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怎么不算呢◎

    方若廷将种子抱在怀里, 跌跌撞撞,连爬带滚地翻下山去,瞧见破庙,才一抹脸上雨水, 要迈进。

    见光一瞬, 却又僵住, 本能地拉扯衣袖,不愿自己太不堪狼狈, 折损将军气魄, 可是还没擦去脸上污泥,就瞧见烛火飘飘摇摇。

    他一僵。

    “锦衣卫才去, 你又来。”

    女子声音淡淡,坐靠在破庙内立柱旁,长缨枪放在脚边,束起发丝垂在软甲身侧, 与血黏连在一起, 黑红难辨,模糊成遥远的寒疮。

    “是有什么事吗?”

    方若廷嘴唇挪动:“将军。”他嗓音嘶哑难听:“您受伤了。”

    虞宋偏头,瞧见跟来的叶朝闻, 他是被锦衣卫周大人疾步带来,头晕目眩,身体还在晃,瞧见她本能地拱手, 又被何躬行扶住:“将军。”

    她笑了一下。

    在这昏天黑地, 雨水似落非落的深夜里, 这笑显得那样淡, 不涉及任何雪耻杀敌的畅快, 或是柔肠百转的温和,似乎只是想起什么很远的回忆,或是突然也觉他们这群人十分有趣。

    虞宋收起笑,阖眸:“我还要在此处等他,你们回去吧。”

    她已经接受了澹台衡留楚的事实,今夜虽然不平,对楚帝亦无不敬,更多的只是希望他说到做到,而对自己,从来不提:“待他魂体养好了,自然会归去。”

    方若廷忍不住眼泪:“殿下几次来去匆匆,或必须离开宫宇,难道不是想遍览我朝风情,而是支撑不住吗?”

    虞宋眼睫似乎颤了一下,她睁眼,似乎想问他们一句什么。

    大抵是你们竟然不知道吗这样的话。但又似乎很快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秉性,虞家方家白绫高挂,他病得那样重,还是强支病体去上朝。

    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可为。

    又闭上眼。“不是。”

    但她这样说了,他们就会信吗?紧赶慢赶赶来的几人咬紧牙关站在雨后的夜里,草木潮湿土壤松软,听不到几声虫鸣,虞宋忽然缓声说:

    “我听说,他知道他尸骨不存后,把行宫附近的野兽虫狗,都驱走了。”这是何躬行经手的,他也只是拱手。

    没有说陛下爱子这样的话。

    虞宋靠着那灰扑扑的庙柱静默一会儿。然后慢慢,言语轻缓,且平静地道——

    “引安民军来的,是慕容申。”

    常长安也是在侍从搀扶下踉跄而来,遥远听见这一句,瞬间摔倒,瞳孔放大地望向那破庙,但连点点星火的微光都没看见。

    虞宋转移视线,那平静甚至和往日也有所差别,往日着红衣银甲的女将,是一团被俗世尘土掩埋的火,表面冷然,底下却烈火灼烧,水汽沸腾,她是为寻仇而来。

    不是为她一人之仇,而是为十万北卫军之仇。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死在自己庇佑的百姓手里。

    但如今这平静如焚毁楼阁下悄然崩塌侵水的银灰,她的恨燃不起来了,也烧不动庞大的百年积压无数冤魂上建立起来的大楚了。她甚至不能去恨谁。

    “他延请慕容申原本是想为我治伤,左相之毒,他也曾夙夜难寐冬夜起身徘徊难安,所有汤药他都一并试过。”

    虞宋望着远处。

    “慕容申出卖我与左相,并非他之错。”

    常长安牙关战栗,捉着草木根茎挣扎要站起,侍从来扶只觉他们平日里素来在意文人正气的大人浑身在颤。

    骨头都嶙峋。

    方若廷也不知什么堵住了他喉咙,叶朝闻也算是涉朝未深,在一片寂静中是唯一本能喊:“自然不是殿下的错!”

    喊完却一怔,本能地回头去看何躬行。

    他看见何躬行表情像是锁在深谷冰川之底,一边颤动一边却竭力维持冷硬,看见熟晓人情的方若廷低首,颓唐地茫然看地面草木,看见身后的老臣。

    他们反应都没老师大,但同样面色晦沉,不曾附和。真不是他的错吗?在场者,无论是信神者不信神者皆不曾认为是澹台衡的错。

    哪怕是古今贤圣,亦有被叛徒枭首者。

    可世事如此,将死相逝,国破家亡,这一桩桩一件件者,没有一件不是他不曾怪在自己身上的。

    这里面,也不曾有一件,他不曾在百年积销毁骨中一遍遍确认,他是有过的。他绝不可能原谅自己,叶朝闻敢说,虞宋却不敢继续查下去。

    她宁愿他不知。

    叶朝闻退后几步,有些喘不过气来,明白了的人猛地转身,骤然高声:“所以将军不愿追查,是因为——”

    雷劈天宇,骤然大亮。

    虞宋的身影却因这一瞬天空既白而消失了,再黑下来时,她还是靠在那里,捂着魂体手臂上的伤,唇色将白,面色内敛。

    她从来都是锋利锐不可当的。

    国破之后,将没有在上过疆场。她也没有去找过令自己混沌被擒的功谴碑。她飘零在天地之间,其实已没有寄托。

    只是想令他们安魂。

    可百年已过,庭竹的碑都寻不到了,她更无必要再去寻仇了:所谓刀光剑影,哪有这俗世的每一件伤人呢?慕容申当年是他亲自延请,十分礼遇。

    他自己风寒入体也强撑着为慕容申试药,遣慕容申去方相家中。

    黑夜中忽然有人咬牙拔了剑,似乎是悲极:此人怎能如此消耗对待殿下之信赖啊!

    虞宋却收敛了一切锋芒。数日前她还对方若廷说楚也有战乱,但她已满身疲惫一心萧索。她也不曾再用锋利的红缨□□杀任何一人,每次出手,都是救命。

    但凡秦也有太平盛世,但凡叛者不无孔不入,武艺高超的将领也可以御守国门,而不至于如此:

    “从来无一物,何必染尘埃。”

    这是佛家的偈语,她说完,再看向众人:“野兽可驱,人心难驱也,我已难以久留,便请诸位为我掩此是非吧。”

    说罢,她挥出手,红穗分开,化作细细的红色丝线,落在众人手中,她身影变淡了,也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

    “这是绞生线。”有这样可怖的名字,却只是用来助他们宁心静气的:“用此可免入我等往生幻境。”

    叶朝闻陡然睁大眼睛,红线落在他掌心,他却甩开,快步上前:“不,将军!我并非此意!闻道并不是质疑那些幻境是因将军和殿下有意想笼络才出现,闻道只是”

    只是什么呢,他骤然哑然了。

    何躬行却紧紧握住,“何为,往生幻境?”

    虞宋收回视线,走进破庙背后那冷雨里:“人死之后会如走马观花,看遍自己一生。”她仰头,雨丝穿过她躯体,落在草地:“我念着狭关一败,死也不肯闭眼,他在京城受刑时时辰拖得太久。”

    三千六百刀,整整四个时辰,从天明到天暗。

    执念不散,幻境就始终不肯离。

    与生者愿念交织,更是久徊不去。

    “将军!”方若廷猛地惊醒,种子掉了都来不及顾上。“将军!您要走吗!”

    “殿下,还有冤死的十万北卫军都离不开您,您不能走,您走了他们就不能洗雪了。”

    曾经最会察言观色的方士死死咬牙,根本不顾此地朝臣皆在:“楚朝荒唐,群臣根本是非不明,陛下决策也全赖亲信与否,内阁浑水摸鱼!他们根本不能护住殿下,反而会叫今日之事再重演千千万万遍啊!”

    群臣变色,但却说不出反驳的话,甚至何躬行,以及嘴唇发抖的常长安等,心里不能更赞同。所谓昏庸,便是明主如此也逼他一遍遍剖白心迹,良将如此也依然含恨而终吗?

    那与秦又有何异?

    虞宋一直不曾亲近楚之朝廷,闻言却侧眸一瞬:“楚胜秦不言而喻。”

    “可楚也有亡兵败将!”方若廷追上去,想抓但靠近不了:“将军,将军,您去了东城军,您看过他们铁甲战术,逊于秦朝的,不止一处,卑下请将军尽一尽为将的仁心!”

    卑下乃是他在东城军随行时自己所称,如今竟然本能喊出,直直跪下:“哪怕只是救一人,也胜秦远矣。”

    虞宋闭眼。

    其他人还待再说,忽然一阵闪电,虞宋本能地握住剑,一瞬间却气势全消,唇角微动,她削铁如泥,可随意变换做长剑与红缨枪的锐利武器,也一瞬间没了锋芒。

    她只抬头。

    面前无人,她却像是看见了人,神色微怔。那是方若廷跟随这位将军多年,第一次见她这样神情——

    “首君?”

    众人惊撼四顾。

    却见她身形渺渺,和虞宋相比甚至只如洒下的月色,连一丝痕迹也无,声音却清雅含笑,居上位日久,便是温和的语调也说得何躬行也眉心几跳,忽然明悟:

    “久不来俗,原来我来也不是,去也不是的这些日子,蛮楚便是这样利用义诱我的至交,骗他们不顾声名与魂体,也要为你朝鞠躬尽瘁的。”

    配合她轻缓语调,最后缓缓的“鞠躬尽瘁”四字,真是无比讽刺,骇得原本以为秦之君将良善如此,必不可能相拒。

    虽然他们本非此意,可她这样一语,很多读书人便目露羞惭,甚至来不及问她是何人。

    何躬行:“秦相方颐!你好大的胆子,在楚立朝,也敢如此诽谤妄议我们君上朝臣!”

    看似激愤,却是一瞬间激化此言,也表明身份。

    方颐笑笑,声音更低:“诽谤妄议?”她表情淡了:“自他二人来此便构陷未停,如此,怎么不算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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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不动了,我来给我自己撑腰了(不是)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偈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首君◎

    “将军!”

    方若廷不知心中升起的不详是什么, 连滚带爬挣扎站起:“她在你死后犹以将军尸身诱敌,她才是真正害将军死不瞑目之人啊!”

    他不知她们关系,犹不甘,看到虞宋回身, 才哑声茫然:“将军?”

    锦衣卫已在御敌之本能驱使下亮出刀剑, 这一群的下山之人身上沾染了薄薄的雾气, 抬头看去时仍不如那人如月之空明。

    虞宋垂眸,松手送剑入鞘, 清亮之声, 叩击耳膜。方颐适才对楚出言不祟,她却没有争辩, 如今更收手,方若廷一颗心陡然下沉。

    何躬行背在身后的手却缓缓松开,他眉眼间闪过一丝奇异神色,方颐已经打量方若廷道:

    “还出言挑拨。”

    她笑, 只是这笑, 十分散漫随意,轻巧淡漠:“蛮楚强横,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你!”

    方颐的身影逐渐自虚幻出, 与常人无异,不过也就是一身素白长袍,身形轻悬,雅冠木簪, 眉眼却灼若天边满月, 亮似九月芙蕖, 实在是比之幻境里所现还要惹眼精致些。

    她神情更平淡从容, 时不时地仿若嘴角含笑, 细看却无。

    举止间更无什么锋芒,然而却叫在朝为官者无不本能震慑,一瞬了然,她为何能扶秦之将倾官拜相辅。

    瞧见无数冷光,她也不甚为意,只看了何躬行一眼,一眼叫他几乎感觉自己被看穿,所有言不由衷暗地相护之举也被她洞明。

    她才转过身,轻轻抬手,虞宋手臂上伤便愈合一些,不再可怖,血色褪去,虞宋神色也惊诧三分,方颐只道:

    “怎如此不小心。”

    虞宋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方颐看她一眼,缓声慢慢:“莫说是因他话中戮你我之悍将匪民。”

    毁她尸骨却求她相救?

    天下竟有这般道理。

    虞宋却不说话。

    于是方颐便明白般轻笑,点头,没有愠意,朝臣却心中一凛:“看来不止是死前,就连死后将军与殿下也为国为民,丝毫不肯顾惜自身。”

    虞宋被她说得眉眼沉默,方颐才无视这几十号人:“子衡呢?”

    楚帝才从昏厥中苏醒,强自挣扎要往皇庄去,哪怕魏骆几番劝阻说公子已和虞将军走了,他也不肯放弃,实在不得下榻后又双目赤红咬牙:“你该喊殿下!”

    魏骆实在不能再隐瞒,便跪下叩首苦涩道:“陛下。”

    “方相?”楚帝扶着额头,此处痛得厉害,他只能咬牙,强打起精神,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她既然可治愈虞宋身上旧疾,可否使子衡回来?子衡在秦知交不多,若是她来,他想必也会更加欢愉快,给朕更衣!朕要去见一见她!”

    见见这魂体完全不似子衡之残缺不稳之人,看看她能不能救救子衡!

    魏骆满嘴苦涩,却不敢劝,只得提着衣角跟上。

    待到了天枢宫中,瞧见那人轻巧落子,便破了子衡前日出发去行宫前留下的残局,楚帝心底便是一跳。

    他不知方颐对楚不满,但此刻仍然本能地放慢脚步。

    瞧见那幻境中,说要在黄泉下亲自来问一问时一模一样的脸,喉咙更是发紧。

    非惧也。

    而是群狼虎豹在窥见可能来与自己争夺群首时本能会迸发出的,甚至自己也无法感觉的同类针锋相对之感。

    她明显不像个辅相。

    而是——

    “首君。”

    楚帝猛地回神,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形飘飘摇摇到了方颐身边,倒水奉茶,眼角猛地一颤,手指收紧,按住桌案。

    方颐侧眸示意他下去,见楚帝视线追随,笑:“黄泉之中随意收缚的生禽。”

    那身形本木讷走远了,快要迈出殿时听到这一句,忽然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尖利,十分耳熟:“方无行,我绝饶不了你!”

    楚帝瞪大眼睛。

    是那声音!

    方颐将茶放至楚帝面前:“阎罗殿前的小鬼,因为大权在握,放肆了些,还伤及子衡与阿虞。”

    她曼声细语:“全做教训而已。”

    楚帝心胸猛地震动起来,他几乎下意识倾身向前,想问,君既然有如此之能,是否也能让子衡魂体永固,长留楚朝!

    但还没问,方颐就像想起什么:

    “对了。”

    虽也为亡魂,且死时躯体全消,她却完全没有亡魂的顾忌,放下茶杯时姿态一派闲适从容,除身影透明,说薄不薄外,与活人无异。

    “为便于拿捏取了人间惯用的姓名,”她没有看楚帝,只整理茶具,“叫庭柏。”

    楚帝倏地睁大眼睛。

    方颐这时才捏着茶杯,抬眸淡笑,望着楚帝,似乎在使这傀儡端茶倒水时便在等这一刻:“庭竹的胞兄。”

    自小陪伴长大的随侍是她所挑所选。

    她与虞宋澹台衡,亦亲密如此。

    作者有话说:

    给楚帝一点小小的的竞争上岗震撼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死后百难尽消◎

    六皇子缩在残破宫殿里牙关战栗, 瑟瑟发抖。他的母妃,陈婕,发冠凌乱,但仍然重整衣袍, 宫仆来报, 她一声冷笑, 转过身去。

    “怎么。”纵使她架子端得再凌厉,这屋檐蛛网也遮不住她话语间的凄凉与轻颤。“我父还未面圣陈情, 陛下便要鸩杀我二人了吗?”

    六皇子凄厉地叫起来, 忽然扑过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陈婕眼含泪水, 紧紧咬牙。

    他们这揣测并非虚言,二皇子不得宠时,权势尚且滔天,还不是与那亡魂一对上便顷刻落败?陛下要杀, 还是她父求情为龙须种计时他们本也不欲与澹台衡对上, 可惜。

    既然知道已败,陈婕也不再望向,似乎是冷笑又似失望地看了疯傻的六皇子一眼, 然后重重闭眼:“即使蠢笨,六皇子也乃陛下的亲子,要杀,杀我一人就够了。”

    宫仆被六皇子抱着腿, 无措跪下, 还来不及说不是陛下, 就感觉自己与六皇子被一阵轻柔的风推开。

    他忙磕头, 转身奔出去关上宫门

    竟是澹台衡。

    陈婕眼角微动, 片刻后却是冷笑道:“好手段,为育种而消,如今却来羞辱我等,怕也只有陛下,会真觉你是为大楚之人!”

    她一挥袖,绝不肯在这所谓鬼魂之前折自己簪缨世家的傲骨。

    六皇子仍然瑟瑟发抖,呆呆傻傻,却在转瞬间,被那个模糊的身影扶起。

    六皇子浑身一僵,尖叫还没出口——

    “陛下与大理寺计,献种与构陷功过相抵。”

    他声音低缓,即便在这种破败宫殿里,使人如沐细雨:“尚未至绝路,不必至此。”

    这母子二人皆是僵硬,六皇子扭着石柱一般的脖子缓慢向他,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下半身。

    然而却仍感觉到模糊的念头闪过。

    是,他好轻。

    帝虞曾问侍从,他的脚印怎那样浅。但那是因寺中苦修数年。那如今呢?是因育种吗?

    澹台衡似乎是意识到他的视线,稍稍回避。

    六皇子就觉雪籽飞来,本能捂住眼,再放下时,就看见这人一个模糊的身影没了。

    他连完全现身都无法做到,却还勾勒了一个斗笠,白纱轻轻垂下,他轻轻颔首。

    似乎是表示歉意。

    毕竟是个孩子,他只看向陈婕。

    “佃户所育龙须已有产,阁下可愿随我去一观?”

    陈婕不相信澹台衡是为此而来,然而都已到了这步,他们还有何畏惧?

    只是临出门时她仍是脊背挺直,不肯看自己丢人的皇子一眼。

    澹台衡垂眸一瞬,还是缓声:“陈公桃李,哪能绵延至六皇子成年之后呢?”

    他轻轻伸出手,楚瑛喉间微缩,本能看了母妃一眼,伸出手后——还未动作,就被虚魂牵住。

    凉凉的,似一阵凝固许久的雾,他忍不住屈手一抓,澹台衡轻轻转过身来,白纱扬起一个角,面容就似乎有点淡了。

    楚瑛一瞬睁大眼睛,手指蜷曲半晌,还未咬牙再抓一次,就确认澹台衡魂体都因为他散了,还是没松开他。

    他突然怔怔:“为什么?”

    他不肯承认自己那一瞬间,有了无数阴暗想法。

    毕竟是权利倾轧里培养出来的皇子,能毁掉这个父皇爱重的所谓储君,他不知会多多少胜算。

    但澹台衡只是轻轻看他一眼,虽未视线相接但仍能感觉那眼神里是无数包容与体谅。

    他还是对陈昭仪说:

    “虽然装作受惊,弃母救子可保一时太平,但疏远装久了便会于母子亲情有异,踽踽独行久了也会与此世联结渐消。”

    他轻轻地把楚瑛的手放到陈婕掌心,在楚瑛一脸惊愕的瞬间,又牵起他另一只手,声音很轻,应该只有他听到:

    “莫怕。”

    这亡魂竟然以为他蜷曲手指害得他魂体消散那一瞬间,手足无措的表情是害怕。

    风雪急转,眼看要随亡魂跨越千里,楚瑛却突然想极速退后,想转身就跑,但亡魂始终轻轻地握着他的手。

    一直到到了田垅之上,陈婕看见漫天遍野的绿色枝叶,农人聚集在一旁,惊奇地揪下来吃,都视线微颤。

    澹台衡悬在青翠与湛蓝的交际线之间,还不如那绿上的轻薄雾气重:“阁下与陈公所育之种,确有造福万民之功。”

    陈婕觉得荒谬:“所以,你便要饶恕我们?”

    澹台衡摇了摇头。

    天枢宫中。

    “是子衡太秉性温和了,所以你们才以为,无论你们对他做什么,无论百姓怎么说,他都不会气恼,只会凭你们差遣。”

    白衣女子屈起手指放在桌案上,瞧见楚帝视线逡巡,点了点纸扇上题字,看得楚帝又是瞳孔一缩。

    竟然本能伸手——自然被方颐拦住。

    楚帝瞳孔灰败,嗓音嘶哑:“那是,子衡的字。”他竟还为她亲手制过扇。

    方颐没答:“可惜陛下忘了,在入楚为亡魂前,子衡首先是秦储,澹台嫡系,是公子衡。

    百年前他初入朝堂时便敏而善断,绝不姑息该杀之人,如今只会更难怜此世素不相识之人。

    若不是陛下对子衡有恩,子衡会盘桓此世良久,容忍诸多吗?”

    她说完,楚帝却面孔苍老,脸颊发颤,似乎想从苍白的唇里吐露什么,然而终究没说出来。

    唯有方颐,见状瞳孔微暗,似乎已经猜到什么看见虞宋进来,慢慢地看过去。

    没问,意思却明。子衡还未回来吗?

    “阁下与中书令不需我来饶恕。”

    六皇子明明也已到定亲之年纪,不算懵懂无知,可他话语间仍然丝毫没有要牵扯到六皇子身上之意。

    就连提到陈婕与陈父,他也只是一副平静温和态度。

    “阁下既为楚人,就该以楚之法纪论断,陛下不能强夺其情,”他又缓声,风似乎将他和他的声音一道吹散了,“既对万民有功,便该论赐行赏。”

    六皇子终于不再沉默。他望着不成人形的澹台衡,嗓音嘶哑:“可是我在外祖父家中从未见过此等繁茂的田垅”

    澹台衡明明没有五官,此刻他却觉得他微笑起来。

    楚瑛心头一顿震动!

    他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你与虞宋培育的此种,想见见此物的真正亩收,却愿意将这功劳加在他们身上,只为使他们保住性命?

    “尊君有难,弥而相均。”

    他道:“这是我的老师送我入府时说的一句话。”

    我理解你此刻有困难,所以愿意拿出我富余的所得来使你的困难得到消解,使你的困窘得到抹除。

    若使人而相均,则天下大同。

    什么样的上位者是上位者?什么样的人该是上位者,六皇子从前从不明白。

    他只知要争就不能心软。

    然而,面前这个人却从来都没有相争过。

    明明他已经解释了他却还是想问,为什么。是我们污蔑了你,明明你才是最有资格给我们定罪之人。

    澹台衡又望向那些农人:“生死一样贵重。”

    他侧身,在那一瞬间透明的身形竟然有几分凝实,他却像恍然不觉般,只道:“陈家既然有培育良法,望日后勉而尽心,我亦愿尽我所能。”

    六皇子明知那是因自己的愿望,是自己刚刚想了一瞬,若是他不再这样虚弱便好了,他身形才凝实。

    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后悔,只眼睛发酸地望着他:

    “死后,不知痛痒吗?”

    这是试探,楚瑛已然猜到什么。

    澹台衡缓声温和道:“死后百难尽消。”

    似乎有谁嘀咕了一句不会是亡魂祸国带来的异兆吧,他就轻轻抬手,挡住要被风吹开的白纱。

    骗子。

    六皇子看到他变淡的身形,满眼茫然。

    你明明只能感觉到疼。

    供奉赞赏欣悦,对他来说是触不到的现世,他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祭拜他的,所以京郊那一百座长生祠,他却毫不相知。

    但是每一句谩骂,都是一剂毒药。他都能感觉到。

    六皇子突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祝面前这个亡魂长命百岁,但忽然又想起,他早就活不到百岁了。

    作者有话说:

    不战而屈人之兵v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白云教◎

    先前说这是异兆的农人被其他人群起驱逐出去, 戴着斗笠的老农走上前,手指发颤捧起那新叶,却只穿过一片迷雾。

    他瞳孔放大,表情眼看就要凝固住——

    澹台衡面前的白纱突然化开, 他挥袖, 遮住陈婕与六皇子楚瑛的眼睛, 待整个人都快消失时,楚瑛忽然大喊道:

    “是白云教!”

    陈婕本能地抓紧儿子的手, 别过头去却泪流满面, 慢慢地放开了她。

    她与楚瑛本是一种人,只是身为一个母亲, 她的底气太少了。

    楚瑛来不及问他们是不是知道这局是陈家一开始就铺设好的,更来不及问你如果让这些农人丰收了自己会怎么样。

    但还是趁着他消失的最后功夫喊:

    “白云教不信神鬼,还有信众在朝堂之中,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

    眼前遮挡消失了。

    楚瑛颤抖着松开陈婕拉着他的手, 只听见声音平静温缓:“阁下, 祝你与殿下,往来皆安。”

    楚瑛看着老农满脸惊喜,满是沟壑的手捧着绿叶, 也渐渐掉下泪来。

    他抓住陈婕衣袖:“母亲。”

    他想问母亲,问的却不是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而是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好的兄长,父亲, 可以也如澹台衡低声道一句, 莫怕。

    在权力倾轧中摸爬滚打的时候, 他其实就已经害怕了, 可惜, 澹台衡的幼弟早夭,他的兄弟也早和他,陷于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楚帝其实根本不知如何教养自己的子嗣。”

    本来入夏天气应该趋于炎热,在行宫却依然寒凉,秦疏披了件单衣。

    方颐和虞宋她们走不脱,在对面的就只有澹台衡和谢知章。

    “关心不足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如何压制住他们的疑心。”

    谢知章:“二皇子年长,他亦肯放权,足以说明楚帝其实并不疑心他,可偏偏他的子嗣,全都继承了他的性格。”

    秦疏轻轻:“多疑则安。”

    这话原本是说考虑多的人反而容易心安,但是对于楚室来说,楚帝对子嗣本就不亲近,储位又空悬。

    这太可怕了。他们不知兄弟登基后是否还会容忍自己苟活。所以只能向上爬。

    天枢宫内,方颐垂眸:“五皇子也乃白云教中人。”

    四人同时饮了一杯茶。

    难怪。

    “皇室危机四伏,民间却一直有人妄图搅动风云,所以,旱灾罪国的传言,其中不止有陈家的手笔。”

    要看穿陈家的局中局本不难。

    首先便是传信于蔚家者。

    “用马甲瞬息知悉时,我还在想,古时烽火,可能及你我心意相通?下一秒蔚家便得知宫中消息。”

    “可见此人必然有宫中耳目,而且手眼通天。”

    又提及这字眼,秦疏轻轻抚了抚衣袖褶皱,莞尔:

    “你我遇到蔚家人乃是意外,可此人却是遭遇威胁时,毫不犹豫便动用了蔚家这几乎败落的关系。”

    她派马甲去查探,又发觉蔚家收信同一日,陈家也收到了一封信。

    但奇怪的是,陈家与蔚家并无来往。

    这便有趣了。

    皇亲贵胄,微末武将都能接触,可见其势力之庞大,勾结人数之多。可此人偏偏声名不显。

    所图必大。

    但这也只是秦疏的猜测,直到六皇子也一同前来,秦疏才断定,此事必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献种虽是祥瑞,却不必牵扯陈昭仪与后宫,否则易遭楚帝怀疑。”

    再牵涉到六皇子身上,便是实打实地说明,六皇子早有笼络民心之心。

    虽然之前她还说,楚帝还不至苛厉至此,但六皇子和其他皇子却难这么想。

    六皇子跟来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便是陈家站出来指出亡魂出天下枯的传言时,代替澹台衡成为楚帝最满意的嫡子。

    争爱幸者,本质争夺的是帝王掌中落下来的权利。

    秦疏要靠楚帝默许才能香火遍及此地,六皇子也要靠父皇信赖,才能走到储位面前。

    所以,这是一步险棋。

    走对了世代昭禀,走不对——秦疏转着茶杯,敛眸,又怎么会走不对呢?

    农户面圣反口,龙须高产无虚,怎么看陈家都是受害者,是因功劳太过才被陷害。

    即便最后证实教农户反咬陈家一口的并非她马甲,那又能如何呢?

    陈家的确培育出了龙须种造福了万民。

    所以陈家一开始就是不可能被问罪的。

    谢知章已到该练剑之时,无论何时她和几个马甲都不曾荒废武艺与学识增进,这是她与马甲的立身之本——但他仍坐在石桌前轻轻说: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这是楚帝瞧见虞宋教训下的北卫军,说的一句话。

    此刻说出来几个人却都是心照不宣,目送楚帝离去的方颐抬眼。

    用陈家本不会被治罪的“恩”,换陈家感恩戴德,只是她可走的棋中,省事的一步,她愿意如此,还是因,她需得从这幕后之人——如今已知是幕后之众中。

    引出一人来。

    弃暗投明,改邪归正,然后,为她做这引路棋。

    谢知章不练,在宫中的虞宋便手握长剑,身形凌厉飞转,一瞬挑起数枚石子,在空中崩裂!

    有人投石问路,她才好走一步看一步。

    白云教么。

    秦疏仔细端详着面前杯身。

    出现契机约摸就是蔚家提到楚曾因神鬼之说败亡时,扎根民间信众甚众,只有少量核心人物,教义不知,对神鬼及借神鬼之说愚弄此朝百姓者深恶痛绝。

    她知她之后的香火该如何而来了。

    似乎有阵风吹灭了她数百长生祠里的一盏,源源不断的香火突然衰微了一瞬。

    但秦疏知道不要紧。

    知道香火始终扩散连绵不出去的源头后,哪怕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可奏效。

    怕只怕,永远不知幕后敌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仲弓问仁》

    提拔正直无私的人,使他们的位置在不正直的人的上面,就能使不正直的人变正直。摘自百度。感谢在2023-08-21 17:15:12~2023-08-23 16:4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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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扇◎

    年轻内侍连滚带爬地登上太和殿, 告诉楚文灼澹台公子回来了。

    御前本已奉膳了,玉碗金皿却被龙袍带倒,楚帝已经迅速起身,大跨步到了殿前:“当真?”

    旋即又见内侍惊惶无措, 甩袖一跨。

    魏骆忙拿上食盒跟上去, 还不忘回头:“日后记得喊太子殿下!”

    楚帝已快步上了轿, 还不住催促:“快一些!”

    等到了才发觉,原来不是澹台衡回来了。

    而是他们又进入了梦里。

    何躬行下山前就将绞生线绞断了, 看见面前云雾, 缓缓收拢掌心。

    掌心中红线崩裂,似寸寸皲裂的肌肤。

    他却将手背在身后, 毫不犹豫地踏进去。

    (眼前雾还没散开,先听见两三声笑语:“将军错了,不是这样做的。”

    何躬行睁开眼睛。

    楚帝发现自己在亭中,猛地站起, 身旁却有一个十分熟悉的人, 温和安抚道:“还不到公子传召的时候,吴师莫着急。”

    魏骆也发觉自己手中多了一个木盒,忙与楚帝交换视线, 而后从袖子里掏出几片金叶,要往面前人手中塞。

    庭竹连连退后,又是无奈又是笑:

    “吴师还不懂殿下脾性吗,我们公子是不许我们收取这些的。”

    “再说, 您制了好几盏花灯都不肯收金银, 已经是于理不合了, 因而公子特地吩咐我们, 今日教导过后请您在府中用膳, 还有一些奇巧玩意,吴师跟我来就是。”

    楚帝已经认出来庭竹,往前走时喉间苦涩,想到澹台衡好几次加快脚步,待到后院,才知这梦里的花草庭院为何都这样浓郁鲜艳。

    那是衬了他年少时。

    假山流水中,澹台衡正立在那里,教一个幼童弹琴,而虞宋握惯了红缨枪的手,在执笔写就扇面字句。

    一曲毕,幼童不好意思地低头,澹台衡却只轻轻摸摸他头,而后道:“去玩吧。”

    晴光正好,日晖挥洒那一瞬,他侧脸明晰如玉得仿若不世之仙。

    庭竹上前叉手:“殿下,吴师来了。”

    澹台衡起身拱手:“今日麻烦吴师了。”

    虞宋身边便有人回首——楚帝这才发觉院中人真是多,仆从大多十分自在,那在虞宋身边的侍女甚至打趣道:“殿下怎么这么快就把人请来了,将军还没学会,恐怕还得耽搁一阵呢。”

    一群人笑起来。

    澹台衡走过去,温声:“虞将军于书画并非毫无造诣,怎地在扇面上作画,屡遭伏击?”

    虞宋表情淡漠搁笔。

    在她笔下扇面旁,四幅梅兰竹菊皆有了精美画品,瞧这画中风骨,韵味悠长,便知出自何人之手。

    果然下一瞬澹台衡左手控住宽袖,落笔翩鸿惊龙,便悠然纸上,行云流水,风采宛然。

    虞宋许是想作不在意状,听见声响却还是转过头,而后看着他写完一整幅字。庭竹面露笑意,虞宋只移开视线,平静道:

    “夫子称赞你书画双绝,倒也不算是假话。”

    “假与不假,恐怕要凭将军定夺了,”澹台衡还提着笔,庭如满月立如新竹,声音温而兼轻,“可要题些什么?”

    虞宋转过来,看着他,似乎凝神:“你要替我作?”

    澹台衡一笑,庭竹似乎是哼哼:“多少人请公子作都请不来,将军还要推拒吗?”

    他殷勤上前抬手就研墨:“依我看啊,就写封狼居胥,敌逃北顾。”

    虞宋凉凉:“我瞧你近日读书是读得越发好了。”

    庭竹瞧他们公子一眼,揉额嘀咕:“上次将军还说我什么都不会。”又说,“我还不是和将军学的。”

    澹台衡放下笔,缓声:“庭竹。”

    庭竹丝毫不怕,绕到殿下背后,对将军笑眯眯:“听闻上次抓捕逆贼时将军一把飞刀就斩断了贼人的箫,时人痛称武道蛮夷,不通诗歌尔。”

    他边说还边摇头晃脑,待被殿下放笔的动作虚晃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呼叫一声立刻捂住头:“将军!”

    看向他们殿下时更难以置信:“公子!”

    澹台衡装作继续作画,然而画上骏马已经好了,他笔尖只落在题字那里,轻轻抬起权当点缀。

    虞宋也将手背在身后:“画得不错。”

    庭竹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一个储君殿下一个一军之首在画前端详片刻,忽然都笑起来。

    澹台衡轻声:“让你话多。”

    庭竹:“将军怎么不打殿下,殿下方才也嘲笑你了。”

    虞宋拿起那扇面:“你家殿下十一方始读书,如今才学双冠,远胜于你,为何要打?”

    等庭竹气鼓鼓地走了,她才将扇面交给制扇的艺人,对澹台衡道:“我很喜欢,多谢。”

    澹台衡挽袖放笔:“制扇乞巧,原本也只是左卿大人为转移朝野注意所提,你不必太过忧虑。”

    虞宋凝视着这扇面,缓声:“我只是在想,上千扇面,不知会多容易起火。”

    澹台衡亦静默片刻,抬首:“冰冻三尺,积重难返,朝野需一人来动这机杼。”

    “你与左卿大人有旧?”

    澹台衡:“母家关系极近,只是方妃病逝后,方家便渐渐败落,我与他也许久不来往了。”

    虞宋本想问此人秉性如何,时隔多年殿下可还有判断,忽然看见他换了一支笔,又拿起一幅扇面:“你做什么?”

    “京畿有火,”他看过去,神色温和,“我再画一幅,免得到时祝融神来,没画可烧。”

    “这不是有一幅吗?”虞宋说完,又意识到什么,放下后又说一声:“迂腐。”

    澹台衡轻轻摇摇头:“就当我迂腐吧。”

    封狼居胥,敌逃北顾,这八字赠言本也是给她的,他的字画不值千金,随意殁于火中他也不会在意,但既然是赠友,便合该仔细些。

    画完,虞宋意味不明道:“若是让朝野看到,还以为我这武将突然精于诗书了。”

    “将军智谋过人,于诗书亦有所通,我所熟知。”他此时不过十七八岁,一年三贬,清冷眉眼之间温煦亦不曾被磨灭:

    “将军之志,我亦知也。”

    虞宋只看着,忽然道:“你为何从不问我为何不姓帝,反以虞称?”澹台衡还未作答,她已拿了骏马奔腾那幅扇,走出时回首,“我名帝虞,殿下记好了。”

    “此字对将军可有何特殊?”

    院内公子对久等的艺人颔首一歉,而后望着她的背影,搁笔缓声:“我可否唤你作,阿虞。”

    虞宋回首。

    告知他名姓是对他以性命相托,帝家不敢以帝姓活跃于朝堂之上,她却告知他名,相当于将帝家与她一起,都划入他阵营里。

    他却敢于以阿虞这二字昭明对这姓,对帝家追随谁的不在意。而且朝野对他们二人关系常多揣度。

    此称虽亲密,个中生死相交,只其人知也。

    她以性命托,他便以声名护。

    日后出入沙场,谁敢轻视当朝储君以此称称呼之人?

    虞宋想笑,离开之后对来牵马的储君随侍说:“文成德全,名不虚传。”

    那侍从还想问何意,虞宋却已经策马离开,在青石板上,她远去如踏着星云,猎猎挟风。

    里间庭竹低呼一声,似乎在说这幅给将军用的没有带走。澹台衡看着,低眸:“无妨。”

    他递给庭竹:“七夕那日,随府中扇一并送去。”

    “那不是明摆着这是殿下”

    “我与阿虞相知,本也无需遮掩。”他往院外望了眼,收回视线片刻后,又道:“你替我去寻几本书来,阿虞要拜会左卿,我需得去探望。”

    庭竹不是很愿意:“听闻那位左卿大人行事酷厉。”

    澹台衡不知想起什么。

    “若是利民,又怎能算酷厉呢?”

    朦胧之中有人同样得了一把相同的折扇,苍白的手指轻轻屈起,敲着纸扇边缘,想起什么,又顿住,将扇面上画按下。

    是方颐的声音:“若是利民,又怎能算酷厉。”

    他们看不到她的脸,只听到她淡声:“所以,你就是这样将酷厉手段用在你自己身上的。”

    楚帝猛地惊醒,然而和以往不同,他们并未回到现世当中,而是眼见方颐冷淡地扫他们一眼,然后手一敲桌案。

    那个被叫做庭柏,面容尤自扭曲挣扎的人影猛地颤动一下。

    “继续。”

    画面急转。

    七夕千扇宴那日。

    虞宋一身戎装,坐得与其余世家相去甚远,然而她抬眸时,假意想绕过者皆面色微僵,躬身回礼。

    走出很远,议论声仍有:“据说是攀附了太子门庭,不过才带兵两年竟已有此般声望。”

    “女子如何能上阵杀敌?不过此人,确实不简单。”

    虞宋看都不看预演,待到火星燃起,其他人毫无所觉,她只往燃火之处望了一眼,不动如山地继续喝酒。

    北疆苦寒,禁酒令在平时也不是这样严厉的,但看到太子澹台衡座位离起火处不远,她抬起酒杯的动作还是一顿。

    正在灯火照影中,欲按长枪,澹台衡抬眸看来,笑着对她一举杯,虞宋便不动了,沉默饮下。

    半晌,她倒着酒,也不知想起什么:“倒是一样果决善断。”

    就在这时,旗杆忽地倒下,通明高台上突地窜起几米高的红焰来。

    虞宋先三下两下解决了埋伏刺杀之人,忽地飞身一转,接住一把燃烧的折扇。

    火舌卷噬天幕间,她眉眼一凝,待火实在难灭,扇面被烧得残缺不全了,才收回手,看着那普普通通的梅竹院。

    “慢了。”

    庭竹护着公子离开起火处,掸着披风怕火星着了,火场外挺拔温润的太子殿下却回首。

    瞧见虞宋跨步走出火场,与其余惊惧四散者形成鲜明对比,眉眼温和地浅浅一笑。

    他拱手。

    虞宋将扇面拿在背后,手指微动。经过澹台衡那一处时忽地顿住,把手中东西抛过去,澹台衡伸手接住。

    虞宋:“刺客已尽剿,看来我还不算对付不了突发伏击。”

    澹台衡:“将军慧捷,自然是无惧的。”

    他本来不知是什么,看见扇骨一顿,抬眸笑:“要兰松吗?”

    虞宋上马,扬长而去:“随便你。”

    澹台衡的声音很低,低到火焰之声噼啪夺语,他仍没有提高音量,只徐声:“遍地无危处,锦衣策马还。”

    澹台衡手抚焦黑扇骨。

    这回,便题此字罢。

    作者有话说:

    好想写水仙啊……给我都写嗨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父皇恨杀我也◎

    而后是知交数年。

    楚帝不知方颐到底想在这幻境里看到什么, 可他的确看到鲜衣烈马,春日亦为之失色的浩浩汤汤,少年年华。

    那时他屡登高台,立在观星阁与京城城门之上, 不是为迎虞宋回来, 便是为送她出城征战。

    史书中三十里折柳相送, 哪里比得过年少储君体弱寒侵,也要相行送她随军之情?

    可惜天不遂人。

    这一日苍黄天幕与地浑然一色, 大国之雄圆壮阔尽在沉下的落日里, 虞宋勒马回看,幕僚簇拥的太子殿下立在城墙上。

    遥似一盏灯。月也黯然失色。

    隔得太远, 她看不清他表情是什么,也不知他是否有诗相赠,有话想说,但是三年两载, 百官朝贺时总是祝她破敌如刀, 乘胜追击。

    只有他说,期你我相见之日。

    虞宋扯着缰绳,将骏马调转朝着严寒的北疆, 披风在她身后扬起,其实将者从不言归,她应他,只是担心此人迂腐。

    若此战胜, 北疆要稳, 必得有良将驻守, 而秦将领凋敝, 她与帝家已经是北疆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胜或败, 她都需长留北疆。

    庭竹瞧着殿下神色,忽然轻声:“殿下。”他手中拿布包着的是陆先生亲手做的琴,传言可媲美凤凰木的梧桐琴身,还是将军所斫。

    他知道殿下与将军弹琴之约,以为殿下或可在城墙之上也为将军奏一奏曲,天涯路远,若有琴音相伴也不算孤寂。

    但澹台衡抚了抚那琴弦,只轻声:“等她回来罢。”他视线在那琴身上逡巡:“我答应过她。”

    今日别,是为来日见。

    之后,他被殇帝贬谪入北疆与她破白帝城,短暂相叙后各回南北。狭关战败虞宋身死,左相府邸焚毁那一日,古琴在滔天大火中化为灰烬,澹台衡立在那火中,终于明白她伸手去接那扇面,只余扇骨的心情。

    “扇骨坚硬,轻易难毁,只是世间好景常常难得,文人墨客才寄情于脆弱纸扇也。”

    当时她便不愿循这旧例:“说世间好景常常难得,但你要将渺茫希望寄托于脆弱之物,又怎么能怪好景难得呢?”

    狭关本就易攻难守。

    她明知。

    澹台衡不知她是如何战死,但是十万之兵,若她想走,力破万钧之人怎么走不得。

    是她不肯走。

    她是不是也在赴约无望时,望着遥远云京想,她终究还是被文人墨客言中了一回。

    金戈铁马血染边河。中箭之人踉跄了一下,至此已经是为秦之好景尽了最后一份力了。

    血色晕染开的画面还没褪去,忽然又定格在某处风雪边哨,庭竹与几个侍卫奋力策马,高喊:“殿下!”

    庭竹哽咽:“回来吧。”

    前路一人一马,似乎已经奔赴了万里,但仍未停,北疆飞沙走雪,环境已经极为酷烈,哪怕是作战兵士亦常难抵御。

    而澹台衡还是从病中挣扎起。

    一道身影越过庭竹,模糊面容似乎与庭竹有几分相似,见到殿下终于停马,翻身下马,跪下拱手道:

    “殿下。”

    “非是相公不愿告知殿下,而是相公知,若以,以将军遗骨诱敌之计被殿下知晓,殿下必然会如此。”

    澹台衡背对着他们,白衣萧索,一身清冷,身旁的白马踏雪嘶鸣几声,低头不住催促。

    庭竹嘴唇发抖,在兄长身旁跪下,最终还是掉着眼泪以头抵地。踏雪是将军养的马驹,连马匹也如此,千里万里急着相见,何况是人呢?

    他虽知左相为计深远,可也不能接受。

    庭柏抬头。相公并未让他说这些,可他在左相身边久了,便也知大局终不能因一人之情改易,何况是秦未来的君主!

    所以他也道:“殿下!将军身死已经是秦沉创,北狄虽退,西夏窥伺!若不使将军声名再威慑西夏一遭,恐怕西夏就会趁虚而入”

    庭竹哭起来,将兄长推开:“二兄,求你莫再说了,你莫要再说了。”

    庭柏用力咬牙:“将军死志,亦望秦土太平!殿下!”

    澹台衡没有说话,从始至终他都只静默地朝着北疆,一直到一阵狼烟起,盘桓在苍凉的雪原漠北之间。

    天际似乎自此劈开。

    庭柏伏身,胸骨震恸:“先前相公就劝殿下追不上了,如今烽火起狼烟号,计,已经成了。”

    一群人倏地抬头,他们也有几人因要随侍殿下,被将军拽着去营中历练,如今终知将军尸骨已无,骤然痛哭。

    澹台衡却一直很安静。

    静到众人啜泣声都止了,他才哑声:“我只是想。”他似乎没能完整说完这半句话,声音一窒,白马都低下头来,他却只依靠着它才能立住。

    久病中强自奔赴至这北境,距离她身死之地仍有千万里之遥的人,薄唇微动:“只是想见见她。”

    庭柏蓦地一颤。是,他忽然想起来,左相也没有说拦住殿下阻止殿下破坏此计的话,左相从不怕殿下追去,因为他也知道,殿下只是想见见将军的遗体罢了。

    此地距京万里啊。

    连日里支离病体,飞沙走石,他只是想送至交最后一程。

    白马忽然扬蹄,澹台衡握着缰绳的手将垂未垂,是靠白马拱着才没落下,庭竹上前去扶,只听见他们殿下很轻的一声:

    “庭竹。”

    庭竹泪落得厉害,却不敢叫殿下听出,隐忍咬牙,全沾湿了衣襟。

    他难以自持地紧紧握住庭竹手指,哽咽:“琴呢?”

    隔着她葬骨埋身之处千里万里,他终于还是想起了相见之约,他走这么远未必是真知他能赶上见她尸骨最后一面,而仅仅只是不肯相信。

    不肯真在她未归之期弹那一曲。

    庭竹终于忍不住,流着泪跪下:“殿下,日前陛下敕令收回太子府邸,琴还遗留在殿下寝宫之中,不论怎么求都不得出。”

    这是殿下知道的。

    可澹台衡忘了。他只慢慢地脱力跌下来,风沙遮住狼烟,千里万里的铁骑奔踏声传不到这里,所以他只能听见那一日帐外刮得同样的风雪。

    君父如何贬谪他他都不曾如此过。

    可此刻浑圆天幕下,他只敛了所有神色哑声痛彻心骨道:“父皇这是欲恨杀我。”

    从来不公,他没有怨过,可是至交身陨,他却带不出那把琴时,他却说,父皇这是欲恨杀我。

    她死他却不能送她一程。使他摧心折骨,几乎命绝。侍从都跪在澹台衡身边,难忍眼泪。就在其中的澹台衡只闭眼落泪,颤声:

    “庭竹。”

    “父皇这是欲恨杀我啊。”

    回去后,他便病倒了,与左相相见时她以信托孤,那时他尚不知左相以虞宋遗骨逼退西夏之计,强撑回去后顾及军务被殇帝所夺,挪不出时间。

    再见左相已经是匆匆一面。然后左相身陨。

    画面戛然而止,却有一段相当长的静默黑暗的画外音,楚帝等人却知那是方颐截断了幻境,却也不知如何平复心绪。

    这长久的静默孤寂正如澹台衡在左相被焚毁的府邸中徘徊时凄风苦雨。他自是不可能怨左相的,因左相自己身死都是她计策中一环。

    方家贤相帝家嫡女,已为秦做了她们所能做的一切。

    左相府邸轰然倒塌,熊熊大火中,澹台衡忽然想起他归京时庭竹愤愤道:“她凭何说殿下文弱?她可知殿下常年在寺中苦修”

    那时御马长街的帝家嫡女回眸:

    “说你身浅,是对你之鞭策。”马儿嘶鸣,她便拉着马儿在他与庭竹身边绕圈,马蹄染雪,她低头看了一眼:“这马驹还没起名,怎么,你想起?”

    澹台衡望向雪白马匹,拱手:“只是觉,踏雪就好。”

    虞宋:“中规中矩。毫无新意。”

    她杨眉:“你经倒是讲得不错,就是敢作敢为的气势,似乎差上一截,和你脚印似的。”

    “踏雪便叫踏雪吧,只是下一次,希望你莫再这样徘徊不肯进了,驾。”她骑马离去。

    此后数年。

    他立于秦之朝堂,从未深刻觉朝臣对于他,对于秦之社稷之鞭策祝望,只有好友相携,使他不敢忘记当初许诺。

    却永比世上任何人更知,何为遗恨杀我也。

    野史上有一个不受宠的储君,君父慈爱,却少见他读书,有一日他弃书而叹:“教而不爱,父皇恨杀我也。”

    父皇这是要以我心中的遗恨和痛楚逼死我啊。没过一日,横剑自刎。

    世人称他为文恨太子。意及唯一一个以书文传恨百年者。

    火舌淹没澹台衡身形。

    他如何不知虞宋死左相也死,是寄希望于他,是希望他能破局。可哪怕旧党杀不了他,他也要被这无数遗恨逼死,成文恨第二,史书无三。

    百姓再毁她们声名。

    便是何止他澹台岳。世间百般千种,皆恨杀我也。

    作者有话说:

    文恨太子典故我编的,恨杀这句话也是我编的,大概意思可以理解为:“恨不得杀了我啊”或者“想用遗憾和悔恨种种世间悲痛情绪杀了我”即“以恨杀我”。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绞生◎

    方颐自然知他是绝不可能放下虞宋尸骨, 要奔赴万里去漠北这一回的,但回来看见庭柏跪下禀告,还是扶住亭台楼杼。

    夷园竹影斑驳,既是取自她的名, 也是提醒方颐自己的来处。如今天光如水一气寒凉, 她默然远望。

    “恨杀我”她轻声重复, “子衡这是永不肯忘了。”

    庭柏欲言又止,待方颐要回身他才拱手:“相公, 殿下心善, 且与将军是至交强出京城也只是一时激愤罢了,他知相公是为国为民, 又怎么会记恨相公呢?”

    他又跪下俯首:“庭竹也是我同胞幼弟,殿下和庭竹也绝不会对相公如何的。还望相公莫要介怀。”

    方颐:“我心狠手辣,不计代价。”她转过头,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比一品绯衣还要更贴合她的本性, 这几个字却念得庭柏本能抬首摇头。

    但她已垂眸注视着自己的随侍, 平静目光看得庭柏也一阵心颤:“就会对子衡与虞宋痛下毒手吗?”

    想起以将军遗骨为饵的引敌之计,庭柏下意识张口,原是反驳, 但方颐没听他说:“他不会恨我。”

    “他自然不会恨我。”方颐轻轻笑了一下。

    “哪怕是虞宋,”她掌心轻轻地落在栏杆上,深灰色的横梁似乎染上了别的什么,颜色怪异的冷沉, 也不及她瞳眸如深不可洞穿的幽深旷野, “就算死后有知, 恐怕也只会叫我不必犹豫, 径直去做。”

    她闭眼。

    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庭柏不知该如何回答, 哪怕他是相公近侍,有时也会感到迷茫和害怕。可他没能沉默太久。

    方颐就似乎是轻嘲着念了句:“富贵非吾愿。”富贵非吾愿,那么虞宋,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救此亡朝吗?

    还有子衡。

    风刮过来,就这样轻易刮开了一阵夜色里的帘幕。在夷园里这帘幕好像是水,又好像是一层轻纱。揭开后本该显露此人的真实面目。

    然而楚帝等人却更看不清了。

    方颐望着远处:“秦,真的救得了吗。”

    巨大的亮光将所有人都吞灭了,枯树来不及抽枝苍叶就迅速衰老破败,深秋入冬,属于公子衡的死期似乎快来了。

    庭柏脚步匆忙,寒意从他急促踏上的青石板一路传至夷园上的高楼。这不是一处比观星阁还要有名的辉煌建筑,只是一处暖阁。

    暖意熏然,正中央的方颐裹着雪白大氅,青衣似柳絮绒花,衬得她苍白的面色似乎到了暖春一般,染着些微的绯红,眼睫长细,垂着,如岸边蒲草。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其实已不再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了,可周遭知情者以外的人都没留心想过。

    正如他们不知这样如日中天的左相会轻易倒下一般。他们没有想过雷厉风行,朝堂顶端的左相,会是一个女子。

    庭柏的闯入带进零星的几粒雪。

    “相公,公子”

    他的话,让楚帝知道最后一面快来了。

    这是方颐与澹台衡的最后一面。也是滔滔大秦最后一根独木难支的横梁,在这两人你先我后放弃生机后轰然倒塌的瞬间。

    方颐不太意外:“请他进来吧。”

    邀荷难忍泪水,她身为方颐的随侍自然知道小姐的情况,眼前的片刻温暖就如冬夜里就快燃灭的炭火,回光返照,中心烫得吓人——

    暖阁要不了几日便会断了炭火。小姐的终末之期,就在这几天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强打起笑,请公子衡进来。

    她不能倒下。

    澹台衡也不能倒下。

    他们谈了什么,方颐知道。她要看的也是之后。是澹台衡归家后。所以光影只是倏地沉淀,澹台衡起身要告辞。

    他才奔赴万里送虞宋一别回来,病体难持,几乎难以抵抗这风雪。转身离去时灰色大氅都薄得厉害。

    “澹台衡。”

    方颐在这时候开口,淡淡:

    “你恨我吗?”

    一暖阁的人皆面露诧色,旋即很快就在邀荷带领之下跪下来,连庭竹都忍不住磕头俯首。他们看出秦风雨飘扬,绝不愿两位主子在这个时候产生分歧。

    若是庭柏在这里也要震诧。因为那日相公分明说得是不会。

    澹台衡转过身去。他们有着相似的,很漂亮的眼睛,甚至某些时候,气质,笑时动作也是相似的。

    这是由于他们本就源自同一个人,也是源自,澹台衡本该就是方颐看着,辅佐着到如今的。

    “我本不该这么早就崩卒,”方颐话语中透露出她从不愿做天下之主,卒是士大夫死时的称呼,“可是我支撑不住了。”

    澹台衡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模糊。是他心绪波动的影响。这本来只是过去。

    “秦积弊太过,要肃清非一日之功。”

    方颐声音更轻:“可我才入朝短短两年。”

    两年可以做的事,太少了。如果她还能活着,她必然会整顿吏治,会补上国库亏空,她会继续弥田之法使百姓富足,她会在好友身死换来的短暂和平基础上,使秦强大,外敌再不可侵。

    可她已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路是很难走的。她原本以为,澹台衡会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会走上她的道路。明主难得,像澹台衡这样兼备温和与果断的仁君更难得。

    缺了臂膀要走起来可能会很难。但不会举足维坚。他可以带着苟延残喘的大秦延续下去,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可他明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还是夺了马要去看已经死了的虞宋。她选定的君子,似乎心要软很多,在某种程度上,方颐甚至觉得恍惚。

    因为澹台衡回京表现得不像她在冷宫时见到的那个瑟瑟发抖,努力使自己口齿清晰的皇子。他德才兼备,成长得俊秀不已。

    可现在她才觉得,他还是那个年幼的皇子。

    他接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他会把自己的毁了,最重要的是,他恐怕接受不了自己这样,用他人之死为自己铺路。

    这最后一步,她好像走错了。

    澹台衡站在原地,垂下眼睫来,哑声:“我会请慕容先生试药,让左相能够安愈遂康。”

    方颐淡淡笑了笑。下半句话却让她凝固住。

    “长命百岁。”

    澹台衡要走,她却突然:“子衡。”这一声带动了她喉间冰冷寒意和风雪,她猛地咳嗽起来,雪白大氅也遮不住她面色憔悴苍白了,但她还是轻声:

    “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真是傻。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该知道他答案了。

    帘幕被打开,但在这时那个立如青竹的公子衡还是轻轻掩住风雪,他从未想过她真的会离开。虞宋虽然死了,他还是在那附近找店家寻了一把琴。

    琴音凄鸣,直至夜色四合,停奏时他指尖都染了雪,而后他又马不停蹄赶回京城,因为他知京城需要他。

    可这每一步,都如同当年他从山寺中,因为幼弟早夭才被接回京一般,是风和雪铺就。不止是冰寒彻骨的雪,还有他身下淋漓的鲜血。

    他没回答,方颐没有得到那个答案。

    可是澹台衡回到自己府邸后,积雪不深,仆从也为迎接殿下回来而清扫过了,他却还是踉跄一下,然后猛地呕出血来。

    庭竹被支开,扶住他的侍从惊恐地睁大眼睛,他却平稳地按住他的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眸子里甚至带着惊吓到他的歉意。

    为什么澹台衡知自己死后魂体吓人,感觉到他人惊惧时总能恰到好处的遮掩面容。因为他甚至活着时便知自己不是总使人愉快。

    很多时候,他甚至让人恼恨。

    澹台衡:“去请慕容先生来。”他还咳着,喉间满是淋漓的黑血,若是方颐在,便知这是和她一样的毒——

    她如今也确实在了。

    死后很久后。

    仆从仍在畏惧,本能地要走开,澹台衡低头看着残雪上面的深红,闭眼轻轻:“要快。”

    慕容先生绕过了重重回廊,从他们处看甚至可看见这个颇有世外之风的人,此刻衣袍凌乱,连冠都没有戴正,看见他,瞳孔放大,即刻抓住他的手:“公子。”

    澹台衡宽慰地反握住:“先生。”

    他有气无力,带着几乎被掏空的魂魄强撑着说:“现在是不是,不能试药了。”

    当然不能了。

    他本也是个病人,为给方颐试药自己也病得快不行了,慕容申能勉强将他们二人的性命延续至此,已经是医术高超了。

    澹台衡只勉强将血腥味咽下,轻声:“那该怎么办呢。”他如今跌在残雪里,身边一片深红。“表兄说,他的毒快抑制不住了。”

    “我也。”他猛地咳嗽起来。试药并不是那么好试的,方颐的毒是从小到大在皇家寻求巫蛊之术的金银渲染而下积累而来,而与此有相同经历的只有皇室之人。

    能活至如今,毒性较轻的只有澹台衡。没人能救方颐了,哪怕他也竭尽全力。

    慕容申狼狈不堪地叩首,声泪俱下,仍旧是那些公子若死了便一切都前功尽弃了的话,方颐药石无医,可公子毒性较轻,若死了谁来勉力维持大秦呢?

    秦的脊梁是无数仁人志士以及这两三个身居高位之人毫不顾惜才支撑起来的,没有主心骨所有人都会垮。

    天之崩塌是上位者的责任,也极易要了他们的命。

    澹台衡不说话,他轻轻地闭目,灰氅在大风中缓缓起伏,像是春天的柳絮。他在春天的柳絮里融化了。

    “我们要保住的不是秦。”

    说这话的竟然是秦君。慕容申颤抖着抬头,还未来得及说出他可以立刻试药,他可以将公子的毒给解了。

    澹台衡开口。

    “先生,你相信有神佛吗?”

    公子衡在国昭寺苦修数年,曾开坛讲经,也曾在庙堂之上进言一国之君不可尽信巫蛊神鬼之说。

    一个死后沦为亡魂千年唾万人骂的人,死前寄予希望的竟然是神佛。楚帝觉得荒诞,但更觉得浑身发抖。

    他好像知道什么了,可是这一刻他惊恐地睁大双眼,和方颐一样连呼吸都停住了。

    “我原来,是不信的。”他轻轻地按住袖口,他曾从这里拿出那枚给虞宋的护身符,也曾从这里接过方颐的托孤信。

    现在一切都好像结束了。

    神佛并没有眷顾他的好友,也没有亲近他的表兄。被巫蛊之术浸染,导致皇室以及与皇室亲近之人皆有丹毒的大秦,最后的忠臣良将明君,却都没有一个得到过神的垂怜。

    这是必死的局面。

    方颐早就知道了。但她装作不知。

    澹台衡也早就知道了。可他不在皇室长大。他本不用死。“现在却好像不得不信。”

    慕容申以为主公已经被打击得神思恍惚,可他难忍愧疚心疼,因为他知道面前的少年也不过将要及冠,他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快乐的过往,他只是心胸温仁,只是不幸投身做帝王子。

    他没有做错的地方,他不过是被秦拖累。

    可不等他跪着靠近,澹台衡又像是回忆起什么:“父皇日日开坛做法,也没有吸引得恒煦回来。”恒煦,是个多耀眼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名是母后赐,字还没有来得及取,到及冠的生辰礼收了无数,可是好友都一个个亡故。他接过的礼物,上一秒还是温热,下一秒就变得冰冷。

    澹台衡望着慕容申:“先生觉得,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慕容申不明白主公的意思,他甚至拧着眉,悲伤哀切茫然地看着他们殿下。

    澹台衡强撑着站起来,由于体力不支,他踉跄了下,但很快扶稳。楚帝才发现他很高了,身形单薄清癯,可他有那么多的贤才,他知道如何洞穿一个人的心意。

    他更知他的父皇,那位陛下想要什么。

    “你去告诉陛下,”澹台衡犹站不稳,语句间却没有别的情绪了,“号召群臣乃至百姓用丹敬佛,崇尚巫蛊,是没有用的。”

    他转头:“有用的只有血亲。”

    他平静道:“我可以献祭。只要朝野不再大行巫蛊,只要民间的法事不再要求民以膏脂相祭,只要。”

    他喉间又带上鲜血。澹台衡知道说出这话,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他还是咽下鲜血,缓缓道:“只要所有人封坛沐浴,敬香祷告,不再乌烟瘴气,父皇想要的祥瑞,会来的。”

    他甚至问身如抖筛面色煞白的慕容申:“我与恒煦很是相像,是不是?只是我远不如恒煦那么受陛下喜欢。”

    可他的幼弟甚至也因秦帝信神而服用过量丹药而死。这个乌烟瘴气的秦,他已经救不了了。

    他的好友因为力战北狄而战死沙场,朝野之下还在玩弄巫蛊丹炉。

    他的表兄为秦鞠躬尽瘁,却因从小便中了丹毒,活不过二十五。他还有的救,可是这个朝堂,这个秦国,怎么还有的救啊。

    所有人都为秦而死了。

    它仍然如百足之虫僵硬簇立着。

    即便亡了,巫蛊之术如附骨之蛆,会追随伴着下一个王朝的兴起而令他们再度被荼毒,留下无数遗恨。他怎么能够接受。澹台衡怎么能容许此事发生呢。

    他也许预料不到卢万达会被触怒至此直接凌迟,使他神思恍惚,百年不得清醒,他也也许不能料到,他都身死了,澹台岳也答应压下巫蛊的影响,使商及后来朝不必重蹈覆辙,来触碰他遗骨的黄门仍然不肯放心。

    给他上了另一道枷锁。

    他更预料不到自己真的会混沌百年以神鬼之姿降临一个比秦好太多的朝代。所以他初来楚时便言明他要走。

    一个以死来清巫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也成神鬼巫蛊。哪怕不记得他也本能回避了。

    可他会预料到的,是秦必然会亡,是他必然会被澹台岳以各种狠厉毫不顾惜血脉亲缘的罪名,甚至是粉身碎骨为迎他的幼弟。

    后来方颐身死。他支离着病体打开信,庭院中仆从正在边哭骂边狠狠烧去终于得令清缴的巫蛊傀儡,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方颐在信中还是没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希望他也遇事皆安。他低头模糊地读上几遍,摸着句首两字,忽然顿住。又缓慢挪动手指,再读一遍。

    秦君无道,焚我邸也。

    澹台衡轻轻捂住眼睛,慢慢地笑起来。

    她预料到澹台岳不会轻易放弃巫蛊的,澹台岳对朝堂掌控渐弱,然而偌大朝堂!一半信巫蛊,若是无人肃清,必有遗恨。

    她料不到澹台衡会以命谋算,只想为秦,为她死去的好友做最后一件事。既然天下都不敢说秦君无道,那就焚毁我的府邸,将我的死当做是天谴来临之征兆吧。

    他们都太年轻,而巫蛊扎根朝堂几十年。无厉责不能拔除。既然早都要死的,为什么不以我死还朝野一个清静呢?

    虽不是秦君,也好歹是一个左相啊。

    何况她还是个女子。掌控朝堂两年,乃是妖异之兆。方颐早算好了。

    并且澹台衡要继位,名正言顺,就不能弑父弑君。她替澹台岳担了这个罪名,澹台岳也该知情知意,主动退位了。

    她千算万算,料不到澹台衡已在她死前把此事料理清楚,千算万算,料不到澹台衡已决定扶助万民而非秦朝了。

    那时她说富贵非吾愿。既然兴秦不是虞宋澹台衡的本愿,那是什么呢?

    楚之君臣泪流满面。

    秦疏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大火。

    对巫蛊与秦,马甲与秦的完全切割,是必然的。吴史并没有写巫蛊之术如何根除,然而储君因巫蛊而死甚至囚禁百年,商陵中却没有任何关于巫蛊之术的记载,是不可能的。

    而且商陵商君与她描述的军师形象不符也给她敲响了警钟,那就是秦的形象太正面了。

    虽然她一开始设计马甲背景,依托吴“上行下效吴由此亡”的史实来编造过去时,就已做好,将马甲塑造成竭尽全力仍不能救亡形象的准备。

    但楚帝信任已经快到了临界值,秦的不可救药还没有体现。

    这是不够充分的。没有可依托的,让楚帝足够信赖的理由,群臣乃至白云教自然不可能接纳一个前朝亡魂的身份。接纳他绝不背叛,绝不弄权。

    她要做的就是我退楚进。要我自己都对我亡魂的身份产生了厌恶,要楚自己都相信遇到的亡魂绝不可能重蹈覆辙,就只能这么做。

    好在,她一开始铺垫的细节足够多,足够可信,足够让楚之朝臣看不到史实,也轻易能相信,他们至于如此。

    此计不是针对白云教而设,对白云教的教众却有奇效。

    白云教说楚有被神鬼之说贻误战机的过去,那就给秦一个更狠的过去。楚害怕神鬼之说再度占据朝堂,那就让秦更害怕。

    甚至,让马甲永生都在巫蛊之术的禁锢里。还有什么比自己设计因献祭,来肃清巫蛊之风,更让人刻骨铭心呢?

    还有什么比以身死换取巫蛊之术消亡让群臣更加相信,他与寻常妖鬼绝非同道之人?

    他温和,却并不惜命。他也有酷厉手段,只是从不对旁人。

    “秦的古文传说天降旱火,必有异灾。”澹台衡在庭院中看着不远处左相府邸被烧毁后的袅袅黑烟,抬首却见雪轻柔地落下来:“京城却落雪了。”

    其实灾异不灾异,与神鬼根本无关,早有许多实例,百姓却充耳不闻不是吗?他们只信皇权。

    慕容申闭目落泪,跪在他面前,怎么都不肯起来。和庭竹不同,他不劝了,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了。

    将士们推推搡搡,澹台岳仅有的几十名侍卫拉扯着宽大的龙袍进来,想让他即刻即位,有人阴阳怪气说安民军快到了,马上陛下就可以接旨出门认降了。

    澹台衡只望他们一眼。他看得仔细,却好像不是在看他们,是在看他们的子孙,看日后千秋万代。身为一个废储,一个死时的傀儡,替罪羊,他已经尽力了。

    秦的积弊没有被完全扫空,可朝堂只剩一个空架子,若是日后王朝有能,迟早能革新除弊,建立起一个安和的朝代。到那时再无遗恨。

    他起身。

    玄色龙袍上没有五爪金龙,侍卫冷硬说那是因为天降天谴,陛下自觉失责,实际上是澹台岳连件龙袍都拿不出来了,私库被他掏空了,他也不欲这个不讨他欢心的嫡子走得那样风光。

    澹台衡只说:“这样也好。”

    他敛下眼睫:“玄色遮血。”他不欲吓到旁人。

    厉帝在城外被凌迟之消息传回城内,被遣散的仆从面色发抖,难掩惊惶地看向那高高皇城,那里还有一个人没有死,那么死的会是谁呢?

    慕容申大哭失声,最后为全忠义,自刎而死。

    死时一个侍从哆哆嗦嗦地蜷缩在门背后,手指发抖地想要写信给安民军递信。

    虞宋每周写信予澹台衡告知动向,其实行踪不亦泄露,可此人在军中做过伙夫,熟知地形,加上慕容先生常在书房中看着行军图沉思,他为谋权势,就特意透露了消息。

    北卫军与北狄将有一战。

    北卫军行军日久,恐只有一战之力。

    北卫军主将虞宋力敌千钧,要成大计,必杀之。

    北卫军阵亡,朝野不知真相,以为北狄强盛,公子衡忧心成疾,呕血难继。

    左相绝,秦灭矣。

    这一字一句,成了虞宋北卫军,以及澹台衡与亡秦的催命符。

    方颐早知道自己要死,这不要紧。

    可亡秦实在难以为续,她知,所以死前问他所愿什么。其实也不过是很简单的几个字。

    慕容申死后安民军踏入京城,虽不伤平民作风却依然酷厉,直接拔剑杀了那个叛徒。头颅滚落下来。

    一战之中,风声鹤唳家家门户紧闭。血一路从漠北流到城门前的行刑台,再流到焚毁的左相府邸,及慕容申家中。

    死的只有几个蠢人而已。

    “死后,百难全消。”这是他所愿。

    秦死,妖灭。他们没有以后了。

    可是秦与秦之万民改朝换代,不受巫蛊之术捆缚,却有很好的以后。

    虞宋不知道传信的小厮并非慕容申所指使,当年方颐也瞒住了消息,便以为是慕容申下的毒。可她手握绞生线时,也应该明白。

    所有亡魂都该执念生,名绞生,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求死而已。将军百战死,辅相贺谤还,君主负罪归。

    秦的根基坏得那样厉害,从一开始他们走的路就是死路。澹台衡或许可凭幕僚信护求的一条生路,可他不愿如此。他看到积弊比人命重。

    “加不进另一个我了。”幻境外秦疏和谢知章同时开口说道。

    “问题不大,下次加上就是了,只是前面没出现的缘由还需仔细斟酌”

    幻境内庭竹已经泪流满面地面向京城跪下来,打晕他带他出逃的车夫怕他自杀,要拉他起来,庭竹却颤抖着爬起。

    牙关战栗:“我不会求死。”

    他眼眶鲜红地望着车夫。话正是秦疏要楚,要楚所有人都听到的话:“殿下一心求死,就是为求我,为求千千万万个如我一般的秦民生。”

    他喃喃:“已经没有秦了。我不能再死了。”

    他转身,踉跄踏进雪里,忽然落下泪来:“都死了。就没有用了。”

    秦轰然倒塌。但一切都百废待兴了。

    如今楚好不容易爬起,好不容易兴盛强大,这些亡魂,这些自前朝而来浑身沾满鲜血之人,他们是不可能叫楚重蹈覆辙的。

    因为楚之今日的不信神鬼,就是他们前仆后继,以死求生换来的。他们也不止为秦死,也为千秋万代黎民生。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谢知章◎

    只是陈家给了她这样大一个惊喜。

    文武朝臣反对还不够, 背后还有一个白云教。她若是真要让四个马甲都立足楚朝,这样还不够。

    远远不够。

    秦疏放下指尖黑棋。

    楚帝提审六皇子,太常寺卿常长安是不建议楚帝再贬黜,可楚帝看着身形颀长的六皇子, 只能想到子衡这么大时, 只能孤身一人自国昭寺步徙至京。而后颠沛流离。

    短短十九途, 无一岁能安。

    他闭眼,疲惫屏退旁人, 见六皇子还在发抖。“你为何。”他没有力气, 咳嗽后只拍着皇榻厉声:“为何要这样做?!”

    楚瑛其实已经不恨澹台衡了,但他恨楚文灼, 恨这个疑人时仍用,该怀疑自己的嫡子有夺位之心却又不怀疑了的帝王。

    “陛下难道觉得我不该恨他吗。”楚瑛哑声笑,单薄身形已经不似在冷宫时那样颤得厉害,也不再试图装疯卖傻, 声音却更尖利嘶哑:“满朝皇子都是陛下亲眷, 陛下却欲着一个死人为储。”

    楚帝蓦地瞪厉眼睛,铜铃一般十分骇人。

    楚瑛厉声:“满朝文武,谁能服气!”

    叶朝闻还在侍奉老师坐下, 自从从宫中回来后,老师便腿疾复发,手战战栗栗,叶朝闻看得心酸, 瞧见老师视线仍落在奏章上, 难免心酸道:

    “秦之败亡, 难道只由着一小吏吗?”

    他原本是想问, 而不是慕容申背信弃义吗?但虽然不知老师与慕容申有何关系, 他却本能地回避了这一层,只想知道,他们与将军是否错怪了他。

    常长安手指发抖,却仰头长长叹息:“何止是一小吏。”他在那幻境里瞥见那么多,一国嫡长尚受巫蛊毒害,凌迟死后黄门奔去为求金银裹身,连卫北将军战死,百姓都麻木不仁不见悲痛之意。

    何止是一小吏?

    若只是一小吏,随手施善亦可免国亡矣!真正毁去秦的却是百年积蠹,是国已不国。

    风起时叶朝闻不放心恩师,索性宿在了常家,睡前望着那绞生线十分茫然,不料收紧手掌合眼后,却再进一处:

    那是,诏狱。

    锦衣卫副指挥使周云对此很熟悉,瞧见那漆黑铁墙上钩人锁骨的利器,还是一瞬间停住,然后本能侧身按剑:

    他的面庞却虚化了。

    周云一愣。

    他能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所在似乎是这东厂办事的一处狭窄厢房,并无门窗,铁墙漆黑,仅靠灯盏摇曳生光,而正中宽长桌案,放着笔架和一面铜镜,上书悬镜高堂,大抵是用于警示这鹰犬秉公办案的。

    可周云自己就是副指挥使,怎么不知,锦衣卫或是东厂这类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办事之地,本就阴私甚多,明君手下锦衣卫亦臭名昭著,何况是庸君。

    他本能就皱眉不喜,却发觉镜中照不出自己。再低首,就感觉到身体飘渺,难以捉摸要散去般的空洞。

    这就是,亡魂之觉吗?

    他凝眸看着自己透明掌心,忽然听到有人道:“大人,大殿下带到了。”

    周云心底一凛。

    只见那铜镜前缓慢走进来一个身量颀长,也不过是二八二九年华的绯衣宦官。

    之所以能看出他是宦官,而非朝臣,乃是由其头顶圆顶乌纱帽,他本就眉眼殊丽,妖冶非常,眉眼狭危,似恰恰压住这一身绯红。

    闻言也冷淡道:“将人带上来。”

    原来是厂指挥使。陛下不信内侍,因而魏骆虽偶有执笔朱批之权,锦衣卫指挥使却是正经将领提拔出身,但在某朝某代,也有宦官专权,弄朱舞批的例子。

    史上真妖妃祸国者少,昏君宦官专权祸害朝纲的多。所以,此人就是与澹台岳狼狈为奸者?

    门开了。

    周云本来想躲,想起自己现在乃是亡魂,抿唇看去,瞧见外间天色晴依,青色薄氅的储君殿下才进,门便关上了,瞧着来者不善。

    谢知章不善地抬眸:“下去。”暗处守着的人便飞速遁走,门内更暗了。

    按理储君亲临,谢知章该见礼,绯衣宦官却只描着桌上的荔枝图:“臣听闻今日早朝,殿下又仗义敢言,触怒了陛下。”

    他说完,狭长眼眸抬起,意味深长地看向澹台衡:“也不知殿下是真的想救吴均生,还是想害他?”

    澹台衡虽然是被“请”来,但是面无惧色,只看着那幅图:“青粉交杂,大人可是去过岭南?”

    谢知章笑了笑,擦手所用素白手帕十分贵重,乃是水乡湘绣,富商朝贡随漕运送来:“你不怕我?”

    “普天之下,莫非平地,为何要怕?”此平地不止指平坦,更为太平,他话语间并无锋芒,可见此时秦并未到生死存亡之地。

    是了,周云面色复杂,此时殿下尚十分年轻。

    谢知章吐字轻柔:“我们大秦的大皇子殿下,的确是有勇有谋。”

    他拿起桌上的长剑,那本是锦衣卫日常所佩,忽地抬手一掷,扔到澹台衡面前。

    “殿下可知,被锦衣卫如此带来,便是想要殿下的命,都可先斩后奏。”

    此时秦帝还不到真想杀澹台衡之时,所以澹台衡听见谢知章此言也只是抿唇,低声:“父皇厌我,我为吴均生求情,亦可成催他交命,此事我来之前,已与诸位先生求证过。”

    谢知章打量着他,还不算愚蠢。“那殿下为何还要这样做?”

    “若我不说,朝野还有谁敢?”

    谢知章嗤笑:“这意思是,殿下不想救吴均生了。”

    澹台衡摇头。“非不救也。非我来救。”

    谢知章眉眼微动,再对上这少年沉静眸光,眼中轻讽与阴鹜慢慢定格,成一层被撕下来的伪装似的,面色收敛,淡淡道:“来人。”

    一个锦衣卫从外间进来。

    “殿下第一次来锦衣卫指挥所,恐不识得路,又兼被你我之酷厉惊吓着了,你差几个人,扶着殿下回去。”

    澹台衡似要开口,他又摆手:“小心着点,莫让殿下伤着了。”锦衣卫面色古怪,下去了。

    等他走了,澹台衡才缓声:“父皇请大人对我用刑?若真是此,也不必”

    谢知章已经在继续作画,一个宦官,指骨莹白似玉,似澹台衡一般,一副君子做派:“成大事者,装病不过是蝇头奇技罢了。”

    他看澹台衡:“怎么,殿下不会?”

    澹台衡沉默片刻,要走时轻声:“若陛下告罪,大人可遣书童来府。”

    谢知章一嗤:“不至让殿下亲来再受杖一回。”说罢笔杆轻敲砚台,便有一个不同于锦衣卫打扮的小厮,默不作声地随在澹台衡身后。

    以周云经验看,必是暗卫无异。他心情一下子复杂难辨起来。

    待门关上,竟还有一人从屏风后走出,瞧着澹台衡远去背影,轻轻咳嗽。

    “殿下这几年,进益颇多。”

    谢知章将画作完,视线停留细细打量,此刻也平淡道:“若我身处储位,群狼环伺,也难保此心境。只是他能看出你我不会令吴均生枉死,倒叫我刮目相看。”

    说完,他去看方颐,瞧见他咳得面色发白,蹙眉,走至他身边,绯红衣角在昏暗灯光下粼粼闪光:“又加重了?”

    他给方括添上外衣,想起什么,眉眼更沉,话里却暗流涌动:“早知服毒多年,取得信任的仍是一介庸君,还不如当年便迎立你这个表弟。”

    方颐摇头:“那时他年纪尚小,自身难保,如何能镇住朝野?且澹台岳并非从来都刚愎自用,起初几年,他还算有雄心。”

    他面对屏风,低语:“否则你我尊长也不会奉他为主从龙护秦了。”

    只是随着秦越来越强盛,隐藏在其下的衰败之相也越来越重。

    方颐猛地咳嗽起来。

    谢知章取出描金的红匣,让他服药,看着他休息一会儿,忽然道:“救吴均生流放入蜀后,有一文字案事发岭南,我想去一观。”

    方颐淡淡抬眸,他却转开视线:“岭南瘴气横生,苗人却不惧,丹毒研究亦自此始。”

    方颐没有回答,谢知章语气更淡:“我去探路,说不准可为你解毒。”

    方颐手指把玩着那匣里放的丹瓶,眉眼似乎带着笑,似乎又没有。

    仔细看,那里只有冷漠的嘲讽:“延年益寿,实际却是害人夭折。不过,我与皇室子弟皆服此毒,病也不为朝野知,能以此取信皇室,拉得那位当今下水也是好的。”

    谢知章眉眼更加难辨。

    方颐却只看着那解药轻轻道:“我用圣丹,陛下只会用得比我更多。你寻不到也不要紧。”

    “我若死,他也离崩逝不远了。”

    方颐没有久留。左相走后,独自在昏暗指挥所静默的宦官却握着那丹瓶,不知过了许久,他喊人来:“左一。”

    暗卫现身。

    绯衣宦官立在桌前,粉色荔枝还着青,其实不是他去看时熟透成色,只是,他爱青:“着幕后制药者备好其余解毒丹,越一月,我有事要离开云京,到时,你守在左卿身边。”

    左一俯首:“大人身边守卫森严,我等恐难以乔装。”

    谢知章:“不必乔装,你只跟上便是了,他,他会知晓的。”

    但周云也做过流放途中押送犯人的差事,自然记得,这种文弱的读书人,是最容易出事的。

    何况朝野忌惮,岭南途中,实在难测。

    谢知章等人很快被迫与流放一行人走散。

    连周云眼前也见不到任何此世之人,抬眼只有一片流霭。他只能使劲挥开面前遮挡,就见骑马的谢知章面色难看,听着下属禀报:

    “吴均生已死于流放途中,身上仅留遗书一封”

    周云还以为吴均生是被人所害,听下去才知,竟然是扛不住流放路途艰险,才灰心自杀。

    谢知章也抬鞭厉声:“他不堪折磨死便死了,其余人呢!”

    他不是说吴均生不能死,而是不能在此时死!

    方括为救吴均生及为吴均生说话等学子耗费多少心力?!如今他于流放途中自杀,畏罪而死的声名是逃不掉了,但其余学子也会被连带上包庇的罪名!

    山高路远,解救他们放他们归山是唯一的机会。

    “仍哭跪在原地。”

    谢知章用力闭眼,强忍怒气:“带我去。”可是御马还不到,那火光中围跪在一处的学子同僚等皆面露悲色,大呼:

    “天要亡秦啊!”

    说完,就在大凶的占卜遗迹前坠崖而亡。

    几个痛哭流涕还未下定决心的,被锦衣卫抓起,只哭喊:“皇室十夭九伤,君主不仁,天必下谴!”

    然后撞晕在锦衣卫怀里。

    锦衣卫都是谢知章的人,看到这些迂腐学子,这种关头还在盲信鬼神巫蛊,气得不行。

    打乱遗迹,谢知章却久久地立在马上,脸被火光照得明暗难辨。

    周云甚至能听见他指骨拧紧之声。

    字句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十夭九伤,是什么意思?”皇室的丹毒,不是都被解毒丸控制住了吗?

    旁边的学子狼狈不堪,只知道哭,被谢知章拎起,哭得更厉害:“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只知道九王爷,于今日卒了。”

    当头一棒。

    谢知章瞬间松手,当夜便挥鞭秣马,疾驰赶回!

    甚至顾不上去找还信任他的澹台岳禀报,直闯入夷园,瞧见他披着外衫,在桥上喂鱼,步伐一顿。

    他慢慢靠近,视线落在他颈间瘢痕上,喉咙一滚。“又复发了。”

    方颐捻着鱼食洒下,看着清池中:“你没找回药,我也不怪你。”

    谢知章原本就忍耐到了极点。

    瞧见他咳了一声,猛地攥紧他的手腕抬起,咬紧牙关:“药你不能再吃了!九王爷当年晚于你取信他,如今也”

    方颐侧过头:“我不用,澹台岳如何放心任我?”谢知章眼睫颤动。

    “谢阶。”方颐轻轻挣开,低头笑了笑:

    “若你我还是五陵子弟,出身贵门,哪怕再长几岁,也不至于从这位陛下手中邀权,可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楚帝不喜欢方颐,可他不知他比澹台衡大不了多少年纪,更不知她身为女子顶替兄长任职朝堂,每一步都是以死换生。

    她不后悔救吴均生等人。

    他们懦弱逃避不代表天下人都懦弱逃避,下次遇到命不该绝只是刚直的读书人,她还是会救。只是,立于昏朝,刚直是不够的。

    澹台衡秉性期玉,温良和缓,是再好不过的储君,在他即位前,她要竭尽全力为他扫去一切不平。她只能竭尽全力扫去不平。

    这秦之地,才有真正万平的一天。

    “澹台岳从未用过那些圣丹。”

    谢知章猛地抬头,而后瞳孔微缩。苦心竭力白费,方颐表情也只是淡淡,只是带着瘢痕的手与肩颈,更清瘦了:“他不敢服用,全赐给了四皇子及亲近侍从,四皇子为何早夭,不止是服用过重。”

    她咳嗽起来。

    “还是因楚帝也在秘密派太医诊治,他早知朝野染毒者甚众,才敢放下戒心暴露昏君面目。”

    这位年轻的左卿大人面色很淡,薄唇轻动:“我已成棋盘上弃子了,你该尽早谋划。”

    才不会叫我们多年经营,功亏一篑。

    谢知章咬紧牙关,仿佛竭尽全力才能站稳:“殿下,不知?”

    方颐淡笑:“我是不会让他知道的,谢阶,他心太软。若是知晓。”她目光微恍,而后才轻声:“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知章看着他,一瞬间,想起幼时时光,侧过身,手落在石桥上,复又平稳语气,哑声道:“你抢我马时我还曾咒你,是我对不起你。”

    方颐沉默。

    她知道他说此是为表绝不可能放弃寻药救她之日。但兄长早就横死她为顶替身份一月服丹过量几乎早成遗骸,她是注定不可能教他知晓的。

    他所咒之人早死,她也早不是方颐了。

    “方括。”

    谢知章转过身,声音沉暗。他此时未着绯衣,也并非锦衣卫中人,瞧着只是寻常公子,只是面容深邃严厉了些,反叫人以为他是不是生在什么钟鸣鼎食,家规森严的庭院,生人勿近。

    “我此行下岭南,虽无所获,但见吴均生几人死于非命,但,”他眸色微暗,“也带来几件寻常物件,其中也有你与方颐幼时喜爱之物,与一株梧桐树。”

    方颐望向远处。

    “你幼妹死于恶疾,我,身残,不能娶妻,谢家香火也早在我处断绝。”

    方颐以为他又要提:“我说过我不娶妻。”

    谢知章却望着他,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你染了丹毒,我知你不愿耽误旁人,尊长泉下有知,想必也不会逼我延续香火等,只是,此世凄凉,你垂垂老矣时,总该有子供奉膝下。”

    方颐想说他既定了早亡命途怎会垂垂老矣,却听到谢知章蜷曲手指,平静道:“若你不弃,家中亲长,也不怨我声名狼藉,可与我缔亲。”

    方颐转头。

    若不是她知此事绝无可能让旁人知晓,她会觉得谢知章此言是在试探。

    “迎你幼妹牌匾入府。”声名狼藉的谢大人酷烈名声在外,如今却言语低缓,似乎极为小心,“委屈她泉下有知,做几日谢家妇,然后我以兄长事你。”

    方颐觉得荒谬,甚至笑了:“谢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知章却看着她,忽然道:“养子难信人品,可充着如今声名狼藉谢知章来的,总不会是什么胆敢顶撞左相之徒。”

    那时她还不是左相。

    他却如此笃信。

    谢知章:“方括,你不愿娶妻,可是谢家会永远敬你。”方颐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他背影,冷声:

    “你真是疯了。”

    “谁让你一心求死。”谢知章松开石桥,深深看她:“你不能死。哪怕是为着预备侍奉你的谢家养子,你也不能死。”

    方颐面露讥讽:“我妹妹幼年早夭,看不上你。”

    谢知章淡淡:“是,朝廷鹰犬,人尽鄙夷,但方括,莫逆之交,哪怕越百年,我也不愿见你坟前凋敝。”

    他是那样笃信她绝对能封侯拜相,垂垂老矣,名满天下。以至于方颐在吊唁他时瞧见他真迎进去的方颐牌位,只觉秋风寒凉。

    再一回头,花间梧桐,叶早就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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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谢家麒麟子◎

    陈家收拢佃户的田垅上, 虞宋负手而立。

    此时天光晦暗,伸手不见五指,唯她所在之处,仿若悬着星子, 将她面容照亮。

    有稚童好奇地看几眼, 终究还是松开母亲的手跑过去, 伸出双手吃吃喊:“吃,吃。”

    趁夜来抢收的农人吓了一跳, 放下扁担想过去, 女将却伸出手,虚虚握起手指。

    像是很明白饥饿孩童的游戏:“回去吧。”

    她没收孩童的任何东西, 却也收了,这异样的温和使那个瘦小的孩子脸上绽开笑来,晃晃悠悠地扑回母亲怀里。

    农人立刻收担来拜了一回,抬头却见红色衣袖一瞬虚幻, 面色立刻变作惶恐。

    虞宋的声音散在风里:“抓紧时辰吧, 我拖延不了太久。”

    农人紧张,不知她这是何意。

    虞宋瞧见那孩子快挣脱担心的母亲怀抱,又挥散了自己身影, 才对农人颔首。

    农人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竟有一瞬恍然,脑海中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她先前凝实身形,是为不吓着他家老幺?

    如今见她不怕, 才散去, 这红衣女子, 真是鬼吗?

    “春播秋收, 乃是时令规常。”

    龙须疯长助他抢收, 甚至孩子跌跌撞撞几乎扯坏她衣裳,她也只是面有淡色地平静注视她。

    这等从容气度,不似妖鬼,倒像是,神仙。

    正想着。

    “不能随意篡改。”

    “还有三炷香。”

    她声音轻缓,不似御马边疆时那样飒飒风姿,摄敌心魄:“莫叫他人知。”

    农人立刻磕头,双手触摸着这叫他一家四口仅仅温饱,干涸贫瘠的土地,如今它已变得丰饶湿润,还产出一石三金的龙须。

    虽是主家宽和,其中也未尝没有神仙仁心。

    所以虞宋离去时他仍嘴唇喃喃:“仙,这是仙子啊”

    孩童懵懵懂懂,抬头时腰间一片金叶,母亲发现拿出来后突地号啕大哭。

    虞宋回到秦府。

    秦疏睡得不安稳,如今便是澹台衡以云雾之姿安静地休憩着,闺阁小姐面前却放着悬空的水镜,其中正是被绞生线牵连着,卷入这梦境的人。

    “告知他们绞生,反使他们更想带着绞生线在幻境中走上一遭,如此,倒也算是全了之前幻境频繁的忧虑。”

    “陈家那片如何了?”

    虞宋剑背在身后:“楚瑛果然触怒了楚帝,如今夜半三更,太极殿仍然灯火通明。”

    审完了人,灯却不灭。是在等澹台衡。

    而陈家佃户那处。

    促花树草木违背时令速生速衰,本是香火妙用的功劳,但龙须乃是陈家献上,要惠民生,使祠中香火堂堂正正,只能另立其功。

    好在,楚人才广博,善农事者,不计其数。

    “京畿处荒田我也已亲眼看过,土地偏酸,所以庄稼才难生长,我遍寻京畿,已经找到庄稼格外繁盛者,是一个落榜的秀才,和他妻子想出了草木灰之法,只是所居偏远,尚未被发现。”

    “所居偏远”

    秦疏捻着她带回来的土,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便问:“他们所居附近可有长生祠?”

    叶朝闻浑浑噩噩,他与周云所见不是一景,只神思迷惘间看见几幕,但见那绯衣宦官,跪在青石板上,亦停住茫然挥手的动作。

    谢知章的红衣在烈日下被灼得几乎燃烧起来。他也穿红,只是这红,与虞宋与铁甲相锁,软银相连的英气飒勇不同,他这红该是谦卑,是耻辱。

    所以路过的满朝文武才会投以复杂鄙夷的目光,所以他才持着笏板,在没有其他人的大殿外跪得笔直。

    所以他下值时,管家也会祈老返乡之后,看他车马远去,哀声告他:

    “公子如此在朝中做祸民鹰犬,老爷夫人泉下有知,我该如何回答啊!”

    他泪洒长街,痛心疾首。

    但谢知章只安静地看着他,侍从来扶,周遭行人未见利刃却色变闪避,朝野亦尽知锦衣卫之污名。

    他们怕他。他们也恨他。

    他们说从前衣冠高洁,钟鸣鼎食的谢家,堂堂谢家子,也会成为无根的东西,成为帝王身边匍匐的内侍。他们说苟且求生至此,不如死。

    “话本中总爱写,高门被灭,亡命天涯,而后隐形埋名,忍辱负重,却分毫未伤。”

    谢知章淡淡。

    “放在我身上,恐怕就是当初被挑入宫时买通内侍,逃去痛楚。”

    他手指捏着茶杯,坐在酒楼厢房内,而后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嘲讽道:“历经艰险,终于大仇得报,为亲昭雪花好月圆,甚至一家团圆。”

    楼下伶人还在凄凄艾艾唱“怎的个世上好事总难全”,他却随意一笑,没有讽刺,只是看见幼年好友来此,还是眸光一凝。

    他听见小厮喊她:“方公子。”方状元。方括。

    那是方家的麒麟子。

    他幼时的玩伴,年少时便体弱,如今看着,不知怎么更多了几分清减。那身子骨,未免太瘦削了些。

    可却是钦点的状元,陛下盛赞的将相之才。

    侍从小心斟酒,他却连酒液洒出来了都未察觉,迈出酒楼前,到底还是戴上毡帽,却被人喊住。

    “不知,可是谢兄?”

    不知可是谢兄啊。

    谢知章握着那剑,奉命自刎时仍想仰天长叹。

    想起那人如果在京城中,势必会为救下他再折损自己身骨几分。更是先笑又叹。

    悲莫悲兮生别离。

    谢知章已经污名满身,左相掌握权柄前亦是朝野闻名的奸臣,又何惧这一点点的侮辱呢?

    可是,谢知章却不能让方颐救他。甚至不能求生。

    他任指挥使,管家不忿怒而离家出走时痛声问,可还记得自己本名为何。

    阶上兰草生,此名本是为赞君子端方。

    然而他以戴罪之身入宫,却毁了父亲母亲留存的清誉,接手锦衣卫更使得世人唾骂,陛下不允他改名只让他以字称,还为他起了个极为相称,芝兰玉树的字。

    谢知章。

    谢知章想笑。可是染血的手反握住那把剑时,他还是缓缓抬眸:“我记得。”

    澹台衡要进去,被内侍拦住,庭竹气得说他们无理,竟敢对殿下如此,身体孱弱的殿下,竟然敢用掌心去按那锋利的剑刃。

    血才流下,大门洞开。

    谢知章甚至看不清阶上的是谁,但澹台衡知道他若是认得,也会劝他回去,说殿下身份,贵千金也。

    朝廷要以天多灾异为由涨赋增税,两广百姓虽在方颐治理下逐渐安和,也敢反抗,但毕竟距京太远。

    何况澹台岳截留两广赋税,要以侵吞国库为名缉拿方颐。大理寺卿陆光为人刚直,为方颐平反,其中有谢知章相助。

    他已不可能独善其身。澹台岳却还要将他们逼到绝路。

    叶朝闻瞳孔颤动地看着那恢宏大殿,常长安难忍腿疾地挣扎起身,仍阻止不了那阴鹜帝王冷笑:

    “好,好,你们竟能找出方爱卿未留民脂民膏的证据,方爱卿,是朕的好卿家,百姓的方青天!”

    他怒不可遏,但仍目光冰冷:

    “那你们说说,赋税去了哪里?那一百万两金银,去了哪里?!”

    其实普天谁不知,这是秦帝为除方括自导自演?

    然而天下却不能说,凭空消失的赋税,是在皇帝的私库当中。

    这便是封建王朝的悲哀,是皇权的悲哀。

    谢家留下的暗卫要救他走,禁卫军也如临大敌,深怕此人不肯自刎,反而伤人离去。

    然而谢知章却不能走。

    澹台衡终于推开了守门的将士,却只踉跄着看到血染红了青台。臭名昭著的谢知章没有着绯衣,他着着寻常公子的服饰,像是那一日强闯夷园一样。

    “谢阶。”方颐最后对他说,“你本也出身高门,合该与自己爱慕的女子两情相悦。”

    她还是婉言回绝了他迎牌位入府的提议。本是为让他不必受情谊束缚。

    然而。若谢家没有因声名显赫遭澹台岳猜忌,他与方家,也本该是门当户对,他也本该纵马长街,称一声,谢家龙章凤姿的麒麟子的。

    血泊里的谢知章闭上眼睛。

    他本也该意气风发。

    澹台衡第一次眼见人逝,几乎踉跄着倒下,被吓坏了的庭竹一扶。身旁黄门掐着嗓子尖刻地喊:

    “告还天子,侵吞两广税银之人,业已伏诛!”

    澹台衡手指紧紧蜷起,病得高烧不起。第二日方颐快马回了京城,赶上早朝,还要看着那带血的笏板,听澹台岳语气难以捉摸道:“朕为方卿平反,诛了这真正罪大恶极之人,怎么觉着,爱卿不大高兴啊。”

    方颐脸色冷沉地抬眸。

    他记恨方颐背叛他,所以故意这样问他。不找出欠银,方颐和两广要被问罪,找不出为此负责之人,澹台岳要将此事推给邪魅,再兴巫蛊。找出为此负责之人

    满朝文武,除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宦官,谁肯为如日中天的左卿挡此死劫呢?

    方颐手指青白,脊背挺直:“臣。”

    然后拱手垂首:“谢主隆恩。”

    谢知章走不了了。

    ——他若是走了,金银赋税,尽归天穹,方括要如何令才破混沌的百姓相信,他们安和,是因为君臣有德,风调雨顺,也是因为气候相得,而非巫蛊作祟呢?

    他们要如何破除愚昧,去相信,天子,巫蛊,皆非他们该倚仗之物。他们该倚仗的是自己。

    澹台衡病中听闻方颐来看他,强撑着坐起,才咳嗽起身,屏风外隔着的人还未换下一身朱红官袍,眸似点漆,凝望着那屏风。

    过了片刻,她嗓音温缓:“子衡好好休息。”

    澹台衡手指一动,轻轻掀起帘幕,看见表兄的身姿,一如既往地笔挺冷清,不携任何人间烟火之气,外间滚烫茶水,却已被她饮尽。

    放下时,指骨狰狞,极尽隐忍。

    堂堂御史,督两广财务,好友身死,竟只能借探望之时一盏热茶聊抒痛悲之意。澹台衡看不清表兄的表情,但自那日后,他从未见过她有如此失态。

    哪怕是以死亡计。

    方颐说哪怕是遗骨不存,虞宋也要与她争。可许久之前,声名不存的谢家麒麟子,就以鹰犬之身,为她争过一回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这字与秦厉帝这谥号,都糟透了◎

    身为谢家子, 他能以死全节,也该是得偿所愿,然而,然而。

    连突兀进入这梦境的叶朝闻都茫然了。置身长街, 夜凉如水, 似乎什么风都吹不动此刻的静谧。

    百姓不知是否安乐的寂静夜里, 打更人几声长吟:“禁卫军进,锦衣卫归——”

    闭户人家门口更往里缩。

    哪怕是这样的夜里, 也有人在宣贯锦衣卫的威名。然而谢知章死时, 虞宋死时,方颐死时, 澹台衡死时,哪有人随着这打更人的一路长吟探探他们的亡魂呢?

    知晓国终是破,百年春秋,当年之人皆已命绝时, 包括叶朝闻在内的人叩首高声, 犯颜直谏。

    有谁想过这数百年的淋漓,都是一条条真实的人命。

    叶朝闻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扶着墙, 被一个来不及关门的妇人瞧见,她嘴唇一哆嗦,本能要跪,却又犹豫发抖地递上一碗水。

    叶朝闻张张嘴, 再回首, 一路青石阶延伸过去之地, 京城高墙, 堆满锦绣白雪。有老马拉着白布盖着的破旧木车, 摇摇晃晃地将人拖进城来。

    叶朝闻不知道那是谁。但递水的人家家里传来一声晦气。

    太极殿一向是亮得厉害,打瞌睡的内侍也不敢太不警醒着,只是实在是累狠了,这么头磕一下怎么,立刻睁大眼睛,几乎爬着出去,拉长声音:

    “公公,殿下,殿下回来了!”

    楚帝几乎是瞬间下了早朝回来的,提着玄红色复杂裙裾,左顾右盼,听到周云来报说在当初破庙才加急赶过去。

    但没赶上,因为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立在那草木衰微,遮盖石壁的断壁残垣间,神色都显得清淡。如今不束男子发,眉眼仍带几分左相时的冷冽清锐,却已十分陌生了。

    “虞宋说殿下躲着她,百年未见,殿下这是也要躲着我了。”

    楚帝堪堪止住步履,但脚步停了,喉中粗重呼吸未停,视线本能逡巡。待方颐转过身,才知他在哪。

    甚至都没有一个影子。只是一个朦胧的,不仔细看几乎瞧不清的侧影。

    原野比夜还静。

    澹台衡衣袖似乎被草木割破,但他残魂本就是破的,一瞬间仿佛百年前就是葬在这里,被蒲苇沙砾虫蚁淹没。

    终于开口:“阿虞不会这样说。”

    方颐想上前,他身形便轻轻地淡了,像是春天躲在迎春花背后的闪躲,可这比拟只让人觉出无比的心碎:“表兄这是也在怪我吗。”

    方颐仔细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子衡。”虞宋其实并未与她说任何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梦里她眼见方颐将她死后世事翻遍,仍未置一言。

    但方颐还是说出那句不约而同的:“我真的快认不出你了。”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怪你。

    澹台衡破碎的发丝掩在蒲苇后。

    “秦之败亡,一岁而已,商持五九,楚循三六。”这是各朝各代延续之时,他本是想令表兄不必介怀:“世事无常,穹宇恒数而已。”

    楚帝已然听不下去,方颐却说:“我是问你。”

    这个你字,并不被她说得很轻,也不很重,可澹台衡却本能地侧首,避开方颐的手指:楚帝也快步向前。

    但很快意识到,他是碰不到的。

    只有方颐能碰到。但她能碰到的也只有被剔干净的白骨,折断的脊梁,是沙砾掩埋下的脏污,是他百年未雪的声名。

    所以方颐喉咙微张,最后也只看着自己和白骨交融的手,甚至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只是很不明白。

    就像不明白谢知章为何那么做:“为什么?”

    若说理政爱民,是你之宏愿,为此折骨献命,也就罢了。为叛军不屠百姓而凌迟受死,这样的死法,也值得你困顿浑噩到如今。

    值得你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但澹台衡回答不了她了。

    他死在百年前就是死在百年前了,死前的公子衡尚不能以人之身躯回答至交好友,又何况是鲜血淋漓的如今呢?

    所以方颐袖中手指紧握,他只是又倏忽化风:“表兄。”意识到什么,他一怔,又一动:身影被蒲苇刮开的裂口便更大了。

    但他无知无觉,只是抬手:“阿姊。”这一声非是相认,而是全当年那句“只盼你莫要怪我”之情。

    “既是已死,何尊虚礼。”

    风过她衣袖,方颐忽然道:“既然你魂体已毁,便与我回去。”楚帝来不及着急,澹台衡便默然不动。

    方颐转首,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能回。”澹台衡轻声:“楚朝君臣,于我有恩。”

    “再大的恩,开海奉民,足以报也。”

    “陛下承意天明。”

    “既然承意天启,自有佛祖自佑,何需你留?”

    澹台衡似乎是眼睫一颤。

    楚帝虽然因他只说有恩而未及父子之情而觉心酸,却也忍不住咬牙道:“阁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与子衡引为知交,楚会以储君之礼待他,绝不虚诓半分!”

    方颐抬眸,素簪别发,虽未言语,却嘲讽地看着他。楚帝怒从心起,澹台衡却说:“此地与京郊共两百座长生祠。”

    楚朝君臣一静。

    他又拱手:“虽念姊,难还也。”

    楚帝心头一酸,只咬紧牙眼眶发红地看着他。虽念姊,念姊!

    他早该晓得。楚帝用力闭眼。不论他怎么做,怎么让他忘记,他始终是秦的储君,惦念的是秦的朝堂,秦的人。

    方颐却对这答案不满意,还待再说,澹台衡转头看向漫天蒲苇:“香火传信,庇佑万民。我虽并非楚魂,受此香火,不能赊也。”

    为使她相信,他甚至不肯说他从来都没有受供奉。方颐却淡淡:“若无安民亡秦,你本也该有万民立祠。”

    澹台衡只回:“秦之永固,该因阿姊,阿虞与固来往忠臣名士等,我何德何能?即便有祠也是该为他们而立。”

    似乎是知她心中隐忧,他衣袖轻扬,唇角也牵起:“子嘉无事,泱泱大楚,不类秦易。”

    方颐:“我死前嘱你百难千险,决计以生为先,如今你先背诺见我,却只欲对我说这些吗?”

    她又说:“十九未冠,谁允你不过尊长耳目,就自取字子嘉。”

    方颐发丝被风吹起,声音更淡:“这字与秦厉帝一并,都糟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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