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锅里的药苦味渐渐飘出来,鹤童正在大殿东南角点燃取暖的壁炉,扇炉火的时候见了苦味,可怜巴巴地捂着鼻子,直吐舌头道:“仙君,这是什么苦药?闻了好想吐啊!”
薛离玉远远听见了,没忍住一乐,被谢扶华轻描淡写地一扫,忙把笑容憋回去,眼睁睁看着谢扶华拿着大木勺,凶狠地盛了一大勺在碗里递给他,轻挑双眉道:“喝了。”
薛离玉哭丧着脸接过来,舔了一口,手一哆嗦差点把碗摔了,闭着眼睛喝了一口,险些没吐出来,胸口撕裂的痛楚让他冷汗直冒,有一股凉气想肆虐而不能,憋在他丹田里和雪莲鼎丹相互纠缠。
“你谋杀我是不是……别晃了,晕……”薛离玉眼前的谢扶华晃来晃去,只好伸出枯白瘦长的手,按住他的肩。
谢扶华被他冰冷的手碰到,瞳孔微缩,一股说不出的窒息感漫上心头,他接过那碗药,自己尝了一口,喉结一滚,苦到他脸色苍白。
他攥紧勺子半天才松懈了力气,轻咳一声,有些窘迫道:“药材并没出错,要不,我喂你喝?”
薛离玉摇头,再次缩成一团,疼痛的呼吸声断断续续,手指尖开始发紫,嘴唇失去颜色,刚刚压下去的毒性又跑上来了。
鹤童大老远看见了,忙丢了蒲扇,大老远奔过来扑在他床前,“仙君,不能这么喂药,他的经脉不能承受直接的冲击,让我闻闻……噫,这里面的五味散凉性大,再喝几次可以直接送走了!”
谢扶华表情微变,难得流出一丝焦急神态:“那该如何医治?”
鹤童刚刚化形,对人间的风物并不太熟悉,自说自话道:“我道行不深,不如莲天境上下的仙童们。不如我求他们,去叫仙宫的神仙回来?”
莲天境在修仙界和上仙境之间,是三世天神仙的神邸,自从安放了云偌仙尊尸体,就变成了安逸静谧的仙宫,常年无人打扰。
这会儿,整个仙宫里的小仙童都围到殿外,踮着脚尖往里看,七嘴八舌道:“诶呀,这是蓬莱宗的人吗?要不要叫药王谷的老爷子过来开一味药?这凡人炉鼎着实可怜,成不了道,也活不长了。”
“算了吧,人各有命,不过,若是能泡一泡君上留下的药浴材,也许经脉会顺畅一些,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谢扶华听见了窗外仙童们的议论声,不顾自己衣裳曳地,沾满尘灰,大步走去窗边推开道:“诸位仙童,有劳了。”
仙童们吓了一大跳,眼前这冷面仙君恁是眼熟,不是下界那还未飞升的小龙神,又能是谁?
“请问诸位仙童,哪里有你们君上留下的药材?我想借之一用,待到你家君上回来,我自会补偿给他。”
梳着羊角辫的仙童摇手道:“仙君哪里的话?日后位列仙班,还不是要与我家君上成为挚友?不分亲疏内外的。实不相瞒,你们刚一进门,君上就有嘱托,说不就是些药材?拿去用便是。”
谢扶华略略垂下眼帘,不轻不重道了声谢,顺着仙童们给的方向去了。
他走后,仙童们聚在一起,都对这傲得不把人放进眼里的仙君颇有微词:
“据说魔域的第三道天罡门打开了,魔物从门里跑到人间,国之将破,民不聊生,这恕之仙君不下界和仙门一起匡扶正道,为何要在我们莲天境戏耍?”
“喂,你们几个,差不多得了,”鹤童抱着手臂斜倚在门框上,屈起手指不客气地敲了三下门,“你们有胆子当面数落小龙神,要你们这群天奴嚼舌根?都滚出去,老子看着心烦。”
仙童们被骂的脸红脖子粗,但又不敢和栖鹤君顶着干,憋屈来了一句:“那里面躺着一个炉鼎,别当我们不知道!”
栖鹤君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挥袖袍,把一群天奴叽里咕噜扇倒在地,“你们留些口德吧,他日天道轮回,生死簿上走一遭,是非功过一掐算,炉鼎兴许也能做上神,救人间于危难水火呢?”
天奴们打不过栖鹤君,又不敢去为难恕之仙君,再说那屋里躺的小贵人,脾气宽和温顺,不说金枝玉叶,也看得出是仙君心尖儿上的眼珠子,君恩深重,根本也得罪不起,只能自认倒霉,各忙各的去,作鸟兽散。
栖鹤君关了门坐回薛离玉床前,握着他的手嘟嘟囔囔道:“也不知道君上要我陪着你是何意?难不成是把你看成了云偌仙尊,思之成疾了?可我家君上修的是三秋道,只修战意如火,怎么有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倾慕云偌仙尊呢?”
自然没人能解答他,栖鹤君杵着下巴,心说他长得可真好看,再看亿眼。
半晌后,谢扶华推门大步而入,眉目冷肃,怀抱一大捧药材,尽数小心投入栖鹤君打来的热水浴盆里,素手搅和浸泡。
随后他轻轻扶起薛离玉,少年的头无力歪着,手也软垂着,一副没人要了的破布娃娃模样,栖鹤君心想,若是小龙神也不要他,他可能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了,好可怜哦。
你看呐,他连衣裳都不能脱,还得小龙神帮……
嗯?他倒是白的发光,就是皮肤上什么东西青青紫紫的?
栖鹤君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感叹这炉鼎是被人揍了吧?连揍带咬的,好多牙印呀,尤其是大-腿-根那里,啧啧,更可怜了呢!
栖鹤君一边念叨着非礼勿视,一边抱着他的脏衣服跑出去洗了。
薛离玉感觉到自己泡在热水里,终于唤醒一丝神智,先是一点疼,从丹田开始,逐渐蔓延到腹腔,顺着寒凉的胃经,疼到奇经八脉,高温之下,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敢呼吸,手指尖也跟着疼。
谢扶华看着他在水里蜷成一团,手不由得颤抖起来,抚摸着他脏污的黑发,仔细搓洗起来,温声唤他:“玉儿?玉儿?”
薛离玉无法回答,被水淹没到脖子,下巴被酥脆干枯的药材撞来撞去,有点差点飘进嘴里,只好紧抿着嘴唇,手掌去推,可是又因为太疼失了力气,虚弱地呸呸个不停。
“……”一声哼笑,压抑在极其担忧的沉郁气息之下,有双手拨开他下巴边上的药材,柔声安慰道:“你乖乖的,泡好了药,病就会好一点了。”
薛离玉疼得呜呜两声,摇摇头,手指抓着木桶边用力到发白,有点任性地说:“……可是我想出去玩……我从来没有出去玩过……”
水光折射之下,他的脸半明半昧,婉转清冷。
谢扶华心里一动,拇指拭去少年唇边的血迹,在答应他与不答应他之间纠结。若是答应他,这副样子走不了几步就要晕倒。若是不答应他,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难过。
谢扶华还是拒绝道:“不行。”
薛离玉听了,睁开了两枚莲子做的眼睛,倒像个可爱的人偶娃娃,低低垂下头,“哦”了一声,算作妥协了。
他这声哦之后,再次闭上眼睛,任由谢扶华为他洗身,把药材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地搓洗,擦干了头发,抱到床上躺下。
不过,那苦到肝疼的药还得接着喝。
“不喝不行吗?”
“不行。”
谢扶华握着药碗坐到薛离玉身前,少年安静靠在床柱子上坐着,纤长的眼睫毛低垂下来,沐浴过的身体散发着药材的甘苦药香,半拢着的衣裳露出一点点锁骨和肩膀,皮肤白里透着红晕,连指尖都是红的。
他见了药,闭了闭眼,用那张绝世风华的脸做出了小孩子一般抗拒的表情,抿着嘴巴不肯喝,直往后退,直到勺子递到唇边,试图钻进他唇齿间,他才勉强探着头张嘴,喝了一小口。
“咳咳咳……”薛离玉捂着心口弓下腰,汗珠子滴滴答答直掉,湿漉漉的头发扑在床铺上,顾不得湿,侧身下去歪躺着,一点血迹又被咳了出来。
“玉儿!”谢扶华忙放了碗,探身去摸他额头的温度,摸到一手冷汗,双手掐了个咒决,再去探他内里经脉,果然如群攻法术天女散花一般,每隔一寸就有密密麻麻的灵气漏洞,这样的躯体,怕是一折腾就要散架了,若不精心照料着,可能死的非常快。
偏偏他又是个炉鼎,体质与旁人不同,用药重了一点怕经不住,轻一点怕没有用,等到初一十五行采补之事时,若是断了气,左右都是一个死。
谢扶华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手心捧着他的脸颊,那手感削瘦单薄,没有肉,碰触后,手也是凉的,只有表层有泡热水过后的余温。
“慢点。”谢扶华把薛离玉扶起来坐着,为他输送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谢扶华收回手,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侧过头吐了一口血,沾湿了衣襟。
但一直以来少年将死的异象终于有所改变,缓缓睁开了眼睛:“……仙君,你嘴唇怎么白了?”
谢扶华一怔,下意识把手背到背后,负手而立走到临时熬药的灶台前,跪下去的瞬间身形有点踉跄,膝盖哐一声砸在地上,但是冷冰冰硬声道:“本君无事,用不着你担心。过来喝药。”
薛离玉苦笑一声,喝了一口,终于在第三次吃药的时候没那么反应严重了,反而丹田充盈,温暖如春,感觉四肢有了些力气,比昨天好很多。
谢扶华沉默着看他驯服地喝光了药,缓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面不改色拿过栖鹤君洗好的干净织锦棉袍给他穿上,又给他披了件柔软白狐裘,抑制着手抖,把他那头墨发高高束起来,戴上白玉兰的发冠。
栖鹤君一脚迈进门槛,吓了一跳:“我的天,云、云偌仙尊复活了?”
薛离玉一笑,指了指眼角朱砂痣,“你再看一眼。”
栖鹤君跑过去来来回回端详他,叹道:“真的是公子诶,你气色好多了,今天打扮的这么漂亮要去干嘛?”
薛离玉摇头,“不知道,”随后二人两双眼齐齐看向谢扶华。
谢扶华面色虽然苍白,但不肯言明缘由,更像个高高在上断绝七情六欲的神仙,掩唇轻咳了一声,“我……带你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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