里哪敢出入声色场所,这会儿大开眼界,有点想掺和一脚,奈何胆子太小,只敢干看着。
秦孝麟抬眼对上了郭镛目光,笑道:“郭大人不一起来玩玩儿?”
郭镛连连摆手,胆都吓破,正要拱手告辞,又被秦孝麟扬声喊住,扭脸见他笑容温润,“郭县令,我瞧冯大人为人耿直,回京之后定然如实上禀,我有些担心这事牵连我二叔,你是咱们钱塘的官儿,你得为我出出主意。”
“我?”
郭镛手指向自己,多少愕然,旋即明白过来,秦孝麟这不是让他出主意,而是在让他站队。
“郭县令,你掌管钱塘大小事务,是我二叔直属,可谓息息相关,你可别脑门子一热,站错边,跑到冯大人那儿去了。到时候捅到天子跟前,我二叔未必有事,你的乌纱能否保住,可就只在冯大人的一念之间了。”
郭镛一愣,想起冯俊成在顺天府是吏部的人!
秦孝麟又道:“你觉着冯俊成为何替李青娥出这笔钱?郭县令,聪明的就去查查这事,做几篇文章,可别傻兮兮以为只要你向着冯俊成,他就会放过你。你是案子主审,我估摸他对你怨气可大着呢。”
郭镛抖了抖,耳边又想起王斑的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秦孝麟慢悠悠斟酒,酒液淅淅沥沥如同浇在郭镛脑袋顶上,叫他发寒。
“冯俊成回京后定然上疏此案,哪怕这案子在奏疏上或许只有寥寥几句,但只要他提及了钱塘县衙,万岁爷勾一勾笔尖,他身为吏部郎中,要想免我二叔的官还难了些,可郭县令你的乌纱……没准就要不保了。”
郭镛打颤问:“大官人,你说怎么办?”
“不难办,我怎么说,你怎么办。届时所有人须得绑在一条绳上,才可共渡难关。”秦孝麟自身畔姑娘的胸前扒拉出一枚银锭,抛给郭镛,“郭大人,那咱们…是回聊,还是在这儿聊啊?”
郭镛垂眼看向手中热乎乎的银子,实在舍不得抛下。
姑娘们多会看人脸色,一拥而上,掣掣郭镛袖口,又扯扯郭镛胡子,“郭大人,来嘛,莫要扫兴!”
冯府里,青娥是新搬来的,几个婆子闲来无事都爱往她屋里望。听说这女人是二房成小爷带回来的,是个蒙冤的妇人,无处可去,住在这儿,干些杂事来抵。
青娥不是冯家仆役,不得出入仪门,只能待在仆役的院子里,跟着婆子外出浆洗衣物。
待她忙完手头的活计,不慌不忙来在了仪门外,轻唤门内哥儿。那哥儿听说过她,上前问她有何贵干。
青娥道:“有劳小兄弟替我找一找王斑王兄弟,他人在吗?”
那哥儿挠挠脑袋,“王大哥早上就跟成小爷出去了,成小爷忙公事,有时王大哥也跟着。”
青娥荡起一抹笑意,叫那哥儿感到炫目,“他都是顺天府的吏部郎中了,你们还管他叫小爷哩?”
哥儿嘿嘿笑,“成小爷在冯家几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小,自然是小爷不是大爷。”
“你说得对。”青娥从怀里摸出一把子干果,递给那哥儿,“烦你在王兄弟回来后,告诉我一声,也告诉他一声,请王兄弟到我那儿去一趟。”
哥儿怔愣了会儿,等青娥走了才回过味来,“轰”的涨红了脑袋,啊……
就说为何领个蒙冤的寡妇回来,原来是王大哥的相好!
哥儿将那捧干果凑到鼻尖嗅嗅,闻到一丝青娥身上的香气,傻笑了笑,倚在门上乐呵呵吃起来。
鸣虫阵阵,夜来花香。冯俊成和王斑傍晚回府,就见那哥儿跟在不远处,不断朝王斑打手势。
冯俊成也瞧见了,叫王斑过去听他要说什么,就见他二人咬了一阵耳朵,王斑小跑回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笑意。
“爷,是青娥姑娘,青娥姑娘叫我过去找她。”
冯俊成不免蹙眉,“你去吧,看看她要玩什么花样。”
王斑搔搔胳膊,小跑着去了,心说论花样,爷可真谦虚,那五个月还一四十两的欠条才是别出心裁!想要人家还不上,一辈子欠他的,一辈子跟着他还债。
又不要钱,能拿什么还?
以身相许就直说嘛。
青娥屋里飘出饭菜香味,她正逮着贪玩的茹茹在桌前吃饭,花将军望眼欲穿蹲守桌旁,捡茹茹的漏。
见王斑从外边进来,青娥起身摆弄桌上干净碗筷,“王兄弟,你来了。用过饭了么?一起吃点。”
茹茹和王斑厮混熟了,见他来,拍掌叫好,“王叔!王叔来坐!青娥给你剥虾吃!”
王斑吓破胆,忙道不必,“你娘当然只给你一个人剥虾,哪能给我剥,我算老几呀。”
茹茹不懂,埋头嘬手上虾头,王斑干笑着坐到杌子上,端起碗,压低声量问青娥:“青娥姑娘,这是做什么?你和他们是怎么说的?怎么那人传个话见了我贼眉鼠眼的,叫我怪难受,爷也在边上看着……”
青娥笑了笑,拿过王斑手里筷子,往他碗里挟菜,“你吃,就当做个样子。”
她朝门外一抬下巴,王斑目光跟出去,就见一个婆子站在屋外晾衣,假模假式装没看到屋里景象。
王斑多机灵的人,倏地有些明白过来,只觉得背上沉甸甸,凭空多出口黑锅。赶紧埋头吃饭,又听了几句青娥的嘱咐,这才提膝离开。
吃过饭茹茹睡得早,青娥将油灯吹熄,掖好茹茹的被子,点上蜡烛去往仪门,仪门那儿的小厮得王斑提前知会,没有将她拦下。
见她款款踱步向门内,两个小厮交头接耳,捂嘴偷笑,都当她去夜会王斑。
冯俊成所在的院落是当年冯家二房的住所,搬迁江宁后,此地已久无人居,现在只有零星几个小厮外院守着,就连这几个人也被王斑打点过,没有将青娥拦下。
即便无人打点,他们凑在一起摸个牌的功夫,也听说了青娥和王斑的关系,适才晚饭还有人看到他们是一起吃的呢!
青娥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穿过月洞门,来在书房门外,窗纸上倒映冯俊成挑灯夜读的模样,他手执笔,偶尔批写,虽低着头,脊背却挺拔。
青娥笑一笑,吹熄蜡烛,迈上台阶。
王斑就候在书房门外,见青娥来了,把手上茶盘递给她,“那我这就下去了?”
青娥点点头,推门步入书房,一进去是个小厅,左手边书桌前有个隔断,冯俊成看不见她,只当是王斑进来。
他头也不抬,“银子送到了,县衙里说什么?”
青娥只是朝他走过去,大约她脚步声和王斑不同,冯俊成很快抬起了头,见是她,微微一怔,搁下手上毛笔。
他不由看向窗纸,却只是米黄的一片,瞧不见这一路上仆役们的反应,他愕然,“你怎么来的?”
青娥轻轻将茶盘在他桌案放下,微笑道:“放心,我布置好了,都以为我是来寻王兄弟的。”
原来如此,白日里她特意七绕八绕地问询王斑下落,就是为了找人替他顶上这个“私会寡妇”的名头,办法很有用,只不过叫他有些不爽快。
冯俊成提口气,“你跑到我院里来做什么?”
青娥含笑沏茶,分外自然,“想见你。”
冯俊成脊背绷着,两手微微成拳,“茶留下,人走吧。”
“大人要忙到几更天?”青娥没听见似的,垂手在边上站着,“我等等你。”
冯俊成不由得皱眉举目向她,“你等我做什么?”
“聊聊天,叙叙旧。”
冯俊成故作不屑,摇了摇头,提笔却没能落下一个字,“一百四十两的骗法,比之一百两好像也不过如此。”他还对她说过的话耿耿于怀,“你这样真的还得清吗?”
“大人不就希望我还不清么?”他态度如此,青娥不觉挫败,笑了笑,“那我就在边上伺候笔墨了,往后每天晚上,茹茹睡了我都会来。”
见他还要开口,青娥堵回去,“大人,就别管我了,别因为我分心,耽误正事。”
冯俊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哑口无言,将视线从她身上撤回,投入面前的几页纸张,好在他做事专注,没一会儿就可以假装不在意她了。
才过半柱香的功夫,青娥就有些站不住,脑袋先转动起来,四下打量,而后走到了酸枝木书架前边。冯俊成跟着抬首,见她身影窈窕,手指沿路抚过书脊,选中了一本《陶庵梦忆》,背靠书架翻阅起来。
她说她识字了,冯俊成举目不由得多看两眼,见她读得投入,便没有理会,过了会儿,又一抬头,她还翻在那一页,看来认的字也没有那么多。
青娥留意到他视线似的,拧眉点点那书页,“大人,有个字我不认得。”
冯俊成别开眼,“不会认,就折一页。”
青娥柔顺点头,“好,等看完了,我放在一起问。”
谁说要帮她认字了……冯俊成闭了闭眼,提气按捺焦躁。
是,他焦躁,分明她百依百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连那不公的欠条都欣然接受。可他清楚,她给的,压根不是自己想问她要的。
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一刻钟,王斑忽然折回来,拍打起房门,“爷,不好了,我瞧见刘夫人正往这儿来!”
门里二人猛然相视,青娥来不及做其他反应,搁下书本就要推门出去,焉知一开门缝就见刘夫人已带丫鬟步入庭院。王斑旋即在外将门合上,严丝合缝挡在前面。
青娥逃生无路,错愕看向冯俊成,她不大好意思,“早知道就不来了…我躲起来。”
冯俊成头疼得紧,“你躲哪儿去!”
这屋里格局一览无余,躲哪儿都是破绽,他起身一把将她从书架掣到隔断后边,叫她背靠隔断,不要出声。
推门进来是会客小厅,往左穿过隔断才是书桌,青娥就躲在那隔断的背后,甚至算不上躲,只是站在那儿而已,担着被拆穿的风险。
二人靠得有些近,心跳如擂,胸膛相贴,青娥抬眸便是他因为紧张滑动的喉结,这感觉没得有些熟悉,和五年前一样,什么都像是偷来的,藏着掖着,叫她忍不住想苦中作乐地笑一笑。
“你还笑。”
冯俊成后背冒冷汗,他最不擅骗人,却要为她应付刘夫人。是以垂眸见她神情,当真来火,牙根痒痒想在她身上挑个柔软处咬上一口,听脚步近了,他赶忙走出去,留她一人站在原地。
“俊成。”刘夫人来到门口,敲一敲门,声音热切,“累了吧?大伯母叫厨房给你炖了清肝明目的滋补品,你用一点再睡如何?”
第34章 (修)
刘夫人领丫鬟端来一碗决明子清鸡汤, 撇了浮油,揭开盖子便是满屋飘香。
冯俊成坐在小厅将鸡汤品尝,赞叹连连, 感谢大伯母的照顾。
“还和我这么隆重地道谢, 长大生分了不是?”刘夫人一进屋, 便没坐下过,视线叫右手边的博古架吸引, 绕着那儿踱步, 等他喝完。
“俊成,若嵋也托她舅舅给你带了书信来,今晨她舅舅派人送到了咱们门房, 你们不是办了同一桩案子, 县衙里碰不到?他怎么不亲自拿给你?”
“会面都为公事, 暂时不得空私下相见。”
“她舅舅这么忙呢?”
忙, 忙得他到现在都没能将人约见, 他想了想,替徐同找个理由, “应天府府尹到钱塘来, 定然应酬不完。”
“说的也是。”
刘夫人聊着聊着就要往左手边晃,青娥听脚步, 心跳砰砰,冯俊成更是一脑门子官司,脑袋里头都煮沸了,眼看刘夫人一条腿迈过去——
“大伯母!”
“啊?”
冯俊成梗着脖子, 脸孔涨红, “这汤,真好喝。”
刘夫人一愣, 眨巴眨巴,“是么,这么好喝?看来我回去也要叫厨房盛一碗尝尝。”
说罢,刘夫人笑盈盈抬腿,又要往那隔断后面去,青娥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慌慌闭上眼睛,索性当个缩头乌龟。
忽听“当啷”一声,冯俊成手上汤匙猛地跌进碗里,汤水也随之溅到前胸。他年二十四,身高八尺,位居六部,这景象,是有些荒诞的。
“哎唷!俊成你这是怎么搞得?”刘夫人赶忙扭转身,抽出绢子就去擦拭他身上水渍,“你看你,才说你长大了和我生分,这就要伯母替你收拾衣裳。”
“叫伯母见笑了。”
冯俊成讪讪一笑,眼梢盯着隔断,起身道:“我这就更衣吧,还弄脏您一张帕子,我叫王斑送一送您。”
刘夫人云里雾里被送出去,“也行,那我叫丫头伺候你更衣。”
“不必了。”冯俊成扯着嗓子喊王斑,叫他送了人去取干净衣裳。
门复又关上,冯俊成长吁出气,无疑是恼火的。隔断后边动了动,青娥怯怯从那儿走出来,见到冯俊成胸口一滩汤渍,本来心里还有些歉意,倏地笑出声,撇嘴忍笑。
冯俊成觑她,“你笑什么?”
“茹茹三岁吃饭就不会弄到身上了。”
“我是为谁弄成这样,拿我比三岁小孩?”
“茹茹聪慧又乖巧,拿谁比她都绰绰有余。”青娥上前替他解腰带,“先脱下来吧,别洇进去了,等王兄弟给你拿干净外袍来。”
许是适才刘夫人进来一趟的缘故,二人心跳都尚未平复,这时站得近了,冯俊成垂眼看她,嗓音沉沉,“这是拿我当你孩子照顾?”
“你比茹茹难伺候多了。”
冯俊成的手搭在她后腰,蓦地将她贴上自己,带起阵风,将灯火晃了晃。
青娥两臂抵在他胸膛,视线内,恰好是桌上那封柳若嵋托人送来的信,她大抵以为要发生些什么,不大情愿,“且慢,我有话问你。”
“我也有话问你。”她一提茹茹,叫冯俊成想起来,“你说茹茹是你和赵琪的孩子,既然如此,身上为何戴着我的玉佩。”
青娥她想了想,“哪个?噢,那玉佩是你的?我说呢,这么好的成色。琪哥只对我说是宝局上赢来的。”
“李青娥…”
青娥侧目向他,试探问:“那大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给茹茹当五个月的爹?你和你自家太太就没有自己的孩子?”
冯俊成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而后意识到她这是以为自己已有家室。想告诉她自己至今未婚,又羞于承认自己在她之后一直独身。
这短暂的沉默叫青娥有些难熬,那封柳若嵋的来信的确叫醒了她,她笑一笑,“这下倒好,我只是还债,却坐实了别人强加我的罪名,成了个不正经人。”她挣了一下,眼梢觑他,“这一百四十两,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还。”
冯俊成没放手,“我没有成婚。”
青娥眼底错愕一闪而过,却撇撇嘴唇,道了声不信。她不敢相信。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绝对不短,他在这五年里竟还未能和柳若嵋完婚?
冯俊成如实道:“差一点,议亲前夕,徐夫人病逝,她为母亲服孝三年。”
青娥大惊,“你们还没有议亲?”
男女之间尚未议亲,就是陌路,柳若嵋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他也不是柳若嵋的未婚丈夫。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两家都认定了这桩亲事,才不着急正式请冰人议亲。
她点点脑袋,“也快了,恭喜恭喜,这一次你们也该定下了,耽搁五年总算修成正果,她舅舅又是应天府徐大人,那徐大人好生厉害,我见识过,他对你一定有所助力。”
冯俊成垂眼瞧她,却道:“先头徐夫人病逝,头两年她为母亲伤心欲绝,要她另择他嫁有些残忍,我便躲在顺天府没有回过家,但我也想明白不会娶妻,这婚事我不会答应。”
“为何?”
青娥心里突突跳着,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冯俊成却为了气她似的,也不正经作答,“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青娥举目瞪他,冯俊成笑了声,不加遮掩道:“因为于我而言,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就没法假装不知道,她嫁给我,将来我和她都只会痛苦。”
青娥好一阵沉吟,仰脸瞧他,倒真像在劝他,“不见得。你认识的人里,谁不是盲婚哑嫁,日子久了就喜欢上了。就你天生反骨,爱和家里作对,你有的哪一样不是家里给的?”
冯俊成只是垂眼将她凝望着,青娥叫他盯得无所适从,索性捧着他脸与他对视,他面庞总是刮得一点胡茬摸不出来,细细嫩嫩,简直像个女人。
她心生动容,指尖轻轻摩挲他耳后,目光渐渐交缠,青娥仰起下巴——
门开了。
王斑捧着叠干净袍子,与门里人三面相觑,尴尬不过一个弹指,他一路从脖颈红到头顶,顺着来的轨迹,退了出去。
屋里静悄悄,青娥倏地笑弯了腰,“王兄弟真倒霉,替你背个私会的名头,还要撞见这些。”
冯俊成无所谓适才的小插曲,一手钳着着她两只腕子,按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扶着她腰身,垂首寻觅被打断的亲吻,青娥刻意左右偏脸,叫他两次都只亲上她的唇角。
“躲什么?”
他不高兴地收起下巴瞧她,青娥得逞地笑,攀着他肩膀,雏鸟似的一下一下啄吻他下巴、面颊,只偏不将吻落到唇上。
她将人推开,走出去,还能踅身撩闲,“这就是一百四十两的,不许你说不值。”
冯俊成眼瞧她跑走,拇指在唇畔碰了碰,还有些唇脂留下的黏腻,带着香气。
失神片刻,他忽而清醒,叫来王斑更衣。
在钱塘,青娥这桩案子是近五年来闹得最大的一桩,因此传扬开去,没多久杭嘉湖一带消息灵通的几个就都晓得了。
赵琪在赌坊不分昼夜待了五日,身上都臭了,揣着赢来的几个钱,都是给青娥办的嫁妆。她不是好事近了么,当哥哥的总要为她准备点什么。正清点手上银两,就听旁边桌上有人讨论钱塘的案子。
“钱塘那案子结了?”
“结了,那女人是个娼.妇,还是个骗子,说受麟大官人欺骗与他相好,实际上是她想骗麟大官人的钱。”
“骗了多少?”
传到此地,早就完全是在以讹传讹,“我记得是二百五十两吧?”
“这么多!秦家果真有钱呐,你说他们家这些钱这么轻易就能给那女人骗去,怎么就不能分你我一百二百的。”
那两个人给自己说高兴了,摸牌笑起来。
赵琪听到这里,觉得“钱塘、骗子、麟大官人”三个词分外刺耳,皱着脸将银子揣好,扯扯裤腰走上前。
“小兄弟,你们说的那个麟大官人,是什么人?这又是个什么官司?什么娼.妇骗子的?”
那二人和赵琪同过桌,算相熟,随口道:“就是前段日子在钱塘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案子,那麟大官人是钱塘商贾秦家的儿子,叔叔是杭州知府,家大业大,让个采茶女给骗了,那采茶女倒打一耙,先上官府告状,说麟大官人串联地主没收她田地……嗳!你听是不听?”
话未说完,赵琪捏紧拳头转身就走,他一个五大三粗须发杂乱的男人,走在路上不顾旁人视线,眼泪哗哗往外流,一面抹泪,一面越走越快。
当晚他便赶回了钱塘,在茶庄寻青娥不见,得知日前来了几个哥儿搬她家里东西,因为有徐广德的人在边上陪着,佃户们就只是老远看了一眼,猜测那些应当是秦府的下人。
她走得不久,院里还很整洁,只是菜地里冒出来的一茬韭菜郁郁葱葱,没有人吃。
赵琪在夜色里走一段山路,敲开山上佃户家门,“老哥,我瞧你家里镰刀真亮,我借了替妹妹收个菜。”
他割了菜,进厨房搜刮出一小布袋面,做了糊糊汤吃。吃完抹一把脸,双目发直,楞柯柯坐着。
前不久青娥就遭徐广德刁难,她说要走,看样子没能走成,他本来可以留下帮她的,可是他没有。
当年他也可以戒了赌,和青娥成婚的,可是他没有。
说要金盆洗手,他没有。
时至今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割菜的镰刀还搁在手边上,那镰刀是新磨过的,刀背锈了可尖儿格外亮,透着一丝寒。赵琪抽抽鼻翼,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他使蛮力掰了刀把,抄起那镰刀片别在腰上,下了山。
这晚上秦孝麟喝得有些醉了,下轿走角门进府,门刚翕开一条缝,右手边巷口窜出个黑影,扑上来,像头大黑狗。
秦孝麟下.身猛然剧痛,高喝一声救命,一截镰刀刀片正插在他大腿内侧,泛着月亮的寒光,喷溅出血液。
那“黑狗”很快让人制住,秦孝麟拔了刀,捂着下.身,借月色看个清楚。
那是个精瘦虬结的男人,一副流氓相,未入夏,气候还凉,他却光着膀子,浑身肌肉紧绷,像个临刑的刽子手,又像个赴死的死囚。
秦孝麟感到尿裤子般腿弯一片湿濡,垂首只见鲜血将他□□从暗黄染做深棕,他屏住气,退进门内,对手下人发号施令。
“给我打,往死了打!”
翌日,青娥又去冯俊成院里读那本《陶庵梦忆》。
挺有意思的,讲的都不是大道理,而是富家子吃喝玩乐斗鸡养鸟那点事。
其实她陪着冯俊成也不过一个时辰,他结束公务,她还看得意犹未尽,回去轻手轻脚不惊动茹茹,一沾上枕头就着了,半点不带含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进门见冯俊成不理睬自己,就不打搅他,到书架边上看闲书去了,冯俊成反而抬眼看了看她,一下倒不知是谁在不理睬谁。
其实冯俊成早就忙完了,他不是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要留到晚上……
他在纸张上默写诗经,等她看完那本《陶庵梦忆》,该是会有一大堆识不得的生僻字要问他。他再等等。
门外传来王斑火急火燎拍打门板的动静,他闯进来,也顾不上会不会撞见看不得的景象,“爷,大事不好了,赵琪找秦孝麟寻仇,砍了秦孝麟一刀,现在人被送到县衙,快要死了。”
青娥合上书,怔怔瞧着王斑,“谁快死了?”她顿一顿,扯出个笑,“秦孝麟快死了?”
“不是,是赵…赵——”
不等王斑气喘吁吁地说完,她推开人跑了出去。
夜里风寒,削在青娥脸上像两把刮骨刀,她跑起来,满脑子浆糊,险些被门槛绊倒。
冯俊成追在后面拉了她一把,摸到她手腕冰凉。她浑身都是冷的,也不哭,像座石像,除了眨眼,不会做出反应。
冯俊成此刻心情复杂,赵琪竟不顾性命为她报仇,他轻声道:“他大概以为你在秦府,我代你去县衙,你还是留在这里,不要去了。”
这五年间青娥和赵琪固然生了嫌隙,可对青娥来说,赵琪是师兄,是亲兄弟,是被她辜负的未婚夫婿,她对赵琪有愧,正如赵琪也对她心存歉意,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弥补……
青娥抓紧了他袖子,“大人,琪哥不能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就只有茹茹一个亲人了。”
冯俊成艰涩颔首,将她留在院内,披上王斑送来的薄衣,疾步赶往县衙。
第35章
秦府内, 秦孝麟两手架上椅背,口咬纱布,面无血色仰脸靠坐。
大夫已将伤口处理过, 赵琪那一刀是冲着那儿去的, 扎进大腿根, 大夫说,连是连着, 就不知道等长好了, 还有没有用。
要只剩个花把式,不就和宫里的一样了……
“大夫是怎么说的?”秦家老爷太太得知秦孝麟让人伤到了那儿,哪坐得住, 平日再不待见这个儿子, 也心急如焚恨不能手刃仇人。
推门进去就见秦孝麟惨白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脚边是被鲜血染红的水盆, 大夫换下的纱棉散落一地, 格外触目惊心。
秦老爷踹进门内,火冒三丈也要被怔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才能弄成这样!”
任夫人进屋便问大夫还能不能治好, 大夫自然拣好听的说,可又不敢将话说死, 那样治不好可就要算到自己头上。
任夫人凛然看向秦孝麟,“那行凶者呢?”
秦孝麟缓缓抬高昏沉的脑袋,吐了口中纱棉,气若游丝道:“杀了。”
“杀了?”秦老爷倏忽皱眉, 而后闭了闭眼, “罢了,尸首现在何处?”
“县衙。”
秦老爷登时黑下脸, 怒火拍桌而起,“你将人打杀还敢送去县衙?真当我秦家在这钱塘一手障天了不成?”
“那人是李青娥的奸夫,我杀了他,不丢到县衙,她如何知道我动起真格的要叫她不能活着走出钱塘。”秦孝麟睁开眼,咬牙切齿,“爹,她眼下定然被冯俊成给藏起来了,这二人必有奸情,那姓冯的不是什么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要是敢将茶税查到咱们家头上,儿子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怎么又扯到了冯家?”任夫人脸色骤变,“往常你在外惹事我不管,可冯家,你断不能碰!”
秦孝麟吸气坐直了身体,“是郭镛和我说,冯俊成这几日在派人暗查茶税,四处走访。”
“当真?”
秦孝麟颔首,秦老爷抬了抬手,“这事你不用管,你二叔自会处理,好好养伤,再叫我晓得你在外惹祸,我定将你扒下层皮。什么李青娥李红娥,为着报复个女人,害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任夫人望着地上染血的纱棉,转脸叫下人拿赏银给大夫,叮嘱他千万将秦孝麟给医好,他虽然早有子嗣,可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不比叫他死了还难受?秦家面子也挂不住。
秦孝麟这下笃定江宁冯家和秦家有些私交,却又想不通那会是什么样的私交。
等冯俊成将赵琪从衙门带出来时,天已经亮了。
晨雾稀薄,他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两个抬人的衙役。
赵琪躺在板子上,浑身上下都是青紫色的,肿得不辨人形。大夫说他肋骨、左腿、右臂都有不同程度断裂,活生生让人给打成这样,脸上连个人样都找不见了。
秦孝麟派人将他丢到衙门口,就没想过后果,他无所谓后果,目的就是挑衅。
赵琪挨打时辱骂秦孝麟,叫他知道了他是青娥的哥哥,茹茹的舅舅,于是越发下起狠手,不打算留活口。
冯俊成不知该如何向青娥交代,大夫说赵琪多半是活不成了,他只好说他有银子,要大夫拿好药材来留他的命,大夫却说,那不是钱的事,而是阎王要他三更走,谁也留他不到五更天。
他将人带回来,安置在青娥那间院里,叫钱塘家里的老夫人晓得,派了人请他过去,问他最近究竟是忙什么事呢,又往家里带了个生人。
冯俊成进厅里先见了个礼,一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夫人忧心忡忡上前来拉他近前,“俊成,我怎么听说你带了个死人回来?将我吓都吓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什么人啊?”
冯俊成沉默片刻道:“还是为着上回同一桩事。大伯母,那人还没死,伤得太重,不能丢在外边不管。”
刘夫人惊讶,“还是为着秦家的事?那人是让秦家打成这样的?因为李氏的案子?”上回冯俊成为青娥搬进来的事解释过,刘夫人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可碍着这冯家不是单单是大房的冯家,也是冯俊成的冯家,只得将人收留。
这回又来一个,还是个快死的,她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钱塘老夫人也跟着帮腔,“俊成啊,这没有断一桩案子放不下心就要将人家接回来的道理,照你这么下去,咱们家里还不早晚叫外人住满了?再者说了,秦家如此将人针对,你明面上还是不好和人家对着干。”
“老太太,我晓得您的顾虑,不过您放心,秦家在钱塘再横,也是他们儿子在外犯事,巴不得风波快些过去,不敢生冯家的事端。”
“说是这么说,可你瞧那秦家小儿子,眼里哪还有王法?你将这两人弄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老太太,案子虽不能重审,但秦家未必躲得过去。要没有这桩案子我还看不见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如此势力,究竟是如何培.植起来的,背后又有何种交易,我都会调查清楚。这二人还只是一个开始。”
老太太一愣,“你还要往家带呢?”
冯俊成笑着打消她的顾虑,“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夫人紧跟着又问:“那个半死不活的和李氏是什么关系?”
冯俊成顿了顿,“兄妹。”
“天可怜见,怎么秦家小儿子还盯上那小寡妇一家了。”刘夫人压低声量,“她什么模样?是不是颇有些颜色?”
冯俊成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遮掩,以寻常口吻道:“她很好看。”
刘夫人听他说得直白,笑起来,而后一愣,发觉这不是能从冯俊成嘴里听到的话,但没往深处想,只道:“俊成,若嵋给你的信你看没有?要回信,我叫人往江宁跑一趟,正好也给你爹娘捎带点你的近况,他们可等着你回去哩。”
“我晓得,先看赵…先看此人熬不熬得过去。”
“那你去吧,要是人在咱们家没了,就叫账房给那李氏一些棺椁钱,好歹将人下葬。”
冯俊成应了下来,退出去听王斑说大夫刚走,给赵琪换了药,人还没醒过来。
青娥第一眼见到赵琪被打成这样,险些笑出来,真是和猪头没两样了。盯了他会儿才开始哭,无声把眼泪都流尽了,她不想让茹茹瞧见赵琪的模样,放下了床帐。
茹茹在边上探头探脑,有些无所适从,“青娥,这不是舅舅,舅舅不长这样。”
青娥朝她招招手,搂她在怀里,没有说话。
“青娥,这不是舅舅。”茹茹瞧着床帐,撇下嘴,眼泪断了线,将脸埋进青娥怀里,“骗人…这不是舅舅……”
青娥抬眼,瞧见冯俊成带着王斑从外边进来。
冯俊成跨步进屋,“他怎么样了?”
青娥摇摇头,没有出声。
冯俊成见她眼眶绯红,泪珠摇摇欲坠,心内不忍,沉声道:“大夫我找的是这一带医术最高明的,药材也紧着最好的,你就别担心了,担心也无济于事。”
“大老爷。”茹茹手脚并用从塌上爬下来,走到他脚边,湿乎乎的小手抓上他指尖,那是青娥的眼泪。
冯俊成蹲下身去迁就她的小个子。
“大老爷,救救舅舅……”
青娥将她制止,“茹茹。”
茹茹扒着冯俊成不撒手,眼泪不要钱地掉,“舅舅说,每个人只有一个爹,舅舅死了我就没有爹了。”
小孩子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不妨碍大人理解。青娥听罢显得有些不自然,可当着冯俊成的面,她又不能出言阻止,只好下榻来拉她。
“茹茹,不要乱说话。不要把死挂在嘴上。”
几句爹一喊,冯俊成沉默片刻站起身,“屋子里人太多气浊,不利于伤处愈合,我先走了,大夫每日辰时过来,要有急事,就到门房派人去请。”
青娥点点头,眼见他走出去了,她跟上,轻声在他身侧道:“这几日晚上我走不开,就不去了。”
冯俊成心中难免失落,步伐不见变缓,“无妨,我从没叫你去过。”
青娥止住脚步,目送他从夹巷走进仪门,旋即扭转过身去寻茹茹,茹茹正扒门往外望,被青娥揪住了后脖领子问话。
“谁和你说舅舅是你爹的?”
茹茹吞口唾沫,“是上回你和我说的,你说我想让他当我爹,就让他当我爹。”
青娥的确说过,一时无言以对,看向一动不动的帐子,又气又泪,别的也不多说了,左右她也想要冯俊成相信茹茹不是他的女儿。
“青娥,舅舅是我爹吧,都这么说的,除了舅舅还有谁能是我爹呢?”
“不许你再问我这个,有我不够吗?”
“别人都有……”
“我没有爹,我还没有娘,不也好好的?”
茹茹被凶地站在屋里直哭,青娥本来坐到了边上去,疲于应付,见她垂着小手吸鼻涕,掏了绢子出来走过去蹲身给她擤鼻涕。
“青娥…”抽噎两下,“我,我不想…”又抽噎两下,“我不想哭的。”
青娥被逗得笑了,“要哭就哭么,谁拦你了。”
茹茹大喘气两声,复述青娥说给她的睡前故事,“东海龙王不喜欢小孩子哭,小孩子哭了他就不让龙女到岸上去和韩湘子见面了。”
青娥心头酸涩,笑着擦她脸上泪花,“我乱说的你也信,睡前随口说的故事你记得那么清楚,叫你背首诗就磕磕绊绊背不出来。好了,你不是在这儿交朋友了?人家都一块玩呢,你带花将军也去么,饭前回来,身上别弄太脏。”
茹茹点点头,招呼上花将军跑出去玩了。青娥起身行至赵琪床边,收拾药碗。
一抬头,又瞧见被褥里面目全非的赵琪,她深吸气,忍着泪威胁,“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就恨你。你活过来我也不会谢你,你当你是谁?去招惹他做什么?本来我们相互亏欠,各过各的也就罢了,你擅作主张搭条命进去算什么?我不会谢你的…”
她昨晚上一夜没睡,这会儿总算累了,在里间炕上躺下,侧身睡了过去。
这一睡,错过饭点,茹茹在外头受欺负了她也不知道。
今日因着府里抬回了赵琪,仆役们都在谈论青娥屋里的事,外加她出入冯俊成院里,有意将黑锅丢给王斑,几个大人凑在一起说她闲话,就让孩子给听了去。
他们见到茹茹拿她取乐,说她娘不可能被冤枉,茹茹早都习惯别人说青娥坏话,也早都习惯别人欺负她没有爹,于是谨遵青娥教诲地扭头就走,却被拦住,围着她,绕着圈说青娥坏话。
茹茹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去,他们还不罢休,拉开她胳膊要让她听到。茹茹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小手乱挥施展法术,“都别再说了!我要把你们都变成猪!”
那帮皮孩子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相互调侃,“她说什么?”“她说她要把我们都变成猪。”
茹茹的法力失灵,转身撒开腿就跑,却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花将军讲义气地朝皮孩子们奶吠。
“你们干什么呢?”
不远处有人厉声喝止,可惜听那人声音也不过是个岁数尚轻的小姑娘,是过路的几个丫鬟。那几个丫鬟当中有个伶俐的,转头跑去二房院里寻王斑。
“在府里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叫主人家看见定要扣你爹娘的月钱!”
好在丫鬟直击痛点,几个孩子纷纷想起爹娘为月钱头疼,乃至拿自己出气的场面,全都抱头鼠窜,只留下茹茹还在原地。
丫鬟上前拉起她,掸掸她膝头灰尘,“快回去吧,往后别和他们玩了。”
茹茹牵着花将军前爪道谢,转身萧瑟地走了,她受了欺负,不会马上回家,要先到别地方晾一晾眼泪,否则青娥会担心她在这里交不到朋友。
抽抽鼻子,不知不觉走进一条窄巷,面朝墙,蹲下去摸花将军。
没来得及难过太久,巷口来了一个人影,她循声转过去,瞧见一个好高好气派的男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大老爷。
“大老爷…”
“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冯俊成看清她手里小狗,“原来不是一个人,你和花将军在一起。”
茹茹落寞地没有答话。
冯俊成笑着单膝点地,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摸摸她的脑袋,“他们说了不好听的话,是不是?”
茹茹怯生生抬眼,“大老爷怎么知道?”
“我在屋里坐着,有人告诉我的。往后你受欺负,就自己来告诉我,不要躲起来难过。”
她嗫嚅起来,“可是我难过不是全是因为这个,我难过我最近不是乖孩子了。”
“谁说的?”
“龙女会给乖孩子一点法力。”
冯俊成听到那熟悉的名字,齿关紧闭,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总算笑了笑,“你娘和你说的?”
茹茹摇头,“青娥不知道,是龙女和我说的。”
小孩子言之凿凿,惹大人会心一笑,“你适才要拿法力出来做什么用?”
“把说青娥坏话的人都变成猪…”
冯俊成想了想,手扶着茹茹的小小肩膀,“往常你的法力都起效,是不是?”
“往常没用过,青娥肯定会笑话我的,是我刚刚想到的……”
冯俊成瞧着茹茹认真的脸庞,假装看向旁处,忍住没笑,也忍住了鼻酸,“那我知道这是为何了,龙女给了你法力,可这法力太珍贵,你只能用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对你不好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茹茹仔细想想,点点头,愿意相信他,“那我把法力用在舅舅身上,让他快点好起来,保护青娥。还有我。我一个人保护青娥是很累的,花将军还是一只小狗,我和花将军还没长大,长大前也不能有坏人欺负青娥。”
冯俊成垂首片刻,抿了抿唇,笑问:“我保护你们,好不好?”
茹茹一怔,似懂非懂地欠了欠身,“谢谢大老爷。可是青娥说大老爷贵人事忙,叫我不麻烦你。”
冯俊成叫她懵懂的模样逗笑,想了想,两手撑膝站起来,朝她递出手去,“我带你去玩?”
茹茹站起身,答应陪他玩会儿,反牵住他两根指头。
青娥睡一觉起来,不见茹茹,在仆役的院子东转西转快急疯了,四下问询也没有人给个准信,好在王斑早就有所准备,见时候差不多,晃到她那儿替冯俊成传口信。
他站在院里朝青娥招手,“青娥姑娘,你别急,先回来,我知道茹茹在哪,我告诉你。”
见他这做贼的样,青娥不听也知道茹茹这会儿在哪,摆手径往二房院里去。
才穿过月洞门,就瞧见下晌浮光流动,老槐花树下光影斑斓,冯俊成抱着茹茹在那暖光之中缓慢踱步,孩子的脑袋歪在他肩上,流着口水,安稳地入了睡。
冯俊成听见响动,踅身转向青娥。
青娥眉心轻结,叫这场面惹得鼻尖酸涩,她已预料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失去茹茹,只得慢下脚步,疲惫不堪道:“你不要待她那么好,她会当真的。”
冯俊成单手抱着茹茹,另一手比个噤声的手势,“有话进屋来说,我先将孩子放下。”
第36章
安置了孩子在耳室睡下, 二人来在书房,青娥神情疲倦,为着赵琪的事本就一夜没睡, 这才补了一个时辰的觉, 又要和冯俊成掰扯孩子的事。
冯俊成却只叫她在桌前坐下, 看茶给她,轻描淡写道:“我知道, 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过抱了抱她,你也不必心急。”
青娥接过茶盏,目光迟疑, 却见冯俊成坦然落座, 掸掸膝头浮灰, 半点不打算将话题引到孩子身上。
她觉得哪里暗藏古怪, 又说不上来, 只得在椅子上改换了个更为踏实的坐姿。
冯俊成摆弄茶具,只是道:“想不到赵琪能为你做到此种地步。”
青娥目光落在旁处, 过了会儿才模样倔强道:“他自以为是擅作主张, 即便真杀了秦孝麟,背上官司, 于我又有什么好处,秦家还不将我也给杀了?”
冯俊成见她颦眉,晓得她说的是真话,但未必是全部的真话, 她恨不能咬着秦孝麟的脖颈子吸他的血, 可面对现实,她也只有忍气吞声, 否则反要枉费赵琪的一腔热血。
“你就这样放过秦孝麟了?”
“大人说反了,是我盼他放过我。”
青娥出来得急,睡醒了披上外衫便出来寻人,这会儿云鬓松散,耳下垂挂青丝,脸孔素白,坐在衣冠楚楚的冯俊成面前显得有些狼狈。
但她的狼狈是急雨过后的海棠花树,带着“无可奈何花落去1”的遗憾,随风摇曳身不由己。
冯俊成不由自嘲,他又开始了,擅自赋予她那些无关的遐想……
青娥见他目光幽深将自己凝视,先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不解其意,跃身去够茶壶,要给他添点茶水。他却按住壶盖,不叫她拿起来。
“大人?”青娥笑一笑,掌心覆上他手背,“做什么盯着我瞧?”
他直言,“我想看看你的腰伤。”
青娥为着他的直白愣了愣,眼神落在二人体温交汇的两只手上,转而笑道:“我以为我们能找个再顺理成章些的机会,起码不在白天,也不在我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
“我为何要在夜里看你腰伤?”
“脱衣服只看伤?”青娥莞尔,“你那一百四十两什么时候回本?”
她晓得他不爱听她将一百四十两挂在嘴上,见他沉下脸,青娥慢条斯理起身,阖上房门,背对他缓缓解开衣带。
“别生气,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要总板着脸,什么时候我才算把债还完?”
天气渐热,草窠传出虫鸣,青娥仅着薄衫,剥落便是贴合着主腰的白色里衣,月牙白包裹着石榴红,待白色除尽,她肩胛缓动,背转两臂解后腰细绳。
绳结抽开以前,冯俊成起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问:“你伤在右侧。”
青娥不答反问:“大人在怕什么?”
“把右边衣角掀起来。”
“我问你在怕什么?”
青娥转回身,回握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明知道情债难偿,还这不行那不行的。你莫不是盘算着五个月后等我还不清,就将日子顺延?”
冯俊成沉默的眼睛果真泛起波涛,青娥忽而一笑,“叫我说中了?你怎么这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就因为我骗过你,是你第一个女人?”
青娥忽而惊叫一声,原是被他利落打横抱起,搁在了桌案上。她侧躺在桌面,肩膀、胯骨硌得生疼,腕子又被他单手控住,两腿踢打。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给你看了!”
冯俊成掀起她右侧衣角,饶是有了准备,仍旧触目惊心。
那儿原是凝脂若玉般的细腻,而今横着几条狰狞的疤,如同百足蜈蚣,附在她身上,啃噬她的肌骨。眼下痂衣掉落,露出粉红新肉,在她挣扎过后成了更为秾艳的桃粉色。
腰侧一热,她猛然扭脸看向冯俊成,“别碰!”
却见他眼下绯红,指尖颤抖,轻缓触碰她的疤痕,他的手并不冒犯,就好像行过她的伤痛,只是为了感同身受。
“够了没?”青娥咬牙别过脸去,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他总算放开她,让她缓缓坐起身,青娥抹一把泪,挑眼瞪他,冯俊成并不介怀,拇指揩去她眼下泪痕,青娥却撇嘴哭得更厉害。
他拢她在臂弯,手掌轻轻拍抚在她光洁的后背。
她曾被瓷片划伤,疼过又结了疤。
冯俊成还记得,青娥会在重阳节买茱萸簪在自己鬓发,在上元夜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见他,哪怕孤儿寡母不好招摇,也要在鞋面绣鲜艳的果,将自己妆点。
她那么爱俏,怎容忍身上疤痕?
青娥靠在他肩头哭得好伤心,咧着嘴放声痛哭,他便珍视地亲吻在她眼下,将那些咸涩的,无处吐诉的悲伤替她收好。
青娥别开脸,用力地推开他,跳下桌案,把地上的衣物狼狈地捡起来穿上,抽噎道:“茹茹醒了,就叫王兄弟送回来。”
说罢,夺门而逃。
之后三日,青娥都没有出现在冯俊成的面前。
他不着急,没事人一样忙自己的。今时不同往日,五年前凡事由她主导,五年后轮也该轮到他了不是吗?
赵琪醒在青娥逃避冯俊成的第四天,这段日子王斑每日领大夫去给他吊命,参汤不要钱地灌,多亏他身上外伤多在皮下,否则极易腐烂引发溃败之症,一旦开始烂了,才是真的无力回天。
第一个发现赵琪醒过来的人是茹茹,她一如既往趴在床边看舅舅,只等傍晚吃了饭,大老爷回府,就去找大老爷玩。
正拿着两个木头娃娃在赵琪身上演对台戏,忽然发觉舅舅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动了动。
茹茹手上的木头娃娃正打得焦灼,戛然休战,被丢弃在地。
“青娥!青娥!舅舅醒了!”她转身去找院里帮婆子做活的青娥,笨拙的叫杌子绊了一下,‘噗通’趴下,下巴嗑在地上。
青娥听见响动便往屋里赶,进屋就见茹茹已经含着泪花爬起来,面朝她,一手指着床上,一手捂着下巴。
青娥哪管得上赵琪,蹲身查看茹茹。
“张嘴。”她伸手去掰她小嘴巴,往里望了望,还好没咬到舌头,“你说你急什么?他醒了还能跑了不成?”
茹茹本来想坚强一点,给墙根看热闹的花将军做个榜样,青娥一抱她,她就忍不住了,两只眼睛发起大水。青娥抱起茹茹,转身去看床上,就见赵琪已睁开眼,朝着她们笑。
他鼻青脸肿笑得极其难看,一开口,更是杀鸭子般难听,“……茹,茹茹,担心舅舅,是不是?”
说完,猛烈咳嗽一阵,偏脸朝床下呛出一口黑血,溅得遍地都是,青娥赶忙放下茹茹拿水去浇,赵琪迷迷瞪瞪笑看着她,和做梦似的。
“看什么看?”青娥将水泼出去,蹲下去拿猪鬃刷洗洗涮涮,“一醒过来就给我找活干,巴不得你不要醒了,死了算了。”
赵琪喑哑道:“你没了…我也想死了算了。”
青娥蹲在地上举目瞪他,两只眼睛却是红彤彤的,赵琪咧嘴笑,扯着伤处,痛得面目全非。茹茹上前去给他吹吹,赵琪疼完这一阵,浑浑噩噩两眼一翻,就又睡了过去。
彼时冯俊成正在巡茶的衙门查税,不知道府里赵琪醒了。
据县衙账面来看,是看不出什么,可任谁都晓得,赋税征收永远是财政一大难题,百姓要想偷税,大可以隐匿人口、瞒报田地,官府除了派人挨家挨户调查,根本别无他法,即便调查,也未必查得清楚。
先头查盐的时候,冯俊成就查到十几亩盐田没有归属,不知道从属谁的名下,从未交过赋税,一查起来就到处碰壁,一问三不知,相互包庇,就好像那盐田是海里龙王趁夜上来晒的,根本没有主人。
不过盐田到底惹眼,硬要查起来还是相对容易,只要肯下功夫走访,照样能揪出幕后之人。茶园便不太一样了,茶树种植山中,而山林里树木葱郁云遮雾罩,谁家隐瞒土地,根本无处查起,即便走访,也走不完钱塘成百上千座山峰。
冯俊成翻看完近年茶税卷宗,在秦家那几栏多看了两眼,郭镛在边上清清嗓子,极其不自在。
冯俊成在卷面轻轻点指,却像是戳在郭镛心窝里,“秦家只有八十亩茶园?”
郭镛笑道:“大人别看秦家山多,可一座山又能有几亩能种茶的地?”
“徐广德呢?”冯俊成食指顺著名录往下划,找到徐广德的名字,“徐家都有五十亩地,秦家会只有八十亩?”
“那也差不多啊大人,山多不代表地多,地多不代表亩产多,亩产多——”
冯俊成侧目看去,“亩产多不代表要交的税多?”
“不不不。”郭镛连连摆手,“亩产多税也多,只是秦家上交的茶税从来和亩产对得上号,他们家大业大,犯不上逃这点茶税,这要是一经巡抚查证,那不是自讨苦吃,得不偿失吗?”
冯俊成若有所思哼笑了声,“郭县令说得属实有理。”
大约是郭镛见化险为夷,有些掉以轻心,非得补上一句,“就是,您看秦家庄上一共也就多少家奴,那要是土地多了,他们也根本管不过来,春茶一年只那么几天能采,种了采收不完,不是白白浪费吗?”
冯俊成在攒政堂坐了一日,郭镛也陪他站了一日,二人都有些头晕眼花,冯俊成问:“上回我请你替我约一约徐大人,怎么之后就都没信儿了?眼看徐大人明日回应天府,你该不会还要拿他应酬吃多了酒身体不适来搪塞我吧?”
“我正要说这事!”郭镛连忙赔笑,“徐大人说了,这几天总算不那么难受,明日启程之前,他会亲自到您府上做客,也拜访拜访令尊在钱塘的亲戚。”
“也好,前几天有劳郭县令在当中传话了。”
“瞧您说的,这都是应该的。”见冯俊成起身松动肩胛,他连忙拉动椅子,“您这就要走了?我送送您。”
冯俊成也是受够了,一天下来郭镛时刻在耳边聒噪,八百只苍蝇在跟前飞,生怕他真看进去什么似的,就此打道回府,也叫耳朵歇歇。
车架刚在巷口听闻,冯俊成就见大夫提着药箱子跟着小厮走出来,按理说大夫辰时已经来过,这时再来,难道……
冯俊成下了轿,一掀袍角进入府门,直奔仆役们的夹巷。
才刚迈步进屋,就听茹茹欢声笑语,青娥也笑得开怀,冯俊成正想问她们在笑什么,就听赵琪也拉破风箱似的传出一阵笑声。
茹茹在屋里大摇大摆走步,“我和舅舅一样长胡子了。”
绕场一周,刚好来在门口,举目瞧见了冯俊成,叫了声大老爷。
冯俊成见她脸上两撇小胡子,下巴一块青紫,瞧着真和长了山羊胡子一样,走进屋,看到赵琪睁眼躺在床上,头发挂在床沿,洗完头的水还搁在一边,洗出棕黄的汤汤水水,有尘土,也有干涸的血渍。
青娥手上还擎着给茹茹画胡子的眉黛,她两条袖子挽着,俨然刚给赵琪收拾完身上污秽。手边还搁着借来的剃刀,预备给赵琪整理须发。
青娥躲了他四天,晓得赵琪醒来,他多半要来看一眼,因此做好了准备,面上欣然笑着,半点瞧不出上回的“不欢而散”。
“大人,你回来了。”青娥起身,给冯俊成收拾地方落座。
冯俊成目光缓慢从那把剃刀移到她的脸上,摆摆手,“我只来看看,他人怎么样了?”
赵琪醒来后便听青娥说了前因后果,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谁的地盘,又受到谁的搭救,因此忍痛笑着抬头,“冯大人…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您不光救了我,还救了青娥,救了茹茹,等我大好了,我代青娥给您磕头。”
青娥在旁睨他,语气淡淡的,“我用得着你代。”
大约是太痛了,赵琪讪讪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青娥道:“大夫说他性命是保住了,就是不知道会落下什么伤病,不过他也活该,我行骗遭报应,他也该遭报应了。”
赵琪闭着眼笑了两声。
二人一唱一和,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冯俊成没听见似的,“不然我叫两个人来伺候,将这间屋腾出来给他。”
青娥先是称谢,而后道:“用不着,都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而且就他这个德行,不时刻盯着我也不放心。”
“好。”
“大人,我送送你。”
二人前后脚出屋,冯俊成回首看了一眼屋里,问道:“茹茹的下巴怎么了?是磕在哪儿了?摔疼了吗?”
“小孩子磕磕绊绊是常事,摔了一跤而已,哭了也没什么,画个胡子就笑了。”
话毕,冯俊成行至院门,脚步微一滞涩,像是有话要说。青娥侧身代他推门,发丝拂过他鼻尖,一双无形的手将冯俊成往前推了一把。
他清楚,她对赵琪无微不至的照料往他怀里揣了一只醋缸。他听见自己问:“今晚上,你还来吗?”
第37章
最初青娥说赵琪刚醒, 身边不好离人,刚垫上这么一句,冯俊成便道了声“罢了”, 转身走远。
她真不是故意的, 躲了他那么些日子, 一静下来便想到他痛惜的神情,分明更想见他, 于是攥紧了身侧衣料, 耿耿于怀了一整天。
翌日早晨,青娥端了点简单的吃食去寻他。却得知他在前厅面见贵客,问是谁, 才晓得是徐同。
青娥一听这名字, 心里不痛快, 便在冯俊成院里静候了半个时辰, 想等他见完徐同, 问他今日因何会面。
那厢冯俊成与徐同聊得并不愉快,徐同念着自己是柳若嵋的亲舅舅, 将来也就是冯俊成的长辈, 话里话外十分傲慢。
冯俊成刚叫他一声徐大人,徐同便皱眉摆手, 道今日只为私事而来,不谈论公事。冯俊成也明白自己从他嘴里撬不出话来,是以不再坚持,只想早些将人送走。
徐同见他寡言, 又面嫩清俊, 只当是个低眉顺眼的好脾性,抚掌道:“俊成, 耽误了你三年当真不好意思,这一等,你二十有四,若嵋也十九了,她下月出孝,你又恰好从顺天府回来,何时去江宁一趟?拖了这么久,索性加急将事情办了。”
“我也正要说这事。我会尽快回一趟江宁,面见父亲母亲,请他们不与柳家议亲。”
冯俊成说得太自然而然,以至于徐同面上笑容还僵持着。
“你说什么?”
“五年前我便和家里提过不愿答应这桩婚事,后来更是去往顺天府不愿回家,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却得知徐夫人病逝,妹妹伤心欲绝,我也于心不忍,便没有在三年孝期之内提起此事。而今妹妹出孝,可以物色好的夫婿,我替她高兴,却是不能娶她。”
徐同拍案而起,引得周遭丫鬟小子侧目,“冯俊成!你好大胆子!”
冯俊成随之起身,高出徐同一个头,却不是为了杀他气焰。冯俊成抬起两臂拱手,深深躬下身去。
送走了怒不可遏的徐同,他进仪门往回走,来在自家院外,就见青娥扶门而立,正在等他。不知是不是天气转热的缘故,住进冯府,她的衫儿越穿越好看,有一回还簪了鲜花,格外鲜亮。
他面不改色上前,“怎么一清早就来了?赵琪不用你看着?”
“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醒,这会儿也有大夫看着。”青娥两手焦急搭上他小臂,“大人,适才你可是见那姓徐的老猪狗去了?”
冯俊成瞧她一眼,她改口,“徐大人。”
见她眼珠不安地闪烁,冯俊成觉得有趣,却还是面无表情,“我是见他去了,你有什么要问的?”
“你们说什么了?可是与我有关?”
冯俊成想了想,“是与你有关,但又不那么相关。”
青娥抓着他胳膊就不打算撒开了,握得紧紧的,眼巴巴望着他,“他为何接手我的案子?是因为你吗?因为你和柳家小姐的关系。”
冯俊成如实道:“按他意思是为了我。”
“可他既是为了你,又为何向着秦孝麟?”
冯俊成答不上来,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按他递交给徐同的案宗来说,秦孝麟已坐实罪名,偏徐同绕开了这些对青娥有力的证词,在应天府便调查起她的身世背景,从而威胁她认罪。
青娥眉眼倏地暗淡,郁郁不乐起来,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难过的,要没有冯俊成,她都未必能活,还计较这些。
于是又笑起来,“大人,我给你带了些粗鄙的饭食,拿荠菜煮的粥,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挖的。你用过再去衙门?”
冯俊成答应下来,随她进屋用早饭。她煮的菜粥很香,比府里厨房做得还要强些,米粒颗颗成型又都入口即化,还带着荠菜独有的清香。
冯俊成喝了一碗,有些意犹未尽,也大致看出她这是在为了昨晚没能过去,在和他赔罪。
青娥喜滋滋笑道:“好吃吧?我拿小砂锅单独给你炖的,只给茹茹盛开一碗,剩下都是你的。”
冯俊成心里倏地有点美,假装不经意,“那赵琪呢?”
青娥单手托腮将他瞧着,“他没有,他吃府上厨房的。”这么一说,冯俊成心内早就舒坦了,青娥将两条胳膊朝他够过去,抓着他大手,自觉与他五指交扣,“我昨天才说了一句,你就挎下脸,今晚上我来,好不好?好多字还不认得,像个睁眼瞎,让人笑话。”
冯俊成看向掌心白皙的手背,明明又白又透,该像块冰,却惯会撩人点火,“怎么突然好学起来了?”
青娥半真半假对他笑,“为了你呀。”
“今晚上只怕不行,我明早启程回江宁。”
“噢…”联想适才徐同来过,青娥猜测他们定然提及了冯柳两家的姻亲,冯俊成急着回去,多半是他和柳家小姐好事近了,默默抽回手,收拾碗筷,“那你去么,我给你送行。”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乱了,等他正式议亲,她该何去何从?怎么想,都不如带茹茹走了干净,可不到那个节骨眼,她又是舍不得走的。
人都自私,本以为自己能为了他的前途说走就走,可留下却发现他太好了,好得令青娥来不及为他考虑,只想将他的好都占为己有。
青娥赌气似的撅起两瓣红艳艳的唇,将手上碗筷收拾得叮叮当当,“你明早去,碍着今晚什么事?算了,你就这么去吧,去了再回来,我可不见得待你这么好了。”
冯俊成笑了笑,眼睛落在那两瓣唇上,一开一合好多怨言,他却爱听。
“那你来,看你几时方便,我等你。这会儿就先到衙门里了。”
入夜,冯俊成的院里特意为她留了灯,青娥听着沿路蝉鸣去寻他,灯笼早就被风吹熄了,路上黑洞洞的,明知冯府里再安全不过,还是感到有些心惊,只得趋光往他房里跑。
门阖上,隔绝了外头吃人的夜,她进门就见烛火昏黄,冯俊成着绀青色直身袍,乌发束着髻,怡然坐在桌案边,手里翻着她先头看完了的《陶庵梦忆》。
见她进来,笑问她:“你不认得的字还挺多,瞧你看得入迷,原是猜着看完的。”
青娥本来一颗心七上八下,进屋听他这么说,撇起嘴,蹭步过去,“真当我爱读书?陪你才看的,能看完就不错了。”
他还在翻书,青娥走过去隔着桌案将那书夺过来,丢开去。他眼神随那书落到地上,她便勾过他下巴,孩子气地越过桌案紧盯着他。
她开门见山,自己就是来和他睡觉的。
过了今晚,等他从江宁回来,就怕再找不到机会和他睡到一处去了。
都明示到这份上,冯俊成自然看得明白,但他眼底却有蓄意引逗的笑意,将桌上油灯挪了挪,“趴在桌上做什么?小心烫着。”
青娥泄了气,身上哪还有那股勾勾缠缠的劲儿,倏地直起身,大步走过去拾起书本,摊开在桌面,“那来嘛,教我识字。”
冯俊成随之站起来,憋着坏,拉过她到身前,相互瞧不见才敢让笑容上脸,勾勾笔墨,正儿八经教她识字。
不疾不徐教她认了十来个,青娥站在他身前软绵绵没骨头,不时转身拿手搭他一下,往他胸膛靠一靠,他将人提溜直了,修长有力的指头点着某个字,盲问她,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青娥扭脸和他求助,“你看它有个草头,该是什么花花草草的植物,对不对?”
“不对。”冯俊成垂眼瞧她耳朵尖都憋红了,愣是想不出来,还要逗她,“刚才不还跟我在念?再想想呢?”
“想不出来。”青娥拧转身,将自己吊到他肩上去,都像是耍无赖了,“不然…你罚我吧。”
柔软的胸脯感受到他胸膛扩张,是吸了一大口气进去,青娥心道成了,又忽然被他抓着肩膀转过身面朝书桌,正要急得骂他不解风情,肩头蓦地让他压低下去。
这下,是真成了…
“你慢一点!外头不会有人来吧?”
他不答,从循循善诱的夫子,变成吐息灼热的饿狼。青娥伴他十指所到之处发出动人的低吟,逐渐变得破碎,时轻时响。一声一声,跟随他的动作。
油灯渐渐将息,青娥伏在案上,攥烂了一摊碎纸。那也是他轻舐过她腰上伤疤的证据。
体温凉下来,各自借月光将衣物穿回去,青娥舍不得走,迷恋那酸酸涨涨将他据为己有的滋味。可惜茹茹早起不见她一定会着急,推了门出去,见到一地清冷孤寂的月光,还要转身探回去问他。
“你还没说呢,那个字究竟念什么?”她咬咬下唇,“我走回去的路上再念念。”
冯俊成披上外衫,手执油灯,送她走过那月色惨惨叫她感到孤独的庭院,“那字念藏,‘应无藏避处,只有且欢娱1’的藏。前头有亮光了,避着点人走。”
“我晓得。”
青娥踮脚在他面上啄吻,暂时忘却处境的艰难,心满意足,一步三回头,轻快地走了。
翌日清早,气候宜人,青娥睡醒浑身都不对劲,是让桌子硌得,还要拉上茹茹去给冯俊成送行。
王斑一拍胸脯,“放心,青娥姑娘,我一定把爷照顾得妥妥帖帖。”
青娥笑道:“你办事我放心着哩。”
“大老爷。”茹茹睡得还有点迷迷糊糊,揉揉眼睛,“大老爷要去哪?”
冯俊成摸摸茹茹脑袋,“去江宁,几日就回来了。茹茹在这儿要乖,别乱跑,小心再磕到下巴,听你娘的话。”他这才对青娥道:“别送了,带茹茹回去吧,我这就启程了。”
青娥与他颔首,心里想着昨夜,眼睛又望到了明天,百感交集站到一边去,看车轮滚滚,马车伴烟尘渐渐驶远。
轿厢里,冯俊成掀开车帘往后望了一眼,问王斑,“你说茹茹和我长得像吗?”
王斑霎时来了点紧迫感,脑子飞快地转,既要说像,又不能把话说死,绞尽脑汁道:“最开始是瞧不出什么,后来大约是相处久了,有时候一个抬眸,一个转身,乍看去,眼睛是像的。我觉着是像。”
末了又补一句,“反正是不像赵琪。”
他答得努力,冯俊成也很满意,笑了笑,闭目养神,没有言语。
王斑不知道,那名叫茹茹的小姑娘戴着冯俊成戴过的玉佩,说着冯俊成说过的故事,长着和冯俊成相似的眉眼,即便青娥闭口不谈她的身世,冯俊成也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从钱塘到江宁路程很近,走官道,一个白天便可抵达。
冯俊成这次回来没有提前告知家中,因此杀了江宁冯家一个措手不及,董夫人夜里正要睡下,听闻冯俊成刚下马车,正在厅里用饭,困意霎时一扫而空。
“俊成!俊成回来了?”
冯俊成正在花厅吃一碗阳春面,王斑站在后边,也正抱着碗嗦面。放以前,这定要挨主人家的骂,可自从王斑跟着冯俊成去了顺天府,他地位就有些不同了,冯俊成的大事小情都由他照料,像是管事。
起先在冯俊成屋里伺候的两个大丫鬟,他一个也没带去顺天府,五年来紫莹嫁了人,岫云进了董夫人屋里。这会儿岫云跟着董夫人一道追出来,见到了舟车劳顿埋头吃面的冯俊成。
冯俊成在这五年间鲜少归家,每次相见都叫董夫人感到陌生。今次只能借烛火将他端详,愈加令她患得患失,这儿子简直已不像是自己的了,陌生得就好像从前的他从来被压抑着,不曾展露真容。
“娘,您怎的还没睡下?我本打算明早再去您屋里请安。”冯俊成一见到她,站起身,话又说得温情。
董夫人本来欢天喜地赶出来,此时却叹口气,张开胳膊拍拍他两臂,“怎么瞧着消瘦了?是顺天府那边有事,还是钱塘叫你头疼?”
“钱塘那边事多,爹呢?睡下了?”
“他睡得早,你明日清早先去给他请安。我就是来看看你,吃饱了去歇息吧,我叫岫云给你铺床。”
冯俊成微笑颔首,分明预感到明日府上不会太平,却还是睡了极为踏实的一晚。
另一边,青娥翻来覆去,不论如何都难以入睡,她瞧着茹茹,心里万分不舍,又觉得要有一日自己终要离开冯俊成,茹茹跟了他,也不必再过苦日子,可她不愿意,她真的不愿意连茹茹都要拱手让出去。
怀上茹茹之初,乃至这孩子刚生下来,青娥都是自私的,她看不见这个小生命,只在乎她身上另一半骨血。之后母女相依为命,才有所转变,那转变发生在一点一滴的生活里。
到今天,她再离不开茹茹,就像茹茹离不开她。
“…青娥?”
青娥正翻来覆去,听见外间赵琪压着破锣嗓子叫她,披衣起身,将空尿壶给他踢过去。
“不是这个。”赵琪尴尬笑笑,“我是听你屋里一直有动静,知道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就叫你出来说说话。”
青娥拢着外衫在他床边地上坐下,“说什么?我跟你没话聊。”
赵琪把脑袋底下的软枕头递给她,扯着个公鸭嗓扮慇勤,“垫一垫,屁股凉。”
青娥自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就给自己垫上,“到底聊什么?”
“小少爷清早回江宁了?他现在真是有大出息啊。”
青娥回眸睨他一眼,他笑了笑,“他喜欢死你了,你也喜欢他,都到这份上了,给他做个小妾不正好?将来和他正头太太夺宠,他肯定向着你,好日子这不就来了。”
青娥没好气,“你脑袋让秦家人打坏了?”
“嘿嘿,那你不打算和他好了?就因为他娶别人?他也不可能娶你做正房啊,更不可能一辈子不娶。怎么做妾还做不得了?做妾多好!总比以前跟着我强吧!”
赵琪真犯愁,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他实心眼想看青娥过得好。
“我做妾,他向着我,谁向着他?柳家向着他?”
青娥没好气,但和赵琪说话,的确更容易吐露心声,想着冯俊成待她的好,实在割舍不下,轻声改口,“你非要这么说,做妾也不是做不得…不不不,不好,想想都难受。茹茹还要叫别个女人娘,叫我姨娘,我不干。”
她觉着不舒服,具体的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要是一个男人被夹在两个女人当间,本来有多喜欢,日子久了也要因爱生怨恨,变得不喜欢了。
赵琪往前蠕了蠕,“那你看我还有机会吗?我和他公平竞争,我肯定待茹茹和亲生的一样。”
青娥起身掸掸垫在身下的枕头,还给他,“你脑袋真被秦孝麟打坏了。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别想那些命里没有的。”
赵琪就跟早预料到这答案似的,认命且爽朗地应了声,“嗳!妹妹。”他顿了顿,“妹妹,说个高兴的,你知不知道我那一刀子扎着秦孝麟哪儿了?”
青娥走都走了,狐疑回身,见赵琪鼻青脸肿地和她挤眉弄眼,她眉头也慢慢靠拢,答案呼之欲出。
“那儿?”
青娥捂嘴怕笑出来吵醒茹茹,赵琪半身不遂地跟着她笑。
“就是那儿!”
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好消息,青娥笑得得意忘形,腰杆突突发胀,她眉毛一抖,借黑天掩藏脸上红晕,扶着后背进屋,一觉睡到天亮。
她想也想不到,就在自己还在睡梦里的时候,冯俊成在江宁做了一件多惊天动地的事。
第38章
江宁冯府里, 大清早都得到冯俊成昨夜到家的消息,听闻冯俊成人在正厅给冯老爷请安,全都陆陆续续往正厅赶。
白姨娘也带着益哥儿去见哥哥, 要不是冯知玉早走了几日, 否则真能赶上冯俊成回来, 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也是好的。
冯俊成正和冯老爷坐在厅里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二人都避免着将话茬引向公事, 毕竟父子俩一个身在顺天府吏部,一个在江宁掌握皇家织造。要是万岁爷将冯俊成送来江宁巡抚,他还得查到亲爹的账面上。
见家里人都到了, 冯俊成挨个问了安, 白姨娘还叫益哥儿过去和哥哥道声好。
益哥儿见到冯俊成, 对他有了点印象, 他是喜欢这个哥哥的, 之前总给他带好玩的回来,于是将一声声哥哥喊得分外动听。这兄弟俩相差太多, 瞧着滑稽有趣, 长辈们也都笑了。
老祖宗拉着冯俊成的手,将他仔仔细细地瞧, “独身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我瞧你真是瘦了,还好,气色倒不差, 看样子忙归忙, 身边人将你照顾得也好。”她笑着一颔首,“王斑, 该赏!”
王斑笑逐颜开,忙谢过老祖宗。
白姨娘在旁剥果仁递给益哥儿,问:“俊成,你在江宁好留几日?”
“只待四日,四日后便要回钱塘料理事务。”
董夫人掰指头算,“四日说长不够长,说短也不短,老爷,你说咱们家该不该趁这时候上柳家议亲去呐?”
冯老爷想了想,“算日子若嵋还没有出孝吧?是不是还有一个月?”
那厢讨论得热烈,冯俊成却一掀衣袍跪在了地上,众人未来得及错愕,他道:“爹,娘,老祖宗,儿子娶不了柳家小姐,不能去柳家议亲。”
屋里不知是谁倒吸凉气,霎时没人出声,冯老爷猛地一掌劈在台面上。
“这些混账话,可还对其他人讲过?”
冯俊成跪地不卑不亢,目视前方道:“柳家应当知晓了,儿子已将此事同徐同徐大人说起,他听后大怒,想必早就书信江宁,这会儿两家应该都已经知道儿子的决定。我愿意到柳家请罪,望您成全。”
话毕,他一个头磕到地上,冯老爷怒急攻心,两步上前,一脚踹上他肩膀。
到底是老骨头了,反而将自己震得往后踉跄三步,跌坐进太师椅,手指着他,脸红脖子粗,呼吸急促愣是说不出半句。
益哥儿哪见过这场面,在旁吓得钻进白姨娘怀里哇哇大哭。厅里霎时乱作一团,董夫人蹲到地上去问冯俊成为何如此,老祖宗也拄着拐棍走上前来,道他糊涂。
冯俊成敛眸正声,“我不愿意娶若嵋妹妹,若爹娘逼我娶亲,我只好就此离开江宁,留在顺天府等妹妹出嫁再回来。”
“你这孽障!”
见冯老爷踉踉跄跄两手高举起珐琅花瓶,董夫人拦在父子之间,“老爷!老爷息怒!这是你亲儿子,你嫡出的儿子!”
董夫人爱子心切,可这远在顺天府五年的儿子,哪及得上膝下承欢陪伴在侧的益哥儿,因此反而提醒了冯老爷。
冯老爷冷哼一声,威胁他道:“你要是不娶柳若嵋,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言外之意无非是他冯家除了他冯俊成,还有个益哥儿,冯家家业即便没了他也不会落空,要他识相的,就听从家里安排。
董夫人骇然,“使不得啊老爷!”
冯俊成跪俯在地,连声调都没有发生变化,“儿子不孝,不能娶柳家小姐为妻。”
冯老爷就没这么碰过壁,何况对方还是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他本打算为冯俊成保留颜面,这下子破口大骂,“孽障!你是不是在顺天府结识了猪朋狗友,沾染恶习,与人有了首尾!”
冯俊成稳稳在地上跪着,摇头否认,却是连老祖宗也不相信,男婚女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所以心怀异议,无非是在外有了别的人选。
“俊成,你照实和我说,那要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咱们家照样能纳她进门,柳家也是能容人的人家。”
“老太太,您就惯着他!”
冯俊成转向老人,真切道:“老祖宗,我不想害了若嵋妹妹,她丧了母亲,盼着有个人将她爱护。嫁给我,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她后半生只会被困在冯家柳氏的这个身份里,度日如年。”
老夫人一怔,倒不想是这个原因,可她觉着冯俊成想得太多了些,他大可以善待若嵋,不就没了这些顾忌?
冯老爷一拍桌子,“你和谁学的这一通浑话?”
本以为董夫人也要帮腔,谁知在冯俊成说完后,董夫人却只是拿起手帕掩面,扭转身去抽噎。
“混账,你随我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打得你再不敢忤逆尊长!”
“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冯俊成挨了一顿藤条,益哥儿在旁代他哭似的,喊得嗓子都哑了,白姨娘要将益哥儿带下去,冯老爷却大有借他立威的架势,偏要益哥儿在旁瞧着。
饶是如此,冯俊成也没有半点要松口的意思。抽破了皮,抽破了衣裳,也没有松口。
他不松口,冯老爷却是不能再打了,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便让他在祖宗牌位前跪着认错。
不等冯家人先提着冯俊成去往柳家请罪,柳家已然从徐同那得到消息,携家带口登门。柳若嵋还穿一身素白,身上戴孝,举家不让她来,她偏要来。
可来了,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人堆里等冯俊成出来给个交代。
这五年间二人也曾在重大的年节上见过面,但都只是远远相看,她那时便感受到了冯俊成目光中的恭敬和疏离,但没有事实佐证,还能在心中宽慰自己。
丁忧三年,她也想过冯俊成一人在顺天府会不会忘了自己,有了心仪的女子。因此眼下当真有种说什么来什么的荒唐感受,不由在心中暗暗自嘲。
彼时冯俊成刚刚挨完一顿藤条,人还跪在祠堂。柳家人闯进去,撕破脸的话霎时堵在了喉咙口。
“这是做什么?摆出来给我们瞧的不成?”
柳老爷好生来气,他早将冯俊成当成自己半个儿子,出去逢人便要夸耀这个未来女婿,还觉得自家女儿丁忧三年,对他不起,这下好了,谁对不起谁都论不清了!
“冯兄,你这是先将人打了,好堵上我的嘴,叫我挑不出你们家的错处,是不是?”
冯老爷好面子,听不得刘老爷如此说,抄起藤条又要管教冯俊成,柳若嵋站在人堆里,本来以为自己没脸出声,见那藤条高高举起,她攥紧衣角,喊了声“住手”,旋即扭脸跑了出去。
冯俊成蓦然转身,见她也在,手撑膝站起身,忍痛追了出去。
此次回到江宁,为的就是当面与她把话说清,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欠他,即便他要走自己选择的路,也不能以牺牲另一个人作为代价。
“若嵋妹妹!”
柳若嵋跑得不快,冯俊成很快将其追上,他站到柳若嵋跟前去,后者没能将他绕开,便轻推了他一下。冯俊成疼得站不稳,又不敢强留住她,往后趔趄半步,没能叫住一心想逃的柳若嵋。
祠堂长辈见他们你追我赶地跑出去,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唱得哪出。董夫人站出来打圆场,说年纪轻的人想法一会儿一变,冯柳两家是世交,两个孩子又是相互看着长大的,这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婚姻之事,从没有自己做主的,要都自己做主,那还不乱了套了。
冯俊成本想翌日亲自登门去寻柳若嵋,却得到她连夜去往应天府的消息。她有心逃避,冯俊成也没有预留时日追过去,只好作罢。
本该留下吃顿团圆饭,冯老爷气得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直说气都气饱了,哪还用得着吃饭。
冯俊成索性在当晚拜别老祖宗和董夫人,匆匆赶回钱塘。
到达钱塘已是清早,青娥想着他明日才动身,捧着一盆子脏衣服,正要跟着几个婆子去往河边浆衣。
才出府门就见冯俊成的马车停在巷口,她狐疑望过去,发觉车架才刚回来不久,车夫还在清扫。旋即端上木盆折返回去,踏进二房的仪门,穿廊过院,进了冯俊成的庭院。
就见房门紧闭,里头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您哪怕服一句软呢?”王斑吸了口气,“伤成这样得让青娥姑娘知道啊,不然不是白挨这顿打了?”
青娥听到这儿已有些心惊,可碍着王斑说冯俊成想瞒着她,便没将门推开,而是贴门又听下去。
“不要与她说,我这不是为了她。”
“不是为她?”王斑瞧着他背上血印当真心疼,嘟嘟囔囔,不为她可未必做到这一步,“您别怪我多嘴,您拒婚也娶不了青娥姑娘,倒不如顺从老爷太太的意思,先娶了柳家小姐,等稳上一两年,再纳青娥姑娘为妾。”
冯俊成话音淡淡,也不恼,“和你说了,拒婚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
青娥站在门外,不知所措,她满心以为他这一去,就是柳若嵋的男人了,不想他回江宁原是去拒婚的?
他是说过他不娶柳若嵋,也说过那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娶不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不愿意相互折磨。可非要说这整件事与她无关,青娥是不相信的。
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柳若嵋,也为了她……
密云蔽日,悄然入夏。冯俊成在屋里换了药,穿着体面去往青娥院里瞧母女两个,进屋只见赵琪坐起身和茹茹在塌上游戏。
赵琪眼下就剩左手能使力,端着个空碗,和茹茹过家家酒。茹茹非要扮青娥,让赵琪演自己。花将军两只前爪搭着床沿,真以为有的吃。
茹茹假装往赵琪碗里夹菜,奶声奶气训斥,“谁教你只吃菜不吃饭的,不吃饿着,没得吃。花将军吃得都比你多,将来花将军站起来可要比你高了。”
赵琪皱起眉,觉得好笑,“你娘待你怎么跟待我似的?”
茹茹往后坐坐,正要继续炒菜,总算发现屋里多了一人,手舞足蹈爬下床去抱抱他,也只够得着他的腿,甜滋滋唤他大老爷。
“大老爷从江林回来了。”
冯俊成背上被抽得开了花,霎时不觉得疼,笑道:“是江宁。”
“江宁。大老爷从江宁回来了。”
茹茹抱着他不撒手,自从在冯俊成怀里熟睡过一回,茹茹便将他当个靠山了。
大老爷的怀里和青娥的怀里是不一样的,青娥的怀里软软香香的,大老爷的怀里又宽广又踏实,哪个她都割舍不下。
冯俊成躬下身,指节勾勾她红彤彤的脸蛋,入了夏,这几天闷热,眼看今夜要有雷雨,将茹茹脸上蒸出两颗频婆果。
“你娘呢?”
“洗衣服去啦。”
冯俊成余光落在赵琪身上,也见他正笑吟吟瞧着自己。
赵琪手指向墙根,是他换下来的一身脏衣服,“冯大人,能否叫你家仆役领茹茹出去买点好吃好玩的,钱在那件衣裳的内兜里。”
他有话对冯俊成讲,想将茹茹支开。
冯俊成心领神会,只侧首对茹茹道:“王斑在院外等着,你叫他带你去拿好东西,我从江宁给你带来的,有吃的也有玩的,保管你此前没见过。”
茹茹忙不迭颔首,小跑着去寻王斑,将半身不遂的舅舅抛在脑后。
“小没良心的,我的钱就不值钱?”赵琪虽然抱怨,但没脾气,躺下去直嘶气,“冯大人坐,青娥不在,咱们两个正好背着她说几句。”
冯俊成也不顾忌什么,面对这个当年骗过自己一百两的骗子,而今也能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病榻前,将他淡然睃视。
“你要和我说什么?”
但与对待青娥不同,面对赵琪他没几分坐下与之详谈的耐心,谁叫这人既是骗子又是赌徒,还是青娥的上一个男人。
当年在酒铺,他偷摸没少听赵琪对青娥说的荤话。
“青娥的上一个男人”皱了皱杂乱的眉,很是纠结,总算开口,“大人,你要是纳了她做小妾,柳家人能恨她不能?”
冯俊成倏地抬起半边眉梢,看向赵琪。
赵琪抽抽鼻翼,转脸将青娥给卖了,仔细跟冯俊成分析起局势,“我听她意思,是不想和柳家小姐分你一个,我觉得她说的也是,当初我要是不上外头去招惹那些粉头,她也不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了。”
冯俊成听到这儿总算将他打断,“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帮你啊。”赵琪费劲往上坐起一点,“大人,要不你看这样,你先介绍她俩认识,等姐姐妹妹的熟悉了,将来姐俩好,肯定不能生事。”
冯俊成皱了皱眉。
赵琪咂舌,“你看得出她心里有你,是不是?她五年前就巴不得跟你一走了之,可是她配不上你,这话不是我说的,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她配不上你,她让我给带歪了,我要早知道她将来有这么好的命,我一定不叫她跟我行骗。”
“你说五年前她想和我走?”
“她想。”赵琪重重颔首,“那天我在船上拿了钱,回酒铺去带她走,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我说现在木已成舟,你不会原谅她了,她才随我离开。哭得那叫个可怜,她上回那么哭,还是我给师傅下葬。”
提及当年事,记忆像被打开一扇老旧的窗,冯俊成透过那扇窗,看到了一艘灯火飘摇的小船。
船里坐了两个人。
当年被留在秦淮河上的,不止有十九岁情窦初开的冯俊成,也有二十岁饱经世变的李青娥。
他没有下船,她也还在船上。
见冯俊成缄默不语,赵琪踌躇道:“她心里有你,你不知道,她早为你搭进一辈子去了,但这件事我不能和你说,得要她自己愿意。冯大人,青娥是个清白姑娘,坏事都是我干的,她配得上你,她真的配得上你。你别嫌弃她带个孩子,你不能嫌弃她带着孩子……”
纵然冯俊成早有定论,但也不妨碍他就着赵琪往下说,“为何?”
“嗳唷…怎么还为何?你猜,你猜猜看!”
赵琪也急啊,他说得还不明白吗?自己要是茹茹的亲爹,哪说得出这些话啊!
门外青娥端着洗干净的衣服回来,正好听见这一段,一把将东西掷在地上,疾步进屋,死瞪着赵琪。
赵琪眼睛眨得飞快,躲闪起她目光,“我没说!我没说啊!”
青娥急匆匆将冯俊成往门外推,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想及时行乐得过且过,还要被赵琪赶鸭子上架,连忙将冯俊成给轰了出去。
冯俊成被她推着走,也不打算强留下,眼看门关得只剩条缝,他心里沉甸甸的,勾扯唇角,对青娥道:“他身子骨没好利索,你别动手啊。”
青娥更恼,将门关紧了,抄起墙边扫帚,作势将赵琪痛打,他除了左右转身,也没法闪躲,好在青娥的恼是羞恼,只拿扫帚柄“砰砰”打在床沿。
“你说什么了?你和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好青娥,好妹妹,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啊!”
几棍子下去,敲出两声孟夏惊雷,轰隆隆振聋发聩。
应天府里暴雨如注,柳若嵋在徐同府上哭了个昏天黑地,她舅母怜惜她,陪着她,却也不晓得她为何跑到应天府来。
等人哭完,见柳若嵋趁天色没黑要出门,这才看出自己这外甥女不是来应天府找舅舅为自己做主的,而是来找冯家二小姐冯知玉的。
柳若嵋思前想后还是割舍不下,也不甘心,她要到钱塘冯府去寻冯俊成,又不敢一个人去,便想拉上冯知玉成行。
第39章
说起冯知玉, 月兰前阵子生产,早产得了个男婴,被冯知玉亲自接进府里, 好吃好喝的照顾着。黄家上下对她刮目相看, 连郑夫人都给惊着了, 还代她教训起黄瑞祥。
“知玉总算懂事了,估摸也是对你心怀愧疚, 前段日子还想着和你重修旧好, 一个屋里睡觉。我看孩子也有了,你就睡回主屋里去,别再到外头拈花惹草的, 你爹为着你这事, 没少在外头被人臊, 你可收敛着些!”
黄瑞祥哪敢大声说话, 当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暂时应下。
月兰生产前后,黄瑞祥就没怎么管过她, 江之衡招招手他就屁颠颠跟着出去吃酒, 他可太爱和江之衡为伍了。
江之衡是真有本事,连先头那群芳馆的花魁香雪都能想见就见。如今他们是香雪的常客, 黄瑞祥哪还顾得上为自己怀胎十月的月兰。生了就过去看一眼,抱在怀里晃一晃,还不如冯知玉的喜悦真切。月兰生完孩子体虚,又畏惧冯知玉, 畏畏缩缩的, 看在郑夫人眼里反倒生厌。
这日冯知玉正要到月兰屋里去瞧新生儿,就得知柳若嵋登门造访, 她心道奇了,自从柳若嵋丧了母亲,就鲜少外出走动,可有几年没在应天府见过她了。
“快,请她到花厅去,我去看一眼隆哥儿马上就到。”
郑夫人恰好在屋里瞧孙儿,将冯知玉的话给听去,眼梢瞧见月兰不大情愿的模样,起身将隆哥儿抱起,去迎冯知玉。
“知玉啊,快进来,我怎么听见你们说柳家小姐来了?那你快来看一眼隆哥儿,抱一抱他,只有你抱他他才听话,刚才我和月兰两个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我快些将隆哥儿哄好,就去见若嵋妹妹。”冯知玉连忙接过襁褓,将隆哥儿圈在臂弯里晃呀晃,拍呀拍,嘴里细碎发出些奇怪的响声,她这么一弄,啼哭的隆哥儿打了个奶嗝,果真渐渐平息了哭声。
郑夫人叹为观止,“还有这种奇事,亲娘哄不好的孩子,叫主母给哄好了。”
冯知玉浅笑着将孩子放回月兰身畔,掖了掖襁褓,“隆哥儿躺回亲娘身边直笑呢,他是吃饱了有些胀气,拍一拍打个嗝就好了,我也是在娘家时看我娘学的,她就这么照顾我小弟弟。”
郑夫人恍然,冯知玉朝月兰笑了笑,便退出去见柳若嵋了。冯知玉比谁都清楚,当年的自己就是现在的月兰。
月兰一来,黄瑞祥有了后嗣,郑夫人霎时没什么好操心的,于是就要拿两个女人作比较,比来比去,月兰都是比不过冯知玉的。但冯知玉的意图,从来不在这里。
冯知玉急匆匆去见柳若嵋,花厅里已经摆上了茶水,丫鬟小子前簇后拥地伺候,柳若嵋也只像看不见,捧着茶盏愣神,等冯知玉走近了,她才倏忽回过神来,站起身与二姐姐见礼。
冯知玉搀扶住柳若嵋两臂,才对上双眼便吓了一跳,“哎唷,这是怎么弄的?眼睛哭得像小兔子,我的好小姐,你快和我说说,是谁欺负你将你气成这样?”
“二姐姐…”柳若嵋见冯知玉还愿意向着自己,眼泪登时就掉下来了,“二姐姐,二姐姐……”
冯知玉惊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将下人都遣退,虚拢着柳若嵋伏在自己膝头哭泣,“什么事?你有什么事是要我来做主的?”她忽然皱起眉毛,“是俊成?”
听膝头哭得更厉害,冯知玉便知道自己说中了,一下也慌了神,“俊成怎么了?你慢慢说,俊成发生什么事了?”
“二姐姐…你要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柳若嵋坐直身体,失焦抽噎良久,这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冯知玉听后竟不觉出乎意料,冯俊成的确办得出这事,只是不知道缘由。
冯知玉却不好说心里话,只得道:“他不答应?为什么不答应?”
“我也不晓得。”柳若嵋摇起脑袋,拿帕子拭泪,“二姐姐,那日他追我出来,想与我把话说清,我不敢听,就逃了。可思前想后,还是想去钱塘找他问个清楚,你陪我去,好不好?也替我…替我说说话。”
冯知玉也有些发怔,虽说这是冯俊成能做出来的事,可她一直以为那个特立独行的冯俊成已经随年纪远去,他也该认清自己冯家嫡长子的身份。哪怕将就,也要为了冯家的以后着想,风光迎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
“若嵋,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里也一摊子事情等着我料理,黄瑞祥得了个儿子,娠妇还下不了床,事事都离不开我的安排。”冯知玉掌心贴着心口细想,“要不你看这样,你给我两日将府里事务交代清楚,两日后我陪你去钱塘。”
柳若嵋当然答应,忙不迭颔首,又问:“二姐姐,那小孩子叫什么名字?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没起,只叫他隆哥儿,是个男孩。”
“那孩子的生母……”
“已纳做妾室。”
柳若嵋瞧着冯知玉轻飘飘的笑容,好似对此全不在意,但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冯俊成在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她一定做不到接纳,因此心疼起了冯知玉,拖住她手,软软唤她一声二姐姐。
钱塘的雨如期而至,来势汹汹电闪雷鸣。
昨夜里下了暴雨,清早起来却是晴空万丈,青娥一觉起来莫名轻快,将饭食预备好,喂茹茹先吃了,赵琪在旁眼巴巴望着。
“也喂喂我…”
青娥扭脸瞪他,“饿死你!”
茹茹吓一跳,缩起脖子,将手上的窝窝放下,“青娥不要生气,不要把死挂在嘴上。”她又看向赵琪,“舅舅不要着急,等我吃好了,我来喂你。”
“还是茹茹好,茹茹念着舅舅。”
茹茹挨夸,顶着吃饱圆鼓鼓的小肚子,美滋滋和赵琪点头。
她这段日子过得可高兴了,自从住进大老爷家里,青娥再也没有去过茶山上操劳,舅舅也每天睡在床上陪她。茹茹一边高兴,一边担忧,因为青娥说这是有期限的,一旦大老爷回了顺天府,青娥就要回茶山上,舅舅也要从床上下来,到个她到不了的地方。
因此她想,如果他们三个大人永远在一起,茹茹就可以有娘有爹又有大老爷了。
青娥不晓得茹茹“精明”的小算盘,见她坐在塌上一勺一勺给赵琪喂饭,还觉得有趣,嘱咐了一句叫她别喂到赵琪鼻子里,起身到外头跟着婆子洗衣做活去了。
等晌午青娥从外边回来,舅甥两个都睡了,茹茹趴在赵琪胸口,嘴唇微张小脸朝外,眼睫毛轻轻打颤,赵琪左手还握着蒲扇,两个人都睡得很熟。
青娥敲敲后背,难得清静,便想进偏屋也躺一躺。
她这几日洗的一直是府里女眷的衣服,入了夏换下来的衣裳越来越多,洗完腰杆都挺不直,这会儿仰躺在屋里也犯懒想午睡一会儿。
刚闭上眼,就听屋外来了两个人。
这个点仆役的院子空荡荡的,她想也知道是谁踏进了屋里,索性闭上眼装睡,等王斑替他在外面喊两声,没人应,他自然就会走了。
过了会儿,果真听见王斑压低声量朝屋里喊,“青娥姑娘?青娥姑娘?”顿了顿,“爷,好像都睡了,天气热,觉长。”
他二人正站在赵琪养伤的主屋,冯俊成看向塌上熟睡的茹茹,叫他们这亲昵的姿态惹得怪不是滋味,听见房里传出翻身的响动,冯俊成抬手叫王斑在院里候着,兀自走进青娥屋里。
钱塘老宅仆役多,住得也逼仄,偏房里只有一张炕,不睡的时候收拾起来,摆个桌子又能派别的用场。
青娥正侧卧在那张炕上,面朝里,睁着个溜圆的眼睛,装睡。
本以为他马上就能走,却迟迟听不到出去的脚步,青娥浑身紧绷,绷得久了,腰上一疼,是抽筋了……
她翻身仰躺,动弹不得,就见“罪魁祸首”就在炕沿上坐着,眼含笑意将她望着,“紧张得抽筋了?抽哪了?”
青娥撇下嘴角,“腰上。”
“谁叫你躲我来着。”
青娥狡辩,“我没有躲你。”
她这模样别扭极了,浑身僵直着不敢动弹,等着腰上那股酸劲儿过去,脸孔却浮现生动的情绪,冯俊成少不得要为了这点情绪与她再多搅缠几句。
“那昨夜为何不来?不是说这五个月里每个晚上都会来伺候笔墨?”
“昨晚上下大雨。”青娥不看他,盯着天顶上的霉斑,“茹茹怕雷声,我陪她。”
“茹茹…”冯俊成刻意将这二字念得别有深意,果真见她眼珠瞥向自己,他问:“赵琪招了吗?”
“我还要问你呢!”青娥怕吵醒屋外舅甥两个,坐起身,压低声量,“他到底和你说什么了?你不会连他的话都信吧?”
冯俊成见她动作敏捷曲着两条腿挪到他身侧,想来已没在抽筋了,笑一笑,“可我听他说的和我先头自己猜想的也没有出入。你瞒着我的事,远比我想得多。”
“你猜想?你猜想了什么?”青娥眼珠转动,倏地陷入回忆里去,仔仔细细搜肠刮肚地想,想他猜过什么,他也只猜过茹茹的身世。
她将他脸孔窥着,试图找出丁点线索,冯俊成只是笑,他笑起来明朗惬意,比投进屋里的日头还暖人,青娥想起昨日清晨在门口偷听到的话,与他怄气。
“还说我,你自己又隐瞒了什么,说好去江宁四日,昨天就回来了,你是不是回家里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痛打一顿赶出来了?”
这下轮到冯俊成举目向她,见她扳回一城似的扬眉,不晓得她在神气什么,朝她清清爽爽地颔首,“王斑和你说的?”
青娥有些别扭,毕竟是偷听来的,“我自己听来的,听见他在给你上药。”
“那你也知道我为何挨打了?”
“知道,你拒了婚。”顿一顿,补上,“不是为了我。”
“既不是为了你,你躲什么?”
青娥举目瞪他,见他笑着,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引逗自己。他做不来坏人,即便是在逗她,眼里也澄明干净,瞧着没有半点戏弄别人的坏心。
“我没躲…”她扯开去,“你爹打你哪儿了?我看看你的伤势。”
冯俊成道了声没事,又站起身,俨然不打算脱衣给她看伤。
青娥拿眼梢觑他,带着点幽怨,卷起袖口露出两截雪白藕臂,要和他算账似的,“烦请大人到外头拿琪哥的伤药进来,王斑涂得一定不仔细,我再给你看看。”
冯俊成环视这屋里一圈,其实他不是不能给青娥看伤,而是不大习惯在个陌生的环境脱衣裳,大抵这就是富贵人家的矜持。
但他还是走出去,从桌上取了大夫开给赵琪的伤药,一抬首,就见赵琪正眨着个大眼和自己对望。
赵琪是让偏屋的说话声给吵醒的,这会儿也挺尴尬,扯扯嘴角,冯俊成颇有些无所适从地别开眼,拿上伤药回进屋里。
青娥正坐在炕沿上等他,见他进来面色泛红,只当是因为自己要脱他衣裳,于是越发愿意逗他,两条胳膊搭在他一侧肩膀,附在他耳廓问:“大人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呀?”
“别闹,外头有人。”
“又没醒。”
二人话音都咬得轻轻的,落在耳朵里酥酥痒痒,青娥有些动情,托着他脸孔碰碰他的嘴唇,脱下他外袍,又去解他中衣。冯俊成承认,他没说赵琪醒了,就是存着些“报仇”的心思,风水轮流转,他也总算不是听壁角的那个了。
青娥褪下他中衣,绕到他身后去,倏地倒吸凉气,手忙脚乱,想碰又不敢碰,“怎么打得这么狠?我以为至多就是几条印子。”
冯俊成听见她抽鼻子,想转身看看她,又被她阻止,“别动,我就说王斑涂得不仔细,你等我去洗个手。”
青娥在铜盆里净了净手,悉心擦干,指尖探进瓷罐带出乳白的膏体,轻柔涂抹在他创口。清凉的药自她指尖来到他伤处,打圈,化水,变作针扎似的痛,叫冯俊成攒眉蹙额,仰起头,不由得握紧了她另一只搭在他腰间的手。
“痛?”青娥心疼不已,在他肩膀亲一亲,枕在他肩上,侧脸瞧他,“真傻,你娶了她又能怎么样?”
冯俊成偏首看向她,见她泪眼盈盈,抬手抚过她眼下,“我娶她,便将她给耽误了。”
“将人耽误了…”青娥直起身,才不靠着他,“你这么在意人家,更该把人家娶了,横竖也不是为了我才拒婚的。”
话音才落,屋子里不知打哪跑出一股刺鼻的醋味,她自己说完也觉得有些赧,想跑没跑成,被冯俊成踅身逮住,吻上她嘴唇。二人倒在塌上,额头抵着额头喘息,青娥偏脸不看他眼睛,却看到他撑在自己脸畔的胳膊,白净的皮肤下是青紫的脉络和流畅的肌肉,她伸手捏一捏,道了声“喜欢”。
紧跟着就见红潮自冯俊成耳根一路泛滥到了脖颈,他倏地起身穿上衣裳,点到为止,不给外头听了。
主屋里茹茹还在熟睡,赵琪睁着个眼睛放空,越放,越空。冯俊成走出来,行至他床边,将药瓶放下。
他瞧他一眼。他也瞧他一眼。
第40章
群芳馆里莺歌燕舞, 黄瑞祥喝个烂醉,伏在案上跟着胡琴晃手。
香雪在旁还要拉他起来劝酒,江之衡抬手制止, 漠然瞧着烂醉如泥的黄瑞祥。过了会儿, 他上前将人晃一晃, “南风兄?南风兄?”
黄瑞祥哼唧两下,手在桌上到处找酒杯, “洪文兄弟, 喝,喝啊。”
“南风兄今夜是怎么了?先头不是说家里那位不让你喝醉了酒回去,但凡闻着一点酒味, 都要和你翻脸算账?”
“反常吧?”黄瑞祥嘿嘿笑着, 支起身子, 去够香雪的肩, “今晚上我不回去, 我和香雪在一起,心肝, 今夜爷歇在你这儿, 好是不好?”
香雪拧着身子,拿绢儿打他。
江之衡拿酒杯在手上把玩, 眼梢将他觑着,“反常,是你们又分房睡了?还是你让她给赶出来了?”
“她自己要跑到钱塘去,去见冯俊成。”黄瑞祥打个酒嗝, 将香雪熏得直偏首, 见江之衡扬眉,他解释, “是柳家小姐来请她,一个二个都将她当个大救星,请她出山帮忙。”
黄瑞祥喝大了,说起话颠来倒去,惹江之衡不耐,掐了掐眉心,“柳家小姐何事请她相帮?”
“我那妻弟拒了和柳家的亲事,柳家小姐能罢休?当然要请了能压住他的人,陪她去讨个说法。”黄瑞祥想到这儿,高兴地笑起来,“明天就动身,一去起码三四天,洪文兄弟,这几日咱们还不是想怎么喝怎么喝?”
“时谦拒了柳家的亲事?”江之衡陡然一惊,心内思绪纷杂,举目见黄瑞祥还等着自己答覆,干笑道:“怕是不行,我也有家务事在身,过几日要回一趟江宁。”
黄瑞祥脸孔皱起,道他好生扫兴,旋即便又搂着香雪卿卿我我,吃酒寻欢。
江之衡像是有些坐不住了,不时看看天色,见黄瑞祥意识懵懂,这才起身赏了香雪一只银锭,匆匆离开群芳馆。
家中妻子为他留了一盏灯,江之衡推门进屋,见妻子杜菱已经睡了,杜菱今岁十九,许多习惯都和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夏夜里不光蹬被子,还爱贪凉饮冰水。
有时江之衡见了她,真和见到家里妹妹没什么两样,他在杜菱身侧躺下,吹了灯,等翌日清早便收拾起东西,要往钱塘见冯俊成去。
这夜里青娥仍没往冯俊成房里去,大抵是她觉察了二人间微妙的变化,此前她还能当自己心比石头硬,不会因为亲个嘴睡个觉便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今日子久了,她有时睡不着也愿意想像和冯俊成一家三口的景象。
想像里她是穿金戴银的官太太,茹茹也衣着光鲜,走在街上叫人认出来,都要尊称一声李夫人。她想着想着笑出声来,然后小心翼翼看看周围,明明就在自己屋里,却还是怕叫人将她这份窃喜给偷去,张贴在大街上,引人指指点点,将她唾骂。
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才让秦孝麟害得无家可归,就敢幻想和监审此案的巡抚明目张胆地相好。
可不想还能怎么样呢?想了也不会实现,不想就根本没有一点念想。
他不娶柳若嵋是他和柳若嵋之间的事,青娥想和他好才是他们之间的事。偷偷摸摸也有偷偷摸摸的意趣,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么一想,她占尽优势。
“青娥…?”
青娥大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响动吵醒了茹茹,茹茹支起小脑袋借月色将她脸孔看了个一清二楚,拿小手沾沾她的脸,“青娥你怎么了?你怎么一边哭,一边笑……”
最后是青娥扯了个做梦的谎,将茹茹又给哄睡过去。
翌日忙到下晌,青娥已然盘算起今夜里穿什么样的衣裳,梳什么样的头去见冯俊成,她下定决心要拿好些爱去弥补五年前的过错,不能相守也有不能相守的爱法。
偏入夏后昼长夜短,格外难熬,赵琪今日自己下地走了两步,摔了个狗啃泥,但好歹双脚还有知觉,只右手肯定废了,根本是耷拉着的,只能用左手搂着茹茹,躺在床上替青娥照料小孩子。
她梳妆半日,桃红撒花的对襟褂子脱了又穿,穿了又脱,拿不定主意。屋内屋外进进出出,纤腰楚楚莲步微移,竟像是路也不会走了,来来回回练习,带出阵阵香风。
赵琪皱起个脸,说到关键处,象征地捂一捂茹茹耳朵,“你也差不多些,姑娘家家,怎么还每天都要去投怀送抱?”
青娥一记眼刀杀过去,见茹茹若无其事玩着手上木头娃娃,与他呛:“孩子都有了,早不是姑娘了。”
她走过去勾起茹茹小脸香一香,叫她听舅舅话,自己出去一趟。茹茹早都习惯了和青娥各忙各的,只问她是不是去茶山上,青娥说不是,她便点点小脑袋,又自顾自玩起来。
青娥哼着点曲调走出去,刚要进仪门,就见斜对过东角门外头熙熙攘攘的,她又不赶时间,便站在人堆后头看了会儿热闹,看着看着便发觉不大对头,那人堆里站着的是冯家长房。
这是府里来贵客了,主人家才亲自迎出来。
青娥偏首想看个究竟,猝不及防对上人群攒聚中一双婉曼可人的眼睛。
柳若嵋也瞧见了青娥,她刚从马车里下来,人还颠得晕乎乎的,乍看去没将青娥认出来,只是觉得眼熟,即便如此,也已然怔怔望着她出神。
最初柳若嵋以为是因为那妇人貌美,直到青娥转身跑走,她才将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和五年前那个冯家巷口的沽酒女对上号。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识,跟上她便追了过去,身后冯知玉哪还叫得住她,眼睁睁看着分明是初来乍到的柳若嵋追着个仆役跑远了去。
青娥不晓得自己精心打扮半日,落在冯知玉眼里也不过是个仆役装束,气喘吁吁跑回院里,听身后穷追不舍,索性站定,鼓足气,笑盈盈转回身去。
“嗳唷柳小姐,你追我做什么?”
柳若嵋认出她唇畔梨涡,又听她这样叫自己,还有什么不明朗的。这就是五年前那个沽酒的妇人,而她自己就是个笑话,大老远赶过来,才下车就发觉自己是个笑话。
“你是…你叫青……”
“青娥。”青娥乐呵地招呼了柳若嵋往里走,扭脸红了眼眶,嗓子眼一梗,对屋里喊,“琪哥,你看谁来了,是柳家小姐,追着我上咱们家来了。”
她说得比适才逃跑的脚步还急,一句话在嘴里打个滚就出去了,因此赵琪没太听清,在屋里吊着嗓子“啊”了一声。
青娥也懒得理睬,捋捋袖子上的褶,朝柳若嵋笑,“对不起啊柳小姐,琪哥叫人打成了残废,下地还走不利索,屋里乱糟的,你是千金之躯,还是别进来了,有话在屋外说吧。不过,我想你对我也没什么话说。”
柳若嵋茫茫然问:“屋里是你丈夫?”
青娥故作热络,一拍大腿,“柳小姐忘了?当年酒铺便是我和他一道开的。”
这是怎么回事?
要说柳若嵋先前是十分的痛苦和三分的烦恼,这会儿已然成了十二万分的困惑。眼前着局面叫她费解,青娥虽然身在钱塘冯府,却是和她丈夫一起。
难道冯俊成拒婚,并非因为眼前这个贯穿他五年光阴的女人?可她身在此地实在蹊跷,也实在说不过去。
赵琪听见动静出不来,茹茹却可以,她听青娥与人在外寒暄,也想凑个热闹,和花将军两个一前一后跑出来,见到院里站了生人,怯生生去牵青娥的手。
柳若嵋见状更为茫然,眼光落在茹茹身上便移不开了,“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柳小姐,这是我女儿茹茹,四岁了。茹茹,给柳小姐唱个喏。”
茹茹似懂非懂,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欠欠身,笨拙又乖巧,“茹茹见过柳小姐,柳小姐万福金安。”
这下子柳若嵋彻底转了向,她瞧着茹茹,茹茹也小心翼翼瞧着她。这小姑娘还没长开,脸上最醒目的特点就是唇角那颗和青娥如出一辙的梨涡,柳若嵋拼了命地找,也只是觉得这小姑娘眼睛机灵明朗,状似杏核,不大像青娥转盼多情的桃花眼。
柳若嵋迟疑问:“你们有孩子了?”
“五年了,也该有了。”青娥轻轻松松作答,只手局促地在身前攥着。
柳若嵋仍旧想不明白,再问唐突,却不能不问,“你们夫妻…为何会在钱塘冯府?”
“这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明白。”青娥瞧见门外姗姗来迟的峻拔人影,被烫到似的飞快收回眼光,牵了茹茹进门,“柳小姐还是问冯大人吧,他寻你来了。”
待闪躲进屋内将门阖上,青娥惊魂未定,靠着门闭目吸气。
赵琪扭着个脖子,狐疑瞧着她,“外头什么人?你大白天关门做什么?闷不闷?”
“嘘!”
经提醒,青娥才发觉不该关门,却也不能再打开了,只得拿手拢在脸边,透过门缝往外望。
茹茹听见外头冯俊成的声音,喜出望外要推门出去,却被青娥一把拉住,让她乖乖待在身边。
院里冯俊成和冯知玉赶到,三人正不尴不尬说着什么。青娥看到冯俊成就站在她十步远的地方,中间明明只隔着冯知玉和柳若嵋,却像是阻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冯俊成刚从衙门回来,换了衣裳,穿一身蟹壳青的宽松直裰,显得分外沉着冷静。他也是刚知道冯知玉带着柳若嵋登门,放下手头的事务便赶来了,一刻也没有耽搁。
“若嵋妹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柳若嵋与他见礼,“实在不好意思,本该先去瞧你的,可我一下马车,见着她…不知怎么就跟来了。”
“无妨…”
他没有问这个“她”是谁。冯俊成缓缓举目,瞧见了柳若嵋眼底充满期冀的绝望。
柳若嵋仓皇笑笑,“我今日来,没有打搅到你吧?”
冯俊成摇摇头,与她拱手,“就是你不来,等我哪日得空也是要再到你府上登门赔罪的。”
最初冯知玉听柳若嵋和冯俊成的谈话,还有些云里雾里。这两人说起话像打哑谜,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得树下人也心烦意乱,只想一股脑理清愁绪。
柳若嵋强作微笑,“俊成哥哥,你说怎么有这么巧的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她也在这里?”
问完,柳若嵋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傻。
冯知玉在旁窥着二人,隐约觉察些许古怪,因此没有做声。
刘夫人走得慢,这会儿才到,不想进仆役的院子,就在门口朝冯知玉招招手,“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嗳,这院里不是住着那蒙冤的妇人一家?”
冯知玉扬眉问:“什么蒙冤的妇人?”
刘夫人朗然解释,“就是先头那桩将俊成困在钱塘的案子,这妇人状告秦家小儿子欺凌她,事情闹大了,秦家不肯罢休,便在背后使绊子。”她说到这儿,倏地噤声,是想起柳若嵋和徐同的关系了,讪讪笑问:“怎么你们都不知道么?”
要这么说,冯知玉便也想起来了,却仍旧不晓得那妇人究竟怎么了,是长了三颗脑袋,还是长了六条臂膀,如何引得柳若嵋穷追过来一探究竟?
“二姐姐,你听我说。”柳若嵋手帕掩面,在冯知玉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道明屋内是当年巷口沽酒的美妇人。
这还了得,五年前冯知玉便为着那沽酒女敲打过自家弟弟,而今眼神果真阴沉下来,珠钗晃荡,叮当作响,倏地转脸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青娥还贴在门缝往外张望,猛然对上冯知玉飞射而来的眼神,腿杆都酸软了。
冯俊成也转过头看向那朱漆斑驳的门,门里静悄悄的,他却仿佛瞧见了一双惊魂未定,失张失志的眼睛。
“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到厅里说话吧。”他提气对冯知玉道:“二姐,你今日来为何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小时候也在钱塘住过两年,回来一趟有什么好跟你提前说的。”冯知玉觑他,“你我上回见面已是前年,还以为你见我来起码能露个笑脸,怎愁容满面,一副恨不能赶我们走的架势?”
她说得言重了,冯俊成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绝没有愁容。
冯俊成不受她影响,剪手先走了出去,“二姐姐多虑了,天这么热,且先随我来吧,到厅里饮一杯茶。”
刘夫人夹在当间嗅到了些许火药味,左右看看,“是呀,就别在这儿站着了,一下车,倒先跑到仆役的院子里来,我到现在没看明白呢!柳家小姐是客人,知玉,俊成,咱们别怠慢了客人。”
这最后一句,已经像是劝架,冯知玉多要强要脸的人,碍着周遭探头探脑的下人越来越多,便也将心内许多话暂时按下不表,随冯俊成去往二房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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