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路过长街寺庙,薛离玉顿住脚,循着经乐的方向往那边看,虽然看不见,但脑中亦有景象。


    香雾袅袅绕梁不绝,香客敬香尽显虔诚,他听见人们的祝祷,早已对世俗无所求的心,在这一刻泛起涟漪。


    神明会理睬一个小小凡人的心愿吗?


    薛离玉淡漠地想,寄希望于神佛,是再痴心不过的妄想,可凡人总要念上几句才心安。


    寺庙之中,高位正中乃是释迦宝相,左立凤凰迦楼罗战神,腕间挽一条银练白龙,右立普世传经尊者,手持净瓶拈花微笑。


    三尊皆是修仙界仰慕的三世天神明,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世人常说,千百年修至上仙境,万年修为才得窥见三世天一隅。


    他缓缓膝跪在软垫上叩首,心中默念,求三界安康,来生顺遂。


    后殿则供着上仙境的神仙,除却天帝,三清,群神众仙,还有一名少年的神像尤其俊美华贵,眉心一抹升龙纹,银眸华服,长袖无风自动,庄严向下垂首。


    有香客小声问询住持:“这是还未成神的小龙神吧?少年神也能入神殿吗?”


    住持和善道:“恕之仙君是个例外,上数五百年,下数五百年,从未有过龙神转世,能提前得天道庇佑,在人间风雨处供奉神像,也是理所应当。”


    香客们便叠声赞道:“怪不得,只盼他修成大道,造福黎民才是。”


    薛离玉在软垫上起身,他看不见谢扶华早已抹去额间升龙纹,但猜这人不喜热闹,也不喜听闲话。


    他不算猜错,龙君为人寡言少语,冷情冷性,端的是修然玉立,淡然旁观了片刻,便拉着薛离玉走。


    薛离玉被他攥着手,无奈地跨过高门槛,走得急便咳了两声,好脾气地笑笑:“我还没有拜神,为何急着要走?这里又没人撵我们。”


    谢扶华白袖轻摆,站定,抿唇轻声道:“你,要拜哪个?”


    薛离玉没忍住笑,抬起手,循着记忆食指一点他额心,那紫纹便凌空浮现:“你说我拜哪个?一一都拜过了,唯独小龙神没拜过,我怕他挑我的理,夜里耍手段折磨我。”


    “没有那样的神明,神明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也不会因此折磨你。”


    谢扶华把他作乱的手按下,冰冷的声线几分无奈,低声道:“再说了,我还要你拜吗?这里人多,你别乱走,便胜过拜我千次万次了。”


    薛离玉心道唯独这一点我是做不到的,但没必要挑明了直说,敷衍着点点头,往前走了些,又遇见变杂耍的修士们。


    听也知道这九州热闹,火树银花不夜天,满城风雪,却不见故人归。


    薛离玉走得累了,擦去额边冷汗,纤长雪白的手指揉了揉脸颊,曾经美丽动人的双眸如今空洞洞的,紧闭不睁,长睫毛安静轻柔地落在眼睫上,头发随着摆头的动作,温和地落在肩头。


    “可惜我看不见,白白浪费美景。这附近很凉,是有河吗?”


    旁边有人推推搡搡,有俏丽的女子热心回答:“小公子,这条是咱们修仙界九州有名的难全河呀!河边可以放花灯,蕴藏了寻思咒的花灯,会带着放灯人的执念,飘到他所思的人身边呢!”


    另一女子道:“真的假的?那我放一个,不知会飘去哪位公子脚下?那我便强娶了他!”


    “给我留一个!”惹来笑声一片,渐渐走远。


    薛离玉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正想离开,谢扶华便拿着银钱买了两盏莲花灯,俯身搁在水面上,两指夹一点光芒,将灵力注入莲花灯里。


    二人名字浮于灯芯之上,在一众暗淡的莲花灯里十分华丽,缥缈鎏金。


    谢扶华望着天边参宿,犹豫道:“你心里想着谁?”


    夜风微凉,薛离玉扭过头轻咳几声,脸颊苍白:“我若说了,你怕是又要不高兴,回去了还不是要欺负我?反正我又看不见,只好任你欺负,我不说。”


    “是萧长烬吗?”


    谢扶华声音骤然阴森下来,如深冬飞雪,片片冰凉凌厉,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连周围人都退避三舍,浑身汗毛耸立。


    薛离玉坦荡道:“是。”


    谢扶华闭了闭眼,放了自己那盏灯,小小橘黄的灯火莲心顺着水流飘远,飘向远方的同时,霸道又不讲理地卷走了薛离玉那盏在水中迷糊乱转的莲花灯。


    薛离玉看不见,笑的狭促:“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谢扶华声音依旧冷淡。


    薛离玉忍不住又去招惹他:“生气就直说嘛,难得出门一次,你过来,我同你说句真心话。”


    谢扶华低头,他突然想看见那秀美清冷的脸颊上,亮晶晶宝石般的黑眼睛,心肝一颤,被他极力压下去。


    可那长眉下只有一双微微颤抖的睫毛,像是翩然的蝴蝶羽翼。


    少年勾唇一笑,趴在他耳边故意气他道:“我已经是仙君的炉鼎了,就算心里念着别人,不还是要伺候仙君?”


    谢扶华要是生气,最好把他丢在大街上,他就摸回方才的寺庙,剃发为僧。


    只是有些舍不得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他听见谢扶华的呼吸声很沉,很重,不知怎的,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处安静静谧的地方,枝头落雪砸在地下,惊起小鸟拍打羽翼飞起。


    呼吸渐渐扑过来,薛离玉没靠在树上,反倒扑倒在对方身上,又被按在雪地里蹲着,不满道:“又发什么疯?”


    “此处无人,你说的,伺候,”小龙神挑起他一缕墨发,绕在指节上,喑哑道:“含住。”


    落雪枝头,如宣纸飞落般洁白点点,撒在薛离玉身上,染白一整头黑发。


    一场雪花白,他咳了几声,被拉起来,擦去唇边的白雪,不留下一点点痕迹。


    单薄的少年躯体如折竹般脆弱,脸颊上飞溅的雪,如点缀在枯树上的花,亦被一一抹去。


    谢扶华平复呼吸,望着他咽下去,才闭目道:“趁着现在你修为激增,让我查探你的鼎丹,是否开出第一瓣莲华了?”


    他伸手,犹豫片刻,悄悄在少年深凹清瘦的锁骨窝里,留下一抹同他额心一样的升龙印。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移开指尖,轻落在丹田处。


    这是锁魂令,此令通达天地间,跨越死生的界限,就算是幽冥老儿见了这具魂魄,也要给他谢扶华七分薄面,不敢轻易叫他去投胎。


    谢扶华的声线很快恢复平静:“你的鼎丹流转有些艰涩,短时间内汲取了大量的修为,阴阳相冲,不能融合,还得接受天地日月的精气,与我灵修运气才是。”


    少年点头,在雪地里抱住自己,缩成一小团,全身皮肤都发红发粉,尤其是嘴唇,原本苍白的颜色,变得殷红湿-润,唇角磨破了一点皮。


    薛离玉低声道:“你看你是不是很过分?我的嘴都破了。”


    谢扶华似乎轻笑一声,这片刻的温存,霜雪亦难吹灭。


    他望着少年清冷温柔的脸,鬓边垂落那两缕龙须发,衬出动人心魄的美,毫不亚于寺庙里的神明。


    “知道了,对不起,是我急切,”谢扶华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悸动,淡淡把他牵起来,“下次会注意的。”


    “没有下次了。”


    薛离玉不情不愿跟他起来,揉着嘴角,脸拉得老长。


    —


    谢扶华牵他出了后巷暗木林,一同前往仙盟主办的,各大宗门世家都参与的群仙宴。


    每年游仙界和群仙宴都是同天举办的,不过这次选在中州,是在云巅门的地界。


    薛离玉脑中小字道:“云巅门皆是琴修,擅长音律,法阵,洗髓等等复杂的仙术。平日里喜好风雅,因在上次围剿魔尊之战中屡立奇功,逐渐地位卓绝,成了仙门瞩目的焦点。门主有十余个子女,其中,二儿子白琢最得他意,代为执掌云巅门,也是这一届仙盟的中流砥柱。”


    薛离玉心道,谛火君想要在云巅门万里结界中劫走萧长烬,那才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若云巅门里有人接应,反倒轻而易举,最好静观其变。


    “炉鼎不能进,出去出去!”


    刚一迈进去,云巅门的侍从就推了他一把,不耐烦道:“也不分什么场合,这是你这种东西能进的地方吗?”


    “什么东西?”谢扶华长眸微眯,居高临下道:“他是本君的人,不是东西。”


    薛离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侍从吓得直打自己嘴巴,连连退开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谢扶华面上无波无澜,把少年带到自己所在的首席位置落座。


    “你就坐在我身边。”


    他这样做虽有不妥,但无人敢非议,只能看着那病气孱弱的炉鼎,心知少宗主小龙神是坐实了宠溺炉鼎的传闻,不知道静虚宗的长老们明天知道了,胡子是不是要气的翘天上去。


    只见那少年炉鼎容色卓绝风华,棱角分明的面孔美而不媚,温和平静,但不女气,默默地吃着莓果,不敢牵动嘴角一样,一小口小心翼翼咬下来,慢慢地嚼。


    他白布遮眼,墨色长发安静乖巧地披下来,随后畏寒般缩进大绒狐裘里,喝了口热茶。


    白琢姗姗来迟,边走边把大氅递给侍从,路过谢扶华时顿了顿,而后一笑没有多问,略一颔首,坐回主位上,与其他人谈笑风生。


    小字道:“薛公子,白琢在看你。”


    薛离玉默默:“看我做什么?”


    小字无情道:“除了你所有人皆辟谷了,只有你在吃。”


    薛离玉凄然:“可是我饿,这里的鹅儿卷,黄金酥,金玉贝都太好吃了,还有云舒果茶,上汤玛瑙扣,你不尝尝吗?”


    小字道:“……”


    与人谈笑间,白琢似有若无地盯着他,惊诧发现他和传言不一样。


    少年不痴傻,不爱闹,甚至并不狐媚,温软高洁,眼遮白布,连一丝邪气都无,干干净净的。


    白琢便道:“恕之仙君,你还未曾介绍这位公子,有幸坐在你身边,想来身份不一般吧?”


    谢扶华长眸一昧:“薛公子是我的挚友。”


    “挚友?仙君也有这等不入流的挚友?”


    蓬莱宗那边,薛离玉的大师兄祁陆生道:“分明是我师尊的仙侍,只因长得像云偌仙尊,便叫仙君强占了去,你何时归还?”


    谢扶华瞥他一眼,只此一眼,叫人魂灵冰凉:“祁公子,污蔑同道,禁言五日,若是不服,我自请上阳尺责罚于我,如何?”


    众人不敢插话,不敢惹这冷淡孤高的小龙神,他脾气品貌无一能挑出毛病,所施刑罚也从未出错,谁也不愿与之冲撞。


    但是人人都要给谢扶华一个面子。


    一众劝说之后,只听容雪京轻笑道:“罚便罚了,他不会说话,活该挨打。不过,薛公子一介炉鼎,能得仙君宠爱,帮仙君修炼悟道,实属荣幸,你说,本尊说的可对?”


    这话说的夹枪带棒,容宗主周身气场骤然阴冷,他所修木灵根,品性波动时,周围人犹如堕入绿色深渊,窒息难当。


    那少年刚放下茶盏,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只是坐在席间便自成风景,修长的身姿着实优美。


    他似乎习惯了任何人对他的调侃,咳了咳,擦去唇边的血,平静道:“宗主说的是,我能伺候仙君,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自当尽心尽力。”


    谢扶华眉目一凝,寒气凛然浮现,薄唇抿成一条线。


    他没看错的话,薛离玉唇角勾起那一抹笑是什么?嘲讽?生气?


    众人见他吐血,皆摇头,“真是闻所未闻,这炉鼎身子这么差,怎么采补?怕不是要倒贴修为!”


    “真是厚脸皮!”


    “老朽老了,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


    白琢一笑,也真怪了,恕之仙君那等眼里容不下任何人的高傲性子,竟能对一人情深一往?


    想来是修无情道必要过情关,不真正动心,如何过关?


    白琢若有所思地一笑,身居高位者,并不太把真心当回事,随意举杯道:“喝酒喝酒,今日相聚所为是公事,不提这些私事。”


    众修士心如明镜,以善为本,忙打圆场道:“来喝酒喝酒!”“白少主,我敬你一杯!”


    随后便是仙门家宴,歌舞升平。


    薛离玉无心听他们说话,兀自杵着下巴听小曲儿,然后就被谢扶华抓着手,按在他膝盖上,狠狠揉了揉。


    “方才为何那样说?”


    薛离玉小声道:“我有说错吗?方才你对我做什么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嫌我丢脸,不爱听是吧?没事,我下次不说了。”


    “不行。”谢扶华抿抿唇,脸颊可疑地红了,低声道:“爱听。”


    “我……”薛离玉话音未落,小字便道:“萧长烬来了!准备好!”


    众人眼中,萧长烬从门口水榭里缓缓走出来,瞧见了尊长们却不行礼,双眸墨中带红,瞥向薛离玉的方向,眸光晦暗不明。


    薛离玉浑然不知,刚要悄悄起身,却被谢扶华扯住衣袖,一把拉坐下,“你又去找他?”


    薛离玉装傻:“谁呀?我尿急,要去茅房。”


    谢扶华冷冷道:“你看得见茅房吗?我陪你去,若是你排不出,我有的是办法治你说谎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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