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呀!”
春愿往前跪爬了几步,一眼不错地盯住唐慎钰,忽然看见他下颌处已经结痂了的轻微指甲抓痕,顿时了然,俯身在地上胡乱摸索,抓起快尖锐的小石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忙说:“您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我昨晚就说了,只要大人您愿意,我可以立马把脖子划了,让您消气!”
唐慎钰只是小口喝酒,连眼皮都懒得抬。
春愿急了口不择言起来:
“您昨晚都敢大剌剌地冲进程府里救人,甚至还砍了猥亵小姐的那个刁奴的脑袋,那么宰了那对贼夫妻,这对您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为什么不替小姐报仇?”
这时,唐慎钰将酒瓶放在身侧,忽然皱起眉:“我告诉为什么。”他看了眼山洞口的尸体,正色道:“第一,我这次奉皇命出来寻人,谁知人却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我没法子交差;第二,程冰姿的哥哥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而我只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若是杀了他妹妹、妹夫,他来日定会报复在我身上。”
春愿焦躁得百爪挠心,跪爬到男人身侧,抓住他的袖子,含泪道:“可你不是说我家小姐的母亲是太后娘娘,她弟弟是皇上吗?他们母子不是天下最大的官吗?还会怕那个什么尚书?”
唐慎钰抽回袖子,冷漠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胡太后根本不记得、也不想管这个遗弃多年的女儿,而小皇帝性子顽劣,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如今同亲娘闹得凶,故意拿找姐姐这事来气胡太后,你觉得他对沈姑娘能有几分姐弟情?再者,小皇帝年幼,才继位不久,许多事他还真说了不算。
春愿直愣愣地摇头:“我不懂。”
“那我打个比方。”唐慎钰身子稍稍前倾,凑近女孩,“比如你们留芳县有个乡绅,他的原配夫人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娘家很有权势,很可惜没子嗣,而乡绅的小妾却生了儿子,但小妾是个除了脸什么都没有的唱玩意儿,乡绅家里内斗得厉害,最后只活了这么个庶子,没办法,家业只能让十几岁的小孩继承。这个小儿子名义上是一家之主,可家里的大权都抓在嫡母手里,族中的各位长辈、柜上的诸位大掌柜各怀鬼胎,占山为王,你觉着沈姑娘她弟弟的细胳膊能拧得过这些大腿?”
春愿怔住了,嘴里喃喃:“我、我仿佛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唐慎钰冷笑数声,双眼危险眯住:“好,即便让皇帝知道他姐这事又如何?左不过把程冰姿夫妇正法了,可人家兄长却还活着,他定会报复在我和我家人身上,而且皇帝也定会治我办事不利之罪,所以我何必把事闹大呢?莫不如,我如今不声不响地把事按下,回去只说小姐难产去世了,这样我既完成了小皇帝交代下的差事,也算给程尚书卖了个面子,他们都念我的好,这才是皆大欢喜。”
春愿忽然变得很激动,声音都尖锐了:“那我家小姐就白死了?”
“只能这样了。”唐慎钰无所谓地耸耸肩,眉梢一挑:“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履行沈姑娘临终的嘱托,明儿雪一停咱们就启程去清鹤县,我会把你托付给葛大夫,到时候再给你一笔银子,够你这辈子安安生生过下来,但你不要给我多事多嘴,否则,别怪我狠心无情了。”
说罢这话,唐慎钰抓起绣春刀,起身便往洞外走。
春愿见状,飞身扑过去,抓住男人的下裳,哭得伤心:“大人,我求求你了,您是大官,还有武艺在身,求您帮我报仇,我、我愿意把命割舍给您。”
唐慎钰毫不留情地踢开女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漠道:“当初为了打听沈轻霜,本官这才花十两银子买你的初夜,可你这样的人并不值钱,现在本官的判断依旧,你这条命,一文不值。”
这种羞辱,春愿这些年遭受过无数次,她一点不在意,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我不用你履行对小姐的承诺,反正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从来说话不算话,你放我走,我自己报仇去。”
“随你的便!”唐慎钰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大步朝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行去,他挥了挥手:“本官收一具尸体是收,两具也是收。”
春愿瞪着男人高大的背影,火气逐渐起来。
这个人,只认利弊,不讲情义,也太冷硬绝情了!
……
雪早都停了,到后半夜,万籁寂静,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野狼嚎叫,惊飞了树枝上栖息的寒鸟。
火堆将熄,山洞也逐渐暗沉了下来。
春愿裹着那张还带着血的老虎皮,盘腿坐在小姐跟前,她伸长了脖子望去,不远处的马车里黑黢黢的,偶尔传来几声男人熟睡的轻咳声。
该怎么办!
春愿隔着冰凉的丝被,轻轻地抚着小姐,不禁泪如雨下,唐大人说的没错啊,若非当日她得罪了芽奴,芽奴就不会怀恨在心,也不会偷摸听墙根,进而跑去程府告状……小姐本该有很好的将来,都被她毁了。
虽说小姐临终前说这是不关她的事,没有怪她,可她的良心如何能安!
等杀了程冰姿、杨朝临还有芽奴后,她就会自尽,去地下陪小姐。
春愿环抱住双腿,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报仇。
雇杀手?
她没有多少银子,小姐剩下的银钱和那个小宅子全都被程家的卷走了。
去京城告御状?
姓唐绝不允许有任何损害他前程性命的事发生。
莫不如买把刀埋伏在程府跟前,瞅准了那对狗男女出来,直接冲上去杀。
可是程冰姿出入排场极大,跟前有很多仆从随侍,怕是根本进不了她的身,且就算得手了,顶多杀一个,还不算报全仇。
怎么办,怎么办!
春愿疯了似的抓头发,她想不出法子了。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再去求唐慎钰了,毕竟他是大官,而且还敢杀人,他在留芳县把差事办砸了,难道就不气恨那对贼夫妇?
想到此,春愿毅然决然起身,疾步朝马车走去,雪很厚,没过了脚踝,没一会儿就将棉鞋浸湿了,她走到马车跟前,噗通声跪下,膝盖跪到了细碎的松枝上,扎得慌,她也没管,泪眼盈盈地仰头:
“求大人为我报仇。”
此时马车微微晃动了下,传来男人困倦厌烦的声音:“别吵。”
春愿手伏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奴婢虽然愚蠢,但也能晓得您若是将小姐周全带回京城,必定会受到封赏嘉奖吧,程冰姿夫妇杀了小姐,算是砸了您的饭碗,这口气您能咽的下去?”
男人似乎有些生气了,喝了声:“滚!”
春愿被吓得身子一震,依旧不放弃:“您本事通天,咱们不明着杀他们,就、就暗中杀好不好?”她心一横,梗着脖子:“如果您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你应承了小姐照顾我,我却死在你眼皮子底下,亏你还是什么镇抚使、从四品的京城大官呢,说过的话难道当放屁吗?”
男人冷笑了声:“你爱跪,就跪着吧。”他困得打了个哈切,讥讽道:“兴许跪久了,我还会被你感动呢。”
春愿恶狠狠地瞪着马车,跪就跪。
她看了圈四周,这好像是个深山老林,树木高耸入云,林子里漆黑无比,仿佛在暗处躲着只猛兽或者孤魂野鬼,叫人不由得打心底害怕,但这些秽物再可怕,也毒不过人心。
春愿将虎皮裹紧了些,仰头朝天望去,又下雪了,雪粒落在脸上,很快与泪融在一起。
小姐,你现在在哪儿,到了奈何桥了么?我很想你啊。
很快,如盐般的雪粒渐渐成了鹅毛大雪,轻飘飘地落下。
春愿只觉得冷得厉害,不禁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可一想起小姐浑身的血,苍白的脸,恨意就支撑着她跪好、跪直,只要有一线报仇的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至雪由大变小,久至天渐渐变亮,久至到了腊月廿九的清晨。
春愿感觉自己要被冻僵了,口里都呼不出热气了,她吃力地转动头,朝周围望去,此时周遭尽是白,车轮底部浸没在雪里,天还是压抑灰寂,没有半点生机。
这时,车子咯吱咯吱地动了下。
厚重的帘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撩开,唐慎钰困得打了个哈切,抬眼瞧去,那女孩跪在一丈之外,她嘴都冻青紫了,小小的人跪在雪中,竟有几分破碎的凄美。
“大人!”春愿看见唐慎钰醒了,顿时精神一震,身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她强撑着精神冲男人磕了个头,急切道:“我一直跪着呢,求大人为我报仇!”
唐慎钰整了整披风,讥诮一笑:“你还挺精的,怕被冻死,居然晓得裹着虎皮跪。”
“大人是觉得奴婢心不诚吗?”春愿急忙站起,谁知跪太久,腿早都麻木僵硬了,她索性就这般坐在雪里,狠狠心,动手将身上所有的衣衫除尽,一件都不留。
唐慎钰下意识扭过头,可还是该看的都看到了。
才十七岁,身子就生的婀娜多姿了,若是这张脸稍微好看一点,那得艳杀了多少男人。
唐慎钰轻咳了声,淡淡一笑:“怎么,你还真不准备要命了?”
春愿拳头紧紧攥住,寒风将她身上最后一丝热气卷走,她冻得几乎喘不上气,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的双眼,牙关打颤:“您说过,我这条贱命一文不值,所、所以要不要无所谓。”
“本官真是怕你了。”唐慎钰摇摇头,笑得无奈。
“您、您这是答应了?”春愿大喜,竟差点栽倒。
唐慎钰摊开手,看自己掌心的纹路,“报仇这件事做倒是能做,只是本官也不能白趟一回险,对么?”
春愿急忙往马车跟前爬:“大人有什么条件么?”
“本官就喜欢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唐慎钰上下打量着春愿,眼里并无半点狎昵之色,他用绣春刀抵在女孩下巴,迫她抬起头,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刀,将我当成主人,听我的话,假冒沈轻霜回京,敢么?”
“啊?”春愿大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瞪大了眼。
唐慎钰绣春刀下滑,抵在女孩的锁骨上,循循善诱:“我将来要对付一个很厉害的人物,需要在皇帝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做内应,你就是那个内应。”
春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是一脸的错愕,她咽了口唾沫,手覆上自己的脸:“可是我这么丑,一点也不像小姐啊。”
“这你不用管。”唐慎钰傲然道:“我会找神医治好你胎记,将你易容成沈轻霜的样子。”
“这、这……”春愿完全乱了、懵了,不过大体明白,唐大人似乎要给她改头换面,把她当成一颗棋子,供他驱使。
“怕了?”
唐慎钰轻蔑一笑,收回绣春刀。
“没有!”春愿急忙摇头,一把抓住长刀,咽了口唾沫问:“是不是只要我答应,你就替我报仇?”
唐慎钰笑着颔首:“对。”
春愿想都没想:“我答应!”
“先别急着应承。”唐慎钰攥住刀把,将刀头抵在女孩心口,他眉头蹙起,颇严肃道:“本官明明白白告诉你,做我的棋子,意味着你要抛弃自尊和自由,甚至将来你可能要违心干一些坏事,兴许还会被很多男人糟践,若是被人发现你是假冒的,你肯定会被千刀万剐,但同样的,你若是能瞒天过海,将会得到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春姑娘,本官可以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不用考虑了。”
春愿直接打断男人的话,此刻,恨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扭头望向洞口的小姐--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咬牙哽咽道:“从小姐死的那刻,我也死了,之所以活着,就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说罢这话,春愿俯身,恭恭敬敬地给唐慎钰行了个大礼:“请大人为我报仇,我愿为您驱使利用,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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