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敞篷车同理,宋季所谓的酒店其实是一所家庭旅馆,四层小楼,大约是其他建筑的两倍宽。


    旅馆旁边就是本草堂。


    宋季用两条长腿刹住车,满意地看着相邻的两家店:“不错吧,你晕前嗷一嗓子,叔公立刻赶到,出诊费我都不另收你的。”


    这话一点都不幽默。


    一天晕了两次的青年面无表情地下车,从前面的踏板拖下自己的行李:“谢谢,改天请你吃饭。”


    “改天是以后的某一天,还是走之前?”


    宋季望向眼前的青年,忽然问:“改主意了吧?”


    宋疏没听明白,露出疑惑的表情。


    “喏,本草堂另一边就是快递站,昨晚帮忙的时候看见一堆你的箱子,今早本来是去找你玩的。”


    宋季含笑道:“以为你打算住很久。”


    宋疏捏着行李箱的拉杆,没有回答。


    对此,宋季拍了下他的手臂,置之一笑:“不管怎样,你能回来我就很开心,这里除了宋老三家的小丫头就属你最有趣了。”


    “欢迎回家啊,小松鼠。”


    同仁旅馆,单人间一天五十。


    环境虽然一般,但经历了老宅一晚,宋疏觉得只要没蛇没鬼没加班,怎样都挺不错的。


    差不多在晚饭时间,王铃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表示自家人不用客气。得知他住在旅馆,又再三邀请他去自家住。


    宋疏只说明天会拜访。


    晚上他洗了个热水澡,顶着半干的头发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桌上铺着笔记本,修长的指节夹着水性笔无意识地转着圈。


    这是他工作以后养成的习惯。


    代码繁杂,逻辑交错,一旦出现不好处理的bug,总需要捋顺。这种时候纸笔比一颗聪明脑袋可靠。


    现在他要捋顺的不是程序bug,而是他人生的bug。


    职也辞了,小镇生活和想象中却差了一大截。王铃与宋季的问题在提醒他,面对现在的情况,是需要好好考虑到底该何去何从了。


    纸面上整整齐齐列了三条:回去工作,留在青城镇,回家。


    家是指父母与自己在城市中的家,五岁至今的居所,那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宋疏想也不想,首先在“回去工作”后面打了个大大的叉,毕竟加班噩梦与猝死危机还历历在目。


    至于留在青城镇?


    噩梦、遇蛇、见鬼……


    回忆昨晚至今的惨痛经历,宋疏咬住下唇,笔尖缓缓下移,犹豫地点在最后两个字上。


    回家。


    就在这时,头顶的窗户忽然发出响动,宋疏几乎条件反射地从椅子弹回床上。


    他飞速裹上被子,双眸死死盯着窗户。


    吱呀——


    吱呀——


    松开的窗缝逐渐变大,在容得下一条蛇钻入的大小时突然停下。


    宋疏眼瞳颤动,就在他拿起手机准备打给旅店老板求救时,缝隙里挤进一个胖乎乎的小东西。


    “啾啾~”


    灰色的麻雀儿站在冰冷的窗台上,茫然地跳动两下,似乎对自己出现在这个空间也很迷惑。


    宋疏微微一怔,放下手机。


    与小麻雀的豆豆眼对视两秒,他不禁为自己的草木皆兵笑出声。


    宋疏掀开身上的被子,轻手轻脚走过去。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缓慢地伸出右手一点一点靠近,终于指尖触碰到顺滑的羽毛。


    麻雀顿了下,但没飞。


    “你这个小家伙……”


    宋疏轻笑,抚摸麻雀灰溜溜的小脑袋,眉眼温柔地轻道:“实在是太傻了。”


    野生的麻雀是完全属于自由的生物,不能圈养、不能禁锢。一旦被抓住,它们就要东撞西撞、不吃东西,活活把自己闹腾死。


    相比而言,这只温顺又愚笨。


    他捉住丝毫不挣扎的麻雀,推开面前的窗户。凉风涌入,吹散他的黑发,也吹鼓了藏蓝色的丝质睡衣。


    “大晚上不要乱跑,快回家吧。”


    瘦削的手握着麻雀伸出窗外,五指松开,鸟儿瞬间展开翅膀,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宋疏没有立刻关窗。


    趁着放鸟归林的时刻,他站在打开的半扇窗前,眺望夜色下的青城镇。


    房间在四楼,又处于高地,可以看得很远。小镇主道上路灯昏黄,两边由近及远零星亮着几点灯火,与空中繁星遥相呼应。


    这里的夜是真正的夜,拥有黑色与星空。


    “哎呀哎呀,怎么放走了呢?”


    耳边忽然响起说话声,宋疏立即警惕:“谁?”


    房间内只有自己,声音又几乎像在耳边。宋疏猜测可能是隔壁房间的人搭话,于是将头探出窗户。


    这不看还好,一看又差点把自己送走。


    白天里原地飞升的老太太此刻正飘在窗户边,一脸可惜地看向麻雀飞走的方向。转头对上宋疏的脸,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戳在青年柔软的脸颊。


    “呀,好软!”老太太捂嘴惊叹。


    有白天的预防针,虽然还是被吓了一跳,但宋疏总算是没晕。他嘴唇蠕动,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是鬼吗?”


    老太太咧着没牙的嘴,自以为慈祥地笑了笑:“我不是鬼,是门神哦。”


    “门神?”


    在宋疏的认知里,门神都是郁垒神荼尉迟恭一类,难道这老太太也曾在某段历史中被供奉过?


    老太太解释道:“门神,守宅除祟,家家都有,大多只是普通的鬼怪。”


    宋疏顶着被风吹乱的脑袋,又有疑惑:“祟?”


    “就是那种黑乎乎的东西。”老太太思索,想到个典型案例:“就是你们家那种,不过一般没那么严重,那么多可是要做噩梦的。”


    迎着夜风,昨天做梦加班的宋疏有些凌乱。


    老太太拉着宋疏的手,飘进房间给他科普了一番。


    所谓门神,便是驱恶迎祥的守护者,但这世间其实没那么多恶鬼灾祸要挡,主要还是清理平时产生的祟气。


    门神来源主要是家中去世的祖先,少数还会有结缘的动物精怪。而这位老太太就是第一种,因心有遗憾,死后凝成幽魂不散,又不愿四处游荡,便留在子孙家中当门神。


    她来宋老三这家有几十年了,以前最喜欢对门漂亮的小家伙。


    除数数外,小宋疏的第二大爱好就是追着鸟儿跑,用口齿不清的小奶音让它们等等自己,大家一起飞。那天真可爱的小模样呀,老太太每每看见,都恨不得帮他上天。


    白日发现许久不见的小家伙能看见自己,她一时激动,捉了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麻雀打算当见面礼。


    谁知直接把人吓晕了……


    回忆白日的细节,宋疏指着没关的窗户恍然大悟:“刚刚是礼物?”


    老太太点点头,握着宋疏的手笑眯眯道:“来,小乖乖,叫声祖奶奶听听。”


    果然是一脉相承呐。


    宋疏信了这是自家人,乖乖叫道:“祖奶奶。”


    祖奶奶实在是太高兴了,抱住曾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孙子揉搓脑袋,哎呦直笑,喜欢得不行。


    宋疏艰难地把自己从老人的怀抱里拯救出来,黑发已经乱成一团鸟窝。


    他用手指梳理头发,有些在意自己浓烟滚滚的家:“祖奶奶,您知道我家是什么情况吗?”


    祖奶奶摇头:“我们虽说是门神,但对于别人家来说也是外邪,是不能随意进的。奶奶只知道自从那里没人以后,祟气好像就没除过,算算得有十年了。”


    “你们家的门神兴许已经离开了吧。”


    宋疏颔首。


    也对,毕竟已经空置十年了。


    现在是晚上,祟物鬼怪最容易出没的时间,门神不能离开家太久。


    送走祖奶奶以后,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宋疏侧躺在床上,重新捡起刚刚被打断的思考。


    再一次回想踏上火车之后的记忆,是辽阔的平原、瑰丽的夕阳、宁静的夜晚。虽然老宅破败还有蛇,但也有人为他驱蛇、为他捉雀,为他担忧,笑着和他说:


    是小松鼠回来了吗?


    欢迎回家。


    仔细想想,就算是死去,在这里也不会是寂寞的吧。


    宋疏闭上眼睛,嘴角上扬。


    睡着时,浓密的睫毛有些湿润,泛红的眼尾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没入枕头里。


    今天,他仍然做了梦。


    梦中,宋疏来到破败不堪老宅前,旧木门轰然倒地,前方房院中老槐树遮天蔽日,瓜果蔬菜大丰收。去世的爷爷奶奶与爸爸妈妈站在树荫下,微笑着朝他展开双臂。


    “欢迎回家,宋疏。”


    后半夜的青城镇连植物都睡着了,偶尔在枯叶间穿过一些夜行动物,发出细微响动。


    原本满是繁星的夜空忽然乌云密布,一道闪电亮起又灭下。


    不久后轰隆一声巨响,天空炸开。


    寂静又破败的老房子顶端,仰躺在灰瓦上的白衣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转动,看了眼大门方向。


    之后雷雨瓢泼,一直下到清晨也不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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