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都察院里近来刮起一阵风, 有些人人自危。
杭州知府秦培仪被勒令接受调查,往年下派钱塘的巡茶御史纷纷汗毛直立,他们也都是都察院的人, 多多少少收到过秦家的好处, 随不知秦家所犯何事, 但也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牵扯出自己当年曾收受贿赂。
都察院的人去到钱塘也有半月, 专为秦家南下, 又手持冯俊成所提供的证据,因此进展神速,很快便给秦家定了罪, 道秦家串联官府, 隐瞒土地为历年茶税造假。
年复一年所贪金额已数目庞大, 秦培仪和其背后秦氏一族, 匿税欺君的罪名已经坐实, 三天两头有应天府衙门的人配合都察院登门搜证。
然而就在秦家定罪后不久,金陵一带便起传闻, 说冯家认回的小孙女, 是冯俊成和个做美人局的骗子生的。
坊间风言风语流传甚广,这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 只可惜秦孝麟没想到会让冯老爷摆了一道,错过了先下手的时机,搜查令来得如此之又快,只怕未等冯俊成的流言发酵, 他自家就要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
家里人人狼狈不堪心急如焚,秦老爷忙着和巡茶御史打交道, 秦家大哥儿也每日在茶行忙碌。因此秦老爷见秦孝麟还有功夫做这些不痛不痒的事发泄私愤,可不就要火冒三丈。
“全家人都在想着如何共渡难关,唯有你,这关头不在家里分担,还要跑出去节外生枝!”
秦孝麟辩驳道:“冯俊成他道貌岸然,有什么立场来针对我们家,我就是要揭露他的真面目,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一记耳光过后,屋内归于寂静,秦孝麟仍不死心,红着眼看向一旁,“爹,平日里你看不上我,家里的事务从不让我插手,而今又想我怎么帮忙?你只信大哥,甚至宁肯重用任家表兄弟,也不用我帮手。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今番就是蓄意报复,就是要他冯家也别想好过!”
这番话说得狠辣,却也解恨,秦老爷摇头摆手,恨铁不成钢,但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任夫人倒是冷嗤一声,吹了吹茶汤,“你想着做冯俊成文章,就是这么做的?手捏着人家把柄也不知道好好利用,人家这档口在顺天府做官,你在他老家散布消息,几时才传到京城?几时才惹京城里的官儿重视?”
秦孝麟心思歹毒这点随谁已然明了,他凑上去半跪在任夫人身前,“娘,您有主意,您说怎么办?”
她斜睨秦孝麟一眼,附耳与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秦孝麟眼睛都听得发亮,与任夫人连连点头。
“至于你说你爹不重用你…”任夫人摸摸儿子脸侧,翡翠戒指凉飕飕硌在他脸上,“那好,等我们家度过这次难关,我让你跟着你表兄弟走生意。”
走生意?秦孝麟愣了愣,任家做的是香料生意,商队常年在边城和西番人做买卖,进项很大,的确需要人手,可他们任家的生意,他去掺和什么。
况且,任家的表兄弟分明在为他秦家做事,又怎会两头兼顾,又跑去和西番人做起香料生意?
“娘,我跟表兄弟去走什么生意?”
任夫人呷口茶淡淡道:“自是我们家的茶叶生意。”
秦孝麟大惊,“我们家的茶叶生意?将茶叶直接卖去番夷?那不就是…兴贩私茶?”那可是杀头大罪,冷汗过后,秦孝麟反而笑了,笑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么劫后余生,逃过了巡茶御史的搜查。
怪道爹娘急于认罪缴纳茶税,原是因为匿税的罪名和买卖私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到底一肚子坏水,脑筋也必然活络,想起二叔和冯家那被避之若浼的私交,倏地反应过来,却没敢在这当口问起,只是行礼告退。
钱塘秦家一早认了罪,听凭应天府发落。这是为了将案子就此定为匿税,不好叫都察院和应天府衙门再查下去,一旦追究起那几亩地的茶叶去向,秦家可就大难临头了。
可不追究是不可能的,因此秦家近来都在忙着做账,将那几亩茶园的产量都挂在他自家产业名下,没有不知去向,而是全都流入了秦家在浙江的几间茶行。
外加应天府里有“同仇敌忾”的徐同可以利用,秦家很快度过了此次难关,但也大伤元气,补缴往年藏匿的茶税不说,还被罚白银万两,以儆效尤。
至于秦家二叔,他和秦家茶庄没有任何往来,秦家匿税也不必牛刀割鸡,通过杭州知府的手段。外加案子是在应天府办的,因此秦培仪根本没受到多少冲击,只是避了一阵风头,又和都察院的人说了半个月套话,就叫他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都察院的人见案情告一段落,就此北上交差。
曾亭光身为吏部侍郎,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交情甚笃,那副都御史今日就在审阅秦家茶税案的案宗,也因此听到一些从南边带过来的小道消息,事关冯俊成,因此今日偶遇曾亭光,便说给了他听。
说的就是冯俊成和女骗子的艳.闻,二人育有一女,甚至上了冯家族谱。据听说南边的衙门不知为何正四处缉拿这骗子归案。
曾亭光一听霎时焦急万分,他白日里鲜少来在衙门,此时专门为了冯俊成的事来在吏部衙门口,坐在马车内,派人进去传冯俊成出来说话。
冯俊成还不知道都察院的人已经回来,日子一晃也已来到深秋,近日天寒,他身披大氅坐进车内,就见曾亭光面色阴沉,好似结了层霜。
“曾侍郎。”冯俊成拱拱手,微笑笑,“您都到门口了不进去,怎么反而将我给叫出来了。”
曾侍郎半点不打算与他寒暄,冷脸问:“时谦,你如实和我说,你那四岁女儿的母亲,早前在金陵一带是做什么为生的?”
冯俊成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骇,随即便幻化为难以言说的平静,他笑了笑,“您为何突然这么问?”
“都察院的人说应天府衙门正在南边搜查她下落,要缉拿她归案!定然是有诉主递了状书告她,可眼下她下落不明,又传她和你有关系,只怕案子要移交北京城,查到你的身上!”
曾亭光此前并未在冯俊成家中见到青娥,可见他此刻惊愕又强作镇定的神情,也不难猜测那犯妇李氏就藏身在他家中。
“她是不是就在你的家里?”
“是。”
简短应答一个字,却叫曾亭光目光震动,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为他的理直气壮感到气愤。
“是?你还是!你这是窝藏人犯!”
大约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冯俊成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道:“李青娥是我女儿的母亲,是我的未婚妻子,她在我家中理所应当,何谓窝藏?”
他顿了顿,“多谢曾侍郎今日私下将此事提前告知,之后要是都察院和衙门调查起我,您大可以如实作答,不必有任何负担。”
曾亭光大为震惊,活到他这岁数,在朝中自立已不是件难事,转而好为人师,培养起下个可造之材,眼前这个青年凝聚了他五年心血和期望,听他这“不知感恩”的说辞,一时气血奔涌,摇手将他赶下车去,“走,你走!”
等回到家,却又难受不过,曾亭光着中衣在房里晃悠来晃悠去,就是不肯睡下,荣和郡主被气得想拿手上瓷枕打他,“做什么你?大晚上不睡,在房里飘来飘去扮起鬼来了,人家自家的事,你操什么心?”
曾亭光捋一把胡须,正色坐到床边,和妻子商量,“时谦这是走了弯路,他也不放眼在六部看看,有谁像他有本事,二十出头做到吏部郎中,将来我再和陛下一举荐,将他送到地方上历练,回来直接接任我的位置,他那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明白我有心培养他?”
荣和郡主笑了声,“你培养人家,人家就要承你的情?你说他和那女子有个四岁女儿,你生生将人家拆散了,叫那小女孩怎么办?”
曾亭光一个读圣贤书的古板人物,听到妻子给自己安上如此罪名,当即吓得不轻,“谁说我要拆散人家?”
“噢,你说这么多,不是想要拆散人家,那又是存得什么心思?”荣和郡主掀开被子,“赶紧进来躺下,别再冻出个好歹。”
曾亭光听话地睡下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那日见过曾亭光,得知南边衙门搜查起她下落,冯俊成大概清楚这是秦家的手笔,因此并未将此事告知青娥。他回到家瞧着她欢欣的笑脸,曾会忍心破坏眼下两人的安定日子。
左右这消息已经在应天府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就要伴着江之衡的到来,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知道。
江之衡在中秋之后便动身背上,此时早就过去大半个月,他此行是为投考,所以轻装上阵,两架马车带着轻便的行装,很快抵达顺天府。
他心急如焚在安护侯府见过了爷爷和几位叔叔婶婶,把杜菱安置好,马不停蹄就要去往冯俊成府上与他带去应天府的消息。
这时候已临近傍晚,冯俊成的确在家,王斑推门见是风尘仆仆的江之衡,好大的惊喜,连忙将人请进来。
“衡二爷,真想不到还能在顺天府和你相见,你这是到了第几天了?”
“我刚到京城,快去通传时谦,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江之衡急得带着点燥意,王斑错愕之下不敢懈怠,连忙跑在前面通传。
不多时冯俊成领着青娥从门里迎出来,大约是二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走在同一屋檐下,笑容又一样明朗,江之衡乍看过去,竟有些失神,从他们身上瞧出些难辨出身的登对。
短暂寒暄,冯俊成请他进厅里小坐,青娥便张罗着在台面摆上羹果茶水,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眼下景象叫江之衡十足不愿意出言破坏,不说又是不行的,他从青娥手中接过茶盏,沉吟片刻,暗示冯俊成自己有话与他单独要说。
冯俊成只噙着点笑,与他道:“无碍,没什么是不能一起听的,可是应天府那儿有变?你直说吧,”
青娥手上照样忙活,不甚在意似的,笑语晏晏,“衡二爷不说我也能猜到,京城里派去那么多人查案,秦家吃了亏,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实不相瞒我都提心吊胆好些天了,你就直说吧,多少唾沫星子我们都承受得住。他们究竟是怎么拿我的案底搬弄是非的?”
她再坏的结果都和冯俊成设想过,无非就是传冯俊成和个女骗子有染,败坏他的名声,让他在官场里抬不起头,处处碰壁。
江之衡瞧着她笑脸,一下局促起来,只好将目光移向冯俊成,“时谦,你可曾得到消息,应天府衙门在在缉拿…缉拿青娥姑娘。”
“你说什么?”青娥才做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陡然听说自己被衙门通缉,只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汗毛挨个立起来一遍。
她手里握着茶盘忘记搁下,来在江之衡正对面,紧盯他问:“这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的案子,谁闲得没事会去官府告我?”她倏地有些站不直了,“是秦家,一定是秦家!”
江之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举目见对过稳坐梳背椅的冯俊成神色镇静,便晓得他未必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冯俊成拉过青娥在身边坐下,给她递去一杯热茶,“别慌,先听洪文说完。”
江之衡两手交握,沉沉将前因后果讲明,从最开始的流言散布,说到后来官府张贴起李青娥的画像。
“我听说,虽无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当年受青娥姑娘欺骗,但衙门却声称收到状书,控告李青娥犯案累累,要将她抓捕归案。”
青娥听了都觉得荒唐,不住摇头,“不可能,谁来告我?当年都要当个丑闻压下去的事,怎么可能时过境迁反而要再牵扯出来告我?”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她和赵琪行骗那一阵,骗的数额很小,几十两几十两的骗,为的就是省事宁人,叫那些受骗的公子哥乐得花钱消灾。
状书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除了秦孝麟也没人到现在还记着青娥的仇。
只这办法实在歹毒,青娥说不上什么感受,她是罪有应得,可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矛头未必只是为了指向她。
青娥缓缓看向冯俊成,眉心轻结,“我知道了,秦家好贪的心,他们想要将我归案,无非是不满你我只受世俗审判。一旦送我们上了公堂,我是人犯,你就是包庇我,和我狼狈为奸的赃官…”
她说着,声音打颤,“他们这是要借我犯的事,治你的罪。”
第62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几日过去,北京城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在朝为官者, 几乎都听说了吏部小冯郎中南下巡抚的“风流韵事”。
说是风流韵事, 都是给他面子, 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称他真人不露相, 贪恋美色叫个女人骗去不说, 还弄出个孩子,不得不认回冯家。据听说那女人和孩子现在就在他府上。
“真的假的?没凭据的话可不敢乱说。”
“不是乱说,我还瞧见过他带着那女人孩子在戏园子里看戏, 那女人当真好看, 传言要是真的, 小冯郎中栽在她身上也不冤!”
这些艳.闻要是落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 偏冯俊成年纪轻轻进了六部, 身怀殊勋异绩,没出事时光芒万丈, 这一出事, 那些被掩藏在暗处的杂音就要被有心人放大。
更有那和秦家二爷颇具交情的官员上疏弹劾,要都察院和吏部严办冯俊成, 给底下年轻官人紧紧皮子,杀鸡儆猴别再让六部官员沦为饭后谈资。
在这帮官员的努力之下,冯俊成今日在吏部得到消息,顺天府衙门接受了应天府的案子要查他, 叫他在家候审, 这几日就不必上值了。
这消息一处,昔日与冯俊成交好的同僚都刻意回避着他, 生怕与他走得近了,引人议论,影响自身名誉。
心里有鬼的绕着他走,磊落些的还会私下里和他拱手致歉,“时谦,人无完人,我是理解你的,只是你我身份不同常人,遇事还是要谨慎小心,这段日子不好与你走动,等应天府衙门将这件案子查明白了,我再携礼登门,与你赔礼。”
此人出身寒门,苦读诗书几番失利才有今日成绩,冯俊成自然笑道:“无妨无妨,你能亲口对我说这些话已经叫我感激,等这件事情过去,你也不必登门赔礼,这都是人之常情,你理解我,我一样可以理解你。”
与同僚站在巷口说完,冯俊成拢拢肩上斗篷,跑了一趟曾亭光的府邸。
曾亭光为着冯俊成的事,思绪飘忽,日前踩空一脚,在家修养了三天,今日得他登门,还当是他回心转意,要来请自己帮扶一把,摆脱困境。
焉知冯俊成却面色平静递上一纸公文,道秦家绝无可能只是匿税那么简单,应当深挖下去,查明那几亩茶园中的产量,再和他们账面核对,一定能找出真相。
曾亭光本来那点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往座椅里靠靠,“我是吏部侍郎,不是都察院的佥事,更不是管茶法的巡茶御史,你跑来和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冯俊成拱手,“曾侍郎,我知道您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是老相识,都察院的人眼下只怕正想着如何查我,不会受理我的文书。”
“你还知道!”
曾亭光往前坐了坐,“你这是要和秦家死磕下去?他们请人弹劾你,你也要叫人调查他们?我看你还是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吧。也不是叫你将那女子交出去,你哪怕将她安顿在别处,避过这阵风头,叫衙门不能给你定罪。”
这看似是个绝佳的法子,可也绝非长久之计,冯俊成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只要按章办事,衙门如何给我定罪我都可以接受,贬黜也是应当的。”
曾亭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苦读诗书探花及第,怎说得出这种话?竟要为儿女私情将半生努力付诸东流!”
这诘问动了真感情,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手下爱惜的一员良将误入歧途,曾亭光不愿动气,压下声量,拿起那纸文书,“你今日所说之事若确认属实,的确需要严查,我会转告都察院,但我说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不妨将她送出顺天府,送回你江宁老家,亦或者在别处安置,万不可再让她在京城露面,和你扯上瓜葛。”
话毕,曾亭光眼神不由闪躲,说出这番话他也稍感不齿,但他爱才若渴,也算豁出了这张脸皮。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要脸了,冯俊成一开口也像是没再顾忌他的脸面,“曾侍郎,原谅我做不了那违背良心背弃情义的事,他们要查就查,我查我的,他们查他们的。”
曾亭光听罢果然咂舌,却见冯俊成笑了起来,拔座起身与他作揖,“多谢曾侍郎今番还愿意真心实意待我,替我出谋划策。只曾侍郎有所不知,我从小就被逼着读书,最讨厌的就是做官,要不是为她,我也未必会有那探花及第的殊荣。”
他说得轻巧,可五年里兢兢业业临深履薄爬到这个位置,心里有没有不舍,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曾亭光转而佩服起他,二人今日都算得上以诚相待。
“好,我没有看错你。”曾亭光跟着起身,“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不爱亏欠人情,也不爱和谁有人情往来,但你这次要是有什么忙需要人帮,我同样义不容辞。”
见冯俊成看向桌上文书,曾亭光道:“这不算,这是公事。”
冯俊成朗然一笑,“如此就先谢过曾侍郎了。”
从曾亭光府上出来,冯俊成在街上提了一盒糕饼回家,中秋茹茹吃过那家团圆饼,喜欢得直嘬指头,嚷嚷着还要吃。他买上几种茹茹喜欢的口味,整整前襟,若无其事返回家中。
这边冯俊成坦然自若,那边青娥早就心乱如麻,虽然下定决心要共渡难关,但怕总归还是怕的。
他冒着风险带她来到顺天府重新开始,她也破罐子破摔陪他疯这一回,最坏的打算就是丢了官,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他丢了官也是江宁冯家的独子,又能落魄到哪儿去?
可谁能想到秦家赶尽杀绝,想出如此狠招,要让冯俊成一并因她获罪。
她再没良心,再骗人不倦也做不出这种事,明明是她当年造的孽,为何要冯俊成帮她承担?
大白天青娥一人在家想了许多,坐在影影绰绰的暖阁内,几扇门都被她命人大开着,让傍晚的光透进来,剪裁成片,铺在她脚下的石砖,茹茹和花将军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跑跳笑闹。
青娥不禁又想,要是她被抓进去,冯俊成也因她获罪,茹茹该怎么办?
她愁得闻不见一室桂花香,早上红燕带着茹茹将宅子里几颗桂花树都摘光了,把花铺在竹匾里,这会儿正眯着眼挑叶子和枯花,预备做一坛桂花蜜,放到年关,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做桂花糖的点心。
要是没有秦家横插一脚,青娥这会儿应当已经兴致高昂,忙忙碌碌酿起过年喝的桂花酒。
前院冯俊成归家,岫玉早早在门房候着,这会儿上前去接冯俊成肩上斗篷,和手里的糕点盒,“少爷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叫厨房摆饭。”
冯俊成与她一颔首,没分出多少注意,也没将糕点交给她,迳直穿廊过院往屋里去。岫云老大个不高兴地将斗篷往臂弯上一挂,望着他走远去的背影,撇嘴跺脚。
赵琪拄着拐也从门房里走出来,他白日里都在门房和一众哥儿胡侃大山打发时间,这会儿见岫云望穿秋水将人盼回家,却被忽视,心里别提多爽快,倚在廊柱上故意笑出声来。
岫云瞪他一眼,骂了句阴魂不散,转身到厨房去吩咐摆菜。
门里茹茹和花将军在光里追逐笑声不断,红燕整理干净了桂花,刚端上走出去,又折回来。
“青娥姑娘,爷回来了。”
青娥手托腮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是绣了一半难以继续的绣样,一眼望见回廊那头走来个峻拔人影,在她眼里顶天立地,个儿高得简直都瞧不见脸,沿路让廊上挂下来的宝塔宫灯遮了个七七八八。
只能不时瞧见个白净利落的下颌角,拐过弯,总算看清他眉目如画的全貌。
“大老爷!”茹茹撒开手上木头玩偶,以她最快速度跑到冯俊成跟前,张开两臂将他左腿紧紧抱着。
冯俊成在外奔波半日,不见疲态,仍愿意陪孩子玩闹,抬腿将她荡起来走,“可抱紧了,别摔下去。”
茹茹小猴子转世,扒得紧紧的,最后还是掉下来,又没玩够,踩在冯俊成的脚面上走进屋里。
“青娥青娥你看,我不用自己走,大老爷带我走。”
青娥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下床,单手托腮和他笑,又朝茹茹招手,“快别闹你爹,他在外头奔了大半天,你倒不客气,回来还要他给你当牛做马。”
红燕笑起来,“还真是,载着小小姐走,可不就是当牛做马。”
冯俊成也笑,将糕点盒子在桌上打开,霎时香气萦屋。
茹茹和花将军都扒上餐桌,伸手去够,“绿豆糕,茹茹喜欢绿豆糕!还有枣泥的香味,枣泥的也喜欢!”
冯俊成将糕点盒子递给红燕,“我手脏,叫你红燕姐姐领你洗洗手,给你拿一小块。里头还有红豆沙和莲子蓉的,你先只挑一块吃,剩下的吃过晚饭碗里不留米粒才能再吃。”
红燕接过去往屋外走,转身朝茹茹招招手。别人钻进钱眼,茹茹钻进糕点盒,眼巴巴跟出去。
见小姑娘跟着红燕走得没了影,青娥支起身,笑得像是根本没有心事,“你这就叫缓兵之计?她吃了晚饭哪还吃得下糕点。”
冯俊成坐到她身边去,揽过她肩,叫她偎在怀里,拇指在她肩头刮一刮,“带小孩不就是要讲点兵法的么?”
青娥叫他逗得咯咯直乐,软绵绵歪缠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笑够了,忽而叹一口气。
冯俊成拨开她面上蹭乱的碎发,逗弄起她耳珠下晃荡的紫锳耳坠,“怎么了?瞧你气色不好,我不在家,你的心思也不在家里了。”
“可说呢,你不在家,我的心思就在这儿。”青娥尖尖的指头戳在他胸前,衣料凹进去一个小坑,软软弹弹的,又东戳戳,西戳戳,“在这儿,还在这儿,就是不在我自己身上。”
冯俊成握住她手,发觉她手上很凉,重视起来,“可是哪不舒服?瞧你人也昏沉沉的。”
“是有点难受。”青娥闭上眼躺下去,在他腿上枕着,“你摸摸我脸上烫不烫?”
冯俊成碰碰她脸,道不烫,还凉凉的,将她脸蛋捧在手里,青娥佯装生气,“我觉得热,我肯定病了,前几日就觉得不舒服,和茹茹来时一样,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在这儿住不惯。”
“怎么会?茹茹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她都习惯了,你会习惯不了?”
青娥坐直身子,扭转身,“我看你就是不在乎我了,我说我不舒服,竟还有不相信我的道理,我生病你都这个态度,将来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不一脚将我给踹了?”
她这哪有半点病气,甚至还有精力和他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见她肩膀还倔强地别着,故意不看向自己,冯俊成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大约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好,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嗳别…”青娥转回来拉他,“何至于叫大夫,我自己就能治。”
“怎么治?”
“水土不服嘛,我搬个家,搬回江宁自然而然就好了。”话音刚落,青娥陡然惊叫,她一整个被横抱起,就见冯俊成两腮咬得紧紧的,抱着她往外走,一时有些害怕,“做什么你?”
“把你给丢出去。”
冯俊成佯装生气,抱着她一路沿长廊往外走,走到仪门外,青娥急了,这扇门外可就是门房那帮嘴上最没把门的哥儿。
青娥将他紧紧抱住,“外头好些人!你别走出去给人看笑话!”
冯俊成垂眼瞧她,“你要搬家,要丢下我回江宁,我这不是遂你心愿,让你马上就走。”
“你就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青娥见自己小伎俩被识破,恼羞成怒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他因此假做松手,青娥往下坠了坠,赶忙将他脖颈紧紧环着。
她不说话了,板着个脸安生地跟他回进屋去,冯俊成将她在罗汉床上搁下,等她先开口。
青娥坐正了身体,将背板挺得直直的,嘴角下撇,别过脸不看他。
这档口岫云走进来,温声喊冯俊成用饭,“少爷,饭菜都摆好了,你再不来吃可就凉了。”
“出去。”冯俊成从未如此冷淡,头也不回,“没看见我在和奶奶说话?”
岫云吃了好大个瘪,委委屈屈退出去。
青娥倒是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见他冷着脸不应答,她自讨没趣道:“就先将我送到哪儿去避避风头不行么?我是想和你同舟共济的,可我在这船上船肯定要沉!本来是想得好好的,你至多当不成官老爷,和我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你家大业大,回了江宁还是少爷,你也不算毫无退路,我也不至于那么良心不安。”
她扭转脸看向他,耳坠子晃得厉害,“可是秦家要叫你当个罪人,窝藏人犯,这可是重罪!你是想挨棍子还是想挨板子?这罪你本来就不该受,把我送走就能解决的事,做什么非要迎上去?你以为留下案底是好玩的?莫说你以后再也不能在官场上东山再起,就是走在街上遇到衙役,他们都能给你脸色,随时随刻盘问你。”
青娥说到后来眼里泛泪,她担心他,他自然心怀感激,蹲身擦去她眼下泪,将她注视,“你人在这有在这的解决方法,你人走了,秦家一样不会放过我。”
青娥连忙往前坐坐,“这叫什么话?”
冯俊成握着她两手,与她坦白,“我怀疑秦家贩卖私茶,但这事还未对谁说起,只在递给曾侍郎的文书上阐述了秦家的嫌疑,等正式立案,我就是他们家的仇敌,给我安莫须有的罪名都算不上什么,他们只怕都想要我的命。”
青娥吓得说不出话,她就是个骗亏心钱都不敢超过五十两的骗子,所犯案子在兴贩私茶面前不值一提。
冯俊成道:“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你只有在我身边,才可以给我底气,让我真的毫无顾忌。”
青娥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茫然问:“那衙门要是来查我…”
冯俊成笑她,“你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衙门的人?”
她当然知道,她当年行骗被逮着过不知多少次,后来不也都蒙混过关化险为夷了吗?只她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他就别再沾上以前那些不好的习性,着实没想到他会赞成自己再用那些无赖刁蛮的办法。
青娥不可置信地举目瞧他,“那我们现在…就是同伙了?”
第63章
“同伙。”冯俊成跟着她默念, 笑起来,“到底是让你给拉入伙了。”
青娥本来就恼自己当年做过的那些错事,养活自己不假, 也害惨了他, 听他这么说, 不觉得有什么意趣,只觉得难过。
“我才不要和你做什么同伙。”她嘟嘟囔囔, 转而看向他, “你们当官儿的不是最喜欢讲人脉,你在顺天府就没什么人?先头来咱们家那个曾侍郎,我瞧他面善, 他就不能帮你说几句好话?还有衡二爷, 他虽然没个一官半职, 但他爷爷是安护侯啊。”
冯俊成想了想道:“这案子说来说去, 也只是我的私事, 掺和那么些人进来反而小事化大。但你也不用担心,洪文会见机行事, 不会叫茹茹跟我们受罪。放心, 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死罪,充其量就是不做官了, 我乐得自在,要是回不得江宁,我就和你游遍名山大川,找个喜欢的地方安顿, 一起养育茹茹长大。”
他勾过青娥发丝到耳后, “只要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日子。”
“愿意的。”青娥忙不迭颔首,“我压根过不了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先前住在山里也好,做小生意也罢,都好过住在江宁你家里。”
她这话半真半假,惹冯俊成笑起来,乜目瞧她,根本不将她这话当真,毕竟谁会嫌日子舒坦?
她拉上他两手,不自觉搓搓他指节,连忙摆事实讲道理,“是,吃穿不愁,整日还有人跟在身边伺候,头几天的时候是还挺高兴的,后来新鲜劲过去,又哪都去不了,和坐牢一样,也总算知道你当年为何总要偷跑出去。”
青娥跪坐在罗汉床上去抱他,那高度恰好将他脑袋捧在柔软平摊的腹部,“反正你在哪我在哪,你都不嫌弃我,我凭什么挑剔你?”说完俯身在他嘴巴上啄一啄,“我说真的!”
冯俊成仰脸将她瞧着,笑容有如春风煦暖,眼眸清澈深邃。
“那你怕吗?”
“一阵怕,一阵不怕。怕只怕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就上门了。”
冯俊成听罢,叫来王斑,让他到书房去将先前和青娥拟的契约拿来。青娥听到这事都愣了愣,她早都忘了自己还签过那么一张东西,等王斑拿了来,笑得乐不可支。
“这还留着做什么?”
冯俊成抖开那纸,“契约没有结束,当然还要留着。”
“你还当真呢?”青娥半张个嘴,有些难以置信,这“生死相许”的关头,他还拿出这张不作数的玩笑,她抱起胳膊,“好么,那你说,我这是还清了还是没还清?”
“我就没打算叫你还清。”
“还挺实诚!”青娥手叉腰,要去夺,被他偏身躲过去,“咱们可是缔约了的,期限也到了,等眼前事情过去,我可就要和你说说你违背契约未能履行的事了。”
“你想怎么样嘛,还当自己十几岁?傻不傻?”
“我想娶你。”
“你想娶…”青娥嗓子眼一梗,虽说她早有预感冯俊成不会让她屈居妾室,可听到他亲口说出这话,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分明有十二万分的喜悦,可那十二万分的喜悦在表露时化作了泪水,辟里啪啦顺着她面颊往下滚。
“又不是不给你名分,你哭什么?”冯俊成笑话她,擦擦她眼下泪,大约是觉得她的泪水来得太汹涌太莫名其妙,转而以轻吻替代指肚,吻走她面上泪痕。
他抱着她,清楚她的每一滴泪从何而来,有一滴是为二十五年来命运的不公,有一滴是为五年前一念之差的遗憾,还有一滴是为了尚未可知的明天。
青娥在他怀里擦擦泪,忽然抬起脸,笑靥如花地问:“要不,咱们这就摆一桌酒吧?”
冯俊成微微怔愣,意识到她说的酒是什么酒,答应下来,“也好,明早我就去找冰人拟婚书,送到衙门入册。再在府里摆一桌酒——”
青娥摇摇头,“我只认婚仪,不认婚书,酒也要摆在今晚上,不要拖到明天。”她扭转身去在屋里翻箱倒柜,“我有一件红袄,你等我找出来。”
婚仪只是走个过场,她要在衙门上门前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她等不了了,都说苦尽甘来,可她苦了太久,只想尝一口甜。
今日冯俊成被吏部停职候审,因此回来得早,做下这个决定时,天色壮丽,残阳遍布。王斑急忙赶上马车,去安护侯府请衡二爷观礼。
江之衡不明就里,只知道是冯俊成有请,便想带着杜菱一道前往。杜菱来到安护侯府虽颇受宠爱,却也有些格格不入,她内向单纯,只觉得丈夫近来待她有些不一样了。
“冯大人是你的朋友,他叫你去吃酒你就自己去吧,我不大会与人打交道,他家里那位我也相处得不太好,每回见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菱见青娥是有些犯怵的,但这也属寻常,她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更别说打过交道。
江之衡收拾停当,笑着伸手邀她出门,“时谦请了我们两个人,再说你独自在房里待着多无趣,就跟我出去走走,你不是说长这么大没喝过酒,我今晚上带你喝点酒。”
“…我喝过酒的。”
江之衡一愣,“什么时候?”
杜菱并未多想,只一五一十地答:“我们的合衾酒。”
江之衡愣神片刻,恍然大笑,上前拉起杜菱,“走吧,你不也说这儿闷得慌,就当是陪陪我。他家里不是还有条小狗,我知道你喜欢小狗。”
另一边,青娥指派赵琪出去寻冰人主持婚仪,赵琪先是一愣,“寻冰人做什么?给谁做媒?你要给我说媳妇?”
“想得美!”青娥将他往外推,“我今晚上要和少爷成亲,快去寻个冰人来证婚。”
赵琪人都吓呆,转脸已被推出门外,只得满大街打听住在这附近的媒婆。
一切都十分仓促,像是踩着焦急的鼓点,也因此格外激动人心。夕阳西斜,青娥对镜簪上一对金掩鬓,轻动脑袋,看光华流转。
不多时,江之衡携杜菱前来做客,刚过垂花门,就见院里摆了一张圆台,台面上码放着几碟小菜,和那宴飨的大圆台不大匹配,看着像是来不及准备,但酒是好酒,揭盖便闻见酒香。
赵琪出去寻摸了一圈,领回来个媒婆,不等媒婆开口,赵琪先将她往座上一按,“就是请您老来吃饭喝酒的,多的不问,过会儿让您在婚书上按个手印就给您结钱。”
圆台对过,江之衡和杜菱一听婚书,相视一眼,都有些发蒙。
赵琪身为青娥的娘家人,大喇喇在桌边落座,见大家局促,又站起来给几人倒酒,“别客气别客气,今晚上是我妹妹和冯大人成婚,特请来几位过来做个见证。”
他说完,面对这“窘困”的婚宴也有些底气不足,只好干笑了笑。
江之衡谢过杯中酒,不免有些迟疑,“为何办得如此突然?”这种时候事出反常,实在叫他不得不怀疑,“可是官府那边来了什么消息?”
赵琪不清楚,他也就比江之衡早半个时辰知道他们要办酒,未等开言,月洞门那头走来了“新郎新妇”。
说是新郎新妇实在牵强,两个人都只是穿了红装,还是一个绛红一个玫红,好在模样登对,比肩从门里走出来。
赵琪看着都想笑,可笑着笑着,他就哭了。
“好啊,也好,先这么办了。”赵琪抹一把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可要再给青娥补个礼数周全的,她可…她可受不了这委屈。”
说一半,自己先泣不成声,青娥叫他哭得咂舌,手上红绢子一拧,“我大喜的日子,你可别再哭了。”
江之衡带杜菱站起身,笑着拱拱手,“时谦,青娥姑娘,这就先恭喜你们了,不知道你们今日喜结连理,我什么礼都没准备,但赵琪说得对,你将来可还得给人家补个更盛大的婚仪,届时我定携厚礼来贺。”
冯俊成笑道:“那是自然,但今天突发奇想的这一次,也是动真格的。”
门后边施妈妈抱着茹茹姗姗来迟,茹茹也换了身鲜亮衣裳,见家里热闹,有几张生面孔,缩在施妈妈怀里不出声,眼睛滴溜溜地转,试着弄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
“青娥……”茹茹张开两臂去够青娥,青娥便利索将她抱在怀里,与大伙儿见了一礼,“按礼数,我这会儿该回房等新郎官来揭盖头,可我没找着红布,既没有盖头,这一步也就省了,索性坐下陪诸位吃酒。”
既来之则安之,江之衡笑道:“快请坐。菱儿,挨着我坐过来些,给新娘子腾个空位。”
几人围坐圆桌,吃酒谈天。青娥和冯俊成换着给茹茹喂饭,将孩子填饱了就交给施妈妈,看小姑娘绕着桌子追花将军,非要给它舔一口沾了酒的筷头。
酒过三巡,王斑端上来张临时拟好的婚书,让那媒婆和江之衡签上姓名,盖上红戳,就此这场婚仪也有了冰人和证婚人。
青娥认识的字实在有限,对着那纸婚书瞧了又瞧,“少爷快念给我听,这上头的字都认得我,我却认不全它们。”
杜菱听罢会心一笑,江之衡也被逗乐。
冯俊成接过婚书,与青娥道:“这上头写,你我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1”
这便算是礼成了。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
冯俊成外出送走宾客,青娥仰脸躺在塌上读那纸婚书,胳膊伸得笔直,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
冯俊成从屋外进来,带上了门,一番折腾已来在一更天,那媒婆喝多了酒,最后趔趔趄趄高高兴兴给二人唱了大段的吉祥话,领了许多赏钱。
青娥也喝得有些多了,不知道门是怎么关的,灯是怎么熄的,只知道冯俊成在替她更衣,他克制地没有喝多了酒,这会儿两只手对她来说冰冰凉凉,恰到好处。青娥两眼水波潋滟,抓着他的手,往身上各处去。
她听见他清润的嗓音也是凉丝丝的,“第一次见你喝这么多,拦也拦不住。”
“少爷…”青娥环住他两肩,借他的力道起身,和他面对面依靠着,她笑起来,“快和我洞房花烛。”
冯俊成无可奈何,青娥拿手指点他,自顾自问:“你怎么这么好?我不信你有这么好。我问你……”
冯俊成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在掌心,“你问。”
“你就没担心过茹茹不是你的女儿?你就不怕她是我和别人生的孩子?”
冯俊成如实答:“担心过,但是不怕。”
青娥多生气似的,嘟起嘴,“你凭什么不怕?”
冯俊成见她无理取闹,叹口气,替她裹着点被子,“怕什么?是别人的我就不要你了?那我的感情也太一文不值了。”
青娥好似清醒了些,带着点期待问:“那如果我说,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见冯俊成微微错愕,她眼眶一下红了,“你觉得我在骗你。”
第64章
其实自从上回赵琪拉住冯俊成, 对他声泪俱下诉说青娥的清白,他就有些愕然了。
赵琪和青娥从来只是同伙、兄妹,细枝末节的言行骗不了人, 但凡二人曾有半点男女之情, 都成就不了如今的关系。
当日青娥请冯俊成带着赵琪一并北上, 心里想的是他对她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忽视了自己当年和赵琪曾经同住一个屋檐下, 且假扮夫妻的事实。
冯俊成也只是蹙眉沉吟片刻, 与她道:“秦孝麟虎视眈眈,留他一人在这儿的确不安全,等到顺天府我给他找点事做, 也叫他别再游手好闲惹祸上身。”
那次青娥本想告诉他事实真相, 可是碍于当时情景难以开口, 便搁置到了今天。
而今是她“洞房花烛”, 与他只此一次的夜晚, 她想让他知道她的清白。
“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逃跑路上摔过跤, 见了红。”青娥说罢, 眼睫轻颤,目光穿过床帐内昏暗暧昧的光, 落在他炳若日星的眼中,“所以那年船上,探花及第穿公服来赴约的少爷,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冯俊成自是欣喜若狂, 却咬紧齿关按捺不发, “你和我说这个,倒叫我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让你觉得我轻视了你。”
青娥摇摇头,紧紧环着他,她告诉他,只是因为不想一点都配不上他。毕竟总有人拿她清白诟病。
“你不高兴么?”她问。
冯俊成不由被她逗笑,垂首亲亲她,“高兴。”
他当然高兴,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男人,和所爱之人互为彼此唯一,这事放谁身上都要感到喜悦。
“少爷,少爷……”
青娥肩头轻颤,如泣如诉地随波荡漾,她断断续续又说了许多,哪怕声调被撞得支离破碎,也有许多话讲,她晓得他在听,否则不会温柔舔.舐她的伤口。
此刻十指穿过杂乱的衣物交握,在最深处交织相错的却是不可言宣的两个灵魂。
待早晨起来,青娥破天荒睡过了冯俊成外出上值的时辰,睁眼见他坐在窗寮下翻书,她正要问他为何没有出门,不等开口,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因此也不问他,大抵是被吏部停了职,在听候衙门提审。
青娥支着两臂坐起来,拿手探到枕头底下,昨夜里她信手将婚书塞在那儿。
“婚书呢?”青娥一怔。
冯俊成从书页中抬首,“叫王斑拿去衙门入册了。”
青娥大喜,“这就入册了?你急什么。”末了笑两声,“真入册了?那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冯俊成将书本丢开,双手相握搁在膝头轻笑,“不是不认婚书?究竟是谁急?”
青娥欢呼雀跃披衣叫进红燕,红燕大概是跟王斑学的,进门先甜滋滋叫一声“奶奶”,逗得青娥扶着腰大笑,喜笑颜开洗漱了换上衣裳。
施妈妈知道她醒了,领着茹茹进来,茹茹昨晚上吃美了,别提多高兴,这会儿还扭扭屁股扭扭腰,问青娥。
“什么时候家里还请客人?”
青娥躬身刮刮她鼻尖,“茹茹过生辰的时候,怎么样?”
茹茹生在冬末,父女俩生辰靠得近,难怪脾性都有些相像。茹茹连忙点点头,“爹娘过生辰的时候呢?”
青娥惊喜,“你说什么?”
茹茹眨眨眼,“我说那你和大老爷过生辰的时候,请不请人?”
“我这是叫你再叫一次!”青娥喜出望外回神看向冯俊成,他果真也觉得稀奇,走过来蹲在茹茹面前,“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我说。”茹茹见大人们这个反应,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缩缩下巴,往后躲。
青娥笑得抚掌,刮刮茹茹小脸蛋,“没人教,那你怎么这么聪明?聪明这点随我,长相伶俐才是随你爹。”
几句话惹得红燕和施妈妈哄堂大笑。
院外,岫云听房门内其乐融融,拿脚尖撵起砖缝,想就此辞行回江宁算了。来前有董夫人为她撑腰,心想少爷多少要看在太太的面子上,将她抬举,可眼下也该心灰意冷了。
正想着,门房小厮着急忙慌跑道院里,“岫云姑娘,快,烦你通传,外头来了一班衙役,说是来捉拿青娥姑娘归案的。”
岫云当然为之一怔,连忙领着他小跑进去,屋里几双眼睛齐刷刷都看过来,那小厮赶忙又复述一遍。
这消息吓人,青娥听罢却不甚在意地明媚一笑,“这就来了?叫他们不必搜,我自己出去。就别请进来了,乌糟糟涌进来,再碰坏家里什么东西。”
她又来到茹茹身边,蹲身对茹茹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乖乖听话,施妈妈说什么是什么,知不知道?”
茹茹走上前去抓青娥暮云灰的裤管,“你要去哪里?”
青娥一下不能做答,冯俊成见状一并蹲下身,捏着茹茹两只小手,和她保证青娥去去就回。
昨晚大家还那么高兴,茹茹轻易想不到难过的事,点点头,转身要施妈妈抱。青娥走过去在茹茹小脸上亲一口,瞧不出异样,跟冯俊成朝屋外走。
她行下台阶,轻声问他:“左右就是定个罪受个刑,我回得来的,是不是?”
“当然回得来。”冯俊成牵上她,“这天下衙门一个样,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只管把推不掉的认下,剩下的交给我去打点。”
青娥一愣,看向他,“不行!传出去叫人知道可怎么办?”
冯俊成笑一笑,“花钱免罪的大有人在,官我都做腻烦了,还在乎这些。”
衙役们候在门口,见二人还算配合,便也没有蓄意为难,毕竟冯俊成哪怕停职也身居吏部,家里又在江宁当官,当着面仍旧不好轻易开罪。
班头一脸横肉,朝冯俊成拱手,“想必冯大人也都听到了风声,知道小的们就要来搜人了,您愿意协助可太好了,给我们也给您自己省出不少力气。”
王斑不在府上,门里出来个面生的小厮,拿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在手上。
冯俊成微笑示意班头连人带钱地收下,“我将人暂交衙门,望班头稍加照应。大清早你们跑一趟也辛苦,就叫我府上哥儿一并跟去,跑跑腿,给几位小兄弟买点酒吃。”
“这怎么好意思,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过冯大人了。”
班头果真见钱眼开,答应得爽快,目光也紧跟着落在青娥脸上,只瞧见她香娇玉嫩粉面朱唇,正微昂着脑袋目不转睛将冯俊成凝望,仿佛他说得每一句都是至理名言,值得她反覆聆听。
“那我可就走了。”青娥握一握冯俊成手指,一步三回头迈下台阶。
如此一来也算有了简单安排,剩下的,就看她临场表现,只要她别技艺生疏,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往衙门去的路上,青娥心跳突突,像揣了只小兔,跳得很急,但也只是有些慌,不至于害怕。她真一点不怕,因为出门前一番话,冯俊成的确给足她底气。
衙门里的人没料到此行异常顺利,冯府这就将人交了出来,半点不费力气。顺天府府尹得知人已经被带上公堂,甚至感到些微诧异。
这顺天府府尹名叫吴虹鹭,乃浙江仁和县人,进士出身,身量不高,体型瘦削,面庞消瘦胡子花白,乍看去,是个有棱有角的小老头。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职权极大,上接御史台、步军统领,下管举国各地的诉状,比肩刑部。
此案牵扯复杂,却又不是什么劣迹昭著的人命官司,因此吴虹鹭并不公开审问,只在攒政厅问话,边上还坐着一位应天府来的官员,是为陪审。
吴虹鹭看一眼桌上案宗,淡淡道:“犯妇李青娥,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在应天府周边光是记录在案的罪责就有五桩。”
青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环视周遭一圈,问:“大人,那记录在案的,要罚也都罚过了,为何还要抓捕我归案?”
“那自是为了你没有记录在案的罪行。”吴虹鹭掀起松弛的眼皮,“李青娥,还不从实招来,你当年在应天府与你那同伙究竟犯案几件,所骗金额几许,同伙又身在何处。”
见她踌躇,吴虹鹭毫不避讳道:“你不说,我可以等,你一直不说,可就要对你用刑了。”
青娥抽抽鼻翼,“犯案几件算不清,但也拢共不及十件,金额大约四百两,同伙在钱塘被杭州知府的侄子给打死了。”
这算得上供认不讳,左右这些罪名充其量就是一顿板子,秦家发动应天府衙门给京城施压,根本也不是为了对她做什么,而是要在确定她有罪后,再给冯俊成定个包庇的罪名。
“李青娥,你为何会在吏部郎中冯时谦的府中藏匿?”
话毕,吴虹鹭缓缓展开一张红纸,在空中抖了抖,青娥一眼认出那是昨晚她百看不厌的婚书。
青娥反而笑语晏晏,“大人以为呢?自是我在骗他,您瞧,这不差一点就骗成了,婚书都往衙门送去了,却还是叫您手下人给扣下了。”
“哦?”听她如此作答,吴虹鹭总算分神看她,“你要骗他什么?”
青娥答:“骗他的终身,叫他保我后半辈子尽享荣华,做个阔太太。”
吴虹鹭捋捋胡须轻笑,“感情之事,怎么能叫骗呢?”
青娥却道:“那按大人您的说法,我当年骗的那些人对我也动了感情,他们乐意拿钱给我花,是喜欢我,怎能叫骗?”
吴虹鹭倒不生气,只是捋胡须道:“强词夺理。”
青娥觉得这府尹有点意思,到底是京官儿,气量宽宏。
她笑起来,“大人,这陈年旧案都要被翻出来说,揭发我的人显然觉得我这辈子都只能当个骗子,既如此,骗子就得行骗。我一个骗子接近冯大人,不行骗还能做什么?”
吴虹鹭哼了声,将婚书替她收好,摆在一旁,“是本官在审你,还是你在审本官?”
青娥欠欠身。
但她说的不错,最开始应天府将她案宗不远千里送过来,要京城衙门去冯府捉拿她归案,吴虹鹭都觉得滑稽。翻看过那几页纸,且不说年份久远,她一桩案子骗三十两,那些想着法要治她罪的应天府的大人们,一餐饭就要吃三十两,怎么好如此斤斤计较?
吴虹鹭之所以同意从应天府接手这个案子,就是想要弄清楚这背后到底有个什么样的隐情。
“好了,我大致清楚了,审你的话就问到这里,既然你对五年前的事供认不讳,就先将你收押大牢,待问过冯时谦,我才好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罪。”
青娥还嘴硬,“他没有窝藏人犯,他不知道我是个骗子,他要是知道,怎么可能娶我?退一万步,即便他知道我犯过罪,可我现在改过自新了,他又为何不能和我好?”
吴虹鹭乜目向她。
青娥抹一把眼下,没出息地哽咽,眼睛也因此亮堂堂的,为自己,也为他辩护,“我算个什么人犯,真正有罪的人仗着家财横行霸道逍遥法外。我不过是想活下来,混口饭吃,像我这样的人数不胜数,流落街头有上顿没下顿,除了去骗,就只能出卖身体。我尽力了…”
像她这样的人,为了生计,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能守住的东西总是很少。
也因此冯俊成要想与她同行,就只好不停地抛。他们一个守,一个抛,每每眼看那杆秤要持平,吹来一口气,就又波动个不停。
第65章
“你们应天府的人犯, 在犯事之后都这么理直气壮么?”
待青娥被衙役收押,吴虹鹭捻捻须子,往椅背上一靠, 看向身边陪审的应天府官员, 他是应天府通判, 姓常,是徐同身边的二把手。
常通判来前收了秦家厚礼, 就是奔着置青娥于死地来的, 此时一劲儿赔笑,又问吴虹鹭预备如何处置李青娥。
“依你看呢?”吴虹鹭反问。
“杖刑八十。”
“八十?”吴虹鹭吹胡子瞪眼看向他,“这是要她死在我的公堂上?”
“吴大人, 按她所犯罪行, 杖责八十也属平常, 行刑之后犯人是死是活都是造化。”
吴虹鹭捋捋须子, “行骗一百两责二十杖, 四百两就是八十杖,要这么算, 倒也没错。”他话锋一转, “可从她记录在册的案底来看,她每次行骗都有固定数额, 几十两的几十两的骗,不伤脾胃,即便数罪并罚,也绝没有一口气杖八十的道理。”
判她杖刑八十, 无异于宣判死罪, 让她在公堂上被活活打死。
“吴大人预备怎么判?”
“先审过冯时谦再说,明日我会请都察院协理, 你就不必陪审了。”
吴虹鹭说罢起身步出攒政厅,徒留那常通判站在原地,在心中暗道难办。早前他对这吴虹鹭就有所耳闻,说他别的没什么,就是脾气古怪。
常通判步出衙门,马车已经在街旁备好,他坐进车内,秦孝麟已在轿厢候着。
或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秦孝麟眼下发青,面颊凹陷,面相比之先前更为险诈。
他笑起来全然就似一匹豺狼,拱手问:“常通判,不知顺天府里预备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
常通判收了钱,先不说实话,“麟小爷莫急,吴大人还要审过冯俊成才知道全情,等明日携同都察院问完话,应当就该判了。”
“能给那淫.妇判个死罪不能?”秦孝麟问罢,身下传来一阵刺痒,连日来在马车里颠簸,他下身有些感染,如厕后便痛痒难耐。
常通判摸摸鼻子,“应当可以,明日再看。”
秦孝麟转动手上扳指,“常通判,我以为你收下那一匣子金条,就是答应要帮我办好此事。”
常通判一听,赶忙掀帘看看外头有没有人经过,压低声量道:“我知道,麟小爷千万别急,这才哪到哪,还远不到定案的时候,即便官府不判李青娥个死罪,我也能想办法让她落到小爷你的手里,届时要杀要剐,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入夜下起入冬第一场雨,凉得有些入骨。牢里经过冯俊成的打点,青娥得以被关在较为干净整洁的一间。
牢房里有床板有小桌,牢门外还候着冯府安排进来的小厮,那小厮中间回去过一趟,拿了被褥和餐食,班头收了钱,放他进去给牢房洗扫,再给青娥摆上饭菜。
“茹茹哭得厉害么?”青娥叹口气,坐在桌边挑起几粒米,填鸭似的往嘴里塞。
“有爷哄着小小姐呢,小小姐还不曾哭过。爷还要我和奶奶说,叫奶奶不要担心,府里已经得到都察院的消息,明日听审,届时少说要传您一并问话,爷和奶奶就可以相见了。”
青娥听他一口一个奶奶,心里高兴,正要咧嘴,眼泪却滚到饭里,她抹抹眼下,“晓得了,我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
她将桌上可口的饭菜往嘴里填,吃饱了才有力气度过今天。
可眼泪就是辟里啪啦不听使唤,将那小厮都看得于心不忍,青娥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也不是第一回 下狱,有的吃有的睡,倒哭起来了。”
她不晓得冯俊成也瞒报了家里的情况,茹茹哭得撕心裂肺,不肯止息,施妈妈想抱着她哄睡,也要被她张牙舞爪地抓挠。
茹茹怕极了青娥去而不返,小小年纪的她已然发现规律,每一次青娥入夜不归,都有更难过的事在后面等着。
“我要青娥,我要青娥!”茹茹在屋里颠来倒去地跑动,不让大人将自己抓住,冯俊成刚送罢都察院来报信的衙役,迈进门内,被小姑娘一头撞在腿上。
他将孩子抱起,笑着逗逗她肉乎乎的笑脸,学青娥摸一把她跑热了汗津津的额迹,将胎毛梳理一侧,茹茹生他的气,噘嘴将脸低下去。
“怎么了?”冯俊成抱她落座,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你娘出门前说什么了?是不是叫茹茹乖乖的,怎么这就不听话了?”
茹茹嘟囔,“你骗人,你说青娥去去就回。”
冯俊成一下也有些头疼,可他多的是耐心,哄孩子不在话下,给孩子擦擦泪,“是,那是我错了,茹茹原谅我好不好?”
茹茹好难过又想原谅大老爷,哭着点点头,“青娥什么时候回来?”
“你娘难得出一趟门,怎么就这么急着要她回来?”
茹茹冒出个鼻涕泡,小手指向屋外,“外面有坏人!”
不料孩子这么说,冯俊成手上一顿,扯了手帕给茹茹擤鼻涕,“原来茹茹怕青娥遇到危险,不用怕,她出门有人跟着。”
茹茹用力擤鼻涕,不忘问:“青娥什么时候回来?”
冯俊成只得和她打马虎眼,想了想,温声道:“不如我们一起求龙女作法,让龙女再给你一点法力,你就可以施法让青娥早点回来了。”
茹茹一听,觉得是个办法,可又不知道怎么求龙女作法,见冯俊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便也跟着学他。
冯俊成缓缓睁开眼,瞧见女儿满脸泪痕虔诚地请求龙女,心中霎时伤痕遍布。
茹茹许完愿望,眼巴巴问:“龙女答应了吗?”
冯俊成深深吸气,笑道:“答应了,你没有听到吗?她刚才在我们耳边说了一声好。”
茹茹挑起两条淡淡的小眉毛,“说了?”
冯俊成错愕,“说了,你没听见?”
茹茹板起小脸,“我听见了。”
冯俊成会心一笑,“那就好,那我们两个人现在就都有法力了,可以做法让青娥早点回家。你上回是怎么施法的,也教教我。”
茹茹点点脑袋,一板一眼教他如何动用法力,冯俊成也认真地转腕子,跟着她学,不知不觉月亮在窗外越升越高,茹茹打起哈欠,冯俊成陪她完成最后一次做法,抱她到床沿,拧热毛巾给她擦擦脸擦擦小手,哄她入睡。
小姑娘哭得累了,又刚做完法,很是心安,沾枕头便睡着了。
孩子尚且可以这么哄睡,冯俊成却靠坐床架,就此失眠了整个晚上。
好在都察院的人来的及时,说卯时提审就卯时提审。王斑进门来通传,冯俊成抻平身上衣褶,见天濛濛亮,替茹茹放下床帐,洗了把脸出门。
今日照样是吴虹鹭主审,不过陪审的官员换成了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常通判不得上堂,只得在衙门里等候消息。
吴虹鹭今番第一次见他,在上首将他细细端详,“冯时谦,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你年轻有为,得曾大人力荐,二十出头就进了六部为官,想我二十出头,还在保定府清苑县做县丞。”
冯俊成一夜未眠,此刻瞧着十分憔悴,更显他面庞清润无害,只着石青圆领袍,长身玉立,是位世间少有的佳公子,他与吴虹鹭作揖,“下官见过吴大人。”
吴虹鹭想起昨日堂下的小女子,心道二人一个如花热烈,一个如玉温润,瞧着倒是养眼登对,旋即一拍惊堂木,将身侧的佥都御史都惊得一抖。
“冯时谦,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还请吴大人言明。”
吴虹鹭翻翻案宗,信口道:“你那新婚的妻子,倒还大你一岁。”他掀起皱巴巴的眼皮,“她在衙门留有案底,你知道不知道?”
“下官知道。”冯俊成坦言,“衙门当年既将她给放了,便是用过刑结了案的,既然如此,她就不再是犯人。”
“那是叫人抓到的时候,没抓到的时候,她可一直在逍遥法外。”吴虹鹭点点纸张,“她昨日已经认罪,说拉拉杂杂骗过四百两,当中有九十两曾被衙门追回,是惩处过了的,剩下三百多两,我判她个杖刑三十,你看如何?”
冯俊成道:“还有一百两是我给的,我不觉被骗,那一百两也应当不能作数。”
“好,那就二十杖。”吴虹鹭爽快答应,低头在纸上勾了勾。
他边上那佥都御史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吴大人?”
吴虹鹭只摆摆手,叫他稍安勿躁。
冯俊成上前半步,“剩下的钱从未有人递诉状意图追回,当中情节难以分辨,吴大人,二十杖未免还是太严峻了些。”
吴虹鹭皱起脸颔首,“有理,可她自己都亲口认罪了,我也没有不罚她的道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管她是不是被逼无奈,犯法就得受罚,打个五杖如何?”
冯俊成微微蹙眉,举目见吴虹鹭引导着自己点头,知道他根本不打算严惩青娥,却也无法开口答应这五杖。
吴虹鹭笑了笑,眼梢笑出两朵沟壑纵横的花,“无妨,就知道你不愿意,早些时候已经叫人打完了。”
冯俊成陡然抬头,目光惊愕。一来是为着那五杖,二来是为着吴虹鹭的做法。
他固然清楚这案子看在吴虹鹭眼里多半荒唐,只是碍着朝野有官员施压,才不能置之不理。
却不想他一早就已经看明白这闹剧背后的隐情,那些施压的官员根本不在乎青娥的下场,也不在乎那些受骗者的正义能否得到声张,他们只是想拉冯俊成下马,借一个身世凄惨的女人大做文章。
是以这个女人到底如何处置,根本无关痛痒。
“来人,将李青娥带上来。”
吴虹鹭让衙役去领青娥来在公堂,她一瘸一拐眼圈红红地走上来,见冯俊成还穿着昨日的那身衣裳,皱皱巴巴显然一夜未眠,眼泪霎时盈眶。
吴虹鹭在上首咂舌,“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听你吭,见到他你倒要掉眼泪了。”
“多谢吴大人。”青娥再度给吴虹鹭见礼,走到冯俊成的身边去,低垂下脑袋。
却听吴虹鹭道:“你替他隐瞒,可他却招了。他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仍不顾他朝廷命官的职责,为你包庇罪行,隐瞒身份,他还是吏部官员,知法犯法,德行有亏,可谓罪加一等。”
青娥苦着脸看向冯俊成,见他神色淡然,心道他到底还是不愿意再为那一官半职多做争取。
吴虹鹭看向身侧佥都御史,“剩下的就是你们都察院的事了,是贬黜还是撤职,你们商量去吧。退堂。”
外头雨还在下,从黑夜下到了白天,缠缠绵绵断断续续,像是缠绕在脖颈的一段湿凉的缎带,卡得人从内到外都觉得难受,想拽下来,又寻摸不到头。
“小心,台阶走慢点。”冯俊成搀扶着青娥行下石阶,王斑已在马车外候着,掀开帘子,请二人入内。
青娥咬咬牙,想一鼓作气跳到车上,抬抬腿又放下,疼得直吸气,“不行不行,我上不去。我走回去吧,走着还好受些。”
冯俊成叫车夫将马车赶到别条街的巷子口,在无人处抱了青娥上车。
青娥弯着腰在轿厢里也不好坐下,很是有些委屈,刻意逗他笑似的撅着两瓣唇,小声道:“屁股疼……”
冯俊成瞧着她的“惨状”本笑不出来,可是她的豁达和此刻如释重负的心情都牵引着他的嘴角,令他面容浮出笑颜,“打了你五杖?”
青娥拿手比划,促狭地眨眨眼,“可不是?这么粗的棍子。”
“细的才疼。”冯俊成无奈,思来想去,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拍拍大腿,让她面朝下趴着,叹口气,“没事了,回家给你拧热巾子敷着。”
第66章
青娥一回来就只能趴在床上, 茹茹眼巴巴在床沿扒着,问她昨晚上到哪儿去了。青娥昏昏沉沉哼哼唧唧,随时都要睡过去。
施妈妈进来抱她走, “小小姐快让你娘歇歇, 她累坏了, 等她休息好了,你要问什么她自然就答你了。”
青娥掀起沉重的眼皮朝茹茹看一眼, 摆摆手, “去,跟施妈妈出去玩去,让我安静躺会儿。”
眯了一阵, 被痛醒过来。
她臀上最初没了知觉, 这会儿回了家攃上药, 痛觉像是醒转过来, 火辣辣的疼, 疼得她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 “五杖, 倒不如打个十杖,彻底木了, 也不觉得疼了。”
“真是这么想的?”
恰好冯俊成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化瘀的药,“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可以代劳。”
青娥瞧他五指并拢那么一抬手, 缩缩脖, 转过脸面朝里,“别闹我, 我好痛。”
冯俊成笑了笑,端碗坐到她身边去,她不敢压着伤处,下身只穿一件轻薄的丝绸小裤,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曲起来踢一踢,裤腿跟着滑至膝盖。
她还疼得冒汗,他眼里就只看得见两条腿,实在不成体统,清清嗓,尽力不看,“委屈你了,好在吴大人没有为难你,不然真给你几十杖打下来,你就知道骗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了。”
青娥逃过一劫,这会儿心情大好,她要是长了尾巴,这会一定高高翘着,“哼,也不是没被打过十几杖。”
冯俊成无可奈何,将药碗递给她,叫她趁热快喝,“十几杖,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清了,十六七岁吧。”
十六七的岁数,别的姑娘在闺阁待嫁,举家帮她物色品行端正的好夫婿,她却反其道行之,满大街找那看面相就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骗个几十两,换一顿好打。
又可怜又可气,冯俊成摇摇头,“你这屁股跟着你也是真受罪。”
青娥笑了笑,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啜饮,苦得脸都绿了。门外赵琪赶过来,敲敲门,贴着门边扯嗓子问她怎么样了,要不要去街上给她弄点膏药。
冯俊成第一反应便是替她放下床帐,她从帘子中间的缝里把头探出来,“没事,你忙你的去,我没事。谁还用那臭烘烘的驴皮膏药,早都攃了凉丝丝的药膏,疼都不疼了。”
额头上还冒着汗,嘴上却是疼都不疼了。
赵琪愧疚得无以复加,“本来该我和你一起挨打的,等你好了,你亲手打我几下。”
青娥没好气,“打你我还嫌累手。”
赵琪一听反而乐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青娥本来都要回绝,转念一想,报了一串菜名,太过贪心,被冯俊成掐了掐脸蛋。他将她喝空的药碗收起来,踱步出屋子,与赵琪摇了摇头。
“别听她的,就叫厨房做点清淡的,还喝着药,不好吃得太肥腻。”
“是是是。”赵琪一拍脑门,记下来,一瘸一拐往厨房去,走一半又踅身回来,“妹夫,我在外头物色了一间小食肆,我那点积蓄正好将铺面盘下来,往后就打算在顺天府落脚了,等那边安顿好,我就搬出去,不在你这儿叨扰。”
一声妹夫,冯俊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背过一只手,颔首道:“这你与她说吧,你有好的去处,我自然不会留你。”
赵琪道了声好,挠挠胳膊,“妹夫,你那从江宁带来的岫云,什么时候送回去?她老瞧青娥不顺眼,憋着劲要往上爬呢。她肯定是看青娥出身不好,觉着自个儿比她强——”
“这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青娥,她前二十年欠的账该还的都还清了,往后不会再有人拿她的过往说事。”
赵琪一愣,连连称是。
沿雕花廊往外走,拐过月洞门撞见岫云,她抱着臂膀将他瞧着,冷嘲热讽,“人家都嫁了人攀了高枝,还这么没眼色,上赶着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赵琪瞧她那模样便知道她都听在了耳朵里,不甚在意,“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当不成她丈夫,还是她哥哥,你么,当不成冯府小姨娘,就只是个包身丫鬟。”
岫云一听恼羞沉怒,“你!好毒的嘴!”
赵琪嗤笑绕开她走远,岫云不依不饶跟上去,“了不得,你是她哥哥,她只当你是个奴才!”
“我愿意,我就愿意给青娥当奴才。”赵琪说得来劲,往前欠身,摇头晃脑,“不像你没得选,生来就是奴才。”
他说完没等来岫云做声,只见她踅足飞快跑远,胳膊在脸前抹了一把,被踩中痛脚,很是难过的模样。
“嗳…”赵琪先留了她一声,随后大获全胜般地哼了哼,自顾自地走。
转念觉着自己是说得太重了,她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只是听从太太吩咐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她一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对主子生出些感情也寻常。
小少爷那么好的男人,赵琪心想自己要是个女人,难说都要动心。转而打个寒噤,不知道自己瞎想什么呢。
今番有惊无险,阖府上下都随着入冬转寒的天归于平静。但这平静一如冬日湖水,表面结了薄冰,底下仍旧伏流涌动。
江宁冯家也是如此,那日中秋以后,老夫人身体便不大便利,卧床多日不能见风,大夫只说头风病发,喝了药也不见好,只能带着抹额倚在塌上,望窗外日渐凋敝的树木。
她老人家倒是不当回事,到点吃饭,到点喝药,不缠着谁追忆往昔,要说唯一还念叨点什么,就是等着一封顺天府的来信。
这边悬着的心还未放下,那边应天府倒先送了信来,说黄瑞祥生了病,没说是什么病,只道大不如前,却也并不危及性命,亲家就不必登门探望了。
“知玉这孩子命苦,小时候七八岁才被接回来,我记得她那时候见了人两颗眼珠直转,察言观色,是在外头吃尽了苦头。”老夫人倚在塌上瞧那封信,叹了声,握握白姨娘的手,将她安慰,“这下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姑爷生了病,凡事就都靠着知玉操持,累是累了点,可我却觉得没准比以前要省心。”
秋季已经过去,夏季破壳的杜鹃鸟在屋外啼鸣,四声宛转,悦耳动听。
白姨娘一早收到冯知玉的来信,知道黄瑞祥究竟得的是个什么毛病,只笑笑,“说的是,咱们家这姑爷的确不叫知玉省心。”
老夫人怅然一叹,“你瞧,打从这姑爷病了,知玉倒不再往家跑了,人各有命数,知玉而今也算苦尽甘来了。”
白姨娘不再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眼下只等俊成派人送信回来,最好是叫人高兴的好消息。”
可不等冯俊成再写信回来,冯家就先得到了他被停职查办的消息。
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眼下整个江宁对他们冯家的家事了若指掌,青娥的底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俊成在京城少说也要遭到波及。
轻则受惩,重则丢官。
冯老爷对此只道自己早已与冯俊成断绝父子关系,他在外头是死是活都好,横竖与冯家没有半点瓜葛。
董夫人因为这事哭得伤心,大闹了一场,在屋里又打又砸,拦都拦不住,“我在这家待半辈子,到底是个外人,我的大儿子,生病夭折是我的错,我的小儿子,在外头叫个女人拐带了去,还是我的错,你在这家里就没有错!哪个儿子被你当个亲生的看待过?噢,也就最小的,不是我生的你就喜欢,你就中意,我看你早就憋着劲要赶走我的儿子!再逼死我!好叫你的心肝宝贝当家!”
冯老爷叫她突如其来的愤怒怔住,从座椅上站起来,还想着震慑她,“你住口!”
“我不。”董夫人步步紧逼,拿手点着他,“是我错,我错在不受老爷宠爱,连累我的儿子不受待见,你不要俊成,我要,你休了我,我到顺天府去陪他!”
“我叫你住口!”
董夫人一掐腰,“凭什么?这么些年你哪件事我插过嘴?我插得上么?我不说话你当我是哑巴,这么些年这家里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到头来竟是在替别人管家。我要是不去投奔俊成,等你死了,我留在这儿倒是个外人了!”
她越说越起劲,冯老爷从未见识过她这般模样,一下子火气攻心,跌回椅子里急喘。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
见他胸口急促起伏,董夫人也吓坏了,不晓得他好端端怎么突然有了这毛病,总以为他训起人来就该是中气十足的。
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冯老爷却一抬手,制止了她。以为他气急败坏要说些什么狠话,谁料他一拍桌子,只道了句,“不许去找他,这个家里谁也不许不经我允许写信到顺天府,更不许去找他。”
董夫人见他形容狼狈,到底老夫老妻,上去掣掣他凌乱的衣领,当着下人的面保全他的颜面,“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是不听你还能打断我两条腿?”
冯老爷像在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怔然道:“哪都不许去…这就要变天了……”
“你可别说胡话。”董夫人给他倒去一杯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顺天府都察院的京官儿能不能念着他的功劳,对他从轻发落。我跟你不一样,我可就这一个儿子,我只盼他好,盼他平顺,他要是能熬过这一劫,什么骗子不骗子的,只要他好好的,我一样认这个媳妇。”
冯老爷没接过那杯水,理顺了气,闭目不言。
天彼端的顺天府,都察院一面商讨着如何处置冯俊成,一面又有人秘密调查秦家,一查半月过去,的确找到些蛛丝马迹,几个疑似涉案包庇秦家的官员都在接受提审。
可这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知道一旦认罪,不光秦家要完,自家也要遭殃,没有切实证据摆在眼前,根本撬不开他们的嘴。
那副都御史私下里偷偷将进程透露给曾亭光,又分析利害,觉着这桩案子一旦查明就是大案,这么些年,要是每年走私几亩地的春茶到西番,这一路得上下打点多少官员?他们又怎么敢放任秦家走私西番?难不成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曾亭光想了想,趁立冬叫了冯俊成和青娥母女上门,围着铜锅涮羊羔肉。
茹茹第一回 见这等吃法,荣和郡主便和她说起涮羊肉的由来,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将军打仗,战事催得急,他又思念家乡的一口羊肉,便将羊肉切成薄片,在沸水氽烫食用。
茹茹听得全神贯注,伸手想去抓空中的白气,青娥怕她被烫到,将她小手裹在掌心,牢牢抱在怀里。
荣和郡主笑问她:“听说你挨了五杖,现在可好些了?”
青娥受宠若惊,“回郡主的话,养了一阵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是淤伤而已,淤血散了也就好了。”
“我叫人给你拿个蒲团上来,坐得软乎些。”
“多谢郡主。”
白气另一端,曾亭光正和冯俊成说着秦家的案子,他将副都御史的话转述,又道:“万岁爷自身厉行节俭,从来将官员品行看得很重,甚至专门为其立法,若秦家一案真能牵扯出朝中毂虫,你可就立了大功一件。”
冯俊成听到这里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对此抱有太高期待,毕竟掀起朝野如此震荡,也未必是一桩功劳。
曾亭光道:“要有陛下首肯,都察院定然要念你以功自赎,对你从轻发落。”
冯俊成瞧着那袅袅生疼的白气,只是道:“眼下案子并没有什么太大进展,只怕不等我立功,就要先获个‘戴罪之身’。”
说到这儿曾亭光也是一声叹息,转而道:“日前早朝,我与吴虹鹭吴大人同行了一段,他可是对你赞赏有加,你看,你所犯之事在别人看来未必就是一桩罪行,吴大人道你多情多义,待人视同一律,只可惜律法是死的。”
“律法是死的,执法者却不是。”冯俊成微微一笑,“我还要多谢吴大人对青娥的照顾,只碍着她的案子刚刚了解,不好登门致谢,明日早朝,还请曾侍郎代为传达我的谢意。”
青娥坐在边上,屁股还隐隐作痛,也只得扯出个笑,“还有我的,我也感谢吴大人对我的照顾。”
曾亭光颔首,“好说,好说。”
待走出曾亭光府邸,三人身上都带着热热的羊肉的香气,青娥站在马车旁跺跺脚,举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冬夜里的月亮似乎是要更白更亮些,照得石板路也亮堂堂的,一迳往家去。
青娥暖暖茹茹的小手,先送她坐进轿厢,而后自己再在冯俊成的搀扶下,呲牙咧嘴地爬上去,揉揉肚子,挤到了肚里没克化的食儿。
冯俊成笑话她,“今晚上吃得太多了,你脾胃弱,回去又要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高兴呀,一高兴,郡主替我挟多少我吃多少,茹茹吃不下的也是我吃的。对不对呀?”
茹茹吃饱有些困了,坐在冯俊成腿上眼皮发沉,不忘答话,“对…”
“嗳,小瞌睡虫,这就要睡着了。”青娥小声说罢,坐到冯俊成边上,拿脑袋挨着他,马车晃荡着行驶,她脑袋也在他胳膊上一晃一晃,像在思忖着什么。
等了会儿,她忽然抬起头,将他瞧着,“曾大人说你能将功赎罪,你那么大功劳,抵我这个小小的过,不知道够不够啊?”
冯俊成一时语塞,伸手捏捏她下巴,“谁说你是我的过。”他缓缓移开目光,轻描淡写,“那功劳也未必就会轮到我头上,再看吧,也只能等消息。”
青娥哼了声,“等得焦心,好在有曾大人愿意透点口风。”
都察院内部有人能给曾亭光透露消息,就也有人能给秦家亲信走漏风声,秦孝麟得知诸多涉事官员因秦家受审,心知大事不妙,却又无计可施,愁得浑身燥痒,气急败坏。
他骤然停下脚步,顿感前路渺茫走投无路,霎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生一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第67章
顺天府的冬天比江宁来得更早, 也更干冷。才入立冬,刮起的风便有些刺骨。
不留神茹茹染了风寒,每天被裹得像个小炮仗, 直桶桶在院里跑来跑去, 看到有意思的小石头小树枝子, 衣服层层叠叠,蹲不下去也要蹲下去捡起来。
白日里施妈妈总抱她上街去, 溜跶一圈回来, 在天桥底下看场热闹,高兴得在施妈妈怀里左摇右晃手舞足蹈,回家路上再买上一串糖葫芦, 她吃三颗, 大老爷吃三颗, 青娥不吃, 青娥怕牙酸。
有时候青娥会就着大老爷的手, 咬一口糖葫芦外的糖壳,剩个光秃秃的山楂给他, 故意惹他皱眉, 看他吃酸。
大人都当小孩看不懂呢,茹茹背过手, 心说自己可懂了,青娥喜欢大老爷,是在捉弄大老爷呢!
“施妈妈,买糖葫芦。”茹茹想着青娥捉弄大老爷时他们脸上的笑颜, 缩起脖子, 两只小手捂嘴直笑,“我要买糖葫芦, 买了糖葫芦才回去。”
施妈妈当然是答应她了,“好好好,给你买糖葫芦,还是说好了,只吃三颗。”
茹茹忙不迭点头,她当然只吃三颗,剩下三颗是给青娥和大老爷带回去的。
天桥下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人头攒动,还有马车缓行在人潮。
施妈妈领着小茹茹叫住人堆里卖糖葫芦的,问他要一串糖葫芦。拿钱袋子的时候,不得不将茹茹先放到地上,松开了牵住她的手。
铜板在茄袋里叮铃作响,就这翻动的功夫,一只粗糙的大掌捂住了茹茹的半张脸孔,将她猛地抱起,跃入身后马车。
施妈妈大惊失色,莫说糖葫芦,就是茄袋都顾不上了。只听得车里传出茹茹猛烈的哭喊声,转身要去追车,车夫快马扬鞭,不顾街上人群,横冲直撞着隐入长街。
施妈妈大张着嘴饶是喊不出一句,眼珠子都在打颤,“…小,小小姐,追上那驾车……追上那架车!”
街上早就乱作一团,几个人被撞得躺在地上哀嚎,谁还顾得上这个自说自话的婆子。
施妈妈快步朝人堆里跑进去,老胳膊老腿追不上,慌张无措下总算记起回府搬救兵,连忙跑回府宅,叩响铜环。
门里青娥正趁着小孩子不在,附在冯俊成身前,笑盈盈上下其手。本来说趁着天好,帮他把书本摊开了拿出去晒,摊着摊着,她两手就抓在了他前襟,他就成了那本她最想翻开的书,怎么看怎么喜欢。
“都察院衙门的人真有意思,你都被停职了,还三天两头请你去帮他们查案,我倒要看看月末了给不给你例钱。”
冯俊成按住她探进前襟的手,将书本放下,噙着点笑瞧她,“只有我亲自到过秦家茶庄,证据也多是我搜集的,叫我去帮手也正常。”
青娥正要黏黏糊糊凑上去,但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王斑几乎是摔进门里,将青娥吓了一跳,扭转脸就见他让门槛绊倒在地,呲牙咧嘴爬起来。
正要问他何事惊慌,他大声道:“大事不好了,茹茹让人给抱走了!”
青娥只觉自己半边身子倏地发麻,该是站不稳的,却又飞快来在王斑身侧,抓着他将人扶起来,“什么时候?谁抱走的?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话说到后面她眼睛死瞪着,生怕遗漏任何一丁点线索。
直到有双手搀住她,她才发觉冯俊成就站在她身侧,他声音稳得惊人,尾音却是飘忽的,因为才说前半句就已经耗尽力气。
他一面外走,一面正色问:“在哪被抱走的?上衙门报案没有?”
“就在天桥底下,施妈妈说买个糖葫芦的功夫,就让人给抱走了,府宅里上上下下都出去找人了,还没报案,我这就去衙门。”
青娥却跑到最前面,喊住王斑,“我去,我去衙门,你到街上找人。”
冯俊成担心她有个好歹,“叫王斑陪你去!”
青娥飞快摇摇头,“我带施妈妈和红燕去衙门,你们快去把茹茹找回来!”
这家里跑得快的都到街上找人去了,青娥领着施妈妈往衙门去。衙门最初只当是寻常的拍花子,摆摆手道找不到了。
青娥厉声道出自家身份,那几个衙役才相视一眼,往县衙里去通报。
不多时点头哈腰走出来个县丞,道拍花子不好找,大海捞针请她稍安勿躁,说着要将青娥往门内领,青娥哪还有半分耐心,“我孩子丢了,带走她的是架马车!怎可能是拍花子的!”
县丞抠抠鼻翼,倒也不见他太过焦急,转脸和班头说了几句,像是为难,“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几分蹊跷,可是夫人,那样一来县衙更帮不上你什么,不如你先想想,回顾回顾自家在京城结过什么仇,那马车又像是谁家的。不是我不想帮你,夫人,你也要多给我点线索才是。”
青娥浑身透着凉意,心知县衙帮不上自己,扭转身往天桥底下去找人,“施妈妈,马车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施妈妈晕头转向在人堆里一指,青娥随即朝那方向找过去,那么大一架车,只要没有出城,就总要在哪处藏匿。
冯俊成前往安护侯借人,他与江之衡道明来意,后者面色沉凝,当即请他稍后,自己进内院去见老侯爷。
老侯爷现今六十的年纪,须发灰白神情肃穆,他对冯俊成无甚了解,但近日朝中他的传闻沸沸扬扬,老人家也难免对他有几分偏见。
江之衡跪地求老侯爷让他调用府上人力,最开始老侯爷有几分犹豫,叫江之衡去衙门报案,还是杜菱在房里听到消息,紧赶慢赶来在前厅,跪在江之衡身侧,一并求了几句,才叫老侯爷松口,默许江之衡调用府上家丁。
侯府里的人第一时间往城门去,以老侯爷之名搜查过往马车。
青娥走在街上,一度头晕目眩,双眼失焦,猛然在街边看到一人手里攥着只小荷包,遍体生寒,那是她做给茹茹的!
一抬眼,那人转身隐入小巷,青娥连忙跟上去,顿觉危险,又转身对施妈妈道:“快回府喊人来,我跟上去看看。”
施妈妈想要将她喊住,可是她自己一样焦心,孩子又是在她手上丢的,随即点头答应,想着先去搬救兵,然后快些折返回来帮手。
那厢青娥带着红燕紧追男人进了巷子,见他拐进一间小院,心知不妙,想要转身离开却又来不及了。
院里走出来一人,将青娥愣在原地,是秦孝麟。
那男人将茹茹的荷包交给了秦孝麟,后者嗅了嗅上头熏的香,是青娥用的同一种香。飞上枝头了,品味倒还是那么廉价。
“茹茹在哪?”青娥上前半步,她此刻眼里全无惧色,唯有怒火,“把茹茹还给我。”
秦孝麟只是瞧着荷包上头细细密密的针脚,问了句,“那小丫头真是冯俊成的种?”
“把茹茹还给我。”
秦孝麟没好气地将那只荷包丢给青娥,“她是在我这儿,可你要是想让她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眼下就该乖乖听话,不要忤逆我的意思。”
得知茹茹在他手上,青娥反而镇静了,“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认罪了,也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认下了,你为何还要追到京城来?”
秦孝麟见她上身着立领大襟的水绿色绸袄,下身是长至脚面的蓝色暗花百迭裙,腕子上带着三只金钏,俨然今时不同往日。
她瞧着变化极大,最大的变化是身上养了肉,肌肤微丰,腮凝新荔,瞧着更具风韵。
男人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同个女人跟着自己的时候在茶山上风吹日晒,瘦瘦柴柴,转脸戴上了金饰,白白嫩嫩,倒像是他哪里不如冯俊成。
秦孝麟冷哼了声,“先头还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干净,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庸脂俗粉。”
青娥见他视线在身上游移,反而笑了笑,秦孝麟朝她走过去,换了副声调。
“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把你女儿放了。”
青娥深吸气,看向他,“怎么求?”
秦孝麟绕她走了一圈,笑问:“你跟了他那么久,肚子还没有动静?你那女儿真是他的种?不是你和那短命鬼生下来赖给他的?”
“短命鬼?”青娥默念,转而想起他说的是赵琪,他还不知道赵琪活下来了,只是道:“这与你何干?你未免多管闲事了些。”
秦孝麟笑道:“与我何干,你要是不能有孕,冯大人不就知道了自己不行,转而怀疑起你女儿的来历。”
青娥在心中嗤笑,整条脖颈连带着耳后都因莫大的愤怒烧成了桃红色,她眼梢轻巧将他觑着,心道男人还真是越没什么越要显摆什么。
“原来麟大官人是要帮我怀个孩子,你行吗?上回就找别人代劳,嗳,大官人,该不会不行的人是你吧?”
秦孝麟眼里果真闪过一丝狠戾,扬手就要扇在她脸上,可她却笑盈盈迎上去,耳垂上的金镶玉耳环晃晃悠悠,昭示着她如今不同以往的身份。
秦孝麟只得咽下这口气,丢下她进屋,“跟我进来。”
青娥也不含糊,提膝要跟进去,却被红燕怯生生拉住,怕她遭遇不测。
青娥却道:“没事,即便少爷被停职查办,现今也还是吏部官员,料他不敢对我怎么样。茹茹是他唯一的筹码,他要想拿我加倍,早就把我捆起来了。你要害怕,就站在院里,听到里头一有不对,就跑出去喊人。”
红燕连连颔首,叫青娥小心。
青娥对秦孝麟这个人有些了解,他固然恨她入骨,可他同样狡猾,不会不分时机场合地实施报复。眼下秦家的燃眉之急是茶税案,而这桩案子中,冯俊成是他唯一能够得上的与案件相关的人。
青娥随他进门,在厅里落了座,外头光影阑珊,衬得门里死气沉沉。
她努力笑了笑,“麟大官人不如开门见山。”
秦孝麟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我本意不在绑你的孩子。”他扯扯嘴角,靠近椅背,“罢了,也的确是想吓吓你,谁叫你最近过得实在太舒坦。”
青娥当即问:“我最近过得舒坦,而秦家却状况不好,这便是你带走茹茹的目的,你想做什么?”
秦孝麟淡淡道:“我想让冯大人替我办一件事,请他和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大人串串供。我听说现在案子查是在查,却没有进展,眼下情势对我家仍然有利,冯大人要是聪明,不妨就与我们秦家化干戈为玉帛,替我家里推个替罪羊出来,掩饰几条罪行。”
青娥拧眉望向他,转而轻笑,“这是什么话?我实话告诉你,我来之前已叫婆子去衙门带人来,眼下就要到了。你可真叫异想天开,当心被抓个现行,别想用茹茹威胁他替你做这些事。”
秦孝麟不以为意,笑了笑,“你女儿随时领回去,左右我手上的把柄不是她。你可能不知道,冯大人,噢,我是说大冯大人,大冯大人和我二叔是老相识,早年间他刚坐上江宁织造郎中这位置时,似乎…走过我家里渠道,私贩了些纺织物到西番。”
这一听,青娥脸都白了,秦孝麟的这一番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要知道他说的若是真的,待这案子水落石出,冯家也必然遭殃。
见她如此反应,秦孝麟总算找回了些面子,往前坐了坐,恩威并施,“我们两家眼下在一条船上,秦家落水,冯家一样跟着遭罪。”
青娥默不作声,只听秦孝麟给出最后一条诱惑。
“我能打包票,等秦家度过此劫,定会保举冯大人重新入仕,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吏部郎中,如何?”
等冯俊成带着衙门里的人赶到,只看到青娥魂不守舍德从巷子走出来,手里牵着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小茹茹。
茹茹见到冯俊成,连忙张开两条胳膊,朝他磕磕绊绊跑过去,“爹——”
冯俊成随即蹲身抱起茹茹,捏着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左右转动,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眼见青娥脚步缓慢朝他走过来,冯俊成伸手接了她一把,“你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危险?带走茹茹的人呢?”他转脸对班头道:“人应当就在巷子里,有劳几位前往抓捕。”
青娥阻止冯俊成进窄巷抓人,“不必了,人已经走了。”她握住冯俊成胳膊,目光闪烁,“先回家,我有话和你说……”
“怎么了?”
那带着衙役来逮人的班头不大爽快,“人走了?究竟是什么人?”
青娥扯动嘴角笑得勉强,“就是拍花子的,我过去的时候喊了一声,见到我就丢下孩子跑了。红燕,你再跟衙门的人走一趟,大概说说那人长什么样。”
红燕早就让青娥嘱咐过了,自是半句实话都不会对衙门透露,点点头,稍显胆怯地跟着离开。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冯俊成早就觉察不对,但他愿意相信青娥,因此只等回到家中再问她缘由。
家里人都还没全回来,府里空荡荡的,连王斑都还在外头找人,冯俊成嘱咐王斑在门房候着,等有人回来,就叫他们别再找了。
茹茹哭得涕泪横流,出去时多高兴,回来时就多伤心。
她被吓坏了,前半个时辰她都是被吊起后颈皮的小奶猫,被人拿布条捂着嘴巴,威胁她不许出声。
她听得见青娥和秦孝麟在外边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以为自己就要再也回不了家了。
青娥哄茹茹哄得嘴皮子都快磨破,茹茹却生起青娥的气,抱紧冯俊成的脖子,不让他将自己放下来,“青娥骗人,青娥骗人!”
冯俊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看向青娥,见她欲言又止躲闪开去,这才别过脸去问孩子,“怎么哭着哭着又发起脾气来了,嗯?青娥怎么会骗人,你是不是错怪青娥了?”
“没有!”茹茹好伤心,“是麟大官人把我抓起来了!青娥不说出来!”
冯俊成错愕看向青娥,却见她身心俱疲往凳上一坐,“秦孝麟来京城了。”
冯俊成蹙眉问:“他来做什么?报复你?还是为着秦家的案子?”
“他…”
青娥不知道如何开口,先扬声唤来施妈妈,让她把茹茹抱下去。
既是秦孝麟,冯俊成便明白了她为何反常,因此将哭闹的茹茹暂时交给施妈妈,让她带下去给大夫瞧瞧,有没有磕到碰到。
青娥将门带上,神情沉重地转向他,见他神色焦急,一时间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冯俊成来到她身前,手掌稳稳托住她的手臂,温声问:“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垂下眼掩饰愤怒,声音仍是轻缓的,“别怕…你告诉我。”
青娥不想他此刻关心的都是她,眼圈发红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推开他,走到边上去,“我没事,不是我的事…是你爹……”
“我爹?”
这场对话当中出现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令冯俊成如此困惑,随后他顿了顿,像是有所启发,“你是说,秦孝麟和你说起了有关我爹的事?”
“是。”
青娥索性一鼓作气,与他复述了秦孝麟所说的话。冯俊成听罢竟只是蹙眉沉吟,不似青娥想象中那般激动,甚至有些过分冷静,冷静的就像早在今天以前,他便想到过这样的可能。
冯老爷曾竭力阻止他彻查秦家,后来又私下里与秦家二爷会面,这当中究竟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冯俊成早就在心里一一列举,只是不敢细想,往往刚起个头就被立刻抹杀了去。
“你信吗?少爷…”
青娥跟在他身后,盯着他沉默宽阔的后背,亦步亦趋,“你别信他说的,他一定是故意这样说,那叫什么,扰…扰乱视听。”
冯俊成踅身与她笑,笑容却十足勉强,“没事,你先出去吧,看看茹茹怎么样了,我等会儿还要到侯府谢过老侯爷借人,再到衙门看看,可能晚些回来。”
他说没事,又怎么可能真的没事。
但青娥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多余,因此只是顺从他的意思,走了出去。
她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进进出出只当才过了两三个时辰,转脸却过去了大半日。她忽感身心俱疲,不再有力气想更多的事,只想看到茹茹此刻安全地待在自己身边。
可茹茹还在跟青娥怄气,两条胳膊曲在身前,小肚皮圆圆往外顶,嘴角沉到下巴,眼睛里全是盈盈水花。
好在大夫检查过说没有受伤,只是嗓子眼哭得有点沙哑了。
施妈妈绕着圈哄她,和她说青娥找她时急得晕头转向,好几次对过有人走过来,或是地上有石阶,她都看不见了,撞上去,一脚踩空,又奇迹般不会跌掉,怎么着都能稳住身形,继续往前面找。
茹茹越听,胳膊圈得越紧,眼泪也落得越多。
“茹茹。”
恰此时青娥走进屋内,叫了她一声,以为茹茹还在赌气,谁知她泪濛濛转过身,张开双臂要抱。
青娥蹲下身,抱紧了小茹茹。
“怎么了?良心发现了,你这个小坏蛋,敢生我的气。”青娥说着,眼圈也泛红,“对不起,叫你害怕了,我急死了你知道么?要是找不到你,我就跟你一并丢了算了。”
施妈妈在旁无所适从地垂下头,“这都是我的过失,往后出门一定不会再疏忽大意。刚才大夫来瞧,说小小姐没事我才总算放心,否则我真没脸再待在这府里了。”
青娥叹口气,“不是你的错,今天的事放谁身上都防不住,但往后还是多带点人出门,否则真不敢放她出门。”
“青娥…青娥我害怕。”茹茹这会儿好受些了,窝在青娥怀里撒娇,手里攥着半个橘子,吃得手上湿漉漉的。
“不怕,在家里了,我和你爹都看着你呢。你告诉我,坏人有没有打你?”
“没有,但是吓我了…”
“不怕不怕。”
“还抢了我的小荷包。”
“荷包拿回来了,在屋里呢。”
青娥抱着她在院里晃悠,不时说会儿话哄她,逗她笑,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琪哥呢?”她四下看看,前院不见他人,又抱着孩子到门房找,果然也不见他。
青娥后背都吓出虚汗,心道秦孝麟人在北京城,莫不是将赵琪给撞见了?
没有这么巧的事……可万一有呢?
正当她万般焦急,探头往府门外张望之际,只见赵琪瘸着条腿,晃晃荡荡从街口走过来,肩上还架着哭哭啼啼的岫云。
“快来人,去搭把手。”
青娥连忙叫人出去接一把,就看见岫云满身脏兮兮的泥水,挣开赵琪搀住她的手,一瘸一拐往府里走,大约是扭伤了脚,没走两步就跌倒在地,周遭丫鬟赶忙上前搀扶。
赵琪也没忍住,劝了一声,“不然我给你送房里?反正我身上也脏了。”
“不要你管!”岫云恶狠狠回头瞪他一眼,只不过脸上的泪水叫她显得有些可怜。
等人消失在回廊那头了,青娥才侧目将赵琪打量,狐疑问:“这是怎么了?”
赵琪摇摇头,“没怎么,找人的时候没看路,掉水沟里了。也正常,人家眼高于顶么。”他转而笑嘻嘻去逗弄茹茹,“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在哪找到的?拍花子的抓到没有?”
“…说来话长,不是拍花子的。”
“那是什么人?”
青娥心道今日的事还是得跟赵琪提个醒,省得他白日里没事出去晃荡,叫秦孝麟给撞上,真要了他的命。
“琪哥,你这几天别出去走动,就在家里待着,带走茹茹的人…是秦孝麟,嗳!你别这副表情,我可不想再照顾你第二次,别给少爷惹麻烦,否则秦孝麟打不死你我也要打死你!”
茹茹在她怀里直缩脖,“不要打死舅舅……”
“不打不打,你娘吓唬我呢。”赵琪听得此事是真来气,咬牙切齿,“这阴魂不散的。你别担心我,我有分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还君子。”青娥捏鼻子将人推远,“快去洗洗吧君子,身上一股水沟味,不过你今天也算英雄救美。”
“嗐,她算什么美。我好心扶她她还骂我吃她豆腐呢。”
待赵琪骂骂咧咧走远,青娥才默默转向内院的方向。天色橙红,云朵火烧一般,压在屋顶。
不知道冯俊成这会儿是何种心情,但一定不会好受,他从小被冯老爷严苛以待,却不想冯老爷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他眼里清正廉明的父亲,竟卷入了他亲手调查的案子。
第68章
少年时, 冯俊成时常因为家教严苛受罚,但所谓惩戒也往往只是罚抄罚背,从来没有体罚过他。因此冯俊成即便深受其苦, 也从不觉得冯老爷真正苛待过自己。
他是冯家嫡长, 冯老爷对他的用心良苦, 他可以体会。
董夫人总是拿白姨娘的孩子和他比较说事,说知玉益哥儿生下来就是在冯家享福的, 她的两个儿子偏偏劳碌, 大儿子小小年纪就病死了,叫她终日自责,心里又冒出个小小的念头, 要是不由着他带病往学里读书, 好好卧床养病, 是不是就不会早夭, 即便荒废学业, 好歹人还活着……
小儿子么,生来顽皮, 生下来就知道和他大哥哥不是一个性子, 却还是被逼着走哥哥的老路,哥哥体弱, 弟弟却皮实,莫说读书,就是捉鸡斗狗都有的是精力,也因此被打压得更厉害。
董夫人夹在中间, 总是掉眼泪。
冯俊成心疼母亲, 却又不能不挑起身为嫡长的责任,外加珠玉在前, 冯老爷对他的要求也更为严苛,大哥儿做得好的事他要做好,大哥儿做不好的事,他也要会做。
不是因为他不如二姐和益哥儿,恰恰相反,冯老爷是将他看得太重了,将他看做了冯家未来的当家人。
眼下几个月没收到家中回信,应当也是冯老爷的意思。他对这个亲手培养的儿子感到失望,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换来如此落差,不回几封信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冯俊成一时恍惚,被莫大的不真实感包裹,即便他猜测过秦家与冯老爷的关系,也不曾将他放在一个有罪者的位置审视。
他是他教出来的儿子,那是他父亲,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自己。
如果从小崇奉的信念是假,那还有什么是真?
举目往窗外看,入了冬,整个天都是灰白色,如同陷入漫无边际的雾霭,他推门步入空荡的院落,树上枝叶凋零,了无生气。
这便是顺天府的冬日,他此前从未留意过的苍白。
冯俊成出府先到侯府拜访了老侯爷,携礼谢他老人家恩情,江之衡留他用晚饭,被他婉拒,他以为茹茹发生了什么事,将人请到一边。
江之衡道:“时谦,你要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告诉我。”
冯俊成勾扯嘴角,故作玩笑,“眼下我置身难处,举目瞧不见哪里容易,一五一十全说给你只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江之衡只好跟着笑笑,“茹茹没有什么大碍?”
冯俊成答:“没有什么,大夫看过,只说被吓到了,一群人围着她哄,出门时已经笑着讨糖吃了,孩子小,哭过转脸就忘了。”
“这点倒好,不像你,像她娘,小孩子这样才好,什么事都不搁进心里才过得开心。”
江之衡说着,沉下脸来,“那带走孩子的人抓到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瞠目张胆抢夺孩童,我看这未必是人牙子干的,应当是谁别有用心,蓄意抱走你女儿。”
冯俊成干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今日之事任谁看来都暗藏玄机,可他却只能打消江之衡的关心。
“已经请衙门的人着手去查了,有消息我来告诉你。”
江之衡拱拱手,“好,要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这夜归家,屋里给他留了一盏暖黄的灯,透过窗纸看过去,只是明晃晃的一团光晕,微弱渺小,却任凭院里寒风呼啸,都撼动不了分毫。
冯俊成轻手轻脚推门走进去,瞧见青娥坐在小厅里缝补茹茹的小荷包。那小荷包被勾了丝,惹茹茹心疼,她补个花样上去,明早放她枕边,她就又高兴了。
边上还有冯俊成的两件衣裳,本来是不稀得缝补的,眼下家里出了那么大变故,该俭省的地方还是要俭省着。这些好衣裳想穿了要再裁,可又要花好些银子。
“这么晚了还在缝补东西。”冯俊成不自觉放慢步调,倚靠隔断,透过灯火将她眺望,“不怕累坏眼睛?”
青娥朝他笑笑,嘴唇抿过线头,在指尖捻捻,穿进针眼,“我这双眼睛,可看了太多拙物,能将你给物色到,就已经物尽其用了。”
冯俊成走过去躬下身,拨亮桌上灯芯,“你就厉害一张嘴。”说归说,嘴角却带着笑。
青娥瞧他,“我说真的,初见你那日,你在我眼里是亮闪闪发着光的。”
“把我当银子看,可不就亮闪闪的。”
青娥直咂舌,脸孔微仰着,让他亲了一口。
她眨眨眼,“你还说!我那时骗你可难过了,最后也想和你走,只是我不敢。”
冯俊成捧着她的脸,加深了适才的轻吻。
青娥两手环上他后颈,眼神迷濛絮絮叨叨,“我就怕我跟了你,害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你瞧,躲是躲不过去的,我都逃到山上了,还要被你抓回来。”
冯俊成瞧着她,心上翻涌起温热的浪潮,“因为是注定好了的。”
青娥两腮让他温热的手掌托着,眼瞧他眉心渐渐蹙拢,眼尾浮现淡淡红痕,青娥心疼不已,起身将他按到罗汉床上,床矮,他两只膝盖顶得高,青娥挤到他腿间站着,捧过他的脑袋,贴上自己小腹。
“少爷,要不是我,就牵扯不出秦家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冯俊成只是环紧了她的腰,埋首在她柔软的腹部,话语沉闷,“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有些事也一样会发生,还是注定。”
他哭不哭她不晓得,青娥却是潸然泪下,“我好难过,我只想着五年前我就该跑得更彻底,跑到你绝不会涉足的地方……但现在我会陪着你,不叫你觉得选我是件错事,你有我,你到哪儿,我就在哪儿,就是要到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冯俊成闷声发笑,两手扶着她腰肢,抬起头来,“听着怎么像是要随我去流浪了。”
青娥泪濛濛的,“就是流浪也行,我擅长。”
冯俊成轻笑,“这下轮到我说你傻了?何至于连个住得地方也没了,这宅子是买下来的,即便我穷得叮当响了,也没人将我赶出去。”
青娥一想也是,抽抽鼻翼,玩笑道:“你不过是‘德行有亏’,衙门还不至于给咱们家也抄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抄家,冯老爷要真如秦孝麟说的那般以权谋私,兴贩丝织物,那江宁冯府定然就要面临抄家的劫难。
她晓得有的话不问,也是不会就此蒙混过去的,因此坐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将他瞧着,“你预备答应秦孝麟么?”
见他看向自己,青娥蹙眉道:“其实即便你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辜负的不过是朝廷的律法,那朝廷的律法又可曾善待你了?”
“别这样说。”
冯俊成知道她是想给他递个台阶,只是道:“一码归一码,我总不能公报私仇。不过,我当真又体会了一次万念俱灰的感受。”
不必明说,青娥也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她不告而别的那次。
青娥甩甩手,“没准秦孝麟说的是假的呢,是为了骗你帮他们,他做得出这事。”
冯俊成并不这样想,他心里清楚,在江宁时冯老爷的确有诸多异常之处,这不是秦孝麟能编出的假话,况且他能帮秦家的也有限,若是假的,犯不着和他说这些。
“你就是心地太好了!心肠也软,做不了恶人。”青娥故作生气地拧起眉毛,转而又压低声量,“罢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种人,也就是遇上我这个不称职的骗子,但凡遇上个尽忠职守的,早就背上你的全部家当跑了!”
冯俊成总算大笑起来,青娥见状也笑,缠着他晃晃胳膊,“我说的有假?”
“不假,我就是心肠软。”冯俊成缓缓垂眼,转而觑向她问:“若我真的帮秦家造假呢?”
青娥一愣,随后道:“那就造假,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都是你,我都向着你。”
不管是为了冯家,还是为了于家卫国的大义,她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青娥越想,越觉得难过,“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你眼下还是光风霁月的小冯郎中,即便江宁家中突生变故,也游刃有余……又怎会因为我,因为我被停职查办。”
冯俊成只是摇头,“傻话,这两件事半点关联也没有,不是你的错。”
二人面朝房门静坐着,青娥脑袋枕着他肩,身边不远处就是小几上的一豆灯火,轻盈饱满。她话音懒散,没有目的地叫了他两声,他都应了。
翌日天不亮冯俊成就起了,他打算往吏部去一趟。
这几日他随都察院和刑部协理办案,从来身着常服,今日起来,却叫青娥拿了身整理好的公服出来。
那身公服让她熨烫得平整,冯俊成见她端着那身衣裳,绯红的料子衬着她白嫩的脸,不由感到可惜。
她吃过的苦,比他见识过的还多,本该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挣来功名,裹在软缎当中呵护,偏偏这两件事,最难两全。
青娥见冯俊成噙笑瞧着自己,也笑起来,“做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要是能保住个一官半职好像也挺好。”
“可不是?谁嫌官做得大?”
冯俊成笑着将她手上的公服接过去,青娥便绕到他身后,替他整理装束,这里掸掸,那里扯扯。
“今天怎么要穿这身出门?”青娥忍不住带着点期待,“可是曾大人给你透了口风?真能保你留在吏部?”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冯俊成扣上腰间玉带,微弯下腰,让青娥捧来乌纱为他戴上。
青娥自是照做,满心以为是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她,笑盈盈送了他到院门外。
这个点茹茹也起了,被施妈妈裹得严严实实,嘴里呵着白气朝二人跑过来,花将军紧跟在后,眼看着小狗不再长了,孩子却一天大过一天。
茹茹小时候断奶早,身量比同龄孩子小些,可到底是一天一变样的年纪,在顺天府好吃好喝无忧无虑的这段日子,她越长越快,青娥都有些抱不动她,抱她起来都得憋一股劲,也只有冯俊成还能轻松把她抱起来。
父女俩面对面说着话走在前面,茹茹抱着他脖颈在他脸上香了两口,这才被冯俊成放到地上。青娥带着茹茹十八里相送,将人送到府门口,花将军送得最远,摇着尾巴追出去,等马车出了长街才又跑回来。
马车一迳往吏部去,冯俊成现今停职,虽被没收职权,但也能够出入吏部,他呈上一纸文牍,让同僚转交曾侍郎。
曾亭光下了早朝还真往吏部来了,他这几日忙着打听茶税案的进程,静待一个时机为冯俊成上疏求情。
眼下二人前后脚进出吏部,曾亭光打开那信封一看,登时眉头紧锁,“他人呢?”
“刚走,就在一刻钟前。”
曾亭光快步追出去,心中不可能在大街上将冯俊成追上,因此径直去往他家中。
青娥听闻曾侍郎造访,还有些怔然,心道莫不是真有好消息,连忙迎出去,将人请进家门。
“曾大人,俊成他今晨便出门去了,还未归家,您可是有要事找他?我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不然您先进来坐会儿,吃盏茶。”
曾亭光没好气地甩甩手上信笺,“正事都办好了,我看他就要到家了。”
青娥不解,正要发问,身侧茹茹早就说尿急,这会儿扭扭捏捏在她边上蹲着,小脸憋得发红,她赶紧叫施妈妈将茹茹带去小解。
“曾大人请随我来,到正厅等他。”青娥走两步不自觉看向他手上信笺,“这是什么?是给俊成的?”
“这是他一大早送来的!”曾亭光摇摇头,好生无奈,“他写这东西给我,你自己看吧。”
青娥接过去,摊开来瞧,她识字不多,因此只得先将信纸收起来,吩咐丫鬟给曾大人看茶,自己去找来王斑,让他给念念。
她想着快点听一耳朵就赶紧回厅里招待客人,因此在外间长廊催促王斑快些念,可等他说出第一句来,她就全然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王斑一字一句道:“下官言:我少在官宦之家,父母之慈爱,成我反叛之心。我爱慕李氏,绝非一过,知不能容,故辞仕,感念侍郎知遇之恩,不论结果,自辞以请罪。”
王斑念罢,小心翼翼看向青娥,果真见她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爷这是……自请辞官了。”
青娥叫他一句话喊醒,好生错愕,却又觉得情理之中,只是意料之外。难怪曾侍郎怒气冲冲,这段日子他一反常态,没少为冯俊成的事卖头卖脸,只等秦家的事了结,为他上疏陛下,留他个一官半职。
而今冯俊成却自请辞官,非但让曾侍郎百忙一场,还辜负了他的赏识。
可青娥知道他为何辞官,他是为了冯老爷的事……
只有熟悉冯俊成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强硬,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他这是不打算包庇任何一人,不论冯老爷是否切实有罪,他都放弃了为官权力,和冯家共进退。
青娥堆起个不怎么真切的笑,踅足进厅,给曾亭光添茶。
曾亭光摆摆手,“你看了?”
青娥颔首,“看了。真对不起啊曾大人,这都是我的缘故,我…要说我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是假的,我知道我会害了他,却还是害他走到这一步。”
曾亭光固然生气,心中也确实觉得有她一层缘故,却不至于全然迁怒于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也知道自己未必就要被罢官,或许只是下放,却还是递上辞呈,我想不明白。”
“这便是了,未必罢官,却也要付出代价,下放要想调回来,只怕比登天还难。”青娥淡淡说罢,笑了笑,“曾大人您应当还算了解他,他这是疲了,不想再困顿下去。”
曾亭光倒没想到这一点,侧目看向青娥,微微蹙眉,“那他要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他要什么?”
青娥笑意渐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天真无畏的小少爷,他眼中从来没有人和人之间的悬殊,只有跋山涉水历经艰辛也要给她安定的决心,他要的不过是一粥一饭,一段自己选择的终身,一个有她有茹茹的将来。
功名不是他的全部,若成累赘,也可以随时丢弃。
青娥豁然开朗,顿觉一身轻松,欠身见了极为隆重的一礼。
“他要辞官,就请曾大人准许吧。”
“你,你这是?”曾亭光一怔,正要上前将人扶起,王斑从外头进来,说是冯俊成回来了。
他出了吏部衙门也是一身轻松,因此还绕道酒楼,买了青娥爱吃的炙鸭子和酒,也给茹茹带了豆沙粉糕。
曾亭光瞧见他提溜着纸包和酒壶进门,当即脸都皱起。
辞了官就这么高兴?
冯俊成一下也有些错愕,转而笑了笑,请曾亭光一起用饭,曾亭光冷哼了声,没有再从青娥手里将那纸文牍要回来。
他道:“这信我不收,你想得倒好,不等都察院的判罚下来,就先自请辞官。”
冯俊成道:“不论都察院怎么判,我都自请辞去。”
“就是要辞,也等都察院的先判了你再说!”
“曾侍郎…”冯俊成无可奈何,只好如此,将鸭子和酒递给王斑,亲自送了曾亭光出府。
二人又在门口说了几句,曾亭光临走才发觉自己根本忘了劝他。见完李青娥,总觉得劝已经不管用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两个全都看不清利害!
曾亭光叹了声,还是舍不下这后生,其实他和冯俊成都清楚,都察院即便重判,也不至于将他罢官。
要想罢免他,文书早就下来了,何至于拖到这时候。
越到这关头,冯俊成面上看起来倒越轻松。他打开纸包,将鸭子移到盘中,炙烤过的鸭子皮酥肉嫩,一撕开直往盘子上淌油汪汪的汤。
酒香鸭子香,一上桌,茹茹和花将军就被勾过来。
“吃鸭子!茹茹喜欢吃鸭子!”
青娥给她扯了条腿,她那点食量,一条腿就饱了。
青娥道:“琪哥想开的就是鸭子铺,卖炙鸭,他说南京的是老味,和北京的不一样,没准真能赚钱哩。”
冯俊成这会儿已换回轻便的常服,见她对辞官之事一字不提,反倒有些在意。
“他留在顺天府也好,也不是没有谋生的手段,只要不沾赌,以他本事,不愁赚不到钱。”冯俊成落座给二人倒酒,瞧她有条不紊地分鸭子,“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青娥摇摇头,“都说了,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你,只要你是你,我就死心塌地的跟你。”她哼了声,故作玩笑,“不就是个官,自己辞了,总比人家不让你做了强!”
冯俊成笑起来,但也谈不上如释重负。
冯老爷要是得知此事,将作何感想?这个唯一的儿子,宁肯辞官,也不愿为秦家所用,掩护父亲曾犯下的过错。
要是早个几年,冯俊成或许会动一动念,可事到如今,他深有体会,躲是最下策,一个谎要用更多谎来圆,即便动用手段,度过这一遭,秦家更觉手握冯家生杀大权,届时冯老爷如何自处?他又如何自处?
青娥与他碰一碰杯,瓷盏发出轻微脆响,唤回他的思绪。
“你在担心你爹?”
冯俊成饮酒默认。
“你怕他怪罪你?哼,他什么时候不怪罪你,他总在怪你。”
冯俊成叫她情态逗笑,搁下酒盏,淡淡道:“怕,但错了就是错了,我能承担所有我做下决定带来的后果,他一样可以。”
青娥此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或许就连冯俊成自己也想像不到,这句话背后可能隐藏什么样的可能。他只是期冀着父亲的敢作敢当,不成想几日后会收到家中来信。
信上说,冯老爷于一月前自行往应天府刑部衙门投案,检举秦家兴贩私茶,此时正随囚车北上。
第69章
信上没有说的是,家中被抄,老夫人突发重疾,益哥儿受惊高烧,应天府姑爷染上花柳,江宁冯家大事去矣。
冯知玉人在应天府,连夜去往江宁衙门,花了大价钱疏通,才得以将冯府老老少少在牢中探视。她成了冯家在南京城仅剩的一颗完卵,好在她公爹是真的仁善,念在与冯家的旧情,肯拿钱财来替冯家打点。
冯老爷罪行难论,他投案自首,牵扯出秦家走私罪证,白纸黑字,是为有功,可他呈上文牍千字,详述了十年前初任江宁织造郎中时,是如何轻信秦培仪,将劣等织物买卖秦家,以公家财产换取银两,后来得知那些织物通通走私西番,便断绝了和秦家的往来。
他自认有罪,不能辩白,但也恳请都察院和刑部对此案彻查,详刑慎罚,没有犯过的罪,他一概不认。
当年秦二爷为了拉拢冯老爷入伙,也曾与他交过底,因此冯老爷拿得出切实证据证明秦家贩卖私茶。
当年秦培仪在他调任江宁时,曾送上拜帖,将他游说,“你我都是钱塘走出来的官,我不会坑害你,这时节谁是真的两袖清风。不过是劣等品,不卖给我也要销毁,多可惜?”
冯老爷最初不肯,架不住秦培仪有手段,软硬兼施,断断续续联系了有大半年之久,才有了第一笔交易,前后大约持续三个月,秦培仪开始怂恿他买卖一等品给秦家,彼时冯老爷已觉察不对,套话过后从秦培仪口中得知了那些织物的去向。
茶叶送出去难以溯源,纺织品却不一样,一针一线都是蛛丝马迹,一旦被查处,他这江宁织造府郎中的脑袋可就要不保。
他吓得胆寒,因此当即斩断和秦家的联络,又送去钱财消灾,以示自家不会揭发秦家所为,从而自保。
时隔多年,冯老爷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查处此案的人,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此时已被押送顺天府刑部大牢,刑部和都察院的几个官吏一并将他审问,连日舟车劳顿,冯老爷一身疲惫,须发凌乱坐在桌前。
冯老爷两手放上桌案,“多的我也不知道了,能交代的都已经交代清楚。”
一番供述,外间来了一位形容干瘪的老头,着正三品孔雀绯红公服,瘦瘦小小,来在案前,“令郎是冯时谦,小冯郎中?”
“你是?”
吴虹鹭笑容可掬,“我是应天府府尹吴虹鹭,受小冯郎中所托,来牢里望望你,他现在人就在外边,碍于规矩不得探视,你要是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我可以代为转告。”
“原来是吴大人,多谢吴大人好意,但我与这逆子早已断绝来往,只差在族谱将他除名,我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竟有如此凑巧之事,这边刚一有风吹草动,你就将小冯郎中给逐出家门。”
冯老爷蓬头垢面,无甚表情,“那是自然,他不听劝阻要查到我的头上,忤逆不孝,这样的儿子留他做什么。”
吴虹鹭笑了笑,点点头,“有理,那你可知道小冯郎中现
今停职在家,也正等待此案调查结果,我和曾侍郎有心保他仕途,他却自请辞官,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和冯家同进同退?”
冯老爷陡然一惊,举目看向吴虹鹭。
后者见他如此反应,只是微笑,“放心,辞呈曾侍郎没有收下。说句老实话,你如今投案自首,是顾全大局之举,这案子有你出面作证,便有了重大推展,这功劳也记给令郎一份,令郎虽不能回到六部当差,但下放地方若有实绩,要再想调任也不是难事。”
冯老爷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已知无不言,剩下的一概不知,只能让刑部去查。”
吴虹鹭微微一笑,“好,有你这句话,冯家人的安危起码是不必你发愁了。”
他步出刑部大牢,外头就是焦急等待的冯俊成和青娥母女,他们听闻囚车进京,自然说什么都要将人见上一面。
冯俊成与吴虹鹭见礼,颦眉问:“他还是不肯见我?”
吴虹鹭只是笑了笑道:“你应当明白他的用心,不见你,未必是件坏事。”
冯俊成与青娥相识一眼,青娥低头看看茹茹,这小丫头正背靠她两腿,晃来晃去,她不晓得这儿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生死,因此只是感到挺新奇。
冯俊成一拱手,“那就请吴大人准许我女儿茹茹见一见他吧。”
茹茹被点名,不明就里昂起小脑袋,抓紧了青娥的袖口。
那厢冯老爷正跟着刑部的差役往牢房去,走出刑讯房,来在外院,就见青娥牵着茹茹站在不远处的垂花门外。
茹茹第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后认出这蓬头垢面的老人是自家爷爷,迟疑着上前。青娥也放开了手。
“…爷爷?”茹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青娥不跟着,便也停下了脚步。
冯老爷本以为自己绝不会失态,即便冯俊成闯进来要见他,他也不会流露半分柔软,可就在见到小茹茹的一刻,他还是老泪纵横,全然料想不到眼前的一幕。
茹茹的个头稍长了一些,只细微的区别,他惊讶自己能够分辨。
“茹茹,来,来这儿。”冯老爷朝茹茹招手,身侧差役正要阻拦,见吴虹鹭在不远处背手瞧着,便没有制止。
茹茹回头向青娥求证,等她点了头,这才相信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灰发凌乱的爷爷就是她的爷爷。
她天真地问:“爷爷,你怎么在这里?”
冯老爷因此更为触动,话音轻颤道:“爷爷做了错事才在这里,茹茹长大千万不要像爷爷一样犯错。”
茹茹揉手,不大好意思,“茹茹总是犯错。”
冯老爷一下笑了,“你是个乖孩子,和你爹小时候一样懂事。”
“爷爷什么时候回家呀?”茹茹伸手抓抓冯老爷的袖口,有点脏脏的,她摊开两个手掌相互搓搓。
>
“爷爷不回家了,爷爷回不去家了。”
茹茹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回不去家了?”
青娥见不得眼前一幕,相隔
十步远,对冯老爷道:“少爷说,您只要竭力配合刑部和都察院,剩下的他来替您争取。”
“不许他再插手这个案子!”
冯老爷陡然提高声量,将茹茹吓得跑回了青娥的怀里,他沉下声,“也叫他不必操心江宁的事,等知玉送信给他。”
这父子两个,老子比儿子别扭,青娥也不再坚持,她已经替冯俊成将话带到,领着茹茹离开了刑部。
冯俊成就在大门外静候,见茹茹走出来后知后觉一个劲儿抹泪,便晓得冯老爷眼下境况不容乐观。
他蹲身给茹茹擦擦眼泪,茹茹难过极了,“大老爷,爷爷说他不回家了。”
“不会的,不会不回家的。”
“可是,可是爷爷他是这么说的。”
青娥轻叹,在旁将孩子引导,“你只听到这句?爷爷还对你说什么了?”
茹茹努力回顾,“说…说茹茹是个乖孩子,和我爹小时候一样。”她抬起脸,“大老爷,我爹就是你呀。”
冯俊成话语顿在嘴边,最后只是伸手摸了摸孩子发顶。
青娥见他沉默良久,上前轻轻握他胳膊,“要我说,还好你和你爹想到一起去了,要是你真帮了秦家,这会儿都没处哭去。嗳对了,你爹说叫你等二姐姐的来信,不必担心江宁家里,想来已经打点过了。”
“江宁家里…”冯俊成此刻反应迟钝,只好跟着默念。
举目顺天府里一片苍白,最后牵上青娥的手,带母女两个坐进马车。
晃眼半月过去,秦家案情逐渐明朗,冯俊成从曾亭光处得知进展,钱塘的秦家人已经收押大牢,不日进京受审。
秦孝麟本想趁此时节逃跑,却被青娥先行告状,让衙门的人在城门口将他车队堵了个正着。
这等热闹,青娥自然要带赵琪去看,不过赵琪如今成了大忙人,忙着炙鸭子分给府里众人品尝,为立足北京城做准备。
这几日鲜少听他说岫云坏话,大约也觉得岫云可怜,本来都要心灰意冷要回江宁了,江宁家里却被查抄,这下回也回不去,在这儿也格格不入,被小丫头们明里暗里排挤。
“要不你和妹夫说说?叫他在这儿给岫云说个人家,就别回江宁去了。”
青娥蓦地看向赵琪,将他上下扫量,笑了笑,“行啊,我和他说说,不过指婚的事他做不出来,要是岫云开口,那就两说。”
赵琪装听不明白,挠挠胳膊,清清嗓看向一旁。
青娥笑话他,拉扯赵琪两下,“嗳,我带你去见个人,你可别和你妹夫说啊。虽然也瞒不住他,我们去了再说。”
“见谁?”
青娥笑起来,领了赵琪去刑部大牢探秦孝麟的监。
秦孝麟听牢头说一男一女,只当是青娥和冯俊成,哪成想站在青娥身边的男人,会是生龙活虎的赵琪。
见他还活着,秦孝麟简直都不必判了,气得差点没当场死过去,抓着门栏对二人咆哮,说得什么都听不清,青娥就没见过这么狰狞的脸孔,四
五个衙役才将他给按住,当即将青娥和赵琪赶了出去,中断探视。()
“”
?想看在酒写的《春色欺瞒》第69章 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赵琪跟在边上一个劲宽慰,“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叫你今天这么一刺激,心火上来,可不愈发短命?呸,没准我们一走他就暴毙了!”
“哼,他就该立马暴毙!”
回去后这事果真没能瞒过冯俊成,擅作主张到牢里探视秦孝麟,这事可一点不小。
情急之下训了她两句,见她脸上“大仇得报”的笑意渐渐收敛,冯俊成又于心不忍,牵过她两手,领她坐在腿上。
青娥哼哼唧唧,不大乐意,“我这都收敛了的,本来还想放两句狠话,骂他是个阉人,底下没根儿!”
冯俊成本来都心软了,一听,无可奈何咂舌,在她臀上轻拍,“怎么什么都敢说?”
“又没第二个人听见。”青娥嘿嘿笑着攀他两肩,“你今天也到衙门去了?不是说叫你避嫌么?不给你官复原职也就罢了,还总叫你去替他们打白工。”
冯俊成笑了笑,道:“是曾侍郎找的我,他与我透了口风,眼下案子审到这一步,秦培仪两兄弟死罪难逃,秦孝麟少说落个流放之刑。”
这倒不难猜,兴贩私茶定是死罪,这么些年下来,秦培仪两兄弟的脑袋早就不够掉的,只是在他们死之前,还要在刑部严刑拷打一阵子,供出这十来年间所有涉案的同犯。
如此一来,有利也有弊,若牵涉众多,少说要“法不责众”,反而不好重判。
若严查本案,只怕要效仿前朝,将朝野上下杀一个遍,杀得无人可用,让死刑犯留着脑袋审案,审完再杀头,那可就是“明珠弹肉,费不当也。1”,划不来。
“秦家主犯死罪,其余人判流刑。”青娥左右腾换目光,注视着他轻声问:“那你爹呢?”
“一样流放。”冯俊成胸腔高高鼓起,又缓缓沉下,是深吸了一口气,“还只知道这些,多的得只等结案。”
“我陪你等。”青娥默默将脑袋枕到他胸膛,两手环着他,抬起眼,“江宁那边来信没有?也不知道二姐姐一个人能不能顾得上……嗳,你不论如何也加急去一封信,给她透个底,说你爹性命无忧。”!
第70章 正文完
日月更迭,转眼半月。江宁那边,全靠冯知玉一肩挑起。
她在黄家已然站稳脚跟,自从黄瑞祥病恹恹在床,她就接手过一房财政,以黄瑞祥名义购置田产,自己也私下里往外头放贷,以利滚利可谓蒸蒸日上。
黄家的内务也早就是她说了算,几个儿媳里,郑夫人最信任的就是她。说她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要早知道她真那么有本事,就该早些让她管账。
黄瑞祥最初还和她对着干,就怕她趁自己病,要自己命,她却并没有如此打算,只是一日三次地按时按点去偏屋瞧他,有时还会领着隆哥儿,只是黄瑞祥而今这气色灰败的模样,时常将他的宝贝儿子吓坏。
因此隆哥儿并不待见他,好在黄瑞祥本身也不是个好爹,不算冤枉了他。
冯知玉给黄瑞祥端去药碗,晃了晃怀中隆哥儿的小胳膊,和他打起招呼,“我瞧你气色好了许多,太医给的方子还是有用的。”
“月兰呢?”黄瑞祥压根不看她,“为什么不是她来给我送药?”
“月兰如今跟我学着打理家事,这会儿还在忙,你要想见她就等她空闲下来,她想起你了自然会过来。”
“冯知玉!”黄瑞祥恨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一把拉住她手腕,洒出大半药汁,“我知道,我知道这都是你的阴谋!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你这鸠占鹊巢的盗匪!你眼下得到的这一切,都是我的东西!”
冯知玉淡然抽出手去,任凭药碗跌在他被褥上,洇湿一片,黄瑞祥癫狂拍打着褥面。
她笑,“你?就凭你,等老爷夫人百年,一房家业定要在你手上败光,知足吧,当年你动辄与我动手,现今你还能躺在这享福,已是我仁至义尽。”
“…你这毒妇……”
冯知玉只是缓缓将眼珠转向他,寒光刺骨,“我嫁给你的时候,也想过和你安稳度日,替你操持家业,可你实在欺人太甚,我又恰好,不是个忍气吞声之人。”
“你…你……”
冯知玉抱着隆哥儿起身,最后睨他一眼,看他脸孔涨红,气喘连连,推门而出。
将隆哥儿交给奶娘,冯知玉带上准备好的饭食去往江宁衙门,她这段日子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黄家江家两头跑,这会儿带着食盒去往关押冯家人的大牢。
牢里都安顿好了,董夫人和老祖宗一间,相互照应着,白姨娘带着益哥儿一间,不必母子分离。
冯知玉先带着食盒去看望老祖宗,煎好的药还热着,这会儿端出来给她老人家喝正好。老夫人有阵子没下床了,大夫也请来牢里看过,说是心内积郁,是心病,只有心药来医治。
老夫人的心药,只怕就是冯家转危为安,度过此劫,偏这是最难的,眼下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还想再见冯俊成一面。
冯知玉帮着董夫人,扶老人家起身,“老祖宗,您快把药趁热喝了,喝了药才有好身体等爹和俊成回来。”
“…俊成,俊成。”老祖宗
睁开浑浊的双眼,悲戚唤着孙儿的名字,董夫人一下也哭了,叫整个牢间里悲伤更甚。
冯知玉连忙拿出今晨收到的信纸,将老祖宗安慰,“您瞧,这是俊成从顺天府送来的信,他说案子已经审了一多半,爹他罪不至死,应当……会被判处流刑。”
这消息说坏不坏,说好也是万不能的,老祖宗声泪俱下,“流刑…他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流放出去,受得了么?”
董夫人倒只是庆幸,急着接过儿子送来的信,“您快别哭,老祖宗,不杀脑袋就是万幸了。”
老祖宗睁圆了眼又问:“那俊成呢?可会收到牵连?”
冯知玉道:“这您请放心吧,他这五年间和家中鲜少联系,又总闹着嫌隙,官府知道他清白,不会为难他的。”还有后半句,她就不说了,说出来怕要惹得老祖宗更加伤心。
要知道这案子是冯俊成查出来的,哪有人自己涉案,还自投罗网大义灭亲的?
冯知玉一番话使得老夫人来了精神,坐起身,就着她的手喝下了药汤。董夫人又喂了老祖宗些清淡的饭食,待将人重新放倒,这才长吁出气。
冯知玉搀了董夫人到桌边,请她用饭。董夫人坐到长凳上,怔愣片刻,端起饭碗,往嘴里塞饭粒。
冯知玉提上食盒,“太太,我这就去看看我娘和益哥儿。”
“去吧,别在我这儿耗着了。”董夫人神情忪怔,话音艰涩,“知道俊成没事,我就放心了。这一月来,真叫一场大梦,别是醒不过来……”
“不会的,太太,您放心,还有我呢。”
“你…”董夫人慢悠悠将眼光挪到冯知玉脸上,见她而今容光焕发,虽说来探监特意穿得轻便,却还是能从她的面色看出她在黄家养尊处优。
董夫人抹了抹泪,“好,还有你呢,不枉我将你当个亲生女看待。知玉,你要来看我啊。”
冯知玉跟随衙役去往关押白姨娘和益哥儿的监牢,这里地方逼仄些,但也是布置过的,益哥儿见姐姐来,连忙探手去够,冯知玉直感鼻酸,推门进去,将饭食亲手摆出来。
“娘,益哥儿,吃饭了。”
白姨娘不止一次和她说过,不要来探,说了也不听,因此又喜又恼,默默不语,坐到桌边,先喂益哥儿吃饭。
“娘,我来喂吧,你吃饭。”
“我喂吧。”
“娘,你不想见我么?”
白姨娘轻叹,“你平日就够折腾的了,这一个月来都是你亲自给我们送来三餐,哪里闲过一天,这牢里吃食也不是多差,至多是清淡些,也正好我不爱吃油腻的。”
冯知玉摸摸益哥儿脑袋,“我不累,不来见你们,我担心。”
白姨娘摇摇头,“你总往这监牢里跑,我也要担心你。”
冯知玉讲话头扯开去,笑道:“娘,我有好消息和你说,俊成送信回来,说爹罪不至死,或许会发配流放,虽说凄苦,好歹命保住了。”
白姨娘一惊,“流放?有年限
没有?”
“有,
应当是有的。爹是自己投的案,
犯的是监守自盗的贪腐罪,不是走私,他又帮官府给秦家定了罪,俊成说判不久的,叫我们别太担心。”
见白姨娘沉默良久,冯知玉轻声与她道:“娘,你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却听白姨娘忽然问道:“知玉,你爹要是流放,我们这一家子是不是也跑不脱?”
冯知玉连忙道:“那不一定,还是要等官府下判决才晓得,俊成和我都会想办法的。我看还是先想法子将益哥儿送出去,这事我会和老祖宗商量。”
“你把你弟弟带出去,至于我,就别管了。”
冯知玉大惊,“怎么能不管了?”
白姨娘只是端起碗吃了一口饭,淡淡与她道:“要是我不跟你爹去,谁照顾他?那种苦日子,他过不来。”
冯知玉陡然跪下去,“娘…”
时间在信纸一来一去间飞逝,茶税案就此定案。
这案子果真没有继续深究,闹得沸沸扬扬也只查出十余个涉案官员,品级最高只有正四品。主谋斩立决,其余同犯、从犯,全都由刑部量刑流放,少则四五载,多则无归期。
冯老爷获刑七年,交由应天府衙门将人发配潮州,不日南下。
潮州不是那疾苦之地,能下放广东府的多为朝廷官员,鲜少有那穷凶恶极之辈,看来刑部这是要予以冯家轻判。
江宁冯府也要被如期查封,只不过府内老小幸免于难,不必随犯人南下,得以回到钱塘老宅,有惊无险。
得知此事,冯俊成本想在家简单宴请曾亭光和吴虹鹭,以感谢他一人在当中所做周旋。
吴虹鹭却婉拒了他,并告诉他自己从未替冯家争取过什么,他只是在早朝上疏时,附和过曾侍郎几句。
“他才是真爱惜你,我只是觉得你和我见过的官宦子弟不同,我那仗势逞凶的公子哥见得太多。你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
冯俊成一时语塞,分明是夸奖,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只好道:“或许是吴大人您总办案子,因此见的也都是有罪之人。”
“对了,吴大人,不知都察院预备如何给我定罪?”
吴虹鹭笑起来,小老头抬高手,拍拍他肩,“再等等,消息应当很快就登门了。”
冯俊成霎时费解,却也只得拱手目送吴虹鹭走远。他傍晚归家,小雪缠绵,天色灰蓝,瞧见青娥一袭翡翠绿站在府门口,两腮让北风吹成酡红,是这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唯一的春色。
花将军第一个追出来,绕着他转圈,又蹦又跳。
;“爹爹——”茹茹也从门房里跟出来,穿着大花袄,朝他奔去,额前碎发让风撩开,露出个溜圆的脑门。
冯俊成蹲下亲亲她香软的脸蛋,将她圈进大氅,牵上她,一并归家。
青娥替他掸掸肩头雪,“再有几日就是你和茹茹的生辰,你们两个生日靠得近,她又那么小,就一起简单过了吧。”
恰逢江宁家里遭
难,冯老爷即将流放南下,即便有大喜事,也不好大肆操办。只是不忍心叫孩子期待落空,她还从未过过一个像样的生辰。
冯俊成当然答应下来,好巧不巧刑部没几日后放出消息,茹茹生辰那天,正是冯老爷下放的日子。
那天里风雪交加,囚车晃荡着从刑部驶出,冯老爷衣着单薄,站在四面透风的囚笼里双目紧闭。
寒风送来一声女童清脆的叫喊,“爷爷!”
冯老爷扭转头,见街口矗立着一家三口。茹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冯老爷被关在囚车里,好生难过,两只小手叠在一起拜拜衙役,求他们放了爷爷。
冯俊成给了衙役银两,请他们在路上善待冯老爷,青娥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塞进囚车,“老爷,这是几身冬衣,您记得穿。”
冯老爷蹙眉看向这个险些被自己“卖”给秦家的女人,最终也只是不发一言,冯俊成打开随身带来的食盒,端出一碗胀糊的面条。
茹茹小心翼翼去端那碗面,递进囚车,“爷爷吃面。”
冯俊成难免鼻酸,红了眼圈,“今日是茹茹生辰,给茹茹过了生辰再上路吧。”
冯老爷霎时泪如雨下,捧起面碗,吃了个一干一净,即便如此,也只是道了声,“回去。”
父子两个终究没有大哭大闹着和解,或许那一天会来,但是是在离散过后的那次重逢。
囚车缓缓驶离视线,茹茹举头问青娥,“爷爷回江宁了吗?为什么不坐很好的马车?”
青娥一下不知如何作答,看向冯俊成,想了想,“茹茹要记得爷爷,六七年后等他回来,你也能将他认出来,对不对?”
茹茹点点头,“茹茹聪明,认得出来。”她收拾好地上的食盒,哼哧哼哧提起来,“我们回家去等爷爷吧。”
“走吧,我们也回去吃面。”青娥挽上冯俊成的胳膊,与他一道望着囚车远去的方向,“你爹吃过的米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没准他还担心你的处境呢。嗯?走了,大不了上潮州去看他,左右我们说好要浪迹天涯去。”
冯俊成瞧着她唇畔喋喋不休的小梨涡,总算绽出些许笑意,“浪迹天涯?越说越没边。”
这边都打定了主意,不论官府如何判罚,也仍旧自请辞官,去过那不受世俗侵扰的清净日子,殊不知变数早就降临,非但突如其来,还声势浩大,只差扬铃打鼓。
三人回到家门前,都叫眼前景象给惊住了,茹茹瞧着家门口的一顶大轿,和街上的两列宫人,吓得不敢上前。
“青娥…”茹茹不停伸长了手要抱,可青娥也吓坏了,她什么时候见过如此阵仗?
那些衣着鲜亮的白面男人,显见都是宫里来的宦官,领头的着蟒袍,头戴三山帽,俨然是司礼监的头头,万岁爷身边的大太监。
冯俊成与那大太监是相互打过照面的,当初万岁钦点他巡抚浙江,便是由司礼监下达旨意。
“卑职见过陈掌印。”
冯俊成再迟疑也要上前见礼,他
心知结案以后刑部会和都察院联名将案宗上疏陛下,因此万岁爷一定是知情了的。
他身为钦点的巡抚,回京交差却把官弄丢了,难说司礼监此番来意究竟是什么。
那陈掌印笑成一朵花,嗓音细窄,“好久不见,小冯大人的女儿都这样大了。”
这叫冯俊成如何接话,只得跟着微微一笑,陈掌印又笑道:“小冯大人可是去给令尊送行了?”
冯俊成道了声是,“陈掌印可是为了茶税案一事前来?可是陛下想调阅钱塘详细案情?”
“这我一概不知,小冯大人还是随我走一趟,清早曾侍郎到文华殿求见,此刻他陪着陛下在文渊阁,说起你,便叫我来请了。”
冯俊成听罢心中雷声大作,回首见青娥牵着茹茹站在雪中,同样神色茫然。他抬手朝她摆一摆,示意她先行回府,而后跟随陈掌印的软轿,回头看她一眼,朝紫禁城方向走去。
青娥险些撇下茹茹径直追上去,回首见茹茹一屁股坐进雪地大哭,连忙将孩子拉起来,追着雪地里杂乱湿泞的脚印跟上。
她眼见冯俊成跟着轿子隐入了紫禁城的东华门,那附近都有禁卫军把守,任何人靠近不了筒子河,她只得牵着茹茹在街上痴望。
朱红的城墙巍峨高耸,她的视野里只有雪幕和红墙,怎么也望不见冯俊成的身影。
宫墙内,冯俊成跟着陈掌印穿过甬道,来在文华殿后的文渊阁。幽深的长廊上,宫人们纷纷低垂着脑袋,仿佛了无生机的木偶,在雪地里走动,同样万籁俱寂。
文渊阁的大门应声而开,冯俊成迈步进殿,殿外光线只够照亮门前那一隅灰砖。
冯俊成就站在那一隅光亮之中,跪地行叩拜大礼,他不曾抬首,自己而今不过一介草民,怎可以目睹真龙天子的面容。
昏暗辉煌的殿内,年迈的皇帝将手中狼毫笔搁下,开了口,“当初谴你南下巡抚浙江,便有曾亭光的保荐。朕读过你的奏疏,以为你查获答案,怎么着都要擢升一级,不想再听见你的消息,人已经停职在家,还成了罪臣之后。”
冯俊成低俯下身,“微臣愧对陛下隆恩。”
“你自知愧对,为何辞官?是想一走了之,就此不再为朕效力。”
冯俊成一怔,“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哼笑,“那好,朕告诉你,都察院和吏部对你的判罚,是要将你调职顺天府府衙,可吴虹鹭不要你,他举荐你去浙江府充任杭州知府,补秦培仪的缺。”
冯俊成只觉心脏一紧,“微臣自知能力有限,恐不能胜任。”
皇帝仍不疾不徐,“朕也怕你不能胜任,因此特意传召曾亭光,这才知道你停职是为了一个女子,你能否与朕讲讲,是什么样一个女子,使你甘愿放弃六部之职,曾亭光替你们求情,说她身世凄惨,你心地良善,这才不能将她放弃。”
“或许…她至多是个运气不好的寻常人,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和微臣有一段寻常的感情。”
“哦?朕可听说过
她的来历,你怎好欺君,道是寻常?”
冯俊成说到这里,已然不再担心皇帝此次召见的意图,俯首道:“这世上如微臣这般生来便不愁吃穿的人少之又少,在她的眼里,微臣才是那个不同寻常,不可接纳的异类。她欺骗我的钱财,是因为权势之人欺她在先,微臣惊讶于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是后来去往钱塘,见识到秦家行事作风,才算有了答案。”
上首静默良久,门外始终静静聆听的曾亭光朝陈掌印微微一笑,陈掌印与之拱手,无疑是在赞他慧眼识珠。
“冯俊成,朕心想,你这么早就进了六部果真是个错误。”
曾亭光神色大变,连忙竖起耳朵。皇帝又道:“你这样的良吏清官,就该为民做官,绝不能身居六部为官做官,朕意已决,钦点你为杭州知府,你才从那里回来,本就再合适不过,要再推脱,朕可要赐你个杀头的死罪!”
紫禁城外小雪渐消,青娥抱紧了茹茹,一个劲抽鼻子,她冷得耳朵都有些僵了,不时往茹茹颈窝呵气,怀里的小丫头打起喷嚏她也根本挪动不了一步。
“青娥,我冷…”
青娥跺着脚道:“再等等,你爹见皇帝去了,我担心他,你就陪我再在这风里等等他。”
茹茹说起话直冒白气,“…皇帝是谁?”
“皇帝就是…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大老爷,管着这天底下所有人。”
“皇帝是龙女吗?”
“可不能乱说!”青娥赶紧去捂茹茹小嘴,将她给冰得扭脸直躲。
这一扭脸,就瞧见冯俊成身披貂鼠灰的氅衣,款步从东华门里走出来。茹茹清脆地高声唤他,冯俊成也笑着与她招手。他走过来,衣袂翻飞,脚步越来越快,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青娥冻得鼻尖通红,这会儿眼圈也彻底红了,她不管不顾抱着茹茹飞快地朝他跑过去,眼泪滴在薄薄的雪上,顷刻化开一寸冰封的土地。
她将一切抛诸脑后,瞧不见那地底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正静待春色莅临的新芽。
东华门外的禁卫军见状围了上来,要驱赶三人,但此刻他们仍紧抱着彼此,灰蓝的天空下,枯枝野蛮伸向天际,貂鼠灰的氅衣下温度交织,是这寒冬里最接近春日的地方。
青娥心想,不论结果,她都已准备好随他到天涯海角。!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