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属于秦,而非楚◎

    方颐不想让楚帝在场, 楚文灼原本是咬定了决心绝不离开,那人模糊的侧影一在蒲苇中闪动——

    魏骆搀着他们陛下蹒跚下山时,都在欲言又止。他们左右都是田垅,是漫山的青芜杂草, 生机盎然。

    楚帝实在走不动了, 停下来怔怔看。等魏骆担心陛下这是旧疾复发, 正要喊太医,他才忽然道:“他有这阿姊, 知交, 就很好。”

    楚文灼嗓音嘶哑,似乎要浸出泪来。其实魏骆知道陛下这是还在为公子那句“楚于我有恩”和“虽念姊”伤心。

    可公子对楚没有眷恋, 归秦之心大于留楚,他们陛下还是想着,方颐再千般万般可恶,视他胸中维护子衡的舐犊之情为敝履, 那般话说得还是无错的。

    不管是谥厉还是字子嘉, 这两个字,放在没有尊长维护的澹台衡身上,都糟透了。

    春夏交后草长莺飞, 楚帝腕间扎着银针,望着那遥远农户所居之地,瞧见有侍从来,立刻不顾太医惊呼也要起身。

    腕间针扎一般, 似乎流血, 他捂着伤咬紧牙关, 几乎握住那侍从手腕:“子衡呢?”

    魏骆也从未见陛下如此失态, 却很清楚, 陛下为何会这般紧张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颐多么轻易就能带走他。

    自己与子衡只有百年前两三面之谊,他们却是年少相识;楚对亡魂知之甚少,方颐却能露面便抓住那挑拨声音惩戒。

    人未近,他的心脏已急促地跳动起来,看见方颐身后没有跟着澹台衡,他瞳孔放大,本能抓住魏骆,只觉一切都落回心底。

    正要开怀,看见子衡凝实的身形染着薄雾,神情模糊,又是一僵。他并不开怀。

    自然。

    楚帝心间喉间齐齐一紧。

    为留楚,他与阿姊又僵持了一回,若方颐与虞宋走了,他便复百年间孤寂流离,孤身一人了。

    但澹台衡仍是道:“阿姊欲往何去?”

    方颐转过身。他没有跟上来。

    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十六岁入京的时候还是京城稚童也敢追着马车呼号拍打的病秧子,她死的时候已经是褫夺其字,焚败其府,也不能辱他在百姓心中声名的公子衡。

    他现在已经是个亡魂,是自己也会选择随谁而走,应留何朝的翩翩君子了。

    她真的不认得他了。

    澹台衡像是明白她这眼神,眼睫微垂,只在楚帝身边。他看似滞留在楚朝的山河上,却与此朝君臣,万民隔着千万里的隔阂。

    “不能随阿姊远行,”他缓声,让在场几人都听出几分喑哑,“就祝阿姊一路顺风。”

    方颐嘴角微扯,几字念得极缓:“楚以储君之礼待你?”她似乎是重复他所说,又似乎是嘲。

    随后迅速冷淡下来:

    “那就愿你百年之后,不会再叫我费尽心力再归一回吧。”

    说罢,她没有说更多,便拂袖离去。

    楚帝听着这似是诅咒相怨之语,骤然动怒想要截留下那无理的女子,可是再回头,发现澹台衡只是望着她离去的身影。

    楚君楚臣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秦与楚之割裂,也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无论楚如何,他对秦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无论秦有一个怎样的朝廷。

    他属于秦。

    至此知交背离,姊妹相怨的境地,不过是因为他惦念楚之百姓。他并不留恋楚为留下他供奉的累世香火。

    楚帝惊怒懊悔方颐在自己面前也敢出言伤她。

    澹台衡却开口。

    “阿姊不是在怨我。”

    他慢慢地哑声:“神亦有死。”

    “我只是一介亡魂。”他似乎是回忆起往昔光景,蓦地恍惚了:“又何来百年呢?”

    她只是盼下一个百年他还没有消散罢了。

    楚帝喉间被扼住。

    本来他决意留楚,他该开心,可瞧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于秦土之上,长生祠不属于他,万民信奉也不属于他,从头到尾,他也不曾是楚之民。

    哪怕移陵为储了又如何呢?

    他于秦数年倾覆间所得至交所得好友,楚不能给。此时相悖,分道扬镳,他们更无其他话可说。

    陈家说他入楚是居心叵测。

    可这样一个方颐劝他离开,最后也没有要楚来支付这代价,自始至终只他承受好友怨怼的亡魂,真的会是为留楚而机关算尽之人吗?方颐离开了,他又以何来机关算尽。

    从秦宫宇到行刑台,再到楚田地。他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执田官来报龙须种果有饶产,楚帝和朝臣还未离去,便在佃户家中随意而坐,农人瞧见三品京官,战战兢兢。屋内楚帝拿着粗糙茶杯,也是欲言又止,几番想要开口。

    都不知该说何。

    楚文灼也本该,欣慰的。

    他强留下一个不属于此的人,劝他与自己尽百年前未尽的父子缘分,他还答应了为楚之储君,为楚之百姓见龙须亩产。

    可楚帝一点都不高兴。他觉得牙关无端地咬紧,怎么样都想让澹台衡忘了见到方颐之事,他甚至,想把方颐请回来。

    但澹台衡只是开口道:“祠虽开,敬香烛火,皆费民膏。”

    “子衡不必担心,此事朕已交给太常寺卿,供奉此祠,无需百姓资费,庙中便有预备好的香料烛火,不会叫他们负担沉重。”

    楚文灼是怕极了他又要以此由推拒。

    澹台衡垂下眼帘。楚帝便知,他该是已知了,否则不会接受那数座长生祠,还以此回绝方颐:“虽如此,若立祠后于民无益,无用也。”

    他道:“浑噩间,我曾见人以香灰蕴田”

    楚帝豁然起身,而后走来走去,忍不住拂袖道:“自古焚香拜祠,是为敬高尊神,那香灰自然也该是敬物,怎么能倾于废邬?不行,朕可另开一库,弥补资费,但却绝不能倾倒香灰。”

    他还想说,这是不是又是你不欲于民争利之借口,未料才起冲突,虞宋就蹁跹而至。

    她只看澹台衡一眼。“我送她回了黄泉。”

    澹台衡不语,她像是没有看见楚朝其他君臣,自己横剑坐在澹台衡对面,淡淡:“她将我骂了一顿。”

    从前的澹台衡约摸以三言两语,如阿姊宽宥我,来使气氛轻幽些,可他如今只是沉默。

    “阿姊想必对我很是生气。”

    虞宋:“首君若怒,伏尸万里,如今既无西夏也无狄,她即便怒也不会燎及朝臣。”

    她又看他一眼:“既已留下,多想无益。”

    “阿虞不走吗?”

    虞宋:“不走。”

    相对静默片刻。她缓声:“我已用功谴碑试过,似却有此之能,你只告知他们香灰受过功德庇佑,浇于京畿,可沃田土。”

    楚帝才觉自己格格不入。他作为君主,作为帝王,始终想的是他要为澹台衡立多少座长生祠,他要他香火连绵不绝,但虞宋也明明知从未有香灰倾倒在田地中。

    哪怕楚不敬神,也知这是大不韪。

    可虞宋还是去做了。

    他们是至交,是好友?不,有时楚帝觉得这远不足以描绘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僵持甚久,还是楚帝先败下阵来,使劲挥手,让他们退下去传告百姓。原本香灰之物百姓也鲜少接触,安和还担心他们会有抵触心理。

    万万没想到才说完,便有人跪下道:“祭妖魔鬼怪损我收成,唯有神仙才会担忧我等作物歉收啊!”

    安和一愣,心里旋即滋味难辨起来,只好站在那看着百姓虔诚地敬香,又小心翼翼地铺上草纸等香灰落下。

    何躬行走过来,安和拱手:“何大人。”

    何躬行:“我本安排了人在其中,让他劝阻不愿接受香火沃田的百姓。”

    安和一顿,看向簇拥的百姓,露出个苦笑来:“公子若知自己与将军贤名已传至京畿,想必就算推拒也会为民饶收感到宽慰,可是。”

    可是公子却偏偏才见了那位左相大人。她喜怒不定,临行时虽不算咒怨,但至少也怒了几分,否则不会说出百年后让我再费心力这样再来的话。

    背姊滞人间,从今往后每一次他们意识到澹台衡是亡魂,都会想起方颐拂袖而去时那冷然的眼神,衡算掂量,他为楚殚精竭虑,不负万民,那楚又可负了他?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情谊未旧,世事旧也◎

    陈家献种案中, 观者多是高官重臣,不能久居城外,于是这日午后便预备随辇回京。

    可还未出发,就有那日农人不远几里跪在车后, 高声呼道仙子救命, 长长车辇慢慢停下来。

    有内侍去问话, 而虞宋看着马车内澹台衡:“首君智谋双绝,无论在何处, 都不会委屈自己, 不必忧虑。”

    楚帝一连好几日都插话不进去,心中更多酸楚, 往澹台衡那里去看,又听到他缓声问:“阿虞魂体如何了。”

    锦衣卫副指挥使周云被特许伴驾,在辇外拱手:“属下遍寻京畿,所见功谴碑已尽数埋剿。”

    虞宋:“既已除碑, 便是无碍。”

    澹台衡沉默片刻, 忽然轻声问:“阿虞筹借几何?”来报马:车后农人到底说了什么的侍从脚步声近了,轿辇内却是一片令人心莫名提起的安静。

    楚帝本能觉不详:“筹借什么?”

    虞宋别开视线。

    侍从来报:“陛下,来告谢的乃京畿附近谢家陈家及卢家三姓大户的佃户, 所供长生祠近日香火繁忙,又逢安和公公言陛下与殿下开恩使香灰沃田,故勇于尝试,今朝一起, 抽苗倍于往昔矣。”

    楚帝没有想到竟有如此效果:“当真?!”

    侍从也喜形于色:“当真。”

    黄色轿辇内, 却有一道如击碎玉, 温缓潺潺的公子音:“听闻设了别田, 权做对照, 可有毁他们农田?”

    “回殿下,不曾,说起时那农人还说自己大逆不道,说是当时说可有两亩不用,还觉庆幸,如今反而觉得殿下太过宽和,还给了他们两亩不试的余地,如今倒白白少了两亩田的新种”

    楚帝虽是斥了几句,却能很明显听出笑意:“大胆!子衡让你们尝试是体恤民意,既然有用,自然要多多宣扬,还有,宣扬时要着重说这是殿下主意。”

    周云去看澹台衡。

    却看到他像是月光一般淡的瞳眸里,透出几分沉默:“阿姊离去时,曾提起田垅阡陌,若有良策,惠及旱区,民生难艰。”

    楚帝笑容消失:“天有灾异,怎么能怪子衡与将军?传亡魂出,草木枯者,朕已拿人去问,六皇子也业已说出撺掇他如此构陷子衡之人。”

    “归京后,朕定还子衡一个公道!”

    虞宋只放下车帘。“首君离去前可曾为你取字?”

    澹台衡微怔,片刻后,缓缓摇摇头。

    虞宋垂眸。怪不得他觉得首君会生他的气。

    入京后楚帝盛情邀虞宋在宫内相助,她不用亡魂无需宫宇这说辞,只说在宫外更习惯,瞧见澹台衡魂体淡了些,一入云京,香火缭绕,他便不再似雾了。

    周云拱手,表示他奉命随将军去看供奉她的长生祠之意。

    虞宋却没有随他去,只是要走时道:“殿下年幼失怙,在国昭寺修行前与首君相依为命,首君那时亦因照拂不受昏君宠爱嫡子,受训多矣。”

    周云一顿,明白抱拳。

    虞宋看着熙攘长街:“东城军拔营去何处?”

    “将军要走?”周云措手不及:“殿下才离左相,若将军也跋涉万里,恐殿下伤心。”

    虞宋似乎已经找到合适马匹,翻身上马:是一匹枣红的汗血宝马,性子骄横,周云及其下属驯了几日,不见服顺,牵来只是爱马。

    如今却很听她的话。

    周云看着面前凝实女将,忽然想起曾欲随军时,叔父玩笑道:你是不是战场上一把好手,叔父上阵杀敌了许多年,恐怕也难晓得,但闲暇时却可去马场绕一圈,看看最难驯服的烈马,是不是服你。

    驮人远奔千里,此人是否有掠阵杀敌之人,马儿最晓得。

    “他在世时亦与我及首君聚少离多。”虞宋好像看穿周云隐忧:“周大人,你可曾入过梦?”

    周云抿唇:“嗯。”

    虞宋牵着缰绳转身:“那便是见过当年公子衡了。他变了许多,但温和宽让,不曾变过。”

    “有时我觉。”

    她顿了顿,只是一个回眸,便让周云瞬间觉得他与她相隔了千年,虽同为武将,心情怎可同日而语?

    一个战死的将领,瞧见此世升平——

    “我辈风血,何必及人。”她身后有深红披风有挑敌红缨,最重要的是有脸颊带血,百战不还:

    “他不是楚人,却已很适应楚了。”

    适应一个君主还算忍让,朝臣还算安和,局势也平稳,无外敌窥伺,无叛军长入的楚朝。

    她的剑已经锈了,情谊未旧,世事旧也。

    周云本能策马靠近,失声:“将军!”他没有想到虞宋要留,却也要走,留楚是真:作为至交她不可能放心他一人留在这里。

    可她也明白,若不是她,若她不是秦将,不曾所向披靡驰骋疆场势如破竹,其他人找不到机会攻讦他。

    一个无权的储君,和一个有将军好友的储君相比,威胁太小了。他不曾觊觎楚朝,可她在,他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蔚家被劾,陈家献种,她虽然没说,却一直放在心里。周云高声:“他人偏见,怎可抵将军与殿下相交之情?”

    那是相隔百年啊!

    也是生前死后不顾己身为好友计。

    怎么能轻易舍下。

    虞宋已拉着缰绳使汗血宝马安顺柔和地轻轻扬蹄,走入风沙里。“就是因知交,才不能使他因我为难。若殿下取字,烦请大人替我捎去一份礼。”

    她扬起手,周云本能勒马接住,再抬头天黑阔,哪里还有虞宋的身影?他甚至来不及问将军这是有生,不,魂体未消散之年,都不欲归京吗,却见掌心雾气散开。

    匣中玉冠发带好好地躺在那。玉泽逾百年犹新。

    二十及冠,仿君子饰,尊长戴冠,亲友相庆,锦衣华袍,相携游乡,纵马千里,为成人也。

    她说过会赶回他及冠礼。

    但他说阿姊未曾为她取字,她也只是放下车帘,同世异地。楚之君臣永远不可能做出比她更好的应答,楚之君臣也永远不可能逾此相交之情,借玉冠发带贺他死后终有及冠之日,请他宽仁。

    允她远走不归。

    狭关一战前她说此时不见是为来日相见,如今楚朝愿意接纳她,但她依然远赴边北,是因,此生不见,是为来日生。

    秦的风雨飘扬她带走。

    或许如此,他可以好好地做他的太子殿下,公子衡。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生亦难久聚◎

    其余锦衣卫不知所措, 周云却立刻调转马头,护好红匣,厉声:“传信京兆尹,请他立刻闭门, 拦下将军, 其余人, 随我去禀报圣上!”

    要追已是追不上了,只希望将军如今是以凝实魂魄示人, 不至日行万里。周云忧心忡忡。

    但锦衣卫不止他一支, 再入殿时,殿下立在阶上, 显然是已知将军离开之消息。

    周云脚步一慢,安和立刻上前:“陛下还在与朝臣议事,魏公公奉旨去祭皇陵了,大内不允我等入内禀告, 这可如何是好”

    周云看着澹台衡, 心里却有一瞬大逆不道念头,他也如此说了:“即便是陛下在,又能如何呢?”

    安和张张嘴。

    确实不能如何。

    因为秦之旧事过了百年, 不是他们现世之人能插手的,他们曾多么庆幸楚不是秦,可如今看见澹台衡,也只能捏紧手指, 懊悔一瞬, 楚不是秦。

    澹台衡并无惊诧, 只是对周云抬袖拱手。副指挥使哪受得了他这一拜, 他却缓言:“此是谢大人替我送阿虞一程。”

    他早知她不属于楚, 不属于这里,不可能一直囿于宫廷算计风轻轻地吹了吹,他们都着锦衣华袖,不算冷。

    秦的储君一个人立在楚的宫廷里。

    宽袖被蒲苇分割后,如今又被世事飘零孤身一人分割。“生亦难久聚。”

    况死矣。

    我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排除万难,相携好友鲜衣怒马,何况是死了之后啊。

    可周云听着这话,只感觉这话不仅仅是说生时世事变幻十分难测,更像是青天借着澹台衡的口吻感慨,说,他活着的时候人人称道,百姓爱戴,尚不能持有一身清白。

    如今死后好友相避,阿姊返回黄泉。

    他们拉住了一个淡泊高洁的亡魂吗?拉住了。可当时允诺绝不使他污名加身,终究是食言违诺。

    在这一点上,楚类秦,而且是绝类矣。是十分之相似啊。

    第二日京畿日明,上朝时朝野忠臣便得知虞宋随东城军远赴北疆,而之前所见那悖逆女相,已离去了。

    常长安因腿疾被赐座,闻言挣扎着想要起身,看见陛下眼神青黑,身骨微晃。

    张铭缓缓摇头。这意思是,并未追上。

    亡魂是铁了心要将纷乱与他隔开,所以与楚这个动起来极为缓慢的偌大朝廷不同,她们要走便走,要还他一身清名就是还他一身清名。

    从不见嘴上君之起寐,夙夜在心,举止间无一处可见他们确实情谊深厚非他人能及也。

    楚帝咳得沉重。他知道自己在子衡心中比不得他的知交好友,还有那位阿姊,但也不想见他伤怀。

    “朕已差钦差快马,”下朝后他对内阁诸人咬牙,不是协商,而是早已下令,“见东城即返,哪怕离开,她也不能一句话都不留。”

    众人沉默,有臣子对视犹疑,何躬行站出来道:“此事甚好也,远赴边疆,既无官身,便只是寻常兵卒,如何能乱我朝军心?陛下也已奉立殿下储位,无将才是安定。”

    楚帝气得将书直接抛去,不顾病痛痛骂:“什么无将才是安定!”他团团转,似乎还在找趁手的书匣:“子衡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啊!”

    群臣跪倒,他们却偏要逼得楚帝发怒,将实话说出:“朕可以装聋作哑装作不知,你们难道不知吗!朕再如何添爱幸,再如何偏听,他也只是一介亡魂,生者尚有死期,他知交可以今日便走,朕可从何处得知他何时会消散啊!”

    有臣子抬起头要说什么,楚帝面色更加狰狞悲凄:“明知一个死魂做不了大楚真正的太子,夺不了真正的皇权,你们却非要逼他,非要构陷,非要你们眼里都看不到一个没有威胁的亡魂才甘心!”

    何躬行面色平静地听楚帝发怒。

    “你们口口声声,说会混淆国本,可见子衡做了一件危及楚朝之事吗!反倒是供奉他之香火,使那元朴找到的沃田之法为民所知。”

    前几日才被提拔的落魄秀才忙磕头。

    “你们说他害楚,倒是举出一两件他害楚之事来啊!”楚帝怒得没有气力,踉跄几步,摔在魏骆身上,竟一瞬间颓颓老矣。

    长者说生养子女,费尽心血。

    可是楚帝只是想和他续父子亲缘,不是想让他亲友离散,除楚外再无所依。

    最后离开时楚帝强撑着支起身子,咬牙:“楚之储位未给他任何好处,却使他心血催折,朕已一再让步,满朝文武,却一再相逼。”

    纵他知他们有的的确是包藏祸心,有的只是愚忠,也不可能容忍:“莫怪朕因此更怜子衡,不顾国本。”

    楚帝拂袖头疼欲裂而去,群臣安静地留在殿中,四顾垂首无言。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他怎可能叫亡魂久留◎

    楚帝骂完, 并未回寝宫,而是捂着胸口,呼吸困难,胸膛不住起伏, 本能地扭头要找澹台衡。

    这举动之频繁, 甚至使魏骆径直接话回道:

    “殿下如今正在天枢宫中。”

    “带朕去!”

    然而路滑, 楚帝强撑着走了几步,竟然额上青筋跳动, 一瞬间, 晕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实在是很短的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 不过是当时谢家全家被抄斩,谢知章的大哥与二哥也尽数伏诛,只剩下谢知章跪在那里。

    身后是破败的谢家,身前是趾高气扬的黄门。

    长长的宫道尽头。

    有人道:“殿下还耽搁什么, 去吧。”

    另一个人道:“为陛下与秦祈福是殿下之福, 愿殿下到了国昭寺后潜心静气,踏实修行”

    话没说完,因小殿下的几句话而愣住。

    简陋的青色马车摇摇晃晃, 离开时,两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迟疑:“这么沉,这,真是金子?”

    “国昭寺远在京外, 他都回不来了, 还敢把这东西交给我们?”

    另一人皱眉:“他刚刚说的十几岁的少年, 抄家问斩的, 就是谢家吧。”

    “我劝你还是别趟这趟浑水, 谢家事大,连方家都不敢怎么做,和那小子玩得好的方家嫡子,病重缠榻,可谁知道他是真的病了还是不敢去见谢家!连方家都不敢,可别说我们两个了,要不这金子我们还是”

    另一人却收回袖中。

    “哎!祈焕!你什么意思!”

    那内侍淡淡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平时小偷小摸的,你我都可以不仔细着点,只是这么一大笔钱,是宫中流出还带有印记,你敢拿吗?而且用在那谢家贱子身上,是可救命的东西,我虽贪,未到敢害人的地步。”

    说罢不太敬重地做了个揖,便自己将钱拿走了,那人不敢用宫金,却气恼地呸。

    马车丝毫不耽搁地趁着夜色奔寺庙而去,途上澹台衡轻轻地咳了咳,听到侍从小声埋怨,只闭上眼,没说什么。

    待讲经时,有人道,谢家一世芳名,全被谢阶这个认贼作父的人给毁了,他笔一顿,想起他因幼弟苦求出宫,有幸随帝王车辇走上云京车道时,遥遥瞥见少年扶起被撞倒的渔女,摇头道:

    “牌匾哪比人命重要。”

    他语带轻松:“你就当谢家门匾害你摔了一跤,如今我扶你一把,也算是替我家门扉赎了这罪过了。”

    他不信谢家会叛国,听闻他入宫为奴亦替他难过。可是那日见过声名远播的谢阶指挥使后,他还是轻轻在心底说:

    活着便好。

    活着便很好很好了。

    方颐却突然出现,问:可为何陛下明明得见子衡,却不劝他保全自己性命,反说死后,楚可佑你呢?

    难道在陛下心中,他死了,会比活着更好吗?

    还是陛下也觉得,他死了,才再好不过,才真正不会引得秦朝复辟,不会功高盖主,不会声名超出陛下,不会不好掌控!

    楚帝心猛地揪紧,看见澹台衡听见,伸出手去:不——

    “陛下不该将他当作楚储。”

    楚帝猛地惊醒,喘着粗气。

    抬头看着眼前繁复丝帘,忽然猛地伸出手,要将黄带子拽下来似的。然而被搀扶起来时,连日情绪波动都不受控的帝王只是倚在床榻边。

    他没有叫魏骆请澹台衡过来,也不说要去天枢宫。“安和。”

    帝王声音迟缓:“你去。”

    他深深吸气,闭眼:“去请其他皇子来。”

    安和微怔,本能抬头看了一眼师傅,看到点头才忧心出去,听闻唐庶人与六皇子楚瑛都被召,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他和师傅魏骆都很清楚,陛下与群臣这都是处在一个抗衡僵持的环节当中,陛下和张相等朝臣试图说服其他人接受陛下立公子为储时,其他人也在说服陛下,对亡魂之礼遇不可超越此世诸人。

    陛下如今这般,难道是被群臣说服,想通了吗?立不立储,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倒无什么妨碍之处,只是将军才刚刚离开。

    十几个皇子,多在十二岁以下跪了寝宫满宫,神色皆是仓皇中带着茫然,而楚瑛与二皇子神色却很不一样。楚瑛是冷漠,唐庶人现在明显已经疯了,跪着时还要被侍从押着才不会说胡话。

    楚文灼:“传朕旨意,着十二皇子辙永,品性端和,姿慧敦敏,可堪国本,因此大任,着吉日,即太子位。”

    魏骆怔着,抬头看着楚文灼:“陛下。”

    封太子的敕令,因朝臣不满,留中未发,立长生祠时百姓也只模糊知道这是陛下的皇子,却身份有异,其余的旁的,都不知了。

    但这都是因为民间之前在传闻陛下被亡魂所祸,所以舆言传播一阵后便无人敢在坊市之间提起澹台衡与虞宋的消息。

    太子之名也终究只在朝堂之间。

    而如今,陛下却重下旨意。

    魏骆不是想违抗陛下,他只是觉得难过,整理好心绪俯首接旨,缓声请十二皇子留下,其余皇子回宫,再回殿时,发现陛下已起身了。

    魏骆忙迎上去,瞧见陛下鬓角白发,心底一酸:“陛下。”没人比他更知陛下对公子是如何真情实意了,可朝臣实在顽固,陛下这也是无奈之举。

    可楚文灼却仍双手拿着香。

    海灯,长生祠还有供奉之所,楚帝全都为澹台衡备了,他也曾亲点过海灯,可没有哪一束香,是人皇亲手敬的。可他如今在没有他牌位的寝宫里,拿着那香转过身来时,香雾袅袅。

    魏骆只察觉陛下再度没站稳,仓促扶住。

    听到他们陛下牙关战栗说:“朕做了一个梦。”魏骆哀声:“殿下。”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谢知章方颐虞宋对他来说都是匆匆一瞥的秦人,不是子衡他根本不会记得。

    可是澹台衡提笔写字时,那书卷上却写:浩渺日月,靡有终矣。日月很少有终结的时候,人之性命却譬如朝露,可乐之记之延至生命尽头者再少不过。

    还有他在国昭寺中奏琴,打扫禅院的沙弥驻足听了一会儿,双手合十笑曰:施主与佛有缘。

    诸般幻境,归结起来不过一句:神鬼妖魔,亦有死矣。

    他那样惦记他的香火,惦记他会不会留楚,是不是还记得当年难得的父与子的缘分,匆匆几面,还与朝臣僵持。

    他是那样肆意地挥霍他在楚之时辰,使公子衡浑噩百年,记挂楚之民生甚至因此留下,却从未有过那样的胆战心惊。

    他以为香火足够,他又是楚储就不会死。

    可却忘了世有阴阳。

    楚帝紧紧抓着魏骆的手,这是这位内侍总管第一次觉陛下掌心,呼吸和脸色,都透着如此让人心惊,感同身受的凄凉的凉。

    “我费尽心机,要将他粉饰做一个活着的人,我要他牌位在楚,要他声名在身,甚至不敢叫百姓知道,楚之储君是一个百年前就凌迟而死的少年。”

    楚帝重重拍他的手臂,短短几句话却仿佛喉都渗出血来:“可我不知他已经死了,我没有想过,再如何粉饰,他都已是亡魂。”

    他活在这个世上,不是因为有他眷顾,有楚朝百姓爱戴供奉。是因为,他还不该死,若论公道,他还不该死啊!

    “这世间对他最大的残忍也不是以污名辱他。而是。”楚帝哽咽咬牙。

    “是朕的子衡再好,再端方如玉,也甚至比不上此间一贩夫走卒。”

    他盯着魏骆,眼中含泪:“哪怕是农人也可让他歆羡!是。”

    “所有人都可坐这储君之位,只他,再也不能了。”

    他惧澹台衡离开,却从不惧他死。为何,难道就因为他已死过一回了吗?

    楚帝惊诧难过于他竟然在朝臣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说出即便子衡是储君也威胁不到你们,因为他不可真正动摇国本这样真正阴暗的心思来。

    他更悔痛于当年无论他为何不记得,他以澹台岳之身见他时,未曾提过让子衡如何避开这死局。

    只说楚不类秦,可庇他亡魂。

    可他的子衡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亡魂呢?他的子衡为什么一定就要十九而夭,要背离亲友,无论如何表达自己的毫无攻击性和温润谦和,还是要被质问怀疑,为何已死还要来楚。

    你一个亡魂,到底有何目的。

    其实不该有什么目的。

    楚文灼发抖:“只是他才十九岁而已。”他不知被他抓着的魏骆是何感受,只是这样颤声说出来,满脑子都是:只是他死得时候才十九岁而已啊。

    所以不论是给他这机会的是秦疏,上苍或是谁,都只是怜他短短十九年在这世间停留的不够,怜他活得十九年没有一岁安和平遂,所以想叫他。

    叫他消散之前,可过得好些。

    哪怕只是,好一些。

    他要如何将他的子衡当做一个活人,当做储君来使百姓相信。叫群臣相信。

    楚帝落下泪来。

    他们不惧他完全是因秦破已经是百年前的往事。

    他们不知道短折而死对于子衡来说已经是最大的痛楚与罪过。更不知道留楚时日对澹台衡来说就好比头七回魂。

    他留凡间一岁,只不过是更消耗他神魂,而后在碑上十九岁夭亡后加上短短一句:魂泊人间久矣。

    他怎可能叫亡魂久留。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能使他的子衡走得慢些,走得再慢些,在他十九岁凌迟而亡之后,令他真正有安遂平乐的瞬息。

    楚帝踉跄跌下。

    不至死后,也难瞑目。

    他不该让子衡为储。他只能叫他好好地,天下皆知,也挽留不住的亡魂。哪怕是人皇天帝,也留不住的亡魂。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我视陛下如君父,亦视殿下为亲弟也◎

    楚帝之所以突有这番感慨, 实在是他在梦中那匆匆一瞥,出宫时托请两内侍关照谢知章的小殿下,已经倏忽成了他认识的公子衡。

    仿佛十年的光阴,一瞬就过了。

    那自己还能陪他多久呢?

    亡魂不老不死, 然而终究与人一样寿命有限。

    他只想着国脉所系, 朝野总不会慢待自己亲挑的储君, 然而他不论是走得早或晚,都不能容忍其他人毁谤欺侮子衡。

    楚帝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亡魂, 手指微颤, 然后再他问陛下的时候,紧紧地抓住。

    不知是子衡魂体好些了, 还是他愿念太深,这次竟然抓住了。楚帝宽大粗糙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澹台衡的手指。

    魏骆担心得不行:“陛下定是烧糊涂了。”

    不巧侍从来禀报太子殿下在偏殿久等了的消息,魏骆心里一咯噔,发现澹台衡只是侧眸, 好似不意外, 又好似早知,这储位不过是个虚名:

    生者既然知道不必忌惮死,死者又怎么会自不量力威胁生呢?从始至终他不语, 便是沉默地观楚朝君臣博弈。

    楚帝总觉得自己付出了一颗真心。可总于微末处发觉自己做得不够作为一个多疑的上位者,他是不会爱人的。

    换句话说,若在三月之前,他绝无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一个亡魂, 一个与他素昧平生之人夙夜难安。

    侍从不知所措:“王公公着奴来问是否要请殿下先回”

    楚帝的确迷迷糊糊, 澹台衡侧过身来, 嗓音温缓:“去请太子殿下来吧。”魏骆手足无措, 瞧见殿下颔首安慰他, 心底一酸:“是。”

    澹台衡就留在殿中。

    十二皇子入殿时,便瞧见他们父皇似乎被梦魇着,而亡魂分出一盏雪一样的灯,浅浅荧光,照在父皇身上。

    澹台衡要起身,楚帝却猛地握紧,睁开了眼。他头还疼着,咬着牙起来,半边身子几乎都无法使力,但好似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辙永,过,过来。”

    楚辙永从未见过父皇这样的神色,看他如此和颜悦色,嗓音甚至都压着自己的疼意不敢泄露半分。

    但他到底年幼,懵懵懂懂,在贴身内侍王喆的催促下无措地跪在皇帝榻前,澹台衡要扶楚帝起来,然后却被他把手交到十二皇子手里。

    他转过身,轻轻:“陛下?”

    楚帝脑子糊涂得厉害,可心不糊涂,病成这样,还记得这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灰败的面色上甚至露出笑来。

    “辙永,瞧,这是你的兄长。”

    楚帝咳起来:“也是朕,朕为你找的老师。”

    澹台衡:“陛下。”

    帝王咳得实在厉害,连亡魂都不忍心再说,可是稚童对先生,兄长这类字眼总是敬畏的,他们心中也还没有鬼神的概念。

    因而王喆焦急不敢阻拦,十二皇子却是微微不习惯地伸手拱手,稚声稚气地磕头:“是,儿臣拜见父皇。”他偷偷看亡魂一眼:“拜见皇兄。”

    又小声:“夫子。”

    澹台衡明白楚帝的意思了。他到底是皇室出身,虽不得君父宠爱,可为储后也是三皇五帝,经世治国之道悉心培养,太傅老师皆为大儒。

    他是君不仁也得幕僚无数的公子衡啊。

    所以对上楚帝视线,他很快便道:“陛下年华恒远,何必此时便计量如此深远呢?而且主少国疑。”

    主少国疑。

    他能说出这四个字,便证明,他不是会使幼帝为傀儡,掌控朝野社稷之人,他不曾包藏祸心,若真有,主少反而对他有利。

    楚帝让储君认他为兄为师,便是钦定了百年后楚帝崩逝,十二皇子待他依然会一如往昔。他为他谋定的不是一条自己庇佑他千秋之路,而是楚朝延续,万载尊奉。

    楚帝喉间阻塞,胸口积压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也只是艰难摇摇头。“我老了。”

    侍从跪下,十二皇子惶恐,似乎不明白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唯有澹台衡看着楚帝,良久,似乎慢慢地怔了一怔。

    他问:“陛下。”

    澹台衡似乎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您真的,不记得吗?”

    楚帝只想握拳砸在床榻,龙袍,甚至是自己身躯上,可他的确是不记得了。

    子衡浑噩百年,不记得自己要来楚找他了。他更不记得自己何时去了亡秦,见过他惊才绝艳之策论,眼睁睁看着他赴死却没有做任何。

    现在子衡记起来了,他却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澹台衡:“我视陛下为君父。”

    楚帝猛地一颤,抬头看向他,但澹台衡像是根本不需要知道那个问题答案是什么。

    就像百年前他不曾怨他两三面便走。百年后他也不曾怨他什么都不记得。

    澹台衡对十二皇子伸出手。

    待他小小的,白嫩的手指轻轻拽住他的,他才说:“十二殿下便是我之幼弟,虽逾百年,不敢忘也。”

    楚帝落下泪来:“见你的时候,我有十几个皇子。”

    他咬紧牙关,从未比哪一刻更了解自己的算计和卑劣,也从未有哪一刻更痛恨过自己的帝王心术。

    “允你留楚时并非真心。”

    澹台衡面色平静,声音低缓从容:“陛下并未背诺。”

    楚帝却泪如雨下。

    其实他能用百年前承诺换得什么呢?已死之人掌控不了楚朝,文武朝臣也不会服他,他更不可能因楚朝百姓供奉他而起死回生。

    方颐那样冷厉,不过是因为留楚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虞宋想将他带走,不过也是知道世上仁心胜他的君王,数不胜数。

    公子衡为何要将死后的倏忽片刻也浪费在一个明枪暗箭处处都是的朝堂里。

    可他还是来了。可楚帝还是用一个简短的诺言诓得他。他是想教他做他爱子的夫子,想教他将一身经世治国之才用在楚上,却不欲叫他真的安和。

    他说逾百年,不敢忘也。

    不过是当年楚帝或许也曾说,幼子顽劣,我亦爱甚。我也有这般顽劣的孩子,虽然此时不在楚,但我心里无比地惦记他啊。

    所以澹台衡退却了。他知道他有亲子,也知道楚会有自己的储君。就好比死后他知会有商代替秦,楚代替商。

    他既然不是他的亲子,怎敢奢求一时庇佑呢?所以他对楚永远不是亲近留念。是虽念姊,楚恩我,难还也。

    楚帝百年前就将这步棋踏错了。所以如今无论如何去做,要换的也不是朝臣的心甘情愿,而是澹台衡的心甘情愿。

    他确一直甘愿。只是这甘愿从不是为全父子之情。

    楚帝情绪激动,手掌发颤地落下泪来,澹台衡已轻轻收回衣袖,转身,透明手指温柔地将十二皇子抱起。

    辙永才五六岁大,正是出阁读书的年纪,好奇地打量着先生后,羞涩地埋脸。透过他透明的衣襟,他能看到父皇眼眶发红,似是痛恨又似是复杂地看着他。

    一直到很久很久。

    澹台衡抱着十二殿下低首:“陛下,我与十二殿下先回宫了。”楚帝强撑着坐起:“朕亦会下旨与众臣,朕崩逝,他及冠之前,楚之储君,会一直是你。”

    这是君臣利益的交换。楚帝退后一步,肯立十二殿下为真正的皇储,朝臣自然也愿退后一步,予他十数年的虚名。

    澹台衡看着他:“陛下长命百岁,必无此忧。”灰白大氅里的十二皇子探出头来,似乎想向楚帝行礼,但看见先生浅白色的睫毛,还是小声:

    “皇兄身上好凉。”

    澹台衡垂眸,轻声:“殿下唤我先生便好了。”十二殿下羞涩地抱着他。

    澹台衡终究还是没有受这一声皇兄。

    十二殿下对父皇更多是惧怕,待走出大殿,顿觉松了一口气。

    又怕先生误会:“辙永喜欢先生。”

    “辙永永远喜欢先生。”

    澹台衡轻轻地抚过未来储君发顶,待他小心问,父皇是不是生病了的时候,慢慢道:“陛下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十二殿下:“嗯?”

    澹台衡望着远处起伏宫殿,身影似乎和某个人重合了一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他要宽待亡魂,可以。但不使天下人追而从之,他死,宽待即废。

    除非千秋万代,无人敢动他,似不敢动国之根本。

    这才是为子计深远也。

    可惜楚之朝臣对于国本把握太森严,太深,他们可在一开始楚帝动了让他教养年幼皇子心思时,便坦然受命,但如此,怎有机会深入楚之核心?

    今日才真可能获楚帝愧疚,也真有可能真正接触到楚未来的储君,帝王,将这时还年幼的皇帝培养成类楚帝的,敢想敢为之人,使他信之爱之。

    才能真正使楚从根本上接受亡魂。

    一朝之功不过须臾。她所言千秋万代,是真正的千秋万代。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终不似,少年游。◎

    “要使楚帝这般推心置腹, 为你我胸中勾画,如此尽心,可不简单。”那傀儡被方颐带着回了秦家,如今就在画舫之上, 给她与秦疏倒酒。

    “更何况是十二皇子觐见楚帝这一层关隘。”

    京城可不是只有楚帝一个主人、魏骆这些只忠心于楚帝的侍从。

    两人对视一眼。

    作为左相, 方颐马甲的眉眼其实是和秦疏最不想像的, 她历任左卿御史,最后官拜辅相, 言语噙笑间能叫世家数世累积, 毁于一旦。

    朝野见她殊丽眉眼似笑非笑便惶恐惮之,所以这样的人, 是不能有弱点的。

    她眉眼便也似银钩青松,远望之正气浩然,近观才知黑白莫测,心思深沉难辨是什么模样。

    而秦疏眉眼就平淡柔和许多, 给方颐又斟了一壶, 两个人的容貌竟然罕见地重叠起来,不似兄弟姊妹,倒似, 一体同心。

    “阿虞去了北疆,联系起来可就麻烦了。”瞬移也是需要香火支撑的,而她处距此甚远。

    方颐饮酒,秦疏喝茶, 脑海中却是虞宋在答话。“应该的。”

    蔚文山在长亭相送后他的弟弟蔚原便跟她出了北疆。京城子弟自然不可能来去自由, 因而他这一走却是暗地里受了调令。

    “蔚家背主, 不论是陈家还是陈家背后的白云教都不会放过他, 我此去东城军, 既是另辟蹊径,也是救他们一命。”

    秦疏淡声:“行伍之中,才多勇猛者。”

    其实常长安等人说得都不算错。她为何要澹台衡先在楚帝,群臣之中打开局面,便是因谋者无财无权,匪有为也。

    秦疏虽然不欲谋定天下,可筹谋的也是天下的香火,哪能不掌权带兵,防出意外呢?

    “然而蔚家与陈家一事却提醒我,”方颐意味深长,“不离京,武将是难有可为的。”

    秦疏:“陈家只是第一招,没有陈家还有第二个。白云教不灭”人家画舫上都是胡琴悠悠,唯有她们,对坐唯有扣弦而已。

    琴弦只短促争鸣。

    “你我怎有出路?”

    “但是灭教牺牲太大。”非是牺牲马甲性命,而是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原本澹台衡出现后,楚朝香火连绵不断,但旱灾再绵延

    “方颐。”

    马甲不必本体再说便敛眸点头,权当应允。她需要借一部分的香火,让方颐去南边探路,旱灾发生之地,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什么,天灾还是人为。

    最重要的是。“一教之众。”

    秦疏微微笑起来。她不相信自己不动心。此教不是为再不欲将领受巫蛊蛊惑战败破城而立吗?绵延数年,根基颇深。

    她让马甲去,应该不能连根拔起,但至少能化为己用。储君在手将在外领兵,谢知章是为笼络内侍与锦衣卫而设,方相,只做朝臣背后的方相。

    她不信这局不破。

    只是委屈了澹台衡。

    香灰之法果然裨益甚多,朝臣本来对那一百座长生祠颇有微词,可今日上朝时,听太常寺卿常长安道,不止那两坊,甚至其余几坊都自发立祠:

    因笃信那香灰是因供奉的所谓扶玉太子怜悯农人,才有此奇效,有人让他们立佛祠道祠,他们都不肯。

    “只听闻过佛之舍利可镇妖塔,从未听闻,焚香所敬灰末也可沃土,这不是神仙散其功德襄助你我,是什么?”舍利是佛侣坐化之后尸骨所化,那香灰也该是神仙连理,降临人间,泽被天下罢了。

    楚帝原本不欲多说,可坐在龙椅上听见民间反馈如此,想起他死时肌骨分离,长叹。按着扶手道:“既是民愿,太常寺卿该襄助之。”

    户部本想站出来说大兴祠庙,不祥之兆,楚帝已经抬手:“不必动用国库,开海以来,丝绸瓷器,远航海外,收益颇丰,朕予一成予你,总该能将此事办好?”

    户部大臣说不出话了。

    当初开海他们也百般阻挠,可如今国库丰实,若是不肯为提议此的澹台衡立祠,反而说不过去。

    各怀心思的早朝就这样匆匆结束,回太极殿时,张相却拄着拐杖告饶道:“臣听闻陛下将十二皇子交给殿下抚养。”

    楚帝失去耐心:“此事朕已问过惠妃,十二皇子的母妃尚不曾反对,张相这是要来僭越吗?”

    张铭任相数年,楚帝也不曾将话说得这样重。这位首辅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主少国疑,便是因储君年幼,见识未成,易挑名士大儒培养成才时,更易受奸人蛊惑。”

    “陛下信殿下,天下不信殿下者却多矣。焉知会不会有人因忌惮殿下,而反使十二皇子疏远殿下?”

    师徒反目,子弑其父,天下事多矣。

    殿下又是那样温和不会主动提防他人的性子,若十二皇子真在殿下教养下长大,却不与殿下亲近,不是适得其反吗?

    楚帝凝眸:“此事朕亦有考量。”他想起十二皇子身边的那个内侍,手指握拳,但又道:“惠妃宽容大度,明理晓情,朕已与她说过,她亦会将子衡视作亲子。”

    张铭只好作罢,可出宫时,却缓缓摇头:“亲与子,相差远也。”

    “张相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澹台衡带着十二皇子觐见惠妃时,秦疏还在绣花,有马甲记忆加持,她手艺明显好了许多,一个穿梭,之前被焚毁的香囊花样便跃然绢上,“只是王喆带十二皇子觐见那一路,若无惠妃打点,绝走不通。”

    也就是说,只要她借口十二皇子哭闹或者是困倦,受伤,楚帝使十二皇子拜他为先生之事怎么样都要容后再做,可从始至终王喆都只有一人试图阻拦。

    可见惠妃想法通明。那王喆,就有些难办了。

    她停下针,十二皇子已经拿着布老虎,在惠妃身后站着,害羞地拉着母妃的衣角。秦疏曾经听谁说过,年幼阶段孩子一般都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会害羞的反而是心底善良的,因为怕打扰到旁人。

    惠妃态度也很值得揣摩,语气温柔,难掩眼眶红意:“早闻殿下贤名,今日才得见。”

    方颐突然道:“惠妃与楚帝曾有一子。”

    原来如此。

    她当年令庞德安见其幼妹,便也是在等这一天,澹台衡作为亡魂对楚帝的价值是经世治国之才惊绝天人,而对旁人的价值,不是促民富产,促仁政下,便是可通阴阳了。

    惠妃柔声说:“这孩子从小便胆小,多亏殿下包容,使他能为储,我却放不了心。”能在他面前提起储位,可见这位惠妃也相信他并非包藏祸心之人。

    澹台衡果然颔首:“殿下聪慧。”

    十二皇子跑到他身边举起布老虎,澹台衡便摸摸他的头,而后轻声:“娘娘,可想见一见殿下的胞兄?”

    惠妃果然仓促站起,脸上挂着泪痕尤不知:“可以吗?”

    秦疏不习惯扮演死魂安慰生者,但若是母亲,她便能做得很自然,因为母亲是最容易被安慰的。

    楚帝差的人到了惠妃的栖梧宫前,便看见殿下一个人立在宫柱之前。眼前阶梯似云雾砌成。他立在云端,衣袖飘扬,似要羽化登仙。

    乘风归去。

    楚帝闻言坐轿辇来,便知什么是高处不胜寒的冷:“子衡。”

    澹台衡转过身来,十二殿下已与他很是亲近,瞧见父皇浑然不怕,见礼之后举起双手,衣袖招摇地道:

    “先生,夏桃!王喆说可以酿酒,辙永想用此酿酒,可以吗?”

    面前人眉眼和煦,虽然魂体轻盈,但仍凝视了左边衣袖,轻轻扶着十二皇子,像是一个真正温和的兄长:“自然可以。”

    十二皇子:“适才母妃偷偷哭了,我想给母亲送酒,不让母亲哭。”

    澹台衡顿了顿:“娘娘哭,是喜极而泣,见到故人。”

    十二皇子望他一望,忽然伸手抓他衣袖:不出意料抓了个空,楚帝变色,他却很好脾气地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殿下想问什么?”

    十二皇子:“先生的手每时每刻都很凉。王喆说先生的故友全都逃得远远的,所以先生也是在哭吗?”

    他说得王喆脸色发白,立刻跪下,连楚帝也手指筋骨豁然收紧,自己却只仰头懵懂地问:

    “先生也是想念故人才把自己哭得这么凉的吗?”他其实想说透明,在皇子眼里,这么好的先生与旁人都不一样,自然是个大问题。

    然而好友离散,对于公子衡来说,真仿佛是凌迟而死的又一酷刑,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楚帝拂袖便怒声要锦衣卫拖走王喆带下去问斩,十二皇子也意识到自己问错什么无措地去看先生。

    澹台衡阻止:“陛下。”

    王喆瑟瑟发抖。

    澹台衡去看怀里的十二皇子。

    他还那样小,可不过十一二年,他便会和他一样大了。之后,他的岁数会超过他,他会成为世上垂垂老矣者中一部分。

    但澹台衡永远不会。

    他会永远留在这里。风雪只有前十九年的风雪,史也只有秦败亡的史。

    楚帝才想起重修的秦史修好了,只是史官拿不定主意,可考之处太少,他来问,却忘了问。

    “只要是活在这个世上的,都有故人。”眉眼温浅的公子衡注视着面前的年幼皇子:“先生自然也有。”

    “那他们为什么要逃呢?”

    澹台衡眉眼温煦:“也许是因为,先生做得不够好。也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属于这里,无牵无挂,便只有逃。”

    十二皇子抱着他:“以后我就是先生的故人,先生不用想念我,因为我,我。”他还有些笨拙:“我不用先生想也会来的。”

    澹台衡扬唇。

    楚帝开口:“子衡。”

    他抬起头。

    “朕可叫东城军拔营,若是可通天地,朕也可叫方相再来相见”他其实想说天穹浩渺,可以亡秦,不至于亡情,他不想叫他一个人。

    可是澹台衡连回答都没有。

    云阶上的云雾被雨打湿了,十二皇子今日才学了诗叫天阶夜色凉如水。

    他就缓缓转过身去,遥望楚朝山河。

    “复往昔之好,本是奢求。”他也曾欲买桂花同载酒。可还是词作中所述那般。

    终不似,少年游。

    他幸死在少年时,但早不是少年了。

    作者有话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括《唐多令·芦花满汀洲》

    最近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文里这个状态,反正就是,更新时少时多,但我文里写得很快乐就对了:D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我心忧此,难安歇也◎

    西北苦寒, 驻扎在这的将士常常好奇地问东城军:“你们营怎么会有个女子?”

    这时便会有人竖起手指嘘一声,迅速将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不要命了?”

    “怎么了?”

    那人往东城军那边指指:“你不知道吗?这女子是蔚家强往东城军塞过来的,蔚家的小少爷还算体恤下属, 那女的”似是还是说不惯, 嚼舌根的兵士又暴露了口癖:“就是一这个。”

    往日他说完, 被拉过的兵士都会面露震惊,追问真的假的, 结果今日话音还没落, 甚至连一声惊讶的尾音都没落着,就被一把长剑几乎劈裂了衣裳。

    他怒而转身:“哪个——”

    嚣张暴怒戛然而止, 蔚原怒极反笑地看着他,身后东城军一营满满当当的人,皆对他怒目而视。

    领头的人几乎把他手臂砍了下来,犹不解恨, 营中便冲出来的一个五大三粗的, 动作粗鲁,臂膀却孔武有力,孔善认出正是给他侧面透露出那女子不寻常身份的东城军人。

    面色一喜。

    结果鲁异一个挥臂, 金环大刀正在孔善左手上留下一道流血的大口,深刻见骨,孔善立刻后仰哀嚎,连声:“鲁异, 你, 你们, 好啊!”

    他看出他们团结一心, 虽腿脚发软, 仍不服输地高声:“你们东城军是北疆第一,你鲁异从前还对我说她是鬼魂,必定有险恶之心,现在就拿兄弟换你那狗屁的忠心了!”

    孔善咬牙,也说出几分真火气:“你们东城军都是真勇猛,真丈夫!”他说完就想跑,谁料到刚转身,一柄长枪,如箭极厉,直贯伤口,撕扯开他皮肉。

    孔善再度哀嚎,直倒在地上。

    人群逐渐分出两边,虞宋却没有向前,只是勒着茱萸——这是她为汗血宝马起的名字——然后调转马头,淡漠道:“回营。”

    鲁异面色狰狞,骇得孔善连滚带爬向后,还时不时痛呼,他却猛地转身,拱手单膝跪下,声震穹宇:“将军!您亲自率阵,屡破敌袭,咱们几个却因为听信那陈家的妖言,怀疑将军是鬼。”

    虞宋回过头。

    蔚原盯着他,撇撇嘴。

    东城军与虞宋日夜相伴,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人是鬼,别的不说,他上次探望伤兵,发现偷摸粗制海灯的兵士都多了不知道多少鲁异却说怀疑?

    算他识相,变相为虞宋正名了。

    “请将军责罚我,让鲁异做这反面典型,警告某些人不可乱嚼口舌!”他面色发红,声音高亢,很明显是羞怒交织,才说出这番话。

    虞宋只扯住向前走的茱萸,锐利身形真如悬在汗血宝马上的一柄弯刀,红弓。

    哪怕此刻在营中,她也时刻保持着即将爆发,无穷战力都压制在覆茧指尖下的铮然。

    作为将,她无疑很强。非常强。所以东城军才能在经历怀疑她身份后仍然被她收服。她更无疑是令人惋惜的。

    “不必。”

    鲁异还来不及继续高声喊,虞宋扔过来一截短鞭,和那金环大刀一样,是他们日前到北疆是驱逐了一批北狄人,而截获的武器。

    “私用军器,罚三十鞭。”

    她不罚鲁异曾参与诋毁,不罚孔善妖言惑众,却也不阻止鲁异等人伤人,却罚他私用截获的兵器。

    虞宋踏着茱萸离去,头也不回:“左翼行刑。”一群人中便有两个人摩拳擦掌。

    军规森严,又不森严。蔚原几乎要笑出来,想起来信中兄长叫他多学虞宋治兵之法,又收敛笑容,看她背影,跟上。

    待入伙开饭,才有人围过来,有人小声:“蔚军师,没露馅吧?”蔚原冷哼一声,放下兵器,他是世家子,到底还是受尊崇,很少上战场,与之相反的是虞宋几乎每次都身先士卒。

    将士们虽知她有时会消失,却一点也不畏惧,反而偷偷说她是阎罗转世,特来助楚。实则她算什么阎罗

    蔚原:“没露馅,就鲁异那个没把门的把将军的身份到处传,又碰上一个阴险小人孔善。”

    磨牙半晌,抬头看见其他人也义愤填膺,又道:

    “不过柳将军要与我们合谋为将军过生这事倒瞒得好,要揍人的几个,我可和你们说,那鼎只有鲁异和将军扛的起来,要是把鲁异揍趴下了,到时候你们去叫将军自己给自己扛鼎!”

    一群人又偃旗息鼓,蔚原又压低声音:“而且将军之事许多眼睛盯着,你们权当做无有异常,今晚庆生宴,也不许向其他人透露,听见没?”

    一群人忙不迭点头,营帐一掀,猛地坐直。

    虞宋入营时只看见面皮绷紧,抓紧吃饭的几十号人,环顾一圈,各个都像是被敌军盯上一样,下一秒就能冲出去。

    蔚原用力闭眼扶额,虞宋坐下来,见他们不敢动,放下剑——清脆一声响。

    “愣着做什么。”

    她淡淡:“吃吧。”

    一群人才又恢复正常。

    她既然被知晓身份,也无需进食,来此只是为不显得与众不同。蔚原也才准备起饭食时才知多难办。

    按理生辰宴总该好酒好肉,将军又是陛下特许入军,虽有军职亦无盔甲,所以他们重金打造了一身——今日才发觉,她虽可凝实身形,但终究与神鬼无异。

    凡人寻常的快乐,美酒珍馔,金银铠甲,于她来说,却是无用。一群人面面相觑许久,最后还是蔚原拧眉思索:

    “若说珍贵之物。”

    他犹豫。

    “或许,只有一方琴。”他未亲眼见过,却与师友亲朋书信往来时,也常常听闻的太子衡之琴。

    柳峡策马掠过风沙,瞧见崖间茱萸身影,勒马止住。再下马时,漠北的狂风几乎盖住了茱萸身形,但她仍然是那一抹刺眼,肃杀的红。

    像是千百年前就伫立在那里。

    柳峡安住马,安抚一会儿,拔腿走过去,身上铁甲沉重作响:“虞将军。”与旁人不同,他并非武将出身,自身原本是做过礼部小吏的文官,直到两年前守城有功,调往北疆。

    如今仍然不适应自己将领身份,但与虞宋很是相熟,生辰宴便是他提出要办:“风沙很大,怎会在这里。”

    虞宋道:“防敌来袭。”

    柳峡笑着看了一眼:“这川峡虽狭窄,却有朝廷所立烽火台,居高临下,据此险关。”将领手一指:“虽万夫攻,莫开也。”

    虞宋:“将军说的是。”她望着远处风沙,像望着漫天白雪:“是我忘了,此处不再是易失天险了。”

    柳峡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本能接道:“若说天险,太宗那几年的确凶险,是而后朝廷强盛,才征发民役,修此高城,拱卫故里。过五十年,仍不变其巍峨强大。”

    柳峡是读书人,常常感慨:“果真是国富军强,朝廷支撑,才予你我之底气也。”

    他见虞宋久久不答:“将军?”

    她只侧过头。

    柳峡与虞宋也算相熟了,到北疆这么久却从未见她提起过家乡,故友。她更像是天涯来客,只随意地来这征伐之地走上一遭:

    然而谁会胆大包天到僭越军令甚至孤身入营呢?即便是此刻柳峡也本能地摇摇脑袋怀疑自己想太多了。

    听到虞宋托请第一个反应就是:“今夜过后吗?”

    虞宋颔首。

    柳峡想着拖延了这些时辰,东城军与西城军那边也应准备得差不多了,便点头:“自然可以。”

    虞宋拉住茱萸缰绳:“那便麻烦将军,今夜夜巡,我便不参与了。”柳峡微愣,追上忙道:“虞将军不是说今夜过后吗?不必这么着急吧,不若在营中修整至子时”

    女将拉着缰绳,纤细带锋身影,随着马蹬晃动轻轻摆着,似一杆挣扎着在易水立起来的军旗:“我心忧此,难安歇也。”

    柳峡一怔,只得皱眉跟上,边走还在边想如何找借口让她留下。

    不料刚进营地,便见那些傻小子上来便把目的暴露,一个个穿着盔甲举着火把兴高采烈地问将军,生辰安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柳峡扶额。

    见虞宋的神情在火光映照里,似陶塑的神佛一般,无悲无喜,却又有某一瞬被什么锋利的武器洞穿,露出其中非陶非木,而是鲜活生动的血肉来,心里一个咯噔。

    虞宋却收敛神情,算得上是很轻的声音问:“是谁教你们准备这些?”

    兵士们听这不像责怪,互相看了几眼,柳峡便策马上前,拱手:“虞将军恕罪,是我接旨时,见到虞将军的通关文牒,上有生辰时日”

    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恍然:“是否并非虞将军生辰?”若如此,她方才神情倒说得通了。

    “是。”虞宋下马:“只是很多年不曾过过了。”兵士们立刻迎上来,她在这样久违的热闹与簇拥里险些忘了自己是个亡魂。

    待到蔚原也被起哄着的人推上来,簇簇燃烧火把间,他掀开那幕布,显露出一把精斫细雕的古琴,她喝酒的动作才顿住。

    热闹欢笑似乎染了她红衣软甲满身。年轻的将军以手支头,眉眼微醺似的恍然。其他人大口喝酒大笑吃肉时,她轻轻落手。

    指尖落在琴弦上。或许是动作太轻,琴并没有发出声音,像是那几万个日夜前的征程般。

    她御马回望时,琴与风都是寂静的。

    她送他的琴,名字叫做乘风啊。

    虞宋轻轻地勾起琴弦,而后将士们在寻欢作乐的时候,舞枪弄剑惯了的女子随意地奏了几个音,混在人声鼎沸中,其实并不分明。

    蔚原在外是小霸王,其实鲜少离家,被兄长看护得太好,也是第一次做这种给人备礼物的事,见到虞宋喜欢,轻咳一声。

    虞宋:“为何知我是亡魂还准备这些?”

    蔚原一怔,她问的突然,原本打好的腹稿全然没了用处,他只能本能答道:“亡魂也与我们一同吃住作战将军虽是亡魂,但与活人又有何分别?”

    他见虞宋不答,又推心置腹:“虽未曾与将军言,我等亦愿与将军共生死也。”

    虞宋坐在那里,她是今天主宾,也是这两营将士今日主要簇拥之人,然而欢乐尽晌,她只按着琴弦,然后起身。

    柳峡见是子时,本欲起身与虞宋同去,然而她立于马上,侧身轻望了一眼,策马扬鞭,竟顷刻便孤身离去:“将军请回吧。”

    “此只我一人之事也。”

    柳峡顿住,身旁副将醉醺醺:“总觉,嗝,将军,似乎过得不够高兴。”柳峡回忆起她离开时所说,低语:“我心忧此,她忧的,到底是什么?”

    远在京城的周云缠好绞生线。他其实不欲入梦,只是每逢看到这鲜红,便想起百年前一片日月下的秦,想起那些忠臣义士,良将明君,想起,百年遗恨。

    他本也不该来此。

    可或许是日有所思,又或许,哪怕远隔千里,狭关仍是一个将军生前死后最难解之地。所以红衣立马时,周云就在狭关之上。

    看见楚之烽火缠绕高台。

    看见军士营帐盘踞高地,百姓杂居其中,如小小星火,安居乐业,平和朴实。也看见百年前同一时日,安民军从那些居民家中冲出,野马软甲,废铁短刀,竟也杀的堂堂北卫军血流成河。

    因为他们难以置信。

    他们没有想到,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对他们动手了,而卢万达立在贫民之后,哼一声,拔出剑来,言语间野心立显:“今戮北,秦归我矣!”

    周云打了个寒颤。远看天际还是那样寂静。可耳廓中似乎有千军万马,寒箭无数。他甚至在其中听不见将军的声音,听见的只有北卫军的慌乱无措,军马嘶鸣。

    她将北卫军培养得太好了。她也太晓得穷寇莫追,所以北狄退却后她本打算鸣金收兵,瞧见那些百姓居所中有异,也蹙眉让他们退后。

    可谁知道他们会提前知晓他们的撤退路线将其合围呢?谁知道杀出来的贫民不止被挟持的北疆几十,几百户。还有安民军收拢,一路流徙过来的上万平民。

    那都是狭关背后他们护着的人。

    亡秦该死朝廷该死,可为这些百姓连年征伐御敌的兵士不该死。战至最后,甚至听不见人声。只有烈马,只有烈马悲泣之声,仿佛扬起蹄来,与西楚霸王当年骓马合为一体。

    项羽尚有江东之退路,虞宋和北卫军呢?

    他们十万人,被两三万人合围,在与北狄战役中鲜少的死伤之数,一瞬扩大至一万,两万,直至最后,全军覆没。

    虞宋咳出血来,面前还有副将拼死挡在她面前想让她快走,她记得她的名字,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长缨枪才将她挑开,利箭就穿透那副将的身体。

    虞宋摇摇欲坠了。

    她站在崖上看着往日那一幕重演,看见自己浴血斩断对方的旗杆,在他靠近时,强撑着含着血沫道:“就凭你们。”

    她咳着血,眼神似悲似讽:“也配叫安民?”

    她站在崖上看见自己踏着尸山血海,仰头看着卢万达持着短剑来,几番怕死试探过后,终于发狠拔出她身上的短剑。

    她的手废了,眼睛被血糊住,但还认得那短剑。

    ——周云猛地手指发颤,快步上前甚至险些掉下悬崖。那一日安民军破秦,卢万达扔出带锈的短剑。

    是啊,虞宋武功高强,怎会使好友所赠短剑生锈。那锈,是她用血一点点染红的。安民军踏遍秦土,不止凌迟了当年代殇帝而死的秦厉帝公子衡,还凌迟了死在狭关的将军虞宋。

    她只看着,茱萸什么都看不见,低头徘徊,而她的视线锁在那短剑上。

    明月高悬,楚静民和。这样的安静,对于她来说,太像奢求了。

    仿佛她早离开了狭关兵败那日,可如今夜般,做一个太平盛世,将士簇拥的虞将军。

    做个楚将。

    可她怎么能做楚将呢。

    虞宋仰起头。月光笼罩她的红衣。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透明了。月光那样轻柔那样浅,也使得她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

    她带来此世的痛与恨,太沉,太深了。

    “说什么愿共生死。”她扯着缰绳,在万里无人,只一片孤魂的边疆沙野上轻轻哑声:“若能共生,何必共死呢?”

    与她共死之人,已太多太多了。

    虞宋离开这狭关,茱萸身影也消失时,柳峡却猛地从梦中惊醒,一瞬便寻到同样捂着头起来的蔚原,牙关紧咬,厉声问道:“朝中说亡魂在朝,一君一将,将就是她,是不是?!”

    蔚原没做那个梦,有些困惑地皱眉,掀起营帐,却见东城军满满当当数百个人,团团围住。

    他们不曾知此地是狭关。也不曾知卢万达与虞宋是谁。但能认得出此战是因何而败,虞宋是因何死也不曾试图突围。

    她不能退。

    北狄虽逃,见安民军趁虚而入,恐会静观其变,安民军随她退入狭关内不要紧,但北狄若是趁此机会入关,浴血夺回上千里,全部白费。

    她与北卫军是死在安民北狄两面夹攻。也是死在从未对秦民设防下。

    “昨夜,是将军生辰?”

    “是。”

    她说,许久未曾过了。

    作者有话说:

    我的心忧寐困顿于此,无论怎样都不能安歇停止痛苦后悔啊。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你怎么就不曾想过让自己安歇◎

    距离狭关一万八千里, 便是所有人盼着望着想回去的京城。可蔚原通过其他兵士之叙述勾勒出狭关兵败经过,又如何能送将军回京呢?

    如他所说将军念者,唯殿下也。

    可将军也是为着殿下,为着不拖累蔚家而远走疆北。世间难全莫如此事, 他纵有通天之能, 也不能怎么做。

    何况他也只是一介凡人。

    天便在一营之沉暗晦败中黑下来。要点烛时, 一名兵士忽然道:“我们是否不该给将军过生?”

    庆贺生辰本是为表拥敬。可将军已死,亡魂岁数不会增长, 此是其一;越过百年, 将军难忘狭关战死同袍,却不记得前夕便是自己生辰, 这是其二。

    怎么看,他们都是做错了。

    然而,再多说什么也无益了。值夜将士迟缓起身,拿着长剑瞭望远处时, 却忽地凝神, 错愕:“西北有光,敌袭——”

    营地瞬间灯火通明,一列兵士, 如燃烧的火龙摆动巨尾一般,腾地奔驰而起。速度之快,几乎脱离地面!

    而虞宋在其中,脚尖一蹬, 一踩, 手一往后拽, 飞速上马, 奔驰而去, 似流星雷霆般转瞬越过军阵!

    直插在众人面前,声音叫最后将士也听得清清楚楚:“后营灭火,左翼守好粮草,其他人,分五路纵队!”

    ——楚将也冰不庸碌,军备更是精良,盔甲火器远胜秦军,秦疏若不是为保命真读过几本军书,修仙界之卧虎藏龙,人心险恶,也不允许她纸上谈兵。

    还真不敢真带人作战。

    自然,筹算人心与领兵作战实则也相差甚远,所以她未在第一时间便深入北疆,也是在借亡魂隐匿之数,随他们亲历战场几回。

    忠臣良将这种事,演着演着,她自己便也信了。

    就好比现在,北狄出动的只是一小支骑兵。但虞宋目如鹰隼,长缨枪横在右手,随马匹飞驰疾速掠过飞沙,便狠狠将一人手臂斩去!

    北狄人的战马都是骏马,久经沙场,也被这酷厉惊到扬蹄反逃,霎时间军心大乱,她只冷声:“后方还有旗帜!”

    她又斩下一人:“这不是小股偷袭,而是大军拔营!”众人心头顿时一凛。

    有跟着东西两城军来的兵士憋了一口气,快速追上后忍不住道:“北狄退缩日久,这样的偷袭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怎么她便笃定那旗帜是大军拔营?”

    说不准是调虎离山呢。

    若是真这么容易遇上敌军大部队迁徙,他们也不至在此苦候这数个月了。

    西城军只横他一眼,快马跟上作战越发骁勇的东城军,那兵士气得几乎勒马,身旁却陡然横来一柄长剑。

    却见是个怪人,骑着匹青色骏马,并未加鞍与马凳,不似战场上之人。偏偏又挟血带锋,剑光凛冽得刺眼。

    最诡异的是头上竟还有个青色斗笠!身上穿着的青瓷素花纹衣衫随风扬起,不似个将军,倒似个剑客。

    兵士还盯着,却听得她冷冽嗓音冷然道:“江南酷旱,东西两城军却不去赈灾,驻守在这偏远之地是为什么?”

    这话毫不客气,简直直白透露出两字:蠢货。

    前方柳峡也心中微紧,追上虞宋高声:“海贼未平,又生灾异,北狄这是以弱示人,想以此深入我西北腹地,而后——”

    虞宋反手握剑,直劈两人,撕裂之声震痛众人耳膜:“而后代替北军,直入京城。”

    北军,便是如今守住北疆之军。

    楚帝能看穿北狄图谋,调兵守在这里,算不得短视,然而他还想引海贼北上,此处的兵力必然不会使拦截北狄这事完成得游刃有余。

    若方颐能与虞宋汇合,交换眼神时必然能心有灵犀地得出同一句话。

    昔日所言。盖主之功,今可取矣。

    两军交汇!曾经楚军对上北狄,最畏惧的便是那横冲直撞的北狄骑兵,步兵畏惧,即便是骑兵自己也畏惧。可虞宋不止武高盖世,作战谋划有名将之才,更通骑兵训练。

    马蹬改进,马鞍加固,及持剑骑射,这女子无所不通。一时之间简直是整个北军当中第一神勇者。

    而之前那兵士未接触,却屡听东西两城军有奇功,自然不服。他不知这奇功都是虞宋善指能战换来的。

    待一支先锋骑兵真将那做诱饵的北狄小股部队冲散,一鼓作气,杀入来不及转移的北狄大军,他们才目瞪口呆。

    北狄亦惊恐非常,有懂北狄话的军士甚至听见他们大呼:楚勘破了天机了!

    他们几次卜请神明赐福,才定下这次转移,没料到不过半日,便被轻松追上!

    军心一溃,对上楚朝便是即败即走。

    青衣剑客也追上虞宋,与她并肩策马,似是天上将星,然而被风吹开斗笠面纱的那张脸,却更似人间辅相。

    握仅次人皇权柄者,不止在朝堂上能言善断,于京城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并不是一句虚言:“他们负有辎重,以火攻!”

    天将雨。

    可在方颐这一声令下,虞宋带头将抹油火把投掷于北狄军中后,这连片的荒原便烧成光秃的沙漠,甚至连这时机也算好——

    蔚原喃喃:“是北狄。”

    她们将火放在了北狄之地,甚至连楚牧民边界,都分毫未损。青衣剑客助虞宋收拾残局,酣战正烈,火势更旺,她嗓音仍不疾不徐:

    “北狄人烧杀抢掠,焚其地,他们才会退却。”

    虞宋握着缰绳,将面前数人掀翻,要收回红缨枪时才发现手掌透明,就这一瞬,方颐替她挡下一招,而后扬起马鞭,送她马离开战场:

    “不想死便会回营!”

    蔚原本能跟上,听见这话,面色一白看向虞宋。他不曾闻亡魂亦有死。

    从来身先士卒的将军却勒马一顿,回望楚朝碾过北狄土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蔚原甚至追不上,只能在身后喊:

    “将军!”

    方颐与柳峡带着浑身是血和烧伤的北狄俘虏回了军营,其他营的将领原本是欲迎上来解释适才为何没能出兵,被这两人无视。

    方颐衣袖飞扬,一把摘了青色斗笠,墨色发丝在风沙中散开,不及她掀开营帐的速度快——

    虞宋坐在那里,半边身体染血,插满箭头。

    可今日交战分明没有箭雨。于是蔚原懂了。这是她死时之像。

    “殿下魂体破损时,亦见凌迟肌理分离。”

    所以越虚弱,越是接近死时状态,甚至真有可能再“死”。

    蔚原忽然觉得惶恐,可被营帐帘幕隔绝在外。营外有人喊:“东城军主将弃阵而逃,形容有异,莫非是叛将不成?!”

    狗屁的叛将,蔚原紧紧咬牙,一拔剑便转身出营。

    而内间,柳峡没受到阻拦,径直入内,瞧见是两个女子,一时无措,视线才聚焦到她身上伤口上。

    方颐身影也变得透明:“既无力支撑,为何宁死也要留在这里?”

    柳峡心口颤动。他非东城军中人,不知她是亡魂。之前所言,也只是猜测。事实却是若非亲眼见到,谁也不会相信谁是亡魂的。

    但现在他见到了。

    狭关兵败主将,秦可倚仗之巾帼,却又死在安民军好友所赠剑下,间接令公子念亡自殉国而死的虞宋。帝虞。

    原来她就是那个帝虞。

    虞宋闭上眼不曾说话。只是捂着肩颈致命伤口的手沾满鲜血,轻轻颤动,显示出她如今已控制不了自己本能——将军怎么能有一双不稳的手。

    可她死时脖颈几断,这手是因为鲜血直流,身躯慢慢变冷,冷透而无知觉地自颤。她死时甚至没有草席裹尸。

    方颐没有办法治好她的伤:“只是因为狭关在此,所以你要来。”

    “十万将士都葬在这里。”虞宋终于开口,嗓音嘶哑:“我要带他们回北去。”

    “秦都已经灭了,你要带他们回哪里去?”

    “秦虽然灭,家不曾亡。”

    “你所谓的家不曾亡,就是你手下将士亦有子嗣绵延者,自己却被遥毁为叛国之将,连赠你香火都有分你身躯毁你将袍之意?”

    方颐看不清表情:“虞宋,我来楚是为子衡,可我从未想到未救他,也不能救你。”

    虞宋仍然捂着伤口,不发一言。粘稠的鲜血,从翻开的皮肉里奔流出来,急促地一潺溪流接着另一溪流,很快浑身铁甲被血染红。

    她面色都不曾变。“殿下有挽救天下之宏愿。”

    方颐嘴角微扯,实在是看不下去,上手要拉开她手,被虞宋避开。

    “首君。”她本是这么叫,又转首,似觉不妥:“左相。方方颐。抱歉,鲜少这样叫你。”

    方颐垂眸看着她。

    “我只是想让他们魂归故里,”她说,“叛国之人其实我已不想找了,找到了也无意再寻仇,可我要找的人该还有他们。”

    柳峡唇角微动。

    方颐油盐不进。“我以你尸骨吓退西夏皇子摩尔肯,使你在鹿城尸骨无存。”

    虞宋只垂眸注视着粘稠鲜血落地化为灰烬。她的尸骨就是在这样一把火中化为灰烬的,这于身体发肤无比珍视的古人来说,无异于酷刑。

    死后焚尸是比虐打至死还要残忍的刑罚。

    她却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你怎么就没有想过,让自己也可安歇?”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我记不得了◎

    疆北的寒风确实是冷。

    蔚原教训了那恶意撺掇的兵士回来, 瞧见其他几营兵士的将领,嘴角微扯。

    柳峡副将亦按住腰间武器,随时预备暴起,他们却忽地客气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瞧见蔚原脸上的血:“听闻东西城军大捷, 我等支援未及, 特来恭贺及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风中蔚原的嗓音有些沙哑, 这位世子虽然没上过几次真正残酷的战场, 但也不是毫无长进,否则不敢如此行事, “只要下次两城军放烽火,两位将军不至于隔岸观火。”

    他眼睛幽幽地盯着那两人,直到他们自己心都打起突来,眉心猛地一跳, 担心蔚家会直接上书弹劾, 蔚原才收回视线:“我与将军也不是那么不讲理之人。”

    他嗤笑着擦去刀上血:“不会拿诸位怎么样的。”这话威胁寒意实在透明。

    更不用提若虞宋真是个亡魂,他们也没胆子大到敢于妖鬼斗的程度,于是对视一眼, 终究还是好好应声将此事认下。

    蔚原提着伤腿往营帐去,柳峡的副将才发现东城军的军师竟然伤着了。

    要带他去休息,他却只摆摆手,声音断续, 甚至接不上话:“带我去看。将军。”

    副将搀扶着蔚原到了营帐门口, 掀开帘幕出来一个人, 戴着斗笠, 面容看不清, 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身青竹一般的苍绿。

    这种颜色常给人以深沉之感,她的衣袖却像是携风自动,整个人清透又模糊,难以捉摸。蔚原视线追随,嘴唇挪动。

    他认出那是方颐。

    再进去,虞宋已经倒在血泊里。副将和蔚原神色大变,站不稳的军师甚至不顾伤腿扑过去:“将军!”

    下一秒却摸到一水的粘稠鲜血。她的幻影倒在那里,身上伤势比满身的锋利刀伤狰狞箭头还要触目惊心。

    蔚原耳边阵阵轰鸣。

    “北狄最后为何退却?”

    “少胜多数,北卫悍勇,直至最后一刻主将死战不退。”其实别说是世家公子,哪怕是父亲是武将出身的蔚原对此都无直观感受。

    可他此刻却不敢看虞宋这一身血。

    不甘心地再伸出手,摸到的也只有冰凉的地面,柳峡的副将完全震惊了,根本没想到令他们将军极为钦佩,名震北军的虞将军,会是一个死魂。

    她如今也的确快要“死”了。

    而他们却连她伤口也碰不到。

    天枢宫内澹台衡本来在教十二殿下读书。立储后,便有多位朝臣提议设立太子太傅,延请大儒悉心教导:自然,这是王朝惯例,即便是楚帝也不能说这是他们在有意针对澹台衡。

    然而十二皇子开府读书之后,请来的翰林学士及太傅对澹台衡莫不叹服,十二殿下还在爱玩闹的年纪,却每每对上夫子,先生,总能用心读书:

    惠妃说这是殿下类兄,所以辙永亲近他。

    澹台衡并不邀功。

    朝野对他渐渐没了弹劾之心,他出去的时候比往常更少了,有好几次张铭和楚帝来,能看见的只有他在庭中或伴十二殿下,或执棋一人而下的孤影。

    被风都吹透明。

    “陛下这就像将一双白鹤斩一杀一,又囚其魂于禁中。即便十二殿下厚爱,于他又有何益呢?”

    张铭前段时间自诉垂垂老矣,乞还骸骨,被楚帝驳回,仍自认年老体衰,无惧生死,说话便冒犯圣颜了许多。

    楚帝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何躬行有时进宫,也觉得他实在是太孤独了。“群臣疑你有心收拢权柄,然而十二殿下为储之后你只在天枢宫中教十二殿下读书。”

    教的也不过是一些经世治国,贤明仁和之道,哪怕是十二殿下外祖越执亲自来看了也觉满意:“即便是再心有蛇蝎之人,也难以同等之心待你,将你看作,是与他们一样的人。”

    澹台衡只垂眸喝茶。

    何躬行打量他,瞧见他青白手指,脉络似青叶叶脉绵延,一顿。

    “殿下话越发少了。”

    澹台衡轻声,仍是温润:“自入秋,总是打不起精神。”身着白衣的如玉公子语调微缓:“或许转暖,便会好了。”

    他畏寒一事,众人皆知,可何躬行只是手指一紧,皱眉:“距将军北上,不过一月余,当时不过才入夏,又怎会入秋呢?”

    澹台衡神情微恍,何躬行此时才注意他的不对。“是么?”

    他的身形其实并不浅淡,这些时日海灯供奉也常常未断过,正是因此,楚朝君臣才没有担心过他。

    他也没有对那些矫取他祠中香火的百姓,权贵做出反应,可何躬行早该明白。他心倏地一沉。公子衡是不会与黎民争这香火的。

    面色浅淡的人只微微开口:“也许是我不曾留意,才不知时了。”

    何躬行立刻起身,正要伸手为澹台衡把脉,又突然想起他并非活人,自然没有脉搏。

    他抬眸——

    “可否请殿下卷袖。”

    澹台衡反应有些迟滞:“什么?”

    何躬行与朝野大臣皆听过他讲章,何躬行记不得面对十二皇子的公子衡是何模样,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

    什么时候,不在十二殿下身边时,公子已经神思恍惚,安静漂泊到这种地步?

    何躬行强硬地拉过他手,往上一卷,呼吸一窒,转瞬便被动作稍轻的澹台衡盖住。亭台寂静一秒,何躬行身子重重往下落。

    他挪动唇齿:“殿下?”

    何躬行咬牙:“您是何时出现这症状,何时,魂体破损成这般——”

    “我不记得了。”

    他讲话讲得那样慢,好似做好十二殿下的先生便耗费了他全部气力,不,不止是气力,还有心魂。

    澹台衡的身骨,确实一出现便给人的印象不大好,随风而晃,清癯得像是竹芯都被蛀空了,但那时也不如如今这一月对他的摧残大。

    何躬行一下子想起身,但只看到他慢慢地扶住桌案边缘,他没提过自己刚醒时为何浑浑噩噩,然而何躬行见他目光浅得没有落点,一瞬间对此世风声雨声,都做不出反应。

    鹤立高亭,他只任雨水打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

    这几个字似乎让他说得极为费力,他垂着眼睫,声音很轻地努力去想:“我也不记得了。”

    何躬行心里一咯噔。

    昏时。

    澹台衡昏迷。何躬行疾马出宫,侍从来不及追上,便见他们大人脸色铁青,左右翻找地去寻:“秦史呢?翰林院重编那本,给我拿来!”

    侍从一边帮忙找到,一边难掩心焦:“大人,北军那里传来消息,说是虞将军战中受伤,昏迷不省”

    何躬行豁然回头。

    庞德安蹒跚去寻书册,他仍未能离开翰林院返乡,但这几日在书架上寻到有幼妹字迹的书册越发多了,便也喜爱看书。

    有姑侄女在一旁,他可每日记下许多妹妹著述,偶尔还有妹妹的几句话。前段时日,她告诉熊掌她不会来了。

    “神鬼亦有自己天道,我虽自阎罗殿外漂泊,但终生受其所束,如今宏愿得成,了却遗憾,投胎安魂。莫念也。”

    庞德安老得十分厉害,对此还算接受得来,这日写文落笔,最后一句,也是莫念也。

    何躬行和被调来此的周云却破开房门。

    锦衣卫告罪后四处翻找,何阁臣不顾衣冠整洁翻看那些书卷诗集,瞧见新添上去的簪花小楷,一瞬间喉咙被扼住,腿软跌在书集册间,几乎站不起来。

    周云去看。

    前面仍是:“神鬼亦有自己天道虽自阎罗殿但终生受其所束。”

    下一句是。

    “不入往生境解俗世执念者,难得往生。”

    他面色难看,猛地抬头:“将军分明说那境是执念所化,根本未提到——”

    未提到执念难解,魂也会消散。

    殿下为庇佑万民而死,死前才知知交虞宋是死在安民军卢万达手上,死后也因巫蛊残力被束缚百年,如今既是秦储,又为殿下夫子,惠及万民,按理总该安和。

    可他不能放下旧友。

    将军也是如此。她虽除了百年来污她为叛将的功谴碑,还亲至疆北瞧见狭关非险,如今北狄不得入,可她洗不了十万兵士埋骨狭关之恨。

    所以他们都是执念未散之魂。是将死之魂。

    何躬行手指发抖,挣扎着要站起来,复又跌下,侍从惊吓担忧地眼眶通红,他们大人只哑声哽涩道:“殿下神思不属,腕有旧伤。”

    他拉开了澹台衡衣袖却没有再看。因为他此生也没见过真正剐骨,见过那样的血肉淋漓,躯体斑驳。

    澹台衡在一点点变成死前的模样。

    一点点地死去。

    虞宋与方颐至少是沉眠,而他呢?他是魂体浑噩,飘零离散,只郡主为他点了一盏灯,他才可停留在这个世间。

    对,郡主!

    何躬行猛地抬头,周云已经去差人去找,进秦将军府时,只看见秦将军包扎着伤口,对他们颔首。大夫叮嘱:“不可沾水。”

    周云对秦将军颔首。数日前将军在与海贼交战中负伤,陛下特许将军带职归朝。秦疏的婢女紫鸢来请他,身边还跟着数位小厮。

    周云一顿。

    秦将军面露苦涩与无奈:“我身负顽疾,难以成事,又珍视我这唯一的独女,别无他法,只有招赘。”

    她既是郡主,又生得好,本不该婚事蹉跎。可秦疏不愿意离开父亲。

    周云沉默,再进厢房,瞧见白布,瞳孔猛地一缩,本能向前:被李若拦住。

    秦疏就在床边,举着一盏灯,转头看她,墨色发丝滑落下来,叫周云竟一瞬忽略,这是女子闺房。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声音艰涩:“这是殿下?”

    秦疏只收回视线,短暂地嗯。

    第70章 第七十章

    ◎她也该安息了◎

    周云难以扭转僵硬的脖颈去看那床榻之上的亡魂。李若适时开口:“若看不下去便不看吧。”

    她神色平淡:“的确不是何人都能接受凌迟之刑。”

    周云迈着僵硬脚步走出房间, 才发觉庭院间楚帝和张相等都来了,他们显然不在可接受凌迟之刑之列,楚帝却召来秦樟,咬紧牙关, 面色冷厉:“让朕进去!”

    秦疏却不肯。

    她轻轻地放下灯, 隔着他与澹台衡的其实只几扇普通的雕花古门, 此时天光刚亮,无风寂静。

    女子的声音也很静:“我从前便提醒过陛下。”

    楚帝微怔。没人计较秦疏的无礼。

    她既可见君不拜, 又是引澹台衡来楚的人, 于情于理她也该知晓内情,可她如今也只是点着盏灯:

    “凡是亡者, 皆有所亲。”

    楚帝脑海中猛地划过什么:“是虞宋和方颐吗!朕可叫方爱卿令她们回来!朕可让他们在一处,绝不逼他们分开。”

    其实他还想承诺更多,只是群臣对子衡的污蔑猜忌,确实让他觉得恼火, 有时也觉或许他们分开会更好。然而如今却无法心存侥幸。

    秦疏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轻声:“陛下知道为什么亡者会去探望自己死后亲朋吗?”

    楚帝一怔。脑海中还没问过“为什么”。

    “因为亡者消耗魂体与香火留在这世上,与生者见尚且机会浩渺,要令他们出现在人前, 便似割腕渗血。”

    香火补不补足其实不重要。

    秦疏提着灯出现在房间前,她手里那盏素白的瓦灯朴素得没有任何花纹,其上黑白影画,却好似伤鹤栖于林间, 身上覆盖冬雪。

    已经奄奄一息。

    “香火可以止血, 却不能使伤愈合。”

    何况执念难解, 多停留世间一日, 他就是在耗尽自己的魂体。香火袅袅, 可以使他与凡人无异,然而要与凡人相同,死魂怎么可能不受惩戒呢?

    ——方颐当日拂袖离去,并不是没有原因。她应当也很在意,只是仍旧阻止不了他向死而去。

    “不,这不可能,朕给他立了数座长生祠,朕还让他入楚庙,让他和楚之储君宿在一起”

    秦疏并不答话,只走到周云面前,抬起灯。那瓦灯真小,小小的灰色的火焰聚拢着,似乎已经是被污泥杂糅的脏雪,只剩小小的一团,几乎被污秽压灭。

    可他还那样执着地燃着,似乎绝不甘心。

    秦疏:“虞将军的魂灯也快灭了,去请她回来吧。”瓦灯的火似乎闪烁了一下,几乎就要灭了,秦疏仍然提着那盏灯,望了眼天边:“北狄大军被驱,见过一面之后,她也该安息了。”

    什么安息,怎么可能安息!楚帝还没回过神,便骤然被这消息惊得浑身冻住,尚来不及遣人去问。

    在庭院间僵硬地站立徘徊等消息时,旭日东升。八百里加急快马终于来了。却是一个他们早就知道的消息。

    北军大捷。将军受伤,昏迷不醒。楚帝猛地抬首,浑身发抖。北疆距离此一万里,非通鬼神,秦疏不会晓得。

    她那时就劝他,那时就暗示。

    澹台衡与此世无关,寻常鬼魂归于人间也是为寻亲友,从无久留。他们以为香火有用,然而不论是澹台衡还是虞宋,皆从未说过,香火可保他们在此世完全也。

    这也许也就是宿命。

    何躬行跌跌撞撞进将军府,瞧见陛下朝臣都聚在这里,扶着门框,听到秦疏侧过身,轻声说:

    “派快马吧。”

    她淡淡:“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澹台衡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他回到庭竹身边,手按着琴,听侍从来报将军凯旋回朝,还驱散了肆意作乱的安民军。

    他下意识便要起身,头晕一瞬,被庭竹扶住。忠心侍从并未发现异常,尤碎碎念道:“殿下可小心着些,哪怕开心,摔着了将军也是要拿小人问罪的呢。”

    澹台衡明明面色很苍白了,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对。”他抓着庭竹的手指都透明了,庭竹还是没发现,而澹台衡也喃喃:“我得去迎接阿虞。”

    出门套马,庭竹正见街上人潮如水,担心车赶不出去,却有飞鱼服在身的锦衣卫护卫开路,谢知章立于马上,瞧着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眉眼亦无锐利从不阴鹜:“殿下奏章写得如何了?”

    澹台衡头晕得厉害。

    满街繁华,他只撑着额头,使劲晃了晃,眼前山崩地裂,无人注意他手指不自觉发颤。

    “还未写好。”他声音轻得听不到。似乎难受得不行了。“指挥使。”

    “父皇一定会为谢家。平反。”

    “谢家从来无过,何需平反?”谢知章也没看出他不对劲,……调转马头:“我护送殿下去。”

    澹台衡的指骨在崩解,他轻轻地靠在马车边,用尽力气答:“好。”青色马车便一路向前,诡异地越过热闹的人群。

    风吹开车帘,楚帝只能看到马车内一片血色。他在血泊里,似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颈间喉骨,五指手腕,都蜷曲着露出狰狞伤口。

    可还穿着披风抱着乘风。

    百年后以亡魂形式相见,她便是凭乘风认出他,他一定是以为这是个极好的梦便来了:

    虞宋没有战死,北卫军顺利凯旋,连谢家也不曾遭此罪过,甚至出城时有马车与他们遥遥相颔首,车夫拱手喊了声:“殿下。”

    澹台衡眼睫颤着,喉间满是鲜血,他捂着喉间,话都说不了了。车夫还在恭敬说:“相公昨日因病体初愈,未上早朝,今日得陛下恩准回府休憩,改日再拜访殿下。”

    澹台衡想伸手去掀起那车帘,可惜指骨断绝,没能做到,便在混沌浑噩中几乎呕血。

    肌理离散间,直抵江堤。

    秦疏提着灯站在那里。瓦灯已经暗得甚至看不见有烛芯在燃了。他才知道,这居然是一个往生梦。

    真正往生者都会饮下忘川水将一生望得一干二净。会在此时看到旧友之人,大概是已经没有了转生良机。

    秦疏低头去看那盏瓦灯,很快,船便到了,有另一个人下来,戴着青色斗笠,换一身血迹斑斑的青衣,面色依然平淡如水。

    她摘下斗笠,举起瓦灯。

    里面鲜红火焰,燃烧得炽热灼人。

    “秦小姐。”

    方颐也是已死之人,可她如今像是真正掌管生死轮回者,带着虞宋魂灯来时,所有人眼瞳都被刺痛。

    马匹突然发狂,带着澹台衡要往江中奔驰而去!千钧一发之际,虞宋猛地掷剑,直钉住车厢,而后飞身掀开车帘,将他带下来。

    一滩淋漓的血。

    几乎覆盖了公子衡的眉眼,将他整个人都化开来。

    他们一直都知道凌迟之刑很可怕。也一直知道他死时不成人形。但见这短暂一幕,还是猝然干呕。

    虞宋自己身上的箭都没清理干净,眉眼锐利地斩断他身上红雾,然后猛地搀住他残破身躯:

    甚至都不能算是断臂。那只是一只断臂。

    “方相。”

    秦疏眉眼一动,看她:“你付出了很大代价吧。”

    方颐上前要拿澹台衡的魂灯,她居然不退不避,只看着她:“原来如此。你借口与他分道扬镳,实质却是回到阎罗殿,想带出他的魂灯。”

    “虞宋出事后,你又故技重施。”

    秦疏的脸李若都有些不认识了:“不愧是左相,竟能三言两语,将阎罗殿玩弄于股掌之间。”

    方颐眉眼冷锐:“把他给我。”

    秦疏不说话。

    方颐再靠近,火就从她衣裙上燃了起来。秦疏轻声:“他已经没命了。”

    楚帝心惊肉跳,闻言喉间哽涩,痛彻心扉地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啊啊”声。方颐只往前走,火舌舔舐到她手中的瓦灯下,竟然猛地哀嚎一声,只得避开。

    秦疏只好再出声:“方颐。”

    “他已经没命了。”

    方颐:“天命储君,却十九而亡,你们就是如此拟定一个凡人的命运的吗?”

    秦疏似乎是在等谁回答,微微偏头,然后才代而回答道:“这不是凡人的命运,这是作为秦殇帝嫡子的宿命。”

    “不论是谁做了这个储君,都逃不过短折而亡的下场。”

    “但只有他会以死殉国!”方颐距离秦疏已经很近了,火舌灼烧着她的眉眼,只这一刻,这位左相才彰显出凡人远远难以匹及的冷厉锋锐:“我再说一遍,把他给我。”

    “你能支付什么代价?”

    “我已经支付过了。”

    秦疏似乎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因为你。”她看着她:“我才会唤醒他。”

    声音忽然挣脱了。

    他之前一直被方颐困着,在傀儡的身体里崩溃扭曲,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方颐被烈火灼烧,它也重得自由,扭曲得意的声音一叫嚣,便充满天际:

    “我明白了!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说阎罗殿怎么看中了你做掌管人间轮回的司命官,却最后锁了你魂魄百年,原来是你放跑了一个鬼魂,不,不止一个!”

    它转来转去,像是十分兴奋一般四处奔窜:“可惜,你好不容易还完债责,回到人间,他却被人间绊住。”

    它尖锐地笑起来:“竹篮打水!好不容易救下他,却功亏一篑,怪不得你那么生气。”

    它挑衅地看见浴火的方颐:“怎么,司命官,你不教训我吗?你不是自诩算无遗策吗?怎么百年前想到留下一手,却不能在此刻阻止我嘲讽你!”

    急转直下,楚朝君臣脸色变幻,楚帝终于寻着机会能够操控僵硬的身体,扑过去却只抓到一层飞灰。

    澹台衡的魂灯还悬在秦疏手里。看不到光亮了。

    方颐却冷静了,只看着那声音所在虚空:“我那时不过是凡人,如何能知晓死后怎么筹算布局?”

    声音顿住,又扬起:“你不敢生气,这么说,你是向我认输了?你不敢挑衅我?”

    话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方颐平静:“是,我不敢。毕竟你一动,我百年前为他保留的魂火,就断了。我怎么敢惹怒大人。”

    “哈哈哈哈哈好,算你识相!那你说,你是不是不该惹我,是不是不该将我抓住以傀儡教训。”它恶狠狠,竟不知方颐是在拖延时间,只随心意逼问。

    而在它身后,虞宋已经拔了剑。

    “是,是不该。”

    秦疏看着虞宋,她也看着虞宋,有那么一瞬间,虞宋眉眼里闪过一丝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和我。”

    秦疏:“虞将军,我起初并不想离间你我,毕竟澹台殿下是我亲手带到这世上,可是人鬼殊途,你们本就是要死的。”

    她显然是知道了什么:“离开此世,反而能解你们许多痛苦。”

    虞宋没为自己辩解。

    她也没问自己会遭遇什么,只是道:“他们只是想活着而已。”

    秦疏:“转世之后,不一样可以活吗?”

    和声音周旋的方颐闭眼。

    “不能了。”

    方颐嗓音里带着独有的冷漠:“他换了昏君的幼子活,怎可能还有来世呢?”

    秦疏似乎是被这话镇住,好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方颐转过头,秾丽眉眼在火光里似烈烈绽开的杜鹃:“谢知章为青石阶,守在忘川一百年,我才有渡黄泉为司命这一条路。”

    “北卫军死怨气冲天,她镇不住只能以命抵,亡魂在民间传闻不死不灭,但即便命数上万又能抵得过这样杀机?”

    秦疏似乎终于回过神:“因秦死者不计其数。”

    方颐一字一顿:“我只是想让他们有转世之机。”没有人逼他们不入轮回,是这些蠢货,一个个从未了解过,这些付出后是什么代价。

    她等了百年,才有这么一个机会。

    被楚劫掠走,楚朝想象不出方颐有多恨,可她竟然还能按捺住,见了澹台衡一面,确认他确实不欲离开楚后,假意闹崩铤而走险。

    竟然又因为他们挥霍他魂体截留住这一瞬。

    方颐掐着那声音,直至他喉间发出破碎的狰狞的断音,才重复:“把他给我。”

    秦疏本能地伸出手,又顿住:“给了你也救不了他了。”

    方颐只把灯抢过来,瓦灯摇摇晃晃,一瞬间白雾化作红砖青瓦,他在院里抚琴听见旁院练剑,笑着摇了摇头。虞宋说:“你又逃了骑射?”

    哪怕不是短短十几二十年呢。

    哪怕他不是凌迟而死,哪怕虞宋可以班师回朝,哪怕谢知章死的时候还不是臭名昭著的宦官指挥使,哪怕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活得久一点。

    结局好一点。

    机关算尽的方颐怎么会暴露自己,她怎么会宁愿不做这司命官,也想为他们争上一回。

    瓦灯靠近她的衣袖,灼烧着方颐的火就突然灭了。

    虞宋剑还指着秦疏,没有放下,视线却看向方颐。还有她手里的那盏灯。“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方颐表情冷淡:“至少不是在这里。”

    她转身,烈烈火焰吞噬了她的青袍,背后秦疏忽然出声:“我可以帮你。”

    “我有办法帮你。”

    “我凭何信你?”方颐虽然这么说,但停住了。“你有通晓鬼神之能,是阎罗殿选中的人,我无法信任你。”

    “殿下对我有恩。”

    方颐嘲讽:“他对许多人都有恩。”可最后,却是这些人一个个杀死了他。

    秦疏:“你有没有听说过绞生魂?”

    方颐眸光一深,片刻后周身上燃着的火,便似秋叶一般缓慢凋零了。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秦疏也是微怔,谢知章已经陡然现身,立在她身边,握着一盏魂灯道:“还算有救,没有完全偏颇。”

    方颐收回视线:“不过是未被阎罗殿荼毒完全。”

    秦疏好似没有反应过来,虞宋却好像明白什么,收了剑默不作声地跟上,她本能踏步,虞宋转身:“别跟来。”

    瞧见楚之君臣,尤其是楚帝,又一顿:“首君从不会无筹算行事。”

    方颐淡漠:“和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

    虞宋只跟上,模糊间还能听见谢知章平静道:“是做了百年石阶不过是以短剑代之。的确难为,但比人间好些。”

    方颐:“别说话。”

    她看了眼手里的灯:“他要醒了。”

    楚朝君臣无能为力,唯有死者以死渡生。以百年求一再被逼到绝境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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