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更)
趁这几个月的时间, 青娥特意裁了一身好衣裳,是洒金红袄和秋香色的碎褶裙儿。
他要是再晚回来几天,天热起来, 她就打扮不了这么漂亮了。
青娥如此穿着来在约定好的码头, 这处水道从来僻静, 下游是多是宿娼的行院,极目远眺便是灯火璀璨的街道, 将此地衬得越发阴森冷清。
码头停靠几只小船, 船坞里空荡荡的,这时一艘形制不大的彩舫缓缓靠岸,青娥走过去, 在甲板见到了王大娘, 于是捉裙上船, 从她手上接过了竹蒿子, 叫她到岸上去。
王大娘怔愣当场, 看向舫内,舫内的人并未出言阻止, 于是便迟疑着将蒿子交给青娥, 自己“哎唷”一声,撑着老骨头跳到岸上去。
青娥一竿离岸, 并不急着进舫,撑着船来在河道中央,不等她搁下蒿子,冯俊成弯下他顶天立地的身量, 从画舫船舱走出来, 青娥扭脸一看,会心笑弯了腰。
冯俊成穿的是那身“荣归故里”的绯红公服, 头戴双翅乌纱,正如那日青娥躲在人群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今夜月光不似那日晚霞绮丽壮观,他站在这被月色沁染的屋檐下,不再肩负期冀,只是青娥一个人的新科探花郎。
青娥笑他,“傻不傻,穿这个来赴约。”
冯俊成等她时独自吃酒,眼下醺红,心跳砰砰地如实道:“我那日没有见到你,担心你没看到我在马上的样子,便想在今日给你补上。”
“说得倒像是为我考的功名。”青娥搁下蒿子,往画舫内去,擦身而过,发丝撩过他身上红绸,“你多风光,那么多人,我怎么挤得进去。”
“那么多人,我只想让你看到。”
冯俊成追随她来在舫内,这小画舫不似那些盛大的彩舫,四面都是寻常门窗,没有那飘荡的红纱和灯笼,只有廊檐下四个角挂了四只雕刻各异的小宫灯。
飘飘摇摇,随船轻晃。
“你看你穿红,我今日也穿,像不像新婚的夫妻?”
身后没人应答,青娥踅足转回去,就见冯俊成嘴角噙着点笑,仿佛千山尽般,如释重负地望着她。
她便也笑问他:“看什么呢?衣裳太美了将你给看傻了?”
冯俊成诚实地走向她,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是你太美了。打从我第一次见你,便这么觉得。”
青娥故意嗔怪,“看你就是见色起意!”
脑袋顶上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是他在摇头。冯俊成也说不上他喜欢青娥什么,只是见不到她时想她,见到她时想靠近她。
这世上美人没有一万也有九千,难道他还能见一个爱一个?他只喜欢过青娥。
青娥走进船舱看到一桌酒菜,一面侧身盘腿坐下,一面笑着对冯俊成道:“你早说是来吃饭的,我就带点好酒了,我还是吃了来的。”
冯俊成摘下乌纱搁在一旁,在另一侧落座,拿酒斝为她满上,“这酒也不差,你吃过就知道。”
青娥拾起箸儿挟菜来吃,肴肉晶莹剔透,小鱼羹也很爽滑鲜美,一面吃一面不忘给他挟菜,只是好像对他没话说了似的,再也没有开过口。
冯俊成觉察了她的不对劲,以为是因为自己几个月来不曾与她书信一封,搁下酒杯与她解释。
“不曾写信于你,是我担心信差不能将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青娥摇摇头搁下筷子,仍不看他,“我又不怪你,你是成大事的人。即便真的将我忘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冯俊成闻言眉头轻结,把她手背覆在掌下,急于在她脸上看到本该出现在那里的喜悦,“青娥,下月我便能带你走了,我带你去顺天府,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青娥却忽然顿住,忙着吃喝的两排牙也停下来,只得将嘴里的果仁生咽下去。分明一个“好”字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冯俊成眉头紧蹙,少年人略显焦急地伸手将青娥下巴高抬起来,轻掐着迫使她看向自己。
“青娥。”他担心他一走三月,她真的心生后悔。
青娥笑问:“你带我去顺天府,琪哥不追来吗?”
冯俊成总算笑一笑,如释重负,“这便交给我,你不用知道那背后的勾当,我会让他放你走的。”
青娥微笑着轻抚他白净的面庞,“那要是走不了呢?那要是你一个人到顺天府去,我留在这里,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呢?”
冯俊成以为这只是简单的担心,与她道:“不会的,只要你愿意和我离开,我们就走得了。”
“你家里人呢?他们便能答应了?”
“不要管他们,只想想我们两个。”
“真的能不管吗?”
青娥坐到他身边去,将脑袋枕在他胸口,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一只脱出手去,捉不住的兔子。
“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但也晓得家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家,我差点死了,倘或不是遇到后来的师傅和师兄,你根本见不到我,我没准死在街上,桥洞底下,又或是哪个私窠子里,让人拿草席子一裹,烂在哪个荒郊野地里,连个坟包都没有。”
冯俊成心疼地在她额头吻一吻,“说这做什么?我会好好对你,你有家,我给你家给你遮风避雨,这绝不是你将来的下场。”
“再抱紧一点。”青娥往他怀里钻,看架势巴不得钻进他身体里去,“少爷,你受过欺负吗?让人打过吗?除了你爹,那不算,他不会真的将你往死里打。”
冯俊成摇了摇头。
“真好,我怎么就不能投生到冯府这么好的人家。”青娥在他怀里将腰拧转过来,躺在他膝上,笑吟吟舒服地靠着,二人就这么一高一低地对视了会儿。
船身随水波晃了晃,像是一阵催促。
青娥伸手抚过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少爷,你会要我吗?”
他眉宇间早已尽是忍耐。
“要。”
“我说的可不是下个月——”
不等青娥说完,便被以吻封缄,她躺得太低,冯俊成的肩一味往下沉。
衣领下的脊柱高高隆起,如同一株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自他肌骨蓬勃生长,冲破这褴褛的瓦顶,将天也破个窟窿,天塌地陷,阴阳逆气,便将他们就此葬在一处,永远也不分开。
春末的水面,到了夜里十分寒冷,天上又飘洒下细雨纷纷,敲击着窗棂,伴水声遮掩着女人细碎的喃喃。
她躺在竹席之上,衣裳却堆在一旁,从他身后看去,只瞧见一双修长的腿,其余都让他背脊遮掩了去。
“青娥…我想,我这辈子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的了……”
雨打屋檐,宫灯摇摇欲坠似的。小船载着二人摇摇晃晃来在下游灯火烂漫,行院聚集的所在。青娥捂着小肚子,将他簇新的公服披在身上,又拿汗巾子系个蝴蝶结子,推窗散散屋里污浊靡靡的气。
冯俊成赤着上身坐起来,随她朝外张望,“你说这船会漂到哪儿去?”
青娥笑一笑,假装是个船娘,两条胳膊在他宽大的袖子里晃呀晃,好似在划船,“小官人莫急呀,我们这就往顺天府去了。”
他拨开她颜面汗湿的发,亲一亲她,顺着她道:“可这河是往东流的,只靠你的两条胳膊怎么逆流而上?”
“真可惜,那你去坐别个的船吧,我送不了你。”青娥让风吹一激灵,将窗子阖上,转回身,“还说呢!快去把船碇抛了,再不停下,转脸带我们漂到海里去了!”
冯俊成笑着穿衣,到外边将船碇抛下去,停下了随波逐流的小船,两岸还有些灯火,但已出了闹市。
他回进去,青娥问:“现在几时了?你原打算几更天回去?”
冯俊成想了想,两条胳膊在身后支着,笑得大大方方,“本打算两更天的时候回去,现在天亮了再回也好。”
“天亮再回?”青娥狐疑看过去,两双眼睛刚一对上,她便将袍子一掀,跨到他腰上去,“哼,我看你是不是说大话呢!”
冯俊成求之不得,只怕她不愿意,转念想起她适才魂飞天外神游太虚的恍惚神情,便晓得她一定是愿意的,却生出些迤逗她的坏心思,越发磨人。
之后用青娥的话说,跟将她滚在一地麦芒上拿羽毛挠脚心似的,要了命了,几度快活得像要死过去了一样。
回神天濛濛亮,二人依偎着睡过了过去,青娥却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朦胧的天光里,以眼睛描摹他的面庞。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青娥坐起身,穿戴整齐,坐到桌前吃了些残羹冷炙到甲板上,收回船碇,拿起竹蒿子往回撑。
另一头,赵琪在河岸等得焦急。
昨晚眼见一艘艘小船从河划过,就是不见靠岸。他按一个时辰五文钱的价格找来三个青皮壮声势,都是以前认识的人,那回砸酒铺的也是他们。
只是这眼看着秦淮两岸的灯火都不再辉煌了,水面也倒映起暧昧的天光,赵琪踢一脚靠坐木桩熟睡的青,后者一抹涎水,惊坐起来。
“靠,靠岸了?”
睁眼却见天都亮了,河面上蒙着氤氲的水雾,昨夜还是歌舞升平披红挂彩的秦淮,这会儿只有一个艄公划着渔船慢悠悠过河。这便是一日之中,秦淮最为萧索的时候了吧。
“赵大哥,人不来,钱不能不结啊。”
“谁告诉你人不会来了?”赵琪现在最听不得这个,横他一眼,“你就在这儿等着。”
才说罢,就见那白雾缭绕的河面漂来一只精致的小船,船头站着个窈窕曼妙的影儿,发髻松松挽就,一竿一竿,慢悠悠往岸边靠。
赵琪的拳头捏得都快碎了,强忍着对几个青皮一甩手,先在边侧躲避,等人上岸。
青娥将船套在岸上,冯俊成醒过来时都快靠岸了,这会儿才把腰带系上,问青娥怎么不叫醒自己。
他出来时带了另一身衣裳,是玄青的袍子,此时穿的便是。原来那身公服本就是带了给青娥看的,不能大摇大摆穿在街上。
青娥道:“我们这就靠岸了。”
“我先上去,拖你一把。”冯俊成提膝上了岸,回身接青娥的手,青娥从他身上借力,跳上岸边,又借惯性一头栽进他怀抱,不肯撒手,惹得小少爷面红耳赤,低声哄她大庭广众不要如此。
青娥抬起了脸,笑眯眯的,脉脉含情,“谢谢你。少爷,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冯俊成不觉古怪,笑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青娥缓慢松开手去,退了两步,却像是退出几丈远,触不可及。
“李青娥!你这淫.妇……”赵琪自码头的货物后边站出来,身后还跟着齐刷刷三个青皮。
赵琪咬牙切齿,难说不是真情流露,这一嗓子,也就是大清早东岸没人,否则定要闹个人尽皆知。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青娥缓缓垂手在码头的木桩坐下,好似之后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之后还要靠着她和赵琪的配合,这场骗局才算完美落幕。
冯俊成哪里见过捉奸的阵仗,揽过青娥肩膀,怕她受到赵琪伤害,皱眉安慰她道:“没事,我正好与他把话说开。”
可他自己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罢了,青娥看向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掌,觉察他的紧张。即便是殿前一甲,被情人丈夫捉奸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琪哥…”青娥唤了一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也是一时糊涂,才受成小爷鼓动。”
肩头手一顿,青娥侧头看了一眼,挣扎出去,来到赵琪身边,本该撒开膀子卖力出演,她却没了力气,只好沉沉道:“琪哥,你别生气。”
这叫赵琪怎么不气!说好演戏骗人,她倒好,到头来将他给骗了!
赵琪一怒之下跳到船上,进屋一通查验,那屋里一片狼藉,叫他走出来怒不可遏,问:“你跟他,你们多久了?”
“没多久,这是第一次,琪哥,你就念在我是初犯——”
“住口!青娥,李青娥!我待你不薄,我待你真的不薄!”赵琪说着抹一把脸,红了眼眶,“你为何这样对我?”
赵琪的愤怒真得不能再真,冯俊成见他情绪抵达顶点,旋即将青娥护在身后,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没能脸红脖子粗,“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她。”
赵琪一下气焰更旺,冷嗤一声对他笑道:“成小爷这是何意?”他一把掣过青娥手腕,“我自家媳妇,怎么我自己还管教不得?你们两个做得出这些龌龊事,还怕人说了?”
青娥眼看赵琪动怒,怕他节外生枝,佯装受惊地问:“琪哥,有话好好说。那你说嘛,你想怎么办?”
赵琪气得肝疼,却不得不顺着她往下编织骗局。
“我想怎么办?我要揭发你们!”他变了变神色,恶狠狠的,“新科探花,江宁织造府的成小爷,你出身高、门第显、有功名,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和有夫之妇偷腥,捉奸见双,这事传出去,传到江宁和顺天府,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冯俊成一听,果真被他的话给镇住,但并未乱了阵脚,“你冷静些,你不会那么做的,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晓得赵琪要什么。
冯俊成问: “多少银子你才能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赵琪轻笑看向青娥,指着冯俊成道:“他倒是真聪明,可惜这么聪明,也要被女人欺哄!”
青娥瞪他一眼眼,他张开手掷地有声,“一百两!少一分我都不干。”
青娥兀的皱眉,早前他们至多在一个冤大头身上骗六十两,一来方便拿取,当日就能到手,二来数目不能贪心,免得遭人记恨,千里寻仇。
这回赵琪开口就要一百两,显见有意为难。
冯俊成面对赵琪狮子大开口,第一个念头便是花这一百两买他一纸休书,可当他看向旁侧垂手而立的青娥时,恍惚间一个念头跃进脑海。
她是知情的。
青娥也跟体会到了他的错愕似的,举目望向他,眼里却只有冷漠。
他们兄妹靠这招行骗,有时能将对方从头到尾瞒过去,甚至到现在还觉得自己理亏,就该给赵琪拿那几十两银子破钱消灾。有时遇上聪明些的,便能在这一环节看破他们二人诡计,但也为时已晚,只能花钱了事。
冯俊成便是后者,他大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
“青娥…”冯俊成拧眉将她望着,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你不和我走了?”
他竟只是这样问。
青娥摇摇头,后退半步,站到了赵琪身后,“成小爷,拿了钱,琪哥便不会为难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必担心我们再拿这事威胁你。”
之后大概有两年,青娥想起那日他的眼神都难以释怀,但那都是后话,此刻面对他,她反而有种泰山崩于顶而临危不乱的冷静。
那种冷静是在为她避险,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如果她真的选择跟他走,那他就被毁了。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盼他将来过得比谁都好。
码头上人多起来,他们便到船上去说话,青娥没有上船,先行回了酒铺。
后来据赵琪说,王斑前前后后跑了两趟,才将那一百两凑出来。冯俊成虽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挪出一百两也并非易事,但不论如何钱都到手了,冯俊成出奇地大方,一百两推给赵琪,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青娥想,或许那时候他还觉得事情仍有余地,还想着要带她走,要拿一百两买赵琪休书。
只是对她而言,他们的故事在那艘船靠岸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当天夜里,酒铺的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带着那一百两,走当地江湖混子的门道,悄无声息出了城。
……
冯俊成割舍不下,一夜未眠,次日他翻墙去寻她,只看到物是人非,和一只跌落在地的龙女傩面具。
此时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被骗,即便她都那样说了,他仍旧没听懂一般,只觉得是青娥不堪重负,或受赵琪威逼,连夜被藏身在了何处。
可他没有让人去找。他不敢找。
不找她就还在江宁某地,不找就不是音讯全无。
可王斑还是打听到了那马员外家少爷的消息,根本不敢将他告诉,只敢先说给江之衡听,江之衡听后勃然大怒,势要上官府去告青娥夫妇,被王斑赶忙拉住。
“衡二爷,你就不要再激我家少爷了。”
“激他?”江之衡听后怒极反笑,“我今日还就是要激一激他!成天烂醉如泥行尸走肉一般,还要我替他遮掩,这借口我是一天也找不下去了,我还告诉你,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江之衡蹭蹭上楼,一脚踹进酒楼厢房,冯俊成果真昏昏欲睡地横在酒桌上。
他将人拉起,“你起来,没死就听着!”
冯俊成醉眼惺忪,见他来,要拉他吃酒。
江之衡按着他道:“听好了,你那赵大嫂子就是个骗子,你信不信的她都是个骗子,还记得那个赵琪在赌坊见到躲着走的马公子?你知道他为何躲着走?你看着我!”
冯俊成不堪其扰,长吁气,目光看向别处,仍在出神。
江之衡道:“他们在上元就四处做美人局行骗,上元县衙门还有他们的案宗,他们混江湖的有路子文书作假,更换户籍又跑来江宁作案!还不明白么?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冯俊成低垂的脑袋动了动,颓然将人推开,醉醺醺从坐榻上抄起个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
江之衡吓了一跳,骂他一惊一乍。
定睛细看,是两张粗制滥造的傩面具,一男一女,四分五裂躺在地上。
冯俊成颦眉定定看向那一地残片,呢喃自语。
“她是如何欺哄得我,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第22章 (二更)
又是一年春雨绵绵, 堤坝柳絮纷飞。
弹指间,乌飞兔走,一瞬千里。
五年也只是起起落落的若干个日月, 叫人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 眼里只有望不断的柴米油盐。
茶园摘采忙, 碧空如洗的蓝天下,茶女身背竹篓, 头戴碎花巾, 井然有序忙碌摘采,一起一落,自成一派春景。
此处连绵的茶山是钱塘徐员外家的土地, 茶庄农民多是他家佃户, 替他采收, 晾晒, 制成茶叶, 再以上中下等的价钱被地主购得,佃户缴纳不起茶税, 不得私自种植茶叶, 只好出卖力气换求生存。
青娥便是其中一家,她搬来钱塘也有三年, 上山种茶却是这两年的事。
起因是人多的地方爱说闲话,见她孤儿寡母,才刚搬去半月便被编排了个难听的故事,说她是秦淮妓子, 躲到这儿来生养孩子。
不信?不信你等着, 她总有天开门做生意。
于是好色的男人们抻长了脖子等啊,不见她开门, 便开始骂她,觉得她看不起他们,她凭什么看不起他们?一个出来卖的,狗眼看人低。
赵琪那时候和她已不在一块儿生活了,他倒是想,青娥也不愿意。最初离开江宁,青娥便提出兄妹分家,赵琪懵了,他们是未婚夫妻,怎么能说是兄妹?
固然他再痛恨那日船上发生的事,和青娥争吵过几回不止,也仍想着挽回。
直到一日清晨他在厨房炖肉,听见青娥扶井干呕不止,大夫说她有了身子,赵琪心灰意冷,离家出走,但依旧没有同意分家。
他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回来得知青娥在这儿过得不好,被街坊编排,提着棍子挨家挨户敲门,当街打了她的邻居,被送去衙门。
青娥自不会感谢他,还要怪他冲动。百般无奈之下,带着女儿搬去了山上茶庄,当了两年茶女,觉得可以胜任。
女儿名叫茹茹,李茹,今岁来到这世上第四年了,是走路走快了还会摔倒的年纪。
都说女儿像爹,可见过茹茹的人,只会说她长得和青娥一模一样,大眼睛小鼻子红嘴唇,唇畔还有个甜滋滋的梨涡,笑起来母女两个越发相像。
搬到茶庄的这两年间,赵琪也来过几次,来找她要钱,也帮她干活。不过这次青娥学乖了,对外说赵琪是茹茹的舅舅,省得惹人猜忌,招来喷溅的唾沫星子。
茶山上,青娥背上背篓,将玩泥的茹茹揪起来,领她下山。茹茹喋喋不休牵着她手,嘴巴里发出些怪响,一会儿学山林间的鸟叫,一会儿学家门前的小狗叫,蹦蹦跳跳,又突然把两只小手叠在脸前学小鸭子。
青娥叹口气,提溜着她的胳膊,加快脚步。
到家她推开院门往里走,低头问茹茹:“饿不饿?”
茹茹玩闹一路,热得出汗,细软的发丝黏在额头,抬头看她,“饿了,青娥也饿了吗?”
“我还成,做个面疙瘩你吃?”
“面疙瘩!面!疙!瘩!茹茹爱吃面疙瘩,面疙瘩面疙瘩!”
哎,又开始了。
青娥漫不经心抬起头,却见院中赫然坐着一人,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
来人肥头大耳,着绛红色绫罗绸缎,戴铜钱纹四方平定巾,正是这一片的大地主徐广德。
徐广德笑道:“面疙瘩好啊,茹茹也喜欢吃面疙瘩?”
茹茹瞧着他,不说话,但也不怕生,显见这徐广德不是第一回 来了。
不速之客屈尊前来,青娥不得不报以微笑,“徐老爷,您这动辄登门的架势真是吓到我了,不然您叫他亲自来么,有什么话都当面说。”
徐广德乐呵呵道:“青娥啊,我这不就是来请你过去的,麟大官人还盼着和你将误会解开,重修旧好。原来好好的,都只等搬过去当奶奶享清福了,怎么又反悔,和大官人闹起别扭。”
“我不是和他闹别扭,是不好再往来了。”青娥在院里打起井水,净了净手,“麟大官人有话说便让他到山上来,我就不去见他了。您要坐就再坐会儿喝点茶,我可做面疙瘩去了。”
一来二去,总算听出些端倪,原来这徐广德是在为旁人传话。
什么人来头如此大?能叫地主亲自登门给佃户转达。
徐广德赔笑脸跟着青娥进厨房,见她弯腰舀面,背向自己,穿得虽是粗布花衣裳,可腰是腰,臀是臀,身材好得叫他浑身刺挠,抓心挠肝啊。
不由得心生遗憾,暗道要不是秦孝麟那纨绔横插一脚,这会儿她定然已被自己近水楼台。
要问秦孝麟是谁,那是钱塘的花霸王,花是辣手摧花的花,霸是横行霸道的霸,能在这两件事上称王,可见其家境殷实,有钱有权。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家里做着钱塘最大的茶叶生意,二叔是杭州知府,放眼整个钱塘,没人敢与他作对。
青娥能与此人扯上关系也说来话长,须得追溯到她刚到山上做佃户的那年。
此处山脉连绵逶迤,徐广德名下茶园是放眼望去有边际的这一片,其余那几座绵延不绝的茶山,则是钱塘秦家的地。
秦家手底下就有许多农工,家生的奴隶,犯不着在外招人做活,但也有丰收农忙的时候,就从徐家借人,按工时结算,帮忙采收。
青娥便是在秦家茶山招惹上的秦孝麟,他大老远见过她一次,山野香花般的女子,不由叫吃惯山珍海味的官人垂涎三尺,只是见她身后背着孩子,便没再派人查明她身份。
后来又过一年,他想起去年在茶园见过的貌美茶女,闲来无事又去瞧了瞧,今年她熟悉了此地环境,也认识了些人,背着竹篓下山,和周围妇女有说有笑。
几个妇女见到秦孝麟,和他的轿子打了声招呼,青娥也与他道了声麟大官人吉祥,二人隔着轿子打了照面,叫他惦记到头天早上。
他叫仆役带回此女消息,得知她是个寡妇,孩子舅舅偶到钱塘,其余时候便是孤儿寡母两个相依为命。
秦孝麟心想这倒好啊,是个良家,也省得打发她丈夫,便拿出了些对付良家的手段,开始派人送些吃的用的到青娥家里,无微不至照顾她的生活。
起初青娥躲他都来不及,送的东西也不敢收。
后来一个月过去,他还不露面,青娥才稍稍感到好奇,觉得这人似乎有些可靠,明知她有个孩子还如此锲而不舍,不由得心生动容。
那时茹茹三岁,正是难的时候,青娥独身带着孩子三年,早就身心俱疲,心想对方若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也并非不能接触。
于是她便结识了秦孝麟,初相处对他印象极好。她是外地来的,又住在山上,不晓得他在欢场上的那些威名,一段相处真被他乔装的温柔给瞒住,觉得他才高八斗又温情脉脉,正头夫人早前病逝,也没有急着再娶。
那日青娥与他在山间散步,他无意间提起自己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那年份叫青娥微微一怔,偏首睇向了他。
算起来,他也该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
二人身后是明媚的日头,青娥扭脸向秦孝麟,一瞬辨不清他面目,他狭长的凤眸温润含笑,恍惚间,变作了一双澄澈坚定的眼睛。
直到秦孝麟俯身要来吻她,她才慌张别过脸去,“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孝麟只笑笑,“是我着急了。”
他那次的确冒昧,但念在初犯,二人又相互看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
青娥彼时二十四,是老姑娘了,还带着别人眼中来历不明的孩子,能遇上这么好的人是为难得,错过一次,容不下错过第二次。
她左思右想,看看自己的现状,默许了秦孝麟在钱塘打点房产,予她做个栖身之所。等在他正头太太的坟前敬过茶,便带着茹茹搬家,给他做个外室,过上那丫鬟婆子环绕的平顺日子。
其实青娥也有私心,她想趁茹茹不记事,让她认秦孝麟做爹,也算跃身成了小小姐,背靠秦家,将来能有个好出路,不必重蹈她的覆辙。
至于那些情啊爱的,她尝过滋味就够了,早就不想了。秦孝麟愿意将茹茹视如己出,这还不够吗?
事情的转折便在此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青娥到庄上谁家帮忙晒谷,那家汉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又以为青娥清楚秦孝麟为人,便调笑着道出秦孝麟当年及冠在花楼豪掷,和人争抢花魁的轶闻。
青娥一听,有些错愕,但还是耐着性子,佯装知情地问出了秦孝麟的真面目。
她发觉秦孝麟一直都在骗她,他那正室太太也不是病死的,而是小产后秦孝麟在外花天酒地,自己坠井死的。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接纳茹茹?莫说茹茹,就连青娥也只是他一时假装深情的消遣。
这就叫玩鹰多年,反被鹰叼了眼珠子……
之后便有了开头的一幕,青娥再也没有见过秦孝麟,他大抵觉察了什么,屡次叫徐广德代他登门。
本来说好过完年便带茹茹搬去他那儿,现在早春三月,她都不曾捎回半句话,俨然回绝了这桩无媒的亲事。
这回徐广德登门,她可算带了话给秦孝麟,说的却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不等面疙瘩做好,徐广德便下山去往秦孝麟的府上,替青娥将话带到。
“麟大官人,李青娥她不识抬举,她说她要与你断绝来往,说你要不乐意,就上茶庄亲自找她,她不肯下山来。”
秦孝麟正侧卧罗汉床,和姬妾相互喂食葡萄,听罢没什么反应,敞着整片蜜色精壮的肌肤,笑闹着吐了葡萄籽在小妾胸口,惹小妾好一阵娇嗔。
他无暇分心,搔搔额角,“多谢徐员外替她传话,我晓得了,让我想想。”
秦孝麟当下没做表态,隔日送了两件财物到徐广德府邸。
送东西的哥儿朝徐广德拱拱手,嬉皮笑脸地说:“我们爷说了,娘子在徐老爷您这有房有地,有倚仗,这不行,他得叫娘子失掉倚仗,再把娘子的硬骨头揉碎了,娘子才会知道爷待她的好。”
徐广德一时有些迷怔,“麟大官人要我怎么做?”
那哥儿凑上前去,和徐广德窸窸窣窣咬了一阵耳朵,二人相视片刻,哥儿问徐广德明白没有。
徐广德为难道:“这可是捏造文书啊。”
“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还能看出造假?吓唬吓唬她就行了。”
徐广德不大情愿地点点头,看在那两件宝贝的面子上,答应下来。
翌日,徐广德准备好说辞,再度去往青娥家中。
他连日登门,害得青娥忍受起邻居闲话,倒不是编排她和徐广德,而是都知道她和麟大官人的好事黄了,在看她的热闹。
“徐老爷,您再来我可就不欢迎了。”青娥仍旧笑脸相迎,正蹲下身给茹茹擦脸,她在院里和小花狗玩,弄得一身尘土,“您先坐,我给茹茹擦完脸就给您看茶吃。”
茹茹看看青娥,再看看徐广德,额上胎毛碎发都被擦向一边,不大高兴地瞥着小嘴没有说话。
“不急,不急。”徐广德自己在条凳坐下,搓膝四下看了看这间不大的屋子,“别误会,我这次登门不是为着你和大官人的事。”
“那是所为何事?”
徐广德拿拇指捻捻八字须,“青娥啊,先头你和大官人要成好事,我便没有急着跟你说,想着横竖你也要搬出去了,但眼下你又不搬,那按照租约,这土地下月我得收回来,新去处你物色好了没有?”
青娥沏茶的手一顿,以为徐广德记错了,将茶碗递过去,笑着提醒他道:“您记错了,我租了三年,今年才是第二年哩。”
徐广德接过茶碗,放在桌上不急着喝,只看向她,一双耗子眼冒着精光,“是你记错了,租地条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也画押了的,只租两年。”
他为求醒目,还伸出两只短粗的指头,在青娥面前比划,笑容奸诈,叫青娥遍体生寒。
租约都在地主家签订,他们这些佃户大字不识几个,若徐广德真要在文书上动起手脚,变着法地刁难,青娥也无计可施。
却听徐广德一声惨叫,茹茹扑上去咬住了他“醒目”的两根指头,张牙舞爪要挠他,“不许欺负青娥!不许欺负青娥!”
徐府仆役连忙去将茹茹抱开,青娥要抢回茹茹,却被徐广德掣住了手腕。
不碰不要紧,这一碰,肌肤细嫩腕骨纤细不过一握。
徐广德抓住她腕子不想撒开,面露喜色道:“青娥,秦孝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你跟了我,我老实,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家里规矩不如秦家多,你跟我,我就休了那黄脸婆,抬你做正头夫人,你说好不好?”
“松手!”
徐广德哪舍得,另一手沿袖口往里探,摩挲她胳膊,“好好想想,别急着回绝。”他奸笑声声,“也别不识抬举,真当自己是个贞洁烈妇?你那姓赵的哥哥分明就是你的奸夫!这小孩儿也是他的种吧?”
“呸!”
青娥扭脸见徐广德笑得满面红光,再听茹茹哭喊着“青娥”,猛提气,抄起茶壶便往徐广德的脑门上砸。
又是一声惨叫,可算惊动邻里,可碍于徐广德是自家地主,都只敢在外探头。
“李青娥!你等着!”
徐广德捂着红肿的脑门从门里走出来,步履蹒跚招呼小厮下山。
第23章
下山路上, 徐广德迎面遇到赵琪,做贼心虚走得更急。
赵琪大半年不曾来过,此时心跳如雷, 担心大事发生, 飞奔上山。
他来在青娥家门口, 心脏发胀,青筋暴起, 驱散了门外聚集的人, 来在门内,就见青娥跌坐在地,紧抱着小鹌鹑似的茹茹。
“琪舅舅…”
“茹茹。”赵琪怔然环视屋内, “发生什么事了?徐广德, 徐广德那个畜生做了什么?我, 我去杀了他, 你等着, 我这就去宰了他!”
“站住。”
青娥慢慢抬眼,“你去宰谁?先扶我起来。”
赵琪见她不像受到伤害, 将她扶起, 冷静下来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报应来了而已。琪哥, 我有些站不住,到厨房给我端碗粥水来。”
赵琪破天荒没和青娥甩脸,只是到厨房做了点吃的给她们两个,青娥抱着茹茹躺在塌上, 嘴唇没什颜色, 俨然心事重重魂不附体。
赵琪搬来炕桌摆饭,快炒了两个小菜, 让青娥就着吃点米粥。
青娥道了谢,坐起身捧碗喝了一口热粥,浑身都放松下来,淡淡道:“你别担心,徐广德没对我做什么,他只是把我的地给收去了。”
赵琪眉心一紧,却没说什么,扒两口粥,“你说你独身住在山里是不是自讨苦吃?”
青娥没答话,给茹茹碗里挟了点菜,“别光吃酱萝卜,太咸了。”
赵琪大约是觉得上一句说得没必要,有些后悔,又在心里想,青娥这是不是在暗讽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大爽快,清清嗓子,对茹茹道:“茹茹喜欢吃萝卜?”
茹茹捧着碗,只有脑袋和胳膊露在桌子上,看着就跟要从桌子上沉下去了似的,眼睛倒是滴溜溜机灵地转着,“我喜欢吃肉!”
赵琪笑摸茹茹发顶,“像我,我也喜欢吃肉。”
言讫,茹茹想起徐广德的话,斜着眼睛悄悄观察起赵琪,赵琪没有察觉,叫茹茹到外边拿剩菜喂小狗,自己正好能和青娥说几句。
青娥见状起身要去屋里拿钱,赵琪将她拉住,“我不是来要钱的。”大约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顿了顿,“现在不想要了。”
他一阵磕巴,想问她要不要重新和自己生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到院里抄起把镐子,“我找姓徐的去,我跟他理论。”
“琪哥!”青娥赶忙将他喊住,拉回屋里,“用不着,你开罪不起他。”
“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他的地,不给我管了,我还能抢来管?走就是了。”
要说这件事和秦孝麟没有关系,青娥是不相信的。但她彼时已经打定主意和秦孝麟划清界限,更不想赵琪掺和进来,因此没有特地跟赵琪说明此人。
“你主意多,我干涉不了,都自己看着办吧,谁也管不了谁的死活。”赵琪知道自己和青娥这几年渐行渐远,虽说不如头一年关系那么僵了,但他已不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青娥笑笑,“我去歇一歇,替我看会儿茹茹。”
“我哪懂看小孩。”
“你不在,茹茹也总念你。”
赵琪一听乐了,“她念我?那我是该看看她去,你歇着吧。”
赵琪走出屋去,牵了茹茹的小脏手在掌中,许是年纪大了,也觉得孩子挺有趣的,蹲下去扒拉开一个劲跳到茹茹腿上的小花狗,“别玩狗了,狗多脏,洗洗手,舅舅带你下山买点好吃好玩的。”
茹茹高兴得直拍掌,“我想买个糖人,上回在城里青娥不买给我,是大官人买给我。”
赵琪一愣,“什么大官人?”
“就是麟大官人。”小孩子也说不明白什么,赵琪皱眉不虞,牵着茹茹往山下去,想来青娥不叫他多管闲事,就是因为她有这个麟大官人,根本用不着他。
“麟大官人待青娥和茹茹好不好?”
茹茹点头,赵琪又问:“是我待你好,还是麟大官人待你好?”
“麟大官人好,舅舅总是不来找我玩,你每次来,大家都说你是来讹青娥钱的,你每回来,青娥都不会笑。”说罢,茹茹抬头看向赵琪,怯生生问:“琪舅舅,你是我爹吗?”
赵琪陡然看向茹茹,见她高抬着下巴,将自己期待地望着,一下子竟不知如何作答,转念想起那个半路杀出的麟大官人,长长吐出一口气,蹲身将茹茹抱在胳膊里,“是,我是你爹。”
茹茹探究地问:“青娥为什么要我叫你舅舅?”
“别告诉青娥,你当着她还是叫我舅舅。”
“这会儿呢?”
“这会儿叫爹。”
“爹。”她叫得很快,迫不及待。叫完又突然把小脸往赵琪脖领子里一藏,眼泪水热乎乎顺着他脖颈往下淌,“我就知道你是我爹,徐老爷也说你是我爹。”
“他说的算个屁。”赵琪酸了鼻子,可也只能过过干瘾,“以后就不能再叫别人爹了,知道吗?一个人只有一个爹,我是你爹。以后谁让你叫他爹,都是在拆散我们两个。”
茹茹一个劲点头,赵琪掏出所剩无几的赌资,给她买了糖人巩固父女之情。
傍晚青娥给他下逐客令,茹茹舍不得“爹”,差点脱口而出,叫赵琪一个眼神给制止,保守住了这个秘密。
“那我走了,你…你要是有什么好事近了。”赵琪越说越轻,垂眼不去看青娥,“你知道去哪找我,也给我个喜蛋吃。”
青娥揉揉茹茹脑袋,心想大约是她透露了赵琪什么不做准的话,也没必要澄清,只笑了笑,“你的喜蛋呢?快三十的人,就别居无定所混江湖了,也给我讨个嫂嫂。”
送别赵琪,青娥给茹茹擦了身,叫她床上去先睡,自己烧了热水坐在床沿洗脚,茹茹抱着她腰,有些聒噪地给青娥说起午睡时的一个梦。
小孩儿声音软糯,青娥躺下去,搂着她,拍她的背,听她说着,自己的思绪也飘忽起来。
她想起刚怀这孩子的时候,是赵琪和她闹得最凶的时候。他本来一心想着将她“感化”,回归早前不分彼此的情谊,可他到底气不过,便一面想和她在一起,一面讽刺她的背信弃义。
青娥本就不想和他过一辈子,和他把话说开,“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生活,你不必管我的死活。觉得是我对不起你也好,相互亏欠也罢,往后我们还是师兄妹,琪哥,谢谢你。”
赵琪大闹了一场,最后他们分赃,一人五十两,分道扬镳。
这五年青娥过着比以前更安稳的日子,却也不是什么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因此遇上秦孝麟,她当真以为老天还愿意给她一次机会,结果只是闲来无事将她捉弄罢了。
青娥到底不可能再找秦孝麟,面对徐广德的压迫也无能为力,她计划将今年的春茶采收完,低价转卖给庄上其他佃农,就拿钱带茹茹离开。
于是隔日她天不亮就起来,为了赶紧完工,将茹茹送去庄上一个老秀才家中,自己上山采茶。老秀才家是茶庄账房,也是庄上唯一识字的人家,青娥平日就爱送茹茹去翻翻书,耳濡目染总归也能认几个字。
晌午日头晒起来,青娥也干完一天的活,去接茹茹回家,却得知茹茹早让秦府的人给带走了,还说是她的示下。庄里都晓得她和秦孝麟的关系,因此没有设防。
青娥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脑门,慌慌张张卸下背篓,下山去到秦府。
这也是她第一回到秦府来,门房的哥儿却像认识她,只等着她似的,挺胸叠肚将她请进门内。
“娘子稍候,官人正在更衣。”
青娥强压着即将要蹦出来的那颗心,抓紧了那哥儿的袖子管,“茹茹呢?茹茹在哪?”
哥儿满脸堆笑,不住撤手,“小娘子让婆子带出去玩儿了,想是还没玩够,不愿意回来。”
“茹茹不会跟陌生人走的,你们对她说什么了?”
“这我也不知道,娘子别急,你坐下稍等,官人这就来了。”
外间传来丫鬟见礼唱喏的声音。秦孝麟刚醒,仅着中衣,外头套了件月灰色的对襟长袍,还带着点惺忪困意,狭长的丹凤眼冷漠地乜着,踩在云端似的往这儿踱步而来。
青娥出现在视野的一瞬,他挺直了脊背,面上带笑地走进去。
一段日子不见,秦孝麟见了她好似无事发生,迳朝她走去,熟稔地抬手抚过她面颊,“怎的清减了些,来接茹茹?瞧你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让拐子给带走了。”
青娥往后退了半步,“茹茹在哪?我要带她回家。”
秦孝麟对她的闪躲视若无睹,只道:“坐,怎的来了这么久也没人给你看茶吃?”
边上小厮当即变了脸色,吓得有些发白,青娥也不说话了,只含泪将秦孝麟盯着。
秦孝麟漫不经心落了座,摆手叫人给青娥看茶,笑一笑,“来都来了,茶总要喝一杯。茹茹在外边玩够了自然会让婆子送回家,当娘的也不能总这么操心。”
青娥没有接端上来的热茶,更没有接秦孝麟的话,言辞恳切道:“大官人,是我不对,没将话和你当面说清楚,对不起。虽说纳妾不比娶妻,于我而言也是终身大事,思来想去,我够不上秦府门楣,配不上大官人你,我只是个采茶的农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大官人眼下不厌弃我——”
“怎么突然说起这些?”秦孝麟搁下茶盏,笑盈盈将她打断,“我不喜欢你妄自菲薄,不妨对我诚实一些,你清楚我的为人,何必害怕与我实话实说。”
青娥缓缓抬眼,心想自己未必清楚他的为人,从前不清楚,现在更存疑。
未等开言,秦孝麟道:“是不是从哪儿听了些关于我的传闻?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我以前的确年轻气盛行事荒唐,你觉得我骗了你也情有可原,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那也是怕你因为我的过往而疏远我。”
青娥怔了怔,没有被说服半点,“昨日徐广德到庄上来收我租地的事,你可知道?”
“他收你租地?怪了,徐员外怎会平白砸你饭碗。”秦孝麟笑看向她,“不过往好处想,早前你担心搬出庄子山上茶树没人管,这下不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都这么说了,和当面承认有什么两样。
青娥眉间轻结,艰涩道出这一真相,“徐广德收走我的租地,是你的主意。”
秦孝麟笑笑不语,青娥忽然感到遍体生寒,颓然跌坐梳背椅上。秦孝麟很喜欢她这副我见犹怜的凄惨模样,那求饶的神情叫他身心舒畅。
他缓缓向她走去。
“你以为,你我之间,还由得你来做主?”秦孝麟躬下身,指节抚过青娥面庞,笑了笑,“怕什么,也不是没经过人事的小姑娘,旷了这么些年,你难道就不想吗?”
青娥觉得脸上的手指像是一柄冰冷的刀子,身体也缓缓沉入寒潭,她闭了闭眼,原先积蓄在眼眶子里的泪被挤落面颊,可转眼又绽出个笑颜,唇畔梨涡盛着莹莹泪水。
“我晓得你只图爽快,不图长久。只要二更天以前放我和茹茹回家,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反抗。”她顿了顿,“我好好伺候你。”
这下错愕的人便成了秦孝麟,笑问:“为何是二更天?”
“不为何,茹茹二更天要睡觉。”
秦孝麟望着她脸上那抹笑,有些败兴,冷笑起身,言之有些事务处理,叫她候着。青娥被带去个房里,瞧见了些骇人的“刑具”,之后都只让她在那间房里等着。
大约一更天的时候,来了两个婆子往屋里摆饭,秦孝麟衣冠楚楚拿着酒斝进来,要青娥侍酒。
青娥乖乖照做,还是免不了被秦孝麟掐腮灌了几杯,饶是她酒量不错,也有些昏沉,伏在案上任由衣物被一件件剥解。
待她上身只剩樱桃红的主腰,秦孝麟掣她起身,欲解裤带,青娥意识混沌,免不得要伸手推拒,怎知惹怒了他,重重将她往桌上一按。
青娥真的醉了,摔倒下去,扫落一地瓷器,瓷片应声碎裂,她人也软绵绵地倒了上去。
剧痛霎时传遍全身,青娥额头冒出豆大汗珠,仍旧一声不哼,支着胳膊侧卧在碎瓷片上,更不敢动弹。谁说承受巨大疼痛时会大吼大叫,青娥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经验,人在剧烈疼痛时,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视线开始涣散,十几岁时被人追着满街打的记忆也随之浮现。她以为这是走马灯,盼着有一张脸可以在眼前出现,可是她眼前的只有秦孝麟。
秦孝麟见她纹丝不动,便以为她没有伤到,上前拉起她来,“装什么死。”
这一拉起来,才发觉她腰侧被扎的鲜血淋漓,反将秦孝麟给吓住,莫说那点子淫邪的欲念,就是酒劲也在刹那间被驱散。
青娥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脸都煞白,愣是没哭,傻呆呆地站着。
“来人!人呢!人都去哪了!”秦孝麟大喊大叫着让下人传大夫,他前段日子也算用心和青娥相处,少说对她动过几次真情,见她如此自会于心不忍。
大夫赶来点灯熬油替青娥挑腰上碎瓷,青娥咬着被褥疼痛难忍,总算哭出了声。
待伤口清理包扎完毕,她已然面无血色瘫软在床,见窗外天色渐亮,她抓住伺候在侧的婆子,问茹茹的下落。
那婆子也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道:“安心吧,小娘子前半夜闹了一阵,这会儿已熟睡了。”
青娥听罢,如释重负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下床去找茹茹,却被婆子拦住,说这是秦孝麟的吩咐,要她卧床静养,哪儿也不许去。
这一养,三日过去,青娥再也忍受不了。她那晚上不哭不闹,倒激起秦孝麟的兴趣,像找了件摔不坏的玩具,每日来看她,还非要亲手给她喂药。
青娥问秦孝麟究竟意欲何为,焉知他微微一笑,回心转意又有了养她做外室的兴致。
她哪里愿意,一咬牙还是答应下来。
只有一个条件,让她带茹茹回家收拾告别一番。
其实这几日茹茹一直和青娥在同个屋檐下,奈何这间宅邸实在太大,娘两个各自闹出多大的动静,也只有自个儿院里的下人听到。
青娥领了哭红眼的茹茹离开,却根本没有回到庄上,而是径直去往了钱塘县衙。
青天白日,明镜高悬。她拚命擂鼓,县衙里闻讯出来几个衙役,问她所为何事,状告何人。
青娥抱紧茹茹,捂着她耳朵,让她的小脑袋挨着自己,声音发颤,字字坚定,“民女李青娥,状告钱塘县地主徐广德和秦府官人秦孝麟,他二人狼狈为奸,没收佃户租地,强抢民女作恶多端。”
在听到秦孝麟的名讳后,几个衙役纷纷相视一眼,有了些尽在不言中的默契,似乎已经预见了这个女人的结局,但还是按章行事上报县丞。
县丞一听,上报了县令,县令一听,扶稳乌纱,赶忙派人通传秦孝麟。
秦孝麟彼时刚刚送走青娥,正在她的屋内把玩她睡过的软枕,听罢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把她给我带过来!”
眼看那衙役畏畏缩缩要回去覆命,秦孝麟忽然将人叫住,改变了主意。
他冷笑一声,两脚架上桌案,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好啊,她要告我就让她告,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来,即便告到顺天府,我也能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十日后,皇城根下春风和暖万物复苏。
顺天府吏部官邸内,几位身着红袍的大人正围坐品茗,屋内茶香四溢沁人心扉。
“不愧是连夜从杭州运来的雨前龙井,香气悠长,久泡不散。”说话的人是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就是他在当年院考后,一力举荐翰林修撰冯俊成进吏部。
旁侧年轻些的人道:“你们可知道,那名贵的茶叶,都是茶女们用指甲掐断,贴身保管,用体温烘着带下山去的。”
“不可能,少说这些捕风捉影的。”
“不信你问时谦,他什么都知道,你问他!”
冯俊成就在边上品味茶汤,被点名,挑眉看过去,“我可不知道,也不是我用指甲掐了烘在身上带下山的。”
“你怎么这么恶心!”
冯俊成笑了笑,细嗅茶香,“我闻着这香气,当真有些想家了。往年春季,总觉得家里处处飘着杭州龙井的味道。”
同僚在旁说道:“万岁爷钦点你巡抚浙江,时谦,你大可趁此机会到家中看看。”
他颔首,“都到家门口了,是该回去一趟。”
曾亭光道:“时谦,此去浙江,除了盐、茶这两样至关重要的税要仔仔细细地查,那儿的民生也要多加重视,应天府与顺天府隔着半个江山,那一带官员士族手握丁点权力便敢以权谋私,压榨民脂民膏,左右天高皇帝远,查不到他们头上,你这一去,不知要变成多少人的眼中钉。”
“您说的是,我会行事谨慎,不给人落下话柄。”
边上人笑道:“就怕那帮人当着你的面与你百般配合,等你一回来,立马参你一本。”
另一人道:“这巡抚的临时调令做得好了是一桩功绩,做不好了,就是引人仇恨,一屁股烂账。”
“倒也不必吓唬时谦,又不是那狼窟虎穴。”
“多谢诸位赠言,我一定谨言慎行多加小心。”见时候不早,冯俊成起身告辞,站起身来,高大俊拔,拱拱手,“曾大人,几位,我明日动身,还有些嘱咐没有和属官说清,你们吃茶,我先去了。”
“好好好,早些动身也好。”众人起身与同僚拱手送行。
今日大家聚首在此就是为给冯俊成践行,他人缘不错,独来独往却极擅处理人际,鲜少酬酢还又面面俱圆。
听说他早前在江宁也是位左右逢源的倜傥小爷,就是不知道为何一来到顺天府,便再也没有出入过那秦楼楚馆温柔乡,反倒对女人敬而远之。
有人道,他该不会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牵动嘴角一笑,顺应道了声是,玩味说自己当年只关心风月,连功名都是为女人考的,可惜被女人骗,自此心便死了。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道他幽默风趣。
第24章
几日后, 冯俊成抵达钱塘。
当今圣上钦点了四位六部的官员,到凤阳、江宁、杭州、嘉兴四地体察民情。
与地方上设立的巡抚官员不同,这几位大人都是御笔钦点不说, 还都身居六部要职, 以冯俊成为例, 他出翰林入吏部两年,若此次巡抚有功, 定然鹏程万里。
冯俊成来到杭州第一日, 便收到各路邀请,要略尽地主之谊,请冯大人宴饮。
当中有一秦家, 最是殷切, 起因是冯俊成此次来到钱塘, 头一件事, 便要监督审理当地一桩与秦家有关的案子。
钱塘有一寡妇, 先在县衙告状,状告秦家大少秦孝麟串联小地主徐广德, 欺压百姓强占民女, 县衙本打算叫他们私下了结。
可那寡妇不从,说杭州知府和她所告之人有亲缘关系, 杭州府里官官相护,她要上应天府去告状。
这一连串闹下来,冯俊成就是不办这桩案子都不行了。
想必秦家派人来请,便是为着此事。不过他们上哪知道冯大人铁面无私, 素日里鲜少酬酢, 和他相处过的人,都道他外热内冷, 不是那耽于声色喜好应酬之人。
秦家还想给他提供下榻之处,却不晓得冯家祖宅就在钱塘,虽是大伯一家管着,但也有冯俊成的一份家业。
钱塘祖宅里,冯家二房的院子始终空着,长房的人提前得知冯俊成回来,临时清扫出一间院子,恨不能派人八百里相迎,将他接回家来住了进去。
他大伯母刘夫人领他进屋,“俊成,你可真是难得回来,不光是我们钱塘的稀客,也好久没回去过江宁了吧?去岁春节你爹娘和老祖宗还在这儿说呢,说你羽翼已成,在你面前呀,他们是一句话都插不上了。”
“他们也是懒得管我了。”
“瞎说。嗳,这院子是你小时候住过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后来你爹到江宁为官,你们几口人索性就都搬走了。”
冯俊成随大伯母在屋里走了走,刘夫人说起当年事那叫个琐碎,恨不能从盘古开天祖宅初建那会儿说起。
大约也是听烦了,他和刘氏笑一笑,随口应和几句,兀自坐下吃起茶。
他表嫂见状上前来给二人看茶,“娘,我看叔叔他这是累坏了,一路南下几乎没有休息过吧?还是叫丫鬟先给叔叔摆一桌饭,叫他吃过睡会儿。”
冯俊成搁下茶盏答应得快,“好,老太太还在睡中觉,我便也睡会儿,醒过来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刘夫人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多嘴了,掩唇领了儿媳离开。
二人走出去,不由得都感慨起冯俊成这五年的变化。实打实五年多没见过,看冯俊成就跟换了人似的,雏鹰展翅,当年的毛躁莽撞在他身上是半点找不见了。
“就是不知他和柳家小姐的婚事怎么样了。”刘夫人说着,心里念着娘家几个外甥女。
“您就别盘算了,人家和柳小姐本来三年前就该正式议亲的,只是柳小姐死了亲娘服丧三年,今年刚好出孝,又逢叔叔回来一趟,那还不赶鸭子上架,见个面日子就该定了,再拖下去,谁受得了?”
“噢。”刘氏也想起来,“哎唷,天可怜见,那可真不是时候,那还是盼着他俩快些成好事吧。”
“可说呢,您就别替他操这份心了。”
那厢冯俊成压根没睡,他哪有午睡习惯,正在屋里的书柜前收拾以前的书本,全都发黄返潮看不得了。
钱塘老宅建了有五十来年,这时节春雨连绵,房屋处处透着些霉味,顺天府气候干燥,他已许久没有闻到过这既恼人又熟悉的气味。
“王斑,等哪天出太阳,把这些书拿出去晒晒。”
“嗳。”王斑跟随冯俊成多年,极有观察力,道:“爷一到钱塘,秦家就派人来请,莫不是心里有鬼。”
“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这次也是叫他们碰上了硬骨头。不过现在还未有定论,等明日去过县衙再说吧。”冯俊成翻几页书,“县衙那边知道我明儿要过去?”
“知道的,都说过了。”
其实这案子冯俊成暂时知之甚少,一来他刚到此地,二来他不相信道听途说,只等明日将那犯妇从牢里提出来,再重新听审。
照理说秦孝麟在案子判定之前,该关在牢里听候发落,可是他却没被关押候审,甚至还想请他私下会面,约他去秦楼楚馆称兄道友吃花酒。
冯俊成想到这儿,让王斑喊了属官进来,叫他去县衙传话,让捕快去秦府和徐府押人,按章行事在牢里等待明日放审。
翌日一早,冯俊成着公服上马,去往钱塘县衙。
钱塘县令名叫郭镛,是嘉兴人士,在钱塘走马上任二十余载,身形瘦削,筷子似的那么一根,官服罩在身上摇摇摆摆晃晃荡荡,跑出来迎冯俊成。
“冯大人!”郭镛佝偻着脊背,两手举过头顶,“冯大人怎么不叫下官备上车马来接,下官正预备带人到冯府去请您呢。”
“不必为我专程预备什么,你只当今天是个平常日子。”冯俊成一迳往里走去,穿过仪门来在六房门外。
这六房对应的便是六部,眼下时间还早,进进出出的县衙差人们忙忙碌碌,清扫班房的清扫班房,整理文书的整理文书。
可见冯俊成的确来早了,衙门里的人都还没有做完表面功夫。
郭镛领着冯俊成在六房看了看,又去到赞政厅和大堂,正欲去往牢狱里巡察,秦孝麟就这么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到了。
他出入县衙如入无人之境,容光焕发摇着折扇,凤眼乜着,分明春风得意,哪里有官司缠身的样子。
冯俊成并不知道那潇洒倜傥的公子哥是秦孝麟,他当然不知道,毕竟秦孝麟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
“想不到北直隶来的冯大人,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
“你是?”
秦孝麟合拢扇面与冯俊成含笑见礼,见冯俊成微微皱眉,他将话语放缓,抬起笑眼,“在下秦孝麟,正是大人监察审理的案子中的那个秦孝麟。”
冯俊成并未感到诧异,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也料到他不会按章办事,“官人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才是。”
秦孝麟却轻飘飘道:“我没罪为何要被关到牢里,关押县衙大牢无非是担心涉案者畏罪潜逃,我不逃,便也不必收押,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俊成笑了笑,大早上他说起话也和这晨雾似的,轻飘飘捉摸不透,“有没有罪,县衙会判定,不过既然官人已经到此,想来也赶时间,就别拖下去了,即刻在仪门外摆栅栏开审吧。”
说罢,冯俊成轻佻眉梢看向郭镛,眼中的锋芒是不出鞘的匕首,“郭县令,也派人去传徐员外吧,想必他也没有被收押大牢。衙门办事是该讲人情,但也不好人情泛滥啊。”
郭县令一听,心道这不是在说自己办事不力吗?真叫里外不是人,当即连声答应,振振袖子喊人去传徐广德。
县衙仪门一开,过路百姓纷纷往里探头张望,这是规矩,百姓可以旁听,只是不得喧哗,一旦干扰堂上办案,都要近前受罚。
没等多久徐广德便到了,从人群里穿进来,他见了冯俊成点头哈腰拍起马屁,冯俊成笑盈盈听了,让衙役将人带下去,和秦孝麟一起等候提审。
郭镛见这巡抚大人不好对付,连忙坐在那红蓝耀目的“江牙山海图”前,一拍惊堂木。
“升——堂——”
栅栏外的百姓叽叽喳喳,无非是因为今日堂上还坐着一位身穿绯红公服的年轻官员,那官员模样俊朗身量颇高,头戴正五品乌纱,俨然是那传闻中来钱塘巡抚的冯大人。
郭镛递出个眼神,衙役们鱼贯而出挡在仪门外,霎时让百姓噤声,他满意笑笑,高声道:“将犯妇李氏带到堂下!”
衙役带了李氏来到堂下,案子尚未判定,因此她穿得不是囚服,而是十日前被关进去时穿得那身衣裳,头发已有些蓬乱,亦步亦趋跟在衙役身后,飘乎乎的,没一脚踩到实处。
五年,多漫长的一段岁月,因此冯俊成此时还没有将这个垂头丧气的妇人给认出来。
甚至在郭镛叫出她的名字要她抬起头时,冯俊成还有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不过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世上没有如此巧合。
待看清她脸孔,冯俊成才犹疑发觉,竟然还真就是她。
他伸手去够案上师爷誊录的案卷,思绪却是排空了的,看了两行,又不得不从头看起。
想不到她至今不肯消停,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叫她总算栽在谁的手上。呵…
不对,她才是击鼓鸣冤的那个,冯俊成心脏越跳越快……
她怎会是击鼓鸣冤的那个?
此前大把的时间给他熟悉案情,他不着急,这会儿想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有零星几个词往眼睛里蹦,“欺辱”、“威胁”、“逼迫”——
冯俊成倏地扣上案卷,抬眼见青娥也正瞧着自己。
她看上去全然不如自己冷静,双唇微启,惊愕失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越发难堪。
但这只是冯俊成自己的想像。看在青娥眼里,他此刻也不大体面,眉间打出了个死扣,眼神极其专注又幽怨阴沉地将她盯着,看神态,似乎恨不能当场给她判个死刑。
这世上真小……紧跟着,青娥又想,他那么有出息,怎么跑到县衙来了?他到县衙来做什么?总不是专程来审她的?
人都在堂上铁面无情地坐着了,可不就是来审她的。
郭镛不知道他们这电光火石间的八百个念头,清嗓子道:“李青娥,见了本官和巡抚大人,为何不跪?”
她跪下去,心跳突突行了两个大礼,“民妇李青娥,叩见二位大人,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郭镛道:“这位是顺天府来的冯大人,大人心系民情,晓得你有委屈,特意到咱们钱塘来监察审理你的案子。你的案宗大人已过目了,你放心,我们冤枉不了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青娥没起身。
郭镛沉声,“李青娥。”
“…在。”她满头大汗抬起脸,“大人有何吩咐?”
“你有什么要对冯大人说明的,便再说明一次。”
青娥赶忙抬起头,只看向郭镛,“大人,这案子审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没说清楚的,为何半个月都不能将徐广德和秦孝麟定罪?”
“你说的固然清楚,可那些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总归要听过麟大官人和徐员外的供词,你们互相不认可对方所说,我便要花时间取证,分辨当中真伪。”
青娥身子凉了半边,“可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上哪儿去取证?”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郭镛一勾手,“来人,把证人带上来。”
衙役带了几个熟面孔来到堂上,青娥艰涩地调转脸看向那几人,都是她在钱塘的街坊四邻,有早前县镇上的,也有庄子上的佃户。
这些人都有个共同之处,就是和青娥不熟,有的甚至只是打过一两次照面。
可他们却能言之凿凿地说:“…我作证,李青娥是个妓.女。”
“她勾引过我,我没搭理她。本来就做皮肉生意,怎么好反过来诬告徐员外和麟大官人。”
“对,我作证,她是打开门做那种生意的女人。”
一人一句,将青娥毫无预料地钉死在原地,她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再一想堂上坐着什么人,霎时泄了气。
若这称不上报应,那世上也没什么更残酷的了。
青娥用极度愤恨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三人,盯得他们不敢抬头,“我认得你们三个,你们说我是妓.女,那好,证据呢?你们说得像一回事,又有谁和我睡过?”
“李青娥!”郭镛抄起惊堂木对着桌案一砸,“这是公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倒成了她在撒野了,青娥满口不知从何而来的苦味,痉挛似的硬扯出个不服输的笑。
就算她和人睡觉收过钱,也只收过一个人的钱!这三个人又是哪冒出来的,又收了谁的钱在这儿血口喷人!
郭镛叹口气,“李青娥,你想清楚,对这三位证人的证词,还有什么想说的?”
青娥恨得嘴里咬出血来,“我不是妓.女。”
“有没有人为你作证?”
作证?好生荒谬,她该回什么?她索性不回了,笑了下,看向旁处。
郭镛大约觉得自己问得不错,转脸看看冯俊成,等待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郭县令办案独到。”
冯俊成语气真挚,叫郭镛当真相信了半刻,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冯俊成说的这是反话,因为他又道:“既然空口白牙都能当做呈堂证供,那我是否也可以为她作证?”
郭镛霎时噤声,心里却在盘算,这下难办,收了秦家的银子总不能再还回去。
今日不好多审,等退了堂,他得和这位新来的巡抚大人说说钱塘办案的规矩。
冯俊成缓缓睃视那三人,“这几个人和李氏是什么关系?为何她一个击鼓鸣冤的诉主,现在却成了你们口中的犯妇。郭镛,这案子查到现在还是一团乱絮,你到底是怎么办的?”
青娥愕然看向堂上,难免以为他对自己余情未了,可惜一番眼神的摸索,没有在冯俊成眼中看到任何徇私的蛛丝马迹。
他只冷漠地注视她,那冷漠之中有残存的惊愕,可那算不上什么,他俨然已接受了这场地位悬殊的重逢。
在他眼里,她就是犯人,他从不质疑她有罪,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妓.女,他只是无法苟同郭镛儿戏的办案方式。
青娥不再心怀侥幸,原先只是跪着,现在却像被人抽走脊梁,坐到腿上,霎时矮下去一截。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五年前他们便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就在江宁冯家,不过那时坐在堂上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祖母。他站出来替她做证,为明立场,还动手打了他姐夫。
想到这,青娥又燃起些希望,直起身说道:“大人,这几人分明是受秦徐二人指使,侮我清白颠倒是非,望大人明察。”
高堂上,冯俊成再度拿起案宗,默不作声看了几行,乜目端详她道:“李氏,站起来。”
青娥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来,越发失去重心,跪久了两脚发麻,这会儿针扎似的给她上刑。
“你丈夫呢?”
青娥知道他问的是赵琪,可那是在江宁时的身份,在钱塘赵琪从来是她孩子的舅舅。
“我丈夫死了,先前还不上赌债,在外边被人打死了。”
倒也合乎情理。
“传秦孝麟。”冯俊成目不斜视,挑过审案大梁。
衙役领来了秦孝麟,秦孝麟行至堂上,镇定自若一格一格收起折扇,毫不避讳地走到青娥身侧,与她并肩而站。
青娥将脸微微别过,厌恶万分,不愿多看他一眼。
秦孝麟还饶有兴致将她打量,轻笑朝堂上拱手,“冯大人,郭大人,我府上见过李青娥的下人都可以作证,那晚她自愿留下,她的邻居也都可以作证,她本就是个浮浪的女子,接近我也不过是为了我的银子,枉我对她痴心一片,却是错付。”
青娥浑身一震,惊恐望向身侧之人,“你胡说!”
秦孝麟偏首向她道:“胡说?整个庄上谁不知道你我从最开始便你情我愿,是你后来与我索要一百两纹银,意图拿钱跟你那谎称哥哥的奸夫私奔。现在倒好,你还要倒打我一耙。”
未等青娥从错愕中醒来,秦孝麟一躬身,“请冯大人郭大人明察。”
“不…不是,这是污蔑!”青娥仓皇抬高脸,急于看清冯俊成的表情,这一看还不如不看。
冯俊成俨然对那一百两的说辞深信不疑,“那奸夫是什么人?”
秦孝麟道:“李青娥有个和她不清不楚的哥哥,姓赵。大人,你说一个姓李一个姓赵哪会是亲兄妹?我的钱定然让李青娥拿去给她那情哥哥赌了!”
“姓赵?”冯俊成扬眉。
他不是死了吗?
冯俊成缓缓看向青娥,微歪过头,是为问询。见她目光惊恐,他轻出口气,笑了笑。
这迟来五年的真相,原来他们连夫妻都不是,而是一对无媒苟合,勾结犯案的同伙。
第25章
冯俊成想不明白, 当年怎么就蠢得中了她的圈套?
他彼时十九,少不经事拿百两纹银摆平,一不愿被家中知晓, 二不肯相信她当真如此绝情, 她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就像他说的,他没有什么是不能给她的。
可现实是物是人非的酒肆, 是跌落在地的傩面具, 从那之后,他便哀莫大过于心死了。
“不是的。”
堂下,青娥高声道:“不是的, 我没有, 我没有拿过秦孝麟的银子, 他在污蔑我。他是送过我许多东西, 可我从没接受过他的银子, 是他在污蔑我大人。我真的没有拿过。”
郭镛凑到冯俊成边上,咂舌道:“银子我的确派人在她家中搜到, 不过只有四十两, 剩下六十两大约已经被她奸夫瓜分。您看,犯妇已然前言不搭后语, 又说自己受迫,又说收受礼物,这就是说漏嘴了啊大人。”
一百两,五年过去, 行价倒是没涨。
其实秦孝麟并不知道青娥当年真是个做美人局的骗子, 之所以拿一百两来栽赃陷害,只是因为二百两太多, 五十两又太少,一百两正正好好。于是派人将钱财提前半日藏到她屋里,待捕快搜查时坐实罪名。
他要将她变成个骗心又骗财的妓.女,将一个女人能凑齐的恶名都扣在她头上,这便是与他作对的下场。
青娥急忙道:“我这十天一直被关在县衙,他大可以借此机会凭空捏造人证物证。大人,为何只有我被关进牢里,而秦孝麟和徐广德便可以逍遥在外?分明是秦孝麟装模作样将我欺骗,我以为他真心实意,这才与他往来,后来我得知自己受他蒙骗,便不再与他相见,更从未向他索要半分钱财!”
说罢,堂上安静了片刻。
冯俊成抬眼问:“你说徐广德占你土地还逼你就范,与此案有何关联?”
“我是他茶庄的佃户,他受秦孝麟指使,没收我租地,来在我家…意图不轨。”
“他既然受秦孝麟指使,如何还敢对你图谋不轨?”
青娥怔愣当场,没有回话。
冯俊成这么问也只是试探,是一种问话手段。办案还是要讲求证据,于是改换坐姿,先让人带了徐广德上来。
徐广德自然否认了青娥所说。
但青娥明白,自己在秦孝麟那儿已是回天乏术,在徐广德那却不是。
他不如秦孝麟老练,那日庄上许多人听到徐广德在青娥家里生事。如果能证实她对徐广德的供述千真万确,便也能证明与徐广德相互包庇的秦孝麟供词作假。
冯俊成问:“李氏,徐广德否认那日对你图谋不轨,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青娥迟疑点了点头,不敢看他,“有,那日我女儿一直都在,只她年纪太小,你们未必愿意采纳,庄上定然还有邻居听到那日争吵,可以为我作证。”
栅栏外百姓窃窃私语,叫郭镛拍了拍惊堂木,要他们对这位顺天府来的巡抚大人尊敬一些。
可那声惊堂木惊到的人只有冯俊成,他没想到她还有个女儿。
多大了?
…在他之后她又骗了谁,有了谁的孩子?
徐广德火上浇油地一拱手,“冯大人,您千万要问清楚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此事关系重大,我看这孩子来历不明,八成是她那奸夫的。李青娥根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现在倒要反咬我们一口。”
冯俊成置之不理,只问:“李氏,你的女儿可在堂下?”
“…在。”
“带李氏女儿上来。”
茹茹这段日子都住在庄上老秀才家里,今日开审,老秀才的儿媳便抱着茹茹到山下来见娘。老秀才的儿媳怕茹茹扰乱公堂,在路上对她说,只能看着,不能说话,一说话,那些站在公堂两旁拿长棍子的人就会打青娥板子。
茹茹怕青娥挨打,愣是抿着嘴,泪水打转,一句话没说。
郭镛抬抬下巴,让衙役将茹茹领上来。
茹茹上来便哇哇大哭,小姑娘才那么点儿大,路边一只大狗站起来都比她高。
这下还审什么?光听孩子哭闹么?
正当郭镛要寻个孩童不懂事,不能作证的由头将李茹带下去,就见茹茹跟个小瓷缸子似的,骨碌碌从几个衙役间穿行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对着堂上匡匡两个响头。
“青天大老爷,茹茹求你为青娥做主。”
茹茹直起身,小脸哭得皱皱巴巴,为了忍住不哭,她撇着嘴,下巴使力像个核桃。
堂上堂下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便这么交汇了,冯俊成皱起眉,“李茹?”
“青天大老爷,李茹正是…”茹茹憋了一通,找不出词汇,“我。”
她每次开口,调门都吊得极高,然后越说越轻,回到奶声奶气的本嗓。
“你怎会和你娘姓?你爹呢?”
“我有爹…”
“你爹呢?”
“江湖。”青娥总说,舅舅是跑江湖的。
栅栏外百姓都开始发笑,冯俊成正色问:“李氏,李茹是你和谁的女儿?”
青娥冷汗涔涔,她倒想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死了,可她不能当着茹茹的面这么说,“大人,这与本案无关。”
“她有三岁没有?”
茹茹四岁了,可青娥只能默认她三岁。
冯俊成道:“太小了,不能替你作证。”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叫租地租约强占民女。
茹茹赶紧挺直小腰杆,抹一把眼泪,“我不小,我四岁了,我长大了,不是三岁。”她起身,跑到徐广德脚边,拿肉乎乎的手指着他,“我看到他欺负青娥,我真的看到了,青娥说租三年,他说只租了两年,他还说……”
“他说。”茹茹顿了顿,不知道哪句有用,便将徐广德都话学了出来,“秦孝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我,我休了家里的黄脸婆,抬你做正头夫人!”
孩子的记性可不容小觑,绘声绘色将语调学得□□成像,这可不是旁人想教就能会的,更不是她自己能胡编乱造的。
众人视线都跑到徐广德脸上去,果真见他措手不及面露难色,秦孝麟神情也有些好看,还不知道自己在徐广德那儿已经被出卖过了。
徐广德的正头夫人本来在栅栏外焦急地等,这会儿恨不得手举菜刀将他给剁了,大喊道:“你个乌龟王八蛋!在家说得好听,去找那小淫.妇是为了替秦孝麟办事,想不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盘算着把你姑奶奶我给休了!”
她气急说漏了嘴,堂下轰然。
百姓要么发笑,要么开始说徐广德的不好,要么质疑起秦孝麟与徐广德串联。
审到这,风向已然发生掉转。郭镛趁势扬手,叫衙役们轰散了外头闹哄哄的围观百姓,偏首过问冯俊成的意思。
“冯大人,这小孩子的证词,能用吗?”
“不是还有徐广德妻子的证词?”
冯俊成早就心乱如麻,命衙役先将徐广德收押,再到徐府搜查租地文书等等证据。
郭镛暗道不好,但只得照办。一个二个他都开罪不起,徐广德的死活他就先不顾了,“退堂退堂,将犯妇李青娥和徐广德都关起来,待两日后证据齐全重新放审。”
以为这么着冯俊成就能满意,谁知他道:“郭大人,你是钱塘的父母官,李青娥女儿不过四岁,孤儿寡母生活在你的管辖,她又是诉主,办案期间为何不差人在她住地看管,有什么理由非要将她母女分离关押大牢?”
郭镛冒出点汗。
冯俊成问:“按徐广德口述,茶庄租地何时到期?”
“下月到期。”
“既没到期,便让李氏回家。”
那厢徐广德被带下去,秦孝麟也走了,只剩青娥护着茹茹还站在堂上。
茹茹将脸埋在青娥腿侧,小手紧紧攥着她裤管。青娥听到可以回家,蹲身和茹茹轻声说着什么,抱住她,亲亲她的小脸蛋,夸她今日的勇敢。
说话间,一双整洁的皂靴落在她视线内,顺那绯红的袍往上看,她对上了那双比之记忆中更为冷酷的眼睛,青娥抱紧茹茹,让她背对着冯俊成,避开了视线。
她知道他这一派深沉的模样是在想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格外心惊胆战。
茹茹小脸直往外拱,“青娥,我吸不上气了。”
青娥抱着她往后躲了躲,“茹茹,谢谢冯大人让咱们回家。”
茹茹天生有些怕他似的,声音轻轻,高抬起小脑袋看他,“谢谢大老爷。”
多有趣的小姑娘,冯俊成却沉着脸没有即刻答话,他看着茹茹良久,看得茹茹直往青娥颈窝里钻,也看得青娥掌心冒汗。
她嗓音艰涩开口,“大人,谢谢你。”
“谢我今日秉公办事,没有公报私仇?”
青娥一怔,接不上话,好在他只是片刻不愿逗留地走开道:“用不着谢我,回家去吧。”
那厢青娥疲惫不堪带茹茹回了家,县衙里冯俊成还在听郭镛诉苦。郭镛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这桩案子不管是谁的过错,最后都得是秦家来定李青娥的生死。
“为何?”
“冯大人,您不是杭州人士不知道,这秦孝麟不光是钱塘一霸,他叔叔还是杭州知府,家里掌管着杭州大半茶叶生意,别说应天府,就是顺天府也有他们家的关系。”
冯俊成起了好奇心,只等郭镛接着往下说,可他偏不说了,怕泄露天机似的,疲倦的三角眼左右看了看,叹口气,“您要查就查吧。”
冯俊成推了推茶盖,问:“你这话说得留了个气口,像还有后半句,那后半句该是若真查出什么事,别怪你没提醒过我?”
“您可别这么说!”
郭镛夹在当间也犯愁,“这案子说起来不过是男欢女爱那点事,本来好好的,就因为秦大官人瞒着她有几房姨太太的事,不乐意了,便闹得满城风雨。一个寡妇拿什么乔,早些将她判给秦家,让他们关起门私下解决便是了。”
冯俊成听到此处抬头看了郭镛一眼,不带情绪,却叫郭镛没得有些发怵。
“不是说她骗了秦孝麟一百两银子?”
郭镛恍然,“一时忘了,是骗了银子。”他一个大拐弯又拐回来,“那就更该将她交给秦家,要打要罚也是他们自家的事。”
冯俊成忽然笑笑,格外春风化雨地问:“郭县令,你好像急着要处理完这桩案子?可是因为还有别的案子堆积着要办?”
郭镛倏地噤声,不说话了。
冯俊成端起茶杯浅饮,一通听审,茶汤早就苦涩冰凉,哪里还喝得下去。
适才秦孝麟口述的行骗手段,与五年前她接近自己时如出一辙。
其实从当下的证词来看,秦孝麟对李青娥的指证并没有铁证如山,只是结合过往经历,李青娥的确做过美人局骗钱,使得他不能就事论事,做出最公正的裁断。
五年前,她心怀不轨地接近,于他而言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雨,纠缠过后,换来一场头疼脑热的病。
他死了心,再不想拿痴心换别个的虚情假意。也就此恨上了她,把原先山呼海啸而今无处安放的爱,全都倾注给了恨。
天上当真下起小雨,母女两个合上窗寮,坐在浴桶里洗澡。
屋外水声滴答,屋里也稀里哗啦。
“青娥疼不疼?”
茹茹坐在浴桶里,青娥只是站在外边擦身,她腰上长出新肉,沾不了水,粉红粉红的几道疤痕。
青娥擦擦茹茹的肘窝,“疼过,现在不疼了,你手湿的,不要碰。”
茹茹顶着小肚子站在澡盆里,对今日表现有点自豪也有点后怕,“青娥以后不要去那里了。”
“你说衙门?”
洗得差不多,青娥将茹茹裹起来,叹了口气,“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是与你说过,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茹茹将湿乎乎的小脑袋埋到青娥颈窝,“青娥最厉害。”
茹茹累得睡了,青娥不到时候睡不着,这才傍晚,想着这几日老秀才家的照顾,到厨房的咸菜缸里摸了两个菜头给送去。
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青娥手挡在脸前,快步往家跑,到家门前忽然瞧见草棚底下站着个人影,正往她家中去。
她看清那人窜进屋的一角衣袍,是镶金线的绫罗。她大惊追进去,只瞧见秦孝麟那纨绔靠在还未凉透的澡盆边上撩水,翡翠扳指荡在水上,似笑非笑将她瞧着。
“这几日叫你受苦了。”
青娥后撤一步,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怕将间壁茹茹吵醒。
“衙门来看守我的人马上就到了,你别乱来。”
“乱来?我怎会和你乱来?我这时候来,自然是为了和你说上一句话。”至于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曾郎情妾意过一阵,虽然回不去了,但一开口,还是那么情意绵绵,“若你现在向我认错,我还原谅你。”
青娥让到门边,只觉得脊骨发寒,“出去。”
秦孝麟提起湿漉漉的手,甩了甩,“你告不赢我,早些撤了诉状,别再生事了。”
青娥盯着他,笃定道:“你怕他?你怕这个顺天府来的冯大人?那可太好了。我更要告,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你公然伪造证据,污蔑我的清白,想毁了我叫我变成过街老鼠,我定不会如你的愿。”
秦孝麟笑得更高兴,“你说你还带着个小的,到底图什么?便好好和我认个错,我真格给你个院子,你哄我开心就是了。”
“出去。”
要是告不赢,青娥晓得自己一定会毁在秦孝麟手上,即便后悔不该告他也已经迟了,眼前只有告到底这一条路。
“你别再来了,再来我定会将你打出去,横竖在你那我只有一条死路,别怪我破罐子破摔,和你鱼死网破。”
秦孝麟听罢反而大笑,青娥担心吵醒茹茹,抄起门栓要将他轰出去,“你走,走!”
外头来了看守的捕快,是郭镛排来庄上监守青娥的。
秦孝麟从她屋里走出去,正好和两个捕快打上照面,他全然无惧,反而掏出绢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湿痕,堂而皇之地离开。
两个捕快晓得冯俊成厉害,但比起巡抚大人,他们更不敢得罪秦孝麟,纷纷装聋作哑,目送着麟大官人离开。
当中一个抠抠脸,“也不知是麟大官人厉害,还是咱们新来的巡抚大人厉害。”
“你是不是傻!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秦家一日不倒,麟大官人就永远是钱塘一霸!那冯大人来一趟也就是走个过场,他自家在江宁还是个公子哥,蛇鼠一窝,真指望他和秦家对着干?充其量让徐广德那个倒霉蛋把锅背上。”
屋里青娥将门碰起来,“我女儿在睡觉,你们要说到远处说去。”
两个捕快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一眼,抱着胳膊蹲到院外去了。
第26章
江宁冯府里收到钱塘的来信, 说冯俊成人已经到了,随侍只有王斑,同行还有几个公务上的下属同僚, 同行之人不好意思麻烦冯家, 推脱过后在县衙安置。
冯老爷看过信, 提气颔首,“回个信去, 就说让他得空回来一趟, 他娘和弟弟都念着他,要是太忙,只见一面吃顿便饭也是好的。其他的他心里有数, 既是巡抚, 便要为万岁分忧为百姓解难, 不可心生怠慢, 要爱民如子。”
书房司墨的小厮不住点头, 一一记了下来。
“我儿俊成来信了?”董夫人急吼吼从外头进来,飞快迈过门槛, 还未展信便先手帕掩面擦起眼泪, “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还是五个月前!好狠的心,也不知是像谁。”
冯老爷咂舌, 不大耐烦地递信给她,叫她自己看去,别在书房妨碍他办公。
董夫人两指掣过信去,“我就是来取了信去给老祖宗一起看的。”
多的不说, 她这就拿上信纸走了。
自从白姨娘五年前又给冯家生下个小小子, 满月宴上冯老爷不停被人夸赞宝刀未老,董夫人看着他容光焕发又沟沟壑壑的笑脸, 忽然就有些厌恶了,连带着对他的夫妻情谊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冯家庶出的小少爷叫冯益,全家叫他益哥儿,已五岁了,因为冯家老来得子,也因为白姨娘深受冯老爷喜爱,日常上他和嫡出的少爷也没有两样。
大家也都有个共识,将来家业定然都由哥哥继承,那就不妨待这个庶出的小弟弟好些,才不算苛待了他。
这会儿益哥儿也在老夫人屋里,正坐在炕上吃干果,白姨娘笑吟吟让他剥了花生孝敬老祖宗,老祖宗也是喜笑颜开,被益哥儿使出吃奶劲剥花生的模样逗得直乐。
董夫人来到门口见这一幕,不大高兴地撇撇嘴,又调动起情绪,笑着进屋,“老祖宗,俊成来信了!”
话毕,刻意留个气口,屋里所有人的眼睛果真朝着她放光。
董夫人笑盈盈道:“他人已经到钱塘了,就在老家里住着,说一切都好,正在钱塘料理公事。”她一屁股也坐在炕上,挨着老祖宗,“还说要巡抚民情,需要时日,不出意外年中才回顺天府去,这段日子肯定能抽空上家来看看。”
“这可太好了,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老祖宗一听,越发高兴,摸摸益哥儿的脑袋,“益哥儿,你大哥哥要回家来了,益哥儿想不想哥哥?”
益哥儿哪里记得冯俊成的模样,只大概晓得自己有位厉害的哥哥,家里人时常提起,却对不上号。求助看向母亲,白姨娘对他轻轻点了点下巴,他便道了声“想”。
董夫人抚掌笑道:“益哥儿真贴心,大哥哥也想你。”说罢看向白姨娘,“一个知玉一个益哥儿,都这么可爱伶俐。”
白姨娘温声道:“他虽然没见过大哥哥几次,但大哥哥待益哥儿和善,记忆也就深刻。”
“这岁数的小孩真好玩。”董夫人躬下身去逗益哥儿,“等哥哥回来,叫他带你读书习字好不好?”
益哥儿才五岁,但月前已经请了开蒙的先生来家里教他道理,最怕听见读书习字这四字,直往白姨娘怀里钻,“益儿不要读书,益儿不要哥哥回来。”
“益哥儿!”白姨娘“啪”地一声打在他手背,“谁许你乱说话!”
益哥儿不知自己说错了,倏地大哭,呆坐着不敢动弹。
白姨娘连忙与董夫人赔礼,“太太,小孩子不懂事,说的话未必是字面意思,太太千万不要当真。”
董夫人嘴角一抽,道了两声不妨事,心说她当什么真,小孩子不要读书也不是不要哥哥,她何至于上纲上线的,真当她心眼是针眼不成?
也多亏了冯老爷不在,否则定要甩脸子生气。他才是那个连孩子话都计较的小心眼呢!
老夫人笑盈盈拉过益哥儿的胳膊,将他抱在身边,“那就不读书,让大哥哥带你出去玩,你大哥哥回来,你大姐姐也回来,你们三个就又能一起玩了,大姐姐上回给你带了个瓷娃娃,你还记得不记得?”
益哥儿抽噎点头,“记得。”
“嗳,你大哥哥大姐姐也记得你呢。”
老人家这么说,也算化解一室尴尬。
董夫人抬手招呼逢秋进来伺候笔墨,给冯俊成回信,转念想起柳若嵋,当即又派人去柳家送口信,说俊成人在钱塘,还回不来,但他早晚回来,届时便别拖着了,择日不如撞日,早些将日子订好。
送信的哥儿套上车,跑了一天一夜,从江宁来到钱塘。
他奔了一天一夜没休息,将信件送到钱塘冯家,冯家的主子也一天一夜没休息,信件送到手里的时候,天已亮了,他还合衣坐在案前,没动过身子。
王斑推门送信,就见冯俊成还穿着昨日升堂的公服,胳膊支在扶手上,单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
哪怕他这会儿闭着眼睛,眉心还紧攒着。
“哎唷我的爷,您这是一夜没阖眼呐!”
王斑哪还顾得上信,赶忙上前去给冯俊成披衣,大早上露水最重,也最湿寒,他裹着这身袍子过了一夜,身上早就冷透了。
一眼扫到桌上的案宗,王斑在心里长吁短叹了千万句,赶忙将家书递给他,“爷,江宁家里来信,您上床睡会儿吧,不急着回。”
“念我听吧。”
“嗳。”
叽里咕噜念完,那上头无非是问冯俊成几时回去。
冯俊成听完没有答话,王斑索性七手八脚伺候了他更衣,待躺到床上,冯俊成再度困意全无,忽而道:“她有个四岁的女儿。四岁,不是我的,就是赵琪的。”
那语气怅然颓废,与他此刻黑青的眼下十分登对。
王斑整理被面的手一顿,没敢抬头,“那,那您昨日在堂上可问过是谁的?”
“她没说,只都说是赵琪的。”
“…那应当便是了。”
“我不信。”冯俊成一蹙眉,眼下阴郁得更厉害,白玉雕琢的面庞也起了裂痕,“若是赵琪的,她何不直说?不,她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信她的话了。”
这下叫王斑说什么?该说是他的,还是该说不是他的?只怕怎么说都不对,唯有道:“那您…找她仔细问问?也叫我瞧瞧,那孩子到底像谁。”
“我瞧她额头和眼睛有些像我。”
王斑无言以对,心道怎么还有额头的事,也真是找不到别的地方像了。
冯俊成问:“那孩子眼睛圆,怎会是赵琪的?她眼角又窄一些,笑起来是弯的,那孩子眼睛也不像她。”
王斑点头,“是,赵琪眼睛狭长,又凶相,不该是他的。”
冯俊成听罢,重重将两眼一闭,长吁气,“叫人到衙门去一趟,便说我下晌临时到茶庄找佃户问询几句,特意不要衙役跟随,也叫他们暂时撤了看守李氏的人。”
衙门那边哪敢置喙,不敢多问,横竖这巡抚大人和秦家他们都开罪不起,两边要求什么他们都答应下来,问多了也只是给自己找事罢了。
春季雨水重,下晌又飘起雨星,迷濛蒙给茶山罩了件纱。
冯俊成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坐上马车赶到山上去。
见青娥之前,他特意绕开昨日堂上作证的三人家里,又多走访了几户人家,问他们青娥的情况。
庄上老实人见他衣冠齐楚相貌不凡,不知是下来体察民情的巡抚大人,只当又是个闲来无事的多情富家子。
有叫他趁早打消念头的,说青娥早晚落到秦孝麟手上。还有的叫他小心些的,说青娥近来官司缠身。也有说青娥踏实本分,带着孩子生活不易的,叫他们这些公子哥别拿苦命人取乐,那母女两个已经够可怜了。
冯俊成逮着这位老妇人又多问了几句,“老人家,我听说她在县衙被人指证做皮肉生意,您知道这事吗?”
老妇人本来都走了,回转过身子瞅他,打量他衣着光鲜,忽地冷嘲,“你便是这么听说了来的?也想光顾光顾生意?呸,你去找她,看她拿不拿大棒子轰你!”
王斑在旁忙道了声谢,搀扶起老妇,远远送走。
回身就见冯俊成还站在原地,山雾袅袅,飘着雨丝,他一袭青山绿的直身交领袍,直挺挺站在其中,显得实在憔悴。
王斑晓得,冯俊成这是在寻人证驳倒那日证词,他信不过钱塘衙门的人,这才亲自上山来。
王斑小跑向他,“爷,咱们还去吗?”
冯俊成振振衣袖,“才只查了一半,当然要去。”
王斑连连点头。另一半指的自然是李青娥的家里,爷要上她家去,没穿公服,但硬找了个查访的由头。
二人来到青娥的小院外边,王斑高声自报家门,院门开着,不见里头出来人。
按理说养孩子的人家不该这么安静,二人在门外徘徊一阵,只有一只卷尾巴小花狗从门里跳步出来,围着二人摇尾乞食。
王斑快步往里走,“爷,我到院里看看,别是出什么事了。”
其实他指的是担心青娥又跑了,但冯俊成想的却是她遭遇不测,跟了上去。王斑到屋后去看,他则探身往主屋张望。
小花狗还在卖力地绕着他蹦跳,急了,奶吠两声。
“你是这家的?”冯俊成做贼心虚似的弯下腰,单手抱了小狗在怀里,安抚住了小狗兴奋的情绪。
家里没人是因为青娥送了茹茹到老秀才家读书,出来趁雨不大,又上山检视了一遍茶树。
她回家就见棚子底下站了一个男人,看身材衣物,她还以为秦孝麟又来了。青娥不急着进门,先上前院提起浇菜的水桶,疾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回身来,青娥即刻将水桶兜头盖脸地照他泼过去——
“你还敢来!”
这一泼出去才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青娥眼见那带着菜叶的清水顺着冯俊成脸孔往下淌,清俊的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子,怀里的小花狗也中了招,“嗷呜嗷嗷”地哀嚎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跌到地上。
“花将军。”青娥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蹲下去查看小狗,见它平安无事站起身抖水,这才看向冯俊成,“冯大人…怎么是你……”
“你叫这小狗什么?”
“花将军…茹茹起的名字。”
冯俊成摸一把脸,甩掉水珠,“这么小的小狗,怎么当将军。”
王斑听见动静从后院绕过来,就见到这么一幕,连忙从抓起袖子上前来给冯俊成擦脸,摘掉身上菜叶。
青娥也缓过来,连声道歉,“是我认错了人,冯大人里边请,我生个炉子给你暖暖。”
她领人进屋,要去生炉子,却见王斑已经去了,只得抽出绢子,拿着素白的手绢在冯俊成脸上这儿沾一沾,那儿沾一沾。
“我自己来。”冯俊成抬手抓住帕子,无意捉住了她的指尖。她从山里回来,手指冰凉凉的。
青娥站到一边去,手足无措倒像是来到了别人家,“我去坐一壶水。”
王斑却先行一步,“我去吧,大人还有话要问你。”
青娥只得伸手道:“厨房在那儿,铜壶在灶边挂着。”
她不得不与冯俊成共处一室,炉子热起来,她又蹲下去,徒手将滚烫的泥炉往冯俊成脚边搬。冯俊成目光跟着她两手,那手他握过,葱白段子似的十指,竟不怕烫,全靠着指肚子上的薄茧。
青娥热切道:“小心着凉。实在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秦孝麟,他昨日就来过,实在是无法无天。”
冯俊成皱眉问:“他昨日来过?”
青娥颔首,“他叫我别再告了,我想他这是怕了。”
“他还说什么?”
青娥想了想,“也就威胁两句,没什么了。”
说到这儿,屋里突然一派寂静,不再有人说话了。
其实青娥有一肚子话,这案子对她生死攸关,她要说的话太多了,就怕冯俊成不想听,但他既然来了,她就默认他还愿意搁下五年前的恩怨,听她陈说。
青娥蹲在地上拨炭,缓缓抬起脸,“大人,公堂上我所说千真万确,您是聪明人,若不论当年,只看今日证词,应当已有决断才是。”
冯俊成垂眸睃视向她,“我不聪明,我也会被人骗。何况骗我的就是你,秦孝麟说你生性轻浮,以声色.诱他入美人局 ,最后要了他一百两,要我说,他的证词比你的真。”
“我生性轻浮……”
青娥默默复述一通,迟来地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好,即便如此,他凭什么给我一百两?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拿什么威胁他给我银子?”
冯俊成哼笑了声,“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些道理了。他不够像个冤大头,冤大头得是我当年那样。”
这些话公堂上不能说,可他们私底下却能摊开来讲。
青娥起身,颓然笑道:“大人,在你之后,我没有再做过局了。我租地三年,只靠双手挣钱,心想若遇上好人就在钱塘成家,因此才受秦孝麟欺骗。他为人贪淫好色,就连他妻子也因此被他逼死,这些都不是秘密,钱塘人都知道,我也是知道了才急着和他一刀两断。”
冯俊成听着没有言语。
“大人,当年的事是我错,但当年的事和这件案子无关,求你千万不要借这次的案子给我教训,秦孝麟会毁了我的,我还有个女儿,她才四岁……”
听到这儿,冯俊成咬紧牙关,却不看她,“你女儿到底是你和谁的孩子?”
青娥答得极快,“赵琪。”
冯俊成陡然看向她,“公堂上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青娥并不避开他的眼神,“当着茹茹我不能说实话,我只能说她爹已经死了。你也看见,我和琪哥不在一起生活,她不知道那是她爹,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知道。”
冯俊成屏息思忖,终于问:“不是我的?”
问出口,也算放下了一块抱在怀里的石头。
青娥摇了摇头,“离开江宁我行过经,女人有孕是不会行月事的。”
冯俊成看向她红彤彤的双眼,沉声问:“我还能相信你吗?”
青娥一怔,也就是这么一怔,叫冯俊成冷下脸,“你如果说谎,无非是在怕我带走我的骨血,但我想不通,以你个性,难道不该盘算着如何拿这个孩子套着我,给你个名分,再享用些荣华。”
青娥听后不感到难过,反而如释重负,笑出一颗梨涡,“对,如果这孩子是大人你的,我一定会这么做,但正因着不是,我才没有。”
“不对!”
冯俊成皱起眉,起身一把掣过她手腕,“你若真存着这个心思,不管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你都可以说成是我的。”
“这叫什么话?”青娥忽而皱眉,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说不过,扭了两下腕子,“说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二人僵持着,青娥也品出了冯俊成话语中的诸多控诉,她多细腻的心思,晓得他对自己未必只有怨恨,于是缓缓抽出手去,保持着一点距离。
“大人的手好冰,我去厨房看看,怎么这么半天水还没热。”
“不必了。”冯俊成态度冷硬,“明日再审,证据充分就该定案了,既然孩子不是我的,秦孝麟再拿这孩子作你的文章,我也就知道该听信多少了。”
青娥愣了愣,不清楚他这算威逼还是利诱,两手在身前绞,“…那租地文书查到了吗?只要能证明徐广德有罪,秦孝麟和他相互包庇,自然也跑不脱。”
“查到了。”冯俊成走到屋外房檐下,回眸睇她一眼,“多的不和你说,明日公堂上见。”
“查到了就好,查到了就好。”青娥掐腰深呼吸好几轮,笑脸盈盈走上前,“大人,雨天路滑,我打伞送送你。”
闻言,冯俊成回首睇她一眼,要说眼里没有幽怨是不可能的。他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变化,为何还是五年前那样。
为何面目全非的,只有他一个。
王斑在厨房煮的沸水都变温了,也没有端出去给冯俊成。他晓得自己这会儿最该做的就是人间蒸发,好将那间屋子留给他们两个。
让他们两个爱说什么说什么,大吵一架也好,大吵一架才能解冯俊成的相思之“恨”。
这会儿见到人出来,王斑才端着水碗上前,“爷,喝点水暖暖?”
“好。”
出屋后,寒气裹挟着衣物上的湿气直往冯俊成骨头缝里钻,焉知探手一摸那水碗,凉的。
想问问王斑刚才干什么去了,扭脸见他笑得十分尽在不言中,冯俊成眉心一拧,说了声“你自己喝吧”,拔腿便下山去了。
第27章 (一更)
钱塘的衙役在徐府根本没费什么功夫, 查到了当年青娥和徐广德签订的租契,徐广德自以为背靠大树,便没有在书面上做出更改,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李青娥租地三年, 今岁才到第二年而已。
县衙里也开始了第二轮的听审,这次拉长调子的“威——武——”刚一喊完, 衙役就将物证呈了上来, 证明了徐广德切实有罪,他擅自更改文书内容,欺压佃农, 罪名成立。
本来徐广德的妻子也答应在堂上作证, 只要她将秦府的人来在她家里送银子的事和盘托出, 证实二人是为共犯, 合谋凌逼佃户李氏, 便可以给秦孝麟定罪。
可她走上公堂却临时改口,“我那日是没有证据瞎说的, 哪能当成呈堂证供, 污蔑了麟大官人,望麟大官人海涵呐。”
秦孝麟多有礼数, 薄唇浅笑,“无碍,今日当着冯大人的面澄清了也就真相大白了。”
莫说冯俊成,就是青娥和堂外百姓都嗅到了猫腻。这徐家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好处, 要么是受了秦孝麟的胁迫, 总之徐广德妻子不愿作证了,就此也无法证明徐广德欺压青娥是受了秦孝麟指使。
青娥却不担心, 秦家人那日在庄上带走茹茹,有老秀才一家的证词,这件事总是板上钉钉。
“大人,虽不能证明徐秦二人勾连,但单说秦孝麟威胁我,我也拿得出证据,案宗上写得还不清楚么?那日若不是他带走我女儿李茹,我也不会主动去他府中寻他!”
冯俊成却道:“案宗上的确记录了那日你去到秦孝麟家中的前因后果,可上面说你出自自愿,主动提出在二更天之前回家。李氏,这些证词你都是按了手印的。”
栅栏外的百姓窸窸窣窣说起小话,青娥只觉泰山压顶,迟疑道:“是他抱走了茹茹,我才不敢反抗……这叫自愿吗?大人…大人,他抱走了我女儿在先,我怕他伤害茹茹,才顺从了他……”
郭镛在旁担心风向再度发生调转,提高声调说道:“李青娥,在公堂上要拿出证据,麟大官人可没有伤害你的女儿,从头至尾你女儿李茹都被秦家婆子带在街上玩乐,我初审的时候不就传了三五个路人证实了此事?你这会儿又因何叫嚣?”
法不容情,界限分明,如同四四方方的格子,看似严丝合缝,可若被颠来倒去,反而漏洞更多,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李氏,他的确没有伤害你女儿。”
冯俊成话音从高处远远传来,比法还残酷。
青娥跪在堂下两耳嗡鸣,她本以为今日便能靠着租地文书翻案,怎知秦孝麟这惯犯,从最开始就封死了她后路。
冯俊成说罢,自官椅起身,款步走下高台,帽翅轻颤,步履稳健,“这案子关键便在于秦孝麟从始至终没有想过伤害你的女儿,因为他晓得他不必做到那一步。”
青娥猛然抬头,恍有强光照进视野。
“你是母亲,任何人从一个母亲身边带走她的孩子,还妄想她剩多少冷静?她会想到最坏的结果,秦孝麟便是藉着这一点挟制了你,对吗李氏?”
“对!”青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了浮木,“我没上过学读过书,说不出这些道理,可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秦孝麟笑里藏刀看向冯俊成,“冯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断案。”冯俊成侧目向他,“你来这里不也是为着这桩案子?”
冯俊成行至秦孝麟身前,二人身量一致,气势却大不相同,若说秦孝麟是头在山林称霸的老虎,那冯俊成则是那凤骨龙姿,于飞的神鸟。既降临此地,便要照拂照拂此地生灵。
秦孝麟笑道:“是李青娥做局骗我钱财反悔在先,我不上衙门告她,她倒反过来告我。大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青娥高声道:“我没有做局骗你!你不要再血口喷人了,还收买证人泼我脏水,做这么多不过是你做贼心虚!”
秦孝麟笑看向她,“怎么?那晚上不是你自愿的吗?”
“不是……”
“不是?是你亲口说要留到二更天,伺候好我。”
栅栏外的百姓一听这话,霎时炸开了锅,就像往一网半死不活的鱼里撒了一把盐。鱼尾溅起的水花咸腥地拍打在青娥身上,那都是洗不清的脏水。
秦孝麟道:“你最初画押的证词还白纸黑字摆在堂上,现在改口可太迟了。”
青娥垂下眼帘,哑口无言没了斗志,她扭脸看向栅栏外指指点点的围观百姓,只看得见他们七嘴八舌,却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觉得自己错了,她错在争取本就不属于她的清白。
她罪有应得,这都是迟来的报应。否则为何是冯俊成来审她?
她不想告了。
“大人。”青娥缓缓举目向冯俊成,脸色煞白,嘴唇嗫嚅,“大人,我,我不告……”
不等她说出全句,冯俊成箭步朝她走来,蹲身扶住她两肩,紧盯她双眼,“李氏,我要你现在回想,李茹被带走的晚上,你与秦孝麟二人进屋以后,你可曾反抗?”
青娥恍恍惚惚望着他澄明的双眼,“我……”
“李青娥!”
“那晚上你可曾反抗?”冯俊成锲而不舍,“任何举动,任何一句话,你仔细想想,再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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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娥一下子被他晃醒,清明地与他相视,颤声道:“我…我怕他伤害茹茹,劝自己不要反抗,可是喝多了酒不受控制,我不让他碰我,他生气,推了我,我摔在地上,倒在碎瓷片里。”
“你摔在碎瓷片里?”冯俊成倏忽攒眉,“之后呢?”
“之后,来了大夫,剩下的我都说过,他关了我三日,我一逃出去,就来报官了。”
“李青娥,你真是……怎么不早说!”冯俊成咬牙切齿,脑袋轰隆隆涌上热血。
青娥还纳闷,恍惚喃喃,“…少爷?”
冯俊成倏地站起身,踅足与郭镛道:“李氏的证词你可听见?她不是自愿,身上还有伤情作证,传个可靠的妇人上来,带她下去验伤!”
青娥听罢缓缓睁大了眼,黑眼仁圆溜溜还在放空。
她没想到这伤还能作为证明。从没有人问过她那晚发生的细节,仿佛全都默认那是男女之间讳莫如深的“龌龊事”,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带上公堂。
究竟是谁潜移默化制定了这规则,似乎只要点过头,进了秦孝麟屋子,她就再也不配谈论清白,即便她受人胁迫,即便她身不由己。
就连她自己也默认了这一不公平的规则。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她是清白的。
青娥神情错愕被带下去查验伤势,那妇人是县衙师爷的妻子,看过之后出来与堂上众人道:“是有伤,看着是瓷片伤的,在右侧腰上,两个巴掌那么大的一片伤势,数了数约有十来处疤痕,刚长出新肉,时间也对得上。”
好大一个疙瘩就这么凭空在冯俊成的腔子里长起来了,里头装的却都是她的伤痛,他竟也迟来的感同身受了。
冯俊成坐回堂上,背靠气势雄浑的江牙山海图,断续吐出长气,坐稳后才道:“秦孝麟,你可还有话讲?”
秦孝麟冷笑连连,其实他大可继续狡辩脱罪,可事到如今,纠缠下去没有意义,“我无话可讲,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即便那晚她的确反抗了,可她骗我的钱,骗我感情,而今似乎连大人你…”秦孝麟笑了笑,“都要被她给骗了。敢问大人昨日,去了哪儿啊?”
“徐家茶庄。”
冯俊成俯瞰他道:“李氏不满证人口供,我便上报衙门走访了茶庄佃户,他们所言和那三人证词出入极大,李青娥从未从事皮肉交易,至于日前的三个证人为何空口污她清白,我会调查那三个证人近日在钱庄的流水,背后真相要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秦孝麟陡然阴冷看向郭镛。那厮收了钱担保会将此事压下来,这巡抚一来,竟生出这么大的变数。
冯俊成扭脸一并对郭镛道:“还有那晚查看过李氏伤势的大夫,也要传讯。先将秦孝麟收押大牢,免得他再收买人证,待五日后与徐广德一并定罪。”
“啊?”
“退堂。”
见冯俊成振袖离去,郭镛快步想跟上,后脑又被秦孝麟的视线紧盯,他左右为难,最后奋力甩手,“哎唷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一番有惊无险,青娥从衙门两腿酥软回了家,与在家中等候的茹茹相拥,喜极而泣。
青娥一下一下亲吻茹茹的小脑袋,用手抹开她的发际,高兴得没头没尾将她叮嘱,“茹茹千万要用功读书,别像你娘,傻了吧唧被人构陷也不能为自己脱罪,平日里标榜多机灵,遇上事就不顶用了。”
茹茹睡个午觉不见娘,在邻居家待了一下午,这会儿难过极了,只顾得上哭,“青娥又被坏人抓起来了,我以为青娥又回不来了。我想舅舅,我想要舅舅。”
青娥倏地收敛笑意,“你想他做什么?他待你好?”
茹茹言之凿凿,“舅舅是我爹,我想要舅舅。”
青娥扬手轻拍她屁股,“胡说,他和你说的?他才不是你爹呢,你没有爹,别信他的。”
茹茹急了,“我有爹,我有爹。”
她压根不知道爹和娘的关系,见别人有,还总嘲她没有,就格外想有一个,凶一点的,保护她们。
青娥不会与她争辩这个,随她去了,“好好好你有爹,你要认他做爹就认吧,横竖等你长大了,也看不上他做你爹。”
青娥撑腰抱起茹茹,到厨房掀开灶台看了一眼,用手背抹干眼泪,淘米做饭,单手也操持得有模有样,好像适才大哭的人根本不是她。
才下公堂又怎么样,孩子要娘,也要吃饭。
冯俊成去到她家院外,透过厨房大开的窗户,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青娥一手抱着趴在她肩头碎碎念的茹茹,一手掰着南瓜,眼眶还是红的,却已忙忙碌碌在灶间打转。
冯俊成也不知对谁说,“她拿我一百两,就过这种日子。”
王斑在旁问:“爷,还去吗?”
冯俊成带王斑走下了山,他本就不打算露面,只想远远看一眼,看她是哭是笑,不成想她哭完了也笑完了,正忙着投身日常琐碎,根本无暇也无处诉说这段日子的遭遇。
王斑试探着看向冯俊成,揣测了一会儿,喟叹道:“大嫂子而今过得好难。”
冯俊成侧目一眼,“没成婚怎是大嫂子。”
是没成婚,可孩子都有了,还差个婚仪?叫大嫂子也没错。
王斑不可能计较这个,笑道:“青娥姑娘而今过得真苦,这世道也真是,待她这样出身贫贱又天资貌美的女子格外不留情。”
说完,赶紧拿眼梢观察冯俊成的表情,见他冷脸不语,心道自己没说错话,暗暗鼓劲儿,往后就照这样一节一节给爷递台阶。
其实冯俊成不知道,就在他转身刚走的一瞬,青娥不堪重负掩面啜泣,又喜又悲,往茹茹脑袋顶滴了许多眼泪。
茹茹伸小手往头顶摸,就见青娥又哭起来,“青娥不哭…茹茹用功读书。”
“好。”青娥苦笑了笑,“的亏生了个懂事的。过几日我带你搬家,咱们不在这儿住了。”
“又要搬家。”
“这地方容不下我们了。”
“那花将军呢?也搬家吗?”
“你就让它在山上跑么,带走了被绳子拴着,多可怜。”
“我舍不得花将军。”
青娥弯下腰,“那你下去和它玩。不许揪狗尾巴,去吧。”
“花将军!花将军!”茹茹两段莲藕似的小腿摇摇摆摆往地上够,啪嗒啪嗒跑远了。
青娥叹口气,偶尔也觉得对不起茹茹,本来不至于,只她太懂事了,至多是贪玩贪嘴了些,脾气半点不像自己。
她就想,他小时候是否也是这样?调皮捣蛋又单纯善良,叫人硬不起心肠。
乃至于她即便知道那只是段露水情缘,也狠不下心斩断与他的最后一丝连结,害怕将来某天将他遗忘,自私地在身边留下了有关于他抹去不了的痕迹。
秦府里,秦老爷得知秦孝麟在衙门吃了亏,花钱在衙门将人捞出来带回家,一进家门便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
他娘任夫人也从仪门内款步走出来,冷眼将他瞧着。
秦老爷道:“混账,闯了祸摆不平知道来找我了。你那些个酒肉朋友,莺莺燕燕的粉头妓子怎么不出来帮你?为个寡妇闹到官府去,你要我把这张脸往哪搁?”
秦孝麟唇角渗出血迹,抹一把,狭长的眼睛透出些许讥讽的笑意。
秦老爷见他这副模样,咬牙问:“你可知这顺天府来的巡抚,即便是你二叔也不好过问。”
秦孝麟的二叔是杭州知府,也是秦家的护身符,要是没有冯俊成,他一句话就能让案子落听,偏偏来了这么一位,叫他这段日子始终不曾露面,一直躲着避嫌。
任夫人问:“郭镛怎么说的?”
秦孝麟支起身,坐在地上道:“他说冯俊成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吃穿不愁,探花及第名利双收,来钱塘就是为了做功绩,这样的人,谁拿他都没有办法。”
此言一出,秦老爷陡然提眉。
任夫人走上前问:“这便是那个江宁冯家的儿子?”
秦孝麟站起身来,看到一线曙光,“二叔认得冯家?”
秦老爷见他如此,冷冷振袖,想了想道:“算你走运,你现在到你二叔家里去,跪下求他,叫他写信去江宁冯府,好保你渡过此劫。”
“我这就去。”秦孝麟提膝离开秦府,他鲜少回这个宅子,素日都宿在外宅,今次回来也没有走过仪门。
他坐上轿子,终于察觉一丝古怪,他二叔怎会与江宁冯家相识,相识就罢了,还能让冯家卖他这么大的面子。
说到底,这事关系着冯俊成的仕途,他南下巡抚,哪有自家人给自家人使绊子的?
第28章 (二更)
江宁县也是鸡飞狗跳, 冯知玉无缘无故跑回娘家,还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起先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和黄瑞祥安生度日,就连她婆母都挑剔不出她什么不好, 谁也想不到她会这么毫无征兆的回来江宁。
冯知玉只等着冯老爷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谁知他正为着别的事情焦头烂额, 等晚些时候才有功夫来过问她的事。
她礼数周到先到老夫人那儿请安,又来在董夫人屋里说话, 桌上还摆着午饭, 等冯老爷忙完了再吃。
董夫人饿着肚子与她交心,问她这次黄瑞祥哪里招惹到她。五年了,她无所出, 黄家还无二话, 她倒先跑回来了。
冯知玉听到这里, 谢过董氏屋里婆子端来的茶, 笑了笑, “我只是回来住几日,还要回去的, 不叫爹娘为难。”
“那也该有个由头!”
“由头自然是有的, 黄瑞祥在外头跟人有孩儿了。”
董夫人正吃果子,“噗”地呛出口粉来, 两条描绘精致的眉毛倒竖,“你说什么?”
冯知玉黯然神伤,擦擦干涸的眼角,“他家里书香门第, 不许纳妾, 他便在外头养人,而今那小女子已怀上八个月的身孕了。”
董夫人往前坐坐, 好像听别人的事似的,“八个月?那不是快生了?”
冯知玉点头,“快生了我才晓得。”
“还有这等事…”
一个正室,过得如此窝囊,那黄家也真是,还要这个儿媳妇如何退让?
董夫人听罢眉头紧蹙,知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丫头,在外头受了近十年委屈,人家不领情,反倒还变本加厉起来了,“知玉,你听我的,那女人千万不能领进家里,要生个儿子,你膝下空虚,还不蹿了你的位置?”
说罢,她想起冯知玉就是姨太太生的,自己这么说,没得叫她觉得含沙射影。
冯知玉不当回事,点点头,“我晓得,可我就是生不出来,有什么办法,黄家不厌弃我就不错了,前几年公爹还替我说说话,如今见我迟迟不能给黄家添丁,他也着急。”
董氏明白过来,意味深长一颔首,“你这几日安心在家住着。亲家公可知道姑爷在外头的事?”
“还不知道,我回来一趟,黄瑞祥就不得不说了。”
“你倒聪明,只你这不能生养的毛病还是得看,再生姑爷的气也不好分房睡啊。知玉,我当你是亲生女儿才这么说,你是正室,哪能全然没有自己的孩子养在身边?”
“我晓得的,您是为我好,可这几年我和他也是同过房的,怀不上就是怀不上,横竖我不怕,他家要脸面,不会为着这个休妻。”
“说是这么说。”董夫人摆摆手,一个头两个大,“罢了,你去吧,难得回来一趟,益哥儿还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快去吧。”
冯知玉正欲告退,想起什么,又问:“我见爹在书房里两个时辰了,不吃不喝的,是为着何事?”
“谁知道,大约为着公务吧。”董夫人忽而一笑,转脸忘了适才话题沉重,“我看你就多住一段日子,俊成人在钱塘,过几日就该回来省亲了,你们太久没见,趁这机会姐弟两个也见上一面。”
冯知玉面露淡淡欣喜,欠身道:“于我来说倒成了不幸中的幸事了,公爹说过俊成到钱塘巡抚的事,也是赶巧,不然我还没理由回家,见咱们吏部来的巡抚大人。”
董夫人爱听这话,又多宽慰两句才放人离开。
晚晌,江家二爷江之衡从南边游玩回来,下了船,带回几箱子的奇珍异宝,命人挑拣出几件,亲自给冯府送去。
冯俊成走任顺天府以后,江之衡也曾北上与他聚首,二人关系始终交好。
江之衡在这五年间成了家,妻子是与他门当户对的杜家小姐。杜家的老爷子是应天府国子监祭酒,也是冯俊成和江之衡的老师,不过不是正儿八经的师生,只是看在几家交情的份上,让他们给杜老爷子磕过头。
疏狂过后,昔日兄弟中了探花,自己却在乡试当中失利,迫于家中压力,江之衡只得去到应天府拜访杜老爷子,入国子监求学,其实他资质不差,只是天性懒散,这才耽误了自身前途。
一入国子监,忘记了江宁的风花雪月,江之衡当真有如神助,平日里便备受瞩目,也因此他频频出入杜府,拜访恩师、做学问,常来常往,与杜家最小的孙女缔结了姻缘。
他成婚那日,冯俊成派人从顺天府送来贺礼,是一面玻璃镜子,黄铜架子镌刻一圈西洋纹,往妆奁一搁,照得人一清二楚。
这好东西在顺天府也是可遇不可求,冯俊成就这么舍得,买下赠了挚友。
因此江之衡回到江宁,得了好东西一样紧着冯家。拿来冯府的红珊瑚珠子串串有鸽子蛋大小,这么好的品相他自个儿岳母也只得着一串。
“这真是好东西,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珊瑚珠,哎唷,我都想好了,这要是穿个钏子,该多漂亮。”董夫人见着这珊瑚珠好生喜爱,盘在手中把玩,转脸又瞄上箱子里的一只螺钿妆奁。
江之衡见状道:“这妆奁原是带回来给内子的,但她自己嫁妆里还有一件形制相似的,这只收起来也可惜,便叫我一并拿来给您挑拣,其实要我说,回头当个小玩意送给若嵋妹妹做新婚礼正好。”
“你这嘴,比俊成还能说!”董夫人轻轻一拍江之衡的小臂,看向妆奁,那花样的确是小妇人用的,放她屋里不够庄重,“送若嵋还早,就拿给知玉吧,她素来不喜那花啊粉的,螺钿做纹饰,她一定喜欢。”
江之衡许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轻轻颔首,“那好,哪日我到应天府去,顺道带给她。”
董夫人却摆手,“不用,她此刻就在府里,正在姨太太屋里和益哥儿玩耍。”
江之衡一愣,“黄瑞祥也在?”
“哼,就是不想见他才回来的,哪能带在身边。”
“不想见他?我瞧前几年二姐姐在黄家过得还算舒心,怎么一下子又给气回来了?”
董夫人心想黄瑞祥早晚将那母女接进家门,便没有藏着掖着。江之衡听后,脸孔随即板起,“竟有此事?”
“可说呢,本以为嫁个嫡子是好事,谁知道姑爷这么不叫人省心,也不晓得知玉怎么就非要嫁这个没出息的,当初那凤阳知府家的庶子不也有心求娶知玉?依我看,当初要是嫁到凤阳去,如今过得还好些,虽不如黄家体面,但胜在夫婿老实。”
江之衡没有作答。
“洪文,你说呢?”
“…噢。”江之衡回神颔首,“是,您说的是,我还带了些小玩意给益哥儿,您歇息,我到白姨娘院里也问个好。”
江之衡跟着领路丫鬟去到白姨娘的居所,才刚踏过月洞门,就听见里边欢腾的笑闹声,是冯知玉的声音,他认得出来。
听她在笑,看样子她也无所谓黄瑞祥在外头生养多少孩儿。
益哥儿先瞧见江之衡,喜出望外叫了声哥哥,冯知玉听那一句“哥哥”,赶忙转回身来,见是江之衡,面上期待落空,欠身与他笑笑。
冯知玉抱起地上乱跑的益哥儿,朝江之衡走过去。
“上回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有三四年没有?我听说你成婚了,是应天府杜家的小姐。”
“是,有三年半了,二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
冯知玉领江之衡往暖阁走,侧目道:“还成,就这么过,你和俊成还传信不传?他眼下人在钱塘,过两天没准就要回来一趟。”
“我知道的,就是没听他说要回来,大约是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他眼下在钱塘审理一桩闹到应天府去的案子,想必那案子结束就要回来了。”
“什么案子?”
“有个寡妇控告当地恶霸。”
“这案子要巡抚来审?”
“大概是县令不中用,有些说不清的事情要他裁决,我也不清楚,你等他回来亲自问问他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在暖阁。冯知玉叫丫鬟给江之衡看茶,又端出果子,让益哥儿和江之衡分着吃。
江之衡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和益哥儿抢吃的。”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弟弟,是一样的。”冯知玉见到江家随从抱进来妆奁,眼波往那一指,笑问:“那是拿来给我娘的?”
“是送给二姐姐你的,太太说你在家,我就拿过来了。”
冯知玉吹一口茶汤,“你见过太太了,太太没说别的吧?”
江之衡本该配合着粉饰太平,可却凝望她不语,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无能为力。冯知玉不甚在意地迎上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笑。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二姐姐,当年你为何非要嫁给黄瑞祥?就因为,他是嫡出?”
一夜间,吹来阵风,摧折遍地春花。
清晨窗寮外枝条晃动,凉风习习。
往内望,冯俊成身姿峻拔坐在书案旁,正仔细阅读小厮送进来的信,待看完,他扣了信纸在桌案,掐掐眉心,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信是应天府府尹,也就是柳若嵋的舅舅加急让人送来的。
信上说,秦孝麟的案子本不该在杭州审理,那杭州知府是他亲二叔,钱塘县令哪敢对他动真格的?冯俊成眼下在钱塘受到的诸多阻碍,他也有所耳闻,若早些将那妇女带去应天府,这会儿案子已告破了。
说得有理,可眼下案子已经扫尾,属实不必节外生枝。
冯俊成只担心,他别是专程为着自己来的,毕竟那是柳若嵋的舅舅,少说不是受柳家所托。
七零八碎想了一通,没什么用,他虽是巡抚,但在府尹面前说不上话,左右这信的目的也不是商议,而是传达。
冯俊成不放心,起身冲王斑道:“套车,我要去茶庄一趟。”
王斑正坐门槛上嗑瓜子,弹起来,“去见青娥姑娘?”
冯俊成挑眉睇他,嫌他多嘴,不发一言掣过架子上的薄斗篷,系上往屋外去。
青娥正在家卖力推磨盘,磨面粉做枣泥糕。冯俊成以德报怨,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早上在市集称了三斤红枣,预备做糕点谢他。
只那附近摊贩见她面熟,认出她来,有说她是骗子的,也有说她是娼.妇的,青娥没有理会,原想称了枣就走,却被缺斤少两,边上甚至有人给那老头出主意,要他抬高价格,不卖给她。
青娥没带茹茹在身边,又盘算搬家,忍都不带忍的,鞋尖踢开地上烂菜叶,“衙门还没断的案子你们几个断完了,那么大的本事,屈尊在这儿卖菜,怎么不考秀才当老爷去?什么样的人种什么样的菜,矮梆子老干菜,瞧着就次。”
几个瘪老头子差点没怄死在街上,青娥丢下铜板,转脸走了。
从小到大窝囊气没少受,唯独这次越想越气,气得回家剁枣泥推磨盘泄愤。
热火朝天一阵忙活,扭脸见茹茹踩在杌子上够着灶台偷吃,吃的还是碗里剩下的生面糊,青娥连忙上前阻止,叉着小姑娘咯吱窝将人抱下来,“不吃生的,蒸熟了再吃。”
茹茹还在咂抹,“蒸熟了没有生的甜。”
“那也吃熟的,你要是想吃甜,到糖罐子里捻一点吃。”
茹茹惊喜万分,捧着掌心的黄糖,视若珍宝往外走,出门迎面遇上王斑,面生得紧,连忙跑回去。
“青娥,外头来人了。”
蒸锅刚刚上汽,青娥擦擦手走出去,见是王斑,不自觉看向他身后院外,那儿停着架马车,却不见冯俊成下来。
王斑蹲身和茹茹打招呼,目光上下梭巡,找寻起这小姑娘身上冯俊成的影子,仔细看了看额头和眼睛,但这岁数的小孩全都团头团脑的,看得出什么?
他只好问:“这是吃什么好吃的呢?”
茹茹钻到青娥身后去,探出脑袋打量他,“糖。”
青娥领着茹茹上前,笑道:“王兄弟,是你啊,我正愁不得闲将枣糕给冯大人送去,你来了正好捎给他。”
“那我来得还真是时候,青娥姑娘,是爷叫我来的,他有一事要我代为传达。”
“进屋说,我沏茶你吃。”
都是老熟人了,王斑也不客气,进屋落座,看茹茹坐在自己对过,舔掌心的糖粒子吃,又夹着嗓子问她:“甜不甜呀?”
茹茹颔首,还递了手掌心给王斑,大有种让他也舔一口,验证真伪的架势。王斑干笑两声,赞了几句可爱,见青娥拎着茶壶过来,连忙起身去接。
“我来吧,王兄弟你坐。”青娥倒了茶水也坐下,好整以暇看向王斑,等他说明来意。
王斑让她笑盈盈望着,没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胳膊道:“那个,应天府给爷送了封信,说结案那日要改换主审官,县衙里不会提前告诉你,就让我来知会一声。”
“这是何意?”
青娥搁下茶碗,目光忧虑,“案子要生变数?”
“大嫂不必惊慌,是应天府府尹要亲自接手此案。”王斑靠着自己的理解,解释道:“郭镛审不动秦家,此案从一开始便该由杭州知府裁夺,可他是秦孝麟的二叔,理应避嫌。眼下虽有大人监察,可主审官郭镛到底难堪大任,应天府既然愿意出面定案,也算师出有名,将来秦家决计不敢再为难你。”
青娥茫然问:“有这必要吗?应天府府尹为何插手此案?”
王斑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青娥自己回想起来,那应天府府尹有个外甥女,叫柳若嵋,五年过去,没准冯家和柳家都是一家人了。
她笑笑,“噢,我晓得了,人家不是为了帮我,是为了帮你家大人,来给你家大人撑腰的。枣糕该好了,王兄弟,你稍等我,我装几块糕点烦你趁热给大人捎去。”
王斑摆手,“嗳,不着急。”
一刻钟后,王斑揣着热乎枣糕上了马车,车里冯俊成等候多时,问王斑为何耽搁如此之久。
马车跑起来,王斑将揣好的纸包递给他,“爷,我到的时候,青娥姑娘正好在给您蒸糕点呢,我就坐下等了会儿。”
蒸糕点……难怪这么香,看样子她是要谢他。
若今日不来,她会带着做好的糕点登门去寻他吗?
“要你说的事可说明白了?”
“说了,青娥姑娘已经放心了。”王斑嘿嘿笑,“您不趁热吃吗?闻着可真香,包久了仔细返潮。”
冯俊成低头看向腿上的纸包,热乎乎往外透着湿热的气,他拆开纸包,本来只想看看,却被那扑面而来的香气勾起了食欲。
正要将纸包合上,听王斑道:“吃吧,爷,您中午都没来得及吃什么,好歹吃点东西垫垫。”
冯俊成提口气,正色道:“也好。”
那热枣糕拿在手里还是烫的,冯俊成咬下一口,松软甜香,无疑是好吃的,又没来由叫他心头阻塞,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爷,不好吃么?我闻着可太香了。”
王斑陪着冯俊成跑来跑去这一下午,也饿了,盼他赏口吃的。
冯俊成收起纸包,目不斜视稳坐车内,“回去你拿些钱到街上吃,这几日你也忙,去买些爱吃的。”
王斑默默将眼神从枣糕上收回,吞口唾沫,“嗳…谢谢爷,您仁善。”
第29章 (二修)
结案终审的日子转眼到了, 青娥早起梳洗,茹茹还钻在被窝里,被她拉拔起来, 套上衣裳送到老秀才家。
茹茹睡眼惺忪被放在塌上, 朦朦胧睁开眼唤了声青娥, 青娥俯身捋开她额前细碎的胎毛,“睡吧, 我上外头一趟, 午饭前就回来了。”
茹茹伸手将她抓住,瞌睡都醒了,“青娥又要去衙门?”
小姑娘最怕她去衙门, 没有哪一回青娥是带着笑脸从衙门回来的。
青娥拍拍她小手叫她撒开, “最后去一次, 以后都用不着再去, 你放心, 这回不一样,这回我高兴着呢, 拦着我我都要去。”
“茹茹也去。”
青娥由衷高兴, 刮一记她的小鼻子,“你不去, 你等我回来,给你带糖吃。”
大约将话说得太满也不好,老天总爱给她下绊子,见不得她志得意满。
来到县衙, 青娥被带在堂上,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次苦中作乐, 像极了回到个苛待她的娘家。
只这次她被衙役带着穿过公堂,竟来在了县令平日掌事的攒政堂。她以为是冯俊成的安排,进屋却见上首坐着的不是他,而是应天府府尹,柳若嵋的亲舅舅。
柳若嵋的舅舅自然同她目前行徐,名唤徐同。圆脸戴着乌纱,五官像是饼子上的芝麻,又局促又有许多松弛的留白。
青娥垂手站好了,不敢造次,更不敢数他脸上芝麻,只眼睛四下张望,瞧见屋里下首坐着师爷和县丞,唯独不见冯俊成,他监察此案,按理应当陪审,今天怎会突然缺席?
郭镛清清嗓,“李青娥,在看什么?还不见过徐大人?”
“民妇李青娥,见过徐大人。”青娥从善如流挤出个梨涡,笑问:“大人,这儿怎么像个小公堂,为何不等人都到齐了再审?”
徐同将青娥瞧上一瞧,这妇人有个鹅蛋脸尖下巴,脸上什么也没攃,攃了也是累赘。她左看右看,耳坠子上的珠饰在腮畔轻晃,不必做什么,站在那儿便有十足韵味,姿容艳丽,也难怪要惹上这桩官司。
他端坐正色道:“你的案宗我已过目,徐广德罪名成立,待会儿堂上判罚杖刑二十,按原定文书租赁茶庄土地。不过他坚持自己并未受人指使,也没有证据佐证,因此欺压佃农一案,只有他一人受到处罚。”
青娥微微皱了皱眉,抬眼正欲指控,见徐大人目光冰冷,形同假人,她后知后觉,似乎看懂了这屋里给她摆的是什么阵,一时间没有辩驳。
徐同又道:“既然此案与秦孝麟无关,那你与他之间便只剩你所说的情感纠葛,和他指证你骗取钱财的另一桩欺诈案。”
青娥摇头不认 ,“…是他欺骗了我,怎成了我欺骗他?冯大人说过,我身上有伤为证……”
徐大人面不改色道:“李青娥,巡抚只是闲来监审此案,眼下我才是你的主审官。有个问题我可以在升堂以前问你,你要如实作答。”
什么叫“他可以在升堂前问她”?倒像是为了她着想。
青娥不明就里点点头。
徐同问:“你对郭县令说自己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士,可山阳县所有李氏祠堂,都说没有你这个人,这是什么原因?”
青娥没有接话,没有点头,只是半张着嘴,凝视上首那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在审判她的男人。
郭镛提高调门,“李青娥,速速作答。”
青娥听见自己道:“因为,我不是山阳县人。”
徐同道:“不错,你并非山阳县人,而是清河县人,出生耕户,父母早亡跟随舅舅舅母生活,后被卖进戏班,之后清河县便不再有人见过你,我说的对吗?”
“对…”
“你离开清河县之后,都靠什么营生?”
青娥心脏跳得震耳欲聋,想逃,却只能摇摇头,不答话。
徐同道:“我犹记四五年前应天府上元县有过两件案子,与秦孝麟所说相似,也是美人做局骗取钱财,只是过去太久,衙门几乎没有记载,不过受诓骗的都是本地有声望的大户,若能让他们辨认你的画像,便能水落石出,要不是你也就罢了,真查出来可就要数罪并——”
“我认罪。”
青娥脑袋发胀打断了徐同,她认罪,她只好认罪。
当年她与赵琪活跃在应天府周边县城,许多小衙门都有他二人案底。应天府的人拆穿她户籍造假后要想查她易如反掌,想必徐同来到钱塘之前早就将她查了个底儿掉,而今只是在威胁她认罪。
青娥木讷在屋内巡视,找寻起本该与她一道听候发落的秦孝麟。
“我认罪了,秦孝麟在哪儿?他不是说要私了吗?我答应私了,大人,我答应私了此案,请您结案吧,不必再审了。”
徐同那张肃穆的饼子脸总算笑了一笑,身体微微后仰,示意郭镛回答她的问话。
郭镛连忙道:“大官人说若你答应私了,只需在三日内带着尚未还清的六十两白银上门,他便可以就此与你一笔勾销,不再追究此案责任。”
“六十两……”青娥不由得呼吸急促,脑袋“轰”一下没了主张,“我若,我若拿不出这钱呢?”
郭镛有条不紊答:“这便是你和秦大官人的私事,你答应的,私了。李青娥,你可还有疑问?”
青娥眼光滞涩,“冯大人呢?”
郭镛笑了笑,看向桌案上缓慢燃烧的更香,“这才卯时三刻,再有一刻钟,冯大人就该来监审你的案子了,不过看样子今日他也只好白跑一趟。”
他说的带着点耐人寻味的幽默,几个师爷县丞都奉承地跟着笑起来,只有青娥笑不出来,她今日穿得薄了点,走出去,站在晨光里还有些发寒,身上也潮潮的,像被拖进个长满青苔的湿滑深井。
青娥赶忙加快脚步,恰此时冯俊成大步流星自仪门外赶来,他大概是怕终审来迟了,站定还有些喘,帽翅轻颤,胸膛一起一伏。
他见青娥捉裙迈过门槛,要往外去,连忙将她喊住,“李氏!再一刻钟就要升堂审理你的案子,你去哪?”
青娥没有停下,反而快步离开了县衙。
冯俊成正欲将她追回,郭镛适时小跑出来,对冯俊成笑脸相迎,将人截下,带至攒政堂,与师爷一起将适才青娥认罪经过详尽阐述。
那头青娥刚一走出县衙,外头候着等热闹的百姓便一拥而上,衙役维持秩序,阐明情况,“李青娥提前认了罪,与秦家私了,县衙今日不听审。都散了,散了!”
人群嘈杂道:“她认罪了?秦家大官人说的都没有假?”
“我就说她瞧着便不是个正经人,前几日我可真怕她这案子就这么翻过去了。”
“小娼.妇!”
“这毒妇,做局骗人钱财!”
青娥稳步走在流言之间,听他们有的人说得对,有的人说得错,眼里泪花翻腾,愣是落不下来。
一把烂叶菜砸上青娥脊背,她一回头,见到那日菜市与她争执的老猪狗,睁着个昏黄老眼,终于逮到了她“认罪”的一天。
要不是青娥说不出话,她定要骂回去,狠狠骂回去才好!
可眼下她只有腿脚还受控制,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给我住手!县衙门前聚众闹事,谁给你们的胆子,都散开去!”冯俊成从县衙内追出来,就见到青娥步履蹒跚走在人堆里,衙役们得他这一声吼,连忙疏散起百姓,全都轰了开去。
“为何认罪?”冯俊成追赶上青娥,气喘吁吁站到她面前去。
青娥缓缓抬高脑袋,眼睑红彤彤的。她无话可说,也对不起冯俊成这段日子为她找寻到的正义,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李青娥!”
冯俊成见她绕开自己走远,又追上去,“为何认罪?你不是信誓旦旦说没有欺诈秦孝麟?为何改口?你的证词我采纳了,为何临时改口?”
起哄的百姓被衙役们拦在几步之外,但也有那不嫌事大的,躲在人堆里朝青娥砸石头子,她只要一停下来,就有东西打在身上。
她快步走起来,真成了过街老鼠,惹来围观者越发急切的责罚,都觉得她是骗子,是个出卖色相诈骗钱财的毒妇,本该处以杖刑,却因为秦家仁慈得以脱罪,因此在她走出县衙的这段路上,人人都能跃身上位者将她唾弃,都能踩她一脚。
冯俊成被眼前一幕镇住,眼看事态失控,人堆里有个不吝啬的要拿鸡蛋来砸,他心知不可为,却还是挡在了她身后。
蛋液混杂着蛋壳自绯红公服滑落,这一下比衙役喊多少声都管用,好事者见误伤巡抚大人,还不赶紧逃了。不过冯俊成替她挡这一下,之后定会被人诟病,谁叫他判案时便向着她,少说背后没有一些引人浮想联翩的勾当。
青娥被他举动吓坏,连忙转身查看,就见到冯俊成双眸沉毅紧盯着自己。
“李青娥,随我去到县衙,我有话要问你。”
青娥逃都来不及,谁要回到那县衙去?她挣扎跑走,冯俊成站在原地,恍然发觉五年过去,自己成了“围猎”她的其中一员。
他惴惴不安了大半日,随即叫上王斑,不对,留下王斑,独自上山寻她。
山上佃农往往就住在自家那片茶园附近,因此家家户户隔得老远,所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做得如此鬼祟,分明只是想问她几句话,却特意步行走小道,孤身来在山脚。
行至小院外,已是傍晚,花将军摇着尾巴迎他。
屋里点着光亮,门大敞着,一眼望得见屋内景象。
青娥坐在杌子上发愣,见他进门,吓了一跳,睁圆了眼将他望着。那两个眼睛哭得像攃过胭脂,此时已没有泪了。
“…大人,你怎么来了?”
冯俊成随她目光回首看看,“可有人登门寻你麻烦?”
“没。还没有。”
冯俊成见她嘴皮摩挲,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她站起身笑了笑,“对不起啊大人,最后关头还是私了了,你追上山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事的吧?”
冯俊成只颦眉问:“你女儿呢?”
“有人帮我看着,我这样子吓着她,晚点接她回来。”
青娥将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推开,“大人请坐,有什么要问的便请问吧,我回答你。”
她捧来茶水,失魂落魄不忘待客之道。
冯俊成便也落座,两手方上桌案,待她在面前坐下,这才温声问:“李氏,你在公堂上对秦孝麟的证词可有半句虚言?”
“我说的都是真的,要我拿什么保证都行。”
“那你又为何认罪?”
“我本来就有罪,即便不是秦孝麟,我也骗过许多男人的钱财,我是骗子。”末了,她补上一句,“可我不是妓.女。”
冯俊成两腮发紧,默不作声。
青娥笑了笑,“实话说,骗了那么多人,我只觉得对你不起。冯大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有愧。”
她说罢,将茶碗满上,端着来在他跟前,作势跪下请罪,冯俊成当即伸手去搀,却不小心抖落茶水在青娥领口。
那是满满一碗热茶,青娥烫得一激灵,连忙拉动胸前衣料,冯俊成大惊,飞快掣了桌上抹布给她。
“嗳,这可真是…”青娥也没料想这个,伸手在胸前抹了两下,狼狈起身,将手挡在身前。
冯俊成清清嗓,别过脸,“烫到了?”
青娥摇头,“没有…”
冯俊成重整旗鼓道:“我上山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你只要告诉我今日县衙他们都对你说了什么,你又为何改口。”
青娥如实答话:“徐大人将我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我不认这个罪,只怕还有别的罪名等着。横竖我罪有应得,这案子大约就是我迟来的报应。”
冯俊成话音冷冷:“你是罪有应得。”
青娥神情不变,只手上顿了顿,不甚在意地微笑着擦拭水渍。
冯俊成继续道:“你罪有应得却不该答应私了。”他最恨她这副满不在乎的笑颜,一把掣过她,“你明知秦孝麟打的什么主意,还敢不叫官府插手。”
青娥看向他,虽笑着,眼圈却浮现淡淡红痕,看样子,他还不晓得徐同来到钱塘就是为了保秦孝麟。
冯俊成皱眉盯紧了她,见她含泪望着自己笑,躲闪起她眼神,又因靠得太近,眼珠子不由自主往下落,就见她白皙的颈子底下泛着一片隐秘的潮红,十分扎眼。还说不烫,分明都烫红了。
青娥随他目光往下看,二人均是一愣,四目相对,气氛忽然就从“公堂”回到了这间院里。
冯俊成松开她,侧身面向桌案,“…你作何打算?”
青娥没有作答,她瞧着他,思绪忽然飘得有些远。她在想,他为何要追到山上来?为何在街上替她挡那一下?
“李青娥,我问你作何打算。”
青娥回过神,仍没有随即作答,她若有所思缓步来在房门外,思忖过后,她进屋从床上拾起一只包袱皮,那里装着的,本是她回家之后清点了要拿给秦孝麟的银子。
冯俊成见她进屋拿出一只包袱,少不得要问那是什么。青娥只将茶碗推开,当着他的面,在桌上将包袱摊开,里头是些散碎的银两。
冯俊成晓得秦孝麟要她三日内还清六十两,看她真拿出这么多银子,还是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发觉那包袱皮里没有六十两,至多只有二十几两,应当是她这几年的积蓄。
“大人,这钱是还给你的。”
青娥临时改变决定,重新将包袱扎紧,推给他,“这里应当有二十两,你回去称称,缺多少都找琪哥要剩下的,我只有这么多了。”
冯俊成如何料想得到,乜目问:“还给我?”
青娥颔首,“还你那一百两。”她笑了笑,“有多少算多少。”
冯俊成无暇深究其他,皱眉问:“那你呢?”
“我?”青娥不自然地眨眨眼,避开他不看,“三日后再说吧。至多挨几下打,他要真能养我一辈子,我还谢谢他哩。”
她故意说得轻快,冯俊成果真有些咬牙切齿,“李青娥,你怎么说得出口?”
“别生气冯大人。”青娥朝他笑,“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冯俊成提高声量,“我在问你把这些银子给了我,还拿什么和秦孝麟私了?”
青娥答的轻松,“大人,你会不明白?秦孝麟要的,难道是银子吗?”见冯俊成陡然噤声,青娥随即荡起一抹笑意,“大人问完了?”
他只是凝瞩不转,郁郁将她看着。
“我送大人出去吧,天黑了看不清路,待我换身干衣裳,点个灯笼。”
青娥脚步沉重回进屋去,走到门边的时候,微不可查地站住片刻,有些犹豫。
她该试探吗?试探冯俊成对她所剩无几的情谊,试探他对她究竟有几多厌恶。
要是现在她将自己的甲壳敲碎了,糅杂着自尊踩进泥里,是否能令他短暂忘却五年前的旧恨,对她动一动恻隐之心,将她搭救。
她心里没底,晓得自己的乞求会面对何种奚落。可想想秦孝麟,她宁愿奚落自己的人是他。
本就欠他的,他要笑就笑吧。横竖她一无所有,只有寒酸的二十两,一副他喜欢过的皮囊,和一份不被他期待的情谊。
青娥来在屋内,烛火应声划亮,只不晓得那蜡烛被她摆在何处,竟清晰将她身影打在了门边的那面墙上。门外人也因此看得到她一举一动。
冯俊成茫然瞧着那影,尚不知是否应当提醒,就见她身上长褙子轻快滑落,直筒筒的影子霎时曲线毕露,紧跟着又有衣物轻盈落地。
那娇娜的影始终背对着他,此时缓缓侧转,就像回身看向了自己。
那侧影幻化作一条湿滑的水蛇,盘上冯俊成的脖颈,勒得他忘记了呼吸。冯俊成心中暗道她不知廉耻,手却不自觉攥起,浮现隐忍的青筋。
烛火轻晃,缄默不语。二人隔着一段捉摸不透的距离,在暗处相视。
冯俊成忽而一笑,原来从那一袋银子开始,到最后一件衣裳落在地上,都是她在故意为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总算看透了她的伎俩。
因着他的视若无睹,二人静默良久,冯俊成眼瞧着那影儿慢慢佝偻下去,一件一件将衣裳拾起来,却攥在手里,迟迟没有动弹。
他只看得见冷得打颤的影,看不见里头的人抱着胳膊恸哭,青娥为了不哭出声响,忍得浑身发抖。
好在她本就哭过,这会儿擦干了眼泪穿上干净衣服出来,堆起笑脸,又是没事人的模样。
“走吧,换身衣裳干爽些,我送大人下山。”
第30章
青娥走出去, 提着灯笼独自走在前边。
冯俊成却道:“不必送了,我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顺路的,我还要接茹茹。”
“我说不必了, 银子我也不要你的, 你的歉意自己留着, 我已将五年前的事都忘了,你也别再提起。”
那语调不容辩驳, 叫青娥站在月色里, 如同置身冰冷的银河。
冯俊成道:“三日后你上官府去,叫他们将银子转交,还不上便在县衙立字据。”
青娥绽笑颔首, “好, 我晓得了。大人仔细看路。”
目送他下山, 青娥接回茹茹, 没敢点灯, 拿省灯油做借口,乌漆嘛黑讲故事将茹茹哄睡。小孩子不懂事, 今晚上非要听龙女的故事。青娥眼神发直将这故事讲了三遍, 茹茹才肯入睡。
青娥借月色枯坐到天亮,目光落在桌案那兜银子上, 下定了决心。
她带着茹茹,绝不能步入秦孝麟的圈套。这二十两冯俊成不要,她就带在身上做盘缠。
“青娥……”茹茹一觉醒来,见到青娥伏在塌上, “青娥睡不着么?”
青娥一夜没睡, 支起身子,抓来孩子床尾衣物, “昨儿没给你买糖回来,等会儿我们下山去买糖,来,把衣服穿上。”
茹茹本来还半梦半醒,听到买糖吃,一下子瞌睡全无,坐起来自觉地穿衣,一板一眼,脸上还带着几条睡姿不老实压出来的红痕。
青娥起身随意收拾了几件衣裳,丢进包袱皮里,将银子也揣上,回头看一眼孩子,已坐在床沿上迫不及待整装待发。
“走吧,把鞋穿上。”
茹茹只当出门买糖,满眼期待。
待收拾停当,青娥锁了门领茹茹下山,花将军送出来一路追到山脚,茹茹朝他甩手,“去去,我和青娥去买块糖,等会儿就回来了。”
青娥抓紧了茹茹的小手,脚步匆匆,一路无话,她带着茹茹下到山脚,正欲走上大路,就见路边草棚走出四个秦府的哥儿,将她拦下。
“大嫂这是往哪儿去?”青娥要往回走,又被拦住去路,“这是要跑,还是要去麟大官人府上?”
她默不作声不断试图绕开这几人,却都无济于事,茹茹天真道:“青娥带我去街上买糖。”
“去街上买糖啊?”那几个哥儿笑得不怀好意,“去街上买糖要带着包袱?”
青娥兀的将茹茹护在身畔,“你们别和她说话。是秦孝麟叫你们守在这儿的?他不是说我该还他六十两,我是去还钱的,你们还不让开?”
“既然是去还钱的,还让开什么?不正好顺路?”说话的哥儿倏地变了脸,沉下声,“大嫂子,这就请吧。”
“我跟你们去,茹茹要留在这儿!”
“这你和大官人商量去吧,我们做不了主。”要是麟大官人指着用这孩子要挟,他擅作主张先给人放跑了,拿他问罪,他找谁说理去?
茹茹胆怯地拽紧了青娥的袖口,“青娥不要走!”
青娥将孩子抱起来,垂眼拍背安抚,见对方掉以轻心,她丢下包袱转身就跑。
那几个哥儿多矫健的身手,当即将她拦腰截下,两条胳膊如同两段有力的枷锁,圈着她腰将人举起来,茹茹也在混乱中被夺过去,被塞进轿里,嚎啕大哭。
青娥发着狠,咬牙不说话,只两条腿拚命地蹬,踹得制住她的两个哥儿呲牙咧嘴。
山上下来个清早捡山货的妇人恰撞见这一幕,吓得筐子都掉在地上,秦府哥儿回神瞪她一眼,将她吓得两股战战。好在他们没工夫分心料理其他,抬上轿子便走了。
“造孽…真造孽啊……”妇人瘫坐在地好一阵,拾起散落泥地的山货,连忙跑下山,上官府报案。
县衙里冯俊成正与郭镛问话,昨夜他回去之后满脑子是那墙上的影,他不晓得她哪来的胆子与他玩弄心眼,五年前他被她骗,难道五年后还能再次踏进同一个圈套?
只是他思量一晚,始终不明白秦家和徐同如何能够搭上关系,于是来在县衙,想知道徐同人在何处。
“我交给徐大人的案宗,写得明明白白,李青娥是此案被害者,证据确凿,为何到头来强逼着她认罪?”
应天府来了靠山,郭镛说起话都变换声调,“冯大人,这案子已经结了,您就别再问了。退一万步讲,您不是主审官,您说了不算,徐大人说了才算。”
“那你便告诉我徐大人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啊冯大人!”
县衙外适时传来鼓声,郭镛连忙站起来,吊起嗓子问:“何人击鼓?”见冯俊成仍不依不饶,“冯大人,外头有人击鼓,您心里有气也别妨碍县衙办案呐!”
另一边,徐同正在秦孝麟府邸。而青娥也被反缚双手,带到此地。
她和茹茹被强行分开,青娥不曾哭喊什么,只冷冷睃视那几个带走茹茹的丫鬟婆子,“你们待这孩子可千万仔细,否则将来若有一日我成了你们主子,定然要翻今日旧账!”
明明她形容狼狈,简直像是被抓来受刑的,可当说出这番话时,几个仆役还是叫她吓住。
青娥被带去见秦孝麟,置身庭院,见回廊行过几人,远远瞧着分明是那位主审她的徐大人,身边跟着秦孝麟,还有几个小厮。
她早就知道,这徐大人不会无缘无故作难她,一准受了秦家嘱托。
秦孝麟也瞧见了她,凤眸轻乜,唇角上扬,如同一只看着小鸟失去挣扎的猫。
他迫不及待送走徐同,躬身道:“车架已经备好,我二叔正在府中恭候,还望徐大人赏光。”
徐同颔首,下巴叠出一层赘肉,“在收到冯大人的信件以前,我还真不知道他和你二叔交好。”
“冯大人?”
徐同笑了笑,“我说的是江宁织造郎中,大冯大人,不是巡抚小冯大人。”
秦孝麟连忙称是,垫了几句话,慇勤地将人送上马车。待马车驶远,这才回进暖阁,青娥已经在那儿候着。
她刚哭过一场,两手被捆在身后,擦不掉眼泪,满脸湿濡,碎发凌乱贴在泛红的腮畔。这叫秦孝麟更加坚信,女人只有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
秦孝麟走过去,弯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柔声问:“他们说你想跑,你想跑到哪儿去?”
青娥瞧着他答:“我来还你银子,六十两,我有二十两,还有四十两你等我再去筹筹。”
秦孝麟笑道:“银子的事是我污蔑你的,你怎么自己还信了?”
“麟大官人,我只有二十两。”
下巴倏地被秦孝麟捏起来。
“我缺你那点银子?”秦孝麟狠狠说罢,忽然来了些兴味,“好,你有二十两,剩下四十两拿不出来,我却是不能再放你走了,不然这样,我抬举你的身价,你看你能否值个四十两?”
即便他不这么说,青娥也晓得自己逃不掉,因此莞尔,“我值,值个六十两也绰绰有余。”
秦孝麟调笑地捏捏青娥下巴,“六十两,什么意思?那二十两你不打算‘还’我了?”
青娥眼波盈盈将他望着,“你先放开我,放开我才晓得我值不值六十两。”
秦孝麟饶有兴味,“我倒不知你一早就是个骗子。你早前还做得一副良家女子的模样,当真将我给骗了过去。”
青娥抬着下巴,眼里波光粼粼,颇有点自豪地将他瞧着。
秦孝麟单手托在她腮畔,“你那孩子是谁的?嗯?你和几个男人好过?到我就不行了,就要击鼓鸣冤去了。”
这话实在不中听,惹得青娥眼睑轻颤,秦孝麟倏地抓起她头发,掣得她头皮生疼,“你也配和我拿乔?你和那姓冯的是怎么回事?他做什么那么帮你?”
青娥哑然含笑道:“冯大人不过是秉公办案,与我没有关系。我是什么货色,不过一个骗子,也配和冯大人搭上关系。”
“他是秉公办案,却给我平添许多麻烦。”秦孝麟笑了笑,“昨晚他到茶庄做什么?”
青娥陡然一惊,随即想明白那几个仆役多半早就守在山下,淡淡道:“他想问我,为何认罪。”
“在你家里问,不在县衙问?”
青娥颔首,猛然被秦孝麟掐住脖颈。
秦孝麟咄咄逼人,笑容可怖,“若你早些对我乖顺,我没准真会心软,可徐同说你根本就是个老江湖,和你那个姓赵的哥哥假扮夫妻四处行骗,你女儿到底是谁的,只怕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安给你的罪名,哪个是错怪了的?”
青娥强忍不发,他又道:“报官?你有清白可言吗?”
青娥倏忽抬眼瞪视,杏眼含恨,触了他逆鳞,秦孝麟冷笑,喊进那四个去堵她的哥儿,阴狠使个眼色,叫他们尽情尽兴,独自走了出去。
门被秦孝麟掩上,回转身有个小厮穿廊朝他走来,一欠身,说郭镛带着捕快登门。
秦孝麟眉头皱起,到前院查看。
说是郭镛带着捕快上门,可等将人请进来,却是一身绯红公服的冯俊成走在最前,他一摆手,几个捕快不由分说闯进府宅搜查。
“冯大人这是何意?”秦孝麟大惊,旋身四下张望,见冯俊成不答,又施威问:“郭县令,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镛眼梢望向冯俊成,小声道:“大官人,我也是奉命行事,适才有个农妇到县衙告状,说李青娥让人给绑了。”
秦孝麟倏地轻笑,也不辩驳,只是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冯俊成。
关着青娥的屋子被砸得“砰砰”直响,忽地传出一声男人悲怆的嘶吼,捕快随即破门而入,门一开,青娥便满口是血地摔了出来。
屋里是群狼环伺的四个秦家仆役,当中一个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疼得根本无法动弹。
青娥抹一把唇上血迹,昂首目光与冯俊成不期而遇。那一抹血红,红过任何一种冯俊成见识过的花卉。
即便冯俊成来时做了最坏打算,也全然想像不到会有眼前一幕。
那她呢?她是不是一早知道自己或将面对什么。
若昨晚上他欣然接受了她的献身,她会提出什么请求?是翻案,还是帮她安然离开此地?
冯俊成轻轻纳出一口气,凛然看向秦孝麟,稳住声调,一字一顿,“秦孝麟,三日之期未到,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口中的私了,便是支使仆役欺辱李氏?你眼里可还有王法?你可知奸污重罪,责一百杖。”
秦孝麟长这么大也没被人吓唬过,分明是大祸临头的局势,仍笑眼相对,针尖对上麦芒。
郭镛从中和稀泥,见青娥衣着完整,忙道:“冯大人误会了不是?我看这分明不是奸污,只是想吓唬吓唬李氏,给她一点教训。反倒是她!咬伤秦府家仆——”
冯俊成气极反笑,睃视向他,“郭县令,话不能乱讲,当心你的乌纱。”
郭镛须子一抖,叫他眼神吓坏,往后撤步,不敢再说。
秦孝麟不耐烦地看看掌心,淡淡道:“这话却是我想说给冯大人的,我与李青娥定下私了,她而今欠钱不还只得卖身抵债,冯大人还想插手我府门内的事务?”
冯俊成目光冷冷,“按你对徐大人所说,李氏只需在三日内还清你余下六十两,你二人恩怨便可一笔勾销。三日未到,你凭什么纵人劫走李氏?”
秦孝麟只意味深长地笑着,清楚冯俊成这是要保李青娥到底,自己固然恼怒,也要讲求策略。
冯俊成看向魂不守舍的青娥,“李氏,你能否在三日内还清这六十两?”
青娥恍惚回神,“大人,你说什么?”
冯俊成放慢语速,“你能否在三日内还清六十两。”
青娥还不清,他也见过她的全部身家,但她能否还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冯俊成注视她道:“再筹四十两送到县衙,债务方可一笔勾销,现在你可以走了。听明白了吗?”
青娥点头,从地上爬起,慌乱之中她意识到什么,兀地抓住冯俊成的胳膊,“女儿…女儿还在这里。”
冯俊成怔然,“你的女儿李茹?”
青娥微微一滞,“是,大人,我的女儿李茹。”
茹茹被婆子抱走,这会儿哭干了眼泪,钻在桌子下边不肯出来,几个捕快蹲在地上将她团团包围,看架势越发吓人。
茹茹怕得不敢吱声,眼睛睁得滴溜溜圆,一动不动贴着墙根。
青娥一瘸一拐赶来,扶着桌子弯下腰去,“茹茹,快出来。”
她伸手进去牵茹茹出来,奈何适才摔那一下伤了后背,疼得不能伸展,冯俊成见状一并蹲了下去,伸长胳膊一下够到茹茹的前襟,将孩子一把从桌子底下掏了出来。
兔子急了还咬人,茹茹担惊受怕,张嘴对着冯俊成的手便咬了下去,冯俊成将她掣出来,要撒手,倒被茹茹咬住不放。
青娥大惊,急得去抱她,茹茹总算松开牙关,认出揪她的人是‘青天大老爷’,扭脸窝进青娥怀里大哭,“青娥,你骗我,你说出来买糖的……”
青娥不断和茹茹道歉,这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声对不起。冯俊成在旁心生触动,看看手上牙印,背过手去。比起这不痛不痒的咬痕,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适才一番拉扯,茹茹前襟掉出一枚穿在红绳上的环形玉佩,哪怕青娥眼疾手快将它塞回衣领,冯俊成也已将其留意。
那是块平安扣,边沿滚着一圈掐丝金线,他总觉得,他在哪儿见过那块平安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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