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俯下身,受到蛊惑一般靠近了谢扶华,近得仿佛长长的睫毛能扫到他的面颊。


    栖鹤君在旁边瞧着,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明说的压迫感。


    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炉鼎,但居高临下看着谁时,偏有着神明审视凡人般的意味。


    这炉鼎真的只是个炉鼎吗?


    那错觉一闪而过,栖鹤君想,他连修为都没有,也许是那张脸带来的错觉吧?


    薛离玉拨开谢扶华脸上自己的头发,潋滟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气息如潮水般包裹了他,谨慎又饱含雀跃地问道:“……是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他的声音很轻,如羽毛轻抚过水面。


    谢扶华能感觉到他的鼻尖快要贴上自己的,不由得屏住呼吸,素来矜贵自持的脸上贸然浮现一丝仓惶。


    他的睫毛急速扇动几下,后退一步道:“本君从不骗人。”


    纯白衣袂翻飞,二人一触即分,薛离玉也下意识后退一步,才反应过来这动作有多傻。


    他们连双修都不知道修过多少回了,赤诚相见都不觉得脸红,怎么碰一下鼻子就脸红得要命?!


    薛离玉连忙背过身去给自己系腰带,手指发抖说什么也解不开扣结。


    这时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从腰后绕过来,灼热的呼吸也靠在耳后,“别动,我帮你。”


    那双手抖得不算厉害,比他强上一些,还算利落地系好了腰带。


    因为对他腰身的尺寸掌握地刚刚好,不松也不紧,垂带仙云流风,自成风情。


    然后,那人又如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半步:“系好了。”


    薛离玉纳闷地想,不是说好了只双修的,现在又是给他熬药治病,又给他穿漂亮衣裳,还带上了发冠,这是要闹哪一出?不会是被邪魔附体了吧?


    栖鹤君见这俩人背对背谁也不看谁,望了眼天边,天真的说:“你们不是要出去玩?再不出境的话金乌神就下值了,夜里我们莲天境有宵禁,甭管你们是谁,就算是天帝来了也得在外面等!”


    谢扶华正色道:“这就走。”


    随后拉起薛离玉的袖子,把人拽出殿外。


    —


    片刻后,二人御剑在天,薛离玉抓着谢扶华腰间的吊坠往下方看:“仙君,咱们这是在哪?”


    谢扶华道:“雁江都,这是仙盟所辖的区域,即将举办仙门大比。到时候修仙界四宗九门十八派会尽数到访,热闹的很。”


    薛离玉奇道:“那你参加吗?”


    谢扶华摇头道:“静虚宗修炼无情道,本就与旁的宗门修行方式不同,也极容易因为争强好胜而走火入魔,与我宗道义相悖。况且,我非凡人身躯,自然不能恃强凌弱,未免有失公平。”


    薛离玉若有所思点头,想起那日容雪京要他做仙侍共同参加仙门大比的事,不由得苦笑,心说这要是再遇见了肯定尴尬,不如离人多的地方越远越好。


    反正他只需要看住萧长烬,不让他和谛火君他们混在一起搞事情就好了。


    天上有不少御剑的修士,还有驾驭灵兽的,最新奇的当属卦师宗,符咒如同飞毯,几百张飞毯一同飞起时,简直是叹为观止。


    “玉儿,你在想什么?”谢扶华突然道。


    “……啊?”薛离玉心不在焉地说。


    谢扶华的声音突然变沉:“我问你,你为何不与我说话了?”


    薛离玉一愣,不是你先沉默的吗?这是生的什么无名火?


    “我……我在看风景嘛。”


    “……是吗?”谢扶华淡淡说,眉目微蹙,尽管疑心,但没有再问。


    谢扶华这一说话,周身龙气随之涌动,掀起气场波折,路过的修士要么退避三舍,要么积极前来搭讪。


    谢扶华态度不冷不热地交流了几句,修士们如获至宝般离去,只不过走时都要多看薛离玉几眼,无一例外是满眼的惊艳。


    只听谢扶华低声道:“玉儿,你抱紧一点。”


    薛离玉“嗯?”一声,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抓着按在腰上,重复道:“你抱紧我,不要摔下去。”


    “哦。”


    小龙神太不讲理,行事作风又霸道,薛离玉只好顺着他,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把头枕在他肩上,百无聊赖地继续看风景。


    雁江都外有百里长河,灯火万千,仙门修士打扮皆是旷世出尘,无论男修女修皆是容貌干净整洁,年轻弟子居多,三五成行,有说有笑。


    二人落地,薛离玉刚一转身去拉谢扶华,想去路边摊喝一碗热汤,就撞上了一人胸膛。


    祁陆生揉揉胸口,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薛离玉,不知为何愠怒道:“你还有脸出门啊你?还敢在这里给蓬莱宗丢人现眼?我真服你了!”


    薛离玉落了地,照旧用白纱遮住眼,冷笑一声,抱起双臂故意气他道:“你放心,等到两个月后,我必定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就算你跪着求着我看你一眼,我都懒得看你。”


    祁陆生破口大骂:“你真当自己是根葱?你不知道这次仙门大比是为了什么吗?你个蠢货,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薛离玉淡淡地说:“不知道什么?说啊,不说的话,我祝你这次仙门大比拿倒第一,用的剑全断,睡的屋全塌,遇到的对手全是元婴期,输得一败涂地。”


    祁陆生气疯了:“薛离玉!!我咬死你!!”


    “来啊?”


    薛离玉把玩着自己头发里镶嵌的白玉流华珠,绯红的唇角勾起来,笑得像小狐狸一样开心。


    “你方才说两个月后要去哪?”


    谢扶华从身后走来,身姿修长如松柏玉立,面容冷肃而霜白,长袖蹁跹,袍裾绣的云龙金纹拖在地上,高洁不染纤尘。


    薛离玉脑子转的快,自知失言,脸上绽放一个温驯的笑容:“哪里也不去,就算是去,也是听仙君的,仙君说去哪,我便去哪。”


    祁陆生呵呵一笑,一看那小龙神脸上就充满了不信任,这也难怪他,龙这生物出身高贵,生性多疑,嘴笨脾气傲,不听人劝也从不低头,肯定能听出来薛离玉这番花言巧语,有事隐瞒,掩盖着别样的目的。


    真是恶有恶报,最好恕之仙君狠狠惩罚他一下,省得他一个废人还总和自己叫嚣。


    祁陆生得意地带着师弟们离开,薛离玉这才松了口气,去拉谢扶华,却发现拉不动。


    他不解回头,却看见对方脸上沉郁着阴鸷之气。


    “玉儿,你有事瞒我。”


    薛离玉感到棘手,他不能把魔尊灭世的真相告诉他,否则神仙说过,泄露天机会遭天谴的。


    薛离玉只能苍白的辩解说:“仙君,我没有,我只是敷衍祁陆生的,我哪里都不会去。”


    薛离玉顾及着附近有太多修士,还有布衣百姓,若是闹开了,影响一定很不好。


    他试图转移话题,温言软语地哄着说:“仙君不是带我出来玩的吗?我还没有来过雁江都,我们随便走走好不好?”


    “……你又想蒙混过关?”


    谢扶华薄唇微张,银白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薛离玉,说道:“玉儿,你又在撒谎。你每一次撒谎都是这副表情,为什么都不知道骗骗我?”


    这副惹人注目的,漂亮的要命的表情,只要看上那么一眼,谢扶华便觉得自己的理智被焰火煮沸燃烧。


    从未被欺骗过的小龙神连本君都忘记了自称,他只知道,自己三番两次被一个炉鼎欺瞒,那种冒犯简直快要烧断他的神经,玉儿为什么要骗他?


    偏偏少年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水红色的唇轻轻抿着,纤细雪白的手指依赖地拽着他的袖子,双眸湿润美丽,隔着一条白布狐疑地看着他。


    “仙君?”


    谢扶华闭了闭眼,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压低了嗓音道:“要去哪里玩都好,但是现在玉儿可以给我个解释吗?”


    薛离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睫缓慢眨了眨,手指被他掐的,一下子就红透了,轻轻垂在身侧,寒风吹过来,打得他脚步晃了两下,险些摔倒。


    “不能,对不起。”


    少年抿着嘴唇,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倔强地望着他。


    谢扶华索性闭眼,不肯再上当了,丹凤眼锋利地扬起来,眸光愈发暗沉。


    他五指向前一展,神武上阳尺从他乾坤袖中应声而出,在半空中光芒大绽。


    一见上阳尺,薛离玉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是上阳尺没有打下来,好像就是吓唬他。


    顿时周遭路过的修士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薛离玉,都为他的大胆捏了一把汗,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全都不敢闲话。


    紧接着便有胆子小的跪下了,随后一个两个三个,几乎是所有修士们都半跪下来,没有人想被这场无妄之灾波及,也没有人想死在上阳尺的鞭打之下。


    “恕之仙君,莫要动怒……”


    “仙君,饶恕我等吧……”


    众人颤颤巍巍地一抬头,才发现那众人围住的二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


    但这件事迅速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就像点燃炮仗的小小火线,几乎修仙界的修士们都听说了这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祁陆生正坐在茶楼里,同容雪京一起饮茶,闻听隔壁桌修士们说起刚才那惊险一幕。


    那二人,一个淡薄高冷,性子却暴戾恣睢,另一个病恹恹的,脾气倒是倔得像头驴,真不知道这俩人怎么凑到一起的。


    祁陆生哈哈大笑:“就谢恕之那个脾气,真不知道今晚要折腾成什么样,会不会死人!”


    容雪京展开折扇,脸上不怒也不喜。


    有蓬莱宗修士淡淡道:“雪京,不要冲动,我想恕之他有分寸,不会伤害你最喜欢的小徒儿。”


    容雪京意味不明地垂下眼眸,抿了口茶,“这下子,我那小徒儿是龙君不受宠的禁|脔的事,真正是人尽皆知了。”


    “炉鼎而已,不必挂怀,他日龙君飞升上神,也是要抛却炉鼎情爱,以绝凡尘的。”


    不远处还坐着一个沉默的黑衣少年。


    萧长烬听见后,压低了帽檐,攥紧了竹筷。


    —


    薛离玉遮眼的白布被摘下来,眼前是一整条街的秦楼楚馆,修士们不往这里来,但气氛却是火热的。


    胭脂香味刺鼻喷香,薛离玉转身想走,却被谢扶华抬袖布下结界,堵住他的去路。


    薛离玉意识到不对:“让我走。”


    “玉儿去哪?”


    谢扶华脸上漠然,慢条斯理地揽住他的腰身,按在了小巷口,不许他挪动分毫。


    一只手摘下他的发冠,任由墨发凌乱披散了薛离玉一身。


    谢扶华一言不发,动作温柔,但神情中的漫不经心过于刺眼。


    薛离玉的心脏就在一瞬间怦怦直跳,四周不断传来鸳鸯野|合的声音。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道:“仙君带我来此处……是何意?”


    谢扶华垂眸看着他,少年那两扇软睫簌簌颤抖,似乎是害怕了,黑白分明的莲子瞳孔没有感情流露出来,完全的冰冷,木然。


    但唇角的弧度是讨好的,看起来非常可怜。


    谢扶华伸手缓缓拨开他唇畔的乱发,轻声道:“玉儿,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薛离玉一头雾水:“什么事?”


    谢扶华的手指轻轻顺着他的耳垂,滑到下颌,掐住他的下巴尖,向上抬了几分。


    少年仍旧顺从着他抬起下巴,好脾气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双臂环住他的腰,却被谢扶华推开了半臂的距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谢扶华道:“我是不是从来没对你说过,你是我的人,应该听我的话?”


    少年想了一会儿,身后突然有道痛苦且欢愉的声音响起,他迅速回头看向半遮着窗的昏暗小屋。


    屋子里有熟悉的炉鼎香味飘出来,薛离玉心中一紧,待到看清里面两个人是行什么事之后,他忍受不了一般紧闭双眼,道:“仙君带我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


    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花钱就能买到的玩物?是用鞭子、绳索、秘术,就能驯服的小兽?


    只要用上一点点折磨和手段,就能哭着求饶,乖乖的,再也不敢犯倔。


    谢扶华道:“今天不可以顺着你,因为你太喜欢撒谎了,必须要有惩罚。”


    “不,”薛离玉已经顾不上有没有人看见了,执着道:“仙君,你说今天带我出来玩,还算数吗?”


    谢扶华漠然地看着他,他的愤怒和沉默,让答案变得呼之欲出。


    “算,”谢扶华说,“但是要等一会儿。”


    薛离玉脸上维持不住笑了,他没有情丹,感觉不到任何情绪,但胸膛里跳动着的心脏开始闹腾,让他皱着眉头,瘦弱的手掌按紧了那里。


    谢扶华扭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再次看向窗子里,故意说道:“好好学着,看别人是如何讨好人的,一会儿你也要这样做。”


    薛离玉的声线在颤抖:“我不会讨好人,仙君若是喜欢,去寻里面那个人陪你便是。”


    不知为何,掐他下巴的手指骤然用力,扭过他的脸,拭去他眼角落下的眼泪:“可我偏要你来陪我,除了你,我不想要任何人。”


    薛离玉双目微睁,殊不知这副湿漉漉的模样有多么委屈。


    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漫上瞳孔,“那我若是不愿意呢?你要杀了我吗?”


    谢扶华解开他腰间自己亲手系上的束带,冷淡说道:“玉儿,你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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