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如今的澹台衡, 若是站在昔日拥戴敬佩他的人面前,恐怕也无人认得他了。
楚帝让魏骆请澹台衡去殿中坐,自己则是因情绪实在难以抑制,不受控制地背过身去。
魏骆看到当今陛下牙关战栗, 面皮紧绷震颤的面相, 惊震欲跪, 被楚帝狠狠按住,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去!”
魏骆本能地抹去眼泪, 哀声:“是, 是,奴这就去。”
澹台衡听到他们交谈, 只望了温顺的白鸽一眼,而后才侧身。
知理守节之人,哪怕不愿也不会轻易推拒的,因为怕开罪旁人等, 所以他只拱手。
离去时还是道:“我本是死魂, 宫宇于我无关紧要,若我踪迹全无,还望陛下不要降罪他们。”
锦衣卫及侍从等皆跪下, 但楚帝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闭眼仓皇摆手。
待到澹台衡和魏骆走了,安和搀着他,他才睁开浑浊的眼。
庭院中无风, 楚帝却不期然地狠狠战栗了一下, 其他内侍面色更白, 安和却瞧见陛下眼中血丝, 低声:“陛下。”
“您要保重龙体。”
太常寺卿还跪着, 维持着精诚进谏的姿势,闻言面皮再狠狠一抖。
楚帝自然知晓安和是何意,更知晓太常寺卿为何面色发抖。
他想冷笑,甚至是嘲讽,他想痛骂这世人包括这些迂腐的士大夫。
他们是多么在意民智有没有开化,百姓有没有体统啊!
礼他们要抓,名声他们也要抓,可从没有一个人像他的子嘉一样,肯为百姓的福祉做出这样的牺牲。
从没有一个人,望着哪怕害自己的黄门跌跌撞撞离开时,还肯为他扫出一条清除风雪的路。
安和说得无错。
他何止该保重龙体?为了子嘉,他也得将一切紧紧掌握在手里,将生民所向把握在楚朝,否则,天下除他何人可庇佑子嘉?何人可为他扫去这污名?
可如此心志才一涌起,楚帝本该振作,手指却陡然冰凉震颤起来,他不受控制地躬身。
一国之君向来直挺的脊背弯下。
这下安和都有些震诧,慌忙去扶:“陛下!”
楚文灼脚下的花草鹅卵石都被他泪沾湿了,一庭之人噤若寒蝉,楚帝才挪动唇,嘶哑颤抖着说:“他都还没有及冠啊。”
他心目中来自前朝,居心叵测,与他来往数回的亡魂。
走上高台跪下认降,而后又以身死凌迟为叛军军师铺路,助商民旦夕即安时,才十九岁。
还只是个少年。
他就已经早与人世阔别,全然没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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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旁行宫是仿古制建的,颇有几分意趣,秦疏很喜欢那地方,闲着无聊时便遣马甲去看几分,待紫鸢快步进来,绷紧声音说宫中来人传召了,才放下瓜果。
上次入宫,陛下未让小姐做什么,又随手指了人将小姐放出宫来,紫鸢心中一直惴惴,怕是触怒了陛下。
如今更挪动嘴唇碎步上前,想哭不敢哭:“小姐。”
自此世生,对皇权总有着天然的敬畏,秦疏也不怪她,只拍拍她手:“无碍。”
等到了宫中,果然发现这次规制比上回还要礼遇半分,一个随手封的郡主,见君不跪已是殊荣,来接人时,竟然是安和都不来了,直接来了魏骆。
他也客气,只在路上絮声碎语将话说了,最后哀声:“也不怕郡主笑话,咱家伺候陛下这么些年了,头一回见陛下这样牵肠挂肚。”
他和安和完全是两样风格,若说徒弟是笑面虎,不动声色就将想传达的意思放在话里,传达到了,那魏骆就是话里话外皆是诚意,叫你听不出这是虚情来:“若陛下问及公子近况,也望郡主知无不言,好全陛下一副慈父心肠啊。”
他说着,又抹泪,话中隐含含义却还真不少,紫鸢听着“慈父”二字便挪动嘴唇,而秦疏垂眸看向台阶,提起衣裙。
慈父?
她笑了笑,还远得很呢。
楚帝就在天枢宫旁的议政殿候着,才进去,就见灯火辉煌,香烟弥漫,也怨不得太常寺卿等老臣竭力劝阻。
若非自己就是马甲本体,秦疏也要觉得这位半百帝王约摸是被装神弄鬼的骗子骗了,好好地竟相信起香火神鬼来。
然而她抬头定定地望向楚文灼时,仍然目光一动。他面色颓唐,面容掩在香火里,像是十成十地沉浸在某情境里,几乎忘却还招了秦疏来。
等她环顾一周,楚帝才回过神,撑着龙椅起身,竟有几分踉跄:“是小疏,你过来。”
他招手,不知等在殿中时在想些什么。
千金郡主提起衣裙,小心地避开周遭的盏盏海灯,脚步轻移间发现楚帝眉心间的沟壑更深了,染着红色,是他手指没个轻重,自己揉成这样的。
即使如此,他还按着,竭力缓和语气:“宫务繁杂,上次没怎么说就许你出宫了,待会儿朕令魏骆将赏赐补齐,送到将军府去。”
秦疏既然是将澹台衡牵引来这人世的人,楚帝自然不可能慢待,语气也比对待群臣还要温和上许多:“上次你说他离去是为省亲”
是了,她自己也只是个寻常闺阁千金,没道理偶与澹台衡有了联系,便知晓亡魂来去是何原因。
而且,她提到省亲这一事,便不就是在等楚帝左右思量,做不了澹台衡的君父,便只能从他往日的旧友亲朋下手吗?
所以秦疏也不意外,面上仍然是敛眸:“也只是猜测。”她轻声:“澹台公子实则鲜少来见我。”
正在天枢宫中,默默隐没身形,看着宫人搬来各种珍奇物件的澹台衡头轻轻偏了偏。
秦疏就感觉衣袖被马甲扯了扯。
她仍面不改色地扯谎:“但那日,我实则听公子听过,阴间亡魂也是有省亲之日的。”
楚帝的手撑在桌案上,若不是他还有起码的帝王威严不希望在秦疏面前踉跄,此刻已经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可是他年轻早逝,何来。”
楚帝喉间字句变得哽涩。
他自然知那昏君贪生怕死,哪怕是在商朝恐怕也能活得很好,除却幼弟外澹台衡更有亲友众多,可他死得那样不清不白
若是旧友在世,便眼睁睁看着他如此蒙羞吗?
这又算何亲朋?
楚帝粗大手掌紧紧攥起,秦疏只继续道:“民女也不知,只是看他来去十分匆忙,才记在心里。其余的,并无头绪。”
楚帝本是坐在龙椅上,闻言仍然感觉身子重重坠下,惦记着澹台衡身上的傀儡禁术还没有解,才勉强摆了摆手让秦疏出去。
按理他也该一以贯之对秦疏说好些话以示自己这个皇帝的亲和,但他现在实在没力气。
一边是二皇子的叛逆愚蠢恶毒,一边是澹台衡的生前多知交,死后便零落,对比在一起,叫他头疼欲裂。
没想到再睁眼又是一年大雪。
雪!楚文灼瞳孔被这白刺得鲜红,他本能地起身,低头才觉不对——这不是他惯穿的玄衣,而是一身远超楚规制,上有金纹繁复的龙袍。
“多亏此地香火甚浓。”
魏骆迎着秦疏往她上次,如今也变作常住的宫殿去,身后马甲身影如烟似雾:“要捏起来倒不算困难。”
虞宋还是赞同本体之前的想法:“代入亲历之算什么?谢家之事将起,让他看看其他人做得多么好,才算应当。”
话音落下,马甲便消失了,郡主也对引路的内监总管轻声:“多谢公公,还是回殿为陛下服侍吧。”
她未说陛下脸色不好,但这形容语气,谁也看得出来,魏骆更觉心酸,搭着拂尘作揖后立刻便回了,却没见到楚帝:“陛下?”
“陛下,您又睡魔怔了。”随身侍奉的并非魏骆,也并非楚帝在幻境中见过,十分厌恶的谄媚之人,而是周正微老的面孔,语气亲敬,带着无奈。
“殿下日日问巡神机营,怎可能旦夕即回呢?”
他又放缓语气,像是在哄楚帝:“就算想见到殿下,您也不能着这龙袍啊,您看这,这前几日殿下还因你想大办及冠礼而不理陛下呢,陛下何苦这是又来故意惹殿下生气?”
楚帝虽然曾将幻境看在心里,也真恨不得他才是那昏君,子嘉也是他亲子才好,可他毕竟不是真的并无亲子,也不是真的头一回做父亲。
个中滋味,与真和澹台衡成了相得的父子自然不同。可他披风沥雪,他即便是短暂梦到为他做一两件事也是好的。
听侍从如此说,他立刻道:“那子他在哪里?”
侍从笑得更加欢,满脸褶子:“太子殿下都快弱冠了,陛下怎么反而不好意思了,连在奴婢面前都不愿喊字。”
实则楚帝只是想起,子嘉二字似乎是他自己起的,心酸一阵,又眉眼微动道:“太子,及冠?”
在侍从眼中,一国之君兴之所至,突然想去城外神机营寻自己被立为储君,即将加冠的长子,似乎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因而楚帝在留心这些细节时,侍从也已给他披上了大氅,絮絮叨叨道:“正是如此,陛下不是说太子殿下不愿大办,就瞒着殿下大办吗?实则陛下早知道了,就是未说。”
他笑着道:“殿下虽厉行节俭,但还惦记着陛下的寿诞,预备一同操办呢,到时陛下所念的那些,举世罕见之景,怕是不成了,但是手题字画,还有陛下与殿下游历民间时所见所闻,殿下都是亲手写的”
“哎呦,”他打了自己嘴巴一下,笑眯眯的,叫楚帝明知他是故意的,仍横生几分不满,“奴婢愚钝,说漏嘴了。”
楚帝甚至忘了他本不该是这昏君,更不该如此宠爱自己声名皆盛的嫡长子:“多嘴。”
他拢了拢大氅,出宫门再见这雪,凭空生几分恍惚,又道:“不知子嘉身体如何,你着几名御医跟来,为子嘉看看。”
侍从拱手:“诺。”
秦的雪是真繁真密,楚帝那日应允澹台衡绝不令民生受损,乘御用车辇出行,瞧见街景繁茂,仍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也怕迟则生变,不断催促,一时都顾不上这情景为何会让他做这秦昏君来。
等到了神机营才望见那马上之人,灰白大氅坐如青竹,似乎是谁起了哄。
他模糊地低叹一声,笑着跃身上马,马儿扬蹄起身间,无数兵士叫好,而他从来的直挺姿态,从容气度,加之学识礼节涵养出来的温润如玉。
在这雪中有如明月一般盖雪之辉,熠熠生光。
秦疏排这么一出原本是为日后楚帝忌惮嫡长子的心态出来铺垫着,万万没有想到此刻楚帝远远望着,即便没看清澹台衡的脸,手也是发颤的。
被侍从带着往神机营来时他尚没有多少实感,只是觉得震惊奇特,加之想见到如今还安然的子嘉。他到底是把这当做梦来。
可这一幕却叫他手掌发颤,只是被这幻境裹挟的楚帝呼吸前所未有地发紧加快。侍从腿脚已算是便利的,仍未追上前方的帝王——
楚文灼大步向前,玄衣扬起,到了澹台衡前,终于看清他在笑。
冷清眉眼柔和下来,蕴雪生光,沉静瞳孔照着鲜红旗帜,鲜活从容,似乎是旁边的兵士说了句什么,他勒住马儿,缓声叫那人:
“临海。”
一点也不纵容他们欺上瞒下,一点也不只任他们拷问折磨。他原来也是这样意气的青年,瞧见兵士们玩闹,要和他们一起策马较个高低。
远处虞宋同样扬起披风,拱手:“陛下。”
楚帝听不见,只盯着澹台衡的侧脸。
他才知父皇竟然来了,笑着回身,下马还未拱手,感觉手被握住,只无奈:
“父皇。”
楚帝喉骨陡然发烫。
他不再虚无缥缈,轻薄如雾的声音落到实处,楚帝却全然听不见,只心中发颤地想原来他也不曾一直便是体无完肤,他也不是一直就是一个亡魂
这种东西,向来轻易便知,可不亲眼见一见,谁能想到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个名字,他所活的十九年也曾光风霁月,受人敬仰呢?
“父皇这是怎么了,”澹台衡似乎是问了侍从陛下身体状况如何,才说,“怎么这么冷的天突然出了宫,齐正,你也该劝劝父皇。”
侍从,原也就是齐正,只乐呵呵地行礼。那模样像是在说陛下任性,殿下也是知道的。
虞宋已打马靠近,对楚帝态度倒寻常,只转头看他:“殿下不也畏寒,不还照常听神机营有热闹可看,便来了?”
齐正正想调和,说都畏寒,这天的确是冷,澹台衡就道:“阿虞。”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齐正:“是,殿下幼时虽然因栽进过冰湖里落下了痼疾,但如今身体康健,早好全了,自是不怕的。”
澹台衡只轻轻地望一眼齐正,齐正权当做这全然不是威胁,乐呵呵地进帐,待楚帝坐下后便告起状来:“咱家还和陛下说了,这样不是故意惹殿下生气么?只是还好隆冬大雪,街上倒无什么行人,也是没什么臣民敢见着陛下如此锦衣华服,便投陛下所好的,再说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殿下和陛下都是一模一样的性子,最不喜豪奢?”
澹台衡也看着君父。
他虽来楚,但鲜少以生人模样见人,也不可能用这么安静温和的眼神,看着楚帝。只是楚帝现在是他的父皇。
所以他被旁人如何说,也不曾见那日的恍惚迷失,他始终从容温润,有礼有节:“父皇节俭,我不过是受父皇教导,只是大雪绵延,州郡尚在筹备御灾事宜,父皇也要小心出行。”
他未加冠,但墨发不见散,只言语间有千尊万贵间好好培养起来的妥帖。竹也有不必强忍风雪,自蔓生直长的时候。
他这样安然,真叫楚帝到现在也无法说出话来。
“不然朝政谁来主持大局?”
虞宋话少些,却也道:“陛下是该注意身体。”她与楚帝并无什么君臣相得之情,谁都看得出来她如此是为澹台衡而说:
“如此瑞雪本将高照丰年,粮仓虽满但也该未雨绸缪,臣与太子殿下正好讨了一良策,晚间御膳,请陛下详听。”
楚帝想笑。寻常朝廷,哪有武将插手赈灾放粮之事,谨慎的储君,又怎会叫陛下知道他与武将交好,不写折子便如此上谏的?
可他心里知道,是因为澹台衡。因为这幻境里光风霁月的嫡长子也是储君太子,向来便是如此。他不知父皇可能忌惮,他也才能见长,所以毫无顾忌。
他与父皇好友君臣皆处成好友一般的关系,所以同在风雪帐中。同样是在城外。甚至可能就在他被行刑,尸骨无存之地。
一地风雪染血一处却佳酿入喉。
虞宋说:“军中禁酒,太子殿下,我记得风寒也未曾好?”
澹台衡本不欲喝,闻言也放下酒杯,轻声:“风雪过厚,禁酒后也该备些热汤棉衣。庭竹。”他的随身侍从上前叉手,领事去办了,而后他们就在席中坐着说话,期间大帐帘幕被风吹开,有雪卷进来。
一群人忙起身忙着去压,还有人围在澹台衡,楚帝身边等帮着掸去身上衣袍沾染的风雪。
他就在其中,笑着自己伸手,也拍了拍庭竹的衣袖:“不必着急,都慢着些。”
风雪黄粱,转瞬间天就亮了。但楚帝仍久久地坐在那里,好似帐中的风雪虽然被挡住,被掸出去了,但却久久地落在他颈间怀里,冰得他手脚发凉。
他颤着嘴唇起身,原本是想叫人来问问时辰,这一梦他做了多么久,可起身时却听见他上马车前对自己道:
“父皇,及冠礼相隔不久,您便莫再寻人去操办了。”
冥冥中自己好像说了句什么,澹台衡便又转身。
只是他已经隔得很远了,这笑实在太模糊,太遥远遥远得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听清了那句话:“子嘉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加冠礼是所有男子成年必经之礼,他毕竟是当朝储君,贵为嫡长,哪怕节俭,也无人能越过他去
议政殿的海灯突兀地灭了几盏,知道陛下有多看重这灯的侍从颤颤巍巍去点,不料却没听见任何声响。
越想越怕的侍从谨慎抬头。
他们君主坐在宽大龙椅里,暮春早夏,单衣在身,以手掩面,宽大衣袖沾满了泪水。
澹台衡想要出去。
天枢宫如今是阖宫上下奇珍异宝最齐全,也是内侍宫人最不敢怠慢之地,但这种由头,哪怕是安和也不敢随便做主。
斟酌几番亲自去寻了师傅,还没问,楚帝已经起身,病着但仍往天枢宫去了。安和诧异地望向师傅魏骆,魏骆却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向徒弟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但不知道,陛下的心病也是好不了了。
御驾车辇亲自到的天枢宫,远远的楚帝却有些近乡情怯,徘徊良久,负责护卫的周云来请安,楚帝用力闭了闭眼。
嗓音嘶哑:“让他去吧。”
每说一个字,声音就牵起他策马在雪中,万人拥护的模样来。他感觉胸口震痛的厉害,这感觉却不是悔,而是,他深知这不过是余烬。
不过是梦,事实比梦残酷冷冽百倍的余烬。
周云却一顿,又顿首:“那红衣女将,也在宫外,臣恐怕”
楚帝哑声:“让他去。”
周云一诧,但很快拱手起身,领命离开时听见魏骆上前扶住那帝王,帝王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秦史必定要重修,朕意已决!”
魏骆惊痛:“陛下。”
今日早朝群臣还在争吵,但陛下现在手掌冰凉,用力闭眼时声音里都是哀戚:“不修史,谁还能记得朕的子嘉,记得他不是那个昏君。”
楚帝紧紧咬牙:“而是一个本该流芳百世,安乐一生的贤明储君,是世人称赞的公子衡?”
是他见过的公子衡。
虞宋能认出自己所见亡魂是他,也不过是靠那一架古琴,可自己与子嘉相识数日。
梦中相见,仍不敢认。积石如玉,世无其二君子,最后白衣染血,畏寒葬身隆冬。曾声名冠绝京城,而后冷清百年,神魂恍惚。
他不求自己真能代替那昏君一回,可若史上有人可比那昏君稍清一些呢?倘若史只是对他的子嘉好一点。那梦中雪色,会不会柔和半分,会不会也能让他百年后沾染了风雪。
第一时间不是怕惊扰了旁人,而是对亲朋温声:“何必着急,慢些来。”
作者有话说:
懂了,你们就是喜欢虐的XD。
虽然这本文一开始的定位不是虐文,但既然大家普遍没什么意见那我就随便写了(不是),再次遁走。
感谢在2023-08-06 12:00:46~2023-08-07 11:1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老婆来迦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太常寺卿常长安其实不是想与这位陛下对着来, 他为官年岁不久,能年纪轻轻便官拜二品也全靠当今提携。
如今对陛下欲行之事针锋相对,朝野都屏息瞩目。朝臣都不知他怎敢如此张狂。
早朝散朝时他捋着自己的二品官衣,同僚拿着笏牌过来, 话里话外意思也是如此。
若只是虚封, 亡魂虽有民声史言, 也无实权,他何必非要去触怒这位陛下呢?需知礼仪规制虽是他太常寺卿来做, 主宰这天下的仍是这位陛下呀。
可常长安只是摇摇头, 似叹非叹:“子贡不知啊。”子贡并非是同僚的字,而是孔子的一名学生, 他以此作比,只是想表达世无知己之心。
同僚一噎,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实在不明白太常寺这样一个需要迂腐老古板的地方, 怎么会有这样一位说他固执也固执, 说他活络却也像脑子活络的上官。
他不知常长安回到院中静心临摹字句,得到黄门宣旨时只是正了正官帽。
仆从见他归家时还劝老爷将官服脱下,没想到老爷不肯, 如今还真到得了陛下召见,当即心服。
常长安也规矩立在楚文灼面前向圣上行礼:“臣常长安姗姗来迟,请陛下恕罪。”
议政殿仍是灯火满堂,如今却灭了大半, 常长安神色不动, 直到楚帝扶着作痛的额头, 将话说完。
“是朕执意如此, 常宁就非顽固不可吗?”
他才好整以暇, 跪下高声——
殿外本列着来见楚帝的后妃陈氏与其所出的六皇子,魏骆请她等等,就听见殿里传出声音:
“陛下既心意已决,重修吴史,矫正亡秦,亦无不可,但陛下此举此心,是否考虑清楚,修史以后,此等亡君,此等幕僚簇拥之人,在我朝是何待遇?”
常长安脊背挺直,未带笏板,声音仍震得议政殿上下可闻:“所谓朝事,所谓机要,所谓国本,难道皆要为此人让路一回吗?陛下爱怜,究竟是爱怜其才,还是爱怜他非陛下之子,非楚之君!”
满堂色变,侍从惊得两耳嗡嗡,恢宏庙宇之间横梁,亦像是即将被这振聋发聩之语毁折。即便是楚帝。
他心里知道让子嘉做自己亲子的想法终究是妄想,他对子嘉之礼遇也终不可能越过这世上之人,可常长安这话却给了他一个闷棍!
他常长安明摆着是说,当做一个谋士,可以,甚至您这九五之尊玩物丧志,亦无不可,但国本之正不可倾斜,这澹台衡绝不可能是陛下您之长子,受嫡长之礼遇!
他才来便使得二皇子触怒天子,沦落庶人,而陛下膝下幼子无数,来日难道要让一个亡魂接继储君之位吗?
常长安说子贡不知我,便是知只他一人看穿了如今局面,看穿那亡魂所图非小。
而他敢进言,也是料定陛下虽然对那亡魂看重,但还未神思受惑到这种地步,他一点出亡魂目的,必然石破天惊,改变心意。
一旦这限制被楚臣设下了,那日后无论这亡魂再怎么玩弄权术,也绝不可能越过储君之位去。
然而,这只是常长安见到入梦前的楚帝的想法。
入梦之后,楚帝的态度全然变了。
楚帝自己都知道自己变了。
太常寺卿看穿了秦疏的打算,幻境令众人哀怜,他身为众人之一,心中不可能不为他见到的幻境所动容。
然而楚之社稷和血脉在他心中最为重要,所以他即便动容也不会放松。
楚帝也不可能将澹台衡与自己的嫡亲血脉混淆,然而他心中却有隐隐的这样一种盼望。
这种盼望,若被臣子戳破了,是楚帝失了君主体统,是他神志不清才被亡魂迷惑至此。
楚帝必然警惕。
可若是被自己戳破,真的做了尤得澹台衡信任,而且君臣父子相得的君父一回这盼望只会更根深蒂固。
“提及省亲之事时,我们原本只是想让楚帝知道澹台衡尚有眷恋,随时会走。”
秦疏放下杯。
“未曾料到,使楚帝入梦还有这样的作用。”
他本可只是向往假想着可在现世,为澹台衡做一回仁君,只把有缘无分当做是并非父子的解释,可真做了一回之后
秦疏轻声:“他真迷上了那秦君的身份。”
白衣公子声线轻缓,面若冠玉:“不如说是那梦满足了楚帝的一切幻想。”
身为君主,他自然期盼天下和乐,自己手腕可使民力强盛;而身为父亲,国事让他无暇分心照看嫡子,渐长的年岁却又催促他去抒发未尽的父子深情。
二皇子身为唯一年长的皇子被宠爱放肆至如此愚蠢地步便是一个证明。
楚帝自己可能不觉得,可他虽然强横多疑,却从不曾如此苛责自己的亲子。
他苛责唐庶人,眷恋那梦境也是因为,对国的责任,对子的责任,还有对百年前本不该死却惨死的亡魂的责任,筑成了可供那幻境轻而易举长驱心口的门。
他被蛊惑了。最令人震撼的是楚帝意识到了,却仍然不肯回心转意。
臣子如此质问,要求,楚帝竟然不反驳,而是挥袖扫去桌面奏折,打翻墨台甚至扑散开一堆宣旨:“常宁!”
他面色狰狞:“朕可以赐你二品官身,随时也可褫夺你!”
常长安从跪中起。
他本以为陛下既然被迷惑至深至少也会令自己杖责于庭前,他也做好了脱下官帽触柱死谏的准备,未曾料到,慷慨之言还在心中,抬头却已了牢狱内。
他一震,四顾发现牢狱非楚制,心下已闪过什么,又见狱卒解开锁链,似乎预备请人进来,挪动镣铐,到了狱门前。
不过三四十岁的男子嘴唇微动,待见人影,心中慨然,他大力拍打牢狱,未曾想到自己也被纳入幻境,只觉激愤。
会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的,必然是那澹台衡,又或是幕后之人。
他只顾抨击,握住牢狱围栏高声:“亡魂之体怎可说服百姓,为你立祠已是楚之君臣底线所在,再往前一步,便是帝位,阁下就不怕自己把握不住吗!”
澹台衡却只凝望着他,深灰色瞳仁并不见对他的愤怒不满或是嘲讽任何。他静静地望着他,片刻后竟然向后一步,拱手。
旁边侍从庭竹满脸愤怒,但见公子如此,便也不情不愿叉手,即便如此,礼仍是不折不扣。
他自己满面风尘,两鬓斑白,其实是成了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澹台衡说:“老师。”
常长安察觉异常,仍不肯放弃:“你不必蛊惑于我,我是绝无可能让你混淆皇室血脉的”这身体主人中气十足,说到这里陡然咳嗽。
庭竹满脸不甘地蹲下去找清心的莲子汤,而澹台衡却说:“幼时老师便教导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属有臣属的礼度,才能算是臣属,父子有父子之间的情仪,才能算是父子。”
老人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瞳孔微张。
澹台衡果然大逆不道,轻声说:“玉衡乃陛下之子,不敢僭越,但为君者,怎可良将在外而粮草不施,怎可百姓遭灾而路闻宫鼓,怎可臣民泣泪而装作不闻呢?”
常长安再怎么洞若观火,毕竟也是圣贤书科举制考上来的官,之前本欲质问驳斥,听这三问,竟然完全无法反驳。
他虽未亲历也知这亡魂跌宕一生,身世经过,此时已猜到他约摸是到了澹台衡与昏君决裂时。
只是他不知澹台衡有这样的勇气。他的老师,臣属也曾这样不赞同他。
常长安敢直言犯谏,便是不认为君主便是无错的,秦之亡国也证明秦君澹台岳本就是个废物,死不足惜。所以,他说不出话来。
澹台衡只说:“所以我今日来,是为请老师回府。”
他微顿:“也是为告知老师,陛下已褫夺您的官身,出狱后,您便需归乡”
常长安睁大眼睛,这太傅本不赞同太子忤逆圣上,圣上却贬了他的官?
纵立场不同,澹台衡却也显见为他难过,垂眸半晌,继续说下去:
“归乡后,玉衡会举荐老师的子侄入朝,老师放心,固原亲和,鹿鹤聪慧,他们都会继承老师的衣钵。”
常长安的魂体远去了,他却听到那太傅模样的人说些什么,澹台衡便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牢中潮湿,他的素衣终究只是薄薄的雾气,很快便被沾染。他的身形也像是化了。
“天谴报复,忤逆之责,玉衡既然做得,便未怕过。”
常长安撑着额头起身,来不及回忆,又被人一抓。
一个侍从一样的人泪流满面,大喊:“先生先生!快来看看公子,公子要不行了!”
常长安神魂一震,下意识跟上,越过简朴回廊,进了房中。
没见到人便先闻到浓重的草药味。才是早春,房内竟寒意四起。
常长安明明早知,公子衡死于隆冬,离他逝世还早得很,瞧见床榻上的人,还是下意识上前,有无数张哀泣着的脸晃过,期盼地看着他。
庭竹也哽咽:“公子,慕容先生来了,慕容先生是神医的弟子,他一定能救您的,您撑住,慕容先生一定能救您的”
常长安心中一紧,本能伸手去搭脉,心头却一震,他不会诊治啊!
触到的人却瘦得厉害。
嶙峋的碎玉,从前常长安只从张相及何躬行何阁臣那里有所耳闻,如今亲眼见着敛眸一瞬,澹台衡却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先生。”十九岁的主公望着他,神容苍白,病体寂寥,常长安知道他活不过一岁了,听到他自己都病得气息轻浅,却还问旁人,嘴唇挪动一瞬。
“北卫军,真的无一人生还吗?”
屋里人本就忍着眼泪,听到这一句,全都掉下来。常长安只觉肩上似有千斤重,虽非秦臣,兵败之耻,亡国之恨是刻在每一个读书人骨子里的啊!
尤其面前少年,病倒趋势,若国之衰微,怎么能不让人心疼呢?他毕竟不是为着自己荣华富贵
常长安如此胡思乱想,澹台衡却像是已经得到结果,慢慢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公子。”既然开了口,隔阂便不复存在了,他便顶着这慕容公子嘶哑的声音,劝道:
“败绩已在,为今之计是养好殿下的身体,留待长时计议”
身边却多了一个声音:“他倒还不如就此病死了。”
常长安猛地一惊,几乎站起身来,转头却不等再观察这幻境片刻,便被拽出梦去——
他原以为那红衣女将与澹台衡本该是一伙的,但他们若真同心同力便该让他看完这幻境再出去,虞宋却直将他拉了出来:
像是不管他是谁都休想打扰澹台衡的休憩。
可也只是妄想罢了。
常长安头晕脑胀,立在虞宋身边,瞧见自己还在房中,便知虞宋没能成功,正想开口,本该被他代替的慕容先生动了。
常长安瞳孔猛地一颤!
慕容申:“纵北卫军败,北狄也已撤兵,秦可休养生息,好景可图,不是吗?”
“何况殿下如今虽然被废,但仍是秦储中嫡长,皇天之下,除认陛下,便是公子可令万民信服。公子哪怕不珍重自身,也该珍重秦室唯一嫡储这身份。”
“留待日后,以备大用。”
澹台衡病得十分厉害了,从他面色便可看出来,他本幼时清修就孱弱,后来虞宋拉着他纵马骑射,哪怕不似武将也不该清瘦至此。
但他指腹都白了。浑身上下毫无血色,像是血已在这噩耗里全部流进了。可他怎能退却。
他一闭眼便是阿虞浑身染血倒在疆场上的身影,是万里血漂,澹台衡猛地收紧手指,躬身咳嗽起来。一群人围上去。
但他仍哑声:“先生放心。”
他到底没因病而绝命于此,反倒是强撑枯体,支撑着自己走到了最后的殒命寒冬:“玉衡不会自绝的。”
他闭眼。“不能。”
喉中又涌上猩甜:“不能让他们心血,付之一炬。”
慕容申诚恳:“正是如此。”
他又道:“西南有乱,那起义之人虽出身草莽,但聚者甚多,又有屠戮之癖,幸好他麾下军师与我有旧,又是忠正有谋之人,公子不豫,便先好生修养着,待我去信于他,看他可愿归顺。”
澹台衡轻声:“可是安民军?”他似乎是累了,慢慢闭眼:“我亦素闻他仁名。”
声音放轻:“若他可善待百姓,不放火烧掠,使朝野看看,民生多艰,也是好的。”
情景又淡了。
常长安喉间发颤,想说是这慕容申,是自己让澹台衡有了自绝的念头,慕容申的脸虽然已看不清了,声音却在扩散。
逐渐,与常长安自己的声音融合:
“是,只是此人心有百姓,但却勇谋不足,若叛将不除,恐他不敢肆代其位。只是卢万达起事时便是首,要令其叛首身份改易,恐怕很难。公子病中,可细思量之。”
细思量之。
常长安看不清房中的情形了,身旁虞宋却慢慢闭眼,手指紧握着佩剑。所以,激卢万达杀你,惹得宗室惧怕,又令军师名正言顺取而代之,便是你思量出的方法吗?
不,公子衡敏而善问,一定不会此刻便抱着亡国之想法,一定是大局无可挽回,是秦分崩离析时,那数日里才如此盘算。
他不愿战事之苦绵延到百姓身上,也不愿卢万达继续行屠戮之事,所以:
“以杀止杀。”
常长安虽是文臣,但闲暇时也看兵书,这幻境便是秦疏与马甲翻过他书房之后思量出来的。
不求能动摇一个楚之忠臣,只是希望他知道祸从口出,且谁都有可能,澹台衡是最不可能僭越帝位的人罢了。
这句以杀止杀,也是秦疏准备安排给自己马甲的。
如今常长安却自己说出来了,虞宋手指微动,只看到身边臣子面色涨红,眼眶湿热,声音颤着道:“这便是以杀止杀啊。”
虞宋沉默,半晌,回身:“回去吧。”
常长安却快步跟上,指着身后:“此乃澹台衡执念,是旧日所现,难道就无可转圜”
女子豁然转身,嗓音冷冽,犹夹冰雪:“能如何转圜?”
虞宋没有表明身份,常长安却霎时间认出,一想到面前之人率兵退狄百里,便觉喉头窒涩,想起来她也是亡魂。
虞宋已收回视线,眼睫垂下。
比起一生都困在凌迟受死里,支离破碎的澹台衡,她魂体明显稳定许多,但有时披风铁甲上也染血。
此刻被风扬起。他们已回到议政殿之上,灰蓝天幕下却好像仍是万里沙场,骑兵纵横。
红旗倒在水中,马匹和人都不辨名姓,尸体残缺,面目全非。
虞宋慢慢地回过头,眼神里似乎都染上沙场血地的墨色。那是未走上过战场的人无从装作的凉默。“秦早就亡了。”
人人都在说澹台衡前朝储君身份做不得假,但对于常长安来说,此一刻他却完全相信了虞宋就是那个叫远在京城的澹台衡,少年储君听闻死讯,一瞬病倒的主将本人。
是为国尽忠,虽死不悔的北卫军首领。
她眼尾突兀地多了几抹血迹,瞧形状像是箭头剐蹭,离眼球不远。只知纸上谈兵的太常寺卿脚步一乱,掌心本能地去扶柱。
虞宋却只收回剑:“该记住的,也早就忘了。”
所以史才该修。
虞宋把常长安拽出那幻境,便转身离开。太常寺卿却扶着庭前柱,闭眼平复半晌,才想起殿中的陛下。
他快步进去,发现殿下之前的震怒和杀意已经不见了。他跪下想拱手说修史一事,他可重新进言,只是即便陛下和他都相信澹台公子不会逾矩,百姓也不会相信。
亡魂涉国,总会叫百姓心生恐惧,他之前进言,也是依着这想法不愿叫生民动荡。可如今光他一人肯,也无用啊。
楚帝却坐在那,背靠着龙椅,哑声问:“何时了。”魏骆赶忙上前搀着,道:“回陛下,未时了,澹台公子与虞将军,已到了李府府中。”
李府,这他知道,但不重要。
楚帝抬手捏着眉心,眼前再浮现那幻境中一幕幕,微微咬牙,声音发颤却不自知:“周云不是去了商陵吗,把他给朕叫过来。”
他有话要问。他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楚厚待子嘉多矣◎
在商君的皇陵里, 周云到底见到了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周云的上官钱照也很想知道,但始终不得其法。
直到陛下面前的红人安和亲自来请,半跪着的钱照才维持着拱手的姿势朝下属看去。
这时, 他奇异地发现周云脸上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种如释重负是如此地不合时宜, 以至于钱照看到时, 心里浮现的第一想法竟然不是难以置信,而是隐约的不详。
庞德安曾感到不安。
去面见圣上的路上周云闭了闭眼, 想起自己去拜会的, 年老学士清简至极的庭院,以及他说起商陵时的神情。
他毕竟是二皇子殿下, 现在该称唐庶人的一步暗棋、轻易有大用处。
二皇子当时动用了他,必然是做好了一击即中的准备。庞德安也知道自己的证词有多大的杀伤力——
那时他还不知亡魂招魂来见之能,也不预备翻供,但仍翻来覆去, 夜间寝睡难安, 披衣起夜时,忽然想起幼妹的手札:
秦疏原本没有可参考的依据。
就是那一夜里,她瞧见了庞姑苏在手札里一笔一划画下来的商朝皇陵图。
商朝年寿短促, 皇陵亦未完全建成,早年间甚至敞露而设,因而多有周遭平民乃至盗墓贼进入探索。
这手札便是庞姑苏根据此写的,秦疏也从中觉察一个她从未留心注意过的漏洞。
商君是个武夫。
更漏声中, 秦疏望着墨迹出神。
眼见狼毫笔上浓墨将要坠下, 一旁玉白手指轻轻接过。肌肤忽然相触, 哪怕亲密之人也只会本能躲避, 秦疏却没有。
虞宋马甲那时还在演庞德安幼妹, 秦疏却在马甲协助下收回手,轻声:“椁长七尺,远远超出书生身量。”皇陵之中也常有君主生平,乃至画像等。
所谓安民军,乃至军师,都是她根据商史起义军而杜撰的人物。
史书中根本无载有商君身量脾性,擅文或武的字句,这画却提醒了她,史实难用。
有实物也才会更令人信服。
泣告尊父书与古琴,终究只是作伪的书卷,欲令此世之人消弭并非同世的嫌隙,怎能不让他们触到实体,和百年前的遗余?
所以那之后她便动了商陵,还留了些小礼物。
此刻秦疏在听琴。
琴音湛湛,比之大家差远了。
可秦疏本不会琴,只曾略略学过修仙界如何以音律惑人的本事,如今也算是温习重拾此巧了:
“若是在修仙界绝地求生,怎么能一点技艺也不会呢。”
她听着琴音,心里笑着慢道:“此世指法与修仙界倒无太大差异,只是可惜时间仓促。”
不能更面面俱到。
只好等他们拆了礼物,再行盘算。
周云在太极殿见到了楚帝。
楚帝近日政务繁忙,兼为给澹台衡立祠正名之事夙夜劳倦,已数日未离开过承乾殿,回到后宫中了。
周云拜下,也只看见圣上眼中血丝,面容憔悴。
只是他既来,话是必然要说的,锦衣卫出身男子直起身,拱手抱拳。
李府按弦奏乐,热闹非凡,身为新嫁娘的李若却掀开盖头,待到婢女紧张按住,直说秦府已经有人来了,才在婢女服侍下盖回去。
“坐在哪里?”
她阻了主子闹腾,便是少了自己一趟责罚,婢女松了一口气,只顾着让小姐守着规矩,哪有回话的心思:“许就在厅前,小姐惦记,拜天地行礼时就能见着了。”
李若闻言还要再动作说几句什么,一旁喜婆不由分说按下,满脸堆笑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催着其余人开始往喜堂走去。
李若本不在意婚事局促是否,此刻联想到这婚事的诡异与谢家诸人的态度,心中还是一沉。
当下却也不便做反抗。
只能像泥塑的人偶似的被推着向前走。
秦樟与同僚闲话去了,临走前特定嘱咐紫鸢等看顾好他们小姐。
院中秦疏却在品尝李府的云顶茶。
与马甲聊道:
“谢家也是钟鸣鼎食,怎么行事如此荒唐,匆匆忙忙,便定好诬陷李家的罪状。”
此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不知还要搅起多少风云,在秦疏自己这却说得如同呼吸眨眼一般自然简单。
“也许诬陷李家,不过是顺便。”
秦疏随马甲入楚后便很少关心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了,几次筹谋也不过是为让秦之败亡顺理成章。
见这计策还是有些好笑。
“李家虽有百足,却不值得谢家如此以命相博,会让他们去如此构陷一个武将的,也许不仅仅是朝廷分寸之地相争。”
更有可能,是做贼心虚。
喜乐猝然欢腾,吹吹打打,是哪怕三品大臣独女的婚事,也逃不的民间传统的喧闹。
然而秦疏扶着脑袋,视线轻轻转过,总觉这奏乐声,是为转移李家人注意力,并掩盖些事而请来的。
紫鸢知道小姐不胜酒力,见秦疏闭上眼睛,低呼一声:“小姐!”被搀着的人只对新嫁娘笑笑。
她戴着盖头,秦疏也不知李若有没有见着她。
见没见着的,她也不是很在意。
她在意的是——这戏终于要开幕了。
秦疏在修仙界四处交游时曾遇到一个奇怪人,自称百晓生,什么门的术法都会一些,也什么都知晓。
与她同行,被埋伏时靠她死里逃生。
当时书生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问她:“你是怎么将那些瞬移符变出来的?”
瞬移符易得,要转瞬间腾挪千里却极为不易,没有上品灵器,便只能靠简易瞬移符堆出来。
也就是说,秦疏起码消耗掉了上万张灵符纸。
可修仙界惫懒,即便是再高阶的修士,懒得耗费灵力时也会直甩符出去,谁会像她一样,攒这么久,就为留待日后的一用啊!
但这几月间,一直没被秦疏拿来作她用的香火陡然燃烧起来,直将角落里被紫鸢惊恐护着退后的秦疏,眉眼照得靓丽堂皇时。
她望着庭院中间陡然卷起的火,看见周云及慌张进来的车辇,看见这火烧穿了天地,像是将她带回了那个危机四伏的修仙界一般。
还是笑笑。
很少有人知道。
知交遍天下的帝虞鲜少与人同行。
路上知交无数,有惊艳于她江湖中人般的身手,希望跟随她学习武艺的;
有笃定她如此从容,必然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一定要与她斗法的;
也有看穿她不过是倚仗身手行走,其实可能一点法术也不会,势要她服输的。
最后这种人,都被帝虞变成她的知交。
她耐心地将他们视作至交对待,从不让任何人觉不平。最后他们也总是让她留下来,告诉她,即便她不会修仙术法,他们也会保护她。
帝虞不需要保护。
秦疏也不需要保护。
很少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样一个得道者,动辄便可惊动雷霆,翻天覆地的世界,对于一个生性多疑,只能只敢也只会相信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得道的天盲者来说,有多么令人恐惧:
修士用天盲者来称呼秦疏这样生来就与仙道绝缘无望之人。
秦疏却以筹算人心求一条绝地逢生的生道。
她从不觉机会渺茫,等待漫长,因为对她来说,这样的机巧,她已在日夜对身家性命的忧虑中,算了千千万万遍。
大火烧穿了宫殿。
与此同时,来参加喜宴的宾客及楚帝等,全都陷入了一个他们不知道来处的凄清宫宇里。
四顾之下所有人皆是惧怕茫然。
有人甚至颤声怒叫着起来,疑心这是有贼人作祟。
楚帝没来得及听周云的答话。他心中其实有些畏惧那答案,听说澹台衡走前请人为自己传话,便急忙按着龙椅起身追来了。
而周云那时跟上那位陛下时,脚步一慢,看着玄武龙阶上陛下的背影,眼瞳都似乎被夕阳染上枳红。
礼在昏时,而秦疏未时便到了,这其中间隔几个时辰,她都在布置,因而不担心幻境容纳不下。
声音逐渐从几个人的焦躁不满发展成成片的恐慌,人人都怕自己再也回不去,就连喜婆都忘了要迎新娘。
直到有飞鱼服闪现止住喧闹,楚帝率先奔出人群,朝流水之上的桥去:“子嘉!”
人群喧闹,被甩在脑后。
三三两两的臣子追上,皆是身处高位。
身家性命都系于这位帝王的喜怒,不敢怠慢。
其余人都被锦衣卫拦住。
楚帝没能上桥入殿。
旁边就是被焚毁的宫宇。
此界约莫是才下过雨,声势之浩大,让人不知火是有侍从灭的,还是大雨浇透,才没酿成更大祸患,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腐烂的气息。
然而被锁上的宫殿里,却有一个孩子蜷缩在青苔遍生的木板下,瑟瑟发抖,面容苍白。
忽然,嘎吱!
脚步声响起,孩子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香囊,艰难地抬首,只看见一个眼生的少年。
他生得十分夺目,眉眼气势像一柄没磨过锋的剑,虽瞩目但不伤人。
他脾气也十分好,见了孩子,奇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一个小厮慌张跑过来,和之前相同是一张看不清楚的脸。
但葱白指尖和微细语调,皆显露得再分明不过:这作小厮打扮的人,分明是个女子。
“公子!你怎么跑这来了!”婢女着急地去拉他衣袖:“听说这处昨晚走了火,佳仪娘娘还担心你走到这边来染了晦气呢,公子怎么还啊!”
她明显是发现了孩子,吓了一跳。
少年却笑着将风筝递过去:“捡它而已。他身形瘦弱,衣着也不华贵。”
说着,少年蹲下来,眉眼清晰那一瞬,直叫人呼吸屏住:
澹台衡已算生得很好看的了,龙章凤姿,月华彪炳。
可他的清冷温和,是建立在君子如水,匪琢称誉的基础上的,毫无攻击性,亲和自然,缓缓浸没人心底。
这风度不会刺伤任何人。
眼前的人虽然也没什么坏心思,却过分张扬了,掸掸衣袖,伸出手去,淡淡一笑,就叫人突兀地生起了戒心,即使仍会为他这短暂注视一怔:
“却也不是宫人所着。”
“你会在这里,是逃出来的?”
楚帝已认出澹台衡,快步上前。
他心里早有预料,看见不过十岁,却没有侍从保护,只能抓着香囊的孩子时还是心如刀绞。
可他却无法上前。
这幻境阻碍了他,好似只为叫他看着。
婢女也劝少年:“公子,不论是谁出现在这,恐怕都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澹台衡似乎认出了少年,尚显稚嫩:
“佳仪娘娘你是,佳仪娘娘的侄子。”
方括笑:“正是。”
说话间他打量他几眼,似乎看出了什么,一边在心底称奇,下一瞬,却又慢条斯理地起身。
没有将孩子从木板底下拉出来,只是笑眯眯道:
“按理,殿下也该称我一声,表哥。”
他认出他了。
众人正紧张,画面又霎时间变换起来。
数人失措,楚帝只在不同场景中疯狂去找,直到看到面前沙场,才倏地一僵。
疯狂想离开秘境的宾客们也僵住了。
他们看见的是狭关兵败,虞宋之死。
身为战无不胜的巾帼将军,虞宋其实死得并不算是不明不白,只是哪怕是野史也未载此战,虞宋率众三万,力战而亡。
三万,已是很多人了,若站在山丘上,可漫山遍野将河踏平。
可是比起围攻他们的十万之众,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有人抨击史上以少胜多之战何多,虞宋有三万,已是很了不起了。
但冷箭再从峡谷上发出,金戈铁马再如入无人之境将将士尸骨践踏时,他们再也说不出秦为何就不能以少胜多的话来。
他们无法以少胜多。
“因为秦弱。”
方括倚在榻前,徐徐阖眸。
楚帝本觉得当日虞宋战死时,澹台衡有清癯之状,已是病得十分重了,如今看方括才知久病与短病之不同。
久病,药石无医。
太常寺卿也跟着来参加了婚宴,瞧见了这情景。唇白发紫,发尾皆断,指骨僵硬难以屈伸,屋内的香炉,也积了厚厚一层灰。
天地像被劈开,一半是战场,一半是这小小的,狭窄冰冷的书房。其实并不该冷。
常长安心里却隐隐发紧,垂眸拱手:“香炉燃久,披风软绒却寻常,不是病了许久,不需这样的好生看护。”
楚帝也看去。澹台衡是一瞬病倒,方括却是病中沉浮许久,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
说完秦弱,眼睫慢慢垂下来。
一直到有人说:“左相。”
楚帝心中一颤,想起这称呼,他似乎在某处听过。
方括已抬起眸:“是子衡吗?请他进来吧。”气若游丝,更令楚帝目光灼灼的却是那称呼。
子衡——未及冠者鲜少有人称字,但家里长辈若是宠爱,也有带着子字称名的,所以,他自己取字子嘉,是因为有人,曾这样叫过他。
是他的表兄、左相。
楚帝手指微紧。
进门,果然是清绝癯弱的澹台衡无异。
他行礼落座,望向方括,瞧见他指骨上苍白脉络,薄唇微动。
侍从来换香灰,方括轻声:“慕容着人来说。”他咳一声,声音更哑,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你病倒了。”
澹台衡眼睫微颤,片刻后才拱手:“玉衡有错。”他还是那日被慕容申说动的大皇子,还是竭力支撑着病体,低声:“此局不解,玉衡不会轻易放弃。”
他似乎又看穿方括身体状况,手指微微收紧,再有茶时亲手放过去,方括却只闭了闭眼没有再喝。
半晌,他笑。“劳子衡费心。”
“庭柏在为我寻可取的好字。”
澹台衡眼睫一动,似乎想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想说秦之状,他实在无心及冠,可面对方括,他只能沉默。
方括撑不太住,但还是咳嗽着断续道:“我素日来喊你子衡喊惯了,便也希望在你子字后缀一个。”
这事澹台衡也是知道的。
方括:“只是昏君无用,褫了你的玉,我还不知何字可衬你。”
他虽能在庙堂上为他周旋,褫夺嫡子封号姓名,却是一个父亲无可辩驳的权利,他拦不住,更挡不下。
“无暇不必挂怀。”
半壁狭小书房对面还是战火连天,好像此战焚毁的不止大秦军旗不止三万兵士良将一名,还有眼前这两个人。
他嗓音也哑下来:“无暇救我于幼时,又时常回护,我心中,早已视左相为亲足,相父。”
最后这两个,犹轻。
相父,已是非血缘所系者最亲近的认可。他代表着亲长,信任。
他们年岁相仿,澹台衡如此说也是以此表尊崇之意。
可方括却手握成拳,猛地咳嗽起来。
北疆的风沙停了。
红旗染血半断的旗杆还插在草坑里,到处淋漓的尸块似乎蔓延生长到方括身上。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世子,又做了两三年的左相。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
他们只知道他令人畏惧。
所有法条政令皆雷厉风行,上忤君主,下彻其法,只是可惜风度翩翩,容貌昳丽,却从未有妻。
哪怕是京城第一贵女有意,他也只浅笑婉拒。
最悲凉的是他生有顽疾,变法未成,就已缠绵病榻。澹台衡又称他字:“无暇。”
其实楚帝一直在想,但不敢想,后面又发生了什么。虞宋战死,对幼弟早夭的澹台衡已是莫大的打击,但如此他都没有想到去挑衅那昏君。
他也只想筹谋救秦。
那一日却目光森然冷冽地看向自己的君父,句句逼问,像是已然走到了死局。
忽然,楚帝浑身一颤,常长安去看,却发觉是方括轻轻握住澹台衡的手。
澹台衡低声:“无暇?”
方括,也是方颐轻轻一笑:“此毒无解。”
“我没救了,子衡。”
澹台衡浑身一颤,瞳孔迅速收缩,手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反握住方括的手,去摸他的脉搏,他不敢相信只试图救亡。
可片刻后却是僵硬松手。
他见方括病得厉害却不提,一直不肯放弃,也是因为方括还在,是因为旧友还在。
可楚帝却来不及为澹台衡又失一友的打击而呕血焚心,而是为方括、方颐接下来那一句而眸底震颤,眼前刮起数百米的黑烟。
“子衡不必忧虑,我知你心目中真正的相父,并不是我。也不是当今。”
让楚帝剧痛攻心,周云也变色,下意识上前的是那后半句。
“秦君非秦。”
天幕轰然碎裂,下面再度燃起熊熊大火,楚帝忽然想起虞宋曾经说过,公子衡从不是愚忠之人。
他会愚忠,全然是因为,是因为某一瞬间。
“而是自楚而来,自后世而来。”
方括嘴唇轻启:“他取我等君父而代之,故有仁心,但距今也有百年。我虽不信鬼神,到了九泉之下,或许也能替你见之。问一问他。”
方括轻声:“为何借昏君之体,三顾亡秦,也不肯助我们救国,只劝你魂归大楚呢?”
他闭眼。
声虽轻,震碎楚帝之心与耳膜:
“还说,楚厚待子嘉多矣。”
嘉。这个字,就是他心目中,几度代替澹台岳,叫他对那昏君仍心存妄想,却又自百年后而来之人,为他取的字吗?
作者有话说:
虽然写得粗糙了,但实在是太爽啦:D
明天补细节
感谢在2023-08-09 13:45:40~2023-08-10 00:0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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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我只盼你不要怪我◎
澹台衡哪顾得上幻境中的楚帝是否心头欲焚?哪怕他知晓, 能做的也不过是遥遥一望。
再说他如今不知晓,只知好友原本有转圜之机,他也本可安然——
“世人皆以为相公体弱,才会青年多舛。”
却生生被斩断。
婢女邀荷如今已经是左相面前最得力的女使, 因她与方括时常同进同出, 世上还有许多人说他不沾女色是因为他与邀荷私相授受。
只有邀荷晓得, 他们小姐走到如今这步有多难。
“只有殿下肯为相公跋山涉水遍寻名医。”
邀荷膝行向前,她此举不是因为面前二人对她多苛责, 相反, 殿下与小姐都是顶顶好的人,可正因如此, 她才不能明白,无法明白。
在旁人面前,邀荷是独当一面的掌事人,现在却哭得眼眶通红, 字字伤心:“慕容先生, 已经是当世的名医,是陛下也要千金延请的人,可他也救不了相公啊。”
她似乎将所有的伤心和悲痛都在这几句话哭尽了:“虞将军为大秦尽忠, 殿下几次进谏,相公更是为此朝舍弃了一切,夙夜在公。”
哪怕是这样,哪怕都这样了, 都不能两全吗?
哪怕小姐、左相是在变法终末才与世长辞, 她也不会这样难过。
可现在她们小姐身中剧毒, 变法却中道崩殂。这世间为何如此不公?不能周全小姐, 就连叫秦百世而安都不行吗?那这些牺牲、不平究竟有何意义?
方括没有阻止她。
他自己说了到了九泉之下替澹台衡去问那百年后突来之魂那些话, 神色却是苍白中带着安宁的,仿佛早已接受这结果。
澹台衡本就单薄嶙峋的身骨,因这话颤起来,他捏紧手指。
方括笑:“慕容本是你请来之人,因我久病才久居我府上为我诊病,我死后,你可叫他回去,好生看顾你。”
澹台衡喉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哑声,按住他:“无暇。”
方括安静地看着他,眉眼还是无几分变化的,一如既往,世上独绝,再无其二。
中毒体弱并未削减他的风采,只使人觉得此人的寿命正如那窗棂下的灯芯,在缓慢地烧尽。
“你我虽同至交,但有一事,”他轻咳,斜飞入鬓的眉眼柔和下来,只这一瞬,他才像是数年间从未做过的方颐:“是我不敢让你知道,也不敢让旁人晓得的。”
邀荷哭得更厉害。
方括似乎是看着那被风沙遮掩的北疆,缓声:“虞宋死后,此事恐怕也只有邀荷知晓。”
他按住要说话的澹台衡:“我走后,此事绝无可能遮掩住。我只盼你。”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方括也猛烈咳嗽起来,澹台衡立刻倾身,从不避讳他的方括却只低头,俊秀眉眼垂下来。
“我只盼你,不要怪我。”
怪我叫你不晓得。
邀荷哭着扶住支撑不住的人,左相的侍从鱼贯而入,震惊失措地忙去叫大夫来。
无人顾得上独自站在角落里的澹台衡。也无人发现他手中被方颐塞了一枚白玉。
那本该是他的及冠礼。
后来的事,后来的事,该说连楚帝本人都没有料到,自认世事多观,通达人情的张铭、何躬行等也无从知晓。
左相崩逝,朝野哀悼,不愿意变法的保守一派官员趁此机疯狂反扑。
方颐多年扶植起来的势力都是澹台衡的拥护,然而他们却不能抵挡皇权的威力。
左相在朝声威瓦解,虞宋也战死之后,他们的坚持便更加艰难。落在澹台衡府邸的雪变得更大了,更冷。
澹台衡缠绵病榻,几乎无法上朝。
但还有人等着他站起,等着他站起去争权夺利,但这一日他强撑着从病榻上起身,手才握住那温热的玉时,就看见侍从目光躲闪。
庭竹亦面色灰败,面露哀凄。
澹台衡了解庭竹,他是自己的侍从,轻易不会如此。
可召他来问话,他也只是哭,最后用力磕着头:“殿下,殿下,他们掘了左相的坟,他们,挖了左相的坟!”
玉倏然坠地。
他来不及问为什么,甚至有一瞬间直接明白了他不必问为什么。
庭竹哭着俯身:“他们说,说左相是个女子,说她牝鸡司晨,乃是误国,所以”
百年霜雪也未压弯的松柏。
御风见雨也不见被损的屋檐。
从那一刻起轰然倒塌。
变法未败过,她使国库丰裕,澹台岳早年所累威势,终压不住民心所向;她亦清正为官,政敌无数时,也没有人毁过她一声名誉。
可在此之前,关于左相最过分的传言不过是他子孙有碍、不举。
她死后,身为女子的左相的名声一夕崩塌,朝臣耻与一个女子为伍,百姓耻于曾在她开创的太平盛世里,盛赞过,左相贤明。
他们侮她与朝臣有染,朝臣迫不及待与她割席;污她靠澹台衡上位,吊祷者最后只剩下澹台衡府中奴使,被百姓唾弃。
澹台衡剩下的寥寥生机,几乎在这场变故中被耗竭殆尽。
他不明白,知交是否是女子,便来得那样重吗?
难道她是女子,这殚精竭虑,勤勤恳恳数十年,为民谋福,便不作数,她死前毫无怨言,便是叵测,是不是。
大雪几乎将一切都模糊,可澹台衡府中的冷清寂寥,就像是冰冷箭雨,穿透厚厚的冰雪,直扑而来。
短短三月,白绫高挂,人去楼空。左相府邸本是民拜之地,百姓如今跑来却只是为唾上一口,骂她误国。
澹台衡一病不起。
那一日庭竹抱着琴哭着拦车,或许并不是晓得国要亡了。他只是明白,明白虞将军战死了。左相也去了。
她们一个为国捐忠但尸首都被左相用以谋求退敌,一个鞠躬尽瘁最后却因是女子而被万人唾弃。
公子没别的出路了。
若俗世只是待他不好,只是让风霜雨雪降在他身上,澹台衡或许不会心存死志。
他向来是那样坚韧的竹。
可偏偏,一国倾覆之下,带出来如此多潦草淋漓的憾恨。他们所以为败亡也是迟早,根本难以存续的亡秦,终其一朝却拖累了如此多的名士,生前死后,含怨而终。
商君手刃卢万达之后,厉声质问澹台衡为何逼他,为何不将事实说明,为何宁死不要他为他昭雪。
其实澹台衡立在那泼天大雪里,望着被叛军打开的城门,其后簇拥无数百姓时,只能想起他们在左相府前唾骂方括的情景。
想起北疆雪原之上横尸遍野,她的披风被血覆盖。
自此后,好友尽灭生民庆。
他做不了亡秦为这万民欢欣鼓舞的君。
澹台衡转身。
只能用一身剐换这十数年的每一声,殿下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子嘉子嘉◎
其实最后摧毁澹台衡的, 又何止那凌迟片刻的痛苦与将近百年的恍惚寂寥?
还有朝野的污秽,百姓的愚昧,生民自陷泥沼,难以自救。
秦覆民亡, 他们却只以为是虞宋的错、方颐的错。
没有人想过大厦将倾时是她们挽狂澜于既倒, 她们若走了便无人再扶一把, 也没有人想过对于真正救亡图存来说,所谓生死的声名, 她们看得是很淡很淡的。
她们真正看重的是民能否生。
生民相庆, 将她们虽万人往矣的意义全部抹去了。
秦疏说在商陵中留了一份礼物,其实真的是礼物。
即使现在她身边, 被卷进幻境里的宾客全都惴惴不安,神色难看:一品至三品大臣都簇拥在楚帝身边,担心陛下再次栽倒;其他人神色各异。
只有没有领兵之权的秦樟心思最为纯粹,只想护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因而现在也守在身边寸步不离。
秦疏也仍然这样想。
她靠不了旁人。
留给商君楚帝的礼物就不能是一份简简单单的礼物。
她之前便想让世人信服, 天下信服,幻境这手段便能少用一回是一回——莫说就这李府婚宴上数百号人,就将她连日积攒的香火几乎耗于一旦。
哪怕用不了这么多香火。
在此世她与凡人无异, 不必为独有自己与仙道无缘而夙夜难安,偏偏仙道又是那样能呼风唤雨,改换雷霆的手段;
此朝风调雨顺臣民皆安,秦疏仍然改不了从前的习惯。
秦疏借酒醉靠着紫鸢轻轻地闭了闭眼, 呼吸渐匀, 任谁来看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累了, 马甲却还清醒理智地观察着, 演绎着。
这等出神入化, 本不被此世接受的玄妙手段,连续用过几次,效果与可信度也总要大打折扣。
还会带来诸多威胁。
这是她求生的本能。
虽说澹台衡的故事线已基本明晰,虞宋,方括与谢知章的一切,却还没有揭露出来,只是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秦也只有个大概轮廓。
她也不是什么上天圣手,可以永远毫无纰漏,依靠幻境也是极容易叫人惫懒横生的手段。
她是不会一直用的。所以,要变。
谢家借婚宴诬陷李家通敌叛国,她便借婚宴来要趁着满朝文武齐聚一堂的功夫,将他们这些人心中的怀疑一网打尽。
也要为反击太常寺卿等人的反对做个铺垫。
常长安抨击她所作所为是为逾过储君规制,伺谋帝位算什么?她要的是这满天下的香火,是名高盖君也不受怀疑。
要如常长安规劝楚帝一般,令天下人知道澹台衡乃是亡魂鬼魄,身代不详,也仍愿接受他站在庙堂之上。
不为储登基,也享千秋供奉,万民朝拜。
所以,周云去拜见庞德安时,她就让时不时会以移动笔墨或翻动书页形式出现,与家兄沟通的“庞姑苏”,吹开了庞德安常读书目的扉页。
用簪花小楷在上轻轻写下了两个字:皇陵。
庞姑苏与庞念安所研之史皆为吴商前后,而吴历史太短,才被秦疏矫称为秦,根本就无皇陵。
庞德安才指点周云去寻了商。
可他和周云忘了,有皇陵的,除了商,还有本朝。火又烧起来了。
这一日甚至没有雨没有雪,也没有光。
他们好像就在被铁蹄践踏,泥泞翻出的焦黑的战场上,土块都染着深红;又好似在被大火焚毁的宫殿里,潮湿的气味让人窒息。
最后却是在简朴的府邸里。
秦君澹台岳十斥其子,一夺其号二夺其名,太子府邸被收回便是他贬谪损伤嫡长子的证据之一,因而澹台衡的府邸,不算豪奢。
在云京之中,这里只是一泊小小的洞庭。
可是现在这洞庭中,却有人造访,穿着他明显觉不合身且十分不喜的玄衣龙袍,带着他不喜欢的多人侍卫,摆袖拧眉,捋顺衣角,才问:“这奏章,是你写的?”
楚帝眉眼发颤,许是这幻境本就洞悉风云,叫他们进来也是为让他们看明白,来的究竟是谁。
因而这做澹台岳打扮的男子虽着秦服,看着却显然是楚文灼本人。
“这!”魏骆见到两个陛下,惊骇难言,但已经在商陵中得知一切的周云心中想起虞宋与北卫军之结局,手指缓慢收紧。
一群人跪下。
“楚帝”似乎在打量澹台衡。
“海贼与匪,私相同路,这说法,朕还是第一次听闻。”
楚帝心底猛地抽痛起来!
眼前黑得他几乎想就这样随着这剧痛晕过去,可是神思却无比清明,逼他将每个字都听进去。
“朝野谄媚,你的论述,也算得上稀奇。”
“楚帝”自顾自地倒茶,澹台衡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往日只喜朝臣恭顺,他上奏规劝,总是不豫的君父,怎么就亲自来了此处。
还说,朝野谄媚,他所言极为稀奇。
庭竹也不能理解,警惕地盯着他。
良久,澹台衡才拱手,态度很平静:“是儿臣所著。”
他也不是一瞬便走到忤逆君父的地步,曾几何时他也想过顺之则安。因而虽然不知君父为何转性,他话还是要说的。若能有利天下,将是万民之福。
“楚帝”表情微动。
秦疏之前便演过庞姑苏,演旁人,按理来说没什么难的。
可她们虽然与楚帝相处日久,演一个活人却要耗费许多心力。演多疑之人更是艰难。
心里想七分只能演出半分,心中想着遮掩一二却要演出十之八九。这并非易事。
但“楚帝”这张脸,与他所做的举动,表情,都全然叫楚帝惊骇,无法否认半分。
叫周云心底猛沉。
方括口中让澹台衡几度犹豫的相父,他心里真正信赖,对昏君澹台岳一再让步,最后万死也成全了澹台岳高寿之人。
恰恰就是让他知道,秦与楚相距一百多年,且楚宽和,能容下他这个亡魂的楚文灼,是如今千方百计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的楚君本人呐!
“楚帝”放下奏章:“你过来。”
“楚帝”评述了什么,其实他们也无从知晓,只是不闻其声的情境里,“楚帝”眉眼威严,隐含考量,澹台衡却由一开始的平静,到动容,再到犹豫,思量
这便是秦疏冒险打破之前的故事线加入这条的原因了。
澹台衡前朝亡魂身份与此世百姓的隔阂,正如他与楚帝并无血缘关系,起初也只能靠你来我往建立信任的隔阂一般。
是改变不了的。
所以他从未试图去改变。
如今他与楚帝已无嫌隙,百姓的不信赖却逼她更进一步。她进无可进,便只能图巧。
她自异世而来,魂体只能如鬼魂一般忽隐忽现,与此世就不能有别的联系?她的马甲难道就不能借所谓机缘巧合——
叫他和楚帝,楚朝,本不陌生。
“公子,陛下不是一向蛮横,怎么今日”
楚帝不想去听,然而越是抗拒,越是听得分明。
那日风雪高台,公子衡没有葬身短刀之下,而是策马神机,与父温酒,与友闲谈。
他本该有个浩大的及冠礼,在君臣瞩目百姓爱戴下,成为秦最有为的储君,受这天下最崇高的爱厚簇拥,做最最光风霁月的秦君,做公子衡。
可他最后却替父而死,混沌来楚。
“他并非父皇。”澹台衡的父皇这二字轻得可以。
不过十七八的公子衡那时却望着庭院间松柏,低声:“可他又会是谁呢?”
一幕幕闪过。
云台问策,太极殿刺杀,八十一盏海灯做礼,殉国风雪,刀刀割他性命。
他说至亲难得又在心中言他也曾将陛下当做君父。自己让海贼记住他的脸时,他只安静站在那里、方士矫诏用邪术对他他沉默离去。
还有初见时,他僻静地立在海棠花树下,摆出茶盏,对他说:“失礼了。”
谁会对才见一面之人如此放心,见面时不先介绍自己先唤对方陛下,也轻易便知楚之遗毒,有海贼呢?
他可能在混沌中忘记了,可本能却一直记得。
“陛下非我君父。”
冥冥中有雷霆在闪。有火焰在交替。有皇子模样的孩童,衣着朴素却蜷缩在失了火的宫殿里。
恶仆要抓他,他跌跌撞撞跑出来,却摔了一跤,被扶了一下,失手拽下一个本朝没有式样的香囊。方括是来了,可他来得太晚了。
他已逃过了狠毒妃嫔断他生路的诡计。
在日后的许多年里左相方括女子方颐也的确给了他许多襄助,公子衡也不负众望成长为人人敬爱的储君。
可他心里,记得的始终是那个人。那个香囊的所有者,那个楚人,那个代替他君父的人。
秦亡以后,百姓欢腾。是故是年生者,多讳子嘉,不是因百姓知礼,对子厚望。而是因为昏君败亡,他们欢欣鼓舞,以嘉相庆。
当年死后如此取字的澹台衡,那时未必不晓得,嘉字不好,但他还是这样叫自己。
是因为君父不慈,可是那些年里却有一个人,几次三番代替他的君父,赞赏他的书策,评析他的诗文,在他府邸冷清的时候,踏月而来,熹微方归。
走时还笑,玉衡取字时选择颇多矣。
子嘉子嘉。
君父不是我的君父,可陛下在离开君父身体,回到他所称大楚之时,可曾想起过百年之后,秦之公子里,还有一个人等他取字吗?
陛下可会记得,子有意,乃亲长亲厚,嘉许祝贺之意。
昏君死百姓贺。
他给自己取字子嘉是因为,他也希望楚帝记得,他希望楚文灼记得,若有机会,在及冠礼上为自己取字的时候,会亲赐字子。
子嘉,子润,子瞻。
子后是什么字也不要紧,只要陛下记得。
如果,陛下记得,如果陛下是我君父,就好了。
可惜。
百年后再重逢,两个人都忘了。
火舌卷噬宫阙,烧得墙壁通红。
陵墓模样的地穴里,忽然有火舌轰然吞没了商君的棺椁,掉出其中一个周云带回来的,预备献上的香囊。
楚帝痛而失声,周云猜出陛下乃那屡次代替秦君澹台岳之人,也是根据香囊下附的书信。
然而他身上的香囊与信,都被火舌卷走了。
然后,在城门大开,秦名易商的滔天大火中,化为灰烬。
楚帝大喊:“不!”
他甚至不知有信,只扑上去想拿那只香囊:“不!子嘉,澹台衡!!”
过往种种,如所谓再见,所谓厚待,秦灭君亡后,化为灰烬。
他已不是澹台玉衡,不配公子衡之名,若是有当年爱戴信服他之人,再见他,也该不认得他了。
那便不认得吧。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图穷匕见◎
在商陵中找到这封信和那锦囊时周云曾想过信里会写什么, 他本也以为此信会令陛下再不疑公子等。
可这样好的信物,这样让君主一颗铜墙铁骨造就的心也愧悔难言的信,来不及等信要交予之人去看,便被他毁了。
毁得一干二净。
连那香囊也化为灰烬:香囊上的织法本来自岭南异族, 数十年前先帝南征, 才传入中原, 只可能是楚朝物件。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亡魂未出现前谁能相信?
然而澹台衡却能这样巧合地入楚, 能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楚谋划, 还能一瞬便知楚于秦便是百年之后
此事由不得周云不信,物证就已全无。
周云不知这是不是公子的本意, 可他提着剑去看站不稳,被魏骆扶住的楚帝时,只觉胸口晦涩,一瞬间竟有些呼吸不过来, 知道。
无论这是不是澹台衡的本意, 这过往,都已被弃了。归于囹圄,灰飞烟灭。
楚文灼脖颈上青筋暴起, 手固执地伸向雾间。但薄薄的一层雾那么远,已让秦之宫宇在了云端。
亡秦非商。
澹台衡跪在灵前。
他并非左相亲眷,又是皇室嫡长,本不该白衣带孝, 可他仍然着了一身素白衣裳。
灵堂白缎飘扬, 火星微弱。
楚帝还是第一次见他着素衣清减跪着的样子, 苍黄的信纸, 被他手指压住, 发出略有些脆的干枯声响。
方括留下的字句很简略。
她第一次用自己真正擅长的梨花体,笔锋轻转,娓娓蜿蜒,对好友道:“子衡,展信安。”
澹台衡眼睫轻颤,低头去看。
心肺腐蚀甚重间,甚至未看出好友书信间的暗示,只视线逡巡。
“冠礼将近,本该践诺,无奈病体无用。白玉,已寻时候交予了你。”
“君子不于他人口舌间彰其风骨,澹台岳为人狭隘私瞒,所言褫夺之事亦难作数,故允我仍唤你,玉衡。”
“二十及冠,自古有之,你幼聪慧,也不能避开此礼不举。此一事也。”
“二来。”
好像有个人低声咳着在执笔。她写这信时尚不至病体难支,却对命数早有预料。
“我有一难言之隐,百年后恐难周全,但子衡不必为我忧虑。死后我自长眠。
只变法之事,夙担夜虑,臣无定性,君无安心,民无定国。人虽辞,法不可废。
秦之法,倚仗我与子衡多矣且顽固之僚,窥窥伺伺,蝇营狗苟,恐伤子衡。”
“秦也难还盛世,但相公死国,总可止敌之步,拖延一二。且将府焚尽,也可为我保全些许身后声名。”
“此非难事。初见子衡时隔宫阙走水旺焰,绵延至此。初时我与子衡相顾,今亦然。”
到此绝笔,还有一行小字:
“字如何取,我来替你问。”
澹台衡手指青白地躬身。
楚帝知道这感受,五脏六腑似乎被搅在一起,却哭不出来,只震颤着想将灵体都带出被挤压的躯体,只想离这尘世远一些。
可他还是亲持了火折子。
庭院灵堂,厢房书院。从前巨蠹贿左相以三进之院,高门豪庭,他只笑笑,回头对澹台衡说,高豪院落,不及她书房百斤(书)。
澹台衡只望着热烈的火,抬头。
那一瞬间他像是要被火焰吞没。
楚帝头痛心绞得几乎要晕倒在这浓烟里,一袭红衣却突兀现身,轻声:“原来这才是你的执念。”
好友尽,生民庆。
原来困住你的不止傀儡巫蛊,还有你自己的昼夜难安。
他难安好友声名性命尽毁却保不住弱秦,他难安自己受死百年恍惚,却仍在这世上,瞧不见好友一丝踪迹。
他难安不该死之人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人不人鬼不鬼,却始终还活着。
火舌张扬肆虐着攀上墙面,楚朝君臣只能隔岸观火,楚帝喉咙泣血,几乎将安和手捏断,也只从剧痛胸膛中挤出发颤的两个字:“救火。”
准确来说不是救火。
救救他,救他。
那大火不留情面,将左相府邸与澹台衡吞噬,毫无遗迹,楚帝一踉跄,瘫软下来。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惨闻?有这样的储君。风雪烈火,无一遮挡,浇燃在他身上。
声音说:“你答应了将这百年来的香火给我,换他可解傀儡术,只是在此之前,你还要做一件事。”
其余人或惊骇或震动或迷茫地看过去。
飞灰变黑,火尽后她的披风扬起,面上带血没有面具。虞宋带兵,从不刻意遮掩自己身为女子的事实,也不怕敌戎因此看轻她:
她一杆红缨,足以将所有轻蔑拉下马。
今日她还是那番狭关一役虽败仍能使北狄退后数百里,名动天下的虞宋,是秦将。
可就如同吴史随意便轻忽了秦厉君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这祸国殃民的罪责不加于他身一般。
他们也随意轻忽了北疆百年安和是她一手促成。
如今虞宋站在这里,楚朝君臣破不开那阻隔阴阳的迷雾,她能。楚帝瞧不见澹台衡的踪迹,她却可以。
“虽然你已经决定了,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你确定,不查了吗?”
长缨枪在她掌心铮如钢铁,她不回答,只侧过身。铁甲刺得早掀了盖头的李若瞳孔乍然收缩。
她喃喃:“女子竟然可以为将”
虞宋:“吴有会稽户籍女子,出征,灭辽千数。”李若喉间微滚,她未曾听说过此人,却知道虞宋为何不说名姓,只称户籍。
哪怕这样的勋胜远胜史书上一些纨绔男子,这位将军能得到的盛赞也不过是被冠以夫姓,称她夫人。她真正名什么却无人记得。
这也本该是最适合虞宋的身份。
用了可以轻易免去许多怀疑。
但她还是没有取而代之。就如同她不会令史书上的吴君周岳因自己马甲而洗白一般。
“巫蛊祸民,的确害人。”
那一日她说要为澹台衡扫清不平,之后屡次不见,楚帝等人从未放在心上,如今看见这一把燎天的大火,看见她铁甲红衣,才惊觉她竟然一直在筹谋。
而且还是将他们算进去一并筹谋。
“可纯粹香火却不能使他逃离桎梏,适楚有亡患,我便以此为柬,请陛下为我,为他除毒。”
楚帝身子骨仍在发颤,却强撑着在安和惊呼声中咬牙站起,声音发抖面色狰狞:“你还需要朕做什么?朕”
他说得太急,咳嗽起来,却很快接下:“朕都可以给你!”
只要可以救子嘉,可以让他看看那封信!
秦疏看出他表情是何意,却没告诉他那信根本就是空的。
虞宋侧过身,才道:“陛下不必做什么,只需在今载入梦的臣民面前下令,让他们好好看个清楚。”
预备上奏章弹劾的朝臣中有人并非忧国忧民,而是为自己谋利,家丁前日才将被抢夺生意的穷苦百姓给打出去的
虞宋抬起手,身影忽闪,长缨枪便一瞬间直骋而出,刃横在那贪官前,削断他的官帽一翼!
那贪官瞬间吓得面如土色,直直瘫倒,颜面扫地。
虞宋看向楚帝:“看个明白。他不是你们可以轻易辱没诋毁之人,秦有罪,不在他身。”
楚帝:“好!朕会让他们知道个明白,今日之事,在场者皆要书志,铭感百年!还有那位左相呢!她名方括。”
楚帝不愧是被这幻境影响最深者,如今竟也能从澹台衡角度出发,声音发抖道:“她虽为女子,却功勋至伟,也该与你一样,受香火供奉!”
只有如此,子衡也才不会心存死志!
虞宋目光稍稍顿住,沉默片刻,还未开口,谢家就已颤抖着跪下。新郎官还在母亲身边瑟瑟发抖,而谢家的家主谢隆膝行向前,拱手叩首:
“陛下,莫说亡魂不可信,就算可信,楚有亡患,也不该一介亡魂来平啊!”
李若正欲上前,耳边响起秦疏的声音:“所以我说谢家蠢。”
新嫁娘头顶凤冠,环佩作响,转头。
秦疏笑了笑:“此计做得不甚高明。”她指了指人群中神色忐忑,隐含阴狠的几人:“虞将军未曾指名道姓,他们却在此时跳出来阻止。”
李若嘴唇挪动,本想说谢谢你与将军,话到嘴边,却成了:“女子要如何成将?”
不是质问,而是真心问询。
秦疏一怔,一直闲着的马甲方颐迅速接过控制权,缓声道:“伐无道,诛乱贼,勤学武艺肯读齐。”齐乃史上一个开拓疆土速度迅疾的大国,良将倍出,兵书也多。
秦疏这是在教她读兵书学战策。
李若拱手。虽穿得凤冠霞帔烈红鲜艳,如同被装扮好的木偶傀儡一般,行得却是世间男子别无一般的礼。
谁说女子只能福身唯诺,步伐谨慎。她们明明也有大好前程,高才伟略。
秦疏看向李若,待紫鸢回来时,才像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局会令李若也破茧一般,垂眸,轻轻抚着自己前额。
紫鸢立刻来扶:“小姐!终于找到你了,刚刚大火将奴婢卷走”
其实是秦疏想和马甲待一会儿,她还醉着,面上却没有红云,只是淡淡的笑。
“小姐?”
秦疏望着澹台衡和虞宋:“他能得自由,我很高兴。”
马甲也很高兴。
其他大臣见状果然露出震惊怀疑的神色。
谢家家主也未必不知自己这举动太过显眼,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跪下。鬼魂手段无忌,不阻止,他们便只有欺君罔上满门抄斩的下场!
因而他也磕着头大喊道:“臣请陛下顾忌朝野之心,故国非楚”这一句话没能说完,锦衣卫便飞身向前,将他的半边头打偏过去,楚帝更狠狠踹去!
力之沉重,看得臣子眼皮直跳。张铭只低首,身旁何躬行眼眶微红闭眼,摆明了不会插手。
陛下本就爱子,如今又知往日因缘是不是血脉相连,又有什么要紧?
楚帝牙关战栗:“朕往日只知犹豫,如今才想明白,说不准,与子衡百年前,也曾在某一世做过亲生父子”他们本该有缘啊!
他也现在才知那秘境里为何会有自己与澹台衡虞宋同游,能在秘境中安心做嫡长储君,而好友为将,也不被自己猜疑。
纵他从不肯相信旁人,有这样钟灵毓秀的亲子,他又怎么舍得胡乱猜忌呢?
他的子衡生来便该春风沐雨安然无恙,而非如此,非今日这般!
所以锦衣卫才动手。
楚帝本也信了谢家的话预备拿下李家,只是澹台衡来后,才嘱咐他们澹台衡离去就再举事,如今却不由分说直接牵怒了谢家,还立刻下令拿下谢家。
这秦疏也有所预料,人群惊诧慌张,她却只在其中静静地看着,待谢家磕头求恕才闭眼。
楚帝虽猜测海贼与朝臣勾结,却没有费心查探,只等海贼入京再一网打尽,正是因此谢家才有了动手脚的机会,把脏水扣在李家身上。
坑害李家再把海贼献上,谢家便可清清白白,又得一身亲家有罪,他们也大义灭亲的好名。一举双得。
李家本也难以翻身。
但若是亡魂不那样说呢?若是亡魂都说李家无罪。楚帝还会那么轻易相信吗?
虞宋所说破巫蛊术的方法,本也是在楚之君臣面前扫去这桩冤案。
谢家不从,红衣女将旋身其中,不过片刻就将谢家人全部拿住,扣住宝匣翻转过来,一洒。
信件随风散开,还掉落下来一方伪造的海贼首领印鉴。
谢家人全都面露土色,以为唾手可得的呼风唤雨权利转瞬成空,痛哭流涕起来。
“谢家污蔑李家通敌叛国,伪造信件收买人证,证据确凿,此婚宴本也是为捉拿他们而设。”
虞宋没有说出楚帝也参与其中之事,险些残,但楚帝却知道她这样说是顾忌澹台衡。
群声嘈杂。
“楚国赖良将而存,”虞宋的长缨枪滴着血,她的身影却陡然虚幻了,声音却依旧平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莫如是也:“不该如此对待用心护边卫疆者。”
“我此番来也是请李家家主敬香。”
李家家主只知女儿婚事陛下首肯,哪知这背后阴谋种种,听闻此言还没回过神,是侍从提醒才拱手。
到这一刻,秦疏终才于图穷匕见。
“受恩者敬,香火虔诚,可使他解开经年毒怨。”
受恩者敬,楚帝几乎是立刻便怕遗忘了般将这几个字刻进肺腑里,瞧见虞宋看着李家去敬香,忽而想起什么:
“那你呢?!你与方相,如何陪他留在这里?!”
她们若是走了,子衡又岂会长留?!
但虞宋只沉默半晌,才到:“一门祸事,只算一桩。”
那声音突然冒出:“对哦对哦,一门祸事只能算一次香火。”
其他人却几乎立刻明白,冥间可能并非如此,但只有这声音能帮虞宋解开澹台衡身上毒咒,所以她默然应许了。
楚帝喉中漫上血气。
他惦记的知己,旧友,可为他殚精竭虑,可自己却只能在旁看着,等着,直到他再次魂体不稳吗?
张铭却起身,拱手:“既如此,朝廷为政裨益百姓,算在公子,将军与相公身上,可能多算几桩?”
虞宋轻轻偏过头。
被带进来的方若廷浑身僵硬,还在看着那雾气里只剩下一角的北荒战场。
秦疏在心里叹。这便是她需聪明人相助的原因了。
一开始她便未对任何人有所披露,不论在谁面前,都是那个为国为民的公子衡,却只有张铭与常长安发觉端倪。
连方若廷也只是险些发觉,不过,目的能达到还是好的。
虞宋:“我与楚非故,无理由如此。”不枉她在婚宴上将宾客聚集起来。
“更不必如此。”楚之君臣,终于上道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马甲必须活◎
安和将主管农事的水利的工部尚书迎进殿中, 李府的混乱尚未料理干净,按理楚帝不该离开。
但是虞宋立在那幻境中与他们相隔甚远,楚帝无论说什么她也只沉默,楚朝君臣无法, 便只能先行离开。
楚帝这几日急火攻心次数太多, 身体更加疲惫, 召了太医来也只跪地求陛下心气顺和,休憩少思。
但他如何能少思呢?他一闭上眼便是子衡死在冰冷的大雪里, 明明是隆冬亦可御马的人却身中数刀, 被污雪覆盖的情景。
他克制不住心底剧痛,工部尚书前, 他甚至压不住咳嗽险些将血咳出来。但楚文灼只是缓慢抬眸,眼珠浑浊,声音沉哑:“今岁农桑,收成几何?”
“今朝天气恐怕要不好了。”
紫鸢就在一旁磨墨, 小姐自从从李府回来后, 心情便一直很好,但紫鸢惦记着李小姐就是小姐的闺中密友,经历如此变故, 小姐就算面上从容,心里也总是会有几分挂怀的,因而一听这话便立时宽慰道:
“怎么会呢,去岁大雪, 本该丰足才对。”
而且如今春暮入夏, 怎么也牵扯不上天灾才对。
秦疏只抬袖, 她身边, 紫鸢看不到的马甲在替她把话说完道:“天灾人祸, 本是寻常。可是巫蛊再起,遭人利用,便可用此大作文章。”
比方说今岁暴雨三成,往岁也是三成,但旁人大可说,今岁如何如何多祸,都是因楚文灼大肆封秦。
“这便是你我当日邀楚帝来相见时,要先语雷击不及社稷,后又言天灾与鬼魂无关的原因。”
虽做了这些安排,但总有人自作聪明,以为挑起一两件祸事,以民舆论将她与马甲逼下君王宝殿,自己便能取而代之。
虞宋这时回来,束发红衣,长枪在手,背在身后:“楚陵处理好了。”
秦疏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紫鸢发觉,以为小姐有什么吩咐乖巧看来,只得小姐一笑:“无碍,天冷了,你去添几件衣吧。”
代替澹台岳的楚文灼尚且知道立澹台衡为储,纵他与虞宋交游,且令百姓臣民,无不知晓其民,爱拥其政。
教得这么明白了,若再不会,她可要自己来了。
秦疏停笔。
张相在府中知道陛下插手工部改制农具大兴水利之事,他府中有几人乃是三年前高中,自州县任职,述职而回的进士学子,闻言慨然不平道:
“余等归京途中,正闻有鬼魅之辈,祸君以戏,轻涉国机,还请陛下为他立祠要百姓供奉,还自以为心思清正不会受谣言误导。没想到如今,真见到陛下为之迷惑,对工部下令要他们遵从他的心意来办事。朝堂若不禁止,日后如何议事?”
何躬行在庭前等着老师为这些进士授课,闻言只往檐上一望。
首辅放下书,缓慢地咳一两声:“你们可曾读过上旬京郊上旬书簿?”
读书人博览群书,这几人又都是有才之人:“自然读过。”
张铭:“中有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与进海患需除者,乃是我今日,要为你们讲的课。”说完也不管这几人立时恭敬与欣喜的神色,又拿起书卷。
再进府时,那几个进士学子已经是满面愧色,拱手伏下,长拜不起,张铭并不看他们,被何躬行搀着后缓慢起身。
前堂后是一佛龛,龛中有像,像前海灯,并着诗文,这十几日袅袅燃着,香火之熹微叫人担心,被供奉的那人可能收到他这一点点心诚。
何躬行垂眸:“虞将军还是拒绝了。”
张铭停住,转身。
他的学生喉头一滚,松开他手跪下来,也是长长作揖,声音发颤:“她说功德腾挪,本是大忌。”
何躬行本与虞宋毫无接触,他能知晓,还是因为有一日他为一私自抹去自己姓名的军户求情,那军户虽获罪,他的子孙却可暂隐于民间,逃脱死责,所以,他来谢他。
那军户之字,姓拓跋,名若廷。
“从前公子为保陛下已经折损魂体,她哪怕解开了那傀儡术,也不过是让他好受一些,并非生魂,终无可能久留于此。”
“除非。”
“除非,他本属于此。”
方若廷将这话传达完,关起门转身回院落,却瞧见屋檐上灯笼一晃,眼前掠过飞沙,夺目的红便立刻占满眼眶。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伏倒,衣角却被长缨枪挑起,虞宋嗓音平淡:“不用你跪。”
方若廷还欲躬身,长缨枪在她掌心如长鞭一般,电掣风转,一瞬间便把他带得站起,向后踉跄数步。
他眼中的红更灼目了,方若廷慌慌张张拱手:“是卑下愚钝,未料到将军早来,没能相迎。”
虽说不让他跪,他却还是将身躬身,十分畏惧且紧张:“不知将军有何吩咐?卑下一定尽心尽力,万死莫辞。”
虞宋看着他。
留下方若廷,是因为她需要人。
从点出楚帝对澹台衡的暗算忌惮,到让楚之君臣明白澹台衡并不是无处可去,他也是有家有友,不属于此之人,再到挑明矛盾,逼他们留下澹台衡便不能不留下自己与方颐——
这一步步脉络算计,都需旁人来设计引导,才算恰当,否则目的性就过重了。
然而,有帮手仍有一点不好,那便是事了以后,不是该降,就是该杀。
虞宋慢慢走过去,骇得方若廷瞠目结舌,颤抖闭目,她却只是缓缓背手,看着他,垂眸。
如果不是秦疏本就是太平盛世里生就的现世之人,即便是在修仙界也不曾手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秦疏其实还是倾向于,杀了他的。
“并无。”
红衣女将的魂体不似澹台衡那般虚无。声也如长箭破空,清铮平静,哪怕不露杀意也使得他浑身一激灵。
“只是问问你,可有祖陵。”
秦疏安排几个马甲身份的时候有一个天然的原则,狡兔三窟,那便是庙堂有人成其愿者,下一个马甲就不需仍放置在此处。
虞宋马甲作为澹台衡的知己至交,却没有与楚帝君臣相得,就是如此。她总得给自己马甲百般完美的形象留一个豁口:
澹台衡会因百年恍惚忘事,而虞宋也会因生性冷清与所有人知交都只是平平。马甲们却是个例外。
但楚朝君臣也不必担心她的马甲们联合起来使此朝天翻地覆,她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将她的几个亡魂联系起来猜出他们本是一个人等:
因为澹台衡亲近楚君,虞宋却不亦然,这种态度与性格上的反差,便是马甲在他们之间亲密关系中留的第二个豁口。
楚帝永远会觉得,虞宋与自己不睦,而澹台衡虽与虞宋交好,却不会因为虞宋而疏远自己,是因为澹台衡心中,自己比虞宋重要——
人与人的关系自然不是可以简单计算的工具,但没有方方面面的打磨,便很难合缔造者的意。还好,秦疏是个耐心的缔造者。
而她现在在缔造第二段关系。
庙堂之上有君子,军伍草莽之中,该有将军。
“有。”
方若廷将她带去,他如今是御前红人,但听虞宋的话,没有要高门豪院,也没有要数位仆役,只仍住在简朴小院里,两三个人侍奉,可以算得上是十分清简了。
提着灯走上荒郊野岭时,更加恭谨:“承蒙何大人与陛下不弃,家父虽逃役而死,但”
他忽地没有了声音,跪下时没有辩解,显然也知道对于一个战死的将军来说,逃兵显然不是什么值得缅怀的对象。
这也本是试探:
虞宋来得太巧,方若廷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与何大人传信。
若是听到,自己主动提起何大人,她必然有所反应。
虞宋却说:“你祖上脱籍,最后仍做了军户?”
方若廷喉间一紧,哪怕早有准备,他心里还是因父辈艰难而晦涩不已:“非是自愿,朝廷征兵,父亲欲逃,被抓住才发现祖上就已是异族兵役。”
所以受了重罚。
虞宋沉默。
待山野间枯草绊住他这个阳世之人的衣袍,他才瞧见摇摇晃晃的灯笼灯光里,橘色如轻薄的纱,笼在那人身上。
而她俯身,轻易不该凝实的手——拂开他太祖父及父亲坟前的枯草,扫空灰秽。
方若廷手中灯笼一抖。
虞宋:“楚之兴盛远胜他国,也会强征兵役?”
她其实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若说楚帝对澹台衡之维护,是方若廷眼睁睁看着那幻境,推着他们一步步走,那虞宋就是完全相反的,方若廷甚至感觉不到她是个亡魂,是前秦之人。
但他还是,轻易便感觉到这话背后的含义,感觉到一军主将不必直说,也该让她的兵士都晓得,愿意追随她的。
她扫平敌寇,就是为有朝一日家国强大时,野无殍尸,安居乐业的百姓可以不被兵役推着走,背井离乡的兵士不必葬在千里之外。
所以,太祖父英勇战死,她敬佩,父亲为逃兵役被抓,她也不摒弃他的怯弱,因为她知道,楚并非非战不可。
“是,”方若廷握稳灯笼,“陛下非穷兵黩武之君,可楚却有无数蛮横无理的里长和将领。”
他们缺人,他们也会翻遍户籍穷极祖上是军籍之人逼他们不得转户,只能世世代代为兵卒,所以他们逃了。
“楚也有匪患贼患”
他话未说完,穷山僻岭之间却陡然响起几声凄叫和哭嚷声,方若廷还未来得及转身和虞宋说话,就见她束着袖箭的红衣一刹间飞转。
几枚短箭飞出!却原来不是箭,而是薄雾凝成的几枚石子,她眉眼冷冽:“退后!”
方若廷本能手爬向后去,毕竟是山间,道路崎岖,他跌跌撞撞,只觉耳边全是破空风声,紧张难行。
飞鱼服加入战局时,场面已被此人一招所控,帝虞在修仙界乃是境界未知,身法了得的散修,在这古朝,手段只会更加凌厉令人畏惧。
霎时间连陛下身边的锦衣卫都被她威势所慑,脸色微变连连退后,而她轻易收势。
甚至尖锐武器都无用上——其余人擒来埋伏的死士,往日早已咬舌或是吞毒自尽的杀手,一个个面色青白两眼突出,俨然是被石子击打得昏死过去。
周云捏紧长剑,转头去看,有如此武艺之人转瞬便消失,他下意识向前,却被属下叫住:
“大人!”
他只能转头。
方若廷浑身沾满草叶,狼狈地爬起,周云扫了眼:“此人怕是不止为方大人而来。”
从微末处起势,在文臣武将那里也常常受轻视的方若廷一僵,显然觉这声方大人和旁人一样,带讽刺之意。
“更是奔着方大人背后的澹台公子而来。”
“此言自然不是针对你我,”虞宋马甲暂时安排上剧本了,弈棋便是方颐与澹台衡下的,一旁绯衣公子好好喝着茶,手中杯便被一抢,绯衣之人低叹,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而是说,幕后之人知道楚帝会大张旗鼓立祠供奉,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庇佑你我的方士。”
他们甚至不知方若廷是秦疏安插而来,但只要方若廷的存在让楚帝向着澹台衡,他们就必须除掉他。
“这么嚣张,也不知幕后人是何方人士。”
“不过,幕后人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她与人争,就一定会侵犯某些人的利益。
秦疏看向棋盘。
穹宇之上繁星熠熠生辉,穹宇之下宫宇星罗棋布。
重要的是,不论生死,马甲必须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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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立此朝者,都曾杀我◎
周云撤步回去禀告之时, 虞宋已经直追领头之人而去。
如今正是子夜,竹林漆黑,间或有微光闪烁。其中竹叶掩映,明显是进了他们地盘, 还有明枪暗箭, 十分难防。
女子虽然不是生魂, 却各个暗器都避得迅疾,追得寸步不离同时, 毫发无伤, 叫前方之人暗道不妙。
这亡魂,竟有如此深的功夫!
直到哨声尖锐响起, 竹林陡然暗下。
虞宋脚步一顿,抬首,上方数十人飞身而出,手持银枪飞快劈下!
腕带袖箭之人脚尖一转:红色发带散开, 一个后空翻间军衣后摆扬起, 掌心直拍红缨枪,枪尖脱手,猛朝林中一女子而去——
而后那红缨枪直将箭羽从中破开, 擦过女子肩膀,落在竹林间。
铮然声犹在。
女子吓得面色煞白,几乎跌倒,而虞宋则是因这一瞬救人功夫, 落在天罗地网里, 才抬首, 数十杆银枪, 直插入她心脏肺腑:
但落了空。
暗处之人眯了眯眼, 而虞宋后退一步,下一瞬,竹林猛地摇晃起来,她身形诡谲,直捞起女子,一个飞身几乎出了竹林。
说是几乎是因为,她因魂魄虚化脱手,让女子落地离开之后,自己却被经幡罩住。
她却直看着女子跌跌撞撞跑开,才作罢回首。
暗处之人直将红缨枪接住,又转手抛回,看见红缨枪一瞬变短,而后又在自己面前消失,才微有异色。
“还真有用啊。”密林中走出一个少年,笑着掂着自己的长剑。
这话真实含义其实是,还真是亡魂。但虞宋无动于衷。
他身旁一个道士,蓄着胡须,擦汗假笑道:“都是倚仗世子栽培。”
话音刚落,红衣女将淡声:“你姓蔚。”
凭姓认人,也是秦疏依靠马甲随机应变,随意给自己马甲附上的技能。
毕竟有马甲在,在有人埋伏的时候瞧见他们路线,又根据他们踪迹探听到这是蔚府,并不难。但要让他们相信她是自己认出来的,就比较难了。
而且,蔚府与李府有旧。
秦疏把酒拿出来,三个马甲默契地装作没看见,任凭本体倒酒,她喝了一杯。
想,更符合她这剧本了。
蔚原懒散看向面前之人:“传闻澹台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看来虞将军一眼认出,也是寻常了。”
他如此冒犯,虞宋却不生气,只望着他手。
世人总以为单凭武器可断人家承,其实却并无什么根据,而且常有意外。
只有拳脚功夫,哪怕延请名师,也难生异,因为这是最容易耳濡目染的技艺。
因而蔚原见到虞宋并不看他的剑,只是目光在他手上一转,本能地张开又握紧手指,心里警惕却不显,只调笑:“怎么,秦也有将擅剑?”
古朝冶炼史漫长,其实莫说是百年,哪怕是五百年前也有人使剑,蔚原如此说便是在找茬了,但虞宋只是道:
“不曾。”
蔚原想笑怎么可能不曾,下一瞬却变了脸色。
虞宋:“北狄骑兵踏步万里,长剑难敌。”
蔚原笑不出来,只能握紧剑:“那你怎么还用长缨。”
虞宋不知蔚家便是因此对她将军身份颇有怀疑,行伍之人,本也不信鬼神,否则如何动手杀人。
但她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既给自己安排了这身份,怎么可能毫无准备,所以也面无异色。
“火铳难用,有铁矿之地被尽数割让,只能用长枪。”
这回答让在场兵士心底一震。割让二字,痛及兵士肺腑。
而虞宋只是望着他们其中一队人。
蔚原自己是家中嫡子,受训颇多武艺高超,却也不能目断何人擅长何种武器。面前之人身形幽微。
不在此世却能轻易辨认火铳队:“可否让我一观。”
蔚原本能不想顺她意,可虞宋说完下一句话后,竹林中阁楼上的男子,却抬手示意答应她。
“看看是何神兵,使秦失而亡如城毁。”
她不倨傲,提及败绩也无愤慨,更无洒脱。
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将军。
待蔚文山带着刚刚被虞宋救下那女子缓步下楼,她才抬眸望去。
虚化掌心下是蔚家自筑之火铳,红衣烈烈胜似火把在燃。
她平静地看婢女一眼,并不在意对方刚刚以寻常仆役之姿欺骗她。
蔚文山没见过方若廷,此刻却与方若廷一般感觉。她什么都未说,却让人觉,她其实已看出异常,然而还是救了。
因为人之性命贵于千金。
蔚文山:“阁下也算有万钧之力。”这竹林是蔚家密院,如今竹倒树断,一片狼藉,而这还是虞宋时不时身影虚化造就的结果。
若是她非亡魂,还不知此处会被毁成何种样子。蔚文山更注意到,她从始至终未伤一人。
“可曾闻亡魂出,草木枯?岭南之地甚至流传世有天火,要烧尽世间灾异魂魄。”
这是民间新出的童谣。
亡魂出,草木枯。
虞宋神色不变,秦疏却微微垂了垂眸。锦衣卫都未能及时把握的消息,她捏着棋子,对背后之人手段笑笑。
“又是一军之将,正气凛然,何必与此等贼人同流合污?”
蔚原握紧武器看向虞宋,他在朝中有耳目,自然知晓澹台衡与虞宋知交名声,也满心以为她会因此而愤怒,但她只是收势:“你有痼疾。”
蔚原心底一惊,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而看着好似个正常人的蔚文山也只顿了顿。
若不是正面对对峙,他真想看一看自己脸色,已憔悴明显到这种地步?
“不是伪装,”她也行军打仗,知道乔装有何要领,单手负在背后,身影在经幡笼罩之下如一阵漠北的沙。
蔚家原本已很怀疑虞宋将军身份,到如今已信了七八分,就连蔚文山细细思索,都不得不惊觉承认,他已放下了基本的戒心。
“他也曾如此。”
风声一静。蔚文山知道,她说的是澹台衡。或许,又不止是澹台衡。
李家堂前有祠堂迁出的蒲团,战死者多,是以他们也有敬香的习惯,楚帝那日实在支撑不得,踉跄上辇,朝臣噤声随去。
他们以为李家敬了香,楚帝也筹备着以农桑劝课为功德让百姓铭感澹台衡,但其实没有。
他如今还在李府,这两三日始终是一团雾气,悬在那香炉前,有人来,他也多是隐去,只有李家家主和李若来时,才会轻轻侧过眸。
李海其实很想感谢澹台衡,那一日也并不是不愿意敬香,可他来问,澹台衡还是那句:“我如何能忝列其中?”
他望着香台上牌位:“他们都是为国捐躯。”
李若:“公子也是死国。”
黄门一日来三回问澹台公子近况如何,澹台衡的禁锢解了,就会回归当初,成为天地间的一缕游魂,楚帝本也抓不住他。
知道秦楚渊源,反而近乡情怯。
李海觉得,公子不回宫中,也是不知如何面对陛下,他心底觉得难办,又犹豫着公子离去后再敬香是否妥当,澹台衡却道:
“陛下再来问,你们只说一日三烛,都敬过了便是。”
“公子,这,这哪里使得?”
“没有什么使不得,”他声音轻了,“她为我解禁,必然也付出了什么。”
李若明白:“虞将军本不欲公子留下,那一日却请陛下帮忙,而且,近日京郊许多荒山旧坟前,都添了祭祀之物。”
她说:“是虞将军准备的,她想在走前祭祀亡魂。”
澹台衡静默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座被雪掩埋的短坟。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都叫人无端联想起瓢泼冰冷的雪来。
一寸寸把他覆盖。
李若走到他身边:“你总是欲对旁人心软,他人如何,总是推拒,有没有想过,帝王之心,也有耗竭的一天?”
澹台衡还是垂眸:“陛下非我君父。”
李若:“可是能允这朝天地留下虞将军的,只有非公子君父的陛下。”
澹台衡眼睫一颤。
李若拱手:“公子是聪明人。”
她见他神情沉默,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他说:“我只是在想。”
似乎从知晓楚帝真到过秦开始,他的魂魄就更寂静了。他在这祠堂里,方寸之地,却浩渺遥远如四方宇宙,没有他容身之地。
“为何人死之后,罪孽还不能消抵呢?”
为何已身死遗无物,还能牵连到如此多之人。
说罢,他转过身。
李若也猛地跟着回过身去,了她知道自己劝动了公子衡,然而却像是所有接触过澹台衡的人一般,从没有了解过他的想法,知道他为何于此世总是疏远沉默,若即若离。
她高声:“楚要重书史,将军也为公子引恶来消,在公子心中自己还是罪孽难除吗?”
他到底有没有罪,公子衡自己仍不知道吗?那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澹台衡没有回答,只身影迈出堂前后缓缓变淡。李若却望着那一抹余白,神情倏地沉默下来,唇角微动。
赎罪吗?
楚帝紧拧眉头强行灌下了汤药,魏骆紧张地在旁边随侍,见状递上蜜饯,却被楚帝拂开。
他正欲问去李府的人,澹台衡怎么样了,敬香又有没有人盯着,却见殿内招魂铃微晃。
这是方若廷的提议,说澹台衡之所以鲜少出现,多是因担心惊吓到旁人,而陛下想见,只消挂着这铃,魂至轻轻摇铃,便知是他来了。
满殿之人还是第一次见公子来,立刻想跪,但被一阵风托起,澹台衡身影在棋盘前凝实,对上楚帝视线,又缓缓垂下眼帘。
楚帝手几乎没按住魏骆,仍踉跄着站起。
澹台衡:“陛下。”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蔚原将笔放下,心浮气躁的往窗外去看,瞧见天都快亮了,还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不耐烦地招来小厮:“还没有动静吗?这都快两个时辰了!”
从兄长答应那亡魂入书房细谈起,都过多久了!
蔚文山却是轻轻顿笔,转头去看。
虞宋在看楚近年来战败伤亡之数,此记录繁杂,蔚家在内的许多门庭都是仓促收集,整理好后才会上奏,她却似乎很熟悉这些记录该如何去读。
他放下笔:“余写边疆北驰,诗文总是软弱无力,见将军方知颈颔两联,如何落笔。”
此言不只是赞誉,更是示好。蔚家承认埋伏伤人之事,请她看这些伤亡之数,便是愿意与虞宋合作。
虞宋却放下那些记录,她还是做亡魂时间太短了些,片刻后才想起一抬手,风便将书页抹平。“你们为何对他下手?”
还是问了。
蔚文山本能去看那些记录:“将军看了这些战死之数,作何想法?”
前半夜他们一直在默然对峙,直到他拿出这一沓,她细细翻过,哪怕那上面只是一些零碎记载,死去名姓不会写,她也不会晓得。
虞宋:“久战伤民,他就是因此才会殉国。”
蔚文山嘴角微扯,蔚家在武将之中属微末之流,勋爵越显距离行伍就越远,到他们这一代,甚至世子都无兵可领,只有一些走卒。
所以他没见过那幻境。但他纸笔下,也压着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书。奇怪的是他人看见的是兄弟深情,他只能觉出澹台衡知秦无望的悲凉。
他并不恨澹台衡,甚至他敬佩他,但是立场不同,向来如此:“君怜秦之百姓。”
这君,不止是说澹台衡,还是在说面前虞宋。“可怜楚之万民?”
他抖出一书卷展开,抬头:“将军可知楚为何不信鬼神之说?为何陛下祭祀太庙,亦未兴师动众,只率群臣,而无百姓来观。”
他指着那书卷,语气终于带出点激愤来道:“便是因此战。”
“楚可以有贩夫走卒敕拔的上卿,却不能有装神弄鬼的君王与将军。”
上河一战,时为太子的楚玄王亲征,手下口呼请来神明相助,一路又是祈雨又是赐福,折折腾腾绕了上百里路,最后在上河以多输少,还是兵强马壮之优!
却血染上河,输兵百万。
险些使得京城遇难,楚朝崩析。
若不是先帝,楚文灼之父力挽狂澜,今楚类秦。
虞宋知晓。她当初便是因此才断定从民间起势是行不通的,只是蔚家远离沙场,仍是此反应,叫她心中明了,恐怕此战影响比她以为的,要深远得多。
“你意欲如何?”
“你们要留楚,可以,但绝不能以你们秦人之身份,所谓香火祭祀,也只能以京城为用,其余州府,不受限制。”
其实他们怎么会祭拜,有前车之鉴,怕是砸了那祠都不过分。
“阁下便笃定我会答应?”
蔚文山:“阁下若顾及百姓,自然会答应我们之提议,若不顾及,杀了也无不可。”他就算文弱不能习武,也是将门培养的公子。
此刻他盯着她,似乎在想她会如何应答。
虞宋看他片刻:“可以。”
蔚文山心底猛地一松,旋即心底便涌起复杂。其实她若不答应,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经幡只能暂时困住,而内阁与陛下皆偏向于他们
虞宋:“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蔚文山:“什么?”
方若廷被周云带出,随着锦衣卫到了蔚家马车前时,还有些回不过神,瞧见马车旁一个红衣身影,兜帽下面容模糊,手握长剑,才瞳孔微缩。
“凭何以京城两坊为限?”楚帝心酸至极,闻言几乎再度站起:“京城有三市五坊,哪怕是以整个九州蕴你神魂也不嫌多!”
他却只允了京城中两坊,凭什么!若不是子嘉哪来如今京城生民?!
澹台衡只略略拱手,楚帝便立刻坐下,他不欲让子嘉为难,却也不想这样做,只能咬紧牙关:“真不能再多些吗?”
“子嘉要那么多香火何用?”
楚帝本想说让你活着,让你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但见他面目,还是喉咙微滚,哑声:“好。”
虞宋和方若廷上了马车,蔚文山也掀帘入座,听到虞宋说:“京城生民万户,他本就不会答应,你本不必来寻我。”
蔚文山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虞宋的眼透过兜帽白纱静静看来:“哪怕将死,他也不会逼迫百姓。”
蔚文山手指微动,像是不信。
她却只是收回视线:“我入行伍只是为寻人,你们不必太过紧张,只将我安排做普通兵卒便好。”
毕竟蔚家在军中已无实权,接触实权将领,她还是得靠自己。秦疏并不介意让蔚家记住今日的冒犯。
“只需每月一盏海灯便好。”蔚文山表情微僵,不是她提醒,他都忘了她是亡魂。
蔚文山拱手,犹豫片刻还是道:“只是我与舍弟等皆非将军魂魄所系,也非,非追随之人,我们所点海灯,可真有用?”
他们也听闻过秦疏将澹台衡神魂引来此,秦疏所点的海灯效果便最好的传闻。
蔚家衰微,消息却如此灵通,秦疏断定他们背后必定还有旁人,但不要紧。
“我能苏醒,便是因立此朝者,多曾杀我。”
蔚文山一愣,而后背后后知后觉泛起冷汗,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去看她,不敢想象她现在才点出这事实。
商先灭秦,楚再灭商,但血脉绵延至此世者,都是商与楚民。
秦与他们,本是世仇。也就是说,她如今立在曾与她对峙作战的敌人所筑朝堂之上,看他们四海之内,好景升平。
蔚文山忽然明白为何那人说虞宋面对楚帝不假辞色。
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人望着京城繁华,淡漠道:
“你们所点,自然有效。”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叛徒◎
蔚家旧部在东城军北营, 说失势,真是抬举蔚家了,实则冷清寥落之景连蔚家自己人都不忍细看。
虞宋下马车时,只见漫天风沙扬起, 南边有大营, 却并非这一支队伍所有, 所见军士皆面带颓色,神情恹恹。
蔚文山眸光稍凝, 但瞧他神情, 分明是早已知晓的模样,他只敛眸, 又转头来看虞宋——
虞宋却一副平静表情。
衣角微扬,袖箭束于手腕,加之腰覆软甲、红旌缀摆,显而易见是行伍打扮, 手指一翻, 纱白兜帽罩在头上。
掌中剑却凌凌闪光。
见蔚文山不走,她转头:“怎么?”
蔚文山跟上:“还以为将军会犹疑。”毕竟东城军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能为她助力的样子。但她身形不知何时凝实了, 蔚文山才反应过来她年纪确有些轻。
和那传闻中的澹台衡一样,都不过是十几二十的年纪。她更出身高贵,澹台衡曾提过她也算高门贵女:“风沙难扛,哪怕是回了京城, 疲累亦难消。”
蔚文山心中有些吃惊东城军才在城外宿营, 她却能一眼看出他们是自塞北回来, 虞宋却说:“阁下不必吃惊, 我亦领兵去过塞北。”
蔚文山神色更复杂。
楚商吴同地界, 她所说塞北自然就是吴之北疆,今之北域。她更是亡国之人,见状本该触景生情。
但她踏在这地界,全无异状。
方文山熟悉不了这沙地颠簸,猛地咳嗽着踉跄跟上,瞧见蔚文山,虞宋及随后跟上的蔚原都不及他狼狈,咬牙直起身。
虞宋握着剑:“我该宿何处?”
蔚文山带着蔚原与虞宋作别,临行时她往这一望,日已西沉夕色弥漫,她忽然道:“体弱不受寒者,愈病以温。”
“阁下若想好生调养,不若都吃些温养菜肴瓜果,循序渐进。”
日照中蔚文山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忽有所感。
当日战死之时,她或许也从未曾怨过只自己一人率兵在沙场拼杀,只是低眸去想。
她离开时他还病着,不知好得怎么样了。
楚帝欲令太常寺为澹台衡立祠。
同样的旨意,这回却是太常寺卿常长安手书,首辅张铭阅看,亲自呈上去的。
蔚家知道事不可违,听到风声后倒未曾试着再做出刺杀这样的事。
只是接旨时蔚原始终未站起,黄门以为蔚家是突闻喜讯,喜不自胜,笑着道:“陛下知道蔚家的忠心,蔚小将军也不必再跪着了,为国建勋,才是陛下对蔚小将军的期望啊。”
蔚原却双目发怔,待见到兄长,才喉头滚动,拱手:“大哥。”
怎么会。
蔚文山:“不止是我等,朝中父子有功勋者,皆受上赏,听说是那位澹台公子的意思。”
其实谁都知道澹台衡不会这样居功,提及时大概只是寻常问策,陛下却偏要昭告天下。
但这偏爱再明显,也抵不过澹台衡的确使陛下重用了地位衰微武将的事实。
蔚原还待再说,蔚文山又默不作声地将书信给他。
陛下令工部尚书劝课农桑,好将此利国利民之事算在澹台衡身上的旨意还未下达,上面已有了消息。
幕后之人笔锋讥诮:衡拒之改京城两坊,恐为虞急信传达,从虞处听之,可顺其意。
“那一日她被经幡困住,之后又径直与我们一道去了东城军,哪来的机会给澹台衡传信?”
而且虞宋根本没有私下告知澹台衡他们的条件本是此,而是上马车后便直接对他们道,他本也不会答应。
是不必与他通信,也能从容说他不会答应的笃定。
送信之人说虞与衡等,在众前和。
这岂止是在众前和?
虞宋战死澹台衡一病不起,澹台衡被巫蛊术困,她一力破开这禁制,这世上的诸般利所诱,益所驱,难道能抵得过这知交二字吗?
在此世知交不过了了。
但在秦此二字重于泰山。
蔚家派人来传信了,愿等东城军整顿操练后与虞宋一叙,方若廷担心蔚家这是出尔反尔,紧张地看向虞宋,只感觉掌心一沉。
虞宋转过身,似乎早就准备好那一套短匕:“不见,让他们回去吧。”
那仆役显然是得了交代的,闻言忙道:“不过是简单准备了些饭食,想与小姐”看见面前人打扮,又短暂卡壳。
“是将军,只是与将军小叙罢了,算不得什么隆重宴席,将军若是不放心,也可自己挑选酒楼。”
虞宋与他们擦肩而过:“不必,我无需进食,方若廷。”她看着他:“带着你的东西回宫,他身边不可无人护着他。”
这话与她是鬼魂不必进食本十分矛盾,但方若廷一躬身,还是快步走了。
穿过长长宫道,与人精似的殿前侍从打了几个来回的交道,才进入如今的天枢宫。
因为澹台衡的要求,海灯已撤了。就留下数盏精美的,围绕着一卷长长的经幡。
他立刻躬身将虞宋的话传了,没听见澹台衡的回答。抬眸,更瞧不见他的衣摆。直到视线再往上,他看到澹台衡血肉模糊的,单单伸着的手。
他肢离身解,目光在他面前的楚地志上流连着,然后手指轻轻落在某个地上。
“她本该葬在这里。”
澹台衡目光偏移,视线落在方若廷和他双手捧着的那一套短匕上。方若廷手指一动,忽然一瞬间心念急转,浑身冰凉,本能地抬头去看澹台衡。
这套短匕里配着三长两短的匕首,布匹包裹可携军随行。但方若廷若是打开便会发现,里面有一处本该放着短剑的地方,是空的。
澹台衡拿起那匕首:魂魄凝实对他是极大的消耗,可他缓缓地把里面三长两短的匕首拿出来,手指翻转。
花纹犹在,锈迹血染。
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她。
为何他送她的防身短剑,会出现在卢万达手里。就好像:
“阿虞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北狄已退,她撤军回拢时会遇到卢万达的叛军。”
他望着那匕首:“阿虞,去了军营?”
方若廷还没回过神:“嗯。”
澹台衡轻轻放下匕首,方若廷想问这匕首时不时就是叛军入城那里卢万达扔过来的。
他是不是那一日也才知道,北卫军亡不止是因为与北狄作战,还是因为叛军横插一脚。
澹台衡唇色苍白浅淡:“这样也好。”他轻轻,似乎是恍惚了:“她谁也不恨,连我也不恨这样很好。”
再好不过了。
方若廷扶着宫柱出了殿内,瞧见安和,一把抓住他。安和还不知这位新晋的方大人为何神色如此紧张冷硬。
他已死死按住他的手:“那一日,那一日她是不是说,虞将军是不是说,她不再查了?”
“什么?方大人您这是”
“说。”
“方大人您松松手,让咱家好好回忆回忆,”安和被松开,揉着手臂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方大人?”
他瞧着方若廷表情一愣:“这是怎么了这是?不会是公子出了事?”他说着便紧张要往殿内去,却听到身后方若廷深吸一口气。
“北卫军是亡在安民军手里。”方若廷双眼发直:“她进军营是想查出奸细。”
想问问那个人,为何北卫保家护国,最后却被他出卖给了利欲熏心的安民军。
澹台衡那一日更不是凭空便激怒了卢万达。而是他按着那短剑,勉强起身时,问了那句:“北卫军和阿虞,到底是怎么战死的?”
他不知。
他那时都不知,那其余人呢。
他们痛批虞宋名为镇北,实则一次以少敌多的战役便输得那样狼狈,即便她力竭而亡也不肯承认她退敌百里。
他们怎么会知道当时疲弊交杂的北卫军还来不及为退敌而庆祝,为同袍收敛尸骨。
就看着漫山遍野的百姓冲下山来,杀红了眼。
卢万达让澹台衡以那锈剑自裁。可他怎么敢用那锈剑自我了结,怎么敢在百年后见她一面呢?若非御敌北疆,她不会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她不会孤身现楚,抬头甚至分不清,他们这些人的祖辈中何人曾与北卫军对峙,何人曾是北卫军一员,何人又曾在她毫无防备之时,将刀狠狠扎进她胸膛。
立此朝者,皆曾杀我。
她是被秦商之人,联手杀死的。
虞宋进了军营。烛火摇曳,地面不平,她正闭眼准备休息片刻后回秦府一趟,感觉方颐来了,一顿,无奈地睁开眼。
“不是说了,鬼魂易回,此地甚远,我回去就够了。”
你怎么也和本体一起胡闹。
方颐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意思很明显,本体惯的。她便起身,让方颐坐下,又熄了烛火点起火折子:
“吃了芙蓉糕?”
他们五感自由相通,只是平常都关着,否则正谈正事时突觉豆腐绵香化在嘴里,多多少少会影响些发挥。虞宋这么问是闻到香。
而后都不用等便默契地伸手:方颐恰好从衣袖中拿出一包芙蓉糕。
“好烦。”此刻五个人同步着想:“都没惊喜了。”
然而虞宋与方颐并肩而坐,一个捏手一个捏腿的,一本正经,规规矩矩,活像是刚遭了难被发配成伺候人仆役的世家公子小姐一般,动作僵硬,跟个傀儡似的。
两人互相捏揉检查,这么看着多少有点诡异。
秦疏本来是很想虞宋马甲的,感觉着她手下的力度,叹:“早知道就不个个都习武了。”
方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虞宋倒是放轻动作,但是很快:“还缺一个叛徒”
方颐很快拉下虞宋手,捋顺了自己的衣袍,恢复从容神色,笑道:“不是有现成的。”
虞宋也颔首:“可。”
秦疏翻过茶盖,紫鸢正好捧着话本津津有味地看,瞧见小姐笑又有些脸红,嗫喏:“要,要不奴婢再去买点别的,给小姐解闷儿?”
秦疏:“教你识字不就是为让你读的?读到哪了?”
紫鸢双瞳发亮:“相约用火,周公与诸葛相公当真”她越说脸越红,兴奋的。
秦疏叹。所以她才觉得无趣啊。
绯衣马甲在她身边轻轻掀开书页,她便抬手,装作是自己要看的样子。动作默契毫无疏漏。
这样同心,连猜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这样的乐子,都少了些。
第40章 第四十章
◎天下慕也◎
说是这样说, 朝中有人弹劾蔚家徇私舞弊,非要将包藏祸心之人引进军营时,秦疏还是拿起茶,对面前坐着的马甲道:
“所以说蔚家还是太天真了些。”
“他们以为他们压下澹台衡被传做妖孽之事, 就当还我们主动请奏只需两坊香火的报酬, 对方便会听他们的话按兵不动。”
“对方难道是真心与蔚家合作?”
“身无长物, 便只能与虎谋皮。”
“满城中,似蔚家一般没有军权却表面煊赫的世家何其多?太平盛世, 本不需要这么多万户侯。”
也不知是哪个马甲轻声:“楚帝, 早就想杀了。”所以蔚家,是做了第一头被卸下磨的驴了。
虞宋抬眸:“现在怎么办?”
虽然他们如此盘算定然是要上达天听, 可他们还没做好铺垫,就这样去进谏未免太浪费亡国之变那一场的香火,她也不喜如此随对方计划来。
恰巧这时紫鸢轻快来报:“小姐,李小姐来了。”
秦疏“嗯”了一声, 紫鸢便随手挥手让门房去放人了, 她还凑到秦疏身边嗔道:“怎么李小姐自上次变故后就这么粘人小姐还听之任之,适才门房还说,以后不用通传直接就让李小姐进来呢。”
秦疏笑:“还说, 小心她待会儿教训你。”
紫鸢也笑,显然是不怕的。
其他仆役熟练地备好桌椅茶点等,等李若进门,纸笔都撤了, 秦疏就捏着投壶的签, 笑道:
“你没来这几日, 我可进步不少, 快来瞧瞧, 我能出师了没。”
紫鸢:“上次李姑娘来,小姐也是这么说的,但奴婢瞧着,还差得远呢。”
李若不是喜欢玩乐的性子,闻言却上前认真地检查秦疏的力度准头等,然后点头道:“是不错,再练练,习武也可跟上进度了。”
秦疏笑:“我只求学个皮毛,能自保就不错了。”
李若也跟着投了几次,次次皆中。
婢女倒茶来,她低语了句什么,秦疏便也转头,让紫鸢跟着李若的婢女出去了。
偌大庭院就剩下她们两人。
李若才转头:“有消息了。”
秦疏还捏着那投壶的长签,这是京中的名铺定做的,其上金玉纹饰颇有几分意趣,有的还可在末端缀穗,她这样一捏,便轮番转起来。
花样变换,她抬头笑:“这几日朝堂中风起云涌,我突然又不想晓得了。”
李若也知道蔚家与虞宋被弹劾之事,现在朝野上下,亡魂涉政三缄其口,但谁不知虞宋与澹台衡之关系?蔚家虞宋被弹劾,便等同于澹台衡被弹劾。
“我知你不是情愿与他绑在一起,”李若伸出手覆在秦疏手上,她也不知好友为何与澹台衡他们不睦,“但李家承了他的恩情,于情于理,我们该为他言不平。”
秦疏:“姐姐这话便是折煞我了,若说恩情,能有什么比他叫母亲来见我更大呢?”
她垂眸:“只是父亲年岁大了,突然被前几日那圣旨提拔到了官位上,莫说现在海贼未平,哪怕就是平了我也没法不担心。而且。”
她轻声:“和青鸾姐姐说的一样,即便是止住悠悠众口又怎么样呢?再怎么提拔武将,他这也是笼络人心。”
李若眉心微沉,手稍稍动了动。片刻后才道:“我早知坊间对他们误解颇深,却不知连高门贵宅群居的鱼巷也被如此侵染。”
秦疏:“再怎么远离民间,日常采买出行时总能听见些风声,而且两坊百姓被迫供奉,心里有怨念也是正常的。”
李若眉头拧得更紧,陛下下令时分明没有强令供奉:“坊间到底如何议论的,你与我说。”
两盏茶都冷了,李若才起身,一口未喝,脸色难看,秦疏看她有事要办,没有多留,要出去时李若却看了旁边跪着的婢女一眼。
秦疏笑:“这就是我说的络子,你看青鸾姐姐手巧不巧?”
李若转过身:“我亦听闻今年元宵灯会上,你在前主家门前挂的祈福丝络极受好评。”
“也不知阿疏肯不肯割爱。”
她没细说是要络子还是要人,青鸾却已经慌张跪下。李若:“让青鸾到我们府里也当个差。”
锦衣卫飞快入殿,将秦府发生的事禀了,楚帝本在闭着眼睛让太医给自己揉按太阳穴好缓解连日的头疼,闻言本能睁开眼。
瞧见对面桌案上澹台衡轻轻抬眸,又忙闭上。
楚帝面有愠色:“方士这里走不通,武将那里也走不通,他们倒好,将主意打到秦家那去了!蔚家被拉下马都另算,阿疏本是救你之人,都因那细作之言对你有些偏见”
意识到这话容易引起些伤怀之事,他转移话口:“好在李家忠心,李海这嫡女也有几分敏黠,你们将那青鸾抓住,好生拷问。”
见澹台衡似乎想说什么,他又补充道:“这等妖言惑众之辈,对提拔忠勇武臣的进谏便这么大意见,若传出去还让世人以为,朕想提拔谁,便是想笼络谁了!”
澹台衡垂眸挽袖继续写朱批。
“谁教她的这种荒谬之言!”
太医察言观色,大着胆子:“劳烦陛下坐正,眼闭得再轻一些。”楚帝皱眉,澹台衡放下奏章,九色玄袍的男子便立时挺直脊背,轻咳几声。
还没喊人,一盏茶落在他面前。
楚帝不悦:“你魂体尚未凝实,何必做这些小事。”
澹台衡只低头拿起下一本奏章翻看,白衣如雾气般流淌,穿过身后的白貂软榻:“若陛下可安神自己处理,子嘉便不必在这里盯着了。”
魏骆瞧准时机上前赔笑:“公子费心了,实在是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他一边说一边给楚帝使眼色,又小心移动面前海灯。
澹台衡望那光一眼,瞧见楚帝紧张地看着自己,又移开视线:“陛下觉得怎么样了?子嘉观太医用药温和,应是好了些。”
太医额头冒汗,躬身表示确实如此。
楚帝自然无话可说,他从来就知子嘉聪慧,却不知他连药道都解几分。
瞧见他魂体终于不似那几日飘飘摇摇,白色莹光笼罩其上,他终于有了几分在此世的实感,喉头一滚,前头未消的怒气一涌翻滚做现在微烫的复杂:“子嘉肯陪朕,朕自然好了许多。”
澹台衡沉默地把奏章推上前:“农事水利及民生有言者,子嘉均已做了记录,陛下不疼时可自行定夺。”
说罢起身,楚帝跟着站起:“朕送你。”
澹台衡刚想说不必,安和来了,瞧着就是为阻澹台衡这一去来的,但说出来的话还是让楚帝眉心眼皮直跳,只觉朝堂上那些人简直是没完没了,咬牙:
“朕都留中了,他们还想如何?要朕治蔚家,治虞将军的罪吗!他们背着朕私下来往,探听宫闱又该当何罪!”
此言足以说明楚帝对发生一切都心知肚明,亡魂出、草木枯之语却仍然传遍北疆。
要么是楚帝早知却故作不晓,要么是背后之人实在手眼通天,连锦衣卫都可瞒得严严实实。
想到此,澹台衡拱手:“陛下,可否让子嘉在内殿,从旁”楚帝已一挥袖,怒色难掩:“不必,你就和朕一起去,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欲如何毁谤中伤你。”
澹台衡沉默。
待方若廷来,他才对他说:“取信人者,唯史与章。取信民者,唯利与货。”
百姓识文断字者少,自然读不懂史重修是为何,也极易因贼人两三言变得愚昧。
“你昨日去东城军营,可知阿虞怎么样了?”
方若廷若有所思,闻言又立刻回道:“将军神勇非常,升千夫长,不日将拔营。”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说若公子不舍可向陛下请令。
毕竟随军出京,对于耗费香火,如今无法随意离开的亡魂来说,便意味着难再相见。
澹台衡却转开视线:“阿虞擅骑射,行伍约摸更适合她,请你帮忙寻的,可接供奉的长生祠,还请大人留意。”
楚帝看似已经上矫,但视线一直在追随其后的方若廷与澹台衡,瞧见他身影虚幻,没有碰到车帘时,手指一紧。
方若廷所说不错,香火因间隔楚商秦三朝,终究只是抱薪救火,只能解一时之渴。
玄衣大氅之人只一顿,神色如常地收回手入辇,只他与楚帝一同入座的这一刻,楚帝才感觉他活着。
他还是该寻办法,连虞宋都觉可行的办法,让他归属于此朝,归属于此地。
“子嘉不带一盏海灯去?”
澹台衡:“见阿虞,不必这些虚礼,且长生奉将,本是风俗。”
他到这时也不知虞宋将所有香火给了他。
她见了方若廷祖辈古墓,第二日又去了东城军,留下,他便安心。
所谓长生祠也不过是虞宋的虚瞒,也只以为她有如此功勋,载在史册上会好过自己,至少楚之军民对亡魂厌甚,总不会厌她。
只是觉那些输于她的长生祠不够多,也总该更亮些,才请方若廷帮忙。
她却把随身短匕留给他,也只要蔚家一月一盏灯。
楚帝心里酸涩,声音放缓:“你与她交情深笃,朕让东城军班师回来,做你护卫,若你不允,在这皇城附近作卫也可以。”
澹台衡却一静。
过了许久,他道:“绊她留在这里已经是子嘉私心,我又怎可因为一己私欲阻她剿灭匪敌?”
“陛下不知,阿虞在军中师,力挑百人,名压三军。”
“运兵指战之能,远胜旁人。秦君早知她功高过秦,却也无法轻举妄动。”
方若廷作为方士骑马随侍,整个人却都是僵的。这样运筹帷幄百战百胜之将,却死在自己兵士的背叛与安民军合谋中。
他闭眼扯紧缰绳,感觉整个天地都在晃。
盛世逃兵如他父亲尚有坟地,她却葬身之地今朝都无处去寻。
楚帝早就想问,试探:“子嘉心悦她?”
澹台衡眉眼微微模糊了一瞬,在晃动的马车里他轻轻说:“阿虞智比三军,非我慕之。”
“才绝艳者,天下慕也。”
是天下,都倾慕这样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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