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手握重兵、杖节把钺,一回宫就有无数官员上赶着与他结交,他日日在衔云院与自己对弈,任那些官员踏破门槛也绝不与人多做来往。
门房听到敲门声,只当又有权贵来巴结沈离,慢吞吞打开了院门,不料入目却是一张花容失色的娇颜。
皇宫的内侍无人不识安宁公主,但沈离的侍从都是从边疆带回来的士兵,曹林自入了宫便规规矩矩在衔云院当差,未曾踏出过殿门一步,自然不晓得来人是谁?
他拱手向雪棠行了个礼,恭恭敬敬说道:“不知贵人是何身份,找我家王爷有何事?”
不过丈余的距离,朝臣便要追到衔云院门口,雪棠心里着急,急切道:“我是九公主安宁,幼时与颀王交情颇深,还望你打开殿门让我入内避祸!”
西疆军纪律严明,士兵只听从主帅的命令,莫说公主,便是天子发了话,士兵也不会理睬。
按照规矩,当是沈离应允以后,雪棠才能进门,但看到雪棠身后那群凶神恶煞的朝臣,曹林起了恻隐之心,他将院门拉开一条缝,待雪棠和凝枝进了门,方重重闸上。
拍门声、叫嚷声不绝于耳,朝臣如同最凶猛的恶兽,虎视眈眈守在门外。仿佛随时都要破门而入。
雪棠惴惴地立在过道里,身体紧绷成一条弦,只盼着沈离能看在幼时的情谊上庇护于她,他若不伸出援手,她定会被这群朝臣打杀了去。
心里焦灼不安,时间便格外难熬,仿佛凝滞了一般,雪棠焦急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算等到了曹林。她快步迎上前,急切问道:“如何,皇兄可愿让我暂居在院内避祸?”
小姑娘满脸期待,曹林却有些不知所措,他最看不得小姑娘犯难,可将军的命令又不能不听。
他沉默半晌,拱手对雪棠作了个揖,低声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衔云院不留客。”
皇兄竟是不想救她,雪棠眸中的光亮倏得便湮灭了,心也直直坠入冰窟,冷的要凝结起来一般。
叫嚣声震天动地,朝臣不停地拍打着院门,似乎随时都会破门而入。
雪棠看了曹林一眼,提起裙摆就向正院跑去,气喘吁吁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奔到花厅门口。
她原本存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到了花厅门口却突然有些忐忑,她顿在原地,透过门缝看向屋内。
入目是一把做工精良的檀木交椅,交椅旁的案几上立着一棵古松盆景,那松树丰茂遒劲,十分有风骨。雪棠还想瞧一瞧沈离,但视线所限,除了交椅和盆景她什么都瞧不到。
人对于未知总带有一些恐惧,雪棠也不例外,这些年她虽对沈离的功勋如雷贯耳,但多年未与之见过面,她知道沈离为大英夺回了很多失地,但与此同时也屠杀过敌军三所城池,一个屠杀过三所城池的人,内心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柔软。
且沈离适才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想帮她,她若执意闯到屋内,会不会惹他不快?他若是怒了,会怎样惩罚她?久经沙场的将军,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吧。
雪棠越思忖越觉得忐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若是不打开那道门,她便再没有生路。她咬紧牙关,抬手推开屋门。
花厅阔大宽敞,靠墙的位置是一排檀木交椅,临近窗子的地方置了一张茶榻,此时,沈离正坐在茶榻边喝茶。
沈离生得实在出色,看到他的第一眼,雪棠脑海中就浮现出了《白石郎曲》中的千古名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少年时期的沈离就俊美非凡,雪棠没想到几年不见,他愈发清矍出尘。
雪棠在门口怔愣了片刻,而后才大着胆子跑到屋内,她跪到沈离膝前,盈盈的桃花眼柔柔看着他,娇声哀求:“皇兄,你救救我吧!”
她的声音如一泓水,软的不可思议,仿若专门便是来以柔克刚的。
沈离看向雪棠,入目是一张侬丽的娇颜,那双嵌在娇颜上的双眸清澈又漂亮,泪水接连不断从眼眶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滴答滴答掉落到地,简直要把屋子都淹没。
她哭起来丝毫不顾及形象,涕泪齐流,可怜又狼狈,哪里还有半点公主的气派。
雪棠是昭帝的掌上明珠,幼时但凡有丁点不如意就大声哭闹,现下这哭泣的模样倒是和幼时很有几分相似。
沈离轻叹一口气,弯下腰,伸手托住雪棠的小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雪棠的眼睑一直滑到她的下颌,将她脸颊上晶莹的泪水一点一点拭掉。
皇兄既肯为她擦拭眼泪,便说明还惦着幼时的情义,心里腾起巨大的希冀,眸光也亮了起来。
雪棠扯了扯沈离的衣袖,低声道:“皇兄,院门口的朝臣不仅逼死了我母妃,还要将我也逼死。你救救我吧!”
她觉得委屈,说到动情处,原本被沈离擦拭干净的脸颊便又沾染上了泪珠。
铁血柔情便是这般,沈离在疆场上杀伐决断毫不手软,看着泪流满面的雪棠却有些无奈,他轻叹一口气,复又将雪棠脸上的泪水擦掉,他摩挲着指间的温凉湿滑,温声对雪棠道:“莫要再哭了。”
话毕,起身走出房门。
院门缓缓打开,沈离出现在朝臣面前。
他久经沙场、积威甚重,只站在那里就压得人胆战心惊。他一出现,朝臣当即便安静下来,纷纷跪地行礼。
沈离也不叫起,居高临下乜着跪了一地的朝臣。
些许心思灵敏的官员隐隐察觉到境况不妙,遂夹紧了嘴,一言不发。章吾成也感受到了浓浓压迫感,但他自诩心思灵敏,并不像旁人那样害怕。
沈离虽势大,却一向慎独,从来都不会多管闲事,他与安宁也只小时候有过交情,二人多年未见,又还会有什么情分。且他遐名远扬,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妹妹,担上庇护贵妃余孽的罪名。
章吾成思索片刻,自觉沈离没有庇护雪棠的必要,这才说明来意:“微臣适才看到九公主进了衔云院的宫门。九公主是妖妃之女,妖妃祸乱朝纲,险些颠覆大英。还请王爷把九公主交出来,让她替妖妃赎罪。”
“章大人的意思是大英的兴亡皆系在谢贵妃一人身上,和圣上无关,和你们这些食君之禄的官员也无关?”沈离睨着章吾成,嘴角分明含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章吾成万没想到一向清高自持的沈离会维护雪棠,他虽想要博得贤名,却断然不敢开罪沈离,忙磕头认罪,带着朝臣做鸟兽散。
沈离折回正院,远远便看到雪棠站在翠竹之下翘首以待,竹叶把阳光分割成小块儿,碎碎的洒在她身上,在光影的映衬下,她那素白的衣衫都有了光彩。
沈离向雪棠的方向走去,只见青色地板上静静躺着一朵白色绢花,雪棠鸦色发髻上的发饰已杳无影踪。
沈离把绢花捡起来,稳稳地簪到雪棠的发髻之中,她的头发清清爽爽,没有抹发油却氤氲着淡淡的味道,似甜似香、沁人心脾。
待簪好绢花,沈离才低声说道:“那些官员已离开,他们不会再为难你!”
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雪棠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向沈离道过谢便想到太极殿守灵,她思忖片刻,对沈离道:“皇兄可否跟我一起到太极殿守灵?”
昭帝驾崩,正是尽孝心、博美名的好时机,旁的皇子都跪在灵前守孝以博得贤名,唯有沈离居在自己的宫殿。
想到昭帝,沈离眸中迸出一抹冷意,他挥挥手,让雪棠自行离去。
有沈离撑腰,雪棠折回太极殿时果然没有朝臣再敢为难于她。
因着坠马而亡,昭帝被摔得鼻青脸肿,死相十分恐怖。看到他那副惨状,雪棠愈加伤心,哭得泣不成声。
直到返回长乐宫,雪棠依旧伤心不能自抑,夜色深深,她却怎么都睡不着,原想到八仙桌旁倒一杯茶水,忽见门外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影子又高又粗壮,腰间的长刀格外突兀。
长乐宫守卫森严,若没有内应,刺客定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院内。雪棠知道是刺客和宫人里应外合想要谋夺她的性命,约是因着白日里经历了一场浩劫,她现下倒是难得的镇定从容。
她深吸一口气,沿着墙根儿挪到多宝阁旁,一手抄起一个花瓶,悄无声息躲到屋门旁边。
她目不转睛盯着房门,只见一把尖利的长刀沿着门缝插到屋内,一点一点把插销拨开,“吧嗒”一声,插销掉落在地。与此同时,雪棠的心也高高提了起来。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壮硕男子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踏到屋内。
雪棠深吸一口气,举起花瓶,冲着刺客的后脑勺狠狠砸过去,刺客的后脑勺被砸得皮开肉绽,鲜血如股。
雪棠只当这一下会把刺客砸晕,没想到刺客并未昏厥,他有些迟钝的转过身,直直看向雪棠。
那双眼睛虽有些发蒙,却十分凶狠,黑黝黝的,似一双嗜血的兽。
雪棠愈发害怕,甚至都不敢和刺客对视,她闭上眼睛,死命把另一只花瓶砸到刺客的头上,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到精疲力竭她才停下动作。睁开眼睛,只见刺客不仅头颅,便连脸颊也被砸得鲜血淋漓,饶是这样,他依然直挺挺站着,甚至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雪棠后退一步,沿着墙根挪到八仙桌旁,双手拔起地上的交椅,竭尽全力向刺客砸去。刺客欲要闪躲,到底受了重伤,动作缓慢,被雪棠生生砸倒在地。
虽把刺客砸得奄奄一息,雪棠却丝毫不敢放松,她是因着运气好,才侥幸逃过一劫,若再有刺客冲进来,她断不会再有现下的好运。
雪棠心跳如鼓,她苍白着脸折回拔步床,一把捞起丛丛,逃也似地奔出院门。
夜色沉沉,宫灯晕出的光将雪棠的身影拉得又细长,她颦着眉徘徊在宫道上,凄然又慌楚。
不知走了多久,雪棠最终在衔云院门前停下脚步!
她抬起手,再次敲响了衔云院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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