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经庭竹说为出兵北征, 虞宋拒了她的婚事”
玄衣大氅的公子是将绽未绽的玉兰,墨发拿簪轻轻别着,便顺着染雪的灰氅垂落下来,似乎在雪中走了许久。
魂魄都变得雨水一样空灵。
“阿虞身为女子, 多受朝野抨击。帝家为她定下的婚事。”澹台衡咳嗽起来, 楚帝想扶, 却只穿过一只彷徨的手。
楚帝牙关一涩,手瞬间收紧。
他只轻轻拢在大氅里, 因为死去太久灰氅上的雪都是将落未落, 几乎化成水一般的晶莹。“是为叫她归家相夫,也是为保她远离沙场。”
父母之爱子, 也许可能掺杂利益,但也在能护持时尽力而为。可惜,虞宋没有接受。
楚帝有心想劝慰澹台衡:“她若真选了这条路,哪有当时的北卫军?且她不同于世间一般女子, 男子也必得是顶天立地者, 才能配得上她,所谓婚事,也许难当。”
澹台衡眼睫慢慢地垂下。
宫中的路其实很平很平, 侍从为了小心侍奉也往往步伐谨慎,不至于左右颠簸,但澹台衡的衣袖却总是被风吹起——莫说被风吹走,他如今都怕, 被风吹散了。
楚帝骨血脉络在鼓胀, 太阳穴突突地疼, 忽而一挽衣袖, 拿起挂在辇上的海灯, 便自己伸出手掌围着那微弱的灯光。
魏骆等人见状忙簇拥过去,劝也来不及劝,就见澹台衡侧眸,又收回视线,楚帝只感觉澹台衡周围的风雪一停,有小小的雪粒,他伸手去接不及,便掉进海灯的灯火里。
“子嘉!”他本能短促出声,气急息短。
澹台衡只轻轻笼起风雪围在楚帝手周围,只是没一会儿,风雪就停了,他又抬起手,雪便飞旋。
楚帝又急又气,但拉不住他,只能连声怒道:“又烧不着,你这是又做什么!”澹台衡只说虞宋的事:
“是京城云家。”
他似乎回忆起很久之前的事,奇怪的是与自己相关,百年混沌后他忘了大半。
提起虞宋。
他总好像是远远望着她还活着,等在这世间等她寿终正寝前为她成愿的那一个。他不将她视作亡魂。总以为他死了她也是不该被安民军暗算而死的。
“也是武将,功勋不高,云家的次子很喜欢她,不通武艺却会跑到军营中去看她练兵实操。”他模糊的脸带出一些很慢很慢的笑来。
“阿虞总与我说,武不敢当,但于教子一途,她胜云家诸位长辈远矣。”
楚帝不想打破这氛围,便看着他表情很小心很小心地问:“她也教导小辈?”
澹台衡笑着摇摇头。
往日晴雪似乎在他一人身上复诵,他将虞宋的话说了一遍道:“教了还不如她这个未曾教的。”
楚帝挤出笑容,其实还是可笑的,只是他一想起往日便实在笑不出来,澹台衡却咳嗽起来,惹得一车人又是紧张。
他平复片刻:“死魂本不该有病症。”他转头去看楚帝:“也许是我话说得太急了。”
楚帝:“这是哪里的话?”他不知他声音夹在风雪里有多么缓多么轻,他又是有多久,不曾与旁人说起他的旧友了。
楚文灼想护着他,下意识伸出手,这一次却触到冰凉的手背,他一颤,立刻蜷缩起手指似乎将温度传给他一些。
澹台衡却没有什么感觉。
马车的摇晃声轻了,天地间的寂静也重了,于是从回忆中抽身的亡魂也接着话急的意头哑声道:
“不该留念徘徊于这些过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御辇曲曲折折到了群臣非要楚帝召见蔚家与虞宋的议政殿,路上便觉风雨有异,只是陛下与澹台公子同乘,谁也不敢去打扰。
因而魏骆掀起车帘才发觉瓢泼大雨直灌门庭,宫门前高柱都被染得鲜红一片。
楚帝先下辇,在华盖与伞下自己大力握住掌棍,去找澹台衡,亡魂却只是一个侧影。
楚帝玄袍溅水,深色更深,他的灰氅就在如注的雨水中,不染尘埃,丝缕分明。能沾染他的只有亡秦的雪。
楚的骤雨,怒而急地快将他打散了。
同样如此的还有虞宋。
她没有与蔚家同行,只是自己负手握着长笛,戴着的兜帽似乎几度被风吹开,衣衫也没有一处是湿的。
周遭兵士犹在叽叽喳喳不觉奇怪,直到某一刻,她的眉眼变得透明模糊。
兵士嘈杂一停。
她转过身去,未及说话,兵士哆哆嗦嗦跪下,涕泗横流,请她饶命。虽说是饶命,但已将这位新任的千夫长看做是妖孽。
雨声被拉远,坠落的珠帘被猛地扯开——楚帝大步入殿,忍着怒声让他们将兵士带下去,而澹台衡和虞宋仍然在雨里。
满堂狼狈,只有他们两个是衣冠尚洁的人,如此殊异得仿佛上天庇佑,但楚帝知道这本不是个好征兆。
但他们入殿时还是让人带上火与灯,就放在澹台衡一侧,满殿是炙烤的火气,楚帝于是又后悔了,又叫人撤走。
但他们仍然被火光映得潺潺袅袅,仿佛火将他们本就虚实难辨的魂体变得更加透明。
“虞宋,你勾结蔚家,私入军营,可有话说?澹台衡,你虽口称愿为陛下得万民之心,所提之策,却皆有你澹台衡之因果,且虞宋为武将,你招揽也多为武将,你等还说你不是居心叵测,早有谋算?!”
“如今堂前有方算士拘禁你魂魄,我等也不敬鬼神,若再不从实招来,莫怪我等禀告陛下炼化了你!”
这等耳熟的话,堂上之人已听了三四遍了,但此人说完天公倏地降雷,倒使这异状可怖了几分。
其余臣子也一个个出列。
“陛下,虽秦有心,但民虑甚,司马之言虽过激但并非毫无道理啊。”这是忧心忡忡派的。
“陛下,要赐福于秦,修史立祠已经是可为之事,令他们插手朝事,会不会于他们功德有弊?”这是假意为他们考虑派的。
还有直言不讳派,从前说这话的人是常长安。
如今常长安闭眼,他的学生却冷静道:
“陛下礼遇,已经过甚,澹台公子若是与陛下有缘,陛下认作皇室子,过天下人悠悠众口之关隘,亦无不可,但还要越过皇室之子的隆重吗?”
他又转向虞宋:“将军既是秦将,便知行伍有异,对于行军作战来说,有多少风险,莫说今日兵士见将军水不染衣便惊恐如此,便是不见,将军会放心将军政交予一个前朝之人吗?”
虞宋侧过身,兜帽于无形间消融,清冷眉眼像力度适中有柔有韧的弓:“我非为插手军政。”
进士学士叶朝闻好整以暇:“谁会信呢?”
虞宋忽然握剑,大雨瓢泼,她的剑鞘便是雨中一杆短旗,一瞬间风驰电掣,手指飞转间剑鞘震动,再抬首:
叶朝闻巍然不动,剑却插在殿前柱上。
有臣愕然,起身凛然怒喝:“虞宋,你是要在御前动手吗?”
“陛下本就不是我效忠的君王,”
殿柱的裂痕犹在,剑却消融,转瞬间回到她手里,群臣虽因方若廷存在对鬼神稍微不惧了些,见着这一幕还是本能畏缩,她却只是看叶朝闻一眼,
“大人好气度,只是无有证据,便去污人,古今不齿。”
“我只是行规劝帝王之责。”
“若有冤情呢?”
“暂避军伍,对将军也算是冤吗?即便有冤,为陛下与楚千秋万代,就此让步,亦无不可。”叶朝闻不为所动,见她还要再说,握着笏板道:“将军何必与我争辩?诚与不诚,只在方寸之间而已。”
楚帝拍案:“你们缘何如此惧怕她,惧怕子嘉啊!”他们如今都是因他们香火才能存续此世,他留他们还来不及,他们就非要将她与子嘉赶走,是吗!
叶朝闻躬身:“臣也并非有意夺理,罢,只要虞将军说出私自进入军营之由,我等自可重新计量。”
他说完,其他臣子也站出来:
“臣附议。”
“臣亦觉可行。”
可说话极有分量的常长安没有阻止陛下令两坊百姓为澹台衡立祠,如今叶朝闻抬首去看,发现老师也只闭着眼站在原地,一愣。
但他脾性如此,不曾动摇:“将军可愿为我等解惑?”
虞宋还没有说话,殿前黄门突然上阶,附耳对楚帝说了句什么,楚帝便沉了脸,叫他们不要再吵了,才赐座给殿上德高望重者,又让澹台衡留意自己身边的海灯是否被吹熄了。
叶朝闻等分立殿内两侧,才发觉陛下袖中亦有两盏,此举早就于理不合,但他们咬死亡魂有异心,绝不肯轻易松口便是知道楚帝心早就已有偏颇。
不能动之以情便只能以理约束。
可他们忘了,情本就是主宰理的。所以楚帝如今看着还像是顾忌群臣议论,他们便没有留心,只待用理法将他们攀咬下。
进殿的是秦疏。
她今日衣裳甚为清秀,芙蓉花朵缀于裙摆,青色潋滟,虞宋目光无有波澜地望过去,澹台衡对她施以一礼。
“阿疏,”虽然不满于她因青鸾之言对澹台衡有偏见,楚帝语气却放得十分和蔼,“你有何发现,告知群臣便是。”
“请陛下恕臣女欺君之罪。”
楚帝笑容一僵,双眸中隐隐有情绪闪过,但他也只是道:“阿疏不是说拜托李将军查探了虞宋与为她所立的几座长生祠,都是她庇佑他们风调雨顺,以此来向朕说明虞将军并非包藏祸心吗?怎么如今,又说欺君了。”
“不这样说,陛下不会让我进谏。”
楚帝眉心微跳,话到嘴边,看到澹台衡,又咽下,手指按在龙椅上。只要澹台衡一日是秦疏唤回来的,这把柄就永远在秦疏手里。
楚帝做不到任意发落。
“那秦小姐可否告知我们,发现了什么。”
“那几户军民并非因为给虞将军立了长生祠才受庇佑,臣女与李若姐姐也有别的发现,此事牵扯甚重,还望陛下与各位大人移步,往行宫一观。”
行宫?!
朝臣议论纷纷。人人都知道行宫乃是皇陵所在之所,陛下极少去此,而她却说事实在皇陵当中
“大胆,你可知皇陵代表天家威严,私入乃是死罪?!”
“正因如此,臣女才敢断定,皇陵之变,皆非人力也。”青鸾便是幕后之人派到秦疏身边的细作,这几日因为折在李家了,正恼火。
但他们知道,秦疏对澹台衡有了不满,那这不满便成可利用的,于是很快便有人出列:“为保大楚国祚,请陛下允我等移步一观!”
雨声淅沥。
殿前朝臣散去后叶朝闻被师叫到一侧宫道上,他恭敬行礼,并不因老师当时未站出来附和而怨恨。
常长安越看却越觉棘手,最后问:“今日之话,是谁教你?”
叶朝闻直起身:“并无,反倒是老师,往日您总说,礼不可废,受陛下召见后便翻覆其词,他们到底与您说了些什么?”
常长安闭眼,他不过三十岁余,面对年轻气盛的学生反而屡有老态。
他本也不该任主考官,是那一年礼部尚书因不悌下马,他临危受命,才有了叶朝闻这样一个刚直的学生。
比起学识,他不如张相学生何瞻,可比起固执,他胜世上众人。“没说什么,他们不过是让我看了看旧史。”
他看叶朝闻:“我记得你也才及冠两年。”
“是,老师赐字通达。”
常长安:“那我便愿你见事通达,多问多想。”
檐前的雨下了一夜。第二日,朝堂重臣与弹劾虞宋等整装待发,楚帝犹不见踪影,群臣四顾,待见华盖才跪下。
张铭却手一抖,深深垂首,近臣亦变了脸色。楚帝身着蓑衣,手提盏灯,身后侍从亦各一盏,灯盖结构繁复,风雨难侵。
楚帝刚抬手叫他们免礼,风雨就一瞬间放晴。
楚帝下意识屏住呼吸,他立在阶前那里,文武百官与秦帝并不在乎这个储君的声名,与他隔得很远。
青天白日下,却有骏马扬蹄,不紧不慢地载着一军魁首踱步到他面前。百官送行,这等举动是何其狂悖,秦帝都变了脸色。
虞宋却不在意:“殿下。”
旁边的裨将显然欲言又止,待并入行伍,才牵马过去低声道:“将军,大殿下近日遭贬日益频繁,军中都传闻陛下欲褫夺其名,您与大殿下不过是点头之交,何必如此?”
在他看来不值。
虞宋铁甲红衣,立于马上皎皎如弓饰的红月,形如铁钩性能伤人,言语却平:“你自幼在我父亲身边长大。”
那裨将立刻拱手表示恭敬。
“可曾听说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有人交至白首亦按剑提防,有人不过寥寥几面,便能引为知己至交。
裨将:“可帝家之人,怎可能与殿下毫无嫌隙”虞宋已经扬长而去,那时,她不过十七。
驱逐拓跋名扬北疆,班师凯旋时满朝欢庆,来迎接北卫军的人塞满了街巷。
有人听说北疆寒冷,北狄自己生于此地却屡遭偷袭,适应能力甚至敌不过自南向北行军的北卫军,在路上制雪以作欢庆。
其实并非是雪,而是一种提前收集起来的柳絮,漫天飞舞之中将军横刀立马,轻轻仰首,与楼上澹台衡对上视线。
他归京时她还是帝家嫡女,转头对侍从道,你看他的脚印,怎的那样浅。
如今她借着帝家声势与自己武略名动天下,澹台衡望着柳絮因风飘舞,再拱手时她已经纵马离开,裨将凑上来道有人送来金银。
虞宋解下披风:“送去牺牲兵士家中。”
管家犹有疑虑:“将军声名正盛,奴担心此是贿金。”
虞宋踢起长剑,身形凌厉一转,而后收势,忽然问:“你见过讲经收银吗?”
管家:“这,讲经乃是义举,是宣扬佛法,怎可如此做派?”
虞宋:“我见过。”
披风扬起,她大步去澹台衡新辟的储君府邸,进去时不见侍从,里间隐隐传出人声,是父亲:“殿下费心了。”
“将军果决能断,有此战功非我举荐,是将军生该扬名。”
“帝家已决定投效殿下,只是殿下不语,有些话,臣却还是该直说的。殿下才从寺中回京,被立为储,只是无有旁年长皇子侍奉,若是如妃有子,殿下情况如何,可需臣直说?而帝家如日中天,虽无男丁,我有阿虞,亦无需费心,所以此谋,乃殿下该担心我帝家出尔反尔也。为使陛下安心,我愿斗胆,请殿下来我帝家下聘。”
里间忽然没了声音,虞宋就站在那默默地听。
“愿以婚姻,缔结两姓之好,全殿下之暗忧也。”
澹台衡却拒绝了,帝家家主觉得吃惊:“这,殿下就不担心帝家反?”
“担心。”
“”
“可担心并不能使我断她前途,使她囿于东宫,难展所长。”他又放缓语气:“今日伯父所言,皆是有理,只是伯父可曾看过我讲经?”
帝家家主犹豫沉吟。
澹台衡笑:“她听过。”
他说了和她一样的话,所以和她一样晓得,他们本是一样的人。透过轩窗,虞宋甩出短匕,扎在短柱上。
帝家家主一愣,而后薄怒,澹台衡却对她拱手,听她慢条斯理道:“我不嫁人。”
她似乎是看着他,语调更慢,语出惊人:“一国储君都不敢阻我,何况是世间寻常男子?”
澹台衡:“纵我有惊世之才,亦不敢为也。”
出府路上她说:“殿下通情达理,入京时却被我讥笑,殿下难道就不气吗?”
澹台衡没说她说的是实话,或他不会计较这样的话,只比面对帝家家主时更加温和谦让,声音却缓,却有力度:“愿以昏浅,使君昭昭。”
愿以昏浅,使君昭昭。
愿以我这昏庸浅薄的头脑,使阁下的声名与伟略得到昭扬。
他们从不是君臣眷侣,好友同袍,这些词都太浅了,无法描述他们的关系。
她愿以他们是至交,书尽浅浅相识的三年,他愿以天下慕之,叫世人晓得,即便并非昏庸浅薄之人,也难以不倾慕她的声名。
他对她不是男女之情。
是身虽死,魂犹念也。
作者有话说: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浣溪沙》说的是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赌书泼茶的典故。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寤寐百年,永不敢忘◎
拒北狄于狭关的一战, 入夜时她展开羊毛毡上绘的北狄主营图,裨将多多少少有些惊讶:“将军欲剿北狄?”
“路途遥远,且他们擅游猎,如何能轻易寻到踪迹?”她只凝望着这图, 直到某一刻营外刮起大风, 她收了图道:
“只是给他的贺礼。”
裨将竟一瞬便听出他是谁:“殿下亲和文雅, 施以仁政,若是真能使北狄遗民来秦, 必将天下太平。”
她也没说这是多么不易做到之事, 掀了营帘见帐外旷野千里,月明星稀。一切青蓝交杂, 像是被含在一汪冻结了的湖水里。
此处距云京很远很远,她却忽然道:“说会治寒疮的牧民,去哪了。”
“卑职怕他是奸细,押在帐中, 留了饭菜, 并不曾苛待。”
虞宋转过身,蔚家人终于知那一日她是如何看穿火铳营是哪一队人的:“他双手粗糙遍布厚茧,且身上衣着单薄, 附有奶腥,见到我等也不曾探问兵马布置,料想即便是北狄人,也不是奸细。”
“那卑职将他放了?”
“留下, 问问他会不会治手, ”虞宋捏着骨哨, 放在唇中一吹, 红鬃骏马奔驰而来, 亲昵地拱拱她的手,她随手将骨哨扔给裨将,“这样大的风,他也不忘弹琴。”
裨将纵马跟上,即便跟了将军许多年,他也仍不明白这种默契,这种绝无可能的心有灵犀:“将军是如何得知,万一殿下没有奏琴呢?”
虞宋握着缰绳,发丝被风吹起。北疆多雪,不似云京。望过去甚至看不到什么百姓,只有展开的军旗,被风扯动。
马儿随着她的动作优雅踱步。
“朝野贪腐,君主无能,”她摸着骏马,“不弹琴,他能如何抒发心中忧愤呢?”
告诉他珍重即可,总是学不会。
裨将便寂静了,待到属下打猎打到了猎物,兴奋地来请将军也过去与他们同乐,虞宋才转过头:“你将殿下的近况告知他,若能治,便将他留下,要什么药材珍奇都寻来。”
骏马步子迈向营帐,她治下的柳营军训严明,号声齐发,间或夹杂着几声笑闹,是正修整的几营比起武来了。
她到时猎物已堆在正中,瞧见他,一群人气势高昂:“将军!看我们找到的猎物!”
“真想不到这等荒蛮之地,还有这种野奇。”
“下次真可搞个打猎的乐子来,比一比我们谁的马更快,箭更准!”
火光噼里啪啦,烧红了一群兵士的铁甲,她也随手将披风解开。
风吹扬起来的赤色像是她旋转红缨枪时飒飒的光影。
袁宏达觍着脸凑过来,被风绮翻了个白眼,挤到一边。
他只好搓着手:“将军”
虞宋:“你要的金银我已经寄回去了。”
风绮拿了一只兔腿,嘀嘀咕咕:“还有几匹良驹呢,全都是北狄进贡,价值千金,将军对你可真是好。”
裨将沉默地在一边喝酒。
袁宏达倏地睁大眼,然后激动难言,虞宋却将烤好的兔肉翻过来,递给身后忙得满头大汗的伙头兵,示意他们一起过来,而后才一边烤一边道:
“不是给你的。”
袁宏达竟然松了口气,嬉皮笑脸的:“将军这是又有了什么良策?只不过我家的在京畿,离北疆可是远得很哪。”
虞宋看他一眼。
袁宏达困惑地求助四边的人,直到有个大块头,膀粗腰圆的,一砸他肩膀:“真是笨,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忘了?”
“什么话?”
“自然是要教太子殿下策马了,自己放出了话去,将军还替你寻了良驹,怎么,现在要不认了?袁宏达,我瞧不起你!”
“殿下,殿下不是伤了手吗?”
于是一群人长长咦了一声,就这样闹了起来。
裨将忽然看见有值守的兵士来找虞宋,下意识想挤过去,竟然没能。期间还有人挽着他,或是拐着他的脖子要他也过去吃喝,裨将勉强挤出个笑来。
风绮上前一拉:“别逗帝副将了。”
众人哈哈一笑,把裨将松开。
他一边揉脖子一边咳嗽着快步跟上,听到将军说“不必喊他们”,下意识问:“怎么了?”
“回副将,北面有异动,好似是一群贫民,瞧着并非北狄人士。”
裨将似乎是惊诧:“贫民,怎么会来此处?”从他们打猎到这些猎物便如此兴奋便可知,此处真是一片荒芜。
虞宋:“或许是敌袭伪装。”
又顿了顿:“罢了。”她也没有将披风带上,直翻身上马,而后往篝火那里一望。
裨将忙道:“良驹都是属下精挑细选的,不会有差,只是袁宏达本就不通骑术,要将养着可能都要花些钱财。”
“既是良驹,卖了就可解燃眉之急,”虞宋拍拍马儿,使它脚步轻快之后令裨将留守在这,“况且殿下在安民军上下了这么多金银押注,总该还他一些。”
她不肯承认马就是给袁宏达的。
只是要去查探敌情前又绕了一圈回来,坐在马上:“看着他们,闹便罢了,不许喝酒。”
“有军令在,他们哪敢。”
虞宋:“你带人在这接应着,若不是贫民,就地正法,若是贫民。”
红衣女将没有拿长缨枪,她的面容也似乎在雾气里消解了,握着缰绳微微一顿:“就带去里城安置,记得提醒里正,不要让他们聚在一起。”
“发现异动,直接下手。”
“将军是担心贫民为他人策应?”
虞宋:“你我身后是秦万万子民,不可轻忽。”她像是看出裨将的欲言又止:“殿下确实喜欢念经讲学,念得我头疼。”
“但即便是殿下在这里,也会这样做。”
裨将恭敬拱手。
“帝周,你别忘了,他是帝家决定追随的人,我看中的人,不会错。”
裨将躬得更深,待马蹄声远去,他看见那一抹红缀在高原之上,一直奔腾一直飘扬。
直到与贫民相接,融进海里。
殿下可不需袁宏达来教他骑马,他那一日应下,只是因为知道袁宏达家里母亲与妻子病重,需要钱财,想寻个由头。
往日金银都是殿下来周转,这次袁宏达妻母来信,求到将军这来,将军也未觉殿下这是仗着北卫军远行便断了接济。
她知道他积忧成疾。也知道他病体难支。
来北疆,便是为他尽可能斩断来自北狄的威胁,要他知道,庙堂之远,帝家可为他已被废谪的储君身份尽一份心。
他非秦储,但永远是北卫军惦记着要教跑马的公子衡。
后来怎么样了?事情是怎么样的?
楚帝只能看见模糊的血色,从天至海,延绵万里。他只能看见被她握在手中的旗杆,血战至黎明,那旗也不会倒。
他看见澹台衡奔徙千里,收到澹台岳的敕令时跪首不愿起,他看见狭关之败传回京城,朝野震动,帝家甚至不肯挂白绫,看见澹台衡才敢大哭。
那是怎样一种僻静啊。
待庭竹扶着澹台衡走出帝府时,古朴沉默的横梁已经一根根,掀起雪白的长绫,立起灵堂。澹台衡手背覆疮,紧紧地抓住庭竹的手,然后徒然闭眼。
走下台阶,猛地咳血,血染白衣。
从此他再也不肯穿白。
哪怕凌迟,也只有一身不显血色的玄衣。
他怕这血色污了她,更怕他看了这血色,就再忘不了十万狭关兵败,她拒敌百里,北卫军虽胜,犹死。
楚帝猛地惊醒过来。
连绵的雨像是此世的钟,喋喋不休地要他们从幻境中抽离,却片刻都淋不到他们心上。
群臣相顾,张铭踉跄,在学生何躬行的搀扶下捂住了胸口。何躬行低声:“老师保重身体。”
亡秦之恨,无老师在何人能平?
常长安也手指微抖,他垂眸,按住了。
他知晓狭关兵败,因为代入慕容申时便亲眼见澹台衡呕心溅血几乎难以周全,也知晓北卫军亡并非是后来朝野皆知的抵御北狄,而是安民军趁虚而入。
但,他不能偏颇。常长安侧头去看叶朝闻,他亦紧紧捏着笏板,而后对陛下三拜起身,看自己的老师。
这三拜并不是给楚帝,而是虞宋与北卫军。
他们沉默着,跟上楚帝的步伐,原本要抨击楚帝为一国之君竟身着蓑衣,于理不合,此刻竟也忘了。
楚帝也到了宫外,见到澹台衡才嗓音艰涩道:“朕听闻野有华盖算为不诚,想着即便海灯不灭也影响你之香火,所以想着蓑衣亲自护着”
冷淡的风一扬,潮湿的水汽便倏地蒸发,魏骆也干了些,只是没能全干,公子的形魂已彻底淡了。
楚帝盯着他,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能握住他的手。
虞宋就在一旁,瞧见他们,转开视线。
直到澹台衡侧过身:“阿疏可愿与我同骑?”
瞬腾也消耗香火,他们如今一个淡成雨中的水汽,一个虽然凝实但海灯只有着蔚家那几盏,也只能徒劳跟随楚帝等人。
虞宋翻身上马,看到楚帝的人牵来一匹良驹,垂眸手顺了顺马鬃。
待他说可能生疏了些时,收回手道:“袁宏达投生成马户之子,蓄养马匹可达千计。”
澹台衡手指一紧。
虞宋转头:“如何跑马,殿下可还需我从旁教你?”
澹台衡垂眸,拱手哑声:“只这一事。”
他受于虞宋。
寤寐百年,永不敢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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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相见之期◎
楚帝与群臣车辇就在虞宋与澹台衡旁边, 他们以为会平稳到达行宫,却忽地迈入颠簸的幻境——
叶落无声,将触地那一瞬一柄长剑却猛地扎穿叶脉将它挑起,然后在冷白剑气中, 将它化作齑粉!
一旁侍奉的紫鸢吓了一跳。
李若却收回剑:“阿疏天赋, 远在我之上。”
秦疏只是笑笑, 素手翻转,剑凌空抛起后又被她反手接住, 砍下下一片叶:
若是有人能如秦疏和她马甲般同在两处, 便能发觉此刻虞宋的动作,与这闺阁里的千金小姐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也是秦疏知道看人不该看武器而该看身手路数的原因:在修仙界时她也曾发觉身手路数之间的玄机, 为保太平只想让几个马甲的动作都殊异些。
后来却发觉很难如此。
无论如何分割,他们始终是同一个人,共享一份喜怒爱恨,最要紧的是他们的思维方式, 也如出一辙。
无论如何交流思考, 都躲不开本是一人思维的局限性。
这个问题曾经很深刻地影响到了秦疏对自己的信任与否,因为永远无法跳出自己这个逻辑,她和马甲再怎么思考也做不到群策群力。
然而, 她无法避免出剑收势时都倾向于用同一个步法身形的本能,却发展出了同时不同为的能力,就好像是现在这样:
本体握着较轻的袖剑身若游龙,动作轻盈, 同一时间虞宋却仍然能在千里之外, 临阵杀敌, 势如破竹。
长缨枪飞转如火星, 身形凌厉似天边雷霆。
煞得人目不转睛, 浑身僵硬。
她们是同一个人,却能一心多用,能用多种武器,最重要的是每个人的武功,都远在此世之人身上。
修仙界所谓危机四伏,并不只是一个玩笑。面对一群比肩神明的修士,她不敢懈怠半分。
所以,亡魂不可涉政这局她要破,虞宋居心叵测这局她要破,楚武将凋零这局她更要破。只庙堂之上有一个被勉强承认的公子衡如何能安心?
她虽然不是此世之人,也要把此世权柄掌握在自己手里,免得有朝一日秘密暴露,她还只能亡命天涯。
秦疏盯着自己手里的剑,片刻后收势。
另一边,千里铁骑奔徙,却骇得一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面无血色,只能仓皇的去抓缰绳,而也曾参与过会战的楚帝还算镇定。
声音却陡然拔高:“子嘉!”
亡魂扯住缰绳,大氅一散:乌黑的发丝随着雨点散开,竟然缓慢凝实,他显然也怔了一下,本能地去寻虞宋,而后被骏马带得一偏。
三尺之内,头颅落下,血溅到马匹上,却被女将抬手一挡,她似乎是厉声:“你怎么来了?”
澹台衡眼睫一颤,她又砍下一人,护卫他身旁:“殿下不是会武吗?”
北狄兵士冲上来围剿这个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将军。
到处都是冲杀阵阵,嘶吼声震痛他们耳膜,可在他们前面的虞宋却好似一杆旗,牢牢地锁死这左翼的突破口。
有人厉声:“你竟然参破了北骑的奥义!”
楚帝也四顾,与张敬一样面露震惊:不错,他们虽然都不是武将,可也了解过楚如今的军营是何实力,因而再清楚不过。
虞宋手下这支骑兵,实力最起码比楚之精锐还要胜上两层。
哪怕是叶朝闻这等体魄不足的读书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怎会”
虞宋只顾着拼杀拦截,她旁边的风绮却高声:“你们蛮人知道什么!秦之盔甲武器,从不逊于尔等!”甚至炼铁之术都是他们这传去。
“你们再怎么神勇,经将军一看教予我们,也不过是吴下阿蒙,哈哈哈哈蛮狄,看我们的骑兵如何!是不是勇猛无敌!”
“有朝一日,定要率秦之铁骑,踏平北戎!”
“踏平北戎!踏平北戎!!”
天上忽地劈下来一道闪电!
在这对峙之中,虞宋狠狠割下那北狄副将的头颅,握枪回身。
乌黑冷雨中,她座下骏马,都似全副武装的天上坐骑一般,满身凶煞之气。
而上面坐着的虞宋,身着玄铁,披风赤红,满眼冷厉的,更似天神殿将一般,势不可挡,叫人胆战心惊。
哪怕是一国帝王楚文灼在她面前亦有失色,耳边只余踏平北戎这四字回响,曾几何时,踏平北戎,也是他们所愿?
虞宋却已经御马拉过澹台衡,声音混在雨中,却极为清晰,冷中含厉:“你给我过来!”
楚帝瞳孔微缩,本能地起身,却被锦衣卫护住,一群人颠颠簸簸,骑着自己不熟悉的神勇骑兵的战马,到了北卫军的军营。
其中齐整,凛然气势无需赘述,瞧见澹台衡,他们便本能追过去。
虞宋铠甲都来不及解:“谁让你来的?”
澹台衡也沾了雨水,神色不对,但这明显是他记忆中曾经历过之事,否则他不会用完全不对的神色,哑声对上了虞宋的话:
“将军北伐戎狄,君父命我随行。”
裨将来禀,她压下眉眼间冷意,示意亲兵:“带殿下下去更衣。”
“阿虞。”
虞宋转过身:“战场刀剑无眼,你素来体弱,待换好衣物再来和我说。”
说罢,她解下盔甲走入雨中,澹台衡知道她要去安抚将士,却不受控制地跟上去。
楚帝终于追上他:“子嘉!”
澹台衡:“她那时受伤了。”虞宋走出营帐范围,才接过裨将递来的伤药,却没有去涂,只是站在嶙峋峭壁之上俯瞰战场尸横遍野。
“我竟然才知。”
“此战凶险,陛下却令殿下监军,实在是酷厉,”私议尊上是死罪,裨将却已不吐不快,“还没有圣旨,若不是将军机敏,殿下或许就死在了战场上也未可知。”
虞宋:“他病加重了。”
群臣靠近此处,闻言心中一颤。虞宋只看着掌心接住的雨水,仍是缓声:
“我离京前殿下分明已好得差不多了,虽不能力当万敌,但亦有刀剑在身,不至于恍惚如此。”
裨将瞳孔一缩:“是不是四皇子侍从又下毒”她偏头,裨将自觉失言,下意识低头,虞宋低声:“不像是毒。”
“倒像是,记不起来了。”
楚帝抓住澹台衡的手指再一紧,熟悉的战栗漫上牙关他却尽可能地控制自己不去想,裨将却已经道:“殿下文武双全,想必是俗务过多,而且,殿下对四皇子侍从未免也太放纵了一些。”
“他不爱听,你日后便不要提,只抓到证据,他就不会再容许他们如此行事,你不知四皇子早夭,对于他是多大的打击。”
裨将明显有不平,虞宋却已转过身,本来该瞧见追来的澹台衡,却又像是没看见一般,直接走入营帐,众人也一瞬间变换了场景。
从前的澹台衡立在营帐中,已然换好了衣物,瞧见她,正欲拱手,她塞过来一碟小菜,庭竹给殿下披上大氅,也劝他:“殿下,先用点膳吧。”
虞宋倒酒。
现在的澹台衡就在楚帝身边,看着另一个自己对她道:
“军中不是禁酒?”
她看澹台衡一眼,放下酒壶,仔细看他,又像是了了心事,拿起酒杯:“阔别三月,殿下比从前更清瘦了。”
庭竹原本竭力装作惊喜,闻言面上笑勉强些,看殿下好几眼,最后还是没有再提。“北卫军出生入死,我为将军尽一份力,也是应当。”
“咣”的一声,她放下酒杯:“这里没有旁人,殿下称我阿虞就好,还是不见这么久,殿下连如此唤我的勇气都没有了。”
澹台衡望向她,似乎终于是叹:“我都不意外如此,阿虞如此在意作何?”
楚帝骤然心酸咬紧牙关,明白这才是澹台衡从前的样子,是他温润通明,不卑不亢的样貌。他从来都不是从来就知如何折损自己一身病体的人。
虞宋侧过头:“与北狄一战,刻不容缓,殿下现在该做的该是在千里之外筹谋,而不是以身犯险。”
她知他该有办法不来。
澹台衡却静默,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半晌才道:“原本该如此,只是阿虞百战归来,我一想坐操胜券,便不足安心。”
“我与殿下之关系,还以为殿下早忘却这些。”
“碧落黄泉,不敢相忘。”
裨将来报战果,此战大胜,伤者寥寥,虞宋问:“殿下觉得需要担心我什么?”
澹台衡才终于是笑:“我虽知阿虞百战百胜,但终究见了才放心,且,关于如何攻下白帝城,我也有一计。”
铁马冰河,夜来风雨,湮灭在这一夜里,而后攻城大捷,他们果然配合默契。
虞宋解下战甲,看见澹台衡在街巷中了解民生,过去后百姓痛哭流涕,磕头要向攻城军谢恩,她让人扶他们起来,然后转头:
“战事已了,殿下该回去了。”
他撑着伞,一袭蓝衣,披着白氅,真似寻常世家温养出来的如玉公子,虽是一样的面容,但楚帝众人已经感觉陌生了:
“方相变法全在此计,我的确不得不回去。”
虞宋:“殿下不必担心,北卫军破狄无数,对北狄骑兵如何路数早已心知肚明,且白帝城有两座铁矿,冶炼兵器,不足以畏惧。”
她又洞明什么:“殿下与方相之计,是为秦民,贸然攻狄虽然有些仓促,但无意外,不足以损北卫军根基。殿下可亲口来告知我,已算是周全思虑。”
澹台衡沉默。片刻后轻声:“阿虞,若不是无将可用,三月前我绝不会让伯父离家而去。”
“为国而死,将领本意,殿下无需自责,能护卫边土,也本是我身为帝家女所愿。”
雨丝垂落下来,澹台衡轻轻微笑起来:“我知。”他轻轻抬伞,正如那一日他说“阿虞听过我讲经”时,隔着轩窗与虞宋那一对视。
只眼神交换间他们便知彼此宏愿。
所以北卫军主将,他不会换,不止如此,他还会为她顶住朝堂压力,助她继续北伐戎狄。
“阿虞志在于此。”克敌复秦。
她也会决胜千里。澹台衡从不怀疑。
匆匆一面,澹台衡又要离军而去,此乃抗旨,毕竟澹台岳的本意是贬谪又或是让他干脆死在战役里,虞宋却轻描淡写地压下军中副将抗议,着盔甲亲自来送。
他们谁也没说胜算几何这样的话,只是经过白帝城时,虞宋忽然道:“若我战死,殿下便将我葬在这里。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南探云京,北望平疆,此地,我很喜欢。”
她也希望能一生一世守着京城与北疆边界。
马车停了。车内的人转过头:“我记得讲经时,阿虞曾说不信神佛。”虞宋无可无不可地颔首,澹台衡却拿出一枚平安符。
虞宋抬首:“殿下?”
“不算求佛,”他道,“此符是国昭寺所求,也是调派的信物,我在国昭寺数年,亦有名士相交,若有危险,这符代表的数人都会相助你。”
“殿下置身朝堂风起云涌,比我更需要这数人。”
澹台衡:“阿虞,我知你不喜云家,对婚事必然会推拒,但百日后是我及冠礼。”他拱手,君子端方:“子衡请你来席。”
“如此,可还要推拒?”
虞宋握住了那平安符,牵着马儿轻轻:“北狄难缠,殿下这是将三月灭敌的重任交予我了。”
澹台衡:“非任,相见之期也。”
约定,也是期许。
其他再多的话也不必说,虞宋立在一旁看着马车摇摇晃晃向南而去,再拿出那平安符,瞧见上面经画纹路,又捏在手里策马回营。
裨将逆风道:“殿下真谓有心。”
虞宋:“为写这平安符,还以柳条为笔,划伤握剑的手,多此一举。”裨将看了他们将军几眼,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若将军不喜不若送予我的话来。
暗卫一事,只有他们两人才知,后来,全数葬于狭关。距白帝城六百里,战时白帝城已失,北狄却放弃这大好河山,拼命向后。
他们被北卫军的悍勇吓破了胆,却另有一支军队长驱直入,踏着满目疮痍的山河,绕狭关而行,直攻京城。
若不是叛军偷袭,她本可履约回京。
北卫军是胜敌疲弊之际遭遇安民军。而那时,她还领兵拦北狄入城,保了秦万里安宁。
在这被血染红的战场上,她不负秦之万民。
作者有话说: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杜牧《会友》
期,表示约定的时间,也可表示期望期许。地名与真实史实无关,战况也与真实史实无关。都是我编的。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身虽死,其恨未完◎
虞宋手下北卫军之悍勇, 与她战时所向披靡敌人闻风丧胆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数个文臣回神时勉强被搀扶着站起,发现自己仍在马车之中神色一白。有监军或行伍经历的臣子却莫不色变。
张铭也咳嗽着长叹:“疆北之战,向来难测,兵士更是屡有不尊军令之举动啊。”
楚帝喃喃道:“举直错诸枉, 能使枉者直。”
北卫军绝无可能最开始便是秦之行伍中所有秉性最佳的兵士组成, 在虞宋栽培训练下却仍能训出北卫铁骑那样足可以与北狄比肩的骑兵。
一将影响之深远, 可见一斑。
最可怕的是楚发展至今,武器之精良行伍之规则理应远在亡秦之上, 可无论是楚之君臣还是后世书写此史之人, 都再未见过这般勇猛的铁骑。
未曾见过北狄环伺,而我军形如铁戟, 也可将他们牢不可破的封锁冲出一个峡口来。
秦对不起这样有勇有谋的良将。
秦也对不起她奔赴万里拒敌关外。
楚帝僵硬地扶着车梁,此时此刻终于能明白他在破庙时见到虞宋,却避而不见的心情。是不肯,是不敢。
若有选择, 他又怎想让虞宋知道, 她身死后秦迎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然而幻境却并未结束。
车马劳顿至于行宫之时,虞宋单手负在背后到了相府府邸。
她显然是死后不久才至此地,瞧见左相身边的邀荷, 本能地迈步向前,又顿住。想起自己已是亡魂。
在亭中的,是方颐。
她着着淡蓝色衣袍,素簪将发丝别在脑后, 一个银冠, 一件朴素外袍, 纷飞细雪, 将池塘潋滟的水都盖住了。
邀荷轻轻放下香炉, 轻声:“今朝入冬也要早些,公子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对外她称相公,对内却只喜欢称公子,素来养成的习惯。
方颐抬手,与男子相比,她的手指过于细长,然而却没有人怀疑过左相身份。
实在是她出身名门望族,未登辅相之位时手段也过于酷厉,因而无人发觉。
胸有韬略,智谋过人的宰相相公,面带笑意就轻而易举使政敌败亡的玉面罗刹,也能是为女子。
园中人甚少,左相见了几位朝臣,轻懒倦怠地说她乏了,朝臣便自绝地恭敬退去。
然而也正是这些人,她死后大骂她误国恨不能将她踩进泥里。
两厢对比叫知此后发生了什么的楚朝君臣更觉荒谬。
有人来禀,邀荷看他一眼,他便有些犹豫,还是方颐拍拍邀荷:“怎么了?”
侍从犹豫,而后跪下:“相公提出要以虞将军尸首诱敌,朝野批驳,适才,适才有人以污秽之物砸门,门童受惊,故而小人来此禀报。”
邀荷收紧手指,方颐却目光偏移,像是想起什么。她气色比之晨间要好上许多了,众人却还是觉她命不久矣。
“距离狭关,过去多久了?”
“回公子,”邀荷哽咽,“不过两日。”
方颐神情恍惚:“战场生冷,也不能保她尸身不腐,再不用,便来不及了。”侍从似乎有话哽在喉间,见邀荷只让他退下只能用力磕头。
他走后,侍女却跪下来也磕头道:“相公,虞将军是为国捐躯,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邀荷泣不成声。
“你是不是想不通狭关为何会兵败?”方颐垂眸,将邀荷扶起:“我也想不通。”
“但是人已去了,如今该做的便是为生者活。”
邀荷:“您与虞将军亦一见如故朝野也会痛骂您不择手段!相公。”
她哭着道:“就一定非要如此吗?将军在沙场驰骋数年,现在最需的是入土为安啊。”
虞宋走近,恰巧雨水落下,融雪入池,满塘的冷寂被搅动,方颐像是看见她一般抬眸来望,却又像是没看见她一般。
“邀荷。”
这位如玉公子,当朝左相话总是说的很慢。单看她病体孱弱,绝想不到她是那样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女扮男装主宰朝堂之人。
也想不到她在朝野之中声势是如何之高。
单是称病这一月,积压的折子几乎堆了书房满院。朝野仰仗方括之威名。几乎到了与殇帝澹台岳比肩的地步。
“我已经活不成了,我不能叫。”她气短,轻轻咳了两声,但那咳声都那样无力,只能哑声接着那话:“不能叫她与子衡皆枉死。”
邀荷哭得几乎跌倒在地。
方颐微微摇摇头:“子衡已经是强支着病体,若不能退西夏,我怕他撑不到及冠时。他尚才从百难千险中磨砺而出,我不欲史夺他名。”
“北卫军也本该凯旋,邀荷,我不管是谁害死了她,叫她有家国不能回,但是,我答应过她。”
邀荷浑身都在抖,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家小姐。
“答应过,只要敌平,秦旦夕可安。”
方颐望着某处,手指青白,似乎和身后的孤亭照水一起,融成一符点青就雨的画。
“北狄将进,西夏窥伺,秦民能不受战火之苦,便算很好很好了。”
邀荷使劲磕头,她其实不是磕方颐,而是在磕暗处鬼神,是在如从前无数个日夜一般疯狂祈祷:
“小姐的毒一定能解,小姐解了毒,殿下才能安心,小姐,您若走了殿下要怎么样才能撑到最后呢?”
“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殿下都伤心得一病不起,”她抓着方颐的袖子,好像这般求了鬼神求了她们小姐,小姐就能周全了,“殿下身后没有其他人了,再没有其他人了。”
方颐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阵风雨猛地变大,她便隐没在那雾气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才开口:“世间风雪,子衡一人足以御之。”
虞宋就立在她身侧:“他是抑住了满城风雪,却是以凌迟而死为代价。”
“原来是因为你也撑不住了。”
“我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邀荷恳求的话里,字字无你。”
连求都是为澹台衡求,她甚至不敢说,小姐为自己考虑,为自己性命再做衡量。
方颐却似乎没听到,只让邀荷下去,她也没有什么神色了,只裹在外袍中,手蜷着轻轻抵着右额,听了阵风雨,再道:
“你若是还活着,这毒计恐怕就用不上你了。”
她闭上眼睛,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惜。”
“连尸身被毁这种事,你都要与我争。”
这一丝笑却又慢慢地消失。
“封狼居胥,享万户邑,也要与我争。”她不懂,有何好争的。
行宫到了。
今岁似乎有许多连绵的雨,淅淅沥沥挂满屋檐,楚帝本能地迈开僵硬的脚步往前去,却看见漫天飞舞的雪。
再抬眸,眼角一刺痛,才发现是纸钱。
是虞宋灵前的白纸,也是左相府被焚毁的余烬,还有那个人被凌迟处死时,几乎看不清是冰是水的白雪。
吹了行宫满院。
凛冽的大风里,他冒着冰雪,灰色大氅被吹得白灰两色在低野齐飞,斑驳得不成样子,走到哪里,哪里便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路。
走到哪里,铃铛便响到哪里。
有时风急了,他踉跄一下,跌在雪地里,伸出来抓雪的指骨,都是断的。楚帝眼睛被刺,一下子扑上去,没抓住。
那只是一个幻影,或者说,一个过去。
声音在叫:“你都有那么多功德了,用用怎么了,凌迟之刑是会死人的!”见他不听,它绕到他面前,怒:“就算你现在死了也不行!根本就没人忍得了!”
他只强撑着站起。
声音恼羞成怒,实在搞不明白:“你不是要找她们两个吧?她们早就入轮回,走了!”
澹台衡的眉眼被雪覆住了,茫茫雪原里甚至看不到他的气息,好像他也化在这一尘不染的白这里。
“你真是自讨苦吃!”
声音怒而离去。
但是澹台衡还是支离破碎地踉跄行到某处前。见一槐树。
树下有铺,铺前有人,人群经过处是一处高大宅院,已经人去楼空。他本能地想要问旁人,看见有孩童拿着弹弓,打翻屋檐上瓦,一顿。
声音轻恍,微乎其微:“你在,做什么?”
孩童:“打坏蛋,打逆贼!”
他眉眼凝固一刹,薄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受刑时他血流满身,根本看不清面前是什么,然而帝家府邸在何处,他再清楚不过。
他扛着巫蛊术的毒残,踽踽独行来到这里,只是想看一看她的如今,看看亡秦可有玷污她的声名。
南宋虽死,岳飞亦名垂青史,他舍得一身剐就是希望好友与左相能够一身清白。他舍得激怒那卢万达,便是以此与商君达成交易。
他既然污了一个澹台衡,可否放过虞宋与方颐?他既然已经是史书上难得的昏君,可不可以叫她们也有该得的功绩?
亡秦非商,那杀了她们的难道就是敌袭与毒侵吗?是这世间不公啊。如果亡秦不能还她们一个公道,商,楚,之后万代,总能还。
他不知槐树类鬼,本就不详,若生民敬爱她,不该让这树立在她帝家府邸里,不该让她死后数年也只有亡魂来祭。
无史无名,她们就只是亡魂。
他只知商君答应了他,商君不会不明白澹台衡不仅仅是为安民军可以杀卢万达而死。
然而他举目望去,遮眼的风雪没了,覆体的白绫也没了。此朝不再是秦的百姓,焚毁的左相府邸却依然人人唾骂。
甚至史不再有她们的姓名。
楚肯信秦有良将贤相,全倚仗澹台衡。可她们的声名,难道是由他来的吗?
难道世上有一个十九未及冠骄奢淫逸众人唾骂的亡君,就该有一个百战而死却叛国祸民的将领,一个嫉贤妒能荼毒百姓的奸相吗?
明明秦能强撑至此,全都是因她们。
方若廷微微抬起头,忽然哑声:“澹台公子与陛下之间的信物,为何会在商陵?”
预备禀告商陵无别的发现的钱照心里咯噔一下。
澹台衡只往风雪更重去。
他已感觉不到冷了,只觉步伐沉重,越往前越看不清,方若廷却觉得手指发抖,头颅几乎僵硬地跟随澹台衡去看。
看前方的长生祠。
看上面的字。
他知道那是长生祠,是因为公子托他去寻时,他仔细求证过。京城不过寥寥数座,藤蔓蔓生,字迹也有异——用的是楚体。
然而楚体是近年才有,碑却已有百年。
他当初只怀疑是虞宋手段,是他们遮掩了什么,而虞宋虽然是秦将,却未必有秦公子衡那样一颗仁心。
他也怀疑只找到几座长生祠是虞宋根本未有那些功绩,只是最后还是顺着最有利于亡魂的方向去想,他不想与虞宋作对。
或许也只是本能地不希望祖父曾追随过的人有何污点。
可这里面没有哪一个想法,是为了虞宋,是为了捐躯的将领考虑过,仅仅百年,民心易辙。
一身断骨粉碎连理的澹台衡终于到了碑前,血肉模糊的断指,轻轻拂开碑上的冰雪。石块冰冷,却像是那日左相府燃起的大火一样灼人。
无人忙着救火,甚至还有人添砖加瓦,痛骂这样妖邪的府邸就该烧个干净,秦就不该有这样的人为相。
这样的人,只是个女子。
没有过错,只因是女子。
雪扑簌扑簌地落在澹台衡脚底下,混着血。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轻轻开口。
“叛君主,降北狄,故为,此记?”
呼啸鸣镝扎穿天幕。
拂去碑上残雪的那一瞬,澹台衡像是心肺被贯穿的伤鹤一样,被折断打残的身骨猛地弯折起来,几乎将他这个人再次给凌迟了。
原来长生祠不是长生祠,只是长恨而已。原来商吴两史皆简,是因为商君害怕,所有人都害怕。
所以,安民军不能背上的污名,她来背,不止需她背,还要刻碑立祠让百姓万民永生永世记得。立此朝者,皆曾杀我。
但上战场者数量极少,他们是以何杀我?
莫过矫史,莫过口舌。
这样的事他们能对一个澹台衡做,为什么不能对一个虞宋来做。
他将人想得太温良,以为一个公子衡秦厉君死了一切便烟消云散了,可是忘了没有民怨,他们也要商立朝清正。
只要清正,虞宋就必须该死,方颐也必须该死。一个澹台衡,算得了什么?
他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楚帝颤抖着去扶,只看见他苍白冰冷的手,攀着那碑,血染红了遍地的雪,他只想抹去上面的名字。
断指发颤。摩挲碑文。
“叛”字尤重,没几下就被他的血染红,又被纷飞的雪给洗净,又再度被染红。他没了力气,就靠在碑前闭眼。
从始至终,那府前的匾,没有再挂起过。帝家不再是忠勇英烈。
直到风雪埋过了他的衣角,有人路过,道:“这人真奇怪,在叛将府邸面前乞食。”
“那不也是个叛徒,快走快走,让他被饿死。”
澹台衡没有睁开眼睛,他拿断指盖着那个叛字,将史书的污蔑商的污蔑都拿躯体遮了个彻底,直到商亡,没有挪开一步。
“澹台衡。这些年,从来没有人给你立过祠吗?”
自然从未有过。
他如此,她亦然。
她知如何解巫蛊之术,知长生祠可蓄养魂魄,知无执念者早入轮回,不过是因为此朝百姓都这样怨过她恨过她,有此责在,她走不了。
蔚家给她点的海灯并非海灯。
而是一条条如同那傀儡娃娃一般,系着她让她不得解脱的锁链。所以只需一月一盏。
他不让这碑上的字被世人所闻期间,从未有人写过虞宋并非叛将,他并非秦之亡君,左相虽为女子却运筹帷幄,远胜前朝之相。
商君也不敢。
所以,他将可证明这一切的带进了皇陵。商史有异,商君亦有愧也。前后间隔百年,无人可为他们正名。
她怎么能瞑目。
她如何瞑目,身虽死,其恨未完。
所以他把可活死人肉白骨的功德用尽了,这世间便没有再叫万人唾骂的无能叛国之将了,也没有颠倒黑白惑乱朝纲的奸恶之相。
吴史只有一句,上行下效,吴由此亡。
他宁可叫所有人不记得,宁可亡秦的罪名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也不肯叫她有这样一座,更何况是千千万万座功谴碑。
自古以来从来只有给秦桧立跪像者,从未有人给岳飞,给满江红冠上叛将亡词之名!
他不允。
他的浑噩百年,便是这样来的。
散功德抹民知。
长生祠上叫方若廷也轻易发觉的疏漏,岂是可布下这样一个大局的人偶有失手,可能犯下的。
根本就是他那时根本魂体难支,能改去上面的字,已经是尽力了。
虞宋缓缓转过身来,行宫梧桐叶翩飞,一旁高大墓穴庄重森严,不足秦之将与君一瞥。
飞沙走石日月轮转。
如今再问为何。
“我入军营是来寻当年叛将。”
“我是弭楚之不平,求楚未循也。”
秦商污士蔑君之手段太过卑劣,他愿此世,千千万万世,都不要再循。
作者有话说:
恨,同“长恨歌”用法,表示遗憾的意思。
别急,各有各的惨:D感谢在2023-08-16 08:08:08~2023-08-18 08:0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曦喵 10瓶;春天傍晚六点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尸骨◎
夜阑卧听风吹雨, 张铭几度试图闭眼,眼前都只有一片飞转的鲜血,刺目难亡,在他瞳孔收缩前, “唰”地一声溅满将倒未倒的帅旗, 然后带着几乎被焚毁的旗杆, 栽倒在河水之间。
只是片刻,一河皆红。
那都是亡国将士, 是北疆勋勇之血。
他睁眼, 迅速咳嗽起来。
侍从也梦见此景,闻声立刻神色复杂地扶座君起身, 正欲开口,却只瞧见座君看向窗前。
那里竹影绰绰,盈满轩窗。
竹身细长,一身清瘦风骨, 却摇摇欲坠, 在风中挣扎不休。
像是要拼尽修长片叶的最后一点凌厉,也要把清白的字句刻进白纸里。
张铭静静地立在轩窗前许久,还未转身, 侍从又来,报说是陛下又入梦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
“极”字才要落到下一页, 秦疏合上了书卷, 瞧见天色昏瞑, 知道紫鸢现在必然在张罗着收拾刚晾晒的衣物, 轻轻摇摇头。
“人不可能突破这个时代的局限性。”
虞宋悄无声息现身,明明她现在该在梦境里,却特地分出一道身——当然也是香火鼎盛的缘故——来和本体说话。
所以秦疏再度叹气,都来不及诘问自己怎么又放纵了。
“所以即使我们教紫鸢读书写字,她仍盘桓周旋于后宅俗务和自己的仆从身份之间,不敢造次。”
秦疏:“所以才要叫他们看看。”
幻境虽然已不是她必用的手段,但间隔百年,有些细节只有通过幻境才得以填充,变得丰富,变得真实,变得有血有肉。
世无良将如帝家虞宋,难道就无良将如霍去病秦良玉郭子仪等吗?
她仰仗后世之人知史之鼻息,才知国之不蠹,绝对不易。可楚现状不容乐观。
所以要让楚人知。
知亡秦难以护持,也要楚知道,如今太平盛世,并非牢不可破。他们不小心留意,楚,就是下一个秦。
秦疏将书卷放回桌案前。
如此,她才可安心放手,楚也才可长治久安。
楚帝其实已疲倦了,他近日来心力交瘁,好几个太医随侍都遏止不住额间疼意,唯有见到澹台衡才好些。
如今却羞于见他。
他耻于提及往日和如今。
但入梦后,仍是浑身一震。
“同样的手段,次数越多效力便会越低,”虞宋就在秦疏房中,看到梦境景象,侧眸,“好在,人只有一生。”
譬如朝露,若是消散,便怎样回顾都不嫌多。反而越回顾,越深知生前死后,能留住的,不过沙砾罢了。
廖祥领着人见了北卫军残军。所谓残军,并非是他们在力战时侥幸逃脱离开了狭关,若真是如此,虞宋也不会蒙冤数年。
他们只是战前被虞宋划拨出来伤病严重无法作战的残兵营,狭关大败之后几乎被处死,但有人保全了他们。
时过数年,还有人为他们斡旋,叫他们在商朝也能活得安稳,为首的百夫长廖祥一直与此人联系,今朝才说动他来见他们。
秦已亡,他们都是苟延残喘活在商之下的旧人。乍见此人,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庭竹。
澹台衡和虞宋并肩而立,虞宋撑着那伞,他还着那灰氅玄衣,墨色发丝在风中飘扬,他的身形定格凝固在一抹青色:
“庭竹长高了。”
“跟在殿下身边时,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虞宋也看着他,“过去这么多年,也该已成家。”
二十七岁的庭竹垂眸,一副书生打扮,拱手。北卫军是虞宋麾下之人,自然不可能不识得他的,当即便跪下,痛呼:“庭竹公子!”
有人更膝行向前,澹台衡像是认出,被虞宋拉住,他脚步一顿,自己也不欲再前了。那人感激涕零:
“小人吴阿蒙,十六岁那年点兵时正是殿下将我点出队伍,而后更以金银接济,待我二十后才重召我入营,使我得以送母亲最后一程,与妻子成亲。阔别数载,庭竹大人既然还活着,那,那不知?”
其他人也期盼看过去。
将军战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希望殿下还活着。
有人喃喃:“听闻商立之后,有一安乐王,被尊为上宾,赏赐颇丰,只是不得出京,不知,不知可是殿下?”
殿下风骨虽不可能改易,可这毕竟已是商朝啊,他们也希望殿下能好好活着,也许,能一雪亡秦之恨呢?
庭竹避而不答,只侧过身,声音更沉稳:“我带来一些米粮,此地偏寒,廖校尉,你拿下去分了吧,还有一些棉衣,略尽绵薄之力。”
吴阿蒙嘴唇微动,似乎是已经懂了,但还望着庭竹的背影。掀帘出去时,庭竹像是于心不忍,垂眸片刻,还是道:
“安乐王新得一子,面貌酷似殿下。”
他背过身去:“放心吧。”
众人都不明他这话是何意,只有几人觉得庭竹这是不忍见殿下背弃本朝,疏远了殿下才称安乐王,告诉他们殿下新得一子的消息也是为让他们安心。
虞宋却压低了伞檐,漆黑下只有他们忽暗忽明的幻影,她只道:“澹台岳,做了安乐王?”
澹台衡只沉默,半晌才道:“秦帝一直想换回楚儿,他能新得一子,也算得偿所愿。”
庭竹快步入了临时营帐,进帐之后,却陡然失声,掩面痛哭起来,哭声厉害,让澹台衡和虞宋都顿在了原地。
澹台衡本来是想多看庭竹一眼,如今眼睫微颤,沉默地立在伞下,不再向前一步。
虞宋却突地转过伞:“你可知,为何你我会频繁地看到这些?”
就在她话音落下瞬间,帐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夫君。”
还有一个女童,奇怪地问:“爹爹,你怎么了?”
“你不是进宫见了安乐王之后,便解开心结了吗,怎么今日又?”女子放柔声音,“是不是他们提起了不好的事,惹你伤心了?”
庭竹嘴角微扯:“故国都亡了,又提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只是珠寰。”
帐中书生的影子抱起一个女童,声音忽然带了些强笑的哽咽:“你看我们的女儿,像不像我,像不像,你初见我的时候?”
他声调又变得急切,都变了音:“待她长大,也会一如既往像我,是不是?”
珠寰不知他是何意,按着他的手宽慰道:“这是自然。”女童小声:“爹爹别哭。”
女儿帮庭竹擦去了眼泪,他却又苦笑起来:“那就好,可惜。”
哽咽声变做了哭声:“可惜,我们殿下那样好的人,却不能长命百岁。秦破国亡,我苟且求生,殿下却黄泉枯骨,连墓都没有一座。”
“珠寰,我今年已二十七八了,可我们殿下,到如今还是十九,还没有及过冠啊!”庭竹悲哭。
“我不能见我们殿下,成亲生子,也再也见不到殿下年长及冠,又青年壮志是什么样子了。
商君志得意满,澹台岳也子孙满堂,可怜殿下,死时连自己连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的年纪也不曾到!他再也不会到了。”
珠寰不忍地握住夫君的手。
“若是殿下还活着,老了,想必也会像我这样开个书堂教孩童读书,说到底,秦亡没亡,到底有什么要紧。”庭竹又哽咽。
“我只想陪着殿下,庭竹答应过会一生侍奉殿下的。可如今,我已经是想象不出来殿下老去时会是什么样子了。”
他哑声笑:“我虽然不喜安乐王,也恨他,甚至想杀了他,却很感激,他有了机敏这个孩子,假设殿下已经早夭,我活到六七十时,也是可看见殿下青年,乃至中年的模样的。”
珠寰被庭竹说得落下泪来:“夫君。”
“殿下走前只叫人将我打晕送出城外,逼我立誓绝不轻易辞世,”庭竹嘴唇微抖,“我已活得比殿下长许多年,终于盼见世间有人肖他。”
“可是不会再有人是殿下了。”
他又哭又笑:“庭竹的殿下已经没了。”
庭竹倚在妻子身边,嘴唇苍白,手指用力抓紧妻子的手,却仍然在发抖:“十九岁便没了。”
女儿不知父亲的伤心事,被吓得哇哇大哭,澹台衡的大氅随风扬起,风抬高虞宋红伞的伞沿时,他终于向前。
而后虞宋缓声道:“庭竹毙命于商亡时。”
澹台衡脚步猝然顿住,她偏移视线,像是知道,她即便阻止了他去,告知他这不过是百年前幻影,澹台衡也无法忘却今朝见到庭竹痛哭时的心情了:“享年九十八。”
这在亡秦,已经是高寿。
澹台衡静默地垂首,闭眼,虞宋却走到他身边:“我不曾见你问鼎天下垂垂老矣的模样,你亦不知北卫军主将琴音鉴赏水平如何,算是扯平了。”
澹台衡薄唇微动,最后道:“他不该为此如何伤怀。”他只是一个亡魂,只出现在庭竹生命的前十几年里,却几乎拖累他一生。
他怕庭竹是因他而勉力支撑,郁郁而终。
虞宋却道:“你知我看见你亡魂时在想些什么?”
澹台衡微微抬首,转向她,虞宋却举着那红伞,世间并无风雪,谩骂诋毁,到了吴商史料无人问津时也鲜少有人提,罩住他身影。
“我在想,阔别数年,大秦的公子衡,储君殿下,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孱弱清瘦,了无声息。
但她很快便明白。
众人视线中的澹台衡玄衣颜色飞快加深,指尖染雪瞳孔被覆,指骨断绝身无连理,虞宋却只看着他,不因凌迟后面目全非的人有一丝害怕。
她甚至缓缓牵起嘴角,只是这表情显得那样令人伤心,几乎让众人也跟着落泪:“阎罗殿前的小鬼,虽然贪婪无道,这件事倒算办得有良,没有让你时时刻刻以这模样现身。”
世人让他面目全非,阎罗却保了他最后一丝颜面。
但殿下。
虞宋明白了,就如同虞宋也身负致命伤,血痕累累,披风褴褛,死时如何,死后便如何:“殿下会一直是这个样子。”
庭竹说只能借澹台岳之子澹台机敏想象他老后的样子,的确令人难过。可死后有魂体存续最令人难忍心痛的地方也莫过于。
死并不是解脱。
他虽仍存于世间,痛苦却被延长了数倍,以后被断绝的同时,他的现在也被永远剥夺了。
十九岁的澹台衡永无天日,死后百年的澹台衡,亦然。
楚帝蹒跚着去触幻境内澹台衡的影子,手却穿过他身体,他颤抖,用力地去抓,只抓到同样抓不住的庭竹。
他在阻拦那些残兵,阻拦他们:“天下易主,现在动乱,百姓何辜!”
“但我们又如何能置殿下于不顾!哪怕不知殿下是殒命于何时,能找到殿下的遗骨也是好的。”残兵亦泪流满面:“我们没能找回将军,无颜拜别,现在距离京城如此之近,难道也要有机会却不尽忠吗?”
“殿下无需你们尽忠!”庭竹厉声说完,眼眶酸涩,却不能说出殿下被凌迟而死的消息,咬牙别过头去,“我已为殿下收敛尸骨。”
画面远去,似乎还要继续,但却倏地断了,楚帝从梦中惊醒,瞧见旁边之人一脸泪痕,便知他们一样入了梦。
楚帝却预感到什么,心肺被捏住骤然失声叫起来:“子衡的尸骨!他的尸骨去哪了!”
他厉哭:“距今百年,也无人能让他安葬吗!”
此时天光已破晓,秦疏轻轻地剪断了红烛的灯花,瞧见婢女进来,只笑笑对新招的莞儿跟上,至于紫鸢就放她去看书:
“时间差不多了。”
文武大臣之中,有一半眼皮低垂,神色彷徨,似乎刚陷入什么噩梦之中将将醒来,犹未摆脱梦魇缠绕,另一半却是面露诧色,左右对视。
不让所有人都陷入同一个梦境,是秦疏还要圆一个谎,她早就想铺垫的谎,不过,不急。
“臣女先前请李姐姐查探的,便是澹台公子尸骨坟墓在何处,与虞将军有何联系,和之前说的,原先虞将军麾下下属,并非因为给虞将军立了长生祠才受到庇佑。”
之前朝野才一片沉默,如今却有人忍不住出言反驳道:“虞将军立身清正,为国尽忠,此等忠义之人,怎会做出挟仇报复这样之事。”
“没错,说不准,这几人是叛变之人,才不得宽宥。”
秦疏却道:“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北卫军中一等勇猛者。”
何躬行交叠行礼的双手忽然压紧,他抬头,灼灼看向秦疏。
不知情者,见状还以为何躬行这是因为终于有第二人指出亡魂立身不正之事,而意欲将秦疏拉入自己阵营。
何躬行却在想,自己假作排斥亡魂还不够。千载之冤至今难消还不够,有了一个自己这样假装不赞成的阁臣还不够,还要将他带入此世的女子也蛊惑地偏向排斥亡魂。
天地偌大,为何没有一个亡魂的立足之地?
他闭眼。他与老师,能如何为他们周全?才能令秦之悲剧不复生?
何躬行捏紧了手指。
秦疏踏步向前:“不知大人之中,可曾有梦?”语惊四座,她却好整以暇:“是关于亡秦的。”
“郡主这是何意,难道这都是亡魂有意!”
“我等梦到,乃是因缘际会。”
“那为何我等不曾?!这一定是亡魂的手段,把柄!被郡主找到才有今日问询!”
双方吵嚷不休,秦疏却等他们吵完,才道:“几位大人所猜,皆非对也。”
她拉下面前稀疏的藤蔓,露出上面的石碑,才轻声:“他们的确非因长生祠才受的庇佑。”
“因为他们立的是功谴碑,也就是来时路上,诸位看见澹台公子抹去的那一座座叙述北卫军及虞将军罪行的碑。”
秦疏转过头,众人声音都哑住,看见碑前一截枯竹,瞳孔更是陡然睁大,未反应过来,楚帝已经踉跄着跌在那碑前,手颤抖地去捧。
化成了沙。
秦疏垂眸:“虞将军早知自己并无长生祠,功德将近后,因为庇佑这些军户子孙,才陷入昏睡。她不知澹台公子为她改写声名,亦不知澹台公子困顿百年。”
风声呜呜叫唤,虞宋立在远处平静地看着他们。
秦疏转过身:“澹台公子亦尸骨无存,城破那日的冰雪,掩埋他遗体,秦之国君是靠着巫蛊术的铃铛,才找到他的一截断骨,镇压在国昭寺,也就是如今云台寺基座下。”
楚帝放声大哭起来,指间抓不住细沙,痛彻心扉。
“那又为何会在这里?”
秦疏似乎是沉默片刻。直到芳草萋萋间,虫鸣声骤然响起,离这不远的平坦地带便是行宫处,一片流水之音。
何躬行喉间剧痛,但还是支撑着自己说:“这里曾是,乱葬岗。”已经有人吓得面无人色,他却闭眼,在有人说那也相隔太远时,强咽下喉咙战栗,从牙缝中挤出字来说:“当时京郊,多野狗鼠辈。”
众人噤声。
风陡然大了些,有人发着抖转过头去,才发现是虞宋的伞斜了,她手指紧成紧箍,却依然无其他神色地缓慢把伞举直。
何躬行却仿佛不令他们吓出声来,便不肯罢休一般,头僵硬地转折,看向面容模糊的澹台衡:“他的尸骨,是被鼠狗叼来的。”
楚帝恨何躬行,恨秦疏怎能这样平静冷血地对待他,对待这过去。
他呕血一般怒喝一声,满脸泪水,嗓音发颤,想以皇威逼他们不要再说下去,可竟然一个完整的字也吐露不出来。
胸有巨碾像是在夺他性命一般重重压过,楚帝咳血,只有魏骆哭着喊:“陛下!”其他人都僵硬地失了颜色和理智。
秦疏也像是没有听到他这呕血声一般,继续道:“所以当时功谴碑应该许多,才能让他尸骨这般轻易便碰上,他也是以此为媒介,才使得将军叛国之事烟消云散。”
“他们怎能如此!虞将军为秦和北卫军呕心沥血!”
“一代储君竟然沦落至此。”文官垂泪。
秦疏沉默。“不是他们立的。”
叶朝闻喃喃:“毕竟曾随她征战四方,即便不能为她扬名,也必然不会忍见她受辱,这些碑,是他们子孙所立。”
“是。”
以讹传讹,以谣传谣。污名蔑言,传播便是如此之轻易。
这便是秦疏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想要为马甲所说的,可是转过身去时,却见跌的跌,躬身的躬身,满朝文武兼楚帝没有一个能站直。
在良将明君墓前,谁能挺直腰身。
楚帝双目充血许久,如今喉咙还艰涩带腥地说不出任何话来,但是手颤抖地一而再再而三推开魏骆,意思却明白。
魏骆哭着跪下:“陛下,咱家一定会带公子入陵,好好安葬公子遗骨的!”他忧心楚帝吐血,却也为百年间这断骨遭受的风霜雨雪而揪心不能自已。
楚帝落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来。
魏骆听得明白,却只能和庭竹一般。
他在说子嘉长命百岁。
楚有这么多的香火,楚有天命有皇陵,与子嘉甚至有一段自己与他的父子缘分在。
可谁能让一个死去的人长命百岁?
楚帝捧着那沙落泪躬身时,虞宋抬手递出那伞,红色伞面罩在那截枯骨遗留的沙砾上,并遮不住日光。
但她还是举着。
一如他曾为她掩盖骂名百年般:
“庭竹可以安息了。”
虞宋闭眼。
他的殿下,十九便早夭而亡。如今,终于入土为安了。
作者有话说: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李白《秋风词》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感谢在2023-08-17 21:37:40~2023-08-19 17:4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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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入陵◎
无处埋骨, 便死也难得周全。
秦疏描着碑拓行书。
时人对于入土为安的执着便是如此,轻易便可拿捏。
所以要叫澹台衡顺理成章地入主今楚,被百姓接受,并不难。只要让他们把他尸骨迎进楚之皇陵便好了。
曾有父子之缘, 可助楚之大业, 今遗骨又在行宫皇陵近处被寻, 澹台衡这身份既然做她铺垫良久这最重要的一步棋,她自然是要考虑周全的。
只是案上梨花无风自动, 一个身影轻轻浮现, 在她身后轻问:“是不是太惨了?”
秦疏微笑放下笔,掌心轻轻贴上马甲的行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问的为何不是狠,而是惨,这些安排在她心中根本不是难事:
“都已亡国了,何忌死后?你既然颠沛潦倒, 恍惚百年, 也是正常的。”
澹台衡安静地让本体掌心触碰自己脸颊,一直到紫鸢来通知自己礼要开始了,才提起衣裙出门。
行宫安静, 听说昨夜野狗之类全被驱逐,步辇过处,曲折回廊连一声虫鸣都不曾听到,只有几个宫人议论:
“叶学士还在跪着?”
秦疏垂下眼帘。
读书人历来最是麻烦, 虽通情理, 却固守原则, 她虽放下了车帘, 手指却不自觉地捻这细穗, 直到想起什么,眼瞳微微一动。
澹台衡不见了,方若廷不被陛下所召,留在厢房中,见到虞宋立刻跪下,没有听到吩咐,才抬起头来。
功谴碑,一百年。
这都是超出了方若廷理解范围内的善恶情谊,可他见到这背影,仍然心酸,走近看,才发觉她在看着山崖某处。
他嘴唇微动,不等他问,虞宋已经道:“何喆他们几个,葬在这里。”方若廷不识,但却不难猜出,她所说的何喆,便是那几个子孙后代立功谴碑引来澹台衡亡魂之人。
方若廷勉强站起,拱手:“将军与殿下千古,洗去污名之后,便更能寻回该有声名。”他找长生祠时举措只是寥寥,昨日之后却辗转反侧,今朝才派了更多人出去,留意是否有长生祠,还要教他们毁碑重立。
就当是为她给祖父敬香尽心了。
虞宋却问:“你可学过武?”
方若廷低头:“父亲担心我重蹈覆辙,所以,不曾。”虞宋却走近:“之前逼你接陛下应召,只是因你所用术法的确有效,与道有缘之人不多。”
她看他,没有留意到方若廷因这话颤抖指尖:“我不欲你伤他,因而误解逼迫,见谅。”
方若廷却愕然失声:“与道有缘?也就是说,就是说那一日我们真的”他喉间发紧。
虞宋沉默,移开视线。
很久很久后才轻声:“我知他不会怪你等,可我又怎忍他遭此劫难。”
方若廷痛苦闭眼,伏倒在地:“方士所学手段本是招摇撞骗,那一日二皇子叫我们做伪证也是欺君该死之罪!天道何其不公我等何其愚昧,怎能真让邪术侵入澹台公子肺腑啊!”
虞宋眼睫垂下:“这也不怪你,所谓香火诅咒,原本都只是愿力,你们恨他,就会如此,所见,也多是于他不利。”
方若廷抬首:“陛下与诸大臣频见往日悲景,也是因,他们不忍悲痛?”
所以才会频频看见与他有关之早夭灭国之幻境。
虞宋没说话,已是默认了。
“此事于你们无益,我已与殿下相商”方若廷却扑过去想抓住虞宋衣袖:“将军!将军!你们不能止住幻境,不能不让我等入梦。”
他其实已经痛悔:“不然我等如何再知你们冤屈,知道亡秦之过去呢?”
虞宋偏过头,百米之外,钟声已经开始响起,香火烟气浩渺而起,虞宋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只道:
“他能入楚之皇陵,就可消弭部分痛苦。”
“那将军呢?”
虞宋沉默。
行宫之中楚帝已带着诸大臣敬香上供完毕,常长安偏头往外看了一眼,听到内侍尖声喊下一拜又闭眼回过身。
叶朝闻还跪得笔直,有内侍经过,他便高声:“亡君之冤,将军之悔,固然有之,然礼不可废,正道必传!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可混淆国脉,使贼人安!”
楚帝他们一拜,他便又高声喊一回。
拜到最后,手握燃香,面色颓然灰败的楚帝嘴唇干枯道:“叶卿如此能说会道,是否是常卿之所传?”
常长安只闭眼俯首,不欲为自己再辩驳一句。
楚帝起身,嗓音嘶哑:“让他进来。”
澹台衡的牌位以及新入殓的精致檀木木匣就摆在楚帝面前,还没来得及放入皇陵。
来的虽然全是重臣,劝不动楚帝也没有想过劝他,但要迁入皇陵,自古只有本朝名声赫赫的贤相大将才有此殊荣。楚帝要如此必然得先经过内阁协商,等个几日才算合理。
群臣也是如此以为。
直叶朝闻入殿,重重跪下,仍然跪得笔直,寸步不让,楚帝才哑声沉缓道:“朕知道,子衡非此朝人,迁入皇陵,总叫你们忌惮。你们忌惮朕偏宠他,忌惮朕叫他与朕的嫡系皇子无异,忌惮他惑乱楚朝。”
楚帝缓缓走至叶朝闻面前,忽而冷笑,面容憔悴,声音嘶哑战栗,却带着狠意:“可朕叫魏骆安排,叫他安排今日这祭礼,便是让你们明白,让所有人明白!”
他眼眶发红含泪,声音越高,几乎近哑:“朕!不止要让子衡在朕之大楚,入土为安,安息其体!”
“朕,还要让子衡入楚之脉,尊他为嫡长子!”
楚帝声音高厉,刺穿众人耳膜:
“朕要让他做楚之储君!!”
常长安与叶朝闻瞳孔倏地放大,其他臣子更面露惊恐:“陛下!”虽是有违朝纲,可才见过那人枯骨,他们也说不出混淆血脉的话。
秦疏也在角落安静地看着。
显然众人都知道,哪怕有这储君之位,澹台衡也不可能真继承得了,他一个已死之人,最大戕害不过是让楚朝堂上下被鬼怪之说所迷,也给在世之人效仿他这亡魂身份蒙蔽陛下的机会。
说他来自前朝其心有异,也是针对前朝可能遗留至此之人,借机拱卫秦朝篡楚之位。
说他澹台衡自己本身可能夺楚之位,却是不曾的。
可楚帝还是泪流满面。
他颤得魏骆一直难掩泪水,一直抹眼。
他知道。他也知道。
可就算这样做并不能使子嘉真成楚之储君真正成为一个活人,一个真正可以主宰楚朝百年后兴衰的君王,他还是想要如此。
因为,“朕愿与子衡共享楚之兴衰。”
他咬紧牙关,一边流泪一边战栗着扶住跪着的魏骆手臂道:“朕愿以楚之国运,发誓,证明,他的尸骨遗魂被世人辱没践踏第一次,也绝不会有第二次。”
他睁开眼,目光沧桑狠厉,字字泣血:“朕,绝不允!”
叶朝闻原本是想说什么的,也被楚帝这声慑住,拱着手怔愣,完全忘了要说什么,等回神时,已经晚了。
侍从缓慢而庄严地侍奉楚帝移骨入皇陵,在一旁的秦疏却眼睫微动,心中默默道,叶朝闻能被楚帝吓退,是她没想到的。
身影虚化的澹台衡轻轻地牵住本体的手。他也没想到。虽然心意相通共为一体间,这附和本没有太大意义。
秦疏却反握住澹台衡的手,此时此刻终于领悟到自己疑虑后问,是不是太惨了些。是她忽略了,修仙界争财夺宝,手段酷厉,比此朝之人难动容是必然。
她却用曾使一宗一派上下奉她马甲入灵脉的做法来震撼此朝之人心灵,的确过于惨烈了些。
但,即便是这样,如此也没错,她也是不会改的。叶朝闻虽然此刻被楚帝强硬按下,但一魂多体身负马甲之人本性,也是不会将不信自己之人交给别人处理的。
澹台衡轻轻纠正自己:“也算不上是不信。”叶朝闻,只是死板了些罢了。
秦疏置之不理,她自己千头万绪,马甲在侧说些不相关的话她便很有安全感,也不必顾忌自己是不是会因本体不答话而伤心。
谁会因这点小事怨怪自己呢?马甲能坚强存在便是因她无论如何都最爱且善待自己。所谓惨痛,只是造出来给旁人看的东西。
唔,就算有时候演点真的必须得痛,也不会真的让自己噶了。多疑之人有马甲便这一个优点了。凡是重要的,哪怕涉及生死的,也可以交给马甲来做。
而半点不必怀疑。
“那也由不得他。”
秦疏字句皆缓:“戏开场了,有几幕,便是得演下去几幕的。”眼下虞宋马甲那里已经为他单开了一场,不坚持到谢幕,如何能行呢?
澹台衡像是参加殿试时,在心中不住往胡乱处去想,就是不关心试题的走神意识:“叶朝闻又不是武将,用将军马甲是否不太恰当?”
如此精神放松一般,秦疏才微笑,肯定自己道:“不必担心。”
她已经有经验了。
虞宋立在漫天残阳里,看着方若廷跌跌撞撞练长缨枪,身立如寒梅青柏。
不会失算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生者皆长安◎
楚帝无视长跪不起的叶朝闻, 带着群臣在先祖堂前敬香,完礼迁入澹台衡的牌位之后,魏骆便扶着楚帝在屏风之后坐下。
一国之帝满身伤惫,楚文灼精神不济, 仍强撑着气力睁开眼问:“子衡呢?”
魏骆躬身:“咱家也不知公子去哪了, 迁灵过程中公子就没有出现过。”
楚帝目光怔松, 而后才忍着酸涩道:“他定然是归乡去了,他的侍从, 知交都葬在这里, 所以他要去。”
魏骆心酸地看着楚帝。
楚文灼也知道群臣必然弹劾自己,必然会为此议论纷纷, 何躬行提议立储是为稳定民心,又何尝不是为了叫其余皇子不敢再争啊!可这个储位若是给了别人,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唐庶人,要害他的子衡
最重要的是, 子衡才故去百年, 史家就敢这样轻侮他。那等他故去呢?楚帝常自诩壮年,年岁未高,如今心里竟然生出迟暮的凄凉感来。
他嘶声:“庭竹死时比子衡多活了八十年, 朕今岁四二,也已比他多活了一生那么长了。”
魏骆抹眼泪跪下。
楚帝手按着龙椅,忽而含泪苦笑道:“魏骆,你自小便跟着我, 朕记得, 你前些年说想收个养子, 继承香火。”
魏骆使劲磕头:“咱家虽然是那种没了根的人, 但也盼着儿女膝下团圆, 收养之事因着那孩子父母还是舍不得他没成,咱家没有陛下的福气,可也壮着胆子,和陛下告罪,咱家愿意将公子看做陛下的嫡长子,看做楚朝的储君来看待。”
他说这话不完全是为了向现在孤立无援的楚帝表忠心,更多的也是伤怀,因而说着也哭起来:
“咱家也是那等有心肝之人,也不忍见着公子孤零零地无家所依啊。”
楚帝缓缓点头,喃喃:“好,你肯和朕善待子嘉就好。”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了,行宫所在之处本是深山,雨涛交杂,一片空灵。
突然,他伸手,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梦魇,又像是联想起某日大雪纷飞,颤声:“你,你去!遮住那功谴碑,叫它下得不要那么急,不要污了子嘉的尸骨!”
魏骆忙起身,却见陛下短促地叫了一声,头向后仰,倒在了椅子上。
他猝然尖声:“陛下!”
叶朝闻跪在这雨里,常长安站在阶前,叹气。侍从不忍心,跟着劝道:“叶大人还是回去罢,老爷已经说不是你的错,为何还要跪于此处,求一个已知的答案呢?”
“学生跪此不是为问学生是否有错,而是想知,陛下如此荒唐引亡魂入陵,殿前文武大臣还有老师,是否都赞同?”
常长安不语。
叶朝闻似是咬紧牙关:“这于理不合。”
常长安道:“可他本为楚谋划,又屡遭奸人陷害,没有百姓的香火,没有合适的香火,生前死后受剐,他就要再受一遍。”
“可他毕竟不是楚之人!怎能!”
“朝闻,我问你,”他取了字,可老师不曾这样称呼他,常长安是真失了望,“你读书明理,最终目的是什么?满朝文武,年幼皇子。”
不等叶朝闻回答,常长安又沉声:“可有人做到如这位殿下般?”
叶朝闻张嘴。
常长安闭眼,回过身:“倘若他并非十九而亡,也是陛下之嫡子,叶朝闻,你我又何必在此师生对峙,而不敢在陛下面前陈词,使陛下心意转圜呢?”
说到底,明君贤主,从不是百姓单方面渴求的,那也是数百年来无数王朝历代臣将,思之不得的啊。
“为师言尽于此,如何分辨,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叶朝闻只能顶着一身雨水闭眼磕头。
回到住处,在小厮服侍下更换了干燥衣物,坐于书房间,通读史书却读不进去,他只好放下书,揉揉眉心。
忽然,烛火一晃。
他猛地拔剑起身,却见那昏黄烛火里逐渐生烟,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形,他瞳孔微缩,只低头伸出手行礼:“将军。”
虞宋:“你可能帮我寻寻他在哪?”
叶朝闻抬头,嘴唇微动,最后还是没问为何是我,而是对侍从三缄其口,拿了盏灯再跟上后,才道:“阁下日后寻人也更该谨慎,前日方大人为方士被陛下所召,而后就成为将军拥护,老师殿前失言,而后就被引入幻境相见,如今又是我。”
虞宋转过身,叶朝闻只满面诚恳:“即便将军与殿下立身清正,也恐小人中伤污蔑。”
知晓他是真心,而非嘲讽,虞宋又收回视线:“你喊他殿下。”
叶朝闻眉眼微动。
虞宋神情忽地沉默下来:“不必这样喊他,无论是楚还是秦,他都不是殿下,储君。”
这两字加在他身上枷锁,太重太重了。
叶朝闻本以为找人只是借口,虞宋与澹台衡交好,寻理由将自己这个唯一反对之人带出,想劝他改变心意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没想到自己却真在虞宋示意下拿出腰牌,跟随她入了随侍保护陛下的御前禁卫军中。
怕她不知,叶朝闻道:“在下任职翰林院,与禁卫军本全无交情,能入此还是靠将军特征。”
虞宋:“我知。”
既然知又为何找我?
叶朝闻不明白,但见她终于停住,还是道:“为何来了这里?”
此处冷清寥落,即便有人走动也只是寥寥。
“此地似乎是禁卫军宿处。”
“劳你寻此人出来,”叶朝闻才发现她虚化了身形,只一抹红雾缠绕着某物,展开,是一个人姓名,“不必和他说与亡魂有关之事,只问他,祖父可曾随军北征。”
叶朝闻神情一振,抬头时已不见虞宋身影。
他左右看看掸掸衣袖,才敲了敲门:“劳驾,我乃翰林院叶朝闻。”
“她真去寻了人,”楚帝才醒,声音嘶哑,面色灰败,说完就咳嗽起来,咬着的牙关却仿佛带了恨,“所以,秦亡真乃叛徒作祟。”
魏骆忙给陛下顺气,看着楚文灼咳得惊天动地,无比心焦,眼睛一被雾气一遮,咯噔一下,果然楚帝已怒:“你莫!”
咳咳咳——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外间太医赶忙爬进来要问诊,抬头却见陛下面色红润,疲气也尽消,哪有适才体力不支有气无力的样子?
可他却面有愠怒,左右看来看去,然后猛地掀被坐起,喊出来的两个字带了悲切:“子衡!”
澹台衡静默片刻,现身后,一点点衣袍,冰雪蚕丝一般,也被他紧紧抓住,楚帝心底松了松,哑声:“子衡。”
“陛下该保重身体。”
他身形淡多了,然而却好比水中月飞升至云间,竟有了深刻皎洁的实体,他自己也不知,只沉默片刻后又道:“陛下将养这几日,我可为陛下简批奏章。”
若是旁人,在他将他牌位迎入皇陵还尊他为储,说这话必然要引起楚帝怀疑,然而楚文灼现在的心思却一点都分出不了给疑心半分,他只恳切:“子衡是有大功德之人,要是真担心朕,就陪在朕这里!”
他才说批红这样可能牵涉朝堂机要这样的话,楚帝却只能觉出他必然不知自己已经迁灵,已经立储。
就是这样,楚帝才更心疼:“行宫山清水秀,在此也有无数史官执笔重书,有楚之皇陵做参照,总可还你与虞将军方相一个清白。”
他深怕他不答应:“你莫走!”
寝宫内烟气弥漫,良久,安静到楚帝都逐渐失了信心,他才垂眸道:“陛下有忠臣良将,何该重用。”
楚帝心狠狠一沉,他又轻声:“陛下,闭眼。”
下一秒,清凉雪粒如拂面春风,楚帝心头狠狠一酸,再睁开眼,视线都有片刻模糊。他面前的虚影整个人都是淡淡的,清冷眉眼默然安静。
“此术一时辰后便消,我便留在陛下这里。”他只是以此为借口,澹台衡却全然这样做了,半点不似缺乏香火魂体残缺之人,珍惜一丝一毫的愿力,“待陛下好全。”
楚帝想挤出个笑,不料却落下泪来。
亡魂只略有些恍惚轻茫地浮在那烟气里,片刻后才轻声:“庭竹寿终正寝。”
楚帝牙关战栗,声音发颤仍在努力扬笑:“是,商楚都有赏赐,给岁过古稀者。”
澹台衡一点不觉对于自己来说古稀太远,也不觉人世中,他人活得越长寿安宁,他便更似云中月坠于水,轻易便碎了。
“那便好。”
他轻轻:“子嘉亦望陛下长命百岁。”
生者皆长安。
叶朝闻找来的人神色仓皇,全然否认,只在虞宋现身,提到他祖辈曾为伙夫时短促尖叫一声,被长缨枪横在脖颈之间。
叶朝闻下意识上前,虞宋垂眸:“有还是不曾。”
“有,有!”
虞宋一顿,又垂眸:“他是否曾在方相府中做过膳食?”叶朝闻本不解其意,想起左相是中毒之说,横遭霹雳。
那人发抖,终于抵抗不住:“小人不知,这小人也不知啊!将军饶命,大人饶命,小人未曾供奉过神佛庙像,却也不曾招惹冤孽,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叶朝闻也于心不忍:“相隔如此多年,如何能查证?”
“要查证本也不难,”虞宋也不理会他说的话,只继续横着那长缨枪,骇得那人浑身发抖,“族谱上没有记载,你们家中是否有贵人赏赐器皿,却是一清二楚。”
叶朝闻瞳孔微缩,显然是也明白过来,转头,那人犹自犹豫,待长缨枪向前才尖叫起来:“有,有!”
叶朝闻快步跟随虞宋和那人去看,此地离那军士祖家甚远,军士也只能哆哆嗦嗦在沙地上画个大概,只画到一半,虞宋便闭眼。
她没看完整的画,甚至没听他描述,就低声:“是只九华唐彩碗。”
军士说不出话,只哆嗦磕头。
叶朝闻还待再问,虽听真有此物,他也是心底一沉,但就这些零碎线索,确也不曾得出什么线索来,可虞宋却像是已明白什么,眸光冷静沉默地收回红缨枪,军士连滚带爬跑了。
叶朝闻愣住,见她要走,高声:“将军何故我们还未查清经过!也许是巧合,他们祖上,或许并非给左相下毒和将北卫军出卖给安民军之人呢?!”
但他如此问,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虞宋只侧过身:“我从未说过他们给左相下毒和出卖北卫军。”
她凝视着他,竟然是以她之前话又反驳他一次:“没有证据,何从定论?”
此次却轮到叶朝闻错愕。
“可,可他们分明有意隐瞒,也有信物!即便无从说明他们便是下毒与背叛者,也该顺着这线索继续。”
突然,他明白什么,面上一片空白。
虞宋脚步不停,他却艰难出声:“难道,将军不准备追究?”
何喆那葬在这里的那几人便是子孙后代给她立了功谴碑使她死后颇受其苦,她却还是保了他们百年气运亨通。
叶朝闻茫然了:“为什么?”
虞宋声音很平静:“人都死了,还有何意义。”
“可是北卫军与殿下蒙受冤屈百年!左相,左相虽不知她政绩如何,又是女子,但又如何”
“如何能被毒杀?”
虞宋接过他话,淡淡笑,只是眼里却没有笑意。
“左相府原来不过四进四出,而后改成六进六出宅院,学士可知是为何?”
历来武将都爱轻视文人,虞宋却更像是书香世家走出的飒爽女子,比寻常武将更通事理更懂诗书,因而说出这学士二字,不让人觉轻忽,反而觉惭愧。
虞宋:“因杀机太多,不得已以豪宅华庭相避。”
叶朝闻瞪大了眼睛,虞宋却不欲再说了:“此事已了,还望大人替我保密。”
叶朝闻却追上:“等等!大人还没说,为何寻我来此处?”
朝野支持他们的朝臣如此之多,并不缺一个执意弹劾他们的翰林学士不是吗?
虞宋沉默片刻,久到叶朝闻都沉不住气,才忽然道:“我怕我偏狭。”
这和之前一样,是一个叶朝闻想不到的答案:“什么?”
虞宋眼角余光扫了他衣角一眼,依旧背着身,依旧面无表情:“弑君之仇杀友之恨,还有亲手断绝秦挣扎出来的生机,若真证实是他,我怕我会忍不住理所当然,不辨原委便动手,也怕我牵连后世。”
说着牵连的人口吻平静,看不出一丝为此犹豫挣扎的感觉,可叶朝闻看见她时刻笔挺的身姿,竟有一种感觉,她说的是真的。
她真怕自己一叶障目冤枉了从前的同袍,也怕下了手害了无辜之人。
只是他还未动,她已收手。
一瞬间风过叶朝闻,一向公正的学士背后沁出一身冷汗,令他嘴唇发抖,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你自然不该动手这样的话。
好友尽生民灭,国败亡同袍死。这是何等滔天的恨怨冤仇?
所以她找唯一不因他们而改变立场之人,她找他来为她约束言行,最后却是她先放弃。
叶朝闻苦涩:“所以将军,已经知道,是何人了?”
虞宋只缓慢消失,身后叶朝闻用力拜下,闭眼高声:“在下叶朝闻,亦会在书房家院中为阁下与殿下进香!”
人走了,他喉咙间话语堵住,几乎散在风中:“祈消,叛军亡国之恨。”
虞宋一句话都没有留。
但叶朝闻知道,这恨,永世难消。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天降祥瑞◎
虞宋缓步回了行宫之中安排秦疏所住内院。
此地雾气蒸腾, 恍然有天上仙境之感,却原来是有十八处温泉在此处,其中北云境和西云境专属皇家,位置最好的便留给了秦疏。
她知马甲来了, 提笔便笑:“适才李若问我, 功谴碑在此, 是否是我安排。”
其实李若问话比这要委婉许多,她性子虽然爽直, 但相交几日也是真将秦疏当朋友, 自然不欲伤她,但秦疏却回答得很分明:
“如果是李姐姐发现此事, 会如何?”
李若怔住片刻,而后在旁看她练了许久的字,最后道:“先前陛下还因庞学士所学典籍也在将军府中而怀疑秦家,若是下次有这样的事, 我来更稳妥。”
虞宋端详自己的书法成果, 而本体则顺势走笔,行云流水:“谢家因构陷李家而入狱,李家与李若却有了执掌兵权的机会。”
“再加上一个蔚家。”
虞宋伸手, 恰好按住风要吹起的宣纸。
秦疏笑:“身名受陷者总是更容易遭人同情体恤的,只不过离大事将成,还早得很。”
虞宋抬眸:“方括回去了?”
行宫虽离京不远但秦家到底是新近重得了掌兵之权,秦疏担心有异, 便让一个马甲在秦樟那看着, 只有事才来。
她如今香火鼎盛, 并不惧这消耗, 只是要长长久久地盘踞在这片土地上, 还需要更多持续的,不会断绝的供奉。
“没有。”秦疏笑:“但有人来了。”
既然是来,自然是自京城。
后妃陈氏陈婕陈昭仪的父亲曾任中书令,上书乞骸骨才三年,她所出的六皇子钟灵毓秀,年近十五,历来是文臣中偏向立储的最佳人选。
何躬行还在谛听老师教诲。
“陛下子嗣不丰,后位空悬,已逝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便占嫡占长,可惜,”张铭拄着拐杖转过身来,“唐庶人心思狠毒无所不用,招了陛下厌弃,如今年幼皇子中,唯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与十二皇子,有望即位。”
“陛下还是不肯立后?”
“先帝盲信郑后母家,朝纲几坏,陛下吸取教训,公子现身前,原本已决意早定二皇子为储。”
何躬行直起身:“如今朝野便是因这一点儿而争执不休?”
张铭摇摇头:“唐庶人用方士为计,涉巫犯蛊,天下忌惮,他们不敢为二皇子求情,但,迎他尸骨入陵一事。”他眉眼沉下来:“还有许多议论之声。”
恐怕陈昭仪与王婕妤,还有六皇子与七皇子两位皇子,便是为此而来啊。
北云境之中,楚帝正招翰林院中进士与他和澹台衡对弈,连日病着,他下了两局便招手不下了,却要澹台衡必须得落子。
他身影虚幻,落子之前总是细细思索,并不急着落子。
“下棋实在不是你我等强项,”秦疏边和三个马甲摆开三盘棋,研究怎样落子才胜算最高,边感叹,“和楚帝下犹能以有意相让之由输两招,面对楚朝最厉害的读书人只能分寸不让了。”
否则何以见公子衡风采?
眼前人才示意魏骆下子,最后一位学士便拱手认输,绯红官袍衬得他容貌俊秀,澹台衡身影虽淡比之他这毓秀也毫不逊色:
“承让。”
学士羞惭:“非也,殿下落子从容有度,不急不缓,想来耽搁也只是为使我等可静心思索罢了,殿下相让如此,我等却依然溃败,实不敢说谦让。”
澹台衡只颔首,等学士起身回到楚帝面前随侍,楚帝才骄傲笑道:“子衡书画与棋,可称冠绝古今矣。”
入行宫后楚帝便时不时要来上这么一句,起初澹台衡还会劝阻,而后便沉默待之,唯独今日,他说:“子嘉既已非秦储,也当不得此世之人。”
他望向自惭形秽的庶吉士们:“不必称我殿下。”
庶吉士们下意识望向楚帝,犹豫,楚帝才以手握拳,咳嗽几声,缓缓笑道:“他们以棋会友,也是不愿意疏远你,喊你你便应着。”
澹台衡不再说什么,只是待安和来通传时道:“子嘉有一事,需离开稍许,请陛下容禀。”
楚帝便连陈昭仪和六皇子来了也顾不上,忙道:“来行宫不过两三日,怎么子衡又要离去?”
他正要开口,陈昭仪带着六皇子跪下问安,这是六皇子第一次见这传闻中的亡魂,一抬眸,眼神里便划过什么,而后又恭谨伏下。
澹台衡眼睫微垂,身影一瞬虚化,似是怕吓到他们,还着风吹起了轻渺的白帘。
楚帝想让澹台衡不用问安,可陈昭仪之父陈参天下满桃李,与子衡不睦也只是徒添事端,再说,子衡也不会答应,便看着澹台衡起身。
那一道影子,隔着白纱,轻轻袅袅,实在是遗世独立,超脱世外,他拱手,声音更如溪水流钟,温润有度:“昭仪,六殿下。”
陈昭仪看了眼楚文灼,瞧见陛下面色微沉,嘴角轻扯,便知此处禀了太妃娘娘,强自来随侍,到底犯了陛下忌讳。
然而灵虽已迁,京城中众说纷纭,此事未必不是他们母子的一个机会。再说,楚总不能真由一介亡魂为帝。
如此想着,她便也柔声道:“陛下,陛下与诸位大臣离京数日,乃是为国事,臣妾本不该私自请旨来打扰,只是臣父亲有一奏章,久不得入,父亲认为此事不可不议,便斗胆,请臣妾为陛下解忧。”
她父亲毕竟是当世大儒,陈昭仪也是潜邸之时陛下的爱妾,此话一出,楚帝便神色微缓,开始好奇是什么,让陈昭仪冒着触怒君上的风险也要来行宫献?
“呈上来看看。”
陈昭仪亲自捧匣,六皇子楚瑛随侍上阶,恭敬缓步到了楚帝身边,楚帝却在这时招手:“子衡。”
他犹带笑意:“到朕身边来。”
陈昭仪微笑,抬眸时仔细看清那人容貌,飘摇若高山之雪,清矜如玉川之竹,眉眼微微收敛,宽袖无风自动,未及冠长发一散,便已不似凡人,好似天外来客。
陈婕嘴角微微落下去一些,面对楚帝声音神色却无变化:“回陛下。”
楚帝打开匣。
“此物名为,龙须。”
轰然一声,匣盖上,楚帝几乎脱手,豁然抬首:“你说什么?”
李若轻轻接了茶,笑:“阿疏茶艺见长。”秦疏笑笑:“也不过是见得多,自己便会些罢了,要精通,还是要苦练的。”
李若摇头:“寻常待友就好了,何必精通?”
秦疏:“怕就怕,今日我请姐姐喝了这样一杯要好不好,要坏不坏的茶,得了姐姐这个朋友,来日又有另一人请姐姐喝了更好的茶,姐姐就把我这个前车之师,给忘了。”
李若放下茶杯:“茶是茶,岂有因茶废友者。”
秦疏笑笑,便有人来报,说陛下禀退宫人,还说明日设宴,虽未提及是为何,但她们都知今日陈昭仪与六皇子到的消息。
皇位争夺动辄血流成河,纵使六皇子与陈昭仪和善声名在外,李若亦不信他们无所图谋。
她凝神:“他们,会不会对澹台公子不利。”秦疏继续沏茶,待李若要去查探消息告辞,她才拈了茶叶,置于盏中,端起来轻轻一笑:
“利与不利,看他们是否有意寻了更好的茶来,不就知了么。”
澹台衡立在殿前,何躬行与叶朝闻本来是相携来面圣,他们二人都是得了传召,见到澹台衡,乍然以为是因陈昭仪与六皇子缘故,陛下才未让他随侍,一瞬间,两人都捏紧手指。
何躬行是还记得内阁之中自己是需为不偏向澹台衡与虞宋者,才可为他们争取更多安身立命机会,只一拱手便告辞。
叶朝闻却是欲言又止,走出几步,又回身:“公子不如与我等一起面圣?”
即便是谈论国本,也未有行事昭昭不敢让人旁窥之理,再者澹台殿下既然是秦之储君,又怎会视理不见,不肯陛下立储呢?
叶朝闻虽然反对但已坚信,澹台衡会站在自己这边,劝说陛下立生者为储。
澹台衡只颔首温声徐道:“陛下与昭仪六殿下有事相叙,不便请辞,望二位代我传达,子衡先行一步。”
说罢不怒不嗔,平心静气拱手离去。
何躬行眉眼微沉,面圣时瞧见陈昭仪坐在陛下身边的位置上,垂首:
“微臣拜见昭仪娘娘。”
“原来是何大人,”陈婕得体笑笑,“陛下适才不慎打翻茶盏,更衣去了,两位大人坐吧。”
“不知,澹台公子去了何处?”陈昭仪对此人可谓是警惕无比:“刚刚我失手,实在惊慌失措,竟忘了留意。”
叶朝闻见六皇子也在,欲言又被何躬行眼神示意,只能垂首,何躬行也淡淡拱手。
恰逢楚帝走出,他便平静道:“适才臣与叶大人在殿前得见,殿下请我等入侍,不曾提及为何离去。”
陈昭仪笑容一僵,多看了何躬行几眼,才转向楚帝有些担忧道:“陛下,是不是瑛儿表现得太胆小了,所以澹台大人才?”
言下之意,不是她蓄意赶走。
然而楚帝再了解澹台衡性子不过,陈昭仪来之前他便也说需离开稍许,故而也没有放在心上,只看了眼陈昭仪便道:
“无碍,子衡不过是不习惯,暂时离去罢了。”殊不知他这与往日大相径庭态度更让何躬行与叶朝闻心中一沉。
楚帝坐下道:“召你们来,是因陈昭仪及陈公立下了大功,张相随后便到,你们先上前来。”
叶朝闻看向自然而然坐在楚帝左侧的六皇子,抿唇,还是上前。
楚帝已将那龙须倒在掌心,请两人去看,面带悦色:“爱卿可知满朝文武,朕为何独召你们二人?”
何躬行与叶朝闻皆摇头。
楚帝却大笑道:“好歹子瞻也是内阁之士,自翰林来,竟然不知你与闻道乃同乡,就在京兆府同溪一带!而这天物,便是自此地产来的。”
陈昭仪含笑颔首。
天物?叶朝闻眉心一跳。
何躬行面上一本正经:“敢问昭仪,此天物,是什么?又从何而来?”陈婕正欲回话,楚文灼却挥手,接过这话,寻常叙乐道:
“能从何而来?自然是大楚升平,陈公高德,自民间寻觅又精心雕琢而来,只是朕这几日不在京中,昭仪才自作主张,但这主张作得妙。”
他又容光焕发,一改往日病色,温和又不失威严道:“子瞻,你在内阁主管民生,可知同溪,日食作物,亩产几何?”
何躬行沉默片刻:“回陛下,不过二三石,若遇歉收,此数更难。”
楚帝却目光灼灼,指着那须状作物道:“此天物名为龙须,味甜回甘,耐水易植,亩产,二十三石!”
何躬行瞳孔微颤,叶朝闻也豁然抬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高兴,此物若真推广,必是万民之福!
澹台衡已经到了偏院中,本体正在洗漱,他就和方颐对坐饮茶,谢知章拉弓练射箭,本来转头想说别喝那么多,晚上睡不着了。
三个人同步眉梢微动。
神经末梢尽职地传达各马甲的感想:“疼。”“有点烫了。”“好热啊。”
澹台衡放下茶杯,声音最轻:“我去看看。”
方颐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谢知章问:“怎么?马甲还男女有别了?”
方颐好整以暇起身:“阿疏最喜欢我,要去也该是我去。”她缓步走入虚空中,谢知章便放下了弓箭,自己倒了一杯花茶。
“查清楚了?”
澹台衡早与虞宋了解过:“嗯,已询问过陈家佃农,似乎确有此事。”
谢知章轻声:“陈家大约也不敢真这样做,虚报亩产,作以功德上报天子,乃是天大的罪名。”
澹台衡:“若真是如此,无异于自掘坟墓。”
虞宋不知何时出现:“只是若联系上亡魂出,草木枯一事,便很有些心计手段了。”
她放下一袋从陈家佃户那里拿的种子,鼓胀的香囊,很有些分量:“你们可有何想法?”
谢知章望着那袋种子:“高产作物,便是陈家寻的那盏新茶?”
澹台衡:“恐怕不止如此。”
谢知章:“再高产也不过是一桩政绩。”
秦疏却披了衣裳,缓步而来,一瞬间被马甲视线聚焦,不觉莞尔:“但陈家将这当做祥瑞,又在此时献上,恐怕不好办。”
纤长手指率先按住酒杯,静听了一会儿,轻声:“此刻楚帝约摸已令人传令下去了。”
“陈家要赏,要大赏!”
陈昭仪面带笑意:“谢陛下,只要陛下不气,臣妾便也不怕自己这自作主张的罪过了。”
“还有六皇子,听你母妃说,育种时你亲力亲为,很是花了一番力气,才因此没来宫中拜见,”瞧表情便知楚帝很是满意,“朕心甚慰,赐玉如意一对,黄金万两,黄马褂一身!”
“谢父皇!”
殿内其乐融融,衬得叶朝闻想起澹台公子时不太好的脸色都显得格格不入。但再如何,他也只是臣子,叶朝闻只能垂首。
楚帝却忽然面上带笑道:“只是,此虽乃大楚之福,却出现得太巧了一些。”
陈昭仪正欲说什么,楚帝就将她扶起,温声:“岳父久居岭南,关心草木枯黄,民生凋敝之相,也是寻常,只是,朕才忧心此灾,为楚添嗣,就得了此一妙种。”
陈昭仪笑脸微僵。
六皇子亦不明所以抬首,嘴唇微动:“父皇?”何为添嗣?
楚帝只拍拍陈婕的手,语气越发欣悦:“爱妃与瑛儿之告上,正如及时雨,叫朕更加信服,能向祖宗陈明,楚新立之储,乃是大楚之福,万民之福啊,不然,怎么朕才迎子衡入了皇陵,便有此天降祥瑞呢?这正是子衡代表上天,送来的褒奖啊!”
六皇子豁然扭头,似乎不明白自己与母妃外祖父的连日辛劳怎么就成了另一个人带来的祥瑞,但是陈昭仪只是强笑着按住他肩膀。
“陛下说得是,”陈昭仪面上笑不变,“这正证明,陛下佑大楚,澹台公子也,有助于社稷之福。”
楚帝满意地拍拍她手:“所以后妃之中,朕最宠你。”陈昭仪眼睫轻颤着低下头,片刻后才又重新扬起笑:“既然如此,何不对外宣扬。”
何躬行侧头看陈昭仪一眼,其他人也没想到陈昭仪如此深明大义,但楚帝只含笑看着她,眼里间或闪过几缕凉薄。
她掐紧掌心,面上笑更温婉:“叫朝野,天下之人都晓得,陛下立储,才有此祥瑞?澹台太子殿下,更是万民之福?”
楚帝哈哈大笑:“是,正是如此!岳父与爱妃劳心劳力,就为这高产天物,为这龙须,如今慷慨大义,为子衡陈情,爱妃,朕心甚悦,朕心甚悦啊哈哈哈哈!你与瑛儿能如此友爱朕之太子,朕之子衡,臣民能一心向他,何愁我大楚无福,四海不兴?”
“来人!”
“传令下去,陈昭仪献瑞有功,晋为陈妃,六皇子敏而有劳,肯侍其兄,太子德行昭彰,天下来朝,特赐黄马褂与牌匾,吟诵万年!”
“陛下圣明!!”
何躬行抬起头,神色不明。
秦疏捏蜜饯的手指却是一顿,继而笑笑。这倒是出乎她意料。
方颐抬手:“可是楚帝入局了?”
秦疏:“算,也不算吧。”这才到何处?她所求,与陈家,和陈家背后千千万万个世家所求,可是冲突甚重啊。
今日,不过是开始罢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这本就是一个局◎
而且楚帝再夺其瑞, 这祥瑞,也是陈家献的,她若不破局,来日便成是她蓄意谋夺, 即便楚帝遏止, 也难堵悠悠众口。
“阿虞恐怕需再去仔细探查一番, 最好再拉上一个见证者,”秦疏拢拢披风, 陈家既然在名声功德一事上退让, 就必不可能就此罢休,她轻轻说, “省得他们另怀叵测。”
“好。”
果然还不等入夜秦疏收起酒皿,便有侍从来告说陛下遍寻殿下不得,来此处问询可见到了殿下。
陈家请陛下往皇庄一观,楚帝既然夺了这祥瑞安在澹台衡身上, 必然是要他一起去的。
路上安和提着灯, 小心伺候着,含笑:“可见天降祥瑞与否,还要细看陛下之心意, 这是天与陛下同齐,也是万民与郡主、殿下朝陛下之功啊。”
聪明人,不必将话点得太透,便各知其心意, 但秦疏到了路上, 瞧见山野之中, 灯火通明, 又问:“这是哪里?”
安和:“不过是京城两坊的随便一处罢了。”
这回答可算得上是妙口匠心, 秦疏看了安和一眼,才又望向这漫山遍野的长生祠与祠内供奉的海灯:“陛下之心,叫人动容。”
“也不过是拳拳爱子,郡主,这边请。”
秦疏却又见几座野庙,安和打着灯,没瞧见,借马甲目视千里的秦疏却分明看清,那里寻常瓜果供奉的,分明是陈家之人。
无功之人受禄,却撺掇引导,营造有功之人被排挤的假象么。她敛眸和紫鸢互相搀扶着走出泥地。
如此故布疑阵,也算绞尽脑汁了,只可惜。
山路难觅,秦疏的马车陷在泥中,楚帝才派人亲自来接,她只对楚帝颔首,片刻后轻轻亲自点了盏海灯,澹台衡身形便自雾中出。
这是强召之法,寻常之时楚帝自然不会这么做,可今日他应是龙心大悦,瞧见澹台衡也满目笑意:“子衡,来,瞧瞧你入陵之后上天赐朕的不世祥瑞!”
澹台衡本对楚帝颔首后便自然跟在身后。
闻言身影却忽地顿住,轻声:“入陵?”
虞宋身影在方若廷所吹灯盏下忽隐忽现,忽然,她一横剑,飞身而出,瞧见一个打扮成农户模样的人,冷眸,周遭却忽地出现许多人。
他们大哭:“神仙娘子,救救我们吧!”
楚帝笑容不变:“正是入陵,子衡,虞宋不是语你漂泊百年,禁锢于云台寺而无处可去吗?对你来说,尸骨本也重如千金。”
哪怕是心情极好,楚帝说到这里也有几个字眼不太顺畅,可他很快便打起精神:“朕与你本就有父子之缘,能相遇此世,是上天庇佑,你也对楚颇有裨益,瞧瞧开海之策,再看看如今!如今,你才是造福楚最多之人,你也才堪任楚之储君!”
澹台衡似乎想说什么,楚帝却不由分说:“就比如这龙须草,生于苦砺,却有反哺天下人之心,此物随你来楚,便是想褒扬你如它”
“陛下。”
澹台衡垂眸拱手:“请恕子嘉不能受之。”
楚帝笑容渐消,面上带上薄怒:“为何?!”这可是赐楚的祥瑞,他若受了,才有转圜之机!
澹台衡:“此物出世,子衡自认无功于此。”
“且当日,昭仪娘娘与陛下一家相叙,子衡念在身为外人不宜在旁。”
“子衡!”外人与一家二字戳痛了楚帝,他呼吸骤然急促。
“但听闻楚有良种,亦心存慰藉,然楚有育种,秦也遍朝,敢问娘娘是如何育种,可曾换土,请百姓试种后,又是何结果?”
因他从来都使人如沐春风,难诘问旁人,这话说出来,众人也不觉他是有意挑错,且他才面对如此褒奖而不受,却在楚帝高兴之余谨慎求证,不更证明他为民考虑?
楚帝面色骤然冷却,见陈昭仪神色微变也眯眼沉思起来。
陈昭仪柔声:“妾不知殿下这是何意,哪怕殿下不肯受功,此种,也是臣妾与父亲日夜培育而来,六殿下也可作证啊。”
澹台衡:“请昭仪恕罪,若此物真乃祥瑞,必使百姓推之,但农事,民生之所系也,子嘉亦不敢轻忽之,所以斗胆,请佃户辨之。”
陈昭仪神情放松些,道:“殿下千虑,百姓之福,只是此地偏远,要寻恐怕也只有山下”
“无妨,子嘉与阿虞相商,正遇一二农人,或可对龙须培育之法,有所心得。”
陈昭仪眉心一跳:“山下与附近农户相隔千里,殿下是如何”
澹台衡不语,楚帝却道:“身为亡魂,日行千里,虞将军确有此功夫,来人啊,去山下接应虞将军。”
陈昭仪捏紧裙摆,拉过六皇子,忽然间,心头猛地一跳,转身,虞宋之声裂空而出:“不必了。”
红缨枪在夜色中莹莹如火:“我已将人带到。”
她身后,农户们蜷缩做一团,瑟瑟发抖,遍地哭嚎,待魏骆上前,安抚称这位是陛下,这位是娘娘,这位是才立的太子殿下,那农户便大哭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我们也不想,不想,是有人逼我们做伪证啊!”
“大胆,到底是何人,敢欺君罔上!”“陛下在此,此人绝无可能逃脱,莫怕,你可将经过细细道来。”
那农户却抽泣着左顾逡巡,陈昭仪直往后退,一瞬间,却被人按住,她猛地抬头,正是周云!
“回,回陛下,是这亡魂!是她让我们污蔑主家,言说此良种为祸啊!”
此言一出,震惊众人,楚帝更咬牙,若不是澹台衡拉住他,他便要对好好一农户拔剑了:“你说什么!”
农户使劲磕头:“草民不敢妄言,绝不敢妄言,只是这二人一着黑一着红,身形虚无缥缈,小人也是害怕,也是怕被索魂,这才”
六皇子在此刻站出,眼眶通红:“他们究竟是如何栽赃陷害的,你说!”
此刻重臣与通农事的朝臣等,皆在此处,真让他说了,此言明日便会传往大江南北,周云亦拔剑:
“你可知欺君罔上,乃是死罪,谁教你们改口的!”
方若廷也跪下:“陛下,他们当时的说辞并不是如此,臣可以作证啊陛下!”
虞宋与澹台衡对视一眼,一个沉默,一个握紧手中剑:“你当时如何求我,可还记得?”
“谁不知你身为方士,祸福与此二人相依!你之言不可信!
还有你,是亡魂厉鬼,便可恐吓我朝之民了吗!群臣弹劾你有不臣之心,今日看来果真如此!你们不让他们说,我偏要让他们说,跪着的那个,你来!”
六皇子完全顾不上楚帝震怒的神情,甚至让侍卫上前护在那农户身边:
“说出来,本皇子保你活命!”
“是!”
方颐本来在院中补上秦疏连日少做的练字功课,闻言轻轻地移开一枚棋子,落在另一处,轻声:“原来如此。”
“我们被陈家给骗了,”秦疏望向山间夜色,面色波澜不惊,视线却轻轻落在轻轻擦着眼角的陈昭仪身上,和六皇子那处,“龙须种,很有可能是真的。”
陈家为此筹谋数年,焉有不成之理?
六皇子已满脸悲愤地听完农户所言:“起初,起初我等以为神仙降临,是庇佑我等,所以听了他们的话,舍去陈家佃户的身份,为他们培育试种。
可神仙大人拿来的粮种实在太喜水,在京郊根本生长不起来,大人虽神出鬼没,于农事却一窍不通,还总催促我们,要寻水田旱生之宝株。”
“为何是旱生?”
何躬行手指微紧,但此刻还是与一些伺机诋毁澹台衡与虞宋的大臣一起,保持着冷漠道:“大抵是因亡魂出,草木枯之语吧。”
农户啜泣:“正是如此,有一日小人归、归家,偶然偷听到,两位大人说,岭南再旱下去,这罪名便要坐实在他们身上,陛下虽能宽宥,他们却敌不过民怨!所以要将此株培育出来,当做解了岭南之旱的宝物,献给陛下。”
“你们不曾培育出来?”“不曾。”
“那龙须呢!”楚帝陡然厉声:“又是如何一回事!”
有人爬出来:“此事便由草民来替主家申冤吧!陛下!您是我们再敬仰不过的天子陛下,您可不能不讲道理啊此种其实从三年前,便开始偷偷培育,只因种子太少,而且主家也不欲别人偷学了去,所以只挑了熟练的家奴来”
“一开始的确难长,主家也几度放弃,是娘娘鼓励我,还说此物可保六皇子平安,”陈昭仪啜泣着跪下,“可是后来,一些没有选进培育奴仆里的人便将酸话宣扬出去,说主家根本没有育种,不过是撒谎。”
“可陛下,草民在主家做了六年,现在田垅上还留着那龙须的成株,草民冤枉,主家更加冤枉啊!他们定然是因没有参与育种才心生怨恨,被他利用了去”
“你这贼妇!休要胡说,分明是他们指使我们,我们也没参与育种,说没有是他们告诉我们的!”
六皇子扑通跪下,委屈大声:“他自然必然要污蔑母妃与外祖父,因为喜水的良种一出,陛下与朝臣便更容不下岭南大旱了!
“儿臣虽然一时糊涂,贪图了母亲与外祖父为我图求的荣华富贵,却万万,万万不敢以民生做玩弄权术的筹码,父皇,瑛儿可以亲食龙须给您看,证明龙须确实可救万民,确实是上天赐给楚的祥瑞啊!”
陈昭仪也啜泣:“陛下,臣妾虽然贪婪,但万不可以此犯万民与天威也,陛下明鉴。”
陈家其他人哭:“若是如此,草民也不敢支持娘娘将此功让给殿下呢!”
方若廷身体一软,嘴唇发抖地去看虞宋和澹台衡,终于明白,这本就是一个局。
六皇子与陈昭仪早想好了此等苦肉计,他们也早想好了用这些话,来影射,构陷污蔑他们没有容人之能,更构陷他们特意污蔑可量产良种是坏种。
所谓爱民所谓温仁,不过是他们打的一个幌子。真正的前秦亡魂,实则利欲熏心,再自私狭隘不过。
甚至在场朝臣,已有几人动摇,完全无法相信陈家可以提前三年便将此计谋划至此,而一直是受益者的澹台衡虞宋却清清白白。
更甚至,环环相扣,推算至此。
何躬行手指越收越紧,他颤着眼睛,狠狠垂首。不行,不是时候。
楚帝也怒目圆睁,狠狠地看向陈昭仪,看得这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野心母子心中一寒,皆着却是相互握紧手。
陈昭仪缓缓沉下心,心中哀凄。
没错,父亲料没错,她心中隐隐预感更没错,无论他们如何算计,陛下的心都已完全偏向这两人这边了!但他们已走到如今这一步,无论如何,他们不能退缩!
陛下不公,他们向百姓求,阁臣不闻,他们朝朝臣来求,总有人,知晓陛下的偏颇,还有对这亡魂荒谬的偏宠,对楚无益。
第50章 第五十章
◎无妨◎
楚帝目眦欲裂, 见农户伤不得,便猛地伸手拔剑指着他,另一手拎起六皇子衣领,怒喝道:“见你外祖父和母妃献种时, 朕还以为, 你与你几个兄弟终于有所长进!”
“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他气得发抖,好不容易调养好的龙体又开始震颤难安。
楚帝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风回旋着包围楚帝, 楚帝只感觉灵台清明。
心中却更痛, 骤然懊恼。
心中只剩下一句,子衡, 朕对不起你!
澹台衡清声开口:“为今之计,并不在你我是非与否。”
陈昭仪才死死地将六皇子楚瑛拽回护在怀里,闻言双眼盈泪地看去,却见旷野之上, 除却彷徨不安的农户等, 其余嘈杂都消弭于这一声里。
他像是真正的清风朗月,高山白雪。轻易以自身覆盖除尽百般怨恨难解,积仇难消。
连出身乡野的农户都慢慢止住哭声, 无措地抬头。被他污蔑的人只是平和地注视着他,可看见高山原野的透明双瞳连一丝死亡和不忿也没有。
群臣的动摇怀疑又在这一瞬凝固住了,他们嘴唇挪动,无颜开口附和。
澹台衡却迈向前。
农户本该害怕, 可他跪在地上, 爬不动一步, 少许之后, 只感觉自己被脱去, 片刻后,翻山越岭跪伏在地的疲累积苦全消。
他们几人瞳孔倏地放大,面露惊恐,本能要跪,虞宋的长缨枪却陡然飞出去,红色划破夜幕间,她手中的枪悬在农户几人面前了,拦着他们不让跪下。
一把轻盈的伞却落在她手里,鲜红,不详。“你们怕他做什么。”众人这才发现从起初到如今,虞宋和澹台衡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种污蔑和心计,并不使他们有特别的颜色——因为,他们早就受过了。
虞宋维持着送出长缨枪的姿势,风一卷,像是扬起她往日披风。
女将声音无什么波动:“你们今日诋毁能胜过昨日万刀凌迟,战场裹尸吗?”
纵使她不再多言,陈昭仪与陈家的佃户等也几近瘫倒在地,知道,他们再多说什么也是比不过此人与面前这亡魂生前十数年,皆为国为民,血战不辍,至死方已。
他们不会伤他。
哪怕是六皇子这样被权术荼毒之人,也眼睑发抖,知道这背后更深的含义:用生民之安危威胁,乱臣贼子是无论如何都能伤到他们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懂伤民。
虞宋视线转向那大喊神仙娘娘救命的农户,那农户呼吸短促,恐惧地想往后躲,虞宋却只是收回长缨枪,问了句:“确无身家性命之尤?”
他们害她,她却还在念着他们是不是真如同来求助般受了威胁,农户不知自己为何热泪盈眶,只自惭形秽地弓着身不敢抬头去看。
虞宋手中长缨枪收回,她看向身侧之人,头顶伞面红色比澹台衡身影都浓,问的简略,意思却分明:“还要试吗?”
他们显然知晓了这是一个局。
陈昭仪陈家处心积虑,步步谋划,而虞宋带佃户来,澹台衡提出要试种陈昭仪看不出这是为何,她只以为澹台衡和虞宋真被自己欺骗了。
可现在却搂住六皇子,目光里带上茫然。
虞宋是在问,既然已知是局,还要不要试龙须种是否真可亩产二十石。
他们敢诬陷,龙须种必然是好的了,只有这样,这诬陷的诡计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
所谓的明君楚储,为一己私欲竟然弃亩产二十石的良种不用,楚之君民如何信澹台衡?如何相信他往日种种皆非作假呢?
而楚帝气得心肺皆痛,几乎想将所有人都赶走,更气恼懊悔楚又给澹台衡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澹台衡便道:
“你我一试,本也无妨。”
说着,他转向佃农。
他们本以为澹台衡要试种必然是春播秋收,耗费一年光景才有见效,这样哪怕是证实此种亩产丰盛,也使得楚民难以迅速渡过眼前困境,毕竟播种的时间很快就过了,而岭南还有旱异。
可他们却道,他们来试。
佃农浑身哆嗦,澹台衡却依旧温声,伸出手,轻声:“老伯,劳烦借你多年务农经历一用。”
六皇子骤然瞳孔放大,像是看见妖异般:他明白了!
他一定早就知道,他故意顺他们意找了陈家安排的佃户,让他们误以为他已经中计,但其实,澹台衡选陈家佃户作证是为了这一刻:
虞宋举着伞,在其他人想要上前时抬手去拦,楚帝不听,面前便刮起红色的风。她脸上并无波澜,纵使澹台衡身影越来越淡,她也像是早就习惯:
“既然是陈家育种,他们便最熟悉,我们只是加快这经过。”
她又看向面前人,他发丝飞扬,玄衣散开,大氅在这春夜里似是厚重的屏障,这一次终于有人有袍可为他抵挡风雪,然而仍然不是楚帝,楚民。
“澹台衡。”
澹台衡轻轻侧过头,龙须种在他面前飞快发芽,散发出莹莹绿光,他的面容也似乎被映照得回到公子衡时。
那时他还是秦之储君,那时他还是人敬人爱的公子衡。
然而虞宋生性冷冽,冰如寒铁。
见此她也只是淡漠道:“死后所伤,更难复原。”
女子视线轻轻一转,落于云海之上:“莫教我再耗元气救你。”
澹台衡似乎答了声什么,似乎是很朦胧的一声好,又似乎是一声带笑的阿虞。
可在这个他们本该无措本该解释的时刻,他们只在高山间看一绿芽疯长。
某一时刻,它高至人身,绿光猛地暴涨。
里面的澹台衡被推出来,楚帝不顾锦衣卫阻拦想上前抓住他,被虞宋横手一挡。
她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他手腕,使灰氅的细绒在风中轻柔摆动,给他脸恢复了一些血色。澹台衡轻咳,转瞬消弭。
楚帝一声子衡被扼在喉咙里。
“陛下既不能使他不受民愚所伤,又何必要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推他上高台?”
“秦时殿下从不缺拥护,”虞宋眉眼冷然,似乎是明白了楚之君臣的秉性,她也没有不平了,只是很淡的,很淡的疏远,“如今也不会缺所谓爱幸。”
“我会照看他,不牢陛下费心。”
说罢,虞宋也消失了,只走时虞宋轻易扔出一袋种子,十分沉重,多达百颗。头都没有回一下的人并不在意身后名。
就仿佛一次次杜撰构陷背后,只有他们自己记得,他们是已死之人,世间风霜雨雪,他们无缘承接半分。
所谓误解与否,他们早已不在意了:
“岭南西北各地皆有此种,不必去寻。”
方若廷陡然抱紧那袋种子,他也不知为什么,只在知道虞宋今日前便遍寻山南海北,搜集这一袋龙须种时,胸口和眼角从未有过的烫起来。
叶朝闻喃喃:“他们真的只是想育种。”
六皇子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感觉到父皇诛命一般狠戾的注视时又浑身绷紧,说不出一个字。
陈昭仪匍匐过去,垂泪:“陛下,陛下,今日都是臣妾一人之错,是臣妾逼父亲和瑛儿如此,是我利欲熏心,嫉妒亡魂!并非他们之错,陛下不可迁怒他们,臣妾愿担当一切罪责陛下,求您恕罪。”
她痛哭。
楚帝本来握紧了长剑面上青筋暴起,却陡然一松手,长剑哐当坠地,他也用力闭眼。
“为何啊?”
群臣尚且哑然,楚帝陡然厉喝,指着他们,眼眶发红:“你们都是为何!自子嘉与虞宋来楚,楚有损失一分一厘,有寸土颠沛流离吗!”
“你,”楚帝拎起六皇子,语气凌厉,“你扪心自问,朕可曾亏待于你,几次考校你功课,若不是子衡提醒,我怎会想起你与你弟弟那几个庸才!”
他厉声:“子衡教朕重用贤臣教朕善待皇子,还教朕如何做一个好君主好父亲,可你们,你们。”
他捂着胸口,哀切高喊:“就一定要逼他走不可吗!他究竟做什么了。”
楚帝落泪,几乎跺足:“逼得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对待他啊。”秦如此,楚也不过如此。
“如果你们嫉恨他受朕爱幸,可以来找朕,嫉恨他有数百座长生祠,可以弹劾朕怪罪朕!却为何要一遍遍地辱他的清名。”
楚帝声嘶力竭,面色赤红到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是按着脖颈,仰头长叹落泪。
何躬行跪下,其余臣子也跪下,方若廷摸摸索索,不敢放开那袋种子又希冀找到得知他们二人近况的方法。
终究是徒劳。
夜静风也静了,锦衣卫周云带头来禀,声音沙哑:“虞将军红衣染血宿在庙间,公子不见其形。”
他低头,手指收紧:“在场佃户家中,均多一两金银。”方若廷紧紧闭眼,那是那些佃户骗她无活路后,她与自己往他们家中去,她留下的。
佃户神色空茫,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那些臣子却羞惭不已,头抵草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今日荒唐和心绪的难平。
可敌人者,唯人而已。
陈家既然想借龙须种一事让他们辛苦建立起来的良好声名烟消云散,秦疏便要以入局叫他们再看清一回死者清白。
“与蔚家相近,又私下育种留待献宝,直至看见储君之位花落你我,才以此设局,”秦疏叹,“的确敏而好学了。”
只可惜,细节太多,反生不美,叫人犹疑。
这计也是她在修仙界驰骋百年早用过不下百遍的技俩了,她倒也不觉得如何难应对。
只有一事。
“子衡打算如何回去?”
方颐笑笑,放下茶杯:“自然是带我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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