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青衣阎罗,最为护短◎
后来发生了什么, 众人并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回到秦将军府时,秦疏还在扶着伤着的秦樟入座,瞧见楚帝和朝臣等人, 也只是收回视线。
楚帝撑着魏骆, 想上前, 被猛地起身的秦樟拦住。他却完全顾不上这僭越之罪,只声音发抖, 咬字艰难:“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告诉朕!”
告诉朕。
这样的话,他问过许多回, 可亡魂不会全让他知道。
他从前介意这隐瞒。可如今才知道,这隐瞒竟然全不是为自己得利。他们只是心照不宣。
只是都毙命于那时,默契知晓生者最好的年华,他们都已错过了, 便默契以为除了自己以外, 没有任何人失去往生之机。
便处处只自己死,盼他人生。
周云:“将军明显知往生境,远走北疆, 是望离开时也不至于使殿下伤心。”她甚至备好了及冠里。
盼他束发戴冠。
都不曾记得自己也该有一份生辰礼。
方相假意背道而驰,临走时还祝他百年后无需她如此费心。她那时是不是在想如何保魂灯不灭。
连理相生,同命同运。
若非亲眼相见,谁能相信?竟有情谊能续至生前死后, 竟有互相惦念者能黄泉奈何下, 不饮忘川亦两心相知也。
楚怎么可能成他之寄托呢?从前百年他们知交可以性命相托, 以后百年他们亦肯为对方摒弃生死界限。
澹台衡说, 我亦视表兄为相父也, 曾经也说,虽念姊,难还也。虞宋为澹台衡奔波千里,方颐为他筹谋百年。
若说生,谁能与他们一般与他们生时就为至交?若说死,谁可如他们在秦之倾覆下竭尽全力为彼此死。
那日风雪高台上,快要被丹毒折磨而死的方颐问澹台衡恨不恨她,然而一句句潜台词都是:我已活不成了,哪怕是为活着恨我,你也得活下去。
蔚文山自己也在病中,也曾垂死。他想象不出来那时方颐的心情。只是大概能预料,她在遗信中写,焚我邸时,恐怕也在想。
澹台衡不恨,她也是要恨的。
蔚文山闭眼。
她为拒敌关外,亲自命人焚毁了她的尸骨,澹台衡尚可策马亲往北疆,她怎么能去呢?她为了赢如此不择手段,连自己的死都算计好了。
还敢对畏惧自己的侍从庭柏说她想必也是不会怨我的。
却从始至终不敢问这么多年,为何不来找我。
她以死算生,不是为了让他们在楚朝再死一回的。秦楚机关算尽,她为何不能庇佑他们周全?不能叫他们晓得天下并非一二人之责,哪怕是他们之责,她也不欲再牺牲他们一回了。
偏偏楚之贪心,叫人恨得怒火灼心。
蔚文山完全理解了方颐。不止他,哪怕是也想留下澹台衡的张相张铭都叹道:“秦无救数,却有风骨啊。”
何躬行:“老师觉得他们可会回来?”
府门前是商贩熙熙攘攘,有农户也摆着摊贩,上面是葱郁茂盛的龙须,如今这种作物已遍布京郊,听闻发旱灾岭南亦有作物疯长。
张相慢语:“亡魂在世,是打破人间至衡,可子瞻,你看他们,并没有为祸世间。是秦之□□黑暗容不下他们。”
何躬行手指一紧,望着那脸上带了笑容的农户,移开视线轻声:“弟子明白了。”容不下他们的并不是怜悯秦故,海纳百川的文武朝臣。
而是担心亡魂分走他们利益,变动楚之朝堂格局的贪官污吏,是卑鄙小人。他们留不留下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不能类秦。
“政治变革,难从心也。”
秦疏这一个月难得和全部马甲团聚在一起,虽可获知马甲心声,与见面相聚还是极为不同,因为也斟了酒:
“何况是本属这利益集团之人。”
她之前路走偏了。以为楚朝,拿捏住楚帝便可毫无阻碍,是白云教的出现,让他们明白,利者永远难驱。
“官宦天然不会违背自己的立场,将职权官位拱手让人,何况是让给一个亡魂?”
虞宋接话:“所以我们要先笼络住大多数者。然后再各个击破,使他们从中分裂。”
秦疏默然颔首。
笼直者,施不直。笼络正直心善的人,然后以是非善恶黑白曲直逼得他们违背官宦的利益,站在他们这一边。
默不作声的方颐忽然开口道:“海贼快要入京了。”
虞宋和澹台衡已经因为世间风霜身死过一回。海贼又挟私怨而来。
那时,谁又会装作看不见呢?
秦疏被召进宫中了,只是碍于她身份特殊,楚帝不欲伤着澹台衡几人,也不敢逼迫她,只能日日来此下棋,试图旁敲侧击得出结果。
十二皇子更是常来。本来书读得好好的,忽然有一天仰头说:“先生呢?”
秦疏看他。
惠妃搂着他,十二皇子要哭不哭地扁嘴:“先生教我的竹枝词,辙永已经会背了。先生说会夸我,骗人。”
惠妃想捂他嘴,他忽地大哭:“骗人!骗人!”楚帝因为澹台衡缘故对十二皇子温和许多,十二皇子便边哭边往父皇身后躲,一边抽噎一边大喊:“辙永要先生!辙永要先生回来教我。”
他哭得委屈:“辙永要皇兄。”
惠妃泪都落下来了。
在天枢宫时日澹台衡对十二殿下尽心,亦曾使惠妃亲眼见自己的长子,让她多年头疾得以平复,她如后宫中许多人一般,虽不曾说但心里已认可澹台衡。
就如同东城军也念着虞宋一般。
他们该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本不该由生死来论断。更何况从前的亡秦,并不值得他们前仆后继,以命去填。
秦疏看了十二皇子许久。待惠妃擦去眼泪告退,才道:“陛下可知殿下为何未能轮回转世?”
楚帝心脏一缩,已预料到什么:“不是因,因那巫蛊之术吗?”
秦疏摇头。
楚帝难以接受,咬字艰难:“昏君之子,复生,不是因为巫蛊术?”秦疏面带微悯:“阴毒之术,怎么可能真戕害挽回得了一条人命呢?”
是人心的愚蠢,不足,将这恶毒手段放大化了。秦疏也是绝对不可能将这毒术留下来,待日后旁人暗算她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自己,她也要将这种巫蛊有用的言论掐断在摇篮里:“是因为他自己。”
楚帝猛地躬身,心痛得厉害,他便踉跄着想要去寻支撑,然而手一抖,竟然推翻了整台白玉棋盘。
秦疏没将话说明白,意思却很明显。巫蛊之术没能救澹台衡的幼弟,却害了他,可是死后,他还是为命全了君父生恩。
澹台岳爱重幼弟,他便让幼弟转世重新为人。
那孩子死在他之前,没什么大功德,却因为他重又投身在澹台岳这个富贵之人家中,他可因着一张与澹台衡相似的脸长命百岁,澹台衡却已再也不可能转生为人了。
“他。”楚帝几乎呕出血来,但还是使劲掰着桌沿,艰涩问:“他什么时候。”
回来。
其实他想问的是,他还能不能回来。
不可一世的帝王,如今也竟然会有寻常人的胆怯,和谨慎。可秦疏回答不了他。她如何回答得了他?
“即便能回,方相恐怕也不会允许。”秦疏侧身:“青衣阎罗,最为护短。”
楚朝所为很明显,并不能使她破格让至交秦储再冒一次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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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不要去◎
其实这些日子楚文灼也不过模糊地梦到过他几回。这一回却是着华贵的外袍, 猛地拽开丝质的帘幕,从透不过气的安乐王府邸里,一路奔至城门。
他就在那高台上,握着那降旨, 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此刻衣袖翻飞, 灌满了风, 便是要驾鹤而去的谪仙。
听到马蹄声,他回过身来。
公子衡没有束发带冠, 大氅掩着龙纹暗淡的玄衣华袍, 垂着眼睫去看城墙上的百姓。
骏马不听喝止,将他带到人群里, 挤挤攘攘,将楚文灼几乎拽下马来。
他被迫被人群拽住,在里面看到很多张脸。是陈家田垅上的农户,逃过海贼劫掠的渔民, 还有当年侥幸逃过屠城, 如今也该子孙满堂的百姓。
他们伸出手来,却不是为了将他拽下,而是哭号, 喊:“殿下不要去啊!”
贵为楚帝的楚文灼在人群中,浑身僵硬血液倒流,可脑袋一声轰鸣,还是明白。也许百年来只是为这一瞬。
也许公子衡等了百年, 等到的也不过是一个贪图使巫蛊之术起效赏赐的黄门。更有可能的是他连一个心怀叵测的黄门都没等到。
殉国百年, 依然孤身一人。
在他身边的只有挚友。可挚友也离世。
楚帝哪有什么心神去分辨百姓对他是爱, 还是恨呢, 可是在这么多双手里, 在这么多劝他不要去的人里,也该有他一个。
于是他也咬紧牙关,竭力不让雪落进眼里融化作水:“子衡!不要去!”他想他见到他快百余日,其实每每想起秦亡时也只有这一句。
不要去。
他不去了秦便不会亡吗?不会。安民军又会放过他吗?更不会。可至少这不是公子衡自己走上的路,至少在见到那把染了虞宋鲜血的短剑前,他不曾想着,虽万死难赎也。
天下罪孽,怎么能只戮一人。
但是百姓浩浩汤汤,城内的百姓不复对安民军的热烈相迎,他们面色痛恨,咬牙切齿,大骂他们屠戮北卫军。
他们也不肯箪食壶浆笑脸直对,只拿石头剩菜,最肮脏的瓦砾摔出去,卢万达气得面色铁青,白雪化在铠甲上,他拔剑厉声:“贱民!”
安民军气势汹汹,各个怒火盈胸。
楚文灼却见到百姓却像是比他们更知道安民军的可恨,唾着唾沫也要将门给抵死。
楚文灼从人流中分出来,看到他们手把手传递瓦罐农器,一个个面色凶狠要和安民军拼命,有大臣官帽都戴不稳跑到城门下,一下子跪在雪里,高声:
“安乐王已弃城而逃,京城守备不足,殿下,唯有弃城可从长计议啊!”
其他臣子也跪在了雪地上,一个:两个三个,在城楼上看去,跪下的却不止是官,还有民。
他们心里知道城破了他们不一定有活路,可还是希望澹台衡在侍从护送下逃出来了去。他们女的命或许会葬送在这里,可殿下在,秦民有万年回复之机。总有子孙能替他们得见大好河山。
可是澹台衡只轻轻侧过身。
他们的储君还那样年轻,其实擅武,只是鲜少对人动手,禁卫军蜿蜒上城墙的时候,他们眼睁睁看着禁卫军接过殿下手里的降旨,换了弓。
那如满月张开的弓弦,就好似青竹在暴雪中不弯的风骨,一片铮然,赫赫风响中,猛地破空!
——扎中了闪避不及的卢万达。
百姓们倏地沸腾起来,垂垂老矣的云京,于一瞬间好像抹去身上阴晦沉重的雾气,天光破日,澹台衡握着弓,却踉跄了一下,然后猛地吐出血来。
便有一声凄厉的,引起数声凄厉的哭声:“殿下!”
作者有话说:
又误触了==等我下班再修,不好意思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殿下不会死的◎
云京城门紧闭的时候有一路积雪, 护着澹台衡从高台上下来,禁卫军面色难看地搀扶着他他,厉声刺破云霄:“太医呢!”
“有没有大夫!”
于是一群人哭的哭惊惶得惊惶失措的失措,都在大喊:“殿下受伤了!”“大夫, 快找大夫!”
身后的安民军好似也只是出现片刻的幻影, 转眼就没了。只剩下涌向太子府邸的人潮。其中还有人瞧见了变作澹台岳的楚文灼, 恶狠狠地将他推倒。
他像是一片残雪融在人群里,但这一次没有人敢不吝惜他的白衣, 反而一个个似微弱的烛火般, 不敢错眼地注视着那人。
他用的弓没人敢落在地里,被一群人袖子掸了又掸小心地捧起, 等发现上面的血才有人哀叫一声。
霎时间就有人强忍着哭声道:“殿下一定是又因为着我们,为我们损伤心神了。”
“求菩萨保佑,若是殿下死了,叫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活路呢!”
“天杀的安民军, 掳走我两个孩子还不够, 现在还要破城,来啊!要使破城就从我这老婆子身上踏过去!”
“殿下身体本来就不好,阿涵, 你去看看,殿下一定会没事的吧?殿下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简朴府邸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进来踏过这门槛,原本布局瞧着十分质朴简方,可进门竟然没几个侍从, 一路的冷清寂寥, 百姓原本还忍着眼泪守在外面焦急地想知道消息, 知道殿下伤势很重, 便都一窝蜂涌了进去, 庭竹跪在榻前,看到这么多人,嘴唇翕动一瞬。
有晓得庭竹的老人打他,又急又气:“你这孩子,殿下有伤,你怎么不说啊!”“殿下都发高热了,水呢?这得赶快降温啊。”
一群人心急如焚,眼眶带泪,忙活来忙活去,庭竹只嘴唇颤动地跪在那里,半晌,也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叫起来。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都不知道扶着点殿下呢?”庭竹低着头,身子躬得厉害,但澹台衡再昏迷呕出血来,他便以头抵地落下很多泪来。
青石板都被他沾湿了。院内自知帮不上忙跪下来向老天祈福的百姓越来越多,屋内没有炭火,他们便脱下自己的冬衣,还尤觉得脏,拍打几下,才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没有火,便燃衣取火。
屋子里很快天幕崩塌似的黑,他们冷得不住搓手哈气,唯有澹台衡盖着厚厚的外裳,脸色虽苍白,但所有的火都聚集在他那里。
脸似乎都被火照成了暖色。
然而还是不够。群臣衣冠不整地带着太医奔来,神色惊惶,一个把完脉接着把,神色都紧张又心惊肉跳地左右顾盼,唯恐丧失了一丝生机。
不知道是谁从家里拿来香,院子里便举起无数束香了,烟火袅袅之间这是人间最朴素的祭坛。庭竹浑身发抖地跪在那里,手里被塞上一柱。
是曾经怨他一个仆役还识什么字,还要跟着一个陛下驳斥的皇子的母亲。她推他,吸着鼻子:“愣着干嘛,给殿下燃香祈福啊。”
庭竹觉得真是太荒谬了。可真正荒谬的是,他颤抖着回身去看,这院里竟然还真有无数人在跪拜祈福。他们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骂过贪官昏庸说过公子衡懦弱,也对安民军击鼓相迎。
可是殿下都死了,他们竟然跪在这里,给他敬这几束香。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保佑殿下平安无事,保佑我们家不被叛军踏平吧。”
“陀佛陀佛,殿下是个好人,不该让他下地狱啊。”
还有稚童被牵到近前,举香懵懂道:“殿,殿下安康。”那人便抹着眼泪夸她做得对。
这府邸好似变成了一个祭坛。庭竹腿一软,双手握着香跌在那房间里,看见香火往床榻之上的人那里汇聚。
万民衣盖在那里,好似他就风雪不侵了。烛火温暖得庭竹都以为,以为那一瞬,殿下会真的回来呢。
可他手指还是在抖,可他还是安静地看着一群人忙来忙去,忙着给殿下止血,忙着拢紧他周遭大氅,忙着叫屋内温暖些。
看着他们在某一瞬,寂静下来,怔怔地看着他的血沁满玄衣。看着他们颤抖着松开手,从殿下腰间滚下一个绑着铃铛的傀儡来。
那娃娃是那么熟悉,在太医身边焦急万分的黄门陡然僵住,然后一脸见鬼的表情疯狂退后。
府邸里寂静地好似没有一个活人在呼吸,却又拥挤簇攘得好似这里填满了每一个该死之魂。他们呼吸急促,有人跪下来,颤抖着道:“殿下还没有走,不会的,殿下不会死的”
他们捂住那层层滑落的冬衣,竭尽全力不让他冰冷的手露出来,也竭尽全力地去擦血,一边擦,一边眼泪掉下来。
从始至终,庭竹都是泪流满面,神情漠然地看着。看着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哭得凄厉,笑得也很凄厉。
他环顾四周:“我说是谁,我当是谁来了!我说是谁趁着这个时候近殿下的身”
那群人还在焦急仓皇地给澹台衡止血,可越擦血越多,到了最后,玄衣竟然都变红了,而他们盖上去的冬衣,铁一般的生冷,一点点坠下来——
露出来的只有染血的白布。
还有人不甘地想伸手,庭竹踉跄着站起来,猛地扑过去:“别碰他!你们别碰他!你们有什么资格碰殿下!你们有什么资格给殿下收敛尸骨,都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庭竹疯了一样地厉声喊:“都滚!”
他紧紧地抱着白布下血肉淋漓地尸骨,像是个疯子,乞丐一样,不肯让任何人靠近澹台衡,也不肯让他们谁过来。
有人在哭,紧接着那哭声越来越大,简直盖过了风雪:“让我们救他,我们一定能救得了殿下的。”
“殿下他不该死,该死的是我们,是安民军啊!”
“他才十九岁,庭竹大人,殿下死了就没有十九二十岁了,让我们救活他,他还能活很久很久的。”
甚至还有一个很稚嫩很茫然地哭声,混在其中,让庭竹都咬牙恨得落下来:“皇兄。皇兄。”
四皇子走出来,抓着庭竹的衣袖哭:“不要害皇兄。都是我的错,我偷吃了仙丹才会死的,不是皇兄的错。父皇,不要带走皇兄。”
他也不喜欢黑,可是他来这里就已经很难过很害怕了,为什么要把皇兄也赶来这里呢。明明皇兄待他那样好,瞧见他因为得了父皇的赏赐被其余的皇兄欺负,还会替他把玉环用绢帕包起来。
现在他的玉环还是完整的干净的纤尘不染。皇兄给他包玉环的绢帕却找不到了。
庭竹只听着这哭声。
从殿下一病不起到京城攻破,他还没听到这么多哭声呢。他也没有见过,殿下的矮坟前有这么多柱敬香,见过有这么多人,记得他还只是未冠的少年。
可是记得有什么用呢?
太多人爬过来拽庭竹的衣袖哭求他让他们救他了,庭竹很快便被淹没在那群不甘心的亡魂里,浑身战栗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白布拖拽到青石板上,看着他们再度跪下来重复擦血止血的动作。
庭竹扶着门框,就有人将那柄锈剑递进来,又有人递进来那张青色的弓。他的笔迹,还有那一旨写了降安民军的圣旨。
他的东西被捧起来小心安置,那圣旨却是被他们打砸摔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然而人实在太多,撞到一起的时候,他临写的佛经掉下来。
一展开,转瞬间就成染血的绝笔。
无人再擦血。他们惊恐地发现他没有血流了。手指青白僵硬屈伸着,连白布都黏连在他带血的身躯里。
在云台寺见到澹台衡现身的小沙弥实在没记起来他睁开眼所说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但庭竹跪下来,双手掌心紧握着长笛朝上,哭泣垂首,只能想象那个字约摸是疼。
三千六百刀,该有多疼啊。
可是他死的时候他们不在,现在却挤进这个幻境里,在府中人去楼空的时候,幻想着那一日他们可以阻止殿下殉国,可以在此刻挽回。
然而人死能挽回什么呢?那一千三百刀落下的时候每一户都大门紧闭无人出声,如今哪怕全京城的百姓都跪在这里,也不能让他起死回生。
方颐离开时曾说你本也该有万民供奉。如今空寂府邸里每个人面前都虔诚地放着香火摆着烛,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为了化开风雪他们甚至以身挡风,不想让他身上在落半点雪。可是究竟有什么用呢。
为首的人颤抖着去量鼻息,又颤抖得更厉害地叫人拿火,拿香,拿灯来:“都来救殿下,都来救殿下啊!”
他陡然高喊起来,像是宣布帝王驾崩时的内侍太监一样,声音尖利充满惶恐:“殿下的魂灯要灭了!再不点上殿下就不能转世了!”
风雪拍打窗棂,所有人都惶恐惊惧起来,想围过去。却有人劈开了门窗。
亡魂们吓得立刻挡在澹台衡遗骨身前,但没能比在庭竹面前更有底气。
方颐都没有丝毫伪装。她不着大红官衣,也不似权倾朝野的左相,只提着剑,双眼被什么覆着,显然还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把他给我。”
侧耳听声的人双眼被黄泉水灼伤了。这是死魂渡泉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哪怕有谢阶策应也难躲避。
庭竹哭得了声音,只浑身战栗闭眼。他想说殿下早已没有魂灯了,想说左相不知她走后殿下便已存了死志,想说她不知道这一屋子的亡魂,都是曾害死殿下之人。
他们如今悔悟不过是怯弱,不过是害怕。可左相都不知道。她看不见公子衡的血迹斑斑,看不见他们都是为眼睁睁看他受刑才悔悟而来。
她甚至不知他死得那样早。
只再重复了一遍:“把他给我。”
“我能救他。”
庭竹嘴唇发抖地看着他们殿下。他知道首君救不了殿下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他有字,叫宴安◎
方颐带澹台衡回了黄泉渡。
她双眼致盲, 视线受限,只操控一株花叶似曼陀罗的曼珠沙华轻轻地托起他与魂灯,听见血滴浑圆坠地,嗅见鼻间血腥, 动作一顿。
落在扁舟上时, 本能地去碰他, 但指骨丹毒瘢痕异常灼目,方颐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扁舟在浑浊忘川上飘摇, 没过多久, 破开迷雾。方颐起身,岸上有个人提着盏灯, 纵使自己离不开黄泉渡,仍本能迎她。
方颐下船,微微侧过身。谢知章便顺着她视线瞧见澹台衡。
方颐:“我去时他恰巧要入轮回,不知是不是秦与他朝更迭, 他身上有许多伤。”她淡淡:“别碰到了。”
谢知章颔首, 走过去正要碰那白布,却瞧见血色深黑。锦衣卫手段酷厉,身为宦官他更接触许多未言之密, 所以一眼便认出,这绝非是寻常身死。
若非深恨,怎会虐杀。而且,方颐被黄泉渡所伤之后, 就看不到万事万物, 她不知澹台衡的魂灯摇摇晃晃, 几乎只剩下灰烬。
“谢阶?”
谢知章已掀开白布, 然后猛地闭眼。
方颐察觉不对:“谢阶。”她已经要问他是如何死的, 首君左相,由表及里之能令同僚每每心惊,谢知章却截断他话:“他确实伤得很重,有些魂体伤甚至入轮回也难去。”
他望她一眼,垂下眼帘:“殿下。伤却还可恢复。”
方颐没有怀疑:“我去时亦有无数百姓为他啼哭。”她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猜出什么:“许是他终究还是没有顾及自己才及冠年岁。”
血还在滴,谢知章看不下去,起身低声:“我去为殿下疗伤。”掌心却紧紧攥着那铃铛。
黄泉渡口每日引渡亡魂以百计,方颐的眼睛总是不好,见澹台衡一直入不了轮回,那一日终究还是斩断了阎罗殿桎梏放了他。
“也许是他心愿未了。”
不入轮回者原本没有那么多时机可浪费,但方颐生前心狠手辣,手段果决,入黄泉后便也入了阎罗的眼,他们想任她做司命,她不肯。
赴黄泉占了这渡口,寻了澹台衡回来,不逼他入轮回,只对谢知章说:“待他了了执念,我去接他回来。”
其实她已经猜出了什么,但终究没有揣度安民军与俗世毒辣到这种地步。她更料不到澹台衡浑噩百年,好不容易于楚清醒后,还是不顾及己身。
楚帝猛地抓住那渡船。
他本是以梦形式见的这段回忆,如今梦醒,他也该离开黄泉,可楚帝拽着方若廷之前留下的法器,铃叮呤作响,竟使他在渡船上站稳了脚跟。
人间帝王更使其他鬼怪对他退避三舍:“子衡!”
他如今也看到了他,玄衣大氅,站在芦苇荡里,眉眼被看不清的白雾遮住,墨发随风飘摇,似要垂进忘川河里。
楚帝猛地伸出手,却被一柄剑几乎割破了龙袍,青衣斗笠客没有斗笠,一双眼睛,左眼蕴火,右眼清透天穹一般地深:“你还敢来。”
楚帝被渡船放下,踉跄踩进芦苇荡中,这里没有天光,只一片靡黄,似人间尽头。楚帝从前最惧生死,不然不会诸事皆疑,如今却连剑都顾不上:
“朕要带子衡回去!”
方颐冷冷地收回剑:“你不仅回不去,还要因你楚朝对他做的一切留在这里!”
说罢,那笠帽似青鸾飞旋一般落在她头顶,纱帘吹来,竟也带上几分冷刃似的肃杀,长剑直接横过楚帝左臂!
举着灯的谢知章出来,瞧见这一幕,本能提剑相助,不料刀要划过楚帝脖颈,他也只踉跄往芦苇荡里去:“子衡!”
方颐将剑挑起,一片飞芦草,直接飞到楚帝眼睛里:“他有字。”
青衣阎罗杀气冷冽,没有锋芒,稍不留意就几乎取人性命,这几个字却似嘲实怒,讥又带讽:“叫宴安。”
年年好景,和宴生平。
循乐溯时,随遇而安。
楚帝的冠冕陡然晃动,眼前珠玉被切去一半:帝王象征都被她毁去!
他却只抓住澹台衡的衣袖。
方颐直接斩断他衣袖,将他挥开——
青色斗笠客果真貌如修罗,讥讽:“陛下龙体康健,若不想折命于此,还是早日归去得好。”
楚帝喉间猩甜:“子衡。”
“你还敢喊他,”方颐并不擅剑,她能伤楚帝,多半还是因她已做司命,绝非凡人,否则双眼不会好全,“秦兔死狗亨,楚不也泱泱文武,擅者多毒?”
“我不过是任他在凡间留了几个时辰,”方颐当时在朝臣中被叫做玉面修罗,不是没有道理,只这几句话,狭长眼眸便露出几分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来,“陛下君臣,便已将秦对他的一套走遍了。”
楚帝痛得心脏在绞,在颤,根本说不出话来,看见方颐的剑嗡嗡鸣响,竟然也想不到方法应对。他更想去看子衡是不是安和。
若是他惦念方颐虞宋,能循他意叫宴安也不错。
他如何不想使他顺遂平安?
当年亡魂知他凌迟而死真相后,痛悔难平,于风雪高台里百般设想他们如何幡然悔悟,如何救他于亡命一途,如何让他免经凌迟之苦。
其实那般痴傻,楚帝早知自己也是他们之中一员,知自己更是其中一刽子手,这百年根本就是仗着他不曾记此仇,而活得顺顺遂遂,忘了曾可救他!
他也想使他不做秦储不做厉帝就做澹台宴安。就做楚玉衡。
然而他哪有这样的机会呢?
方颐的剑实在是酷厉嗜血,对楚帝这种有功德的帝皇仍然步步紧迫,若不是虞宋拦住,她怕是真的会杀了他。
方颐陡然冷静:“罢。杀了你又如何?楚之类秦,叫人甚至以为今朝陛下来,便是想将台山之死重演一回。”
“杀了你又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
她一字一句都没这怒意,偏偏似冰寒霜雪迫得人脸颊发白,楚帝从未被这样的女子震慑,更不见澹台衡认他。
芦苇荡遍布整个黄泉,他影绰身影似一道雾,轻轻转过头来,没有出声,也不知有没有看见自己。
楚帝却好像听见他道:“阿姊。”
楚帝挪动嘴唇,上前。
他以为自己说不出话来,然而确实哑声断续地说出了话,没有算计,全是肺腑,乃至他潸然泪下,自己都不知自己依靠本能说了什么:
“子衡。你将及冠,有尊长为你取字,左相可做你阿姊,为你主持冠礼,祝你此生安和,这没什么朕也觉得很好,朕觉得很好。秦破那日,是朕对不起你,若朕能控制住澹台岳,若朕能使他自戕,杀了那个昏君,你就不用死!不用痛这三千六百刀,但朕”
他说到这已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浑浊眼里全是泪水。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瞧见他面容清晰他一瞬,猛地发抖。
想。
原来澹台玉衡是这样。原来宴安是这样。原来光风霁月,世无其二的太子衡是这样。
原来他没有经风雪污名,百年浑噩后,是这般的。他本不是会什么都本能牺牲自己的人啊。
他本也不会习惯于凌迟下千百道血腥,习惯于漂泊孤零,形影相吊,缠绵病间,不知更漏世事,如流星飞转也。
他死了百年。早不该这样轻贱不顾惜自己。
可他魂灯一闪,他的身形便如青烟般消散了。方颐立刻将魂灯收回,避免魂火熄灭。
楚帝猛地软倒身体,听见他在归于空冥前轻声唤:“阿姊。”
越百年仍不能生。
历万死而仍向死。
楚帝从梦中醒来还在不住地伸手抓,喊:“宴安!宴安!”魏骆按住他手,担忧:“陛下。”
楚帝抬头看见满殿海灯,来觐见的叶朝闻及常长安腰间缀着绞断了的绞生线,红衣官帽,翅间插着两三须穗,青天上遥遥白云,袅袅青烟自无数长生祠中升起。
他看见他悬在黄泉渡口。
这百年伤怀,不及人间一月。
蓦地落下泪来。
将军府中唱着两折梅子戏,娇娥嗓音玉润,颇为婉转,道便是:“你听着我往来起坐生欢喜,我想念,你这来生苦短不过二十一年也。二十一,多欢喜。但我见你心多忧虑,总转念,来时生,病时生,苦时生来,死时生。生生皆有难命苦也。”
秦樟不爱听戏,坐立难安,看见秦疏吃着瓜果,神色平静,到底还是没问阎罗殿之事,而是道:“怎么喜欢上这样哀怨戏来了。”
秦疏笑:“闲来无事罢了,而且这则戏唱得也很有意思不相比,赵生总是要觉柳莺儿对他少生了那么些欢喜的。”
实则探知才知,他自以为的深情厚义全然比不上柳莺儿这两句唱词里的所谓欢喜的。
他以为的,终究不过是他以为的罢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愿永随首君◎
李若接手父亲麾下将士后在自家府中见到了蔚原率领的一众东城军。
李若与他们穿过了长长甬道, 在地宫出入处见到了蔚原兄长蔚文山,和一柄锈掉的短剑。
蔚原瞳孔微缩,下意识向前:“大哥,将军”
“叛贼蒋勇将入徐尧, 直驱入京, 调你们回京是为抵御海贼。”
鲁异等人不甘心, 再度问:“将军她”
蔚文山:“陛下对你们寄予厚望。”
蔚原拔高声音:“大哥!”地宫中一静。
一直不曾开口的李若道:“将军被方相所救。”蔚原面色一松,紧接着却是心头一紧, 因为李若已接着道:“但太极殿长明灯亮了三天三夜, 没有招来一魂,想必若不是不想见, 便是已入轮回。”
“再不认此世之人了。”
方若廷穿着官衣跪在殿前,头抵着冰冷青石板。楚帝强打着精神问话,仔细看,竟能发现他额前一片瘀血暗红, 竟似自己触柱了一般, 伤容极为可怖。
语气也沉哑,却一个字一个字都问得极缓,似乎事情关乎他性命:“所以, 入轮回是可以的?”
方若廷不抬头:“世有方圆,若真魂灯所系,又哪来这般轻易?”叶朝闻从前在大理寺任职,他二人有私交后, 就曾屡次相约探查楚与商陵, 所获寥寥。
然而魂灯明灭代表寿命几何, 便是他们所知确凿的事实:“恐怕必得以绞生魂的方式, 才能如愿。”
楚帝拍案:“那绞生魂到底又是什么!快告诉朕!”
方若廷手指蜷曲, 此时此刻没有其他朝臣跪在这里,楚帝对方若廷的偏听偏信都到了群臣劝阻不了的地步,但这方士的话还是让其他人悚然一惊:
“所谓绞生魂,字如其名,就是祭奠生魂。”
南湖学院闻名天下,就连其学生也有许多尚未高中,便已与鸿儒名士交好,想见未来仕途必然是一片畅通。
然而这几日,无论是松陵学坛,还是云台诗会,几位夫子都极看好的祝匀都没有去,而是一反常态地留在学舍里,每日晨起昏定,都要对自己舍中的塑像再拜。
好在与他同舍的陈文道并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便也没有告上。其实近日坊间风气不好,虽然官府加大气力整治,仍有许多人在传,陛下信上了一个亡魂。
身为学子,他们自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对京郊那一带的长生祠更是嗤之以鼻。但祝匀本不信这些,陈文道观察几日,瞧见云台诗会都开始了,他还留在宗庆府,顿觉不对。
到学舍时,祝匀刚拜完起来:“陈兄。”
陈文道眸光一闪:“祝兄,瞧你这几日情绪不佳,甚至功课都落下了,这是遇到了何事如此忧愤?云台诗会也是个好机会,以你才名必能扬名啊。”
祝匀却摇了摇头,口中道:“我如何能班门弄斧?”实际已带上了门,陈文道只能把视线从塑像上收回,正色道:“话虽如此,我特地留下,也是想问问祝兄,可还愿一探道光真人的真面目?”
道光真人是陈文道两月前一次奇遇所识,自那后他时不时在学院中提起,也透露了一些消息,祝匀原本不感兴趣,是之前亡魂霸朝言论甚嚣尘上,他才和陈文道说好,云台诗会后一观。
没有料到,还未到一月,陈文道便主动提出要带他去。祝匀神思不安,竟也未仔细过问,便说好。
只是同乘马车下山时,嘱咐:“我只是拜访,莫说我信道也。”
陈文道笑:“这是自然。”
便嘱咐车夫动身,只见马车奔驰,车夫明显不是祝匀相熟,应不是陈家仆役,对那所谓道光台却极为熟悉。
祝匀本就不是蠢人,当下凝神。这车夫,莫不是道光一派之人?不过陈文道与他同窗,他还是相信陈文道此人的,便也没有多在意。
闭上眼睛休憩。待摸到袖中断裂的绞生线,心中一动,喉头后知后觉跟着一滚。老师。已半月没有出现了。
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这样一路心情沉重,待到了那道光台,原来也是一处野寺内做了修整,外残内慧,堂外竟悬了块板子,叫做白云。
好奇怪的用字,更觉不出几分禅意,但祝匀心里揣着事来,被引见给一位老道,便恭敬拱手。
“这位是道光道长身边的侍从。”那老道仙风道骨,瞧着约有八九十岁,而那道光真人似乎只修道三十年,也有这样侍从?
陈文道有心叫祝匀心中震动,这样才好引他入教,却见他眉眼蹙着,似乎在担心旁的什么,嘴角笑微敛。
“真人还在修炼天机,劳两位久等。”
祝匀只好按捺着性子,只是不等道光算好时机,适时出现,便猛地转身。陈文道一怔,抓住他:“祝兄,这是怎么了?”
祝匀眉眼焦灼:“家师唤我,绞生发热,这是家师遇祸了,文道,告辞!”说罢竟然转身要走,两个人都愣住,陈文道咬牙:“还不快追!”
祝家身处岭南辖司机要,祝匀可是师父点名要的人!他等了这么久,绝不能让他跑了!
祝匀不知陈文道懊丧,若是知道陈文道下定决心拉拢他入白云教,还是因为他拜的那像,以为他佛道总信其一,更好把控,只会动怒。
师父如遥遥日月,怎可能是凡人伪神可比拟的。可如此强大之人,如今却以绞生线唤他。
祝匀撩起衣袖,看到绞生线红得发烫,心里更加焦急,当即朝着心中冥冥预感方向奔赴而去,然后猛地跪下,高声:“师父!”
时人启蒙夫子,科举座师,均尊为师,因而少有师父并称之语。这陈文道是个蠢货,因而没有听出祝匀“家师”二字里的潜台词,但秦疏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当时岭南旱灾,她便觉得有些奇怪,且既然殃及百姓,说不准会损楚朝气数断了她的香火,她自然也是要来看看的。
但白云教声势甚大,她却不能以马甲身份来:
故而以圣贤之道,为臣之法,刚柔济上,下怀其民色的,不是方颐,而是她杜撰出来的一个谋士。
这谋士名字也简单,只说自己叫张怀因,但背后却是秦疏和四个马甲交相指导,因而在祝匀眼中,他师父可谓无所不知。
然而,这样强大的人,如今却被打散了身形。祝匀哀声:“师父!”
深山密林间,学识渊博的南湖学子想去抓住一团黑雾,却始终不得其法。张怀因的声音也断续了:“祝匀,你无需多言。生死天命,自有论道,我也不过是不甘心,才能久留至此。”
祝匀落下泪来:“江南疫病方扼复生,我也还未高中,无法用师父教我的谏君利民之法造福万民,师父怎么就离了呢?”
他想起什么,更加懊悔:“莫不用说寻旱灾背后人祸之法,水流截断,只查到一半”
张怀因惨然笑:“虽楚强盛,其中弊病,与我所立之朝都是一样的。”他颤了一下,吐出血来:“只是可惜,可惜”
他双目渐渐无神了。陈文道,车夫都追到这里来,瞧见一团黑雾似的人形要没了声息,都愣住。
祝匀却哭:“我知道,我都知道。师父,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一定会去寻左相,会去找到她,告知她当年弥田之法,尤有后人,还要告诉左相,师父从不后悔追随一女子。”
这话中信息量实在太大,陈文道如遭雷劈,终于反应过来白云教日夜监视他动向,确保祝匀在学院未外出这些时日,祝匀约摸还是脱离了他们掌控。
可是,这人是怎么办到的?
张怀因望着学生,笑得释怀坦然。祝匀早有准备,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哽咽:“师父往生,就真的回不来了吗?”
张怀因摇摇头。
他笑容更宽慰:“事到如今,师父也无必要骗你,人之一死,固有来世,但人间多年不受鬼魂侵扰,便是有其法度。若说我逃出阎罗殿,强行续命,必无来世,倒也不一定,可”
祝匀懂了,他狠狠点头:“弟子真的懂了,师父走后,弟子会为师父宣扬声名,叫世人都知道师父的功绩,让阎罗殿不敢轻易抹去师父的魂体”
“还有首君。”张怀因却目光惆远:“首君虽遮掩了身份,可的的确确,是身负大才之人,当年若不是病体难支。”
他望着学生,那目光里有太多遗憾:“绝不会令秦亡。你,你若有幸见到首君,定要,定要好好追随,莫让她”
祝匀跪下磕头:“弟子知道,弟子一定会著书立说,还其声名。”就如同为师父扬名一般。
他说完,再抬头,黑烟已然消散了,周遭没有第三人在场动了黑手的痕迹,可日夜教导他的尊师,却已经魂散了。
祝匀难掩悲戚,虽知天道森严,还是颇觉不公,哭得陈文道都双腿一软,满脑子都是:白云教如此庞大,都只敢称代神鬼行事,而祝匀。
这个祝家嫡子,信奉的,难道是真正一鬼神吗?
祝匀强撑着回到家中。许是因跑出来的车夫和陈文道都失了魂魄般,白云教没来得及尽快反应,祝匀也不知身后危机,只坐在院中,怔怔地摸着那些书。
摸到师父说出针砭时弊的例子来时,便鼻间一酸,低头垂泪起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掌心的绞生线一烫。
这绞生线是师父给他,说是阎罗殿中遗落,可带他寻到执念未散之人。那一日他和师父随着这绞生线进入了幻境,瞧见当年师父为左相门客,知晓那人雷霆手段,虽笑却厉,在昏君澹台岳手中亦能夺下大半权柄。
那时师父便是望着那幻境,哑声道:“首君行事果决,可就是身如柳絮,难撑病体。”
“我死后寻首君许多年,可不知是因为世人毁骂太深,还是秦亡后,首君还是不肯原谅自己,我竟发觉她不在黄泉,而在人世。”
“祝匀,为师没有什么可传授你,希望你继承,不过是望你做个贤臣,可唯有首君,若是寻她,你要竭尽全力辅佐她,哪怕她不欲留人间也不要紧。”
张怀因哽咽:“她殚精竭虑,为民筹想的弥田之法,没有因王朝更替而毁,你总要让她知道。声名灭,但贤政存,她不是她所想的佞臣啊!”
这便是师父的执念,而如今师父已走了,断了的绞生线却再度亮起来——
祝匀猛地起身,忽地踏进茫茫大雪。
大雪里他的师父列坐在一边,与众人举起酒杯敬上,但很快便消散。
而高位上坐着一个青衣宰相,他年轻,他眉眼殊丽,甚至嘴角都带着笑,只是淡淡劝慰几句,便道:
“两广弥田,能赖推广,宋卿功不可没。”
宋卿,祝匀顺她视线看过去。他认得他。师父曾提起这位同僚,初很不满,最后说起他竟殉主而去时,却极为伤怀。
那时师父恐怕也想随左相去了,可是始终没能下手。
宋卿一副典型的文人长相,看着温和,话语却果然和师父所说一样,有些自矜:“此事也是仰仗首君,若非首君有御史之权,逼着两广总督及其鹰犬,不得不行弥田之法,如今天灾随厄,两广百姓不会有底气抵抗。”
这祝匀也知道。师父及其推崇左相,便是两广多汛,气候也不利农作生长,可左相却能鼓励农人多产良种,还能导通水利,灌溉良田,避灾御祸
祝匀忍不住上前,想仔细看看这位左相之风采,左相却眉眼微敛,只嘴角轻轻牵了牵,但风雪过后,夜色湿沉,她唤庭柏一个个将他们送回去,才立在观星台前。
此处地势不高,夷园景尽收眼底。宋卿陪着她,她便问:“十人死,换得万民生。”方颐目光悠远:“你说,这是否确时笔好买卖?”
庭柏来禀,祝匀注意到,说到十人时,庭柏手颤了一下。方颐摆摆手,让他下去,宋卿却靠近些,劝道:
“首君,此人居府多年,却不得首君信任,而且遇事常喜自我揣度,心性可靠,皆比不得旁人,首君为何不将他逐出府中?”
他话说得还是含蓄了,其实分明是怀疑庭柏有异心,问主君为何还不杀了他。
方颐却道:“我不用他,便留着他吧。”
她转过身,宋卿犹豫一下,还是退后拱手:“谢大人龙章玉姿,为给首君时辰筹措,代首君而死,的确令人心痛,柳君及其家眷,为光秦殚精竭虑,死而犹荣也,若是他们泉下有知,首君回而两广万民存,也不会怪罪首君的,首君,这是为了大业啊。”
方颐只垂眼看着他。
宋卿含泪:“若有朝一日秦能海晏河清,君有罪而臣敢言,君无道而民不必流血千里可立伐之日来,臣宋卿与首君麾下,皆死而无憾也!”
君无道,而民不必流血千里可立伐之日。
这言语对身为读书人的祝匀自然是巨大的冲击,然而他看着面前一主一仆,却只感觉,他们对秦有道的追索,是任何楚臣也比不了的。
他看着方颐,似乎也终于明白,为何师父那样有才学,可仍坚定不移地追随此人。她一句话也没说。
可她没说,就已经是答案了。
“此金银拿回去厚葬柳公。”她轻轻地闭眼:“我乏了。宋卿回去吧。”
身后宋卿却高声:“臣等以飞蛾扑身萤火,乃是知蛾蚁之姿,难撼巨轮!可首君却是灼灼炬火,有朝一日在泉下,臣亦可信等首君凯旋!”
他声带沙哑,似乎看分明什么。
师父说过。首君能辨人,同僚皆能人,对方颐并不顾惜自己之事,也洞若观火。
可他们选定的贤主是公子玉衡,并不妨碍他们仍坚信,方相能踏着这条路,走至一个全新的秦。
可方颐没有答。
夜色如水,祝匀怔怔地握着书卷立在原地,还想起那书信里写左相结局:以生死计,同公子衡殉国死巫后,溃巫蛊也。
当时师父看到这里,潸然泪下。他还远远不懂,现如今,却懂了。
她早不欲独善其身了。
她看着属下同僚一个个赴秦这败亡之火,看这火烧得秦之君臣坐立难安,可终还是没能烧穿整座朝廷。
于是从一开始便预备把自己也做薪火投进这火里。她要做盛世起颓前那焚尽前朝沉疴的薪火。也要做这腐败王朝最后的沉船之板。
所以她留着庭柏这个不够忠心不肯追随的仆从,就是为着澹台衡有这把柄,有庭竹能信。
他跪下来。摸索着要找京城书信时,却又从中看到新近书信里的另一条消息,陡然胸肺被洞穿。
像师父一样,几乎被这消息击溃来。
“左相之死,非病实毒。毒由楚君臣赖之丹毒也。为取其信,日夜服之。谢宦死后,无药可解,遂身败有病态。”
这后面还有,可祝匀已经读不下去了。侍从扫地进来,瞧见公子痛成这样,惊得扔扫帚。
祝匀却使劲地咬着牙:“跟兄长说,我要回京省亲,我要从傅叔伯举荐之令。”
“然非死,亦难长寿也。”所以方颐有幕僚,却不争这帝位,她也不对幕僚同袍宽宏,若他们甘愿,她是真的会拿他们的性命去谋划。
因为她知道,自己也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朝野,却忌惮,想盘问其出身,想叫左相其实是女子这一消息,再横行天下,抹去其名。
祝匀绝不会容许,他也绝不允师父遗愿落空!
师父虽死,左相仍存亡魂。弟子祝匀,愿循此愿永随首君也。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又没了一个◎
东城军既然接了皇命, 便一刻也不可能耽搁,与李若作别后便收整兵马,蔚原作为蔚家的世子,原可不去, 可他不知道除了跟着上战场, 自己还能做什么。
临行时他回头去看兄长, 果然见他裹着大氅,手里托着件什么, 蔚原认出, 喉头一哽,眼迅速地热起来。
在东城军将士簇拥下, 他下马接过。
蔚文山道:“匪贼凶狠,然你我却不可让寸土为他人掠。将军冒死来此,恐怕为的就是警醒你我这些。”
曾杀了她而锈蚀的短剑,怎可染上又一忠君良将的生魂?秦已经灭了, 楚万万不可灭。
蔚原只闭眼用力勒马, 随一军奔驰向外,不料在半途便遇到海贼作乱,东城军立刻分散开来, 包围作战。
军师蔚原虽然没身先士卒过几回,却被虞宋耳提面命,宿在军中,面对山贼, 几乎是势如破竹:
他这才想起营中昏暗烛火中, 她为何一处处地点着行军图教他如何行军。因为将死军乱, 是北军常态, 但她要教他们, 将死,阵不能乱。
祝匀日夜兼程,原本要走水路,但如今汛期来了,风浪甚大,他便不顾侍从的劝阻也要自己走陆路。没有想到山路不太平,官道也不太平,走到一半遇到山匪劫掠,他侥幸逃走,身上金银尽数被掠,只得一路买卖自己笔迹,兼开坛讲书。
路上他也经过几处幻境,有一次竟也瞧见首君所认可的公子衡在国昭寺中讲经,忍不住推开门去。
三教九流都盘坐在庙里,而上首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极为清矜温润,如玉的面貌,最后单手伸出,掌心向外请他们为佛法捐金竟也不慌不忙。
有位老妪虔诚合掌,把一身的碎银都掏出来了,他神色一顿,待讲经结束后,自然无比地走到老妪身边要为她算一卦。
“公子这是欲把金银还给他。”
祝匀转身,瞧见一个青衣女子,有些面熟,他豁然睁大了眼睛,虽早知左相是女子却仍然有些认不出来。她身旁却是一个素衣的剑客,腰间缀着玉纹金牌,似是宫中之人。
谢知章:“不达自安,穷思兼济,看来国昭寺的住持把他培养得非常好。”
方颐:“他从小便谦和,在寺里修行,也好,这免了他沾染俗世的尘气污浊,也不会叫他太过天真不知事。”
走时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连权术是何物都不晓得。”
“那便选他了?”
“再看吧,”祝匀下意识跟上,瞧见青衣女子眉眼间带出几分相似的凛冽果决,竟有些畏怯,而她却是道,“虽然难为,但也不至于旦夕即死。”
祝匀刚刚还有些畏惧的心立刻颤了一下,咬牙迅速跟上。原来,她这么早就知道了。
谢知章是出宫采买,入京买了东西回来后,便瞧见她在酒楼上望着楼下一处人牙子卖人的景象,摩挲着茶杯边缘。
似乎没拿准是不是要下去。
谢知章:“我去叫个人来。你我露面,恐会坏事。”
方颐却望着那淡淡道:“即便买下了又能如何呢。他们命运不在自己手里,知你救了他们也只会想为奴为婢。奴籍不脱,终身都是笼中鸟罢了。”
谢知章凝望着她,垂眸将杯中酒饮下。
待喝完酒,那人牙子卖出去几个,瞧见身后那些垂着头不中用的,气得甩了几个鞭子。谢知章戴上斗笠,已经遮面的方颐却抛过去一锭银子:“一两,我全要了。”
那人牙子先是喜笑颜开,看了他们几眼,又觉得自己亏了,谢知章已经驾着马车绕到几个人身边:“还不上来?”
祝匀便跟着那几个被卖的人爬进车厢里,陡见车内的斗笠客放下剑,看着他们畏畏缩缩深怕弄脏了她衣裙,淡淡道:“坐过来。”
坐过来——后来在中秋宴上,左相也是这么对柳问心说的。
“柳问心,”师父提起她时是这么说的,“此人若不是女子,想必也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也许首君那日,便是因此才将她买回家中吧。”
“她知道左相是女子?”
“嗯。她也是唯一一个因左相而死时,都保守首君秘密的女子。”师父喉头一哽,没将话说完,但祝匀能察觉到,其实左相没有想让她死。
可是那时的左相太式微,她自己都要服金丹取澹台岳的信任,何况是手下人。而那一次,柳问心身边人泄露了致命的机要:
台上的澹台岳说话了:“钟大人身边这女侍,朕瞧着很是眼熟,像是,昨日在周小姐身边伺候的那个?”
钟约面色发白,起身还没说两句话,澹台岳笑着摆摆手,眼神看向一旁已经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当今左卿:“爱卿可还记得?在宫宴之上,正是这婢女忤逆犯上,气得周小姐投了河。”
群臣变色,祝匀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下意识向后退去,却听到假山里有人小声议论:“周小姐不是因陛下轻薄才”“嘘!不要命了你!”
祝匀身体一寒,紧接着整个人都绷起来猛地看向宴席之中。扮演婢女的柳问心还本能地压着掌心暗器,但她很快明白,她不能退。
宴席之上,方颐也在望着她。
昨日周小姐投河自尽,她的父亲,她的兄弟,皆不敢言,只有她的妹妹悲愤而绝,今日中秋宴上仍然觥筹交错。而澹台岳点柳问心也没别的原因,他已然没了任何罪过,不需要突然一个婢女顶罪。
可他知道这婢女曾经是跟在方颐身边的。他知道这婢女之后又犯了错被钟家买去,可是,这又如何?
帝王疑心,不讲道理,更何况方颐此时还未入朝多久,全部倚仗澹台岳,她不敢造次。所以方颐只是一顿,便放下酒杯,杨眉笑:“确实有点眼熟,坐过来。”
宴席丝竹都停了,只有那位左卿大人淡淡的嗓音:“让我好好看看。”
此去必死无疑。
柳问心当然可以跪下立刻将左卿与兵部钟大人私相勾结的事说出来,这样她可以立刻逃开这一死。
她甚至可以抖出方颐女子之身之事。
她有那么多秘密可以告发——但她只是收回暗器,只恭谨又害怕地跪伏在方颐脚边的时候,暗器都被她自己推了回去。
左卿打量了她一会儿:“胆子都这样小,叫你坐都不敢。”下一秒横剑抹脖,周遭人都惊呼起来,只有方颐从容地坐在那里。
一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人敢看这位左卿大人的绯袍,究竟有没有染血。
祝匀完全被吓懵了,等到方颐下马车,也没从柳问心瞬间死了,还是方颐亲自动手的那一幕里回过神来,直到邀荷轻轻为她脱下披风。
左卿才侧首,低声:“没了。”
邀荷手指一紧,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首君?”方颐喉咙一滚,等手落在栏杆上,才淡声:“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不过十余数。”
她哑然笑:“又没了一个。”
邀荷手发起抖来,但知道暗处有人在看,忍住。方颐却只立在观星台上,在此台上她鲜少望天,多是俯视。可这么渺小的人间,也有诸般阴私。
左卿蜷了蜷染血的手指。之前那血还是温的,现在只剩下冰凉。
“厚葬问心的衣物。”她被污以杀主的罪名,全尸也留不得。
方颐转过身。
有为母亲接生的稳婆,照顾她的奶娘,还有许多因她年幼身份不好遮掩,侍奉她的婢女。如今是她悉心培养起来武功高强,为她冒了许多次险的柳问心。
她不料这宴会要她命。
最后,只剩下她与邀荷。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不能吃,不要吃◎
祝匀风餐露宿, 终于在第十日遇上了来剿贼的东城军。
彼时蔚原正在军中捶案咬牙:“有贼不抓,却放任他们流徙入京,这算是什么军策!放他的狗屁!”
而祝匀唇色发白,捂着被野兽撕咬的伤口昏迷在东城军营地里, 迷迷糊糊中竟然又梦到了往生境。
那大约是最后一回。
是方家的假山里, 锦衣玉食的小小姐捉迷藏, 捉到哥哥的院子里,结果竟然瞧见本该去读书的哥哥在一个丹炉面前, 恭敬跪拜。
面色都难看得要死了, 居然还要说谢谢陛下赏赐。方家对子女教养得严,小小姐不敢乱出声。等那个公公走了, 她立刻跳出来,大声:“不能吃!”
方括错愕,然后看见自己最小的妹妹执拗地望着自己,眼里闪烁着泪花。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本能地觉得那是不好的东西:“不要吃。”
方括一顿, 嘴唇微微抿了抿。
有人进院,看见小小姐在这里,大惊失色, 方括却很好脾气地帮着撒谎道:“她是捡风筝,不小心跑进来了,现在风筝也落进湖里,怕是找不到了, 嬷嬷把她带走吧。”
他看着她, 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的成熟和温和。这目光, 日后的方颐在面对四皇子的澹台衡眼里常常有见过。
那是一种明知此世不好, 还要为你粉饰, 怕你畏惧,包容你的稚嫩与天真的温和。
她终其一生忘不掉那种温和。
所以永远记得。
“下次不要再让她偷跑进来了。”
方括说完又咳。于是她被抱出去,爹爹娘亲却进了兄长院落,瞧着也很伤心,对哥哥说了句什么,他便嘴唇挪动,似乎想站起来,又按住了。
那天她很害怕,所以哭着闹着要爹爹娘亲陪她。还要之前来过的谢家哥哥陪她。
照顾她的婢女抱着她哭了一场道:“谢公子不会再来了,小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可她不知道什么,婢女还是没有告诉她。
她只知道那以后娘亲哭的次数便多了,黄门来的次数更频繁,之前是常召兄长进宫,后来直接每日上门赠送仙丹。她懂事了些,便知道那是什么仙丹?
那分明是毒,哥哥为他试,会要了他命。
后来他果然死了,爹娘大哭一场,她被拦在外面,看大夫手都在抖,花白胡子染了血,那血却不是深红的,而是掺了杂质一般深黑。
谢知章死后她体内毒性压制不住,再吐血时,瞧见这一模一样的颜色,她便知她死期到了。
其实方家哪敢不发丧呢?人死了,他们却不能怪罪拿方括试药的当今圣上,只能感恩戴德,他们甚至不能找个令自己不那么痛心疾首的理由,称他是暴病而亡。只能说他是因圣上喜爱,得了神仙眷顾,提前召他回了天上。
被挑选的都是各世家的嫡子,学识品行自不用说,都是芝兰玉树。若真是如此,方颐反而不会恨了。
可她就是懂了,她恨。
所以那一天她找到爹和娘亲,跪下磕头说皇帝知道兄长才服了几年药便没了必然大怒,而一个女童却不会多惹人注意;
方家也不能无人取信于陛下,否则方家很快便会落得和谢家一个现场;
她更不能苟延残喘就此活着。
哪怕是为了兄长,她也要这狗皇帝偿命。
爹娘不允,她就冲进哥哥的房间,抓了一大把仙丹服下去:差点没有挺过来。
挺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方括了。
她最小的妹妹因为捡风筝失足跌入池塘而死,死的时候全京城没有几家来吊唁,可他不会被认作是上天要召回的童子,不会“得幸”葬在皇陵。
可以安安静静,明明白白地死了。
祝匀睁开了眼。
蔚原等人已经接了旨,知道陛下果真要放海贼入京,四顾咬牙,转头却见那个书生目光带红,灼灼地望着他们。
若他们见了那往生境,便知他这眼神像极了当年冲进方括房间,抓起一大把圣丹服下的方颐 。
他强撑着走到他们面前,徒手握住了兵刃。
蔚原厉声:“你做什么!你可知我们乃东城军——”
祝匀咬牙:“不能让海贼入京。带我回去,我要见圣上。我要”
要什么呢?
他忽然茫然了,刀剑起时有人道:“此人是冲着这书生来的!保护这书生!”
而那刺客手段毒辣,一瞬之间眼看就要摸到祝匀身边,蔚原拔剑,狠狠斩断了他手臂,厉声:
“还不把他拿下!”
刺客咬舌自尽!
而祝匀猛地回过神来,厉声:“留活口!他必然要栽赃在首君身上,留活口!”
楚帝召集了群臣。
这些时日头疼心绞令他疲惫不堪,许多政事也交给内阁,然而内阁有朱红批字之权,地方却是内阁鞭长莫及的。
于是这日他上朝,便听闻海贼入关,直破入京,群臣哗然,更是有人趁机高声喊:
“关口守将言说不曾收到圣旨,哪怕收到圣旨也不敢叫他们不入,因为,祭奠生魂,亡君才有转生之机,陛下所图,他们不敢违背也!”
群臣哗然。
什么,陛下放海贼入京是因要祭奠生魂?!
楚帝强撑着想要站起来,然而传言已经飞遍大江南北,即便是楚帝出面百姓也只会以为这是他真的被亡魂迷惑。
因为他真的打算以生魂祭天。只是这生魂不是海贼,是他自己。
但百姓怎么会在乎这么多弯弯绕绕?他们只会觉得京城原本很安定,楚军本也可以消灭匪贼,但就是因为亡魂一句谗言:
岭南大旱,连海贼都长驱入关。
楚帝喉间一甜,此刻已经意识到幕后之人手段色歹毒了,可他能怎么说?!若不取消生祭,那日后海贼之事只要一起,便要怪在子衡他们身上。若取消,子衡就永远回不来了
张铭也面色沉冷,何躬行回到家中,瞧见侍从乖觉来侍奉,忽地低头,握住他的手,然后猛地拔剑,将他挟持过来。
他色变:“大人!”
何躬行:“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留意,你手上有茧,都这么厚了。”
侍从哭:“大人冤枉,生得贫弱,苦活儿干惯了,有茧本身也是寻常啊。”
何躬行:“若是寻常有茧,我怎会怀疑到你身上?说来也多亏殿下那日,告知我他不擅习武,指腹之茧远不及将军深说,谁派你来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侍从还是不肯说,等何躬行将话逼尽,他才走到了绝路一般绝望道:“奴自小伺候公子,怎么敢生出异心,只是,奴之父母信奉白云教”
何躬行心里猛地一沉。
“像你这样侍从,还有多少。”
侍从哭泣:“数不胜数。”
数不胜数。秦疏听到这个答案,轻轻叹息一声。想来这白云教本也是真的好心,因为被鬼神坑害而想敬鬼神而远之,谁料到现在已变了味。
“有人利用这教派笼络民心。说是远鬼神而设,自己却造了一个道光真人。”
而且这幕后人,野心绝对不低。第一步起便是渗透各家侍从,然后渗透军中,蔚家便是典型一例,之前甚至还渗透到了陈家。
若不是秦疏机敏,陈家必然会做了他们的脚踏板,在海贼入京这一事上大做文章,如今却只是舆论攻击,可见剪除陈家势力对打击白云教还是起了大用。
但他们仍然不肯放弃。
“岭南旱灾有异,便笼络辖司祝庄之子祝匀,拉他下水为他们粉饰太平吗?倒是好手段。”
可惜。
虚假教派终究是虚假教派。哪及得上自己与马甲营造氛围来得更加令人信服呢?虞宋给她沏了一杯茶,她言语间就更轻松:
“招婿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现在还无人敢应,但到日后,她随意与马甲同宿便不会那么麻烦了,也不必向秦樟和紫鸢解释屋内怎么会出现第二个人。
至于“绞生魂”。
也只是她为了编阎罗殿之谎话随意搜罗出来的民间传说,若是有用,便试一试吧。
亡魂虽好,哪及真实躯体更叫她与马甲可以自由亲密接触呢?
楚帝气病了,但还不至于一病不起,如今是强撑着处理朝政,首要一点便是要将亡魂绞生魂献祭的传闻压下去——
岭南已经大旱,若是再让百姓知道,他要如何为子衡洗清污名?
然而群臣却面面相觑。最后才有人跪出来道:“恐怕拦不住了,此谣言似一夜之间而生,却还有许多人配合。”
白云白云,这白之一字,此教却是配不上的。他们针对亡魂,多还是因澹台衡提议开海触动了他们利益,所以他们才不惜图穷匕见,赶尽杀绝罢了。
楚帝到底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过,当下便召周云进来,厉声:“那就杀!”他眼中带阴鹜戾气:“朕还不信,朕杀的人,他们还能算在子衡身上!”
但楚帝这般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群臣对视,都觉棘手。大殿之下,却有人跌跌撞撞来报信:“陛,陛下,有人敲登闻鼓!”
为人申冤!
作者有话说:
招赘x
招马甲v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他如此苍老,他还是初见之姿◎
如今还是悍夏, 白日高悬。
此番情景倒是于秦破那日有异。
可是百姓看到那般高高竖起来的经幡,还是惊惧起来,有人危言耸听:“看到没,那便是杀我们的经幡, 杀了我们, 亡魂就可以活了!”
“谁说的, 杀的明明是海贼!”
“但海贼都来了,谁能保证他们一定会被杀呢?”
“是啊, 如果亡魂不能复活, 我们这些人不是白死了!”这是比较普遍的想法,亡魂生死都与天下无关了, 凭什么要他们承担海贼入京的威胁?
加上他们本来就畏惧楚帝,不敢说这是他的错,便只能说是亡魂的错了。
楚帝下辇,瞧见那用来绞生魂的的经幡, 心中气血上涌, 但还是赫然高声:“即便是绞生魂,绞的也是朕——”
这话却被怦然响起的鼓声打断,登闻鼓前, 白衣书生祝匀跋山涉水,身上还带着被野狼撕扯的伤,清正嗓音却高,却冽:
“草民南湖学院祝盛屏!为尊师首君, 左相方颐申冤!”
李若带着人截在了京郊外, 她家毕竟没落, 人比之东城军多不了多少, 但也骁勇善战, 李若学着虞宋掌兵,不能把麾下兵士变做军规森严的柳营,如今能做“李营”也是好的。
如今海贼一个个流窜进去,京城流言四起,军中却还没有动作,李若其实能猜到,非陛下真想拿这海贼祭公子。
而是背后之人按捺不住,想以“天子以活人祭死人,为此不惜使京城门户大开”为理由逼迫陛下不重亡魂。
他们也非真是想起兵叛乱。
昏君澹台岳真正昏庸前尚掌握大权,这些武将也不过是想给眼线无数的白云教行个方便,事后再以不敢忤逆陛下先前之令为由告罪。他们依然是楚朝肱骨。
但李若不允许。
其他人调不动兵,她可以。其他人不赞成亡魂,我来。
祝匀高声说完,却有朝臣在众臣中出声:“你口口声声海贼是趁机入关,与绞生魂毫无联系,岭南大旱也与亡魂无尤,可有何证据?”
祝匀抬首。
那出声的臣子本是个六品的文官,平日也并不仗义疏言,今日不过是仗着人多,说完还想隐匿身形当做是众臣之言,他不吐不快罢了。
谁料到一说完,常长安便出列拱手,其余朝臣也都看着他,完全没有要为他遮掩的意思。
“陛下!”常长安抬首:“从来都是污者为其言负责,从未叫阳春白雪自证其清啊!”
污者,这两个字已给这人定了性了,阳春白雪更是狠狠说中楚帝心里,他猛地咳嗽起来,心里怒火与哀翻涌,心里多多少少明白,身为帝王,祝匀阻止他说,群臣也阻止他说,便是怕,百姓会觉得帝王被巫蛊之术所迷,也中了邪,不值得百姓爱戴了。
可他只是想说:“子衡如我亲子。”
他甚至为此不再称朕:“我为我亲子挽回一条性命,期他时岁安宴,无忧长乐,也有错吗!”
前面百姓茫然地注视着他们的君上。若是此刻天色昏暗,他们便能见出宫一千三百十三座,其中半数都燃了海灯。
这是一个父亲最质朴的愿望啊!
祝匀却道:“陛下身为天子,怎可以身犯险!以海贼生祭,也恐辱公子、将军与首君清名!故此经幡,实则是为我而立。”
人群中,有人忽然明白了他的打算,也抛开东西,跪下来:“是为我等而立!”
“是我等自愿做这被绞的生魂!”
百姓震畏,往后退却,然而跪下的人却如潮水一般,涌至他们脚下,紧接着又涌至他们身后,涌至他们原本在人群中,十分大胆敢言,如今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小的,小小的碎片。
他们忽然安静了。
然而跪下的人还在说:“我既倾慕首君,愿以此生随首君守楚朝安宁!家父更定居两广,与辖司有关,若我祭奠,能使首君光复,臣愿请御史巡按,观岭土风情,考功课绩,验证我等之绞生,可否使旱灾全消,南广之地,趋于安宁!”
“若真有益,足见天大旱非亡魂之过,乃民不尊亡魂,不信君上,驱逐忠烈,误信小人之过也!”
这两段话实在是气势摄人,掷地有声。
百姓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祝匀和其他冲上来的学子便都被押上行刑台,慷慨井然。
蔚原等人还要冲上去,被蔚文山拦下:“你等是拦截海贼军士,如何能在此时生祭!”
蔚原急迫,却别无他法。
只见方若廷仍着官服,未曾神神叨叨如其他修士,只握着笔,蘸满朱砂,问他们的生辰八字。要落笔的瞬间,他忽地变色,怎么按压手臂,都写不下去。
楚帝猛地抬头,走到台上,高喊:“子衡!”天忽然落雨了,哪怕京城未旱,也真是稀奇。楚帝痛心:“你在哪,你在哪,出来看看朕好不好。”
他咳嗽起来,其实在许久之前就已叫方若廷备上写好自己生辰八字的朱砂了。帝王怕死,楚帝起初疑神疑鬼,更是其中翘楚,如今竟然为一个真假不知的手段,拿出自己生辰八字。
他这些时日病得厉害,也没想过会否是方若廷与虞宋联手欺骗他。只闻雷霆不见风雨,他便落泪落得更汹涌:
“子衡。”
不知何时风云变色。百姓来此本来是抗议海贼入京,此刻却骤然失了心跳。有谁在其中高喊:
“神仙显灵了!”
之前闹事百姓便连片跪下!甚至连绞生魂经幡在头顶也忘了。白云教不过是雕虫小技,方若廷自学来方士戏法都要比他们强上数倍。
见此神异自然不敢造次。
澹台衡却轻声。声音隐在冲杀进来的海贼里,变得很轻。“陛下。”
里头有人高声喊那人便是澹台衡,是告知楚帝他们如何狡兔三窟,与州府谋,与渔民谋的人。
他们此行便是为杀了他。在楚帝借刀杀人后杀了他。
可他明知道若不是楚帝,他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也明知道不阻止便是了。绞生魂哪一桩不是利好之事。
可他还是说:“您鬓边都生白发了。”
他们三月前初见。他变得好老好老。
可澹台衡还是初见十九之姿。他永是这般年岁。
作者有话说:
想完结了,努力码中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能怀此心,则无忧亦无惧◎
跪着想说以生魂为祭的人抬起头来, 白日灼目得好似放在火中烤过的白玉,一时让人觉得它亮得过了头,一时又觉得那是阳日,便本该如此。
但公子衡不是这样的。
他轻轻地立在那里, 便似渠上月雾中柳, 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曼珠沙华曳在他身后, 于是他更像是一株莲花了。
瓣瓣落,叶叶清。
仿佛随时都会凋谢飘零。
百姓原来未曾见过。他们只从别有用心之人口中听说, 只从流言中知道, 此人是前朝之储,是亡国之君, 更是一个死魂。
他来此,是要混淆楚的朝事,是要害他们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如从前的。
可看到面前的人, 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甚至是茫然的, 和跪着的人用一样的眼神抬头望着他,望着面前这个如玉的君子。
看着不用他们去猜,也能想到什么字眼, 该用在他身上的澹台衡。
莫说厉鬼,若是国有储君,有贤主,也该是他这样的吧。
是他眉眼轻垂这样, 不发一言就让他们站了起来:“生死有命, 哪怕是绞了生魂又如何?无需如此。”
常长安似乎想说什么, 住着拐杖的年老首辅也想说, 可是澹台衡一与他对上视线, 这位古稀之年的老臣便明白了。
一个年不过弱冠,一个已历经此生起伏。
可是他们心中想的是一样的,他们对于生死都不在意了,可是张铭心中还怀着侥幸,怀着对于一个小辈最朴素的想法,想,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当时他因虞宋离京,好友背离而神思恍惚,分明魂命都快断绝了垂垂老矣或是将死之人,总是怕的。
他却好像全然不怕。
两相对视,张铭先觉狼狈。
从这一点来说,公子衡之无畏,远胜此世无数凡人。可他只道:“实无需如此。”
他总出现得那样巧。话本里尚有书生高中被迫娶了公主后,原配才来闹事的好戏,梦着被迫享受齐人之福,他连一点点别人可有益于他的事都要阻止,都要发生。
方若廷还咬紧了牙关,使劲想将笔压下去,最后却是徒然地跌在地上,抬头看见虞宋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都来了,可是这场荒唐的闹剧,白云教筹谋着要令百姓畏惧忌惮,讨伐他们的闹剧,秦之亡魂从头到尾都不想参与过。
虞宋收起剑,伸出手去。见方若廷还愣着,淡淡开口:“起来。”
方若廷便眼睛发酸地努力站起,还要说:“祖父是战死,我与父亲皆不及祖父。”原先说这话是不服,是试探,然而如今,他是真的明白,晓得,一个将军的心在何处。
她该在什么样的地方安眠,接受百姓的香火供奉。她该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封狼居胥,与世上所有名将一样,青史留名。
虞宋:“太平世,避战也。”
既然不是乱世,将军也想做捷报频传,轻易全盛而归的将军啊。将军也想无死无伤,长命安遂。
可她的路她已经选了。她并不逼他人走上她的路。
在这人群中祝匀还咬紧了牙关去看方颐,可最终看到青色的衣角,也只看见她站在黄泉渡口,蒲苇飘摇,她冷淡地侧过身,那只伤了的眼睛之前深邃,如今更像是琉璃。
他心胸猛地收紧,下意识扑过去,然而没抓住,方颐不愿来,她护着旧友不是让他们心甘情愿为楚卖命。
然而,她哪能拦得住他们呢。
她悍不畏死是因为丹毒侵体不得不死。
然而这两个人,一个力当万军,一个经世治国,她机关算尽,都解不了他们的死局。“我早该知道。”
谢知章提着灯来接她,看见左相冷淡的侧脸。“我留不住他们。”
祝匀本能地觉得心底不详,再要挣扎着站起去看,却被澹台衡扶起。他温和有度的眉眼垂着,瞳孔似一汪碧澈泉水,湖面没有涟漪。
但祝匀就是从那微凉指尖,从那几乎类人的触感里感觉到。他知道。他知道左相必然为他们留下付出了代价,可他竟然没有婉拒,竟然没有阻拦
祝匀僵硬地站起来,再去看虞宋。
她年纪真小,只和他妹妹一样大。
但她和澹台衡都一样看着他。
少顷,百姓都觉得自己被流言蒙蔽了,眼前人分明是神,而非鬼的时候,祝匀听到他说:“此逆旅也。”
蔚原他们都以为殿下是在说祝匀一路赶来京城不易。但祝家子明白,只有这读了圣贤书也在那幻境里明白何为千万人吾往矣以我死继万世的决然的祝匀明白。
这是在说他们以死入生者之世这一途。
“但有愿景。”澹台衡:“能怀此心,则无忧亦无惧。”
祝匀落下泪来。
他们知有代价。他们知可绞生魂。
但是不伤楚民,难得久留,亦无忧无惧也。
百姓不肯散去,虞宋只握剑就走,结果被东城军拉住,他们像做错了事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眶便红了。
亡魂与人,终究不同。
她还是将军,可偶尔凝实偶尔会散,他们却再也不可能与将军一同御敌了。
虞宋并不是擅长寒暄的性子。她一生之情深义重,都给了当年的北卫军以及公子衡,所以见他们如此,转过身去。
“海贼还未入京,抓紧去截。”
此局未破,她不能轻举妄动。
默了片刻,还是道:“小心埋伏。”
蔚原闭眼拱手:“卑职领命。”
“领什么命算了。”虞宋看着茱萸过来亲近地蹭蹭自己,京城鲜少有这么好的天气,她便也放缓语气:“回后便带你们去马场练练马吧。”
东城军兵士按着哽咽强笑应是。将军回来了他们总该高兴。只有周云和蔚文山看着她抚茱萸的侧脸。
一个在想,将军说练马,他们却如此高兴,浑然不知,将军是知道自己无命,想为茱萸寻新的主人了。
一个在想,她说旧友体弱,其实一个身中丹毒一个为了试药孱弱不已,只她在最能武擅枪时,活生生毙命于数万人包围之下。
他死在及冠前。她如何不是死在盛年。十四及笄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
她始终于公子衡在一处,不过是因为尸骨被焚漂泊天地间后,她连家也回不去了。
秦朝没有虞宋将军。帝家也没有嫡女帝女。她不过是丢了来处的亡魂罢了。
只有狭关之败,将她与十万兵士之死锚定。
他们救不了她,从她于十万人同生死开始,虞宋将军还朝就只为一个交代。狭关不会再败的交代。
若他们真是为死而复生而来。便无前朝遗恨和如今悲切。从前岳飞写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他们已回不了头,也无旧山河了。
作者有话说:
秦疏: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还是想打出一个结局he。只是大部分人脑补的都是be罢了。
所以我还在想怎么圆(陷入沉思)
第80章 第八十章
◎他们死了◎
百姓不愿退去, 还高呼着喊神明救世人,澹台衡却先一步回了天枢,哪怕是不知澹台衡脾性时,楚帝亦能察觉其中不洽之处, 何况是如今。
所以到了天枢宫便一步甩开要跟跟不上的宫人, 急促道:“为何不让朕绞生魂, 朕是在救你!”
看到他端坐案前,纤长手指缓缓放下那朱砂纸便喉头一哽:“子衡。”
楚文灼贪婪地打量他, 发觉他的眉眼真与往常不一样了, 他的魂体也不再那么单薄了。然而越看他脱胎换骨,楚帝心里便越慌。
他并不是傻子, 祝匀能看出来的,帝王怎么不能!全看他是不是欲装傻罢了——
可他按住澹台衡的手腕,话还没说出来,澹台衡便道:“巫蛊之术可破, 绝轮回路者亦可破。”
骗子。
“且不止绞生魂一途。”
骗子。
“陛下不必担心。”他眉眼温缓, 似乎这些时日在楚遇到的诋毁侮辱谩骂苦楚,都随秦灭一般远去了,都是不必在意的细小伤痕, 公子衡有玉身一座,有信奉他的人为他塑了神龛。
然而现在还有百姓见了他便高呼神仙,他为何不去这凡人塑的神龛前看看呢?他为何不让他们敬奉香火,不受楚之荫蔽。
楚帝也知道。他这些必然都是谎话, 却还是不愿意不顺着他的话去相信。“当真?!”
澹台衡略一颔首:“安乐王子嗣绵延, 虽非嫡亲血脉, 亦有亲缘。”他微顿, 声音轻了:“且在世这一辈多为非作歹, 若能以他命维系,也算为民除害。”
骗子。
“能如此,子衡亦不会心慈手软。”
骗子。
楚帝额上青筋直跳,只觉得自己听得到又听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冷漠的声音,在子衡开口的时候,不断重复。骗子。可他想抵抗住他这话的魔力,想坚决地告诉他,那他也不会用这个同系亲缘的方法。
他要绞生魂,要他安安稳稳地留在这个路上,日后也能再入轮回!
可他竟然说不出来。他像是什么脉络都被什么给堵住了,只眼睁睁看着子衡的手指并拢,压在朱砂写了生辰八字的黄符纸上,然后垂下眼睫。
楚帝面色狰狞,只能说出旁的:“如果真有用,你怎会置百姓不理!你分明是自身难保”
澹台衡望着他,很轻很轻的视线。又好像是很深很深的一眼。然后他喊:“父皇。”
楚帝只觉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晕前还在想,他从未这么喊过我,他也不敢喊,如今趁他神思被掌控才僭越,是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他还是走了。
楚帝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时候走。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阻止了。
曼珠沙华。一种被诅咒的花。传闻这种花最大的效果就是唤起人前世的记忆。也可以麻痹将死之人使他们感到快乐,在安和中死去。只是死时情状异常可怖。
换句话来说,曼珠沙华是一种透支人魂体的花。黄泉渡中带出来两份一份分给魂体破损几乎寿命断绝的虞宋与公子衡。
秦疏打着伞站在朝堂外。
另一份降而为雨。在楚帝昏迷这几日落于楚朝庙堂之上,文武朝臣淋之,神思恍惚而不念旧事。
几日早朝都是公子衡立朝。他政令下得不多,总有人暗暗担心他颠覆山河,可每每早朝后便见不到他。
何躬行回到府中,端坐了一会儿,提笔想写字,写不下去,想作画,画不了,甚至想以琴笛传意,也被那位琴棋书画无不专长的殿下阻拦。
书房里他紧紧咬着牙,面色难看,胸膛起伏。一抬眼竟然发现澹台衡站在那里。
他心中知道他绝对不会接受绞生魂之法,也知他竟然都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已经做好尸骨,不,如今已是魂魄无存的准备。
可这该死的傀儡壳子,竟维持着冷淡疏离的表情,强压着自己起身,平静无波地拱手:“阁下。”
何躬行痛苦地拧眉。错了,明明该是殿下。
但澹台衡只看着他,好似能透过平静冷漠的傀儡表情,看见里面他是如何痛苦挣扎,如何和其他人一样心知肚明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却无能为力。
半晌,他走过来:“何大人。”这几个简单的字落在何躬行耳里竟然都惊得他心剧烈地疼起来。他心里知道。澹台衡是来道别的。
绞生魂,绞生魂。世上只有这一个办法。他却连试都不愿意试。以生魂寿命换他寿命而已,世上那么多人追随信奉,认他为神明。
他却还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甚至进谗言害他的年轻阁臣。
门外还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可何躬行自从知道朝野受殿下控制,每一日都在怕。
他像是成了当年眼睁睁看澹台衡去降安民军然而受凌迟而死的百姓。明知他死期将近,能做的竟然只是被操控着如常上朝。
“我常常在想,若我真归楚,史家该如何写此日呢?他该如何写我心不由衷,说不干扰尘世,却依然误你们治国?”
何躬行想摇头。他想拼命摇头。
澹台衡:“但史书不该有神鬼的,楚不该有亡魂摄朝,不该有”他应是想起很多,沉默顿住,然后轻轻道:“更深露重。”
他终究不是会多说之人:“早奔晚归,莫忘添衣。”只这一句。何躬行被傀儡带着重重地坐下。傀儡漠然地看着他走远,却一直不肯闭上。
一直到眼睛刺痛得留下泪来,何躬行才用力闭眼想到,他本就不喜深冬天气。如今,更不喜欢了。
夜间宫门落锁了,澹台衡撑着额头,瞧见魏骆在旁站着,似乎想要上前,但挣扎几息,终是无法。
虞宋走进太极殿。满殿的海灯灭了大半,他的身形却不见任何虚幻,将军也只提着一盏灯,照亮澹台衡清雅的眉眼。
“都解决了,”虞宋穿着红衣,看不出软甲上是否带血,可是都子时三刻,她都不曾放下手中剑鞘,身上一派夙夜警醒,枕戈待旦的冷静肃杀的冰凉习气,“可以慢慢等了。”
澹台衡于是将视线转向虞宋,眉眼柔和:“辛苦阿虞了。”
魏骆还侍奉在宫门前,他便起身:“也有劳魏内侍。”似乎是什么沉重一声响,应和着雄鸡唱晓,要在这夕阳西沉时也拉开序幕,敲响悲怆的暮钟。
他便也侧耳听了一会儿。而后道:“很快便结束了。”
魏骆强行抬起手,没抓到,只抓到一阵虚无缥缈的风。
海贼溃散,但仍有几路掠过重重关隘,夺了马商的好马,直奔京城而来,在城门上时,甚至可见滚滚来的尘烟。
这城墙上没有别人,只有虞宋与澹台衡,还有一样被控制的禁卫军,他们视线牢牢锁定这两人,却见他们衣袖飘扬。
这次总算不是透明的,风也似乎刻意刮过他们,像要穿透亡魂灵魂。若非生者,便是连狂风的针对及肆意都无法感知。
可他们没怎么留恋这世间片刻,只低声说着:“不知道阿姊怎么样了。”
虞宋的剑拔了出来,握在手中,似寒铁沉霜。她在哪,哪里便是漠北一路几十年的大雪。可今朝分明云开天阔。
是夏日昭昭。
也是秦魂昭昭。
“首君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她如此说完,又顿了顿。这几日连日奔波,一直不得空歇息。如今她到底还是问了。趁海贼未入关时:“只是我想知道,首君到底是如何说服你?”
澹台衡:“我不曾说服阿虞,阿虞不也与我同行了吗?”
大风之中年轻将军望着储君侧脸,似乎笑了一下,但很快便收敛了。她在这城上登高过许多次,也不是第一次守城了,因而知凡是敌来之时,夜色是最深沉沉重的。
她便仰头望了长长一眼:“或许,是你我都知道,难以苟且求生吧。”
何况是损人命图我生。
风便某一刻呼啸而来,狂吟着叩问城门,他们影子都被吹乱了,澹台衡才轻声:
“阿姊和我说,谢大人和阿虞离开后百年,她都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
“弥田清亩,劝农利商。她做的都是问心无愧之事。”
虞宋没回答。
澹台衡:“可或许是谢大人因她而死的那夜——”他的话没说完。城门下,有人执着火把,戴着面罩,身披黄巾,手提瘟牛病鸡来见。
白云教并没有什么好手段。岭南大旱,他们可栽在亡魂身上,但旱灾难久,楚之赈灾之策上传下达,并不能使百姓多怨恨他们。
所以,这计最后落在瘟。
禁卫军看到那些病死的家畜,神色已经变了,那戴着面罩,一路奔波的白云教教众,却高声:“海贼已绞死,亡魂却因未能绞生魂,瘟病及九州!此就是亡魂之歹毒啊!”
绞生魂的经幡已经被撤下,那人却还竭力高声,乃至声音嘶哑:“旱灾久病,疫不行岭南,反生于京,便是因亡魂居京久矣!”
“胡言!一派胡言!”祝匀气得几乎要冲出城门去:“岭南无疫乃是因我与师父尊左相之法,扫除污秽,特设病所!怎可能是因为公子与相公!他是特地寻此疫病之物,试图,试图——”
可他说不出来。
澹台衡和虞宋只安静地立在城墙上。虞宋似乎是眉眼凌厉片刻,声音不高,贯穿穹宇:“普天之下,非君与臣,泱泱百姓何辜?你们不欲重蹈覆辙,便欲以更大的祸,恐吓万民吗?”
澹台衡只望着那下方。
后方有人想动。
他们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他想起楚之君臣,想起高台大雪,非是凌迟受刑,而是数人护卫左右不愿让他再受风霜半分。
东城军竭力拦截海贼,也是想护卫京城安宁,遂将军心愿。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该提防的并非海寇。而是内乱。
瘟病吓得守城将士面无人色,立在其上的澹台衡却说:“阿虞。”他声音那样轻。到这关头,也没有说楚一句不好。
他只是道:“当年狭关之败,是我连累你。”
虞宋已经拔剑,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声音散在身后,好似从没在意过:“今后再欠,也来得及。”
真来得及吗?
澹台衡望了她一眼背影,黑夜中他们看不清公子衡的眼神,也看不见这夜色中是不是有同样的雪籽,将他的大氅吹乱了。
他们只听到他安静道:“其实我一直觉阿姊对我期望过高,虽有渡民之心,难扶倾也。可如今还算好。”
虞宋已经砍在那瘟病家畜身上,月光之下她回首,瞧见他冷清眉眼被照得那样分明,动作顿了一顿。
而后回过身去,和那白云教教众纠缠起来。
“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曾姓澹台,如今不过是普通商户,遍身绮罗的男子被押上来,其实军士本不是自主抓到此人,如今见他,反而希望澹台衡真为自己考虑一些。
可他回首,只看了那面色惊恐的中年男子一眼,便说,得罪了。下一秒,殷红鲜血自那男子臂间与澹台衡掌心流下,交汇在一起。
他的身形忽然比在这世上任何一刻都要真实,鲜活,眉眼是有温度有色彩的,衣袍缀着血污,脖间淋漓伤口交错。
痛成这样的公子衡还立着。
曼珠沙华解了,一霎时间京城城墙成人潮汇聚之地,他却不像那梦中。看也不曾看,听也不曾听,哪怕皇帝车辇在其中拼命震荡,楚帝不顾安危探出身来,瞧见他立在城墙之上,猛然一怔。
他真真是十九岁的样子。束发未冠,白衣大氅,眉眼在雪中轻轻融化成雪落顶也压不弯的青竹。侧对着京城内百姓,和京城外的虞宋与白云教。
没人知道公子衡能在最后关头,叫澹台岳听信他的话,为锁他的魂换爱子,肃清了朝野上下的巫蛊之风,是因为澹台衡早年在庙中修行。
他不信神佛,不入六道。他研究神鬼巫蛊之说,只是想从中找到救国救民的道,找到不损秦之根基却能拔除此巫之祸的办法。
可他怎么会找得到呢。
秦因巫蛊亡,他自己却以神鬼之体成了楚朝百姓信奉之人,被白云教利用以祸民。我不杀伯乐,可伯乐终究因我而死。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呢。他怎么能看着生魂被绞,而自己无动于衷,哪怕这法子只是损生者的寿命——
他还是转过身。
大风之中楚帝只看到澹台衡的身影。看到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要像一个真实的人,像那个被凌迟处死之前,还曾在此送好友外出征战的储君。
他只看到他的墨发被风吹起来。
澹台衡还是那样温缓平和的声音:“从没有什么巫蛊道。”楚帝骤然心痛,他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整个人却战栗地干呕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绞碎了。
虞宋在下执着剑,无往不利,闻言手指缓缓收紧,然后喉头一滚,猛地将最后一人斩下马。
“是我蓄意谋划,令陛下为我广立祠庙。”
黑暗中忽然有人一个个显露出身形来。
她知道他们背后是谁。
旱灾流徙的贫民,嘴唇干枯,神色麻木地看着城墙上。他们才知道瘟疫传播到京城的打击。他们才认清站在城墙上,墨发飞扬的年轻公子,便是害他们流离失所,祸乱天下的罪人。
“天下也没有什么可因亡魂起的祸,兴的福。”
然后就听到他说:“就算有。”
那些麻木的百姓抬头望着面前这个亡魂。或者说,这个人。他现在是人了。活生生的人。
他声音变得很轻很轻:“今朝也该死了。”
虞宋猛地将长剑掷出去,插中其中一个欲振臂高呼,挑动百姓的逆贼。可旁的流民只是嘴唇挪动,脚也没动一下。
虞宋见他们等着他死。闭了闭眼。
哑声:“当初就不该应你。”
她竟会觉得,居然真有可能有转机。
澹台衡笑了笑。
他竟然还在笑。
这时虞宋猛地转身,披风划出凌厉的角度,然后拔剑割断了自己手上系着的昏黄的线。那线那样长,好似延伸至黄泉渡。又那样短。
似乎一辈子都被系在这神州大地上。
她死在哪里,已经记不清了。如今可以魂归故里,她本该高兴。
虞宋看着那线飞速回缩,看见高台上的人瞬间踉跄一下,本能地向前一步,又顿住。
有人强撑着爬上了城墙,却见他撑着青砖墙面,一颤,竟然陡然翻滚下来,虞宋本能地想去接,但整个人像是融化的火一样。
连披风都在闪烁。
她于是说:“绞生。”
在魂火飞速耗尽她魂体的一瞬,绞生的红线像是那日她散给他们一样,飞速聚拢——
覆盖穹宇。
她一瞬间就散了。甚至没等得及茱萸奔来。
澹台衡像是他们初见那日说该死之人般从高墙上跌下。
却没有跌进泥泞污雪里。
他跌进了一川汹涌的江河。那河那样宽,那样广,仿佛可以容纳无数的魂魄。又那样窄,窄到他摔进去的时候,溅起的涟漪都像是无数只无力伸着的手。
有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说:“以死窃生,这是大错。”
方颐静静地立在那艘摆渡船上。
楚帝还在徒然地伸手,瞧见她无神的左眼,陡然僵住,然后百般惊愕恐惧地去忘川里找那个人。找澹台玉衡。
但看不见了。
无数声音还在说:“还是生者入川。恐怕身躯都消了。罢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方颐的脸上是一种令人胆战心惊地漠然。在这漠然里,她提着那盏秦疏,虞宋都曾提在手里的灯:“亡魂已经除了,此世的灾异也该消了。”
有什么滚落进来。铃铛一般地响了一下。又像是勾到了红缨枪的枪尖。
她便喉间窒涩一瞬。
强忍着什么道:“我会,将阴阳门关上。”
流民依然麻木。这一瞬,却不知道是谁,陡然惊喜地呼告起来,带动一片惊喜的呼告声,仿佛反应极为迟缓,又仿佛到现在才安心:“他们死了。”
“他们死了!!”
“没有亡魂了!再也没有人会来害我们了!”
“陛下万岁!大楚万岁!!”
楚帝惊恐甚至是绝望,痛恨地看着面前这些人。可他浑身都在战栗,几乎要和澹台衡一样般掉到城墙底下去。
他眼睛瞪得血红地去看那瘟疫家畜。死状寻常,已经不像是瘟疫起由了。这一瞬间,有什么洞穿了楚帝的喉咙,让他连悲痛的“啊”都发不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自己呕血时带出来。
楚帝在造一个公子衡。他传扬他的声名,立他的长生祠,自然是想让百姓知道,让百姓相信,前朝之魂也是可为天下之储的。
可他做的却是毁神。
他确实没有什么手段,不能对这些奔袭来的流民动手,他更不可能将他们拒之门外放任他们被瘟病染上,横尸遍野。
他也不能对这些被天灾吓怕了的百姓说,天灾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能盲信白云教。
他立楚无臣无属,甚至在京畿外没有声名。他唯一有的,是可借君父后人血缘化而为人的那一瞬。
虞宋断绝了他们的轮回之途。
而公子衡生而为储,死入轮回后,窃取了求生的天机,引来了黄泉渡的司命之人。她亲手灭了他的魂灯,关闭了天门。
或许有朝一日百姓会明白巫蛊不可求,万事先求己。可在如今,以死能换得巫蛊之风被彻底拔除,瘟疫也被绞生线带走,是好的。
百姓的欢呼在这时显得极为可怖。但很快城门开,便有人冲出来,是哭,是骂,几乎将这群麻木的流民骂得重新动起来,嘴唇挪动。
他们,在说什么?
旱灾是他们所解,该除的也是白云教而非他们?怎么,可能呢?
虽如此,一些人还是很快地颤抖起来,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上面沾满鲜血。
方颐转过身去,面上曼珠沙华所覆肌肤层层溃散。她只提着灯往黄泉渡回去的路走。
身旁谢知章说:“了却心愿,无什么可怕的。”
方颐:“他来找我,我和他说,若死而面目全非,不若不为人也。”
谢知章眼睫一颤。
“他便是如此劝我的。”
她扯唇笑,笑里满是悲凉。“让公子衡矫言饰非,以亡魂存引得万民难,对他来说,的确算是死而全非。”
她身影也散了:“所以他选此路。我不怪他。”
谢知章:“他知道你为助他救人这一瞬,前路尽毁,也要随他去吗?”
方颐却平静了:“我被阎罗殿追杀,本就无什么活路可去的,只是助他救人,却也只是我的一瞬私心罢了。”
谢知章和方颐驻足,他低头,看着忘川水漫上来。
方颐:“他适才,戴了我与她送的冠与带。”
逾百余载,他终于走至及冠之年了。
她一瞬被水淹没,谢知章就在她身侧,一步也不曾挪。她能见他及冠,终是好的。
其余来说,其余年岁。
不望也罢。他们本也早死在百年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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