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西风斜阳, 落照余晖。冯俊成回屋换了身轻便常服,去到偏房陪青娥用饭。
茹茹睡得沉,被施妈妈抱去了耳房。红燕从食盒里摆出来的餐食简单, 一碟氽烫过的绿蔬, 一碗炖肉, 一条煎鱼,一道豆腐羹, 引冯俊成蹙眉。
青娥瞧见大鱼大肉, 早都馋了,替红燕摆碗筷,“真好, 别的不说, 在这儿总有肉菜, 先头在钱塘跟着仆役们吃, 去得晚了都只剩肉汤。”
此言一出, 冯俊成噤了声,微笑在她对过落座, 端起碗筷陪她用饭。
青娥先拿一只小碗, 要给茹茹盛开,冯俊成按住她手, “没事,等茹茹醒了,我叫厨房给她做点热的吃。”
“也好。”青娥坐下握起筷子,喜滋滋先往嘴里拨几粒米, 她知道冯俊成吃饭不习惯说话, 便只是给他挟菜。
两个人吃这些倒是正好,全都见底。青娥吃个饱胀, 不时拿手揉揉肚子。
吃完了红燕进来收拾桌子,冯俊成起身往内室去,“我今晚歇在这儿,红燕,到正房替我拿件寝衣过来。”
青娥正托腮揉揉肚子消食,听他这么说,倏地不大好意思,捉裙追他到内寝去,“别了,你回去睡吧。”
“为何赶我?”冯俊成往她软塌上一坐,拉她手抱她在怀里,两扇肩往里拢着,胳膊圈在她肋下,与她左右手交握,盘核桃似的对她两手又捏又揉。
青娥本就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被他裹在怀里就舍不得他走了,但还嘴硬,“你这叫饱暖思淫.欲!凤来阁里多少双眼睛瞧着我,还有你房里那岫云,必然是太太的眼线,你不搭理我倒罢了,你往我屋里一跑,她准要和太太添油加醋说我的不好。”
“你放心,我娘不是个真能给人使绊子的,她脾气软,你哄着她说话她就向着你了。”说到这儿,冯俊成想起什么,笑起来,“她喜欢茹茹,可是茹茹怕她,说茹茹只爱往姨娘院里跑,找益叔叔玩。”
青娥也笑,“那明早请安,我带茹茹在太太院里多留一会儿。你走了,她身边也没个人,是怪孤单的。”
“有岫云陪着。”
“哼,你真当人家是女菩萨,不嫁人就是为了陪你娘?”
冯俊成叫她说得窘迫,信手拿起边上绣绷,“你还有这个手艺。”
青娥瞧一眼,将绣绷子接过去,“这是施妈妈绣的,我请她给茹茹做个小荷包,装点东西,别什么都往衣裳里塞,有回脱下来沉甸甸的,我捏一捏当是什么,结果是一兜石头。”
冯俊成也搜她身,“我捏一捏这是什么。”
“痒…”
身上的手已然有些不老实了,回江宁二人还从未真的亲热过,前阵子她行经,私下里亲得嘴皮子发疼,也不能得手。当下掐过她下巴低头与她亲吻,不再仅仅贪图对方口中那点柔软和体温,而是向着更酣畅的目的前往。
青娥高抬着头颅,两腮分泌涎水,直往嗓子眼里淌,轻轻呛了两声,冯俊成怕她难受,松开她,给她空档喘气,她摇摇头,两条胳膊圈上他后颈,“我喜欢的。”
这下换冯俊成红了脸,她总是直接,要么问他喜不喜欢,要么告诉他她很喜欢,从不吝啬分享即时的感受,总催化着他理智下的疯狂。
隔断外陡然传来一点动静,青娥没缓过劲,慢慢攀着他脖颈回首,就瞧见个纤瘦的身影一晃而过,是个女人,不是茹茹。
“谁?”
“是我。”
青娥瞧了冯俊成一眼,那分明是岫云的声音。她来了点小脾气,左右看都看到了,“进来呀,不要隔着墙说话。”
岫云蹭步进屋,她也不知道为何,分明是看一眼就难过的景象,又跟非要和自己作对似的,睁大了眼睛走进来。只看到青娥背对她坐在少爷腿上,衣衫完整,这会儿扭身来瞧她。
冯俊成拧眉问:“岫云,你怎么来了?”
岫云吞口唾沫,垂下眼,“红燕上正房要寝衣,我就给拿来了。”
“放着吧。”
等人退出去,青娥哼了声,本来渐入佳境,就像钓了块肥肉在她嘴边,让人一搅合,肥肉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吃也不是,不吃又还想着。
“我生气了。”青娥鼻孔出气,一头撞在他肩上。
下巴叫他抬起来,嘴皮子又重新挨上,“这就给你出气。”
翌日冯俊成起得早,有事先出去了。青娥懒洋洋赖一会儿,听外头红燕摆早饭,丁零当啷的,睡不好索性不睡了。
她起来见一桌子精致饭食,有些错愕。
桌上光是米粥就有黑黄红白四小碗,分别是黑米、小米、红豆、白米这四种。余下鎏金的小碟子装着七八种小菜,还有三只圆咕隆咚的包子,点着红曲,码在盘子里。
往常哪见过这阵仗,青娥笑了笑,“是给少爷准备的?”
红燕却道:“少爷吃过了,这些都是姑娘一个人的。”
“我一个人?”青娥拿手指点着自己,“今天过什么节日?怎么突然吃得这么好。”
红燕顿了顿没答话,青娥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暄软甜蜜,昨晚那餐饭和这些精致小点一比,简直就是粗茶淡饭。
思及此,青娥有些明白过来,昨晚吃的还是那些粗陋的,怎么今早就吃得精细了?
她看向红燕,“是少爷替我要的?”
红燕垂下眼去,嗫嚅起来,“姑娘,先头我不敢说,厨房克扣咱们伙食,说姑娘是闾巷里的小民,没见过世面,不用精巧地伺候。”
她不敢说,怕姑娘要她到厨房去对峙,红燕胆子小,见青娥吃着觉得挺好,索性就不提了。
青娥听罢心上呼呼直漏风,连忙咬一口热包子填上,不在乎地笑,“说得倒是不错。”
耳房里茹茹也起了,闻着香气按捺不住,只穿着小兜兜就往外赶。
“小小姐,小小姐。”施妈妈手上拿衣服在后头追。
青娥摆摆手,“没事,冻不着。”她抱了茹茹在腿上,高兴地拿起箸儿,“想吃哪个?我们挨个尝尝。”
吃完领茹茹到董夫人院里请安,特意打算多留一阵。
去之前也先问了茹茹为何见董夫人总怕,茹茹的答案叫她啼笑皆非,原是她没见过脸这么白,指甲这么长的人。
青娥领着茹茹往董夫人院里走,沿路鸟语花香,她一面走,一面开解茹茹。
“你当养一副好指甲容易?那玉簪粉也可贵了,不是想攃就能攃的,而且太太待你不好么?每回你去请安,都要赏给你些小玩意儿。”
茹茹抠抠手,“我现在不那么怕她了。”
青娥见她还撅着小嘴巴,便问:“真的不怕了?”
茹茹皱着眉头看向她,“青娥,她好像认错了人,总是叫我小乖乖。”
青娥听得直笑,摸摸女儿在冯府吃圆了的脸蛋,“那你等会儿自己告诉太太,你是小茹茹,不是小乖乖。但你进门要先叫奶奶,这样她才高兴,她一高兴,还要赏你呢。”
茹茹点点头,一马当先进了董夫人院里。
小孩子一旦解开心结,接纳起人来是最快的。何况董夫人的确如冯俊成所说,是个有些别扭的软心肠。
青娥瞧得出,董夫人待她已给足了体面,只是宅门里的规矩吃人,董夫人既为正室,便不得不成为那吃人规矩的化身。
不过多坐了一刻钟,茹茹已经敢坐在董夫人怀里,挨得近近的,偷偷瞧她脸上攃的粉。
“奶奶,小乖乖是谁?”
董夫人一怔,在茹茹鼻尖上点点,“是你呀。”
茹茹看了青娥一眼,借来点勇气,“可我叫茹茹,不叫乖乖。”
董夫人笑起来,“是我叫习惯了,你爹小时候我就这么叫他,我看到你,就还想这么叫你。”
这下真相大白,茹茹虽然云里雾里,但边上一言不发剥白果吃的青娥却收获颇丰,心道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改明儿她定要这么叫他一声试试。
“青娥。”
青娥搁下白果壳,“嗳,太太。”
董夫人掸掸孩子膝头浮灰,将话头往她身上引,“我听说昨夜爷们睡在你屋里?”
她果然知道。青娥点点头,没做声。
“这本没有什么不该的,只是我以为你有分寸。”董夫人说到这顿了顿,整理茹茹的衣领,“毕竟前几日都分房睡着,我当还当你心思玲珑。既然你只是歪打正着,那我就与你直言,你不该叫他进你房里,这节骨眼他还没娶亲,要是你再揣上一个,还是个男孩子,你叫那没过门的主母还怎么自处?”
青娥受益匪浅,“太太说的是,往后不会再犯了。”
董夫人笑起来,从腕子上撸下只嵌宝的金镯子,先递给茹茹,“茹茹,去把这镯子拿给你娘。”
青娥便也甜滋滋笑,“多谢太太。”
冯家认回重孙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柳家自然也知晓了这桩新闻,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钱塘冯家的事,转念一想不对,立马再派人去打听。
不打听还罢了,一打听真叫人心颤,冯俊成在外头竟然有个四岁的女儿?
四岁,可不是刚怀上四个月。
本以为他拒婚是因为在顺天府不安分,相中了别家,哪知道他就从来没有安分过!
柳若嵋人都惊了,她起初不信,当那是道听途说,是有人要污蔑他。
可柳老爷一只茶盏拍在桌上,“孩子都认祖归宗了,你要不信,大可以到冯府去瞧瞧!”
柳若嵋怔愣愣没回过神。
柳老爷怒火中烧,人在房里打转,气得脑门都红了,“若嵋,你记着此刻的屈辱,往后嫁进他家,定然不能让那孩子生母过门!”他想了想,“不行,我这就去说,那小女子决不能进冯家门!”
“爹?”
柳若嵋坐在塌上,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只觉身子都有些摇晃。
柳若嵋的哥哥在旁附和,“冯家真是越来越过分了,那冯俊成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先是拒婚,又弄出个孩子来,我们家这样的他看不上,就他这品行,顺天府里的京官儿也未必瞧得上!”
“管他是个什么样的品行,他而今身在吏部,到江宁来可不就是要横着走了?”
父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是怒火中烧,可听那言语里的意思,也并非是要放弃冯俊成这身在吏部的“佳婿”。
柳若嵋哪还有空为冯俊成有个女儿感到难以置信,更叫她惊愕的不就摆在眼前么?
她在旁不住摇头,“爹,哥哥,我不嫁……我说过我宁愿到庙里做个姑子,我也不嫁了……”
“做个姑子?”她兄长回头瞧她,“哪有这么好的事,你是我柳家女儿,不能出将入相为门楣争光,怎么还不能嫁个人为柳家联一门姻亲?妹妹,娘亲当年真是太宠你了,叫你现在都忘了是谁把你养这么大!”
“慈乌尚知反哺衔食,你怎么好不知感恩?”
柳若嵋怔然跌坐回去,她兄长大约是觉得话说重了,做到她身边去,“妹妹,你不是喜欢他的么?不过一个小孩子,你要生就是嫡子,和那来历不明的野孩子有什么好比?”
“嫡子……”柳若嵋惨惨一笑,“我也是嫡母生的,倒像个野孩子。”
话音甫落,柳若嵋跑出厅外,一路奔回房中,两手发抖翻动着用来装她针头线脑的竹篮,抄起里边的剪子,捋过后颈的长发,扬手便是一刀。
柳老爷追进门内,瞧见那一缕乌发落地,大惊失色,“把剪子放下!”
柳若嵋将那剪子抵上喉咙,目光直勾勾瞧着架子上绣了大半的嫁衣,“爹,不要逼我了,我已经没有脸见人了。”
她起先成全冯俊成,答应取消婚事的时候,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回到十三四岁。可她终于发现,她此前一直活在梦里。现在,才是醒了。
有的人看起来就该在寂静安稳中消亡,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发出自己的声音,才会被视作爆发。
柳若嵋前脚离家出走,后脚整个江宁便都在传她因为冯俊成出家当姑子去了。
冯老爷气得在书房关起门来训斥冯俊成,可他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话,毕竟孩子也是他同意认回来的,只是没想到柳若嵋的反应会这么大。
毕竟看在他眼里,只要父母说定了亲事,为人子女是不能违抗的。这下两边都闹得不可开交,这婚事再撮合反而沦为江宁笑柄,越发丢面子。
那厢青娥听闻冯俊成在老爷书房挨训,不知外边发生,便带着茹茹到白姨娘院里找益哥儿玩,刚巧冯知玉专程去看了柳若嵋一趟,刚刚到家。
青娥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干吞了口唾沫,难以想像那娇滴滴连说话都不会大声的柳家小姐,会或直接或间接的因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踟蹰着看了眼院里玩耍的小孩子,轻声问晚归的冯知玉:“二小姐,你这是刚从山上下来?柳小姐真的削发为尼了?”
冯知玉摇摇头,将手上团扇递给丫鬟,“没有把头发绞完,那么好的头发,她舍不得。昨天她气急了上山,人家却是个和尚庙,不能收她,但她还是住在那禅房里修行,不肯下山。”
青娥松一口气,仍有些心慌,“柳小姐怎么会这么想不开…二小姐,你可有什么法子劝她下山?”
“昨天我到山上,她是连我也不肯见的。”
青娥心里难过,她不晓得柳家门内也有一本烂账,因此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也不晓得,难道错的是冯俊成?错在他拒了婚?那要是他不拒婚呢?他一样还是错。
若说拒婚的时机不对,可人人身在此山中,山里云遮雾绕,谁又能一眼望断路尽头的景象。
冯知玉见青娥神色动容,为她倒上茶水,轻轻提醒,“这事你不掺和的好,俊成要是一心拒婚,他也该对这事不听不看不问,既没有议亲也没有定亲,何必拖泥带水。”
青娥道:“可是先头在钱塘,我还骗了她,她其实早就见过茹茹了。”
冯知玉却只是道:“但要再有一次,你还是会骗她。”
青娥扯动唇角,似有所感,“对,有时骗一个人未必是想图谋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自保。”
益哥儿跑过来抱住了冯知玉,“姐姐姐姐,茹茹不把她捡到的树枝分我一根。”
冯知玉轻快拍他屁股一下,“你自己捡不到?”
益哥儿少见地撒起娇,“益儿捡不到那么直的。”
茹茹见状也来抱住青娥,“我不给益叔叔,是我捡到的。”
青娥捋捋茹茹汗湿的脑门,“你捡到的就是你的,那你愿意帮益叔叔一起再捡一根么?”
茹茹觉得有点麻烦,也不是非要这树枝不可,她想了想,递出手上树枝,“那我还是分一根给益叔叔吧。”
两个小孩飞快地重归于好,青娥看着两个孩子玩闹,扭脸发觉冯知玉正若有所思将她端详,于是报以她微微一笑。
第52章
应天府里消息还未传过来, 只各家都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1”的警觉。
江之衡因着撞破冯知玉的计谋,再也没能好好阖眼。他发觉自己大约对冯知玉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回顾年少时为数不多的相处, 也都是她站在高处, 或妙语连珠或咄咄逼人地和他辩论。
但他真正知道自己喜欢冯知玉, 已经是她出嫁那天,她大他三岁, 那时他家里连亲事都没想过给他议。有的错过, 根本都不配谈遗憾。
那天冯知玉笑得很开心,回去后听母亲说,“知玉那丫头能嫁黄家小二爷, 也是亏得黄家和冯家关系近有私交, 才能高攀, 她那婆母郑夫人将来定然要对她不满。”
江之衡那时都还没变嗓, 问他娘为何?
他娘说:“三岁看大, 七岁看老。长到七八岁才接回来的小姐叫什么小姐,空有个小姐壳子, 谁知道装的是个什么里子。”
江之衡似懂非懂, 没有深究,毕竟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与二姐姐往来。
焉知黄瑞祥婚后依旧寻花问柳, 冯知玉脾气上来与他理论,他便与冯知玉动手。
几次之后,二姐姐就时常回到江宁。他那时都厌烦自己,好像盼着二姐姐过不好似的。也是从那时起, 冯知玉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多少开心的神色。
他从她婚后的日子里窥见她数年间的变化, 从来没想过将她占为己有,他仰望她, 盼她过得好些,既然她不爱黄瑞祥,又厌烦他在外惹事,那他索性做些牺牲,去和黄瑞祥打成一片,打点花娘多灌他酒,叫他回不去家,省得惹她烦心。
这一次,江之衡无意得知她要加害黄瑞祥,即便他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却还是万分动摇。
香雪道他多虑,说他死脑筋,黄瑞祥这样的人私下里自己还偷偷用药,自己都不惜命,早晚废在女人床上,那方面不行又好面子,受折磨的不还是她们这些姑娘?让他得这病,那叫替天行道!
江之衡却冷哼,“你还等着事成后余下的报酬,你说的话我能听么?”
香雪脸一红,闭上嘴。
他想了想道:“那金子你留着,我给你赎身,你走吧。害人的事不可为。”
香雪听后,一番衡量觉得也好,省得提心吊胆,还白得块金子。她怕夜长梦多,央着江之衡当即和妈妈提赎身,捧着身契,乐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就收拾包袱离开了应天府。
这事便也算了了。
可惜江之衡有心救黄瑞祥一次,他自己也未必争气,那染病的姑娘拿了他钱,又放不下冯知玉开出的报酬,因此还留在群芳馆内洗扫,之后必要引出一番祸端。
但那也是后话,眼下江之衡急着到江宁去,见见归家的冯俊成,好让他这个做弟弟的劝她迷途知返。
杜菱随他一道回乡省亲,半天的路程,走了整日,沿路这个稀奇,那个有趣,闻着香气就想下车去买,江之衡对杜菱从来像个哥哥,因此她说什么是什么,一番磨蹭,天黑了才到江宁。
安定侯府里,他娘见了儿媳十分热络,“菱儿瞧着富态些了,是不是有好事近了?”
杜菱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赶了一天的路,江之衡只得疲惫道了声娘。
他娘咂舌,“你可抓点紧吧,俊成凭空冒出个四岁女儿,这你都不告诉我,难不成也是怕我借他的事来催你?
困意刹那间被一扫而光,江之衡怔然抬首,睁大了眼睛。
“你还不知道?哎唷,俊成可真会藏,你不是说明日去冯府拜访?你自己看看去,好可爱的小姑娘。”他娘说着压低嗓子,眼梢笑盈盈朝杜菱瞟,“去沾沾运道,抓点紧,我还等着抱你和菱儿的孙子。”
“快了快了,小二爷二奶奶从来和睦,太太要抱孙子还不容易?”
那厢里婆子奉承着太太,江之衡脚步虚浮,领上睡得迷迷瞪瞪的杜菱回屋,他给她倒上夜里要喝的水,放在手边,而后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入睡。
二人都躺得板板正正,仿佛中间有条楚河汉界。
杜菱翻来覆去一阵,掣掣他袖子,“洪文,你娘说的好事,是怀孩子吗?”
江之衡还在想冯俊成那四岁的孩子是打哪来的,心不在焉,“嗯”的应了一声。
她又掣掣他袖子,稍带歉意道:“你娘好像很喜欢小孩子,要不你再试试?这次我忍着,一定不推开你。”
两年前洞房那晚,他被她一脚踹到地上,后腰硌在脚踏的尖上,养了三个月。这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杜菱很感激他没把这事说给她的教养嬷嬷听,不然定要挨骂,说她愚钝。
江之衡笑了笑,面朝外,“你这难道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睡吧,别想这些了,我也不是独子,不是非要给他们生个孙子不可。”
杜菱听后放下心来,其实她没忘记那疼,管他要床头的水饮了一口,阖上眼没一会儿就入睡了。
翌日清早,提前得知江之衡前来拜访,冯俊成喜出望外,好容易有机会与他碰面,有许多信上说不完的话,只等着面对面坐下来讲。
等二人见了面,却都有些沉默,冯俊成从仪门开始迎他,与他往凤来阁走,能感受到江之衡有话就在嘴边,只等着去到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私下再讲。
凤来阁内,青娥正领着茹茹在院里玩耍,花将军见生人造访,第一个冲上前去扑他脚脖子,打圈的小尾巴出了残影。
“时谦,你这儿还养起小狗了。”
“是我女儿的小狗。”
“啊…那就是你女儿吧。”江之衡瞧见了朝他好奇张望的茹茹,视线往上,已然留意到了茹茹身后的青娥。
其实江之衡昨夜就在疑心,四岁的女儿,又是在江宁认回来的,年龄、地点完全跟那沽酒女的一段情对得上,碍于冯俊成当时被伤得太深,江之衡便默认他只认回了孩子,怎么着都不至于再和那女人旧情复燃。
因此眼前这一幕对江之衡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简直五雷轰顶。江之衡愕然看向了身侧“长情”的友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娥知道江之衡要来,特意在院里候着,也好省下一句尴尬的开场白,她与他遥遥相望地见一个礼,而后便装聋作哑地拉着茹茹到屋里去了。
江之衡还在惊愕,“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冯俊成想起自己当年被骗的窘态,江之衡可都看在眼里,难免不好开口,与他笑笑,“随我到书房来吧,你要是好奇,我慢慢和你说。”
待与他讲明了前因后果,江之衡先是惊讶于这世界之小,而后叹他心软,恨铁不成钢地担心青娥仍旧对他另有所图。
见冯俊成全然不惧,江之衡只好摇头,“那你就好自为之吧,左右当年受骗的不是我。”
语音刚落,他猛然惊觉了什么,“时谦,在钱塘的时候,二姐可曾见过她?”
冯俊成迟疑颔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之衡两条胳膊都摆到桌上去,脸孔都皱成一团,“你可曾与二姐交过底?”
冯俊成微微蹙眉,“别的无所谓,都能与她将,就是一百两的事多说无益,当然还是瞒着家里的好。”
“坏了。”江之衡往椅背上一靠,脸色有些难看,倏地又直起身来,“二姐姐已经回来了?你也见过她了?”
冯俊成颔首。
“她没说什么?”
冯俊成越听越困惑,只皱眉瞧着他,不再作答了。
江之衡跌回椅背,思忖片刻,嗫嚅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她了,这不像是她的脾气啊。”
冯俊成叫他半遮半掩说急了,问他究竟要说什么。
江之衡如实交代了先头在钱塘被冯知玉套话的事,眼见冯俊成眉宇间愁绪浓得散不开,话到嘴边,正要说她借花魁之手害黄瑞祥的事,却倏地噤了声。先头迫切的心情已经平息,既然事情得以解决,还是不要牵扯开了。
冯俊成后虽然惊讶,但冯知玉终究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因此也只说了声知道了。
江之衡旁敲侧击道:“我在应天府听闻二姐姐在黄家不好过,你若得空,便开解开解她。也劝劝她,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如一脚踹了黄瑞祥痛快。”
“怎么突然这么说?可是为着黄瑞祥纳妾的事?”
“我也不知道。”江之衡扯扯嘴角,干笑了笑,他是真不知道了,只好道:“你接下来有何安排?”
“我只是回来少住,想着后天回浙江再走一趟,与各地属官碰个面,之后就带她母女回顺天府了。”
“到顺天府之后呢?”
“彻查钱塘秦氏,还她一个清白。”
江之衡愕然,“钱塘秦家怎么了?”
冯俊成颔首,“秦家茶税造假,背后定然有更大的利益牵扯,我派人收集了些可疑证据回去后就将证据上呈,再请都察院彻查钱塘一众地方官员。到时欺负过她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冯俊成说这些话时,形容轻淡,手上还在为江之衡看茶,就是这般云淡风轻地,再度说出了叫江之衡头疼的豪言壮语。
“你这安排听起来可有些骇人。”
“还好吧。”冯俊成抬眼与他笑,“我也好以此为聘,娶她过门。届时请你务必来顺天府吃酒,至于江宁,几年之内我只怕是回不来了。”
“你要娶她?”
“这是自然。”
江之衡拧眉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上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是在什么时候?是五年前你走在秦淮,说你喜欢她。我当年就劝过你,今天也一样还是要劝你。你非娶她不可?”
冯俊成只是将茶杯递给他。
“时谦,不要拿你的前程做赌注。”
江之衡身在国子监,又是安护侯的孙子,也算一只脚踏进朝廷,深知冯俊成要彻查秦氏一族还有钱塘,会遇到怎样的阻碍和报复。
冯俊成却道:“不用劝我,这也是我南下巡抚的职责所在,两件事能并成一件解决,分明再好不过。”
他这回答江之衡可以料想,本来也不奢望能劝住他,只笑一笑,“我可劝过你了。”
冯俊成也笑,“好意心领,请柬定有你一份。”
待送走江之衡,冯俊成在院里望了会儿疏散的云,听屋里静悄悄的,就想去看看她们在做什么,踱进偏屋,只见青娥靠在床帏里,雪白的胳膊也像一片轻薄的云,环绕着熟睡的茹茹。
她刚将孩子哄睡,手里打着小团扇,脖颈侧着,歪歪斜斜倚靠软枕,眼睫轻颤,将闭未闭,正打着瞌睡。
冯俊成对上前来唱喏的红燕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缓步朝架子床走过去,即便走得够轻够缓,也还是赶走了青娥的瞌睡。
见她半幽怨半朦胧地望向自己,冯俊成忍不住发笑,俯身在她发顶落下一吻,轻声道:“你睡。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向爹娘辞行,明日一起吃过饭,我们就动身。”
青娥轻柔“嗯”了一声,算作应答,闭上眼去够他的唇,却只轻轻碰了碰,害怕惊动茹茹,也害怕惊动那些暗处蛰伏的不安。
她呢喃,“少爷,这是你第二次带我离开…”
万宁山上,天高气清晴空万里。
柳家人前两日因闹事被寺里和尚挡在山门外,这日学乖了,派人去应天府请来柳若嵋的舅妈,让她进去劝人下山。
听是舅妈来了,柳若嵋便松口请人进门,她一身素缟,穿得比孝期还清淡,她舅妈多少心疼,在旁替她将冯俊成一顿臭骂。
柳若嵋却不爱听,轻声道:“舅妈,这里是佛门清净地,怎可以对佛祖出言不逊……”
“我这就是骂给佛祖听呢,要是善恶终有报,他冯家就该付出代价!我听说他那李氏早就接进府里去了,还想等着先娶了你再纳她为妾呢!好大的脸哇,真叫长见识了。”
“李氏?”
“对呀,那孩子的娘姓李。”
柳若嵋木然搁下手上念珠,“她可是叫…李青娥?”
“嗳!对,就是叫李青娥,嘶,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像是听你舅舅说起过。”
“……舅舅专程到钱塘办过她的案子。”
“是她呀?”她舅妈皱起眉毛,“他们就是因为这桩案子眉来眼去勾搭上的?可那孩子四岁,总不能不是冯家的吧?”
柳若嵋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殊不知蓦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叫她掉下泪来,“五年前她就在冯家巷口沽酒,原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谁?”她舅妈听到这里,人都有些呆愣,“她?你说李氏?这,这也欺人太甚了!”
柳若嵋抽噎了一阵,强逼着自镇静下来,“舅妈,谢谢你今日来看我,这事便这么过去吧,谁也别再提了。他是该拒婚,我也不想嫁他。”
她舅妈却不服气,“你这丫头,怎么主意变得这么快,冯家又不是不看重你,你何必跑到这山上的庙里来,你以为你这就清净了?你这只是给了别人清净!”
柳若嵋擦干眼泪摇摇头,重新拾起那串念珠,杂乱地拨动着,“舅妈还不明白吗?我之所以躲到这山上来,根本不是因为任何一个外人……”
“不是因为外人?”
她舅妈叹口气,也晓得在徐夫人过世后,她在家里的处境,“好了好了,我见你囫囵个的在这儿也就放心了,可以回应天府和你舅舅交差了,他可放心不下你,要不是临时有事被绊住了脚,他本想和我一起来。话又说回来,若嵋,你要是想,就搬到应天府来,莫说婚事,往后你的事,都有舅舅给你做主。”
柳若嵋不想下山,只道谢,“谢谢舅妈,还请替我问舅舅安康。”
她起身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矗立着个身着缁衣的僧人,背对房门而立。
“小师父,我们讲完话了,有劳你为我舅妈带路。”
那缁衣僧人转过身来,是个白净文气的小和尚,法名空慧,话不多,平日给柳若嵋送送饭挑挑水,这会儿与她行了个佛门礼,领了她舅妈离开。
柳老爷见柳若嵋没跟着出来,心里气急,又要闯进去,却被空慧扬手拦下。
她舅妈叹口气,“她想在这儿住几天就让她住吧,过段日子我再来一趟,接她到应天府去待一阵子,也叫她舅舅帮着相看人家,你放心,定然不会找比冯家那个差的。”
这么一听倒也不赖。柳老爷假做思虑,答应下来,送了她舅妈下山。
回到徐府已然入夜,徐同还在书房点灯熬油,她便敲门进去,将今日山上之事都说给了她舅舅听。
徐同起初还只是冷嗤几声,对柳家那几个厚此薄彼的无甚好脸色,听到最后,说起冯俊成接回家的那个女子。
徐同陡然搁下毛笔,“你说她是那个钱塘李氏女?”
“是啊,就是她。你说巧不巧,那女子早前就在冯家门口开酒铺,那时候便和冯俊成有了孩子,今年都四岁了!得亏那案子后来是你去监审的,否则冯俊成就要落个徇私枉法的罪责了。”她想想不对,“真叫歪打正着!你当时不答应去帮秦家就好了!就该叫他获罪!”
“嗳,老爷,怎么冯俊成他爹会想到请你去钱塘办那案子?难不成冯家早就盘算着要让冯俊成对那案子避嫌?”
徐同目光沉沉,半晌没有回应。
“老爷,你说句话呀!”
徐同一言不发,翻动书桌杂物,扯出一封信纸,是几个月前冯老爷寄来,请他去钱塘替秦孝麟翻案的信。
“不,他请我去钱塘,应当不是为了他儿子。”他执笔皱起眉,“你先出去,我给秦家写一封信。”
第53章
冯家上下也都知道冯俊成此行只算得上忙里偷闲, 抽空回家省亲,若非为茹茹认祖归宗,他只怕根本不愿在江宁耽误多日行程。
这晚为冯俊成在花厅摆了践行酒, 冯老爷板着脸, 训也训过, 还在为和柳家闹僵的亲事与他甩脸。但也叮嘱他回顺天府后行事不要鲁莽,说他现在说话办事越来越不顾后果, 早晚要因此栽个跟头, 届时他就知道利害了。
到底是独子,不听从安排也是他嫡亲的儿子,总是盼着他好, 盼他能有所建树, 这次因婚事一闹, 冯老爷也算作罢, 他要是在顺天府能有自己的造化, 那就随他去吧。
老夫人和蔼带笑,“依我看, 俊成明日动身前还是也到柳家辞个行, 人家见不见你是人家的事,咱们礼数还得周到。”
冯俊成颔首, 柳若嵋人在庙里,要他去柳家辞行,无非是给柳老爷个拿他出气,挣回面子的机会。
这餐饭青娥不能上桌, 茹茹哭闹, 吃了几口也让施妈妈抱走去寻她。
桌上出奇安静,待吃个八分饱, 丫鬟端着水盆和巾子上来,主人家净了手,才又齐刷刷退下去,再奉茶水上桌。
董夫人咬一口脆梅,满口甜丝丝的水果香气,十分鲜爽,她想着茹茹,“这个小茹茹定喜欢吃,只是今日太晚了,蜜饯子坏她牙齿,明日等她来我屋里请安,我再拿给她尝。”
白姨娘在旁以帕障面,轻笑道:“我吃的这颗还带着点酸,只怕要看到小家伙皱着小脸吐舌头了。”
董夫人偏身揭开装脆梅的瓷罐,里头果真大小各异,有的成熟些,有的还泛着青绿,婆子在旁道:“太太,这是去岁咱们自家梅子树上结的果,封在灌里拿糖浸的。”
老太太听到这儿,也笑了,“咱们自家的果?那我也尝尝。”
见桌上和乐融融,冯俊成却不得不打破这气氛,“娘,老祖宗,我想着明日便带青娥母女一起离开,到时从浙江走,中途就不回来了。”
“为何如此?”
“图个方便。”
老夫人拿小签儿插起梅子,却没递入口中,转而皱起眉,心知他无非是不放心将青娥留在家中,独自到浙江去,不禁有些生气,“俊成,这么做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领青娥进门,我和你娘可曾说过你什么?又可曾苛待过她母女两个?你娘打心眼里喜欢茹茹,这才多少天,你就打算这么把她带走了?”
董夫人应和,“就是说,我满心以为你是自己到浙江去,茹茹是留在这儿的。”
冯俊成一下也不知该怎么说服她们,毕竟孩子一旦带去顺天府,下次和奶奶祖奶奶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冯知玉始终默不作声,这会儿笑了笑,与众人解围,“叫茹茹上来问问她的意思不就好了?小孩子要是舍不得太太老祖宗,就叫她多住一阵子嘛。”
董夫人得了救星,“就是,怎么不问问茹茹的意思,我还和她说好了,要给她做新衣裳,那料子才刚送去,裁缝都没来得及给茹茹量体呢。”
这下连冯老爷都有话讲,“俊成,你这事办得不对。你到浙江是为公事,带着她们母女做什么?”
如此派人去叫了青娥带着茹茹上来,茹茹一手攥着半个窝窝,一手牵着青娥,眼圈还红红的,可见刚刚被青娥哄好。
董夫人朝她招招手,“小茹茹,快来,奶奶有话问你。”
“奶奶。”茹茹走过去,碍着董夫人贴一贴,董夫人霎时心都化了,揽着她,说什么都不肯和她分别,“我不管了,谁都别想从我身边带走茹茹。即便要带她走,也没有明天那么快的。要么,你也把我带去浙江。”
青娥茫茫然举目看向冯俊成,见他焦头烂额,还有功夫暗暗发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多留几天就多留几天,他去浙江走一圈充其量要个七天,那要是她不跟着,只怕五日他就能回来。
于是她勾勾耳后发引来他目光,不看他,只扇扇眼睫,轻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就这么答应下来,再说下去,弄个不好又要生出矛盾。都要分别了,就不要生事了。
其实冯俊成也只得答应,“那好,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我一人去浙江,回来接了她们再走。”
这下皆大欢喜,冯俊成却觉得对青娥不起,先头说好早些带她离开江宁,这下却要放她独自留在冯家。散了席,二人往凤来阁走回去,他在袖子底下牵着她手。
“这事是我不好,我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叫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
哪成想茹茹在冯家那么受宠,一个二个都舍不得她。
青娥却不甚在意,“这有什么的,你娘我应付得来,我瞧你家里也就你爹难打交道,但他也不稀得管我,你要担心我,早点回来不就好了?”
“就怕事情耽搁。”
今夜月圆,照亮青石板路上湿泞的水渍,每走过一块,像踏上面镜子,冯俊成偶尔替青娥拨一下裙角,以防蹭到泥水。茹茹犯困已经被施妈妈抱回去,这会儿二人身后只跟着王斑和红燕。
“什么事耽搁得了你?”青娥转过身面朝他走,笑吟吟的,半点不担忧,“只要你也想我,不就什么难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你‘嗖嗖嗖’几下忙完该忙的,回来接了我,不就好了?”
“我‘嗖嗖嗖’几下?”
她唇畔那点小巧的梨涡瞧着比脆梅酸甜,叫冯俊成两腮生津,不由朝她快走两步。
她见状故意要跑,往后退得急了些,叫石板绊到脚后跟,没站稳,被掣进冯俊成的怀里。
她顺势攀上他后背肩胛,不肯撒手了,安稳地挨着他胸膛,“我不怕,你放心去,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你眼下抱着我,我便觉得这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她话音轻轻的,像伴着晚风盛着月色而来的一寸星光,照亮了冯俊成心上每一个角落,“少爷,我离不开你了,这可怎么办?”
冯俊成将她打横抱起,掌心有点发汗,却更烫了。
“刚巧我也不准备再放你跑走。”
“哼。”青娥两脚踢一踢,眼睛亮晶晶望着他,“我就知道你那纸契约憋着坏呢,等五个月一到,我还不清你的情,你预备怎么处置我呀?”
冯俊成拿眼觑她,“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能还清么?怎么这就又还不清了?”
“你可真记仇!你就说怎么处置我么!”
冯俊成走到门前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记,提膝将门顶开,轻车熟路去往内室。进了屋,没有月光反而更黑,青娥也越加肆无忌惮,哼哼唧唧环着他颈子,挺身在他颈窝又亲又啃,尝到一点汗津津的咸。
二人眼睛都还未习惯屋子里的黑,因此听觉和触觉都格外敏锐,她晓得他怕痒,拿舌头不够,还要拿尖牙刮蹭,听他吸气吐纳,心里格外快意。
冯俊成偏头去躲,近乎用的是气声,“出过汗。”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没有尝过?”说罢,捧过他脸,眼睛盯住他,舌尖勾过唇角,咂咂嘴,哪有半点知羞的样子。
那点舌尖在夜色下泛着晶莹光泽,像颗可口的甜果,待人采撷,却转瞬被吞入她自己口中。
她才不怕明早上董夫人的敲打,青娥触到他肋下跳动的脉搏,对他恳求,“我要这个。”
冯俊成自诩意志坚定,在她面前早就溃不成军,沉沉问她,“怎么给你?”
“少爷想想办法。”青娥勾着他脖颈往后倒,双双跌进了掸得蓬松的被褥。
后夜里青娥没有饮酒却有些醉了,眼下泛着红,昏昏沉沉扭脸撞进个“铜墙铁壁”,蹭乱了额前发,冯俊成还没睡,支着胳膊侧躺,借月拨开她汗湿的碎发,轻轻点点她鼻尖,又点点她的梨涡。
轻笑了笑,挨着她躺下。
翌日早,他动身浙江,睡梦里的青娥被窸窣穿衣的动静吵醒,坐起身掀帘急着找他,见他穿戴整洁站在锦屏下洗漱,红燕递过巾子,见青娥拉开床帏,避开眼去。
青娥朝他伸手,笑着与他威胁,“五天,就五天,你去五天不回来,我可就不等你了。”
冯俊成走过去握着她手,十指自然交握,答应她尽快。
茹茹被施妈妈叫醒,从耳房里跑出来,要闯青娥床帐,被冯俊成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对着肉乎乎的小脸蛋香了又香,香得茹茹缩脖子直笑。
“我也香香大老爷。”茹茹小手捧着冯俊成的脸,撅起嘴巴亲一亲,冯俊成紧闭着一只眼,拿脸凑过去,都像是用尽力气似的。
“好了,我去老祖宗和爹娘院里请个安这就走了。”
“等等,送你到门口。”青娥床头床尾地翻出衣裳,急着下床送他。
二人在凤来阁垂花门内交接了怀里热乎乎刚睡醒的小姑娘,捂着她的眼睛吻别。
这一走头两日倒没什么,茹茹白日里和益哥儿在老祖宗院里玩耍,青娥在董夫人处问了安就上冯知玉那儿坐坐。
也说不上为何,就是觉得冯知玉亲切,分明二人做到一处也不大说话,只是喝喝茶,跟婆子学学针黹。非要说个原因,大约是冯知玉看她的眼神最真,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也没有掩饰嫌恶的假笑。
这日青娥给茹茹做一件小兜兜,冯知玉也动手试着做一件。
“二小姐这件是做给益哥儿的?好像小了点。”
“是做给隆哥儿的。”冯知玉抖抖那块料,“虽说都是庶子,可益儿算得上要什么有什么,隆哥儿却因他娘体弱,一并受黄瑞祥冷落,我待他好,他娘亲才能安心,将养好身体。”
青娥笑了笑,信口道:“做当家人可真累,要帮丈夫纳妾,还要照顾他的妾室和庶子。”
这话换旁人说,多半要觉得是在阴阳怪气,可青娥一来晓得冯知玉看不上黄瑞祥,二来也清楚自己做不成当家人,因此说的十分坦荡。
冯知玉也笑,“所以有时候还是要自私些,给自己减轻负累,你看我总往江宁跑,不就是为了喘口气。”
“这便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到这儿,青娥想起来,“柳小姐还在山上不肯下来?”
“她过去三年里在柳家受的委屈,不是搬出去几天就能消解的。”
青娥叹口气,“不是真做了尼姑就好。”
“她不会的。”冯知玉微歪过头,点了点,“你脖子那儿怎么了?”
青娥伸手去捂,想起靠近锁骨的地方有枚红印子,都过去两天了,又在三伏天里,因此今日她穿了对襟开衫,宽松轻薄,动作时前襟难免滑动。
“小虫子蛰的吧。”
冯知玉却笑,“也不知道小虫子现在飞到哪儿了。”
青娥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冯俊成,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了。
“二小姐……”
此时白姨娘从屋外进来,掸掸裙裾,益哥儿追着进来,数着手里从茹茹那儿换来的石头子。
青娥搁下手上针线,与白姨娘见礼,又问茹茹怎么没有一起跟来。
白姨娘道:“我去的时候还问了,没看到茹茹,原是今日裁缝上门,太太派人去老祖宗那儿将她给要去了,正量身长裁新衣裳呢,有逢秋和施妈妈陪着,你放心。”
“那我就不去打搅了,午饭的时候再去接她吧。”
白姨娘点点头,“今天府上好像来了客人,老爷一直在书房会客,你绕着走,别惊动东厢房,老爷谈起事来不喜欢有人打扰,要是心情不好没得还要迁怒你。”
青娥笑笑应下,低头又做起手工活。
见时候差不多,她咬断彩线和冯知玉告辞,白姨娘带着益哥儿在里间,像是午睡了,她就没有进去,迳直带上红燕去接茹茹,
老爷夫人的院子最大,平日请早安都要过两扇垂花门。第一扇门内是个庭院,草木山石,意境深远,也是会客议事的地方,靠近东厢,则是冯老爷的书房。
青娥记着白姨娘的提醒,提裙绕过东厢,穿游廊一迳往内走,路上红燕叫穿出来的枝条打到额头,惹得二人轻笑,连忙噤声,鬼鬼祟祟往里走。
青娥回首笑问她:“东张西望什么呢?”
红燕缩缩脖子,“我瞧见老爷书房里走出来个人,还以为是来赶我们的。”
“哪有人?”
“让树遮住了,瞧,这就又走出来了。”
青娥手扶廊柱,跟着望过去,就见有个丫鬟领着位器宇轩昂的公子哥从游廊那头亮了相,一袭赭红色圆领袍,手持折扇也举目看过来。
他像是知道她人在这里,瞧见她并不惊讶,反而有种猫儿见了耗子的手到擒来。那双风流无铸的丹凤眼,浮现些微令人胆寒的阴狠。
青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僵硬地迈开腿,假做什么也没有看见,飞快往董夫人屋里去接茹茹。
秦孝麟回进冯老爷书房内,他二叔秦培仪正坐在冯老爷桌前打官腔,秦孝麟在旁有些心急,不时改换坐姿。
秦培仪侧目向他,“怎么了这是?我和冯老爷的正事还未说完,你那些不上台面的秘闻有什么好急着讲的?”
冯老爷对秦家二爷今日造访十分不耐,只想将人快些送走,可眼下他这慢条斯理的架势,俨然不怀好意有备而来。还有这秦孝麟,竟然还敢踏进他冯府大门,冯俊成先头办过他的案,又牵扯进了同一个女人,冯老爷早就觉察对方来者不善。
他听秦二爷如此说,便晓得他们今日造访,只怕别的不为,为的就是这桩“不上台面的秘闻”,乜目让他们有话直说。
秦二爷笑了笑,“说起来和令郎有关,令郎查过孝麟的案子,因此孝麟对我说起时,我还不信,以为他故意编故事抹黑令郎。”
冯老爷拧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秦孝麟将话茬接过去,毕恭毕敬一拱手,“冯老爷,看来您还不知道,令郎领回家来的这个李青娥,原来入的是个什么行当。”
第54章
日前徐同送了一封信到钱塘, 本以为案子结束,他便不会再和秦家有任何交集,不想冯俊成将他外甥女害得那么苦, 这叫徐同如何咽下这口气。
他将李青娥身在冯府, 乃至那四岁小儿认祖归宗的事, 一气书写下来,秦家展信拍案, 这就叫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冯俊成在查茶税, 秦家何止有所察觉,银两都往衙门豪掷了许多,却多效果甚微。放往年, 他们大约就要给冯俊成送上白银千两破财消灾, 但此次有这另一桩案子铺垫, 秦家自以为清楚了冯俊成的为人, 便不可能送他钱财自投罗网, 再得个贿赂巡抚的罪名。
秦孝麟对冯俊成和李青娥恨得咬牙切齿,她那奸夫赵琪扎了他一刀, 那一刀伤的是他大腿根, 刀刃却也划破了另一处更为脆弱的所在,那处难养护, 大夫分明说长好了便不影响其他,可经两次崩裂和感染,已然成了永久的损伤。
自那次后,他再没找回过男人雄风。
有的男人越是软趴趴一条虫, 越是喜欢在别的场合逞凶斗勇, 他自以为赵琪已死,将满腔仇恨都算在青娥头上, 至于冯俊成,也要一并付出代价。
因此要拿他二人做文章,一石二鸟将两人一网打尽。
只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做的文章都有现实依据,不是空穴来风,冯俊成对李青娥果然包藏私心,他二人非但大行苟且之事,更是在五年前便有了交集。
冯俊成将李青娥的女儿认进了冯家祠堂,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冯俊成相信那孩子是他的!他早在五年前便和李青娥有过男女私情,可李青娥是做什么的,她是个做美人局的骗子……
时隔五年冯俊成才和女儿相认?当年李青娥又为何离开?
那自是因为她行骗得了手!
秦孝麟指尖转动的折扇倏地挺住,冷冷嗤笑,“冯大人还是颗痴情种。”
当初他污蔑李青娥行骗,冯俊成还愿意为她走访办案,这冯俊成要不就是太傻,要不就是受骗太深,不过可见他二者都有,根本是个蠢人。
但当务之急不是公开此事将冯俊成沦为笑柄,而是要将这消息加以利用,阻挠冯俊成回顺天府告御状,彻查秦家茶园。
待秦孝麟拿了信纸去寻他二叔秦培仪,秦培仪却睐眼道:“徐同能给你爹写这封信,便是他已经看出什么来了,他可是应天府府尹,此去江宁,也备些银子送到应天府去打点。”
“二叔,徐同看出什么来了?您怎会认识冯家老爷?”
秦孝麟打从上次与徐同会面,便感觉徐同话里有话,就好像看穿了冯家和秦家之间联系,可那联系隐蔽,饶是秦孝麟这秦家的小儿子也不知情。
不过他大概有些预感,凡是遮遮掩掩的,必然都是写蝇营狗苟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当初在钱塘那冯老爷能为了秦家的人情给自己亲儿子下绊子,可见是有把柄在他二叔手上。
秦培仪举目瞧他,不预备与他揭晓谜底,“这事你别管,你要报复那个小娘子和冯俊成,就只要按我说的做。”
于是他们驱车来在江宁,突然造访,俨然是两个不速之客。
那日清早,冯老爷在董夫人处更衣洗漱,用了早膳,董夫人正与他说起过会儿裁缝来府上给小茹茹量体,要他猜茹茹是几尺的身长。冯老爷正在心里掐算那小豆丁的身高,外间来人通传,说秦培仪造访。
冯老爷那一瞬的神情是凝固的,而后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他在心中暗道,说好帮秦孝麟了结那桩公案,就是冯秦两家最后的交往,这秦培仪为何出尔反尔,找到江宁?
心跳如擂,冯老爷让老管事亲自从角门将人带进书房,百般嘱咐不能引人注目。
秦家二爷秦培仪进门先只是寒暄,问了问江宁织造府近况,冯老爷知道来者不善,因此只是答话。直到秦孝麟将话头引到了李青娥的身上。
“我听闻,冯府近来有大喜事,令郎领回李青娥母女,还将那小孩子认祖归宗。”
冯老爷早就猜到他们要拿此事揶揄,因此也还笑得出来,“先头说了那么多,原来多年未见,秦兄弟登门只是为了道贺。这事说来也巧,李氏早前就在江宁沽酒,与我儿俊成有了一个孩子,只是中间过程曲折,前阵子才得以相认。”
“过程曲折,这便包含我这侄儿孝麟的那桩公案吧。”秦培仪说罢往后靠了靠,“要不是我亲自写信请冯兄从中作梗,阻挠令郎办案,我都要以为徐大人是你故意请去为令郎解围的了。”
“解围?”冯老爷反应过来,那案子要是徐同不接手,此时冯俊成已然落了个徇私的罪责,“原来如此,也是赶巧,不过如此一来我既帮了你们,自家也不吃亏,倒是正正好好。”
“冯兄落个正好,可令郎却觉得吃亏,要为了那小娘子,找我大哥茶庄里的麻烦。”
“这我自会去劝他。”
“要劝不住呢?令郎要是为了那小娘子死活和秦家作对,陷冯兄于不利的境地……”
冯老爷皱起眉,“你在威胁我。”
秦培仪给秦孝麟递出个眼色,让他出去站会儿,秦孝麟这就出了书房,在游廊走了走,这一走,便书接上回,瞧见了来接孩子的青娥。
她逃得那么快,叫秦孝麟舍不得追,生怕追上去忍不住一口将她咬死,含住她脆弱的颈,吮拭她的血液。
死的太快,可就不好玩儿了。
他朝着她逃跑的方向看了会儿,回进屋内,惹他二叔不悦,他二叔看出他焦躁,便让他顺势道出李青娥的身份。
冯老爷起初不信,以为有诈。
秦孝麟含笑道:“那李青娥的确是做美人局的骗子,早前就在应天府一带行骗,犯案累累,徐大人当初办案时便揭过她的老底。五年前,她到江宁又凭空成了个沽酒女,住在冯府巷口,冯老爷,您觉得这会是无意为之?我猜想,她当年那间酒铺应该是在一夜之间关停的吧?”
冯老爷的脸孔果真变了颜色。
秦孝麟沉下眼,继续道:“那准是因为她在令郎身上得了手,带着银子远走他乡。眼下五年过去,她带孩子重新与令郎相认,且不论这小孩究竟是不是冯家的种,那骗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冯老爷,您就不担心这当中有鬼么?”
秦培仪在旁清清嗓,叫秦孝麟注意礼数。却分明是一唱一和,有恃无恐。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冯老爷面色阴沉,“我已经说了,我会劝俊成不再调查,放秦家一马。至于李青娥,这是我冯家家务事,等俊成归宅,我自会与他问个清楚。”
“冯兄说笑了,放秦家一马不也是放你自己一马。”
秦培仪笑了笑,“令郎似乎很听那小娘子的话,要不是因为她,令郎也不会紧追不舍查到秦家茶庄。冯兄,她出身不干净,本就不能进你冯家的门,我侄儿与她又有些私人恩怨,你不妨将她交给他,他保证不会让李青娥再出来作恶,如此,也好让令郎迷途知返。”
冯老爷没见到证据,将信将疑,“我要是不把她交出来?”
秦培仪淡淡道:“又留她做什么呢?恕我直言,现今这局面,说是因她而起也不为过。这么个人留在令郎身边,等他去到顺天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要是谁走漏了消息,亦或是拿她和令郎做文章,你们冯家在江宁,亦或是令郎在顺天府,只怕就要名誉扫地,闹大了,没准还要丢官呢。”
说到最后,根本是明着威胁。
一阵秋意,阑风长雨,气候转凉。
在冯老爷书房撞见秦孝麟后,青娥迟迟没有回神,本以为马上大祸临头,这晚上却并未发生预想中的责难。
屋里漆黑,窗外飘雨,青娥披了条薄被,蜷在床尾,那儿还挂了一件冯俊成没穿走的衣裳。
她知道,她知道先头的快乐都是偷来的。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她像个偷了月亮揣着胸怀里的人,享受凉丝丝月辉的照拂,小心翼翼担惊受怕不让别人发现。
可她偷走了月亮,这罪行无法掩藏,所有的快乐都会变成惩罚,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如期降临。
这一夜窗外飘零的无疑是一场凄风苦雨,青娥不甘落得这般田地,可又觉得自己也合该是这个命。
她想去个安全的地方,裹着冯俊成的袍子,硬挨了一夜。
清早施妈妈来叫早,却见青娥已经睡醒坐在床沿,茹茹熟睡着被她抱在怀里。
“姑娘做什么一大早就抱着小小姐?我来抱吧,正好叫醒了换好衣裳。”
青娥便也将茹茹交给了施妈妈,自己起来在房里走了两圈,松松被茹茹压麻了的臂膀。她往窗外望过去,自己分明是掐算过的,却还是问:“少爷出去几日了?”
茹茹睡不醒,咂抹小嘴,施妈妈点点她腮畔,笑道:“今天是第四日。”
青娥将窗户推开,外头投进夏末初秋的凉意,“我说好等他五天的。”
施妈妈笑起来,“过了五天姑娘又要去哪呢?红燕端早饭去了,姑娘上回说想吃咸包子,昨天就吩咐厨房预备起来了。自从少爷亲自在厨房打点,再也没人敢怠慢姑娘。”
“青娥…”茹茹总算醒了,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青娥,含含糊糊张开两手要抱,施妈妈顺势拿温热的巾子在她脸上擦了一圈,又在两个摊开的手掌搓两下。
青娥看得直笑,“好了,自己穿好鞋来吃包子。”
茹茹听有包子,连忙从床沿上蹭下来,蹲在地上穿鞋,“青娥,大老爷今天来看我吗?”
见她左右脚穿错,青娥蹲到地上去帮她,“大老爷明天就来看你了。你想不想他?”
“想,有点想,茹茹想大老爷了。”小孩子翻来覆去念叨一阵,“大老爷是我爹,青娥,我说的对不对?”
“对。好了,来吃包子吧。”
茹茹跟着走过去,两只手举过头顶去接,“茹茹喜欢吃包子。”
青娥几乎没怎么吃,只是替茹茹吃掉了一张包子皮。
见她磨磨蹭蹭小口小口啃包子馅,也不催促,等施妈妈说时候差不多,该去给董夫人请安了,这才慢腾腾动身,牵着茹茹小手往门外去。
董夫人起得早,已用过早饭在花厅里等女眷请安,例行公事那么说了两句,她圈着怀里的茹茹,朝东厢点点下巴,也有些费解似的对青娥道:“老爷今早和我说,等你请了安,叫你独自上书房去,该是快去顺天府了,对你有些吩咐。”
“我明白。”
青娥颔首,与董夫人见礼要往东厢去,临走茹茹也要跟去,董夫人晃晃她,笑意吟吟的,“茹茹跟我在这儿等,今天头发是谁给你梳的?是施妈妈还是红燕呐?”
“是施妈妈和青娥给我梳的。”
“茹茹头发长得真快真好,以后奶奶也给你梳头好不好?”
青娥见茹茹和董夫人说起话,不再坚持,就此退出去,沿游廊往东厢走。
说来也奇,今日书房外只候了一位老管事,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仆役。青娥心知门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也只得推门走进去。
“青娥给老爷请安。”
冯老爷早就在桌旁候着,两手支在桌上,像是个死守阵地的老将军。青娥话音甫落,冯老爷便往桌上砸了一沓案卷,砸得用力,纸张从桌沿滑出去,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
“你到我们家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青娥蹲下去捡,只希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睁眼瞎,一个字看不懂才好,这样她就可以装傻充愣,佯装看不懂那每一张都是她被衙门记录在册的案底。
冯老爷按捺了一天一夜的怒火,此刻眼底都是烧了红的。
青娥也不知是腿软还是认命,只好跪到那堆纸上,眼看大颗大颗的水珠往纸面上砸,不晓得那是自己的眼泪。
冯老爷只喊了那一声,嗓子业已哑了,“你和他说了什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叫他如此相信你?”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冯老爷一声高过一声,“你要害他到什么地步?你就没有一点良知,没有一点羞耻心?我纵容他,让你在这家里住着,你打的又是个什么算盘?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青娥摇摇头,她没有目的…
“你会毁了他,你会毁了他你知不知道!我看你的目的就是让俊成在顺天府的功绩付之一炬!叫他成为整个江宁的笑柄!让他在你手上一辈子翻不了身,一辈子翻不了身……”
冯老爷说到这眼睛也湿润了,像是跨越五年,在质问当年的李青娥,“你为什么盯上他?你为什么偏要盯上他?江宁这么大,为什么偏要来害他,来害我的儿子……”
这番话,的确跨越了五年光阴,叫青娥想起了那年码头,赵琪也是这样说,说要让冯俊成翻不了身,毁在她的手上。
只是不想过去这么多年,她一样还是那么不堪,不配站在他身边。
她会毁了他…她会毁了他……
青娥听冯老爷从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最后的老泪纵横,也有些自责,抹一把眼泪,“我会走的,我…我没想过害他…我不懂仕途上的,我只想…我只是想陪着他……我会走的,我马上就可以走。”
她轻易服软认罪,房里骤然归于寂静。
少顷,冯老爷以为她另有所图,又盘问几句,这才放下新来。
他深吸气,乜目问:“好,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茹茹是俊成的女儿?”
青娥颔首,“是。真的是,我拿性命担保,茹茹是他的女儿。”
这件事冯老爷也想了一晚上,五年前的时间对得上,父女眉眼又相似,还有甜瓜作证,倒不难确定,“好,孩子你不能带走,今晚上有人领你出府,你跟着上马车离开,往后别叫我知道你又回到江宁来。”
对这,青娥没有怨言,这段日子下来,她也能放心让茹茹留在冯家,要是再跟她走,她也舍不得茹茹再吃苦。左右她五岁不到,尚未记事,将来也记不清娘长什么模样。
青娥将地上纸张收拾起来,缓缓起身,是要求,也是恳求,“我只要再见茹茹一次,马上就可以走。”
冯老爷也算解决一桩心头大患,此刻总算松一口气,眉心还是紧的,“不行,你回屋去,今晚上自有人领你离开。你走之前,我可以让你远远看上一眼。”
此时青娥总算回过神来,想起昨日在书房见到秦孝麟,胸中当即起了不好的预感。
“是要领我去哪?我有去处,我不跟别人走。”
冯老爷冷嗤,“这就由不得你了,不扭送你见官已是对你从轻发落,你哪来这么多话说?”他只觉多看她一眼都要折寿,甩甩手再不理睬,“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外头起了凉风,怎么眨眼入了秋。青娥蹒跚着走了一段,没站稳,跌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被老管事请起来,让她回凤来阁去。
他还劝她,“老爷让太太过会儿领小小姐到街上去玩,姑娘此刻还是不要见了,你哭过,别叫孩子跟着难过。”
青娥扭转脸去看他,脸孔是木然的,“要是茹茹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老管事慈眉善目与她道:“这也是姑娘你的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少爷也就快回来了,小小姐不会难过太久的。今晚上我会到凤来阁领姑娘出府,还请姑娘信守诺言,上了马车就不要再回来了,这也是在为小小姐和少爷着想。”
“茹茹回来找不到我会闹的,你们可哄不住她。”
老管事见她听不进话,将她搀了走。
这花园外边就是白姨娘的偏院,路遇冯知玉身边的丫鬟端了茶点走进去,青娥陡然扭转身,两眼放光,往月洞门里张望,果真见冯知玉领着益哥儿在院里荡秋千。
她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二小姐!”
冯知玉抬眼见青娥站在院外,身边竟是冯德禄跟着。这冯德禄是冯家老仆,跟主家一个姓,可见其身份不同,而他此时居然搀扶着青娥走在外边。
冯知玉站得远,隐约能瞧见青娥眼底的泪水和期冀,她在向她求助。
青娥局促不安,生怕冯知玉不帮她,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小姐…二小姐我——”
冯知玉忽而与她一笑,招招手,“青娥,是你啊,你怎么了?怎么要人搀着?”
那老管事见状站出来道:“二小姐,青娥姑娘适才给太太青娥,忽感身体不适,正要回房歇息。”
也不知道冯知玉是没听清,还是压根不在意, “青娥,你来得正好,昨日你教我裁的那肚兜我缝起来了,穿是能穿,就是哪看哪怪,你能不能进来帮我瞧瞧?”
老管事忙道:“二小姐,姑娘身子不爽,若不是要紧事,还是等明日再问吧。”
冯知玉瞧他一眼,迳直往门里走,“我的事就不是要紧事?也不是叫来帮我做什么重活,怎么几句话还不让人说了?”
直来直往,倒是她的作风。
因着是被冯知玉叫去,老管事心道这二人无甚交情,只是素日寒暄而已,便放松了警惕,只道自己在院里候着。
青娥连忙跟随冯知玉进到里屋。冯知玉将益哥儿交给婆子,留青娥在内室,关上了房门。
她哪有什么肚兜给她看,转身只递给青娥张拭泪的帕子,“要说什么你就说吧,这是我寝屋,他进不来。”
第55章
青娥双腿一软, 跌到地上,冯知玉连忙去扶,却被青娥抓住两臂, 双眸湿润却紧迫地盯着她。
“二小姐, 二小姐我要离开这里, 求你让我再见茹茹一面,让我出府去吧。”
冯知玉缓缓收拢眉心, “你要离开?”她已然察觉古怪, “谁不让你见茹茹?你把话说清楚,冯德禄还在外面等着,你只有一字一句把话说清楚, 我才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娥回首往外看, 深吸两口气, 与冯知玉道:“老爷将我送去秦家, 我不能去…我可以离开这里可我不能去秦府, 二小姐,请你帮帮我。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 你只要替我将那管事支开, 只要一刻钟,我远远看一眼茹茹, 自己就会走。”
冯知玉扶她的手一顿,钱塘那桩案子她听过,清楚李青娥和秦孝麟的瓜葛,“老爷为何送你去秦家?”
青娥只是看秦孝麟在冯老爷书房外, 因此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去秦府, 眼神稍显躲闪,道:“老爷要赶我出府, 二小姐,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哥哥就在城里客栈,你能不能送我去见他?”
冯知玉一早清楚李青娥的来历,却不想她这么快被拆穿,思忖片刻,佯装不解问:“你为何不求我帮你留下,而要我帮你出府?这要是俊成回来,我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青娥才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紧攥起来,指甲尖抠到肉里去,“我留不下来。”
她没什么好隐藏的,事到如今,都是她亲手种下的果,她总爱拿当初冯俊成说给她的故事欺哄自己,什么龙女韩湘子,即便她学龙女成全爱人,也没有龙女伟大,更各路神仙来拆散他们两个。
拆散他们的,从来是她自己。
莫说官宦人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看不上那下九流行当里的人,而青娥压根不在下九流里,她还尚不入流,。
“我是个骗子。二小姐,五年前我之所以离开江宁,就是因为我骗了少爷,我拿走了他的银子,而今又回来贪图他的感情。”
青娥这话招骂,说出来便做足了准备,拿眼将冯知玉望着,却见冯知玉在塌上落座,轻叹了叹,平淡如水。
“五年前你走过一次,这次还是一样要走?那又有什么不同,虽说像是马后炮,可我还是要发这句牢骚,你要早有这觉悟,就不该反反覆覆给他希望。”
青娥惊诧抬首,见冯知玉脸上全然没有半点错愕,哪里像刚刚知情。
冯知玉又叹口气,却是在叹自己不切实际,她和冯俊成一样,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李青娥则俨然相反,不过她不是不作为,而是做不到。她的能力和处境,只给了她向下作为的勇气,她可以不择手段骗取钱财谋生,却不可以不择手段高攀一段感情。
她的高攀会将冯俊成拉下高台,浑身滚满泥淖。
她知道人活在世俗里,便在乎世俗的看法,他敢于顽抗,只是因为世俗从未伤害他,他从未真正经历过世俗的打压。
青娥没能如愿再见茹茹一面,好在她昨夜里早有预感,和熟睡的茹茹道过别,四岁小孩不记事,即便花将军能伴她到十几岁,她也记不起四岁前的苦,只做她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冯知玉替青娥做了安排,让她下晌听着门外动静,冯德禄一旦走开,就从院里出去,抄凤来阁通南边角门的小道出府,她叫人在那接应。
出嫁女儿带回家的仆役已算不得冯家人,只供冯知玉一个人支使,冯家仆役也不会对他们指手画脚,因此冯知玉愿意相帮,对青娥来说一只脚已经安然踏过了鬼门关。
青娥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茹茹一方小汗巾,里头裹着从她脖子上解下来的那块玉。
她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跟随冯知玉身边仆役出府,坐进马车里,竟见冯知玉与她同行,想来动用马车也要个由头,这才与她同行。
可那车却不是往客栈去的,青娥大惊失色,她不想恶意揣测,可眼下也只能做最坏打算。莫不是冯知玉转脸将她求助一事告诉了冯老爷,二人合力演这一出,把她送到秦孝麟手上?
她手撑着轿厢,神色紧张,就像是随时做好了准备跳车,“二小姐,我们这是要上哪儿去?不去客栈吗?”
冯知玉原在闭目养神,这会缓缓瞧向她,“当然不能去客栈,我就这么放了你走,还如何对俊成交差?你要有话就等见到他亲口说吧,不要不告而别,即便你要走,也该告诉他原因。”
青娥简直要笑出来了,挤一挤却挤出颗眼泪,“我是被赶出来的,与其让我和他道别,不如现在回去叫冯老爷藏好一百两银子,等他回来,说我卷着钱和外头的男人跑了。”
“倒也是个法子,就是次了些。”
冯知玉说得不嗔不喜,像句风凉话,却说到青娥心上,惹她神游天外,久久未能回神。她留不得,又不能不告而别,难道要和他当面一刀两断?
车架行驶上山,显然慢了下来,青娥掀帘见草木葱郁,这是进了大山。不知道这是哪里,便问冯知玉,冯知玉却道这是万宁山,山顶上有间万宁寺,也就是柳若嵋“皈依”的那座和尚庙。
“怎的来了万宁寺……”
冯知玉从马车上下来,“我总要有个由头出府,否则老爷还不立马怀疑到我头上。”她让开去,给青娥腾个地方,“你是自己趁机跑出来的,和我可没有关系。”
青娥迟疑行下车架,冯知玉让随行的丫鬟先行上山打点,过了会儿,下来两个小沙弥,领青娥到后山歇息,冯知玉也按照原定行程去望柳若嵋。
她见完了人,又到青娥那儿去看看,推门进去格局一览无余,青娥坐在床沿上,心里头天人交战,想就此跑了,又知道自己不该不告而别。
倒是青娥先开了口,“你去见柳小姐了?”
冯知玉颔首。
“她还好吗?”
“比你眼下状况好些。能吃能睡,跟着和尚做做功课讲讲经,我瞧她气色都比在柳家时更好了,只要将来别再回那个不成样的家,是嫁人还是做姑子,亦或者到应天府投奔她舅舅,应当日子都不会差。”
话这么说,便是已经翻篇了,即便青娥在这山上将她偶遇,二人应当也不会生出尴尬。只不过,还是不要有如此巧合了。
冯知玉倚门望她,“等我下山离开,你会走吗?”
青娥摇摇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否定,她自己都没想好,给不了一个答案。
“二小姐,你真不该带我来这儿。”
“请我帮你出逃,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冯知玉走进屋内,在杌子上坐下,“那我再问你,你今天成全了他的仕途,将来他与别的官家小姐成亲,一双两好,还会不甘心回来找他么?”
青娥举目瞧她,没有言语。
冯知玉架起腿改换坐姿,“其实你要是真能就此走了,再不回来也好,十年八年过去,他也就把你给忘了,带着茹茹好好生活,仍是他光风霁月受人敬仰的冯大人。”
青娥眼珠动了动,这也是她的设想。
冯知玉却话锋一转,道:“可你对他了解多少?他又对你了解多少?他会不知道你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高举他在亮处受人追捧?会不知道你不可能走得心甘情愿?那时他怎么做?”
不等青娥细想,冯知玉道:“依我看,轻则辞官,重则和冯家就此断绝来往。”
青娥也是个心思有些轴的,此时更是困在一条死胡同里走不出去,满脑子都是冯老爷盛怒之下的模样,以及秦孝麟那日贪狼虎视的奸笑。
“…我要不走,他马上就要丢官,转天和冯家闹得人仰马翻。二小姐请放心,我会说清楚,我也怕他做傻事。”
“罢了,你们两个傻得各有千秋。”冯知玉言尽于此,起身拉门出去,“今晚上你就住在这儿,会有沙弥给你送来膳食,只有素的,将就些吧。等俊成回府,我会让他到这山上来找,届时见不见他就在你了。看在你也是诚心为他好的份上,我只能帮你到这。”
青娥道了声谢,目送冯知玉离开。
入夜山顶上星光熠熠,她推门出去,秋风萧瑟,披衣来到山门外,往山下望,便是灯火旖旎的秦淮。青娥忽然手持油灯飞快地转了转身,她惊觉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和少爷在这儿有一场没看成的焰火。从那时起,一切都早有定数。
青娥往山腰走,想去看看那座亭子,下去却见亭子已被圈进一小间院落,和她当年的酒铺一样,早已改头换面,哪怕从门口走过都认不得了。
青娥看向逶迤向下的山路,在想该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心里还有个声音留她,劝她不能再不告而别。
再爬上山,瞧见两个僧人正往山下张望,见她回来,与她行礼。说夜里树林有野猫捕鼠,有过扑人先例,还是不要趁夜走山路下山。
青娥找到借口似的点头答应,跟他们走回寺里。山里月朗云疏,抬头看得清云彩,远眺也数得清峰顶。
听身后两个僧人道:“嗳,你瞧,这都三更天了,怎么那小路上还有人点灯上山?”
“去看看。”
青娥也跟着回首,就见山门下的小径上悠悠荡荡一豆灯火,正缓缓朝寺里走来。
青娥比那两个僧人站得远些,因此看得不够真切,只能听他们说:“那位施主穿得什么衣裳?怎是大红色的?”
大晚上着红装上寺庙,的确有些离奇,青娥也忍不住跟着朝那方向望过去,却见那不是一身红装,而是赶路太急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绯红公服。
灯火隐隐照亮他胸前的五品白鹇补子,修长白净的手中提着一只摇晃的灯笼。
冯俊成走上山来,也没想到一眼便望见她。
她披着件山上的麻衣,脸被山风吹得发白,唯有眼圈和鼻尖是哭过的浅红色,眼睛圆睁着,盯着他几乎忘了眨眼。
她应当是在惊讶,为他此刻出现在这感到意料之外,因为她说等他五日,所以便以为他会赶在第五日回来。
可正是因为她说等他五日,他才会赶在第四日晚回到家中。进门却没有想像中柔情蜜意的场景,有的只灯火通明的正厅,神色阴沉的父亲,掘地三尺寻人的仆役,啼哭不止的孩子,还有因为嫌疑最重,只能让白姨娘代为传递消息的冯知玉。
“不是说,等我五日吗?”
冯俊成走到她身前,低头捕捉不到她闪躲的视线,只能瞧见她额前随夜风轻颤的发丝,“为什么?”
那两个僧人见这二人相识,退到远处,青娥想跟着走,一把被冯俊成扼住了腕子。
“你就这么把茹茹丢给我,你知道她哭得多伤心?”
青娥根本听不得这个名字,一行眼泪登时落下,“你是她爹,把她留给你是应该的。”
他拉着她要走,“跟我下山。”
青娥赖住脚步,拿手背抹掉泪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别傻了,你先下山,我的确有话和你说,可我眼下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你先下山去,给我一晚上,明早再来。”
冯俊成却笑,“你定的期限我遵守,你呢?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拿我当什么?”
青娥从他手里把腕子抽回来,“你知道我在这儿,定然是从你家里来的,你爹没和你说起么?他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将来会毁了你,他说的对,你有时也该听听家里人的话。”
她顿了顿,“其实我早就知道瞒不住,只是盼着这天晚点来罢了。眼下你要回顺天府去,正是个分别的时机,好也好过了,再往后过下去,相看两生厌也说不准。”
她越说越轻,最后别开眼,连最擅长的看着人眼睛撒谎都不会了。
冯俊成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话,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看好过彼此,认为这一天或早或晚,总要来到。
他虽未来得及在冯府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是被赶出去的,因此所有的火都只能闷在胸中烧,不可能对她撒气。可他一样失望,想不通她为何从未相信自己。
“好。”冯俊成在夜色里踱步思忖,几番盘桓,总算重新在她面前站定,“你说得对,是瞒不住,可也尚不能分别。李青娥,你是我在钱塘茶税案的重要证人,你必须跟我回顺天府。”
青娥颦眉望向他,眼神路过他胸前的白鹇补子,来在他灼亮明净的双眼,却恨不能上去咬他两口。
“你就是油盐不进!”
他就是油盐不进,“李氏,本官命你现在随我下山。”
第56章
“我不去, 你要下刀山是你的事,我畏缩了,我不陪你, 你别白费功夫。”
青娥扭身要走, 觉得他不讲道理, 腰上横过来一条臂膀,箍起她扭转身就走, 远处两个小沙弥见状大惊, 见男人着官服,不敢轻举妄动,一个在原地守着, 一个回去搬救兵解围。
“我逃出来了, 不想再回去, 我不喜欢住在你家里, 我要离开江宁!”青娥腰上让他臂弯紧扣着勒起来, 单手抱在身前,和他的腰一边高, 因此青娥脚触不到地, 只得胡乱踢打挣扎。
冯俊成另一手打着灯笼,怕烧着她, 提得远些,“你有包袱没有?”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受你家里冷眼,你爹恨死我了,他恨不得抽我的筋, 扒我的皮, 我不跟你回去!”
“有包袱也等白天我再叫人来拿。”
冯俊成提溜起她往山下走,身后围上来几个僧人, 青娥连忙收敛起那张牙舞爪的“凶相”,挂在他怀里道自己认得他,不是被人给挟持了。僧人与她双手合十,波澜不惊地回进山门。
“还不放我下来?”青娥挣一挣,拚命拿脚点地,再不情愿,也跟他下了山,沿着山路二人一言不发。青娥晓得冯俊成生气,却也气他天真。
青娥一开口,带着哭腔,“你早晚有一天要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届时你要怪我,我就骂你。”
冯俊成也不示弱,走在前头,头也不回,“我现在就想骂你。”
青娥手一甩,撒起泼,“你骂我呀!我倒要听听你读这么多书,骂人能骂出什么花来!”
冯俊成扭脸瞧她,月下头戴乌纱身着补服,当真仪态翩然,嘴唇上下一碰,冷冷道:“骂你要骂出什么花?只要三个字就贴切。”
“你说啊。”
“负心人。”
他瞧她,“贴切吗?”
青娥陡然噤声,心里涌上好大的委屈。是,她辜负了他的心意,她只想着保全他的声誉和功名,唯独忽视了他的真心,成了个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彻头彻尾的负心人。
“负心人”委屈巴巴呜呜咽咽跟着冯俊成往山下走,一面掉眼泪,一面跟得紧,走到半山腰被他拉开一截子去,有些跟不上了。他在山脚马车前站定了等她,那马车边上还站着王斑和车夫。
青娥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掣着他衣袖,将他拖住,“我跟你去作证,可我不想回你家去,你带我到琪哥那儿,我想见他。”
冯俊成垂眼瞧她攥着自己的手,“你见他做什么?”
“就是想见他。我不跟你回家,你带我去。”
这理由显然没打动他,青娥迫切道:“你爹真恨不能活剥了我,你要回去说什么我都不奉陪。你是他亲儿子,回去认个错,说和我断干净了他也不能真拿你怎么样。”
见他漠然觑过来,青娥急了,扒着他,“你晓得我昨日在你爹书房门外瞧见谁了?秦孝麟!你爹今日赶我走,要我上他备好的车,我怎么敢?他定然收了秦家好处要将我送出去,我要是不跑,这会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还说我是负心人,我要走也是为了你…你不能说我是负心人!”
冯俊成听罢果真将整个人转向她,见她拒不“认罪”,也不言语,想的是另一件事。青娥对冯老爷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向来严以律己,以清廉著称,即便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也绝不可能为了几个钱将人转卖。
青娥见他脸孔阴沉,递上句好话,“我跟你去顺天府还不行么?你总要让我跟琪哥话个别。”
冯俊成回神祇是道了句上车。等到了客栈门前,二人还在马车里吵,吵两嘴,青娥屈得落泪,就被拉进他怀里,没软声说上几句,又吵起来,吵得青娥点他鼻子骂他傻,结果被按在车壁上亲得说不出话。
等她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勾上他脖子回应,又被他拉开,冷眼瞧着,不依不饶损她,“你这张嘴,也只有在不说话的时候诚实。”
青娥抹一把嘴皮,又气又泪,呸了两声下车。
冯俊成在马车上放了她下去,又叫王斑跟上去守着,不能让她跑了。他太了解她,她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须得抿一抿才知道。她眼下这态度,根本就没有放下想跑的心思。
青娥不跟他回去,一来的确是怕了冯老爷,二来也怕激化父子间的矛盾。她的担心不多余,冯俊成出门找她前便被冯老爷掴在脸上,但那一下还算轻,他偏脸躲闪,因此没有留下痕迹。
眼下他刚回进家门便被冯老爷叫去祠堂。
天光转亮,冯府还是灯火通明,冯俊成起先说要回房换衣裳,再看一眼茹茹,冯老爷不好对朝廷官员动用家法,允他先换了官服,但他一去没回来,只是进凤来阁命人收拾行装,等天大亮就要带上茹茹动身。
冯俊成失约,只叫人代为传话,说今夜里父子二人都不能冷静,还是等明早再去给老爷请安。冯老爷听罢在祠堂手执藤条坐了一个时辰,回屋心口绞痛,一夜未眠。
昨夜里,董夫人本来还在劝父子两个不要争吵,又张罗着派人出去寻李青娥,却突然得知她身份不简单,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眼看儿子不听劝阻出门寻人,她两腿发软险些没栽倒过去,躺在床上缓到今早。
一睁眼见冯俊成来在床畔,装束俨然要出远门,董夫人捂着心口摇头,半晌说不出话,张开嘴都是沙哑的,“这都叫什么事儿,俊成,你怎能明知她的来历,还领她进家门呢?”
“娘,这件事先不提,等我到顺天府去,您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董夫人支着胳膊坐起来,“我见你会烦?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儿子,你说我是见了你烦还是见不到你烦?我怕你受人蛊惑走了歪路!她要只是个与人有过婚约的妇人倒也罢了,可她是个骗子,俊成,抛开咱们家脸面不说,你就不怕受她欺骗么?”
董夫人掏心掏肺一番话,冯俊成根本无法作答。一个人重感情,便不会只重男女之情,定然也看重亲人朋友,事已至此,他对董夫人的歉意更深。母子两个又说了几句,冯俊成只当没有找到青娥,不将她提起,免得惹董氏在这离别当口焦心。
“娘,您好好休息,我去跟爹辞行,过会儿施妈妈会把茹茹带来,叫她再陪陪您。”
“你这就要把茹茹带走了?我看你索性将孩子留在江宁,我帮你照顾着,你在那儿忙公事都来不及,茹茹谁来关照?”
冯俊成却道:“总有办法,茹茹年纪还小,这么早和我分别,将来只怕要认不得我。”
“说的也是,是我想少了。那我叫岫云跟你一起回京?”
“带上她做什么?她和我一般大,早就该嫁了,娘还是将她留在身边,替她寻摸一户人家。”
“当我没提过?是她自己说错过年纪,嫁不了好人家了,只想跟在主家身边伺候。让你带去也不为别的,一个施妈妈一个红燕,再加上岫云,起码我不用担心茹茹没人照顾。”
如此一来冯俊成也只好默许。
见他郁郁不乐,董夫人满心以为青娥是被冯老爷给狗血淋头训斥一顿,一气之下这才走了,劝慰道:“找不到就不找了,说明她未必对你上心,她要真心待你,又怎会不告而别,连句口信都没给你留下?”
冯俊成只道:“您歇着,我去见爹。”
董夫人握住他手,怕他为个不值当的女人和亲爹生出嫌隙,“你爹那人你是知道的,眼里融不进沙子,估摸着骂得狠了,叫她无地自容,因此没脸再见你。他是你爹,总是为你好的。”
冯俊成只往上提了提董夫人的丝绵被,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屋外头比先前进屋时又亮堂了些,冯俊成来到冯老爷所在屋外行礼问安,进屋果真他还穿着昨夜里的一身衣裳,端坐小厅的太师椅上。
“爹,您昨夜没睡?”
冯老爷掀起眼皮瞧他,“你还睡得着?”
“睡得不好,茹茹清晨醒过来一次哭着要娘,哄了一阵才消停。”
冯老爷昨夜里已然想清楚了整件事其实无关利害,也不愿意为着一个招摇撞骗的女人和冯俊成大动干戈,于是主动求和,“只要你别再与她往来,我就也当没发生过。”
冯俊成却道:“倘若与她往来。”
“那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冯老爷目光灼灼,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你为她查起了钱塘秦家?”
见冯老爷主动提起,冯俊成便也顺着说下去,上前两步,“不是为她而查,是因她而查,要不是她在钱塘的遭遇,我也留意不到秦家的势力,只怕就此被他们隐瞒过去,在浙江被各处衙门蒙在鼓里,白跑一趟。”
“秦家二叔是杭州知府,早年也是顺天府国子监出来的人,他在京城资历比你深,此次回去你若公然揭露秦家在钱塘的罪行,可想过那之后的后果?别干那自毁前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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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你在钱塘徇私枉法这一条,就够他们给你喝一壶的!”
冯俊成缓缓抬眼,问:“可最终定案我并未参与,不还是爹替我请了徐大人到钱塘监审的吗?”
冯老爷登时慌了,“谁告诉你的?”
“是若嵋无意间与我说起的,爹,您紧张什么?”
冯老爷情急与他吹胡子瞪眼,“你这是在审我?”
“没有,儿子不敢。”冯俊成问到这里,其实已不想再问下去,但又不得不向真相靠拢,“您认得秦家二爷?”
冯老爷斩钉截铁,“不认得。为何这么问我?”
“那就是认得秦家小儿子秦孝麟了?我分明听说昨日他曾登门拜访。”冯俊成一说即中,“他可是先道出青娥早年行骗,而后管您要人?但我想不通,您又为何一定要将青娥交出去?”
“谁告诉你我要将她交出去了!”冯老爷忽地火冒三丈,“我根本不认识秦家人,即便他们登门我也不能闭门谢客!”
“好,您说您不认识秦家人,与秦家没有私交,那儿子便也能放心回京了。”冯俊成躬身见礼,万分恭敬,就此从小厅退了出来。
身后冯老爷浑身发热,头脑昏涨,简直气急攻心。他那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是在劝他好自为之,等到顺天府去,他只怕不会顾念父子情分。
前院暖阁有白姨娘冯知玉在候着,冯俊成瞧见冯知玉,与她颔首,算是称谢。
她问:“人见到了?”
冯俊成道:“见到了,还想着走。等我和老祖宗辞行,就带茹茹去见她。”
冯知玉道:“她要不想着走,不处处为你着想,我才不会帮她。”
白姨娘在旁忽然听明白了,后怕地轻拍冯知玉臂膀,“真是你把人送出去的?我还信了你昨晚对老爷的拿饭说辞,替你开脱,你竟连我也一起骗进。”
冯俊成笑了笑,“我这就走了,白姨娘二姐姐,你们也多保重。”
冯知玉还有功夫玩笑,“你走了我也要逃了,别叫那把火烧过来,殃及池鱼,将我给牵连进去。”
“你们两个…”白姨娘叹口气,与冯知玉目送了冯俊成穿廊走出去。
昨夜茹茹在睡梦里哭着醒过来,谁也哄不住,冯俊成便偷偷告诉她青娥在外边等她,因此现在茹茹脸上只有难掩的焦急和迫不及待,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她跟着施妈妈从董夫人院里去到老祖宗那儿,总算又见到了在老祖宗身前辞别的冯俊成。
老夫人是个明白人,清楚该说的话冯老爷和董夫人已经说过,因此当着茹茹只是简单叮嘱了冯俊成两句,叫他路上注意,茹茹第一次出远门,要时刻观察着,小孩子耐性差,体质也弱,赶路更容易累,休息不好在路上病了就来不及了。
冯俊成一一应下,领茹茹给老祖宗磕了头,抱她出门。此时家中女眷都送到了门口,唯独冯老爷没有露面。
董夫人拿出一盒点心叫茹茹路上吃,茹茹好喜欢,也好舍不得,从冯俊成怀里弯过身,在董夫人攃地白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
董夫人惊讶不已,又难过得直擦眼泪,“要不别走了,嗯?奶奶舍不得你。”
茹茹刚示好,连忙瑟缩回冯俊成的怀里,那可不行,大老爷说青娥还在等她。
那厢青娥不晓得冯俊成什么时候来,在赵琪房里踱步。赵琪这几日过得滋润,吃冯家的住冯家的,伤也养的是冯家的,一听青娥撺弄他帮她逃跑,多少有点不情愿。
他侧卧在塌上扒橘子吃,“你就别折腾了,人家愿意为你担风险,你倒客气起来了,再说他不还请你去顺天府帮著作证?”吐两颗核,含糊不清,“你是茶庄里的人,徐广德和秦家的茶庄你都熟悉,你要不去,他没能给秦家定罪,反而被反咬一口可怎么办?”
青娥此时已经被说服,泄了气,追根究底是她本来就不舍得走,要不是撞见了秦孝麟,她根本不会逃。
外头王斑贴门而站的身影动了动,门被推开,冯俊成抱着茹茹走进来。他大抵还没消气,见她没跑也没有笑模样,只是将茹茹放到地上,让她们母女团聚。
茹茹眼睛早就是两颗小核桃,这会儿下巴也皱成个大核桃,整个脸都哭得皱巴巴的,即便如此也还是张开两臂去抱青娥。
“青娥…大老爷说你出门走丢了,我在奶奶那里,没有人来接我。”
青娥见到茹茹顿时悔恨不已,恨得直想扇自己耳光,她蹲下去,抱紧了茹茹,“是,我走丢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这才没有去接茹茹。”
茹茹一味往青娥怀里钻,已然原谅了她,“你以后出门都带着我…我们一起丢……”她又去拉冯俊成的手,“大老爷也一起。”抬头总算发现赵琪,她连忙走过去,“舅舅也一起。”
赵琪直摇头缩手,“我就算了,我认路,你们三个一起。”
第57章
初秋往顺天府赶路, 估摸着临近中秋才能抵达。途中茹茹生了一次病,在济南府稍作休整。
茹茹发起低烧,窝在青娥怀里一脑门子虚汗, 小嘴热成樱桃红, 眼睫毛也湿得打绺。青娥还在和冯俊成冷战, 拿嘴唇试探茹茹体温,叫施妈妈去前头车架告诉冯俊成停车。
这段日子二人分开两架车, 也省得一言不合相互中伤, 青娥为他那句“负心人”难过,又不能辩驳,仗着刚刚度过了眼前难关, 有大把时间在路途上相处, 使起小性不和他说话。
冯俊成得知茹茹生病, 从前头下来, 抱了茹茹在山路上散步, 大约是吸足了干净的山风,小姑娘坐回车里时好多了, 只是赖在冯俊成怀里不肯下来, 就要他抱着。他穿缎面的锦,小脸贴着更觉凉爽。
要他抱就要他抱吧, 可茹茹又不想身边没有青娥,因此马车刚跑一会儿,前头就来人请青娥换车,为人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换到前头去, 刚掀轿帘就感受到冯俊成那静幽幽又似有话讲的目光。
青娥落座局促,“茹茹喝不喝水?”
茹茹摇摇头, 去牵青娥的手,可青娥坐在对过,小手隔空抓一抓,够不着,青娥只得挨着冯俊成坐,让茹茹能碰着自己。
茹茹枕着冯俊成,牵着青娥的手,渐渐睡过去,她一睡,轿厢里格外安静。青娥与冯俊成胳膊接胳膊,不一会儿相触的肌肤透过衣料传递阵阵温热,勾起青娥连日赶路休息不好的困意,她嗅着他轿厢里熟悉的檀香气,随车架歪来倒去,不多时也有些困了。
清醒时的记忆分明是在奋力和那股困劲儿作斗争,可醒过来脑袋却别提多自然地枕在冯俊成肩头,青娥慌忙摆正身体。
听他不发一言,以为他也睡了,哪成想他道:“这就进长清县了,找个客栈先住几日,请大夫来看看,等茹茹大好了再动身。”
晃动的车帘外边是熙来攘往的街道,青娥听他话音沉沉,知道他也休息得不好,鹌鹑似的点点下巴颏,“你安排就是了,我都听你的。”
她这人吧,说起话总能带出歧义,说的是字面上的意思,听在耳朵里就叫人觉得痒嗖嗖的,大抵她自己也觉得不妥,因此没敢看冯俊成,等车架刚一停稳,她就赶紧跳下去跑了。
王斑正在客栈里边安排打点,三驾车都在外头候着,青娥无所事事随处走动。赵琪也从车上下来,见街边有人卖烘糕,一瘸一拐走过去买了一袋。
“趁热吃。”赵琪笑嘻嘻将纸包托到青娥脸前,青娥赏光,捏一个吃在嘴里。
赵琪道:“山东咱们只到过临沂。”
青娥瞪他,他们在临沂还物色过猎物,这是随口好拿出来说的?“再乱说话我可给你撇这儿了。”
“哎唷闻着可真香。”赵琪装无事发生,“你再吃两口,路上见你不怎么吃东西。”
赵琪也跟她往顺天府去,本来说得好好的,在江宁分手,可半路杀出个秦孝麟,青娥嘴上不饶人,埋怨赵琪先头冲动和秦家结仇,却又不放心把他一个残废独身留在那儿,只得带着上路。
岫云慢条斯理绕到二人跟前来,瞧一眼赵琪手上捧的糕,再瞧一眼青娥,没说什么,往客栈里头去了。
客栈里,王斑看不懂少爷和青娥现今别扭的关系,没敢自作聪明将二人关到一间屋里,因此多订一间上房,叫他们俩自行入住。王斑暗赞自己机灵,笑着回身招手,让仆役将装衣物和起居用具的箱子抬到楼上。
外头熙熙攘攘,是冯俊成抱熟睡的茹茹行下车架,身边围满了人,施妈妈和岫云都在其列,可谓众星捧月,青娥就不去凑热闹了,转而让赵琪找店家打听临近的药行和医馆。
店家见他们声势浩大来头不小,连忙喊人请大夫。大夫到了看过茹茹说不是大毛病,就是赶路太累又着了凉,等喝点热汤,烧退了就又生龙活虎了。
青娥见状放下心来,见茹茹跟着小布袋似的吊在冯俊成身上,眼皮子沉甸甸又要睡着,她便也走了出去,想趁这时候小憩一会儿,晚上好去守茹茹的夜。
红燕也跟她一道进屋,铺了床又出去传热水,忙活一阵青娥合衣躺下,刚阖上眼听房门开了,她以为是红燕,左脚蹬掉右脚的鞋,没有理睬。
直到那人坐到她身侧,青娥睁开眼,倏地叫男人宽阔的背影吓了一跳,定睛分辨来人是冯俊成,总算松一口气。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茹茹有施妈妈看着?”
冯俊成却只是往斜下看过来,青娥没得有些慌张,第一反应是缩脚。
他便擎住她脚腕,指肚有些用力地磨,不许她逃。他还在怨她,她担心落进秦孝麟的手里,所以求冯知玉帮她逃出去,可她是怎么求的?她说她自有去处,虽没有打定主意,却也一心想着和他再不相见。
青娥想把脚往回抽,就见他握得更紧,指节都发白了。她两个手肘支在身后,肩膀高耸着,锁骨跟着使力,看起来有棱有角带着刺,再往下却是最柔软不过的一片禁地。
“你没事抓人脚做什么?不嫌脏?”
她这就是妄自菲薄了,冯俊成剥了她罗袜,露出五个白里透粉的指头,紧蜷着,跟他较劲。他的手很好看,是拈毫弄笔读书习字的手,这会儿从裙里往上探,凉得她肩头直颤。
青娥有些慌,又有点期待,将眼神错过去,直往后躲,“你手干净不干净,别乱碰我。”
冯俊成经她提醒,起身走到屏风后边撩起铜盆里的清水,净了净手,回来时青娥才不在原地候着,早就下床趿鞋子要跑。又被他面朝下重新按回塌上,远瞧着像是做贼被人给擒获了。
他卷了她百迭裙到腰迹,这回手是干净的,掌心朝上没进二指,不留指甲,因此没有疼痛,只是感受奇异。青娥惊得直蹬床板,认错道再也不跑了,话音却被他吞去。
门外红燕提着热水折回来,扣扣门,青娥嘴里正混战,她抢不回自己舌头,根本出不了声,眼见门板要被推开,冯俊成抬手扯了一把,将床帐给放下。
石青的帐子晃晃荡荡,红燕见了没多想,先到屏风后边将热水搁下,“姑娘,现在洗吧,趁水热,我伺候你。”
帐子里没做声,青娥咬着唇两眼氤氲盯着他讨饶。红燕还要问,冯俊成踢了只皂靴下床,“咚”地一声砸在脚踏上,给红燕吓了一跳,再看是少爷的鞋,连忙顶着张大红脸退出去。
待人出去,冯俊成只动手问她一句话,“还跑不跑?”
青娥最后服了,五体投地,举着细长条的胳膊对床架子起誓,不跑了,她道自己是孙悟空飞不出五指山。话毕反应过来,就见他一身汗斜靠在那儿,胸膛一起一伏,忽地动动五指,笑得意味深长,青娥来气,问他上哪学得这一套。
“举一反三,无师自通,就许你对我上手,不许我对你上手。”
青娥算明白了,不能惹他生气,他是二十四,不是十九,靠着她的“谆谆教导”长了许多本事,要看他脸红,迤逗是难了,惹他生气还快些。
一行人在长清县待了三日,其实茹茹头天晚上便退了烧,只是想着多休息两天,再行路更为保险。也不耽误多少功夫,休息好了一鼓作气跑到北京城,途中也没再出过乱子。
一个月后众人抵达顺天府,青娥在轿厢晃里晃荡,敲敲酸胀的小腿肚,没几分兴奋,仍忍不住掀帘瞧那满大街没瞧过的热闹。
这顺天府打眼瞧着,好像和江宁也没什么区别,反而到处灰突突的更为无趣,地上不铺砖,只有踩实了的夯土和黄沙。街面上百姓穿得也没有南边讲究,这里不事桑蚕,因此平头百姓多穿苎麻,身上少见纱罗,想必也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穿上南边来的绫罗绸缎。
等往城里再走一段,总算看出些天子脚下的繁华,却也没想像中的那般气吞山河声势浩大。
这地方是冯俊成考取功名,在殿前露脸后才得以搬来的,青娥一直以为他搬去了个桃源般的所在,盼他在那儿的家里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就此再不想着回去,可真跟他推门进去,才发觉这里非但不如江宁冯家富丽精美,甚至还不如钱塘冯家那间春雨时节烟波朦胧的古朴老宅。
董夫人真是未雨绸缪才叫他带了这些仆役来,他在顺天府的家里,可谓两袖清风,看门脸就是个兜比脸干净的清官。
这是个三进院子的府宅,进门茹茹先将狗笼子放在地上,打开门,放花将军“冲锋陷阵”探路,花将军个头已经长到最大,却仍是条黄白花的矮脚小狗,在院里上蹿下跳,看得那几个迎出来的丫鬟小厮掩嘴偷乐。
“青娥,这里又是大老爷的家吗?”茹茹初来乍到,知道这儿远,却想像不到和江宁到底有多远,她不大喜欢这儿,想回江宁去,揉揉手,“青娥,我想奶奶和老祖宗了。”
青娥起初也不喜欢顺天府,迈进红漆门却一下陷进了这个地方,这宅子仿佛具有生命,守候她已久,等着她赋予它更为完整的意义。
她看向冯俊成,他侧过身,坦然将这屋檐下的一砖一瓦呈现在她眼前,青娥望向小院,茹茹和花将军在院里奔跑,她心里霎时五味杂陈又喜又悲。
这是个全然陌生地方,没有人认识她,更没人了解她的过往。
“我当初要是相信你,和你来顺天府就好了。”她后悔五年前自己没能下决心和他离开,“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我也不会到钱塘,不会招惹上那些人和事…”
她悔不当初,明明在笑,却滑下一滴泪来,她还记得自己只答应来做人证,玩笑道:“真叫可气,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这儿早就是我家了。”
“现在也不迟。”冯俊成说的却不是玩笑话,拉上她的手进门,“你说你躲我五年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跟我回家,走吧,我带你进去看看,有些空荡,你慢慢填。”
长到二十五,青娥有了她第一个家,迟来五年,眼下也被人虎视眈眈。
可牵他手迈过门槛的一刻,那些惴惴不安和提心吊胆都变得微不足道,她才晓得原来回到家关起门来是这种感觉,居然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第58章
再说回没能从冯家带走青娥的秦孝麟, 他怒不可遏,恨不能追到顺天府去,却又不知道青娥是不是跟着冯俊成离开了江宁。
那晚青娥去了哪里与他而言尚未可知, 猜测她跟着冯俊成走了, 可又拿不出证据, 因此也不好一怒之下疯传些什么惹恼了冯家。
冯老爷只说自个儿劝了冯俊成,他说他心里有数, 自会掂量清楚孰轻孰重, 应当不会到顺天府去告秦家的御状。
彼时秦培仪一听,想发火又发觉自己棋差一着,让冯家人钻了空子, “这叫什么话?那是劝住了还是没劝住?他到顺天府去会不会找我秦家麻烦?”
“劝住了。”冯老爷笑了笑, “秦兄弟你且看, 到时都察院会不会给你下达信函。”
秦培仪简直咬牙切齿, “冯兄, 难道你忘了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冯老爷颔首,“可那不孝子不听我的话, 有什么用?”他起身下逐客令, “冯俊成已经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认他这个儿子。”
怕说到这儿秦培仪还听不懂, 冯老爷乜目冷声,“我和你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和我,不在一条绳上。即便我和你出了事, 火也烧不到顺天府他的身上。”
秦培仪怒气冲天, “你这是在逼我对令郎不利!”
冯老爷反而一笑,“这就要秦兄弟自己想清楚了, 该说的我都和他说过,劝没劝住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你要阴他,他一定立马拉你秦家下水。”
那日秦培仪摔门走后,冯老爷枯坐桌前,久久没有做声。
顺天府多长家槐,树身高大,花朵嫩黄,这树分明在南方也长,就是没有这儿的看上去高大,大抵是这儿地广人稀,不似金陵秦淮一带繁华,因此地更阔,树也更高,就连天都变得又淡又远。
青娥清早睁开眼,将手枕在脸侧,透过湘色的帐子打量这间屋,迷濛蒙只见螺钿的柜子码在妆奁前,透亮的西洋镜斜对着床,只照得见她一双脚,探在被衾外边,动一动,镜子的纱帐也动起来。
这屋子没有在江宁时的宽敞,摆设也简单,只是连日头也偏爱她的窗,透进来的暖黄一片,投在她床下一隅。
茹茹从青娥身后探出头,小脑袋乱糟糟睡成鸡窝,赶了那么久的路,难得睡上踏实一觉,两只眼睛都肿得像是水缸里的望天小鱼。
“青娥…”茹茹将脸蛋埋进青娥腰间,昨夜分明是头挨着头睡的,这会儿翻来滚去横在铺里,抱着青娥,抬起一条腿缠在她身上,蹭得她衫子直往上跑。
小脚在青娥肚子上蹭啊蹭,暖暖滑滑的,又凑上去闻青娥的发香,茹茹心满意足,小手探进口里嘬着,眼皮一点点阖上,这就又睡着了。
冯俊成从屋外边进来,隔着帐子瞧见这一幕,青娥掣过一点被子给茹茹盖上,低头在她茸茸发顶香上一口。
青娥转脸瞧见他,探手掀开床帘,扯扯嘴角小声与他道:“你一进来我还在想,在这儿该叫您大爷,还是称一声官人。”
“都好。”冯俊成在她身侧坐下,一身绯红公服,只还未佩戴乌纱,发际束了一条抹额,更衬脸孔白净。他团了她手到掌心,瞧见茹茹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和小熊崽子似的,睡个觉都要扒在你身上。”
青娥在枕上动动脑袋,从他掌中把手抽回来,“才刚到,今天就要覆命去了?”
“先到吏部衙门。”他晓得她在担心什么,“秦家案子尚未查清,不会轻易上疏弹劾。这案子有关茶法,牵扯甚广,眼下我要先拿出证据上奏万岁爷,等都察院从杭州知府以及往年南下的巡茶御史着手调查。”
青娥害怕秦家报复,却没有说话,她既无法鼓励他放手去查,也不能劝他不查。
眼睛一闭,“你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时候要人作证,我就帮你指证。”
他哪需要她出来作证,该在钱塘收录的证据和证词早就跟着属官抵达了顺天府,拿官衔压她逼她下山,无非是个哄她同行的办法。难道只许她骗他,就不许他唬一唬她了么?
冯俊成俯身亲吻她睡醒红艳艳的两片唇,指节刮刮茹茹的小脸蛋,“你放心,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和茹茹再受委屈。”
青娥怅然睁眼,张开一条没被茹茹压住的胳膊,要抱抱他。冯俊成微微笑,手托乌纱躬下身,下巴点在她圆润的肩。
青娥轻轻问他:“我有什么好的?嗯?”
冯俊成也轻轻答:“你好在,如果我是个女子,就想做个你这样的女子。”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就恨死你了。”青娥假做蛮横,却伸手揽着他腰,“因为你太好了,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有多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湘色的帷帐随门外微风鼓动,帐里人影交叠,呢喃细语,茹茹在睡梦中被惊扰,小脚微微动弹,花将军趁红燕不备,夹着尾巴悄悄溜进厢房,蜷身在床下的一隅阳光里酣睡。
顺天府吏部手里握着成千上百个官员的升迁贬谪,和应天府颐养天年的氛围不同,顺天府的衙门时刻都有根紧绷的弦,好在这时节没有科举和升迁考核,因此并不太过忙碌。
冯俊成将厚厚一沓南下巡抚的见闻整理成册,清晨送到司礼监,静待皇帝审阅。下晌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得知冯俊成人已抵京,差人往他家中送出邀约,请他得空在家吃顿便饭。
那送信的人去到冯宅门房,隐约听见门里有小孩嬉闹的动静,连忙退出去,仰头看看牌匾,是小冯大人家啊,这才一年不到,不可能认错路。
门房见他满脸错愕,当即笑道:“没走错没走错,门里笑闹的孩子是爷在江宁老家的女儿,这趟也给接了过来。”
这话如同一个大霹雳,也一并劈在曾亭光的脑门上,前头曾提过这个曾亭光,他是一力举荐冯俊成进吏部的人,极其看重冯俊成,有知遇之恩,最最看重的就是冯俊成的为人。
曾亭光其人虽谈不上古板守旧,但也是出身士族,心高气傲,看不上那些工于心计钻营人际之辈。
冯俊成可说过他没有孩子,在江宁更没有妻室,这曾亭光本想等他南下巡抚回来,为他引荐一桩婚事,哪成想,回去一趟孩子都呱呱坠地,能在院里跑跳嬉闹了。
曾亭光捻捻胡须,鼻孔出气,“这个冯时谦,这么重要的事也瞒着我,要是我不派人到他府上送口信,只怕还要被他蒙在鼓里。”
他妻子是荣和郡主,恰此时端着一碟羹果摆到他手边,拍了他一记,“你是他爹老子?什么都和你讲。”说罢举头逗逗廊下鸟,往鸟笼里扔一小片频婆果。
二人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因此府宅空虚,只剩一对中年夫妻,偶有学生来府上拜访。
这晚冯俊成请人送信到曾亭光宅邸,请曾老明日到他府上,一下子反客为主。
曾亭光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他摆的是个什么宴。”
摆的只是一顿家常便饭,青娥知道冯俊成要请个大人物来家里,特意让赵琪去厨房炒菜,拿他们北方的食材炒几个南方菜,给这些北京城里的官老爷露一手。
她也跟着在厨房里转悠,指点赵琪,偶尔偷吃一口。要是有丫鬟来移菜,就和丫鬟打听前头在说什么,又吃得好不好。丫鬟说自己站得远,听不真切,依稀听见是在说钱塘的什么茶庄。
青娥果真一怔,咬了口刚从盘子里顺下来的鸭腿,也想到前头听一耳朵。
前边冯俊成将钱塘茶税案的前因后果与曾亭光道明,曾亭光听后,果真也觉察出这案子背后定然有更大的隐情。
“一个种茶的商人,在钱塘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再说那杭州知府,整个案子看似与他毫无牵连,可秦氏家族能有如此势力,与他这个躲在背后暗中操作的知府定然跑不脱干系。”曾亭光饮一口酒,“这种案子我见多了,贪官中饱私囊,荫庇家族生意,要查不难,就看陛下想不想查。你可上疏陛下了?”
冯俊成颔首,“只等陛下首肯,让都察院调查此案。”他顿了顿,“还有一事,虽说是我的家事,但也与此案有些牵连。”
曾亭光见他拿起酒斝给自己倒酒,心道他这是要与自己坦白,搁下筷子好整以暇等他阐明,多半是为那凭空长出来的孩子。
冯俊成却道:“不知为何,我爹似乎对秦家有些袒护。”
曾亭光虽没听到想听的,却也皱起眉,“从何说起?”
冯俊成目光下移,心事重重道:“他不许我调查这个案子,不像是出于简单的担心。”
曾亭光一下也将其他的事抛诸脑后,重新端详起眼前的男人,“你既然有这个猜想,为何还在进谏的公文里提到此案?”他动动碗筷,假做不经意,“你南下巡抚浙江,就是陛下放到浙江的眼睛和双手,这案子你不提,陛下就不会知道。”
冯俊成笑了笑,“秦家所犯罪孽罄竹难书,不是我一时不提,就能替他们平息的。”
曾亭光道:“你一说我想起来,先头就有一桩欺压民妇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若你眼下不查,将来再有类似案件传到顺天府来,万岁爷没准还要治你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
“正是如此,何况……”冯俊成顿了顿,没有说出来,要是他此案有功,冯老爷若真与秦家有所牵连,也有余地请求宽赦。
事关他冯家父子,现在还未查明真相,曾亭光也不好说什么,扯开去道:“那民妇的案子你断得如何?最后是怎么判的?她现今怎么样了,可得到妥善安置?”
冯俊成一下犯了难,尴尬道:“这案子断得不好,我一个巡抚到了钱塘反倒势单力薄,叫她蒙了冤,也只有等彻底惩办秦家,再还她一个清白。”
“她倒不再告了?”
冯俊成脸上少说有些沉重,“不再告了。”
曾亭光不知内情,只是道:“我以为照她先头的架势,在钱塘蒙受冤屈找应天府,这下在应天府蒙冤,就该告到顺天府来了。”
“…她此刻的确身在顺天府。”
茹茹下晌玩疯了,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不见爹娘,坐在床上哭得伤心,施妈妈本来想将她带去青娥那儿,可是刚一路过花厅,茹茹听见冯俊成的声音,就不管不顾跑了过来。
她来得也正是时候,冯俊成正愁不知如何开口,遣退了施妈妈,抱了茹茹在腿上,茹茹眼圈还红着,见一桌子好菜,泪水早都干了。
她将身子歪过去,伸手够,“大老爷,茹茹要吃鸭腿。”
冯俊成故作镇定先给茹茹挟了个鸭腿在手上,又想给曾亭光找另一只腿,翻了翻,没找到,只好道:“这是茹茹,是我和李氏的女儿。”
曾亭光脑袋闪过一线灵光,心道原是这么个女儿,不是亲的,是和那民妇相好,认的继女。
因此只差捶胸顿足,“你好生糊涂,竟和那民妇暗生情愫,还将人领回顺天府来!我起先还想着等你南巡回来,为你保一桩亲事,好让你成家立业没有后顾之忧,我在这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体恤百姓爱民如伤,你倒好,怎就什么事都敢亲力亲为!”
冯俊成有些尴尬,“曾侍郎,茹茹是我亲生女儿。”
茹茹眨巴眨巴啃鸭腿。
曾亭光不耐,以为他这是碍着小姑娘在场,却也软下声调,“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听不懂这些。”
“这真是我的女儿。”
曾亭光喝了点酒,认认真真与冯俊成拿手比划,“你南下不足一年,是生不出一个四岁女儿的。”
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转过弯来了,四岁,那就是他探花及第来顺天府之前有的。
三人面面相觑,曾亭光四十好几的人,一口酒没接住,呛得面色涨红。
第59章
在顺天府曾亭光从来对自己照顾有加, 听郡主口风,冯俊成也大致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因此回京第一件事是上疏万岁,第二件事便是打消曾亭光为他张罗亲事的念头。
以曾亭光的个性, 向来只争第一, 当媒人也只保一品的媒事。冯俊成起先是他眼中完美无瑕的一面锦缎, 那缎倏地让指甲勾出一缕丝,不再拿得出手, 曾亭光自然也就要作罢。
曾亭光可谓痛心疾首, “你去之前我便百般叮嘱你,别做那落人话柄的蠢事,这下可好, 你当初怎么想的?她生了你的女儿, 你还敢审她的案子?”
冯俊成听罢也不知从何讲起, 一遍遍解释也会累, 只得将责难担下, “说来话长,但那案子最后不了了之, 最终定案也并未经由我手。即便有人要拿此事借题发挥, 后果我一力承担。”
“糊涂啊!你能到浙江巡抚,便是因为万岁爷觉得你大有可为, 你却不知自爱,鄙弃名声,落人口实。”说到最后,曾亭光摇摇头, “你好自为之, 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冯俊成单手抱着啃鸭腿的茹茹与之见礼,待曾亭光走后, 不信邪地又翻了翻那碟酱鸭,真的只有一个腿。
茹茹舔舔嘴上香香浓浓的酱汁,美得不得了,在冯俊成怀里手舞足蹈。
抵京也有几日,冯俊成给家里去了信函,等信送到又是月余,届时冯老爷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
他打算过两日写信给江之衡,问他在应天府国子监近来如何,哪知倒先得到了江之衡的消息。
是为明年年初的春闱,应天府国子监呈上吏部一张名录,记录了春闱投考的太学学生。
天地浩荡的另一头,应天府里,近来黄瑞祥身体抱恙,江之衡已多日未曾听到他的消息,今次突然听闻他体热发烧,难免惊慌。
情急之下先去到群芳馆,得知先前香雪离开后,黄瑞祥便从未光顾。江之衡一时没了主张,只得亲自登门拜访。
进去时黄瑞祥仍发着低烧,冯知玉在屋里照看他。小半月来,只有冯知玉带着几个丫鬟婆子管着黄瑞祥的起居。月兰已经能下床了,但却体弱,冯知玉从不让她进房,怕她染上病气。
黄瑞祥汗淋淋躺在床铺,见了他便拱拱手,请他在床边杌子坐下。
江之衡道:“南风兄,近来鲜少得到你的消息,身体可好?”
“我身体还成,洪文兄弟近来在忙些什么?”
“来不及忙什么,只是近来也该收收心,预备明年春闱会试。”
“那我就先祝你马到功成了。”
江之衡与他拱拱手,“其实内子家里催促,有意叫我过完中秋提前到顺天府去,潜心准备考试,免得考前在路上耽搁太久,舟车劳顿,原本能够作答的题目,看见了都要两眼一抹黑。”
冯知玉领人端了茶水进来,亲自给江之衡移到手边,“洪文,用茶。”
“谢谢二姐姐。”
黄瑞祥笑一笑,“你倒一直随我小舅子叫她。”
“从小一起长大,他都这么叫我叫习惯了。”冯知玉也笑,“我进来时听你说你要去顺天府预备春闱?那是你独身一个人去,还是携家带口一起赴京?”
“和内子一起。”江之衡是安护侯的亲孙,安护侯身在京城,他北上一趟也是探亲。
“你们新婚夫妻,是不该分别太久,想我和你南风兄刚成婚的一年,硬说起来,也是有过两三个月蜜里调油的日子。”冯知玉见黄瑞祥被自己说得脸都黄了,笑起来,“你们说话吧,我在这儿你们两个都有话不敢说,还是识趣些先走了。”
江之衡怕黄瑞祥耽误病情,真闹出了人命,见他这脸孔蜡黄,嘴唇泛白的模样,不由得问:“南风兄,你这病可找大夫瞧过?什么病三天两头就要发热?大夫是怎么说的?”
听到这,黄瑞祥竟然笑了,“你也看出来了,不就是那个毛病。你还怕我不知道么?”话毕他往枕上一靠,“冯知玉可算逮着机会,我这下也就落她手里了。眼下还瞒着府里其他人,你也别说出去,等我真好不了,就人尽皆知了。”
江之衡愕然,“已叫大夫确诊?是怎么染上的?”
确诊已有些时日,黄瑞祥闹也闹过,这会儿已经木愣愣没什么反应,淡淡道:“前阵子她不在应天府,我便跟个朋友到河边的行院去玩了两天,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染上的。”
江之衡眉心紧蹙,哪还听得进半句。与他告辞,让他好好养病,他到不担心冯知玉因黄瑞祥染病,她盼着这一日,自然有所防范。
江之衡行出屋外,见冯知玉坐在小厅翻书饮茶,形容自在,寒意自脚心升腾,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
“二姐姐。”江之衡两腮紧咬,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我……”
冯知玉合上书本,举目瞧他,见他欲言又止,摆摆手将厅上随侍的仆役遣退,“怎么?洪文,你有话对我讲?难得来一趟,再坐会儿吧。”
江之衡却没有坐下,侧身看看屋外,见没人,与她道:“我知道你给过香雪一笔钱,让她帮你谋害黄瑞祥。”
冯知玉饮茶,“我还以为你会永远替我瞒着这件事。”
“你…”他反应过来,自己有香雪泄密,冯知玉自然也能从那染病的妓子那得知后事。
那小妓子早就信不过男人,一心向着冯知玉。
可江之衡到底比冯知玉少吃三年饭,此时显得不如她老道,“不…我会替你瞒着,我知道你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恶人。只是二姐姐,黄瑞祥欺你打你,若他染病不治,那是他的报应,可要是你有意促成——”
冯知玉搁下茶盏打断了他,“洪文,你接近他又是为了什么?交朋友?我看未必。你买通香雪和那小妓子阻挠我,难不成真拿他当个朋友了?”
她抬眼瞧他,带着点笑,“从小到大你都针对我,总喜欢和我唱反调,你说说,你为何总是针对我?”
“我…”江之衡知道自己已被看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冯知玉瞧着他年轻气盛的双眼,少顷移开眼去,扯动嘴角,“你和俊成很像,但你和他相比,又只是个寻常男人而已。”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是个好人,可你跳脱不出你男人的身份,因此只能做个好人,做个男人,做不了一个好男人。”
江之衡眼里困惑更甚,他记得香雪曾对他说过的话,说他不懂女人,听起来和今日冯知玉的这一番话,似乎是同个意思,但又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江之衡走出黄府,耳边仍是冯知玉将他送出仪门后,轻描淡写说起的话。
“你放心,我也不想他死,会好好治着他,让他安安泰泰做黄家二爷。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会掌他的家,照顾他的妾,养育他的儿子。洪文,谢谢你来看他。”
江之衡恍惚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明白了冯俊成的决定。
其实江之衡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冯知玉不会有结果,不论是年龄还是出身,他们都不匹配,因此早早接受规训,即便身为侯门嫡子,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似乎也不能动用任何特权。
冯俊成却好像早就想通了这一点,面对那看似被人精心妆点的权势声望,全然不为所动,因为权力之上总有更高的掌权者,在冯府亦或在朝堂,作为下位者的权力一旦无法动用,那所谓权力便无异于一道枷锁。
那枷锁困住江之衡至今,让他看似潇洒,实则按部就班地来到了今天。
回到顺天府的冯俊成,已然从冯家嫡子的枷锁解放,青娥戏称二人现今是一对长着翅膀的蝴蝶,茹茹就是他们的小青虫。
“茹茹不是小虫子!”茹茹正蹲在地上摸花将军,忽然听到妆奁前的青娥这么说,别提多不满,两只小手摆在身后道:“茹茹也是蝴蝶。”
青娥扭转身,俯下去拿食指点她鼻子尖,“你还不是蝴蝶,你是小毛毛虫。”她正梳妆打扮,眉毛描得细细长长可好看,见茹茹看入了迷,青娥笑问她:“美不美?”
茹茹点点脑袋,青娥转回妆奁,拿簪杆沾了一点胭脂,“来,给茹茹眉心点个小红点,茹茹也变美。”
茹茹迫不及待,“变美就是花蝴蝶了。”
青娥仔仔细细托着她小脸,给她点上,在她脸蛋上用力亲一亲,“变美就是漂亮的小青虫。”
茹茹急得跺脚,“青娥耍赖皮,青娥耍赖皮,我不跟青娥玩了。”
她扭转身往坐榻跑,冯俊成正靠坐在那儿笑眼瞧母女两个斗嘴,一把将茹茹抱起来,夸茹茹真漂亮。
青娥透过镜子望着他父女两个,仿佛吃了一勺蜜糖,甜进心坎,慢条斯理攃好唇脂,就为了将这一刻变得更为漫长。
总算打扮齐整,她过去拉拉冯俊成胳膊,“走吧,说好一起上街,我要和你在街上走。”
在顺天府就是有这点好,二人着常服外出上街,压根不怕被人盯着瞧。
茹茹喜欢走在两人当间,让他们提她胳膊荡秋千,要是看见卖糖葫芦的走过去,就手指着卖糖葫芦的小贩,晃动冯俊成衣摆,恳求大老爷买她糖葫芦吃。
冯俊成抬下巴示意王斑去买,自己蹲下来逗逗茹茹小手,“叫一声爹,就给你吃。”
“爹!爹爹!大老爷爹爹!”
茹茹兴奋不已,满口叫爹,眼巴巴见那串糖葫芦去到他的手上,然后自己再伸手将糖葫芦签子小心翼翼接过来。掉到地上可就没有的吃了。
舔一口,“好甜!”
外头的糖壳酥酥脆脆,一口下去尝到里面的山楂,酸得茹茹直吐舌头。
青娥问她还吃不吃,茹茹又点点小脑袋急着吃第二口,吃到最后小肚子溜圆,被青娥将糖葫芦夺过去,“不许吃了,你三颗我三颗,再吃牙齿就要坏了。”
茹茹嘴里还含着一颗,手上沾了点黏糊糊的糖,在小肚子上擦擦,眼瞧着顺天府街上的繁华,和青娥点头。
回到府里,二人将茹茹交给施妈妈。青娥慢条斯理在房里理理桌上杂物,手里还拿着糖葫芦,红彤彤的果子外头裹着糖,她也不舍得就这么丢掉,于是拿起签子尝一口,咬下去差点没酸掉眉毛。
青娥眼睑直抽抽,转脸见冯俊成走进来,连忙过去要将嘴里的山楂渡给他。
她酸得掉泪,扒着他胳膊把脚踮起来。冯俊成这才刚进门,身后还跟着岫云和王斑,可她都送到嘴边上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将那颗红山楂从她唇齿间衔了过去。
糖壳叫她吃了,只剩下酸,好在他能吃酸,因此只是捂了捂腮帮。
屋外王斑岫云反应了片刻才看明白,王斑闹个大红脸在门外就止步了,岫云还要跟进去,被王斑拉住,使了个眼色。
“拉我做什么?”岫云给他个大白眼,她手上还端着热水和巾子,冯俊成习惯从外头回来先擦擦脸,还等着这盆水呢。
王斑咂舌,与她挤眉弄眼,“没瞧见签子上还穿着两颗呢?”
岫云先是一怔,听懂后脸上红云烧到脖子,将水盆往王斑手上一塞,逃也似的跑了。
跑几步又回过头朝门里望一眼,什么也没看着,只听到青娥两声笑,将她脸笑得更热更红,却又浑身发冷地跑开了。
王斑瞧她背影跑远,叹口气,替房里人将门关上。心想着干脆趁什么时候送信回江宁,也将岫云一并带回去。
董夫人将她硬塞过来,为得是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冯俊成不想和母亲临别前起争执,因此才将人带了来,只怕一带来,麻烦还在后头。
那门一关,就关到了夜里。前半夜月亮高悬,灰濛濛的云遮蔽着弯钩似的新月。
深更半夜赵琪饿得发慌,从屋里出来到厨房去寻摸点吃食,他大晚上想着遇不到人,月亮又亮堂,懒得点灯,一瘸一拐穿着个短褂就打着哆嗦去了。
“冷死了。”赵琪在灶间翻了翻,找到个馒头,又从腌菜缸摸了条酱瓜出来,一边咬一边往回走。
走到临近花园的地方,听见两声猫儿叫春似的动静,心里“哎唷”一声,连忙压低了肩膀,步入花园抓野鸳鸯。
有点意思啊,想不到这冯宅里仆役不多,胆子大的倒不少,还能凑成一双,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偷摸幽会。
赵琪一脚探进草丛,叫树杈子在腋窝戳了一下,险些没跳起来,不想也将那“野鸳鸯”给惊动。抬起脸面面相觑,竟是岫云,她侧身坐着,趴在凉亭的栅栏上。
赵琪赶忙四下张望,找她情夫。今晚可让他来着了,这岫云暗地里没少给青娥冷眼,今天就让她栽在他手上!
就见岫云伸手抹一把脸,吸吸鼻子,“你怎么在这儿?大晚上的,谁告诉你可以在府里肆意走动了?哪来的乡野村夫,怎的一点规矩没有?”
赵琪挠挠手臂,“你都能走,我怎就不能在这儿走动?”
“…我是这府里大丫鬟。”
“我还是冯俊成他大舅哥呢。”
“呸!哪门子的大舅哥,你要脸不要?”
赵琪反而咧嘴笑了,朝她走过去,一走近了才看清她脸上水痕,睁圆了眼,“唷,大丫鬟大晚上不睡,原是在这儿哭呢。难不成是白日里白眼翻得太勤,夜里眼睛转不回来了?”
岫云本来还横眉冷对,摆着一张臭脸,被他挖苦,霎时两手掩面埋下头去,噎噎咽咽地抽泣起来。
赵琪一听,发觉这不就是那“猫儿叫”么?感情没有情夫,是她一人在这儿哭。
他咬一口嘎崩脆的酱瓜,转身就走,“还以为抓着把柄了。大晚上的不睡,跑院里哭丧呢?真闲得。”
岫云抽抽搭搭,听他嘴上不饶人,哪见过这种臭男人?
她抓起裙裾,赶上去照他那条好腿踢了一脚,抄小道快步走了,徒留下赵琪口咬酱瓜,抱腿嗷嗷直叫。
第60章
青娥过了阵如鱼得水的日子, 宅子虽小,五脏俱全,宅门里拢共九个仆役, 每天早上在前院跟王斑点卯, 洒扫的洒扫, 洗衣的洗衣,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宅子里的小丫鬟说起话带着点乡音, 青娥有时听不明白, 还得比手画脚,终于听明白人家是在跟她请安,心里乐得开花, 坐在塌上前仰后合地拍掌, 掩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奶奶, 担不起你们给我行礼。”
她被哄高兴了, 翻箱倒柜找出几件还算拿得出手的小玩意, 有香包也有手绢,通通赏下去, “我没什么好东西, 这些都是南边带来的,不值几个钱, 你们拿去玩。”
几个丫鬟相视看了看,等退出去才咯咯笑起来,大抵是觉得这位奶奶还挺有趣的。
眨眼来到中秋,府里张罗起团圆饭, 赵琪白日里出去闲晃找赚钱门路, 夜里就回来做他的“火头军”。他手艺不赖,一身赚钱本事, 年轻时只愿意干那来钱快的,而今洗心革面做人,勤勤恳恳做菜。
花将军是他的赤兔,随他在厨房出征,偶尔绊他一脚,管他要口吃的,运气好掉块肉下来落在嘴边,运气不好也有个脆爽的菜帮子给它嚼。
岫云路过厨房传菜,两个眼睛盯着窗里射刀子,赵琪照她恶劣地笑,她在心里咒他切菜切到手。
今夜月圆,丹桂飘香,菜一道道摆上来,青娥架起小陶炉煮起桂花酒,茹茹在不远处撅屁股捡小桂花,捡起来都归拢到她手边,供她煮酒。
她拿小手点点,“煮给大老爷吃。”
有的桂花已经让她攥蔫了,沾着点尘土,还有一只被闷死在她指缝里的小飞虫躺尸在花堆。青娥与她道谢,赞她孝顺。
“什么时候能放呀?”茹茹眼里亮闪闪瞧着咕嘟冒泡的小锅,想亲手将捡来的桂花放进去。
施妈妈额头直冒汗,赶紧将桂花团到手心里,牵茹茹去接水,“还得洗一洗,不然吃了要闹肚子。”
青娥举头看月亮,此时天还亮着,日头在另一端缓缓往下坠。桂树上停了一只鸟,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一同隐进树影。原来树上有它们的巢。
冯俊成从垂花门外走进来,身上还穿着公服,他本可以先回房里换身衣裳,却先来寻她。
青娥笑着打趣,“你这回家就爱请安的毛病是从小养成的?这宅子里你最大,怎么你一回来,还要先见过我?”
冯俊成手上提着北方式样的团圆饼,搁在桌案上,俯身与她轻声道:“本来想换了衣服再过来,只是闻到酒香,远远瞧见你在这儿煮酒,就是有八头牛拉我,我都走不动了。”
“哼。”青娥抿嘴笑,梨涡印子极深,“叫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少年时家门口一位大嫂,我喜欢她,喝她卖的酒,在夜里偷偷见她。”
饶是青娥听他在耳边这么说,也难免要红一红脸,“你胆子真大!她哪会无缘无故待你好,就不怕她憋着坏要害你?”
冯俊成只是笑,“不光胆子大,孩子也很大了。”他在她发顶亲了亲,“我去换身衣裳,茹茹呢?”
“给你洗桂花去了。快去,我等你来了一起喝这酒。”
等他回来,就见他一坐下便捋高了袖子,拿起酒盅与青娥面前的杯子碰了碰。
青娥饮过酒,眨眨眼,后知后觉问:“怎么瞧你今天挺高兴的,就因为又见着你少年时的大嫂子了?”
冯俊成饮过酒敛眸一笑,“万岁爷看过了我送上去的公文,都察院已经派人去往杭州府,缉查秦家。”
“是么…”青娥执酒勺的手一顿,将酒勺搁回去,笑起来,“是个好消息。”
冯俊成知道她的担忧,掌心覆上她手背,“秦家一报还一报,我查不清的东西,都察院自会查清。”
青娥点点下巴,她固然心慌,可总要面对。祸是她惹的,没有叫他顶在前面一力承担的道理,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你牵连我我拖累你的傻话就不必要了。
这晚上冯俊成领她到书房,从箱底拿出了两只傩面具,当中龙女的一只从中间裂开,又被人拿糨糊补好,瞧着有些狰狞。
青娥不想他还收着这件旧物,当年他竟带着这对面具北上,可那时她分明才刚骗他不久……她手指抚过龙女脸上的裂,万分动容地看向他。冯俊成见她眼底水光涟漪,在她落下眼泪之前先吻住了她。
她回应着,双手摸索着领他往后退,顺势倒在塌间,拂开塌上一叠纸张,冯俊成也任由那叠纸随衣裳散落,俯身扣上她腰肢。青娥叫他掐得有些疼,却不躲,就好像他做什么她都能够接受。
他汗水滴在她面颊,没进她发间,青娥迷迷濛濛抓到一只面具,盖在他脸上,眼花耳热朝着他痴笑。
他接过去,将青面獠牙的傩面具戴在脸上,他皮肤洁净清白,却又身材高大,对比十分悬殊。躬身的姿态没有改变,像头会对所爱之人心软的野兽。
青娥痴痴瞧着这样一个他,即便对明天一无所知,也格外有盼头。
江宁的中秋就不如顺天府那般调和,那天下晌冯老爷就收到了冯俊成月前来信,看完板着脸,一迳到厅里吃饭。
益哥儿尚未落座,但面前的菜盘子却显然动过。冯老爷一记眼风扫过去,小哥儿哆哆嗦嗦,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掉的酱渍。
白姨娘将益哥儿揽在身前,给他擦擦嘴,以为劈头盖脸要惹来一顿训斥,冯老爷却只是走到门边去搀老夫人进门,让众人落座。
丫鬟埋头布菜之际,冯老爷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递给身边的董夫人。
“俊成来信了?”董夫人大喜,摊开信纸就看,看得合不拢嘴,没一会儿又掩面难过,“我就知道茹茹到顺天府会生病,小孩子都这样,到不熟悉的地方吃了不熟悉的东西,脾胃不调,岁数又小,都是避免不了的。”
老夫人见她泪眼盈盈的,握握她的手,“你也知道避免不了,小孩子生了病恢复得快,茹茹又皮实着,摔跤都不见得要落泪的小丫头,你担心她呀,可就多余了,保管这会儿活蹦乱跳着。”
董夫人擦擦眼下泪,叹了口气。
白姨娘笑道:“这信送过来要大半月,早就能跑能跳了。太太这是想茹茹了,茹茹一走,院里冷清不少,益哥儿也说呢,茹茹不在,他再也没找到过那么圆的石头。”
说起这个,董夫人复又笑起来,“茹茹有本领,总能找到最圆的石头和最直的棍子。”
说了好半天,没人提起冯俊成,都在刻意避免,不想中秋节看冯老爷的脸色。
谁知他是个不点也要炸的炮仗,动筷前,见董夫人高高兴兴将信纸收好,板着张冷脸道:“这信,谁也不许回。”
他这脾气全家人都清楚,没人愿意刻意触他逆鳞,何况今日还是中秋,因此董夫人没说什么,想着私下里偷偷给顺天府去一封信。
冯老爷却读得出她心里话似的,“不许回,别叫我知道你们谁私下里偷偷给他送信!”
董夫人一把火叫他给点起来,那么些年她都忍过来了,唯独这次不论如何都忍了,竟从座上站起来,来不及发脾气,眼泪先往下掉,“这话什么意思?老爷是不打算认俊成这个儿子了?他犯什么错,不过是喜欢一个貌美的女子,就要逐出家门了。噢,你还有个小儿子,有恃无恐,左右将来家产后继有人,俊成独自在顺天府,他的死活就不必管了。”
冯老爷不料董夫人如此说,怔愣当场,碗还捧在手里,“你——”
一听这话,白姨娘也有些无处可逃,见益哥儿看向自己,伸手握了握他桌案下的胳膊。
董夫人泪如雨下,手指着他,“你了不得,你儿子多,我又能指望谁?早知道我就跟俊成一架车去北京城!省得在这儿憋屈死也没有儿子给我收尸!”
话毕就听丫鬟齐声惊呼,一窝蜂朝老夫人那儿涌过去,老夫人扶着脑袋直挺挺往后栽,好在有人接着,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老祖宗!”
她老人家神志也还清明,扶着身边人坐起来,道了声无碍,握起箸儿若无其事地挟菜。
“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快,快去请大夫来瞧。”
老夫人骤然将筷子拍上桌案,“我说无碍,都给我坐下。”老人家声量低下来,强忍着似的,“都给我坐下吃完这顿团圆饭……”
本以为这就是这晚上最残缺的一顿团圆饭,可应天府里还有更破败不堪的场面。
黄瑞祥染病月余,终于瞒不住家里,他爹盛怒之下将一桌饭菜掀倒在花厅,黄瑞祥的大哥大嫂也都对他退避三舍。
郑夫人惊慌失措,一脚踩空,崴了左腿,冯知玉连忙搀了她回屋,郑夫人哭都来不及,把脸伏在炕桌上。
饶她此前对冯知玉有所改观,此时也难免迁怒于她,泪眼瞪她,“这么大的事,为何瞒着全家上下?”
冯知玉道:“是我们商量好了不说的,我一心以为大夫能治好,可这病顽固,也问过大夫,没听说有谁痊愈的。”
郑夫人果真哭得更凶,黄老爷紧随其后来在屋内,他又怒又悲,逮着郑夫人先降罪,“瑞祥有今天,都是你这做娘的惯出来的,究竟才能养成这副德行?”
郑夫人晓得自己有责任,可也不愿意将责任一肩担下,抽噎道:“大哥儿养得好人人都道像你,二哥儿养不好就是我一人的错了……”
听她抱怨,黄老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背手在屋里踱步两圈,问冯知玉,“大夫怎么说的?还有没有的治?”
冯知玉如实道:“大夫说这病未必要命,只是磨人,每月花在药材上的开销极大,而且…往后他即便行动如常,别人知道他得着这病,只怕也要寸步难行。”
郑夫人听罢倒在炕桌上,手锤地发疼,“造孽,真叫造孽!他还没有个嫡子,怎么就染上这么个病。”
说罢,又一时庆幸自己当初同意黄瑞祥将身怀六甲的月兰领回家,忽而对冯知玉道:“知玉,月兰的孩子要是过继给你,你能不能拿他当个亲生儿子那么看待?”
冯知玉一愣,郑夫人旋即面露愧色,“是我急糊涂了,忘了月兰母子从来是你在替瑞祥照顾。”她殷切地笑起来,“依我看,月兰要是知感恩,就该将孩子抱给你养,你是主母,庶子挂在你名字底下就成了嫡子,她该反过头来感谢你才是。”
这晚上冯知玉没有给出答覆,黄瑞祥在她手下早就溃不成军,不堪一击,她也不必步步紧逼。
至于孩子究竟过继不过继,事已至此她并不在乎,或许起先是在乎的,但月兰生性单纯,进门后受她照顾,信任她早就胜过信任黄瑞祥。孩子即便不过继在冯知玉名下,也早就是两个女人共同的孩子。
郑夫人将此事说给黄瑞祥,过问他的意思,哪成想黄瑞祥一口否决。
“不行。”黄瑞祥不愿意成日躺在床上,这会儿从寝屋来到暖阁,费了些力气,因此有些气喘,坐下道:“孩子不能过继给冯知玉。”
郑夫人本来都打算好了,没料想他能拒绝,见他这时候倒管起孩子的事了,也有些没了耐性,“这是为什么?”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了。”黄瑞祥睐眼觑向屋外,忽然阴沉沉说道:“她一定盼着这一天,娘,我觉着我落上这病就是她害的,就是她要害我!”
“她害你?你不想外宿她能把你往别人屋里推?”郑夫人听了都皱眉,“知玉近一年来都和你同房而眠,你说她害你,这话别叫你爹听到,定要将你褪下层皮!”
“她前几个月是无缘无故突然和我同屋,可我染上这病之前的两个月里,她不是跑回江宁娘家,就是跑去钱塘,这当中定然有她的阴谋,娘,你要信我,冯知玉不可能毫不知情!”
说实在的,黄瑞祥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日日夜夜同吃同睡,多少可以觉察些微妙的转变,可这些微妙的转变诉诸于口不会变成证据,只会让他自己显得更为可憎。
“胡说!你何时染上这病她如何预测?”郑夫人站起身,后撤半步,叫他的说法吓到,这病本就给黄瑞祥折腾得没有气色可言,此时愈发阴郁,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好这样说?你患病以来是谁在照顾你?你那月兰几时管过你,莫说她管你,她自己刚出月子那阵都指着知玉照顾。”
黄瑞祥一下也说不出话,他的确拿不出证据。
郑夫人道:“你可别再乱说话了,莫说你那一院子的人都指着知玉打点,就连你!”郑夫人伸手戳他脑门,“你现在也指望着她,可别再和她找事了,我能时刻顾着你么?也只有她!你们是夫妻,你只能指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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