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不惧秽中死◎
台山前的白鹤落了, 这数百年来京城再也未见那样大的雪,千里万里的缟素,铺就一个人回京的路。
殇帝嫡长子回京那一日,帝将军的嫡女立在桥头马上, 转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你瞧他的脚印。”
怎地那样浅。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那样孱弱清减的形态, 见过他身怀武艺, 却有剑不用,将手背在身后。
连个遁逃的脚印都不曾留下, 便闭眼受死。
仰面倒在纷扬大雪之间时, 连眼尾和眼睫都被血黏连。躯体连理被尽数切断。
他睁不开眼,他听着叛军入城, 军师倒吸一口冷气,旁的幕僚不满那叛军将领如此暴戾,还未入城便留下残酷之名时,那军师眸光微闪, 忽而捏紧了拳。
那是秦之后的商朝君主。
踏着泥泞后化污的雪籽, 一步步走上了澹台衡一人性命铺就的万里河山高台。
楚帝猛然惊醒时,二皇子已被人带下去了。
他不管这是照顾自己的内侍总监魏骆终究还是惦念着皇室的颜面,不肯叫此事传扬出去。
还是百年勋贵徐家死而不僵, 宁肯抗旨不遵也要保下二皇子这唯一一个赌注。
他只想找到那个人。
内侍尽职尽责担忧询问陛下可有不适,楚帝却只是猛地伸手,吓到近侍也仍用力握住魏骆手臂,眼尾鲜红, 瞪着眼睛, 咬牙厉声:“带朕去找澹台衡!”
他要问一问, 问一问那一个人。
问问他到底恨不恨!又可曾悔!
秦疏已经被人请进了宫中。
行宫遥远, 按理说是赶不到这么快的脚程的, 怨只怨这位陛下决心瞒着文武群臣去皇陵试探留下澹台衡的方法时,用的便是最快的轿辇。
如今走得急,自然也就便宜了秦疏。
她一路安安稳稳,马甲顺带救了个急,到了宫中时已是星夜。
造梦回来的澹台衡手脚冰凉,眉眼因为此次香火耗散得有些猛,有些地方像是蒙了一层窗户纸似的,变得模糊湿润。
更像是雪了。
秦疏轻轻地伸出手指贴贴,下一秒手指就被微凉的马甲攥住。
他的身形是几人之中最颀长挺拔,却又是最寡言的,秦疏也就由着他去。
再转头的时候,自己的指尖已经贴在他眼睑下方,素白的手指几乎遮住澹台衡一张端方君子沉静如水的脸。
“冻得太厉害了。”
秦疏边说着,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澹台衡大氅下几乎断绝的影子,在本体的触碰下,雾气一般的玉白手腕缓慢凝实。
秦疏动了下眼睫一样。
冰得和瓷器一样。
女子掌心覆上去,像是碎裂的瓷器有了活人的体温和心跳。
有了温度,终于变成了暖的。
澹台衡也缓慢抬眸,感觉本体的手指轻柔地落在他虚化的躯体下。
澹台衡轻轻开口:“阿疏。”
窗外轻盈的月忽然成了压梅的雪,扑簌一声掉下来,两个人没坐多久,眼睫一颤。
有人来了。
下一瞬,烛火猛地弯折,大门被打开,向来威严最重的帝王竟然不等侍从通报,便突然过来,携风夹雪:“你点的海灯呢!”
他咬紧牙关:“朕要见澹台衡,就现在!”
来投奔二皇子的方士心中惴惴不安,其中主事的那个,叫做方什么廷的,沉住气也递了银子三回了。
瞧着还算沉着,面不改色,其余投机取巧的道行就比较浅了。
能做这种坑蒙拐骗买卖的能有几个是有心思用在正道上的,也得亏他们还算有悟性,祖师爷留下来的一些把戏学得通。
于为人处世上,较方若廷便浅得多。
当下不耐他装模作样斯文有礼,便推搡着将他撞开。
因不知这侍从身份,也好歹卖了个好,和声细语:
“不知公公是哪宫中人,还望行个方便,让我们知道陛下何时才会召见我等。”
那侍从眼睛一转。
其实看守方士,还是陛下要见的方士,这种差事哪轮得到他这种三品下使来主持。
可惜了二皇子虽然人若朽木,母家势力却庞大,担心污蔑事变,还特地调拨了人来。
这侍从,便是二皇子招来坑自己人的。
于是他收了银子,好歹说了句,不过却是冷哼:“您几位还是甭做梦了,咱家看啊,有了那位在,你们想面见圣听,难咯。”
其他人听了变色,还想再问,方若廷挤上前来,客气拱手,但虽是客气,脚下使力,一点也没让其他人到前面来:
“愚民入宫前听说漕运有变,全倚仗张相阁臣作为,也不知阁下所说,是否是这其中一位?”
侍从本也不堪大用,得此恭维,又心知这书生只晓得阁臣张相,便所知不多,立时细细道来。
帘幕之中秦疏也在等。
外间,楚帝便在取血,面色难看,瞧见雨挂屋檐,手指更是攥紧,惹得魏骆好一阵紧张,深怕陛下的伤口又裂了。
而在隔间里,一个马甲浅眠,其他三人立在同处,默不作声地分散在本体周围,交换思路:“方士那里不干预?”
“不干预,消息传得太晚,现在动手反而显眼。”
“庞德安倒乖觉。”
“方士之中恐怕也有可造之材。”
几个人对视一眼,皆知对方心中有怎样的盘算。
二皇子会再狗急跳墙一回,别说秦疏,即便是少参与朝野政事的庞德安都能预料到。只是不曾知晓他是这样打算。
否则方士人选也可动动手脚,如今却是来不及了。
当时庞德安说:“我虽对亡妹饱含愧疚之情,却自知黄土加身,能有此机,多倚仗于陛下求贤若渴。再有便是姑娘大德。”
已经见过庞姑苏一面,庞德安已经别无他愿:“幼妹死后,我每日数遍自省,仍难阻自身,误入歧途。世上多少天潢贵胄,难有人度执念难关。”
出发前一日,这位年老学士嘶哑着声调:“二皇子,便是如此。”
她与几个马甲都是用惯了棋篓,交谈时也无意识便做出手夹棋子的动作来,秦疏也是如此:
“他这言,不只指二皇子,还有当今。”
澹台衡默然不语。
虞宋背在身后的手按住长笛笛孔:“楚文灼疑心病已除,然而要让他舍弃掉二皇子,却不是一个疑心病那么简单。”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是一个好君主。既然他并不求身后之名,也不在乎可用之人出身,那所行政令就不能是一时之功。
他需要一个继承人,来将自己的革新法令推行下去。很不幸,他现在手边可用的,只有二皇子一人。而其余宗亲,皆废物贪婪,还不足二皇子此人。
而他们又只是死魂,满足不了楚帝对继承人的要求。
他们代替之路,困难重重啊。
秦疏缓声:“若你没死便好了。”
澹台衡静静地坐在那里,浮光潋滟的大氅瞧着遮挡不了风雨。它就是风雨霜雪所化。
可是现在没死的,还不能死的,只有那些方士人等。
几人同时沉着思考起来,直到某一刹那,谁微动,数道身形归于一道,闺阁千金坐在屏风里,低头喝着茶水。
既不惊慌也不谄媚,瞧见楚帝已经取好了血,侍从也将染了血的铃铛递上来,便对紧张颤抖跪下的紫鸢轻声:
“是我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刻意瞒下了当日受伤之事。”
话中说是不让父亲担心,却显见地宽慰了担忧的婢女。
若是楚帝还清醒着,此刻必然能意识到并且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疏。
她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就解开了贴身婢女为何不知招魂要取血的疑虑,并且将话引到了秦将军身上,自己要是想安稳社稷,势必不能对隐瞒了此事的秦疏动刑。
但他不是。
如今楚帝还是那般目光沉冷地注视着秦疏,可这瞳眸里此刻却有一团火,是冰冷湖水下的,数次掀起涟漪,却被悄然按下。如今,他终于不再按捺:
“他在哪?”
他没问的是,这样便可见到澹台衡了吗?
是的,可以。闺阁千金并不理会,只是拿起那铃铛,系在手指间轻轻提着晃了晃,下一秒,风雨夹雪。
楚帝猛然回首,却没看见人。他立刻扭头:“人呢!”
女子轻声,灯火映照着她脸,像是她面色也红润了几分:“澹台公子似乎又病了。”
“病了?”楚帝前几日也叫许多侍从赐了赏赐下去,不过那都是装模作样,他怎么会知道一届亡魂还会生病,而且他也能感觉到这病与活人也许不同。
秦疏放下铃铛:“若是香火不够多,或是魂体不够稳,澹台公子就支撑不了多久。”没等楚帝毫不犹豫说还不多点几盏灯,秦疏就道:
“陛下可听说过奠日回亲?”
楚帝心中一咯噔,想起张相隐约和自己提过祭日一事,眉眼一沉,咬紧牙关。
秦疏:“公子许久不见,许是归醴都,探望自己亲友去了。”
他哪里来的亲友!亡百年的孤魂野鬼一个,他的挚友,亲朋,都在这里,他的家便是他们大楚,君父也是他楚文灼一人!
然而楚文灼却不能说这话,只能目光森然。“他何时能回?”
女子摇头:“我也没有见过公子省亲,不知。”楚帝于是又冷笑:“他那殇帝君父,愚昧亲友,有什好省的?说不准他那夭亡的弟弟还会拉他下去偿命”
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亡秦荒唐行径,咬牙。
不料没与秦疏等太久,便听见有侍从慌里慌张上来,魏骆压着声音训话,又似十分棘手,不敢来打扰自己一般,最后还是跨过门槛跪倒。
楚帝眼皮一跳:“发生了何事?”
魏骆心中叫苦,不敢说又必得说,正在措辞,那年轻侍从远没有安和的冷静持重,在帝王目光威慑下大哭出声,急忙磕头:
“陛下,陛下,永乐宫的方士挟持住了单公公,假称是陛下的旨意,带人去凤凰台超度公子去了!”
轰然一声,楚帝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不知如何赶的路,如何进的凤凰台,如何看见那日隆冬大雪之中一模一样的高台上。
澹台衡立在那里。
身形淡泊,不及加冠。
玄衣大氅成了他摆脱不了的束缚,被君父猜疑,摒弃,利用,践踏,似乎也是他逃不开的苦果。
澹台衡静静朝他看去。
楚帝胸口猛痛,怒而高声时几乎觉得声音都要被撕扯长,气息用尽。他头一次如此不愿叫人知道他只是居心叵测装着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头一次不愿意做一个善于玩弄人心权术的帝王。
而只是一个父亲。
方若廷其实是铤而走险。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陛下已经到了,再不成事,就来不及了!他只能高喊:
“阴险小人,既知你毁陛下气运,危大楚国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交上命来!我等还可不强令你魂散,将你镇压在此台之下——”
侍卫还未来得及动。
楚帝这次连剑也未拔,便三步做两步,怒喝着将他们都挥袖甩开,天子威势,几乎横尸百万,流血漂橹:
“滚开!!”
方若廷站得最近,被打得最重,可他跪在地上匍匐来请陛下宽恕,说的仍是:“陛下,此子狡诈,不除不可除民怨,大楚百姓三万六百户,全仰仗于——”
楚帝怒而去扼方若廷脖颈,但被冰凉虚幻的衣袖拦住。澹台衡静静地开口:“陛下。”
一句话,叫楚帝愤怒暴戾的热血凉下来。他手指甚至有些发颤。再看澹台衡,他目光宁静,似乎早有预料。
楚帝觉得委屈愤怒:“朕没有叫他们来收你!”
见过此人凌迟受刑后,他嗓音都在颤,气的也是恨的:“更没有叫他们将你镇压在此台下”
朕怎么会效仿那个昏君这样对你!
可话还没有说完。
澹台衡就立在高台上。
今夜无风。今夜也无雪。今夜月朗天清,是个难得的温和天气。这样的环境哪怕是对生人也是难有损的。
可他们却好像再一次看见这雪被融进泥里。
澹台衡说:“陛下不必解释。”
楚帝又急又气,几乎想说你这是在怪朕不信朕?下一瞬却如坠冰窟。
“陛下拷问乱党时,也曾叫他记住我面容,名姓。”
他语气是那样平静,单薄身形立在高台上,和那日跪在台阶下其实并无什么分别。历史的水痕在他身上消逝了。
活着的澹台衡渐渐不再是活着的澹台衡。连记忆里那个会无奈叫侍从早些睡的少年,都褪色成了面前这个人。
这个。亡魂。
他垂眸轻声:“海贼作乱,谁人不知撺掇者,乃子嘉?他们不会恨陛下。”
他既然放任史书,百姓将他的污名传扬第一次,便不会畏惧它被传扬第二次。
只是很可惜。
“能为陛下引得海贼瞩目,使官兵势如破竹,子嘉之幸。来日海贼若是北上,子嘉亦可为饵,诱叛军出手。”
他居然还有所妄想。
那一日在狱中,陛下劝我添衣,我也并非,是无一时半刻,希望陛下也做我之君父,全我玉衡之名。
我本也不是什么真正宽和无私的人。
将军死沙场,天子死社稷。我既然死了,便是死了。求什么,都没有意义。可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好友知己并肩,能见史书上,亡秦不单是亡秦。
只是帝王冷情,该受多疑,利用,虚情,少不了半分。这并非是陛下的错。是已死之人,就不该奢求。
澹台衡:“我本就无名。”
知晓自己再次被世俗利用,曲解,他面色居然都未有变一下。
楚帝的心,却仿若亲自做了那个将澹台衡亡魂锁在云台寺的昏君一般,手脚冰凉,疯狂地战栗起来。
他头一回后悔接见张铭与何躬行时,他没有叫锦衣卫留意四周,没有注意消息是否走漏。
亡魂耳聪目明,怎会不知他在筹划什么?
他甚至或许早已听到自己的心声,知道他在想:若此人真是因君父不慈而死,我何不装作一个仁慈的君父,将他留下?
那一抹雪,雾一般,如今更是凌迟伤刀刀加身,玄衣深色,没有浸染出那血的鲜红,却透露出猩甜的味道。
他就站在那血迹斑斑里。
站在没有离开他头顶,一直将他浇湿,叫他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背负着罪名骂名污名的大雪里。
“不惧秽中死。不惧污中生。”
若是笔墨喉舌可杀人,虚情假意似凌迟。那他已死千千万万次。
**
利既然不足以动人,便只能动情。
方若廷面上溅了些不知死活,在带刀侍卫面前挣扎同袍的血迹,他的手指却颤抖着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细看却能发现其上,映着一缕残魂的影子。
二皇子已经不中用了。他们却不能立时改变口风。不然更容易死。唯有唯有假意诬陷,然后依附这位公子。
方若廷磕头,重得魏骆心头一跳。
其他人都觉得陛下再倚重也不可能将一国之重交给一个亡魂。然而令一个帝王挂怀的不止有一国之事,还有舐犊深情。
他必须赌。
幸好,他赌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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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她要还他一个清白◎
陛下果真从未想过处置这位澹台公子, 而他们矫传陛下旨意,反使得陛下对这位公子更加歉疚。
而作为报答,公子自会使他们性命也得以保全。
方若廷闭上眼睛,只等事态发展。
这时虞宋, 也已乘风到了殿门前。
朱红宫柱下, 她的衣角翩飞酷似沙场, 而非锦绣华宫中的一面旗,手也仍单手背在身后。
手中长缨枪的红穗露出一角, 看得本能耳听六路, 眼观八方的方士方若廷,手指一缩, 瞳孔微颤。
怎么会!原来竟是她!
方若廷喉间发烫。
其他人可能不知,但他心知肚明。
他们之所以能迅速得到二皇子已被陛下厌弃,他们再延续从前诬陷之说,恐有性命之虞的消息, 便是因一人递进来的消息。
那时, 他们还在殿中等着被召见,忽然一个角落发出一声颤响。
他绕过去时,只见一方红色丝绦绑在窗棂上随风漂泊。
待他察觉不对, 小心将丝绦展开时,才知陛下竟然已责骂了二皇子,而他们这些被收买的方士,若继续污蔑澹台公子, 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给他们指了另一条明路:
矫诏淆听。
方若廷自幼心思活络, 自以为人情通达。
当时便猜出那人目的, 也猜出会在这个时候, 伸出援手救助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方士的, 只有亟待被诬陷之人,只有那位澹台公子——
只有他才敢如此激怒陛下,如此便能顺理成章自保。
却不料,真正出手的并非澹台衡,而是眼前红衣飒烈,眉眼冷清的巾帼将军!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注视,她微微偏头,衣角虚幻一瞬。秦疏心中微动。
“他猜出来了?”
倒不愧是能瞬息完成这些布置之人。的确可用。秦疏抬起眼帘,身影再次变淡。
时刻留意此处动静地方若廷眼睛倏地瞪大,喉咙被扼住。她竟,是一个亡魂!
澹台公子谏言犯上后,便离去了,陛下满面惊容,甩袖而出。
魏骆忐忑焦虑地跟在陛下后面,看着陛下大步跨出雄安宝殿,才着自己最信赖的弟子安和去寻澹台公子,言语之间满是焦灼:
“陛下,陛下,公子也是在意陛下对他的态度,才会出言不逊”
他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劝谏,侍奉多年,这是这位御前总管第一次觉得如此棘手:“公子也是恐前车之鉴啊!”
不料澹台衡离开后便甩袖大步离殿的楚文灼却猛地回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面色更是狰狞难耐得吓人:“前车之鉴?”
魏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忙跪下。
可头顶仿佛饱张的弓弦,已盛怒到极致的楚文灼却只是重重拍在宫柱之上,掌心红痕似血。
魏骆心惊肉跳,想劝陛下保重龙体,才听见君主粗粝声音,像是在尖利的沙砾之中打磨过几回,字字泣血:“魏骆,朕错了。”
楚帝咬牙:“朕自以为通达,却还是在无意中,效仿了那昏君一回!”
魏骆眼睛睁大,看见他们陛下眼睛鲜红,盯着他:“因没有长子,朕置二皇子那个蠢货愚昧自大于不顾,明明他求情只是碍于孺慕深情。”
魏骆不是澹台衡,可楚帝那通红双眼死死盯着他,就像是在对澹台衡说:“于国事朝廷无关,可我还是让那孽子伺机召集了他的党羽!”
他只是将二皇子羁押在宗人府,可其余人,徐国公,二皇子幕僚还有那些侍从,时时刻刻都可听他差遣。
就像那个愚蠢歹毒,将长子的魂魄拿去销损的昏君一样,时时刻刻都有机会再给子嘉致命一击!
“明明子嘉,明明他”楚帝声音发抖,这之后的话,几乎说不出来。
可是他心里明白,侍奉多年的魏骆也明白,只能俯首垂泪。
明明澹台衡什么都没做。
他心知二皇子对自己抱有多少恶意,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他生不如死,他更知若是这样长久下去,已死的亡魂连来这世间的最后一遭,都要满身污秽归去。
可他还是没有将人置于死地。
他进谏,他开海,只是将那些无能,无信之人从官位上移开,只是为造福更多百姓。
他怎知他当日劝陛下手下留情,劝陛下留下二皇子一命,会造成今日这样的苦果?
就像他不知他代父去降。
楚帝的心再次战栗起来。
自己却被叛军凌迟。
可他死的时候,那昏君还没有死,他只是写了退位诏书,将一国灭亡的罪甩到了自己的长子身上。
之后澹台衡被凌迟而死,他在安民军铁骑入城前,毙命于纷扬大雪中的时候,他的父皇,却只是站在高高的宫殿之内看着,他死的时候,他的父皇是亲眼看见了的啊!
他知道他的长子是怎么死的,是怎么为国尽忠,为他尽孝的。
可是过去了一百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亡魂还是被系在那个傀儡娃娃里,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想过,试过让澹台衡解脱。
楚帝血气上涌,说不清是恨那昏君还是恨自己更多,暴怒砸柱!
天下人蒙昧,不知澹台衡是为安民军不屠城而死,可你是他的父皇,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至亲,你是亲手将这鸩毒传给他的人啊!
楚帝骤然明白他为何如此暴怒心痛,是因为他知道,澹台衡也知道,自己早知他清白!自己早知澹台衡不是那样的人,便如冤死自己嫡长子的那昏君一般。
澹台衡早就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君父。
天下侮我辱我骂之弃之,都是常有之事,既已选择含冤而死,澹台子嘉哪里会去争辩呢?可是君父是我之君父,陛下是我之陛下。
楚帝手指发颤,蓦然转身想去再寻澹台衡的时候,却见大殿帘幕飞扬而起,空空荡荡的宫殿里,他连一片雪也没有留下。
他们不知,难道陛下不知吗?
楚文灼甚至听到澹台衡在说。恍惚中他的面容还是雪一样的模糊,转瞬就化了。那声音却久久不去。
——不,你知道。
你知我不是为功名利禄而来,不是为陛下宠爱而来,我是为天下万民而来。
可是叛贼亲口承认他们与海匪有勾结,大功将成时,你视线偏移,还是希望我为陛下殉国。
“若海贼知道开海屠匪之计,是我献上,那么哪怕山高水远,剿匪功成时,我恐怕也已被贼匪手刃。”
那时楚文灼尚且不知他是亡魂,永生不死。他只是习惯性地,本能地将一颗暂时好用却并不信赖的棋子,安死在自己定好的困局里。
海贼恨澹台衡,那么澹台衡便永不可能脱离楚的禁锢。
没错,楚帝说服自己他这样做只是不希望澹台衡可以对自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只是希望这亡魂可以多多地依赖他大楚朝一些。
可秦疏却很明白。
马甲轻轻地说完结论的时候,她拿起被吃掉的白棋,莞尔:“他是想让我们死。”
澹台衡轻轻下棋。
楚帝猜测亡魂无所不知,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他们作为魂体本也可以四处探问,所以楚帝单独去审讯那贼人时,他们就知道楚帝盘算了。
秦疏面上神色仍然轻松,看不出任何被一国之君暗中安排剿杀的惊慌忧愁。
从知道这消息起她便是如此。
甚至离开牢狱,面对楚帝寒暄时,她仍能云淡风轻,仿佛一无所知。
但。“当时未清算,只是因我们计划还未成型,楚帝还未真正将澹台衡视作一个真正的人。”
她抬眸看向天光晴朗,仍然单薄穿着大氅,似一阵风就能刮去的马甲,轻轻捻捻掌心的红穗。
“现在大功告成,”面上终于带出几分不出意料的淡然来。不算冰冷,但十分沉静。秦疏轻声,“怎么能不秋后算账呢。”
她早就说过。
楚帝说过设想过的利用欺骗,迟早要还。
敬人者,人恒敬之。他们也不过是回敬罢了。
楚帝为着那群方士胆敢假传圣旨对澹台衡动用邪术而大动肝火。
纵使他早知,澹台衡与自己疏远,根结并不在于方士如何斥澹台衡是祸国殃民之人,而是自己从一开始便在筹谋着如何令凌迟而死之人再死一次。
他也绝不肯放过那些方士,反而令大理寺严刑去审,还不是在狱中,而是在大雄宝殿。
君主在某一刻的残酷暴戾,终于现出端倪。
然而楚帝想用自己的怒火将澹台衡引出,却终究没能实现,反是那方若廷咬死了是他们急于为陛下尽忠,所以贸然行事了时,有一人扛不住极刑,颤抖着嘶声说:“是他!”
方若廷瞬间僵硬,甚至不敢回头。
那人浑身血污,说话都说得含糊,但眼睛里却满是被折磨疯后的凶光:“小人,小人当时偷偷跟上了他,瞧见他在西侧殿得了一红色丝绦,回来后,他便撺掇我们去冤枉澹台公子,还务必打着陛下的名号。”
那人说完又连连磕头,涕泗横流:“他说这样公子才可保下我们,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陛下,这一切都是,都是方若廷和那亡魂联合在一起”
楚帝本已森然地看向方若廷,听到这最后一句,骤然拍案发怒,竟然是审也不顾,直接拔剑,几乎斩了那方士首级!!
——直到一道秋风横过,一殿中人都被吓傻,片刻后尖叫起来。
方若廷高估了这些人的秉性,他几次三番强调若是不咬死他们无人指使,今日必走不出这大殿,可还有人扛不住刑罚招供,还将自己供了出来。
如今是天子堂审,他们本该噤若寒蝉,可见状还是露出丑态,失声尖叫。
数声嚎哭求饶,刺得楚帝头昏脑胀,几乎暴怒。
但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里,拦下他杀人这一剑的女子却宛若立在山殿。
她肩上无有披风大氅,仍叫人一眼便看见沙场上将军杀敌的方向。独树一帜,万夫莫开。
虞宋冷冷淡淡地收回剑,腰间红缨扬起,楚帝便猛然抬头,明白什么般,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是你!”
是你教这群方士假传旨意,是你挑拨我与子嘉情意,是你,百年后又叫他受第二次栽赃污蔑!
方若廷手指陡然握紧!
怎么办?他心中疯狂盘算,却又难掩瞳孔惊惧震颤。
从小便立志登高,可方若廷如今才第一次觉滔天富贵,帝王权术,比他未入宫阙时以为的,要恐怖得多。
他身边便是那侥幸捡了小命的告状之人。
告状时此人还满心以为自己可以逃脱罪责,如今却委顿在地,瑟瑟发抖,瞳孔突出:
没被楚帝杀死,也要被自己吓死了。
再多算计,那一剑下去,九五至尊依然可毫无理由便叫一人毙命!
可如此威慑,虞宋仍然负手而立,语气不偏不倚:“是我。”
方若廷捏紧的手指微松,喉间发颤,不敢想象这等罪行,她这般轻易便认下了。
不止如此。
虞宋手中的剑消逝了:“是我告知他们二皇子已束手就擒,继续之前的说辞,也不过是难以活命。也是我让他们假传圣旨,秉着陛下的旨意,去针对他。”
楚帝猛地将旁边桌案给击碎,比所有看客都要暴怒:“你怎可如此!你明知他死便是因为污名加身,他徘徊不去也是因他早已不是亡魂!他被那傀儡邪术束缚,而你,你作为他的知己至交,却与旁人勾结。”
楚帝面色狰狞,字字咬牙:“叫他再受一次!你怎配做他友人?!”
虞宋只是看着他。等楚帝怒火染红面颊,盛年君主也史无前例地气得浑身发颤起来,她才淡漠道:
“那陛下就配做他的明主吗?”
楚文灼心陡然冰封,他难以置信地抬首,片刻后,牙关战栗起来。
虞宋仍然是那副表情:“陛下可知为何你对这群方士三日数刑,血染殿宇,他却仍然一次也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劝诫陛下,不可酷刑加民?”
对于对他怀恨在心的二皇子,他尚可如此宽和,怎可能因方士污蔑他一次,便袖手旁观。
若是如此,当年见他血染城墙,拍手称快的百姓,早该被亡魂怨鬼吓得命入地府了。
楚帝手指罕见地发抖起来,有什么猜测堵在他口舌喉间,几乎叫他畏惧。
虞宋一身红衣:“生民不如意。”
她侧身去看楚文灼:“陛下可知为何百姓为我,为北卫军立的长生祠,可令我魂体久存不毁?”
楚帝喉间发颤,瞳孔收缩,呼吸不过来。片刻后才惊醒,哑声怒喊让人去点海灯,比今日,昨日,比以往都要再多上数百数千盏。
但是已来不及了。
虞宋就这样看着一国之君接近疯魔,轻轻垂下眼帘:“香火可以叫人活命,当然也可叫人毁魂。”
她望向远处,明明自己的魂体也不过是微弱烛火一束,她却好像知道幽微处他的魂在哪里。
在怎么样因为生民的诅咒怨恨而衰微,几乎灭绝。
楚帝还在暴怒,还在拼命喊人挽回。只是瞬息大殿便被灯火铺满,人影重重。烛火明灭。
虞宋:“陛下欲令海贼杀他而后快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吗。”
亡秦的昏君大开城门迎安民军入城,连为他洗刷冤屈令百姓知晓澹台衡所死是为何的举动都不屑于去做时难道就没有想过。
秦之后的王朝君主,踏着他支离破碎的尸骨登基的安民军军师,默许天下传诵亡秦末代君主昏庸无能,安民军凌迟毁骨是为了百姓之时难道就没有想过。
这么多的怨,这么多的恨,是会叫一个死了也不得安眠的人承受不住,是会叫他这样死得凄凉还不够,重归于世之后,仍然还要再亲眼看一遍,他是如何被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抛弃折辱的吗?
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
哪怕是受过那三千六百刀的已死之人。再被恨上被毫无顾忌推出去时,也会疼。
楚帝面色煞白,回答不出来。
虞宋:“陛下当然想过。”
风中她的眉眼如刀剑一般锐利凛冽,却又含着几分战场磨砺霜雪,叫霜雪的冰冷也有些许的消融。
“陛下只是不在意罢了。”
就像是当年秦开国门迎安民军,百废待兴的时候,没有人想过是谁让他们得以不费一兵一卒,不扰一家一户,畅通无阻,长驱直入取下的京城一样。
他们不在意他死过。
他们也不在意澹台衡是谁。
千秋万代,亡秦已罢,但昌盛的兴楚,也不能还他一身清名。
魏骆等人颤抖跪着,忽然明白虞将军为何冒着触怒陛下,得罪此朝的风险也要教方士们来上这一回。
他们以为虞宋是怕澹台衡为此世尽心而忘却亡秦,以为她只是想挑衅。
但她其实是想为从不争名夺利的人争一回。
她只是想让楚帝,让这天下人知道,百年前他死于不清,百年后他却不能一如既往地背负此名。
亡秦不为他诉说的清,天下不为他陈明的白,她来。哪怕百姓生怨,史书也无名。她要还他一个清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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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他并非孤身一人◎
“即便如此。”
楚帝面色狰狞。
“即便如此, 你又怎能叫他被这俗世再伤一回?!”玄衣冠冕的帝王手指发颤,想找剑没有找到,依然满面怒容,惊恨红眼。
他已完全明白这天下敢轻描淡写抹杀他代父从降的缘由, 明白他那孽子素日虽然蠢笨, 却很听徐国公这国丈的话, 为何此番却如此鲁莽,大胆。
虞宋说得不错。
他们敢, 是因为帝王许。
是因为那昏君许澹台衡生前十九死后百年都人不人鬼不鬼, 是那叛军军师许澹台衡作为亡国暴君九死凌迟,是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从未向天下, 向世人昭告他秉性兰芳,实为君子。
所以他们才敢如此毁玉,敢轻易践踏他的声名!
楚文灼也明白,他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即便他为此计时只是想留下澹台衡, 并不在乎澹台衡此世名声如何, 更暗忖过若是海贼来袭,叫澹台衡让他们记住,也可以一除两个心腹大患, 但他如今,不能再做那昏君,做叫他死不得其所的君父啊。
可是正如同楚帝痛恨自己被父子情深蒙蔽双眼,饶了二皇子使他犯下如此恶行使澹台衡再遭销损, 他也同样痛恨虞宋以这种方式, 以这种攻讦, 去博取他声名!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可使他平和安然就可昭雪的办法
楚帝看到那女将军目光深静地望来。
像是看穿他为何如此暴怒质问。
虞宋只是拦下他砍杀那告状的方士, 免这大雄宝殿被鲜血染红后还要堆上人命一条, 便身影若浮若明道:
“陛下真以为,今日方士所为,就只是方士想为吗?”
好像被敲了一闷棍,帝王本就情绪激动,听闻此言甚至踉跄一下,宽袖被慌忙直起身的魏骆扶住。
侍从担心的几声“陛下”都变得很远很远。
可是她说得没错。
澹台衡是澹台子嘉,公子玉衡,虞宋也是北卫将首,帝家嫡女,是当时京城满世繁华,不及虞将军一枪红缨的秦之长城啊。
她既是想为他洗清污名,怎会自己动手往他身上泼脏水呢?
方若廷也手指微蜷,想起进宫前二皇子交代自己的话,忽而膝行向前,之前因为紧张惊惧而染红的瞳眸,如今全数成为了被迫污人,悔之晚矣的痛惜:
“陛下,陛下。”
他哽咽:“阁下所言不错,五坊三市虽不知朝有亡魂,但知有佞臣误国啊!”
楚帝心间剧痛!
不止是因有虞宋之言,他才知晓,将澹台衡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远不止二皇子一人,如今民间百姓更觉得他也在谗言媚上。
更因为,那“佞臣”。
可以代民死的亡国君主,怎么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呢?
虞宋也道:“今日我尚可通过提前知晓而阻止。”她视线偏移,不必将话说满,其他人也知晓,他们这群方士本是凡人:“可来日呢?”
来日若真有得道之徒,他只会更身不由己。
方若廷没有想到此人和盘托出还不够,竟还轻易点破他们骗子的身份,可他最终也只是深深俯首,肩膀颤抖着以头抵地,未有任何言语。
话落,大雄宝殿如被雪封了一般寂静吓人!
虞宋却事了拂衣,转身便走。楚帝咬牙切齿,嗓音嘶哑:“你去哪里!”
他忘却君主威仪,甚至忘却了宫乐六礼,就像担心那孽子再犯,直褫夺了他一切勋封将他严加看管在宫中一般,几乎要扑过去拦住这个亡魂。
这个甫一来,便几乎击碎了君臣、父子相得假象的人,他不可能感谢她,若非她与子嘉相交,他甚至恨不能杀了她,从她说是我那一刻起便想杀了:
“他在哪,把他带回来!”
她一定知道他在哪。
“给朕把他带回来!”
可虞宋是何人?莫说楚帝因着现在愧悔莫及,根本不可能对她如何,即便他真下令,堂堂一军主将,秦之脊梁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被降,束手就擒。
因而她也只是冷淡看着。若说那人是鹅毛大雪中纷扬几乎被掩埋的青竹松柏,那她就是凌寒陡峭崖间也叫人畏惧十分灼目的杜鹃。
一袭红衣,凛冽激扬。
“陛下既已知民意,便知我为何叫他知晓。”澹台衡可以因志未折,容忍楚文灼将他视作蠹虫急欲除之,但虞宋不能。
他也可因从来污浊便忍受此世仍旧污浊,他不遮风霜雨雪,万民谩骂。
可虞宋享了数年长生祠供奉,她晓得这于他魂体是无益的。所以楚帝认为虞宋是有心挑拨,也算不错。
“上行下效,国由此亡。”
虞宋看向楚帝:“陛下应该听过这句话。”
这是史书给所谓的吴,实际上是真实存在亡秦的一句话,而如今虞宋用这句话表明,楚朝百姓的态度,便是楚帝的态度。
“但即便陛下不尊公子,百姓不解其由,也不要紧。”她移开视线。
此刻终于像是亡秦之人,像是可以身死成就她以为可长久的秦,知秦半途而亡,也毫无怨怼,仍可以己护下公子的知己至交。
现在的虞宋,才像是当今的帝虞。
虞家何以改姓?
因未想到祖上为皇脉,却成了楚之将领。
虞宋又为何改名称宋?
因她是女子,从军时百般受阻,不得已舍了帝家也是虞家嫡女的身份。
可这世上还有人喊她阿虞。
还有人不会因为其他人怕,因为其他人怀疑,便刻意避忌她的女子身份,避忌那只要是个君主,都会心怀芥蒂的帝姓。
她正便如澹台衡信任亲近她一般,毫无动摇地亲近信赖她的好友,世上唯一的公子衡。
“亡秦已灭,却仍然有如我一般的余魂,绝不信这世间污蔑,会尊他为公子,称他为澹台玉衡。”
他并非孤身一人。
说罢,楚帝再度踉跄,目眦欲裂地要撕扯下女子衣袍,阻止她将澹台衡从楚朝带走,但速度却不够快。
楚帝也终于明白这女子图穷匕见的含义,明白她为何不在乎,不怨恨,没有动手将污蔑他的人带走。
他现在也才醒悟过来。既然虞宋有累世的长生祠,既然她也算是此世亡魂,那她知晓澹台衡际遇,为他解开禁锢,将他带走,谈何容易?
他本不该留,民怨怒火又销损他的肌骨,早断了他停留此世之念,虞宋自然可带他离开。
哪怕不转世,避世而居,留待肯为他昭雪的圣明君主出现也是好的。
楚之民恨亦如秦之民恨,终不可解。
她不仅要毁了楚文灼贴在脸上,仁慈和善的面具,还要为他昭雪,带他离开。
良禽尚择木而栖!
楚帝这么想着想按捺下心中对虞宋的怨愤,怕见到澹台衡时,再度泄露端倪。
然而连日惊怒,终于是堆叠于一处,叫他胸中情绪翻滚上涌时,竟喉中一甜,险些吐出血来。
魏骆面孔乍然变白,失声:“陛下!”
楚文灼头重脚轻,然而抵抗不住几乎昏倒之前,还是牙关紧咬着挤出几字:“张铭何瞻”手上青筋暴起,抓得魏骆也惊惧落泪。
叫他们来。只有他们晓得,该如何为污秽归去的人昭雪,知道怎么还他清名,知道要怎么叫已经失望的人留下。
“你既然是为襄助楚朝而来,便不会轻易走。”
虞宋回到院中,没有见到本体,只和澹台衡对坐喝茶,如今又下起了棋。
不复杂,落子也极为随意。
“就是因如此,他们才可随意把你拿捏了。”
澹台衡安静地挽袖不说话,落子后忽然轻轻地咳了几声,虞宋适时拍了拍,听见帘幕掀起,马甲和本体一道进来。
马甲道:“别是真生病了。”
秦疏:“应该是宫内不给我添炭火,昨夜冻着了。”她颇有些无奈,探了探澹台衡额间温度,看他如今香火丰裕,也有了实体,还是莞尔,手背贴了贴他面颊。
澹台衡抓住本体的手,垂下眼帘。
虞宋喝茶:“宫里最会踩高捧低。”
一语双关,几个人都不说话。
等落叶萧萧,澹台衡才缓慢开口:“一柱香后,我便回去。”
不只是这短暂的一折他终归是要出现了才能落幕的,更因如虞宋所说,虞宋不平,澹台衡却不会。他只会留下。
本体在此时轻轻一动衣袖,澹台衡侧过头,沉静瞳孔如坠华光,中有昆仑,云遮雾绕。
他还握着她的手,貌若冰雪,大氅并不使他穿着在此世显得怪异,只让他看上去更孱弱了:“怎么了?”
澹台衡问。
秦疏也喝了茶,天气不冷,茶水暖却叫她心底熨帖几分,她放好茶杯,不叫茶室里忽然多了四人的痕迹,才道:“没怎么。”
终究是瞒不过自己,也不必瞒。
“既然是终场,角也上台了,该讨要的利息,倒也可多讨要几分。”
还有那随机应变的方若廷。
秦疏想起方若廷发现幕后之人并非澹台衡,而是虞宋时难掩惊诧的表情,手指交叠垂眸按了按。
她早猜出他会有所觉,是因为在此类人心中,澹台衡大公无私的形象是否是真,是最不要紧的。
他会觉得澹台衡当面如此背后又另外行事,不是因为他多洞若观火,当然也可能有此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将此事视作一个把柄。
她敲敲系着红色丝绦的玉髓。
表面为国为民,私下里却与方士暗和,教他们诬陷自己博取帝王同情
秦疏虽然可以这样做,但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把柄呢?方若廷此时不会背叛,此时乖觉,不代表方若廷永远乖觉。
她做人设也早习惯了起初如此,便永远如此。一以贯之,才不会因某些人的自作聪明而功败垂成。
方若廷猜中时肯定没有想到秦疏选虞宋做这个始作俑者原因是不信他,可这也实在不能怪秦疏。
哪怕是未在修仙界几经生死,她的秉性也仍然如此。
宁可处处瑕疵,也绝不泄事。生民万千,她只信自己。
而虞宋虽然在关键时刻,将方若廷掌握此把柄的心思湮灭于无形,可她也不会叫方若廷有背刺自己的一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楚帝甚至是一种人。看中了此人,欣赏他的才能,可以。但她绝不允许他凌驾于自己之上。
所以虞宋在楚帝面前干脆承认此事,只是其一。理由经过都毫无瑕疵,便是其二。
接下来,便是其三了。
院门推开,宫内无银枫,落叶却依然动人。满目青翠间,女子一个人坐在石桌边,婢女恭谨奉上菜品,她尝了一口。
分散的四道身形都轻轻地望了望宫墙一眼。
她要虞宋也成为世无其二的完人。成为方若廷这种哪怕秉性两面三刀,惯会看风使舵,也不忍背叛之人。
亡秦,可不是只有一位公子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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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知己识我◎
京城之下, 三市五坊,其中尤属临街的一条鱼巷最叫人望而生畏,时人称楚之乌衣巷。
传闻楚先祖揭竿而起时,曾在此处当街卖鱼, 所以楚成后此地在京城地价才水涨船高。
如今已是王公贵族宅邸专属。
李家的马车就在这巷前一停, 李若的婢女本就觉秦府在鱼巷有府邸, 却不肯在此地居住是装模作样,吃了闭门羹后更为小姐不平:
“小姐。”
“京城闺秀不知凡几, 您与她又算不得什么交情, 怎么旁的千金您不请,偏偏亲自来”等瞧见李若一眼, 才兀自噤声。
李若放下车帘,神情淡淡:“我借婚事攀了高枝,她不想见我也是寻常。”
那婢女更瞠目,马车好端端地却被人敲了敲窗, 打开才见一仆役早知她会来似的, 拱手道:
“问贵人安。小姐知道贵人婚期将近,必然忙碌,特嘱咐奴婢, 若是贵人来了,让小人敬告贵人,婚仪上小姐必定到场,小姐如今也是为贵人排忧解难, 才走不开身, 还望贵人莫要介怀。”
“为贵人排忧解难?”李若轻声念着这几个字, 再看那仆役时显见地态度没什么变化, 只是道:“我知道了, 你去吧。”
“小姐。”婢女又靠过来。
李若靠在马车内软垫上,没有理会。
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日在云台寺,她问秦疏有没有见到那亡魂,又想起她在风中清减轻咳,目光中,没有一丝被二皇子退去婚事的羞愤忧愁。
让她觉得,秦疏去云台寺,只是因为她想去罢了。而不是京城中人人传闻的,在想尽办法挽回这段婚事。
“回府吧。”
婢女:“小姐,夫人特地叮嘱过您出府,拜见谢老夫人才正当”
李若自顾自地让车夫掉头,又拉开车帘看街上熙熙攘攘:“既然还没过府,又算哪门子的长辈?”
即便过了府,她也不是迈出门槛便要去寻婆母告假的人,身子是她自己的,这皇天后土,难道又是他们谢家的人不成?
婢女不敢再说了,她们小姐虽然不虐待婢使,也是京城中声名顶顶好的闺秀,她却也还是怕的。
进了狱中的方若廷却是时刻手指紧绷,不敢抬头去看。
等到灯全都灭了,周遭再无别的响动,他才死处逢生一般,大口喘着气清醒过来。
下一瞬,又是微僵,然后瞳孔微缩——怎、怎么会!明明都无人了!
地牢却还是起风了。
垫在身下的柴草堆,不扑簌扑簌响了,风声却那样清晰。昏暗烛火里,一抹红裙刺破天光一般,几乎将整个地牢都照亮。
然而此刻这地牢中却没有别人,只有方若廷,和她。
方若廷立刻朝向魂魄磕头,手在发抖。
虞宋只是看他一眼:“他在哪里。”红缨枪上的红穗垂落下来,就在方若廷面前,慢慢地变淡:“带我去找他。”
楚帝说方士对澹台衡用了邪术,不是没有缘由。
大雄宝殿乃至旁的偏殿两座,不用于处理政务乃至闲置的平仑殿等,光洁的地板上如今都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海灯,足有数万盏。
若不是楚帝说话艰难,魏骆知道陛下想却深觉不妥,劝了又劝,连勤政殿这种议事的地方都要铺满。
但楚帝仍觉不够,抓着侍从的手,气急地喉咙吐字艰难,加之太医也不敢用猛药,堂堂陛下只能一字一顿:“没有。”
“没有!”
他没有回来!
魏骆也着急,甚至于他也担心,也焦灼澹台公子若是真听了虞将军挑拨,此间民舆又过于奸恶的话,公子真有可能一去不回。
可他能怎么办呢?
正如楚帝想表现自己的仁爱宽和,最终也不过是能劝澹台衡多添几盏灯几件寒衣般,一个亡魂,哪怕此朝再兴盛,他能得到的裨益也不过寥寥。
别说魏骆留不住他,楚帝也留不住他。
张铭却蹒跚来见,跪下拱手陈明长生祠的建造完毕,陛下几乎甩开魏骆,踉跄向前双手抓住张铭,自己这位首辅的双手,目光热切。
随后而来的何躬行却只叩首不语,听闻老师说长生祠建了一百多座,还是没有一个能亮起灯的。
楚帝用力闭眼,而后怒而将端过来的御膳全部掀翻!
还是周云兵行险招,说没跟上虞宋,却发现狱内的方若廷不见后,立刻来禀。
“臣怀疑,”周云将所见说完,垂首,“这方士可能知道公子的踪迹。”
方若廷被拽到了凤凰台。
拉着他走的并非虞宋,而是让他面色煞白,闻所未闻的一阵邪风。
这风暴卷走残云,扫空落叶,落在凤凰台前时却罕见地安静了。
虞宋立在高高的台阶前,余光中她看到了楚帝,楚帝也看到了她,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收回长缨枪,然后一步步,踏上这高台。
楚帝等这几日,早已等得五脏六腑皆是煎熬难安,未见虞宋时,他还以为自己晚了一步,澹台衡已被虞宋带走了,却没想到她足足忍到今日,才来寻他!
楚帝立刻不顾内侍阻拦坚定向前踏去!
可还没走几步,就觉风雪遮目,刮过眼前瞳孔的每一粒雪,都是刺目一般的红。
他心中一咯噔,抬头看去。
高耸的城墙,血迹斑斑。大军压阵前,他立在风雪前。然后刀光一闪。
澹台亡君,被押向行刑台。
虞宋本是红衣,红缨枪,束发带腕,行伍的简略打扮,英气逼人,在这狂风细雪中,身后却逐渐有了一身染血的,深黑的披风。
铁甲一层层锁住足以将女将致命的脆弱部位,却没能抵挡住风霜刀剑的穿刺伤害。
她就立在那城墙前。
立在行刑台几步不远,望着澹台衡。那个因身死而身形淡了的澹台衡。
史曾言凌迟之刑,为刺刀剐骨,人犹不死为最。
楚记录的文书也有言,前朝有刽子手擅凌迟,当尽之时,其人身余寡骨,脉络皆断,但仍有一息尚存,几乎是清醒全程地看着自己肌肤被剥离。
澹台衡没有受这样的苦楚。
刀落一千三百下,他便死了。但刽子手还是谨慎周全地毁了他的全部尸身,才浴血起立,深红的血滴从刀锋坠落,是浑圆的一颗。
有兵士举起双手欢呼。
大帐内,视线没有移开的军师却双手紧握,呼吸从未像这样急促,直到刽子手下台,他紧紧闭眼。
眼前仍是刺目的血。
刚下令将他千刀万剐的叛军将领却是志得意满,拿着酒碗,斜睨军师笑:
“军师怎么不喝?”
军师喉间微滚,烈酒灼喉,烫得他几乎咳嗽。
那将领大笑,扬眉放碗:“叛君身死,亡秦来降,这天下,已经是我卢万达的天下!此等好事,自该连饮上三年三月才算值当!”
明明自己才是揭竿而起,叛军之首,却称那台上之人为叛君。再说,他明知此人未及弱冠,惊才绝艳,绝非他们声讨的秦君
却还是因个人私怨怒剐了他。
这样的鲁莽之徒,粗野之辈军师不用去看澹台衡最后的那个眼神也知道,卢万达再难服众了。
只要杀了他,叛军战果,唾手可得。
军师脚步沉重地走出大营。
风雪太大了,几乎将他走过去的脚步掩埋住,可是很奇怪的是,那雪却没有盖住行刑台上流下来的血。
他的眼睛也还是清明的,可以不惧风雪遮挡,清楚地看见。
被血变重的白布。
明明是隆冬,是三月,这白布在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里,却像是墓碑一样显眼。军师喉咙滚动,没向前几步,就腿软,几乎跪下。
是有人将他搀扶住。
军师侧眸,瞧见是个新入军的少年,嘴角微微一扯。少年细声细气:“军师小心。”
不用再多说什么,军师便知他对自己的感激与尊敬。往日军师只觉惭愧,觉得天下万民的希望,加在他身,他恐怕接受不来。
所以他退居卢万达后,他不敢对上百姓期待的目光。这一日他们终于破敌北上,军师挪动嘴唇,感受到的却不只有惭愧。
他视线下移,感到胆寒。
少年顺着军师视线去看,发现手腕上还有城内用于区分难民发放白粥的白条,脸一白,下意识向后退然后跪下,实在饿得厉害,连辩解都不知道怎么辩解。
军师面容模糊,表情更模糊,但楚帝却能通过这静默的雪,看出他在想什么。看出那军师为何突然愕然悲痛,紧握双手。
他以为打下京城的是他大军,是民心,可是
若真是无力抵抗,少年怎会衣着几净?
若真是无力抵抗,贫民怎有机会逃出城?
若真是无力抵抗他又为何要给这些贫民赈济食粮呢。
蝼蚁一般的百姓,在卢万达那样的人眼中是牲畜,他想屠便屠。可澹台衡却肯为他们开粮仓,掩城门。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尚可突破重重关卡,奔赴自己心心念念的安民军!
一个惊才绝艳,忧国忧民,自幼良善,甚至是文韬武略的储君,却只能受凌迟之刑,令暴戾的叛军再不能活命,自己却一声一息都不能发出。
楚帝不敢往回看,军师不敢往回看,可这漫天的融雪,都是他的血,他是亲手造就了自己的死,百姓的生啊!
楚帝更觉齿冷,想迈前一步,却迈不出去。但他心中知道。所以秦的国破不在于安民军多么神勇。
而在于澹台衡深知秦的百姓。
他不忍他们再被君父压迫,也不忍他们再受战火□□之苦了。若干年后史书会写安民军入城,百姓击鼓相迎,安民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谁会料到亡君竟有这样一颗仁心?这眼前少年便是最好证明。
可那少年只满心崇敬叛军。瞧见有人绕过行刑台,啐上一口,还拉着军师往旁走,看得魏骆都眉间喉舌发颤,说不出话来。
月落泥泞血染玄衣,这便是公子衡的结局吗?这便是他想要的结局?
若不是内侍阻拦,楚帝更想快步上前,咬牙质问:你们对安民军如此信赖爱戴,可知又是谁默许你们前来投奔,没有叫你们九族被牵连!
他早知亡国的苦果啊!
可脚底的血却令楚帝浑身冰冷僵硬,也令军师颤抖着回到帐内,坐默良久,最后却掩面大哭。
他哭时运不济,他等草芥只能靠起义搏命,他也哭世道不公,哭卢万达此人不堪大用,性戾屠城,他更哭自己踩着那少年尸骨去成就大业。
他,安民军,这天下千千万万人都知他不是澹台岳,都知该死的不是他而是那个昏君,都知那个身中三千六百刀的人只十九岁,可他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行刑!
因为天下需要一个交代。安民军需要一个交代。他更需要一个交代。
没过多久,军师便以卢万达暴戾残酷,虐杀亡君为由将他逼退了位,名义上是退位,实则军师亲手手刃了他。
可再见那行刑台,雪却已经停了,军师脸上被溅上那卢万达的血迹,他却只提剑空茫地站在那里。
良久,他似有所感。
空茫一片,四下寂静的军营里,澹台衡站在那里。
玄衣被刀剑割破,大氅灰毛染成深色,清冷眉眼被血色模糊,连苍白惨淡的唇色都在大雪里破碎黯淡了。
但他仍然静静立在那里,在看什么。军师浑身僵硬地走过去,看见扶他的那个少年。
他在为家人烧纸,撕了为那亡君遮蔽遗体的白布,焚烧给家人报信做喜。
蓦地,军师咬牙悲泣出声。
凄声问:“你为何要代他受死?又为何要帮我?”
他不是被凌迟的那一个,却仿佛比被凌迟了的澹台衡还痛苦:“你知不知道,我杀了人,如果不是百姓里有人识得你,如果不是他们不想你死,我没办法这么轻易哗变。”
卢万达好歹是一军主将,他若是不死,踏进京城便可登基称王啊!
可澹台衡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个少年。
等那少年又祭拜第二位亲属,他的身影才凝实几分,向前一步。
军师的怒吼便又陡然被扼住,他恨澹台衡,看见他却说不出来。半晌,他挤出一个苦笑,这样做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死了。我会叫他们给你立碑。你死在叛军将领手里,是为秦,也算光明正大,他们不会让你与那昏君齐名!”
在史书上,你好歹也是生不逢时,不得已而死的公子衡。
但澹台衡仅仅是立在那少年身边,玄衣吹落额,混在雪污里,竟成了被烈火吞噬湮灭的白。
少年瞧不见澹台衡,只是烧着白布。
风将澹台衡的影子送进火焰中。
他背后,澹台衡墨发散下来。在洁白晶莹的雪色里,他的玄衣大氅那样华贵高洁。
却像是不慎坠入人间的一轮月,跌进了祭拜亡魂的火里。而后百年,没有人祭拜他。
军师更觉悲凉,他却说:“问君西征何时还。”澹台衡缓声:“尤见夕月满空山。”
军师喉咙滚动。
这是某朝某臣为抨击战乱下百姓流离失所,朝堂却无所作为的一首酸腐诗。传闻此诗出时,因文字狱被牵连入刑的,不计其数。
但澹台衡知道。
“小石头祭拜的,没有一位不是因战而死的亲人。”少年还在趴着试图把经纸点燃,雪却扑簌扑簌落下来,将纸都埋了。
他于是一抬手,满天的香火重新兴盛。
澹台衡竟还知道他的名姓。
军师的谛听凝望里,澹台衡的身影像是一棵树。是的,树,并非竹。
竹给人的感觉太清弱了,澹台衡虽然病弱清癯,可他始终是块美玉,是个完人。
他不因毁誉死,不因诋斥亡。
他也不要这万千香火,不要这军师为他洗名。他自己不在意自己的昭雪。
他们不知这是因为小石头学着的那一啐,还是因为给他蔽体,却被焚毁的白布。
又或是因为,即便是千秋万岁,楚也不能还他声名。
他只是安静片刻,说:
“作此诗者随公子文回滨时怎会想到,他之所以会在多年后为亡命将士如此痛陈,是因当初他也不愿为君者,非公子文。”
军师瞳孔一颤,心中猛缩,悍然抬首,随后哆哆嗦嗦,几乎不敢靠近,像看鬼怪一样看着被凌迟而死的人。
澹台衡:“公可不必为子嘉书史,洗名。”
澹台衡的眼神那样静,像是看穿军师的胆怯与卑劣,看穿他初登大宝,肯定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看穿他若是强逼军师,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然而天下哪来这样的道理呢?身死之人要为此间万万生民无数次筹谋,活着的人那么多,肯为他昭雪的却没有一个。
哪怕他已经身死,他也不要百年后有人打着秦该是公子衡即位的名义,挑起战火。
“子嘉不做公子文。”
军师牙关发颤,楚帝却推开军师,咬牙厉声喊:“可子嘉你从未想过复国,想过再起战乱不是吗!他们,不,你,是你,你怎可因为这种缘由边如此轻忽你的性命!”
还有这之后百年的声名。
这实在是太荒谬、太不符合楚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心志,可是他如此激愤不平,为眼前这几幕呕心泣血。
澹台衡只是瞳眸一转,眼里映出霜雪。楚帝甚至不知澹台衡这是否是在报复。
只听到他说:
“纵我不往,知己识之。”
为他覆体的白布还在烈火中痛苦地焚烧着,几乎蜷曲,被他记住姓名放出城的少年也不知亡君的姓名。
可他本就不在乎。
他那一日所说真正所在乎的,也不过是他的君父,大楚的君主。这世上少有的,他于此世遇见,手谈,相得的帝王,能不能像他的知己、至交一样,懂他未竟之言,值他投身而死。
可天下人唾他辱他,公子衡难道就没有殉国吗?他依然走了此亡身毁名之路。
虞宋就在他身后安静地注视着他,一直到大雪狂风卷起未烧尽的白布,她才伸手,抓住那被焚毁的布。
只不过他走的路太寂静。
澹台衡转身,遥望漫天风雪。只是可惜。
他们全都毙命他前。
秦的社稷无人匡扶,澹台衡的声名也从此散去。世上再无知己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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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亡秦那一日的雪是湿的冷的, 一片一粒几乎冻进人骨髓里。
可今日的风雪这样温和。除却掩埋受刑人的骨血,掠过其余人肩头时,也不过是短暂地迷一迷他们的眼。
叫这惨烈血腥之景不会令他们记住半分。
其余堪称温和。
而虞宋也立在这雪景里,终于明白今日他为何登这高台。
“已死之人若有执念, 便会在阳世间久徊不去。”她一步步踏着雪籽, 屐下无声, 楚帝却好像听见渺远的战鼓。
当日狭关一战,北卫军兵败, 他病重在榻, 想的也是如今这句,久徊不去吗?在这亡魂不该留存的世间, 他一个人,的确等得太久,太苦了。
虞宋望着澹台衡。
“你不愿意叫我觉得,万民恨你, 也不愿意我为你昭雪, 换回光风霁月的声名,那你是为什么一直不走呢?你是为何执念如此之深”
“才停留于此。”
楚帝唇角发抖,猛然想起, 她应该是不知道的,她的确是不知道的,即便她知道,澹台衡也会想尽办法叫她忘了——
虞宋不死, 不往生是因为她有长生祠, 她或许也不肯就此离去所以一直沉睡在那座祠里, 直到澹台衡驻足, 她才缓慢苏醒。
可没有供奉的人不是因为他心怀不甘而不欲离去, 是因为他不能啊!
是因为这数百年,他都困在云台寺里,前身国昭寺的手段如此恶毒,以一个傀儡便牵绊了他一生
澹台衡只道:“阿虞知我心意。”
他也不说,只是道好友自会理解。
虞宋的披风被雪吹开,如旗帜一般烈烈招展,她却只是偏过头,恰好望见雪中那无数座细小的,为兵士而立的碑。
她明知,他不会走的。
“你已做了十九年的公子衡。”虞宋轻轻:“难道就不能放过自己,做个平凡的百姓一回吗?”
澹台衡:“我出身如此。”
他神色那样谦和温润,好似他还活在这世上,还是那个锦衣加身,人敬人爱的公子衡。玄衣大氅,挡住了染血的行刑台。
他轻声:“又何须悖逆出身,任意妄为一回呢?”
可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出身。你也已经死过一次,再如何,也不算是肆意妄为了。
但她劝不了他,只是别开头。
远处雾霭沉沉,她嗓音亦低缓:“京郊三百里,你布防了多少人?”楚帝喉间心头一震,看向她身边的澹台衡。
他望着远处:“只有一千数。”
虞宋伸出手,按在落满雪的高台栏杆上,融雪晶莹冰红了将军的手腕,她的袖箭却是始终如一的锐利。“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被行刑。”
澹台衡:“阿虞。”
他似乎是顿了顿:“军令是命他们阻止屠城,阻止卢万达等丧心病狂的行径发生。”救一个亡君,并不在他们职责之中。
可他害得他魂魄支离破碎,如今还被困在这惨痛的梦魇里无法脱离,竟然算不得一句丧心病狂。
虞宋收紧手指,动作带落了栏杆上的雪,她低头看了一眼。
良久,才转过头。
“若你留楚,我不能陪你。”
楚帝也不受控制地想往那高台上去,也想靠近澹台衡一点。
可是脚步一深一浅,踩化了雪,低头只看见斑驳的血迹。三百里,全都是他一人的葬身之地。
楚帝摔倒了。
澹台衡:“你有大好前程。”时光仿佛飞溯至她离京出征时,一麾铁甲,长缨在手,而他就立在院中,令侍从为她奉茶来。
军令催得急,她来不及喝了,要走之时听见背后人顿足。陛下将他禁足,他无法出城送她,虞宋不顾皇命才进的这院落。
他也只说:“你有大好前程。”
死前仍是兰竹君子,声名远扬的公子衡这样说,如今死不蔽体,魂影相依的澹台衡也这样说,仿佛他从来的抉择,命运便是这样一般地希望着,希望着所有人都不必停留原地。
“何必挂念于我?”
阿虞,你不必记挂我。
玉字毁弃,嫡长遭谪,千刀凌迟,百年孤寂。他没有惧怕过。他唯一惧怕的是,经秩书卷上,连累了好友声名。
那一日见到虞宋的长生祠好像又在风雪中显露出端倪了。虞宋本想为他昭雪,带他回去,哪怕不能脱离,离开这楚也好。
她不在意亡秦未续。可是楚这样轻贱侮辱她的好友,在她心中,与只剩断壁残垣的暴秦何异?
澹台衡却想让她回去。
风雪将澹台衡渡到好友死后生魂眼里。
她知他殉国,心绪难平时,焉知当年狭关一战,本就病弱的皇长子也是一瞬病倒,夜不能寐,身销魂减,那一日暂避,不是不想见她,而是不敢见她,不能见她呢?
虞宋手指微松,转过身来。
深红披风,几乎被风撕扯消融。像是有什么人在催她快走,她却问:“是谁束缚了你?”
风雪更急更厉,她一扭头,长枪横斩过去,声音猛地盖过风雪:“澹台衡!”
她声音更近,眼眸冰冷:“除了毁弃你的声名,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天光骤暗,楚帝不甘心地拼命拂开眼前迷雾,再睁眼时却只看见冷清寥落的凤凰台。
来不及目眦欲裂,澹台衡的声音便轻缓落下:“子嘉暂别宫阙,三日必返,陛下容禀。”
说完就离去了,留下楚帝喘着粗气,使劲厉声:“带那些方士,那个姓方的,来见朕!越快越好!”
周云却只觉做了一场梦,醒来时额上冷汗涔涔,瞧见下属来说因陛下催得紧,带方士来的命令便交给暂时清醒的卢大人了,他也只是凝眸。
半晌才道:“庞学士在哪里?”
手指几度屈伸,他望向下属:“带我去寻。”
雨水敲打窗棂。
秦疏本不料一台大戏后天公也如此作美将气氛变得凄清,瞧见被打湿,染成深红的宫墙,放下暖酒后和眼前马甲道:
“倒是好全了。”这样的天,又这样好的冷清气氛,他们坐得分散,也不觉冷。
澹台衡解了大氅,没过多久又被身边虞宋给披上:“就算如此也不能贪凉寻欢。”待会儿又病了四个怎么办?
知道到了酒量,暖酒被另一个马甲接去,秦疏才笑着去倒甜茶:“怕什么?什么症状一个分一个,就不严重了。”
醉也不是四个马甲都醉了,虞宋看本体一眼:“也一个传染一个。”要不了多久也全得了。
秦疏手中的茶杯被马甲拿走,她只好拿着筷子当趁手的玩具,轻轻地敲桌面,瞧着是真尽兴了:“恰逢大雪,玩会儿闹会儿也是该的。”
马甲到底还是秦疏自己,本质也不是多规矩的性子,便一个喝酒一个喝茶,另一个握着本体的手一块儿围坐着听她是否敲出几声曲调。
又说起正事:“不让那方士知道,是否不太好?”
秦疏笑吟吟:“不是塞人?他既要在御前做我们的耳目,那些所谓玄奇幻术,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了。”
其实观察久了,秦疏更倾向于此世除她外无人知道。
但方士本就钻研奇巧学说,身份特殊,还是留意下好的。
再说二皇子虽然不中用了,方士陷害的遗毒却还在。
“之前所说的,只要方士咬死澹台衡有异心,那么天下迷信神鬼的百姓,便一日惴惴不安。”
如何破局?
杀不得,堵不得,民心是太容易逆反的东西,阻止了这一批,还有下一批,装神弄鬼和真正的鬼,要取得同一个帝王的信任立场便是天然的对立。
所以要扶。
秦疏筷子停了。还要扶个聪明但不能主事的。方若廷便是个很好的人选。
御前改词八面玲珑,但又被楚帝吓破了胆,如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使得虞宋找到澹台衡的——
“他若是聪颖,不想在陛下面前暴露,便只能来向我们求助。”求虞宋,乃至旁人,让他可再显神通一回。
所以方士污蔑,如何破局?不必破,她直接将方若廷推出去,令御前最受信任的方士变作他幕后之人,也就是自己。
策划编排一手包圆,日后便不必再惧神鬼之说侵蚀她马甲声名。
几个人都微醺,在细雨里澹台衡先垂着眼睫,以手撑额,面色清浅蕴雪地休憩了。
虞宋还在喝。捏的时候充做侠女久了,酒量也上来。瞧见本体也摇头觉得不能再喝了,才放下酒杯。
秦疏在笑:“澹台衡。”咬字稍微有些不清晰:“喝得脸都红了。”
虞宋去看,只看见他面若覆雪,其实不红,只有几分清减几分孱弱,便知本体这是自己不想他那么清弱,想象出来的。
她轻轻按按本体手背:“我将他带回。”
秦疏对旁人毫无信赖,对自己却满是纵容,闻言便放心地交给靠谱的虞宋。
女子落在将军怀里,自己也是扶风的弱柳一支,环境其实算不上什么轻松惬意。
但虞宋低眸,总能想起本体循着人情道理,千般机要,看着这群人,或书生或方士,或帝王或臣子,走上她预料好的路时,轻轻拨动马甲的墨发。
说,唯有我知我。
世上百人千面,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心思那么多。她能信任,独独依赖的,只有自己一个。
风雪高台上澹台衡说纵我不往,风雪识之。
楚帝悔之晚矣,魏骆愧悔筹备,群臣尽力挽留又如何。能懂能留能劝澹台衡的,只有他的知己三人。他不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纯臣。
他始终是轻易便消散,说走就走,不叫九五至尊有任何余地挽留,只为知己停留驻足的澹台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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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国覆,臣奔徙,而士从死焉◎
但风雪是不会因竹身温劲, 不染尘嚣,便轻易放过风浪中被裹挟的青竹的。
在庞德安家中的小院里,周云放下这位过半百老人整理出来的书卷。
原来府中侍奉的仆役都被庞德安遣散了,如今留在他身边的唯有陪他一路从田舍郎到御前状元, 再到如今耄耋学士的书童。
庞德安在他面前亲手放下一杯茶。
周云抬头看去, 才说:“商君毁了他的府邸。”
也摧毁了他的声名。
他们初见澹台衡时, 史书上为何无有记载?为何没有人将储君代父出城投降,却遭屠戮凌迟而死的史料记载得详细鲜明, 是因为, 秦之后的商,抹去了他的名字。
秦不再秦, 吴已是虚吴。
庞德安前段时日乞骸骨归乡,被圣上留中,他便也安心地独居在自己的贫宅之中,每日除了点卯便是读书。
但周云来拜访时, 只见书房墙上处处留痕, 正挂着一副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书。庞德安喝茶的功夫,周云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十三、十六和十九岁殉国而死的澹台衡。
慧弟是他被囚国昭寺时真心给予幼弟的褒扬,那十九岁早夭而死的澹台衡死前想起幼弟又是如何心境呢?他会不会知晓那时君父就已将他的死作筹码, 不顾一切想将爱子换回。
却令自己的嫡长子形销魂碎。
“商君庸碌。”
庞德安将胸口中沉浊之气排出,才用多年查史的经验哑声道:“他虽随叛军一路北上,但为人优柔鲜断,叛军之首卢万达暴戾, 那他便是只堪做下手军师的小臣。”
臣, 也有大臣小臣之分, 庞德安此言显然是觉商君之才不足以维系商朝。
周云:“所以商才二世而亡。”
庞德安摇头:“虽是二世, 但商至少结束了乱世, 让百姓有机会休养生息太祖起兵,楚有百世累积,才有如今功绩。”
周云不是读书人,闻此言却仍觉喉头一烫,话音喑哑:“所以,他早料到。”
庞德安苦笑:“料到什么呢?”这位学士的眼浑浊了,望着院外,不知是在看幼妹,姑侄女还是在看仅有零星几面的澹台衡。
但他其实很清楚,也记得,所以才会予秦疏提点,希望这位带他到此世的人,能帮他避过这一劫:“秦之败局早已注定,叛军进城时百姓箪食壶浆,欢腾三日,三百里跑马。”
他深深吸气,嗓音发颤:“践踏的都是他尸骨啊。”
庞德安眼中含泪,他甚至不知为免叛军恼羞成怒,澹台衡将最后集结起来的兵士都安置在城外,直至第一千三百刀,他也没有叫他们暴起救人。
庞德安嘴唇哆嗦:“他料到了什么呢?”
周云沉默良久,而后起身对学士长拜,要走时仿佛凝固在苍老岁月里的学士却缓慢道:“商陵就在京城以北。”
周云回头。
庞德安闭眼,忽然又颤颤巍巍着站起,在书童搀扶下去关书房的门窗,周云才发现下雨了,京城近日的雨水真有些频繁。
腿脚不便的学士伸手:“陛下想留下此等惊才绝艳之人,往日谬误不可再犯,再去见见商君,他会明白的。”
明白,到底该如何对待一个为国而死的亡魂。
周云出了庞府,本欲指点下属着人寻几个得用的奴使,还有大夫,来为庞德安庞老学士看看的,没想到就见到陛下身边颇受宠的黄门。
安和对周云拱手,身旁站着洗漱一新但目光犹有惊魂不定的方若廷。“给周大人问安,圣人还有差事给则个,就不打扰周大人了。方大人。”
方若廷被这一声叫得喉头一滚,低头拱手。
安和笑笑:“走吧。”
他们进了宫,周云在两人身后,目光深深望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安排好庞大人的起居,又说:“你去暗中寻访门路。”
本想找几位出名方士,但一想如今天下,谁不为陛下办事,若是与陛下之人撞到一处,也是不好,只能垂眸。
“就说我家中有长,执念长桓,恐难长眠,若仙长不便,可否赐我经文书卷,海灯天火,哪怕不能送归。”
周云脚步一顿,想起的却是那抹鲜亮的,被细长带茧手指握在手中的那杆长缨枪。
“叫他可以安稳神魄,也是好的。”
“是!”
安和带着方士一路沿着曲折蜿蜒的宫道,向北去面圣。途中偶有侍从脚步匆匆,瞧见安和这未来的内监总管也来不及问安,惹得方若廷多看了几眼。
安和也不恼,只道:“让方大人见笑了。”等方若廷忙拱手恭谨道不敢,他才像是轻声提醒:“他们如今,都是为供奉海灯来的。”
方若廷心一跳。海灯代表什么,宫外不知,他这与二皇子曾有首尾的方士却是知道的,当下心里难安,等再往前走几步,正欲开口。
安和先停:“此处便是凤凰台。”
他们目的是面圣,安和却绕了远路到这边来,方若廷一时不知该感慨这亡魂实在得道多助,还是该感慨二皇子勇气可嘉,连御前红人都屈尊关照的人,他竟也敢随意去构陷。
如今落到这田地,也是实在可叹。
方若廷别的优点不突出,见风使舵本领却是有的,当下心里记着,也不表露,只说为陛下解忧前,要去拜祭一位故人。
安和心中暗笑这位方士殿前失仪,瞧见虞将军时都面色僵硬,怎么和澹台公子就成了故人了,但都是为公子和陛下办事
他垂下眼帘,也就等了。
方若廷僵硬地走进去,没等想好办法,面前雾气弥散,担心自己被二皇子牵累的方士大惊,手胡乱挥舞想驱散面前浓雾。
但朦胧中只听到几声交谈:
“公子还是吃一些吧。”
他霎时间眼瞳发抖,知道自己恐怕是与传闻中陛下与几位大臣般,瞧见了什么过去的回溯。
何躬行也在宫内喝酒。老师去面圣,他不欲在陛下面前失言,便假托病倒,实则住在宫中仍酒水不断。
那位陛下已是焚心焦肺,根本没有空闲搭理自己,他便也乐得自在,这一日进了雾,握着酒瓶的手几度收紧,终究还是掀起衣角,走进了场景之中。
何躬行乃内阁近臣,叫他知道些细节便罢了,他自己自会据横渠四句为死社稷的天子去圆,去昭雪。
方若廷就太狡诈难用了,得她信任前,秦疏不会让他知晓细节半分。
浓雾再一散,方若廷仍是一无所知,只听见一句劝公子用膳,后背冷汗涔涔。颓废多日的何躬行,却是和那日庞德安一样,看见年少时的澹台衡。
秦疏为何选青年俊秀,做马甲上选?
按理修真界人才济济,身世平平才易隐藏世间。
一是因她生性不爱庸碌,爱恨曲折都要惊天动地才好,这点从马甲身世也能看分明,二便是,世间除却七情六欲,便只有少年意气,最能叫人认同了。
何躬行又是八股行文选出来的天之骄子,对此只会更加感同。若再加上马甲早盯上二皇子如今空出来的嫡子一位年未弱冠但光风霁月,便是顺理成章。
她的马甲也不是生来便该万般摧残。
劝人用膳的是个小厮,虽是在堂皇院落,但仍衣着朴素,抹着泪时,听声都叫人哽咽:“您本就体弱,为虞将军的事又伤身,到时若是又病沉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帐内人似说了什么,他又扑通一下跪倒,俯首哭道:“庭竹知道公子伤心,可,可虞将军的遗体业已被毁,辽军也已退,公子合该养好了身体,为秦考量,才可护下将军百死而赎的国土不是吗?庭竹求公子就吃一点吧”
他泣不成声,何躬行却心头得一闷棍,蹒跚向前时只觉灵台阵痛,豁然开朗间心酸难忍。
再看那掀开帘幕的少年君子,就更觉滋味难言地苦涩。难怪澹台公子如此能政,却无力回秦,难怪他至交战死沙场,秦却仍分崩离析。
她抗击的哪是匪贼?
分明是异族,是边境之患,她也确实拒敌千里之外,却不料战火横生时,真正篡夺君位,杀了她好友的,是秦之人,就是秦民,他与她庇护下的秦民啊!
而澹台衡也心力交瘁。
何躬行不欲再上前,但不忍看去,澹台衡还是接了那粥碗。任是谁都瞧出他病得厉害,不过十几的年纪,瞳孔竟深邃沉静得像是中有变作沧海的桑田。
庭竹啜泣着起身去接粥碗,澹台衡却哑声道:“左相以她遗体为饵。”
何躬行手指一颤。
“令辽军北退时,她的军衣都不剩灰烬了。”虽说将军百战死,求的就是马革裹尸还,但天下何来战死也不能令故国使遗体得以保全的将军?
她没有死在敌军大火之下,反成了所卫城池河前的飞灰了。
澹台衡说完,咳嗽起来,庭竹忙上前拍背,但澹台衡只是看着垂下来的墨发,静默良久。他没有眼泪,至今也没有为亡友祭祷哭丧一场。
何躬行知道。他为幼弟写祭文时已经是催折心肝,好友为国战死不得安宁,已毁了他对秦的最后一丝期冀。凌迟之刑虽真正处死了他,可压垮他的,无时无刻,不在这十九年中一点点累积。
他有那么多求生的办法,最简单的便是舍公子衡身份逃离,他有幕僚亲信在侧,甚至可东山再起。可这样的秦,这样的国。
又有何复辟的必要呢?
侍从慌张忙乱地来报陛下又酒后暴怒杀了一个奴使。何躬行闻此言,都觉胸中暴戾之气骤起。
再看澹台衡。
他面色苍白,清孱单薄,手撑着床榻艰难地想要立身而起,却没能,侍从在他身边哭起来:“公子”
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哭着喊公子。
澹台衡面色变作最后面圣时出奇的沉寂与平静了,他按住庭竹的手叫他莫哭,也只闭着眼令人安抚死去侍从的家人。
他还是那样立如青松,是秦永远不会倒下的公子衡。
何躬行却觉绝望。
他要怎么逃呢?他生来便是暴君之子,生来便是大秦的未来。莫说秦如今还没亡,即便亡了他也一世都是秦储。
他更不可能舍下侍从幕僚,舍下好友亡魂,舍下生民千万。
他若是自私一点,留下两三篇檄文,祭祷好友,陈告世人,也是好的,可他的知己至交均为国捐躯,他的侍从幕僚为他尽心。
他能叫谁死呢?
暴君君父可醉饮了便杀一人,可澹台衡哪怕是大权在握也记得不愿生民一人受苦。他逃不掉。也不会逃。
走的时候庭竹跪下磕头哭着说,殿下跑吧。
殿下被除名□□竹就只喊他公子,如今关头终究还是喊了回来。
他还哭诉,陛下是不可能护住秦朝的,朝野也早就乱了,可说话的人身死的身死,病故的病故。
堂堂偌大一个秦,倾覆的责竟要一个被废的储君来背吗?他们殿下凭何要背又怎么背得起啊?
但澹台衡没有回头,他走时遣散侍从。庭竹抱着琴追出来,踉跄一下,摔得手背红肿都没有磕碰到琴身。
“公子!”
澹台衡放下车帘,紧紧闭眼。庭竹哭着喊:“将军走时亲口叮嘱庭竹照顾好的殿下,殿下也是亲口答应的将军,会为将军奏曲相迎啊!”
马车蹒跚摇晃,车内人的指骨苍白紧握。
“殿下,殿下庭竹求求你了,将军是胜而凯旋的,没有安民军,没有叛乱,殿下该在城门接将军回京的,殿下,将军离开前一日才拒的定亲”
庭竹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哭,只是伸出手去想拦:“将军离开前才与殿下相约的报国啊”若不是叛军,若不是辽人,将军哪怕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为何如今人死了,国还是乱了呢?连殿下也要走,难道就一个人都留不住了吗?
“您答应过将军的。”
没办法,庭竹开始磕头,磕得车夫都心颤地停下马车,下意识往车内去看。
“将军死了,遗体毁了,可将军亡魂回来,还是会等殿下这一曲,秦朝偌大,该为秦败负责,该死的人何止千万!殿下不要去!”
连庭竹都知道此去的结果是为什么。
但是澹台衡从车帘缝隙中看去,只见街巷冷清。从前她打马从此经过,瞧见有马车横冲撞人,一个长鞭飞旋,便将纨绔拉下马来,冷眼一看。
如今纨绔举家奔逃,涕泗横流大骂虞宋女子不安分,没有掌兵的本事,却要连累他们也被敌骑践踏。
他们怎知她运筹帷幄退敌千里,怎知她天生将才敌闻丧胆?他们怎知如今这片刻的喘息,都是她靠一万人生生拿命拖延下来。
却还在恨她,怨她。
澹台衡轻声:“庭竹。”
“把琴拿回去吧。”
向来听话的庭竹抬起头来,还在颤。
手中的琴还是那把好琴,世间仅有,举朝闻名。是将军亲自赐的名,叫闻风。
世间疾风,动辄万里。将军有驰骋天下的宏愿。
澹台衡却说:“闻风是名琴。”他轻轻地闭眼:“公子衡不配其名。”庭竹大哭出声,眼睁睁看着公子远去。
前方暴君寻欢作乐,等在那里。下他的退位诏书,等他的傀儡之术,看着公子衡与叛军对峙,最后被一刀刀凌迟。
公子衡可以世人唾骂。
亡国之名,却不可叫一军之将来背,她是那样好的将军,死得那样毫不畏惧。
他也不可叫她鲜血性命换来的亡秦一文不值。
何躬行终于明白他为何没有为好友写祭文。秦之将士,千载声名,不配一个公子衡来书写。他也不配在阳世之中九泉之下再对好友奏一曲,对她说救民宏愿,此生之志。
史书上不会写他凌迟,但有虞军死,秦败亡。上有恶行使秦千疮百孔的君王,竟有这样纯善的嫡长子和这样慷慨而死的良将。
千秋鼎盛旦夕而衰,史上百年的变迁,哪是一两句话说的清的呢?他们多少年的穷苦变法,又哪能换得来史书波澜壮阔的几笔啊。
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句点。两三行字。但将尽力拒敌,储君也尽力救亡。
国之将覆,臣民争徙,而士从死焉。
堪堪亡秦,上行下效,早已不国,却没有一个畏死的亡魂。他们全都是甘愿死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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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何以只手遮天◎
不, 他不能去!
澹台衡何止是不能去?
何躬行见雾气随马车远去消散,便挣扎着想要拽住马车上摇晃的旌尾,如久跪不起的庭竹般。可始终抓不住。
可他也知澹台衡不能去!
若是苟且求生,徐延残喘, 他好歹也能落得个生为君子, 不足存国的声名, 他要是去了,只能如虞宋一般, 连遗体都不能留下。
战场上刀剑相逼, 但是对于公子衡,对于澹台子嘉来说
何躬行脚步迈得又快又急, 想起这些更是手脚发抖。
朝堂本该是风气清明,君臣本该是自在相得,秦也该是安和盛世啊!凭何就变作了他的索命符。
虞宋是为明枪暗箭难防而死。选名士共治天下的朝堂,又凭何就成了万古窟穴?
方若廷才绝迷雾骇人, 又不知自己这是撞上了什么神鬼之异, 面色发白地掉头就想往凤凰台外去,结果与何躬行撞上。
年轻阁臣扑摔得十分狼狈,瞧见方若廷闪躲的神色, 却骤然抓住他的衣领,使劲咬牙,完全顾不上,若按之前线路, 他们两人绝无可能撞上这一疏漏:
或者就算是知晓了, 何躬行也会脏器颤动想。
这是不知何处来的神鬼也不忍他们蒙受这样的冤屈, 是知晓真相长埋棺椁的百姓, 士兵, 乃至何人幕僚,何人侍从,都在为他们孤鸣不平。
所谓疑人者疑,叫何躬行这一日三省的读书人都敬佩恭谨的殉国之士,自然也是事事都有缘由,另怀依据的。
所以,他知晓陛下召见这方士,这方士也曾听过二皇子撺掇,意图构陷澹台衡后,便立刻擒住他衣领。
守在门口的安乐听到动静忙进了院中,他自己的侍从也慌忙来搀扶,他也决计不肯松手,直到安乐见到有侍从去报禀陛下,暗道不好,忙上前把人拉开。
暗示提醒何躬行作为陛下臣子不可过多插手公子昭雪之事的话,还未说,何躬行先咬紧牙关,骤然松了手。只是那眼,完全不似得知虞宋死讯的澹台衡沉静寂深,他的眼神更锐,更利,仿佛燃着一团火。
陛下打发的侍从来请人,他嘶哑沉重的语调才落下:“京郊在建长生祠,千有六百,均为其名。”
方若廷心一跳,慌忙拱手,左顾右盼。
何躬行已拂袖,激扬情绪尚未落下,他却不能借醉酒宣泄——纵使安和不说他也明白。群臣与澹台衡靠得太近,陛下会忌惮。
太可笑了。“我说这些是为何,你应当明白。”
一个曾默许甚至跟随老师进献君父之策给陛下的臣子,如今却因陛下始终不可能做一个真正仁和,不肖亡秦暴君的君父,而心魂震荡。
何躬行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个纯臣。他只知道亡秦灭时,投效商君者不计其数。死国者本该是大夫。
他强撑着酒劲回到殿内,却撑着桌案,少许时刻便陡然落下泪来。结果却是死将,死君,死仁。他的侍从说得不错。
该为秦亡负责者何止千万?偏偏,最不该为此负责,为亡秦之不覆殚精竭虑者,死在城门大开前,不清不白,史书罔顾。
秦怎配得上这清白。楚若与秦无异,也怎么配得上这清白呢?
方若廷神色惶惶,虽然引路者和安乐皆为体谅他,放慢了脚步,他仍觉心惊肉跳,一直到即将进殿前,瞧见亡魂衣角,才瞳孔骤缩。
很快,他便明白,用力叩首。
“草民方若廷,拜见陛下。”
“他仍称的草民,”秦疏手拟了一封书信,虽已派人回禀过李若,但既是婚姻大事,又是原主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对原主还算友好的世家千金之一,秦疏也不介意为原主维系。
而且,若不是李若在云台寺寻找亡魂踪迹,她的计划不会推进得这么顺利,现在替李若打探打探谢家消息,也算投桃报李。“看来他还是不甘。”
楚有规制,如今又是楚帝亲招方若廷前来,方若廷若是想青云直上,选个方士自称,装模作样一番,法子不计其数。
他却不敢,看来还是想逃脱这无妄之灾做做草民。
虞宋刚练完长缨枪,如今正坐着喝茶休息,梨花树下是另一个马甲在练,风姿绰约,似天上仙,衣角凌空飞转间,有几分在修仙界风采,也是一等一的人中龙凤:
“此等琢磨甚多之人,也是寻常。”他缺人将他逼到绝路。
马甲练枪的身法到了最腾挪云雾,精妙绝伦之际,秦疏虽然习惯了靠马甲的耳目千里,时刻分心,这一刻却罕见地,和马甲都被吸引住了。
庭院寂寂,秦疏回过神,虞宋才问:“楚帝说话,谁听了?”风一过,秦疏揉揉眉心,抬手做终止意思状:“我的错。”
方若廷的话却隐隐传来,叫马甲们享食点心的动作一顿:“臣愿为陛下与公子,效犬马之劳!”
秦疏一怔,而后轻轻地微笑起来。澹台衡瞧着马甲收了势,正转头。本体拈着点心轻松说:“不见强风不敢改舵者,都这样说了。”
虞宋也看本体:“为陛下效劳之句,甚至还加上你我。”
放在往日,这等诛心之言是会连魏骆都出声劝阻的,毕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皇子嫡孙,怎敢与陛下并列?秦疏甚至会怀疑此人是故意如此撺掇。
但方若廷这种才在御前吓破了胆的人都敢这般说
“只能说明,在楚帝面前摇摆的人,都被楚帝的言语说辞说服,下定为着楚帝的信赖看重搏一搏了。”
那么,他们呢?
虞宋:“偏听者暗,兼听者明,我们往日在纯臣中斡旋,就是为让楚帝觉得,我们不惧他广开言路,甚至不在乎近臣进谏弹劾。”
秦疏手指点着石桌。但怎么可能不在乎呢?莫说多疑者最容易被挑拨,就算是明君圣贤,听多了亲近之人的谗言,也难保不受挑拨。
她叹:“所以还是帝制难做决断。”哪怕这天下有一隅不是楚的天下,她也不至于处处计量不留余地。
要一点弹劾也不能有,又不能叫楚帝觉得她与马甲们蒙蔽了他的视听,便只能一黑一白。
澹台衡在近侧,虞宋便只能远。
一表一里。
既叫那些臣子真把她当做二皇子、未来储君似的人物敬着信着,又要叫他们自己顾忌楚帝的多疑脾性,不卯足了劲在楚帝面前为自己进言徒惹猜疑。
为此她可是做了不少铺垫。
澹台衡疏远楚帝,是首辅张铭眼见的事例;二皇子借方士构陷,又是真相人尽皆知的冤案;还有亡秦暴戾昏君的印鉴在前
何谓只手遮天。
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有界限。她只要楚帝默许她的香火遍天,遮住楚帝的眼,也就够了 。
“二皇子是何结局?”
勤政殿政务太多,他们也只挑自己有关的看,虞宋很快便检索完,回答:
“贬为庶人后更加罪一等,太常寺卿念在他毕竟是皇室,没有叫人宣扬,在太常寺打完板子,便送回府邸,终世不得出了。”
楚帝甚至想过杀子,因实在骇人听闻,那太常寺卿曾受徐国公恩惠,也侥幸读过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一回,说得楚帝双眼发红,青筋暴起,最后还是饶了他性命。
秦疏不意外,笑着摇摇头:“说起来,宗人府设,还是循的旧例。”前朝宗人府只做关押皇子之用,后在楚制中并入太常寺,单做牢狱。
而太常寺则主管礼制崩坏,不循典度之事。
二皇子之罪,连最支持二皇子嫡长登基,使朝政能平稳过渡的张相都沉默不言,罪行彪炳,可称荒唐。太常寺卿却敢站出来犯颜直谏。
按说自己日后需取代二皇子在楚帝心中的地位,太常寺若是有这样一位公卿,固执死板不懂变通,多少会碍事。
秦疏却浑不在意,甚至极为满意一般,手转着那茶杯,在长枪缀着红穗终于落地一瞬,喝茶笑道:
“卿虽死,敌长存焉。”
这是她往日看过修仙典籍中的一句话,著书者修长恨道,恨之所存,道之所存。因而他行事极为酷烈,四处树敌。
秦疏不走此路,却很喜欢二皇子就此扶不起来了,却仍有一人,下一人拦在前路,替她提醒楚帝,澹台衡殉国前,是如何在朝中步履维艰的感觉。
他的君父,他的朝臣、百姓,是如何以圣人之准待他,逼他不得不成为最好最温润的美玉,却又在玉汝于成后,亲手砸碎这方寸圆满的。
她不树敌,更不降敌,为何要降?
敌不降,才始终有人挡在她的马甲面前,使这三分留下她的希望,永永远远拉扯维持在半分。易得者难惜,不易得者躬自省也。
她要做的就是不动一兵一卒,楚之君臣也日日,躬自省也。
方若廷面圣回来,出了一身冷汗,赏赐下来的侍从叩了叩门,恭敬地问是否要贴身伺候,他却还是应了。
各种情绪在此人心中交织。
若他猜得不错,等待他的将是滔天富贵,他又何惧如今宫人来侍奉他此等小事?只是恩公现身后又不见了,总叫他难安。
正想着,风敲窗棂,瞧见人影的方若廷赶忙把人轰出去,又关紧门窗,踌躇半天又敞开,试探着喊:
“将军?”
梅花倏然落下!本不是此时令的花,却惊人的迷人炫目,刮得方若廷脸上生疼。
方士忙回神跪下,咽了咽口水,颤声:“将军饶命,我并不是有意欺瞒陛下,只是公,公子受辱,我若不站出来说我能见到公子,怕是来日有其他人等,假借拜祭公子之名,行污蔑之事,我小人这也是迫不得已!”
一届亡魂,对方若廷的气势压制竟堪比君王,方若廷却不觉有任何不对。空气寂静间,他发着抖,连如何告饶改辞都想好了。
虞宋却突然出声说:“你姓拓跋。”
方若廷咯噔一下,下意识抬头,脸上挤出来的笑比哭难看:“家,家父怯弱,怕异族在朝遭受排挤,故而改姓不,不是小人有意欺瞒”
心中一片寒凉。
虞宋却在想,倒是巧了,却也合乎情理。秦疏翻着书,与马甲心意相通。
确实如此。楚不敬鬼神,故方士虽有也多上不得台面,寻常百姓有生计可谋,自然是也不会选择这样下九流的行路,更别提方若廷为人胆小却舌灿莲花,若不是家世所碍,早有出路
怎会困在此处?
方若廷头埋得更低,用力闭眼,只觉这亡魂约莫是介意了,虞宋却说:“我行军江河北路时,曾遥遥见过你家乡风貌。”
方若廷手指微抖,下意识抬头。
虞宋没有澹台衡那样雾气一般淡泊的身形,她只有一双清凌凌,比鹰清明,比泉水沉寂,有静锋却不伤人的眼睛。
这是行伍之人会有的,纵观沙场,仍怜草木的安和祥平。
或许是因才反抗过谁,又或是探访过受此世禁锢的好友她左手握着的长缨枪在滴血,红色丝绦染成深黑,于夜色中冻凝成冰。
方若廷知道若是匍匐前进,这冰会令铠甲与军衣都粘连,行动颇为不便,有的甚至眉眼都染上霜雪。
他当然知道,因为虞宋遍览此人诗文身世,只寻到一个拓跋,便是因知他祖上有这段渊源。
“队伍之中,亦有同袍,姓如你等。”
方若廷手指忽然发颤,不敢去看这位将军,心中却想起祖父病逝时为自己描绘的出征风光,塞北走石,异族,亦有功勋。
虞宋说完,却不问他为何走了方士这坑蒙拐骗的路数,也不问他其上三代如今境况是否安稳,只收起长缨枪。
“楚有战乱。”
她甚至不说自己为留下付出了什么代价,只只字不肯承认她强留是为了好友至交,也是为了他一样的宏愿等。她都不寻借口。
只说:“我不能走。”
她看向方若廷:“我也会帮你留。”
不说合作,而是助你留下。
方若廷本该有所觉,可心沉浸在祖父、曾祖父之辈,可能也曾与她交过手,曾在她军中做过兵士,当她这堂堂将军的一声同袍这消息中,久久未回过神来。
最后只能拜下。他不能保证自己不背叛虞宋,可此时此刻,他至少能确认,虞宋前朝之将的身份,是货真价实的。
虞宋却垂眸。
史载楚先祖起兵太原,兵贯西北,有异族率部来降,名多有异,如拓跋,脱脱,石敬等。
方家将改族易姓之事遮掩得很好,只有两三日光景,哪怕有四个马甲她也不能确保自己查得分明。
好在方若廷敢赌,她也敢赌,而且,她也赌对了。西风刮下,庭院内树木鲜有新叶掉落,但也被染上了雾蒙蒙的灰。
三宫六院,博猎景物、人数再多,不过是宫宇之巨,怎可能与帝王之殿非一个穹宇。他们也终将是一样天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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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长生祠◎
皇帝既然招了方若廷进宫来, 必然是要见澹台衡一面的。
他们那日在凤凰台弄风起雾,也不是为就叫年轻的何阁臣醉一回。
所以日前追缉逆贼与勾结海匪的邵青天邵大将军在殿前回禀时,何躬行就说起立储之事。
刚班师而回的邵青天一愣,看了那位年轻阁臣一眼。
他虽然与何躬行年岁相当, 都是陛下登基后才提拔起来的臣子, 可一个文一个武, 阁臣前途运势却是他一个征北大将军不能比的。
他自然不敢置喙,只是心中仍不由觉这位阁臣实在是敢想敢言, 竟敢当面就与陛下争辩。
此时就不得不言张铭为臣敏锐与善断之事。
他深知何躬行对澹台衡的深悯, 却从不与何躬行一同进言。
每次进宫,面圣, 皆一人而行,这无异于在告诉这位陛下,如何偏颇挟私,都是他一人的见解, 与他的弟子无关。
而他的弟子呢, 年轻气盛,忠直敢言,在几次涉及那亡魂的政事上, 都表现得不偏不倚,甚至可说是偏颇之至:
一次被楚帝以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书怒而驳斥回去,一次眼见二皇子如此荒唐,却仍为他求情。
因而哪怕未开口, 楚帝就握紧扶手, 知道这臣子要说什么, 怎么说。
“二皇子虽于德行有亏, 致陛下厌, 朝野唾,但国不可一日无储,无储则事难预,政将废。臣知陛下春秋鼎盛,亦广开言路,对人鬼一视同仁,但政有亡魂无碍,国本岂可因亡魂现世而动摇?”
他未说完,楚帝已怒而抄起茶盏摔出去!楚也有刑不上大夫的祖制,但楚帝鲜少如此苛待臣属,砸在何躬行脚边,溅他衣袍,已经是相当严厉。
何躬行却只是闭眼,仍在说:“夫圣在世,仍书子不语,怪力乱神,如今此人可算谦和,陛下才可得今日政果,但一国维系,不可只依靠一亡魂。”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弹劾到底,便将明日早朝时群臣可能要进谏的话,都说了个遍:
“且此人甫一面世,便有灾异之相,一国嫡长,废入冷宫,纵其非有意如此,难保其心不生变”
楚帝怒而起身离去,拂袖间怒火高涨,吓得左右侍从皆面如土色,张铭却拄着拐杖从赐座上站起,心中屡叹。
何瞻敏于学问,嫉恶如仇,若是真弹劾澹台公子,言辞怎可能如此温和?必然引经据典,且必须在朝臣面前,才可叫人心服。
如今却收敛锋芒,非但不曾言史,话里话外还有以此讽谏,请陛下仔细斟酌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可叫群臣无处弹劾之意。
他教导何瞻多年,何曾见他对哪一同僚如此尽心过?但终究自己也做不到问心无愧,便随他去了。
路上何躬行问:“陛下可真会立储?”储君只是缘由,澹台衡非此世之人,若要大张旗鼓立庙祭祀,终究尴尬。
张铭却摇头:“祠虽有,你可曾见到百姓络绎不绝去见,看到香火连绵百里不绝?”
这都是某一年二皇子与使臣赈灾,所有的声名。落到如今,他连一座长生祠的香火也不曾试图收取。
何躬行捏紧手指。
张铭叹:“所以此事症结早不在陛下欲如何对待澹台公子,而在于阴阳相隔,陛下要如何令澹台公子回心转意,且愿意去接纳,去看见,为他而立的长生祠,遍布京城。”
魏骆也在见陛下心神不宁,屡次去听更漏时,忧心忡忡望去,想,距公子说离去时已过三日,按理,公子也该回了,只是那些长生祠,该亮还是不亮好呢?
秦疏来见了李若。
婚姻大事在前,李若本该十分忙碌,出门前婢女也因此事而念叨个不休,结果贴身侍女正欲也出口劝说一二,李若直掀起车帘,让她不用去了。
贴身侍女脸色一白,再看小姐,对她也是:“你也不用了。”便自己一个人登了马车,和车夫一道到了这天子脚下的一处茶肆。
她也不管侍女是否焦急慌张被吓哭,只坐在那,瞧见秦疏气色大好,不知这是因香火丰饶,只认真道:“你瞧着不太一样了。”
秦疏也说:“李小姐与当日也判若两人。”
李若盯着茶水:“当日我知云台寺有异,满心只想着如何寻出。”秦疏接道:“为家父争一争功劳,也争一份荫蔽?”
李若微怔,不料她已接着道:“你让我查的谢家,我也查了。”李若本想询问她是如何知晓父亲近况的,闻言下意识问:“我何时请你去查过?”
恰巧茶肆依托酒楼,在二三层,木梯之下女声婉转在唱,求父母容情,若是容不得情,便要与情郎私奔。
秦疏哼笑一声,婚事对于古代女子如何要紧,如何等同于一生所求这样的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只求马甲香火。
秦疏拿起筷子摆在一个青瓷碗上,筷尖稳当,直对行宫方向。若是顺手,可以小携一两个她看的顺眼的人,也非不可。
“姊姊何不劳心去想。”
木梯上响起脚步声,在李若面前无有遮掩的秦疏也换了个称呼,女声却不似往日纤弱,没有力度,反而清雅舒缓。
“令尊官职有损,他们若真有真心,朝堂之上提携几下,也不会有何利益受损。缔结两性亲缘,便互相提携,这样的事还少么?总不会只因你们李谢交好,陛下便降罪了。”
毕竟姻亲左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家也不能免俗,何况是官员?
她语调也轻慢,娓娓道来,听得人如浴春风,李若本就觉秦疏与寻常不同,听到此处,也也凝神。
因为谢家正是派人如此悄悄传了信,请她切勿为父亲被贬的事受影响,他们也是碍于声名不好施援,她才踌躇不定。
父亲却非说谢家有礼,如此也是应该的。
“反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们不愿提携,此事就颇为奇怪了。”
李若手指一蜷,在秦疏循循善诱之后,终于心中有片刻清明,喃喃出声:“他们知父亲将有贬?”而且是大贬特贬,所以才明明定下了亲事,却连为父亲说句话,上门来拜见第二回 也不曾。
秦疏拿出拜帖,推至李若面前,轻声:“正是如此。”
剿除叛贼,本是小事。
楚帝祭祀太庙前便是在为叛贼四处流窜而楚军追逐迟缓而头疼。
澹台衡献策后,知道叛贼与海匪本属一脉,巢穴约莫就盘桓于临海边境之中,剿贼更是轻易如家常便饭。
可楚帝仍是为此事亲自去见了那被抓的叛贼俘虏,也亲自向海贼透露了澹台衡的消息。这是为何?
李若面色仍白,但拿着拜帖看时,身不抖嘴不言,瞧着十分镇定。一目十行扫完后,她抬头定定地看向秦疏。
因为楚帝也不确定。楚帝也不知道海贼会流窜到何州何府,何省何县,才能被一次性剿空。甚至,他放任海贼记恨澹台衡,想借此除去亡魂,本身就是一个讯号。
他在放海贼入楚。
而叛贼入楚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无人卫楚,海贼才敢来,才敢长驱直入。那么,答案就很明确了。
到底是有人真的与海贼勾结,胆大妄为敢流窜至天子脚下,还是有人利用楚帝的疑心,引得楚帝怀疑有人与海贼勾结,打算瓮中捉鳖呢?
女子轻声:“他们会在婚宴上举事。”
李若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抬头。
秦疏拿起兜帽,躬身上马车时与李家马车上的李若遥遥对望。风吹开兜帽间,李若垂眸,双手交叠,叉手,给秦疏行了一个标准的秦礼。
秦疏莞尔,不去计较李若这一小小的试探。
其实她本也可不插手谢家构陷李家争权夺利这件事,马车上的秦疏把玩着腰间的玛瑙坠子。
只是原主父亲便是武将,楚重文轻武,锦衣卫虽未积弊但已有暴戾声名在外,她要累世的香火,总要保证她在楚时,楚没有什么剧烈动荡吧。
而且此事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繁华坊市背后有石顶铮铮葳蕤,明显是新立的长生祠无异。秦疏放下车帘。让楚有祸,而马甲不得已接受长生祠长亮烛火,为楚解祸。
她虽然可以自己谋策,但终究牵涉其中,疏漏颇多。楚朝君臣虽然偏心偏信,但也不会屡见意外而置之不理,固执相信那些事与她马甲无关呐。
还是顺楚事而为方便。
楚帝若不放着得用的臣子而不用,越过李若的父亲,去用一个年不过三十的年轻武将,这年轻武将还曾受过李若父亲的恩惠,此事来去脉络也不会这样分明。
楚虽辽阔,名将却鲜有,要猜此局是为何人所设不难。
觉察出谢家与李家结亲,态度却不热络,对李家困窘也视而不见,两厢态度的矛盾之处,再细细推敲,得知他们结亲是为何,更是轻而易举。
秦疏联想起李若在云台寺的冷淡肆意以及定亲后,被迫斡旋于谢李亲眷之间的沉默,垂眸,眸光微深。
李若父亲虽还没退,手下将士却已分出去了,要令李家军全部放松警惕,束手就擒的,唯有独女的大喜之日。
手段卑劣,叫人不齿。
武将若被构陷完了,国也将难以成国。
这么想着,手中的玛瑙坠子倏地一停。
秦疏睁开眼,若有所思。
她好像知道怎么让虞宋马甲的战胜,却等同于惨败合理了。
若是寻常战役,主将战死总是令人怒其无能,大于哀怜其死的,可若是叛徒误国,千里沙场,都是一人一军拼命护下的
马儿忽然抬起蹄,被车夫安抚下来。
秦疏也轻轻拍拍马车内柔软坐垫,揉揉身边马甲带着薄茧,修长有力的手指,安慰道,放心。史书不能给的公正与昭雪,讲述里的血泪与艰辛,她也总会叫听者拿香火与眼泪来偿。
哪怕从这讲述里来的故事,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楚不会亏待你◎
方若廷在面圣前见过了虞宋, 再被楚帝召见时,没有说如何令澹台衡留下,只说当日风雪高台,都是往生执念所化。
只是楚帝所问之事, 还有待商榷。只一件:“若长生祠立不起来, 亡魂自然也无处安息。”
楚帝因为头疼欲裂已连续招了太医随侍好几日, 闻言用力用掌心拍案,气短急怒道:“那你告诉朕要如何才能让他安息!”
喊完却又急促咳嗽起来, 听到此言的魏骆上前为陛下奉茶, 只想到因是亡魂,要补偿也只能使他安息一回。
方若廷跪下:“陛下恕罪, 臣之前之所以百般推诿甚至行构陷之事,皆是因臣等虽习阴阳之术,终究只存阳世,难以真如鬼神一般, 沟通亡魂, 若是想留,怕是只能”
何躬行就在一侧。
因着立储之事,楚帝前日勃然大怒。
但他还在病中, 国事只能交给阁臣,何躬行与张铭还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他离不开这两人,便只能留怒不发, 也默许他随侍。
闻言, 这位年轻阁臣又险些用言语触怒了楚帝:“你的意思是, 楚有一个亡魂还不够, 还得自降身份, 去留那亡将女子?”
楚帝听到何躬行明嘲暗讽,喉中咳意更重,可重重咳完,就觉灵台倏地一空,周遭一片清凉。
雪籽窸窸窣窣,却又轻飘飘地融化在轩窗之前,照得地板一片空明。反应快的方若廷忙直起身拱手。
略暗天光间,来人只有模糊的身形。连眉眼都不成形状,声若柳絮,若即若离:“陛下积忧成疾,来日不可再如此费神。”
沉疾在身的楚帝却立刻起身,连老奴魏骆都顾不上便快步向前。
这次是真真记得身为阳世之人触碰不到他,可也真真是情急之下,完全顾不得这些,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子嘉!”
他眉眼凝实些,只安静看着楚帝。待何躬行向前一步拱手,才略略侧身。
楚帝又想起何躬行适才的讽谏与不满,又叫眼前人听到了,胸中怒气上涌。
何躬行本也做好了唱这黑脸,令陛下不敢偏听偏信,苛待误会亡魂,与澹台衡站在对立面的准备。
不料他只是侧身,澹台衡的衣袖在日光普照的人间里只扬起细微的波纹,带不动池中一片落花。但如玉君子垂眸颔首,都有理有据。
没有挟私半分。
何躬行喉咙间声息忽地止住。
他这三日都未出现,甚至可能三日都因香火断绝,又与好友有冲突而无暇顾忌己身。他也绝不可能知道自己打算,知道这楚朝还有几个为他不平之人。
他一进这殿听到的也是自己的不满,是“楚朝自降身份去留一个亡魂”。可澹台衡还是对他行礼,如同竹木不恨风雪的堆积。
他只修己省身,从不开罪旁人。
何躬行嘴唇微动,垂眸敛下情绪退后一步。
楚帝才咬紧牙关,逼出几句话道:“子嘉助我有如亲子,你,莫听他的!”
之前楚帝手已抓空过一回,如今却还是想伸手去抓住他手腕,仿佛如此便可驱散澹台衡满身寒凉,叫他的身躯,在九泉之下,不再是枯骨,不再是虫蠹尸腐。
可就像是澹台衡已洞明过君主心思,不会再信言语方寸间的信赖一回。
他的手也没能被楚帝握住。
他听不懂,听不清,也知自己不该听楚帝这话里的情真意切。
楚帝用力闭眼,虞宋说得没错。
他会回来,只是因为他要回来。
他不会走,就如同叛军扔过短剑,他不会用于自刎保存全尸,不会用于击杀叛军一朝血恨,而只会用来,使公子衡死得天下所值一样。
秦有澹台,楚有子嘉,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他可以忽视这些怀疑,轻贱,谩骂,他可以不在乎此世前世万民如何对待他。
就像他也不在乎楚文灼这个楚君,对他是不是利用,是不是用过后便欲杀他而后快一样。
是因为澹台子嘉是君子,他待此世一视同仁地好。而不是因为秦与秦君,楚与楚民有多好。
所以澹台衡也平静坦然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陛下体弱有亏。”
楚帝落空的手还僵硬地悬在半空。
从未有什么得不到,有什么事做不成的楚帝,自大君主,也从未如此这般地咬紧牙关,血液沸腾。
但自己也只形单影只,单薄癯弱逊色于风的亡魂只是接着说:“还是与子嘉少接触为好。”
楚帝牙关咬紧,下颌也在发颤,整个人如同将断未断的弓弦:“子嘉这是在怨朕吗?”
楚帝去看澹台衡。
却见他的脸隐在一阵飘来飘去的雾气里,从前楚帝以为这是澹台衡还未完全归顺,他对楚对自己始终有保留。
如今知道他这是魂体支离破碎,根本难以□□,心底忽地一痛,玄色衣袍猛地一转,才面向他,就看见澹台衡垂下眼帘。
他不是在躲避楚帝的神色,而是想起了一个人。
楚帝手指心间倏地燃起一把滔天大火,叫他没能将那亡君的面孔看个分明,却恨不能现在就去掘他的墓,把他的尸骨拖出来五马分尸粉身碎骨万万次。
可那亡君无恶不作,却尚且能六十而终。
他的子嘉才十九啊。他安息的那些年,澹台衡一直是混沌未醒饱受折磨的亡魂!
澹台衡:“陛下非我君父。”他还是那句话,只不过从前是为叫这帝王不要太亲近信赖于他,免伤了楚朝臣子之心。
如今他早知道一切有假,楚帝再冷静清醒不过,所谓亲近所谓爱眷,正如当时无人为他收敛尸骨,有人跋山涉水踏雪御风而来
楚帝面前场景倏地扭曲了。
“子嘉不会生怨。”
他们却听不清了,只能看向眼前的雪。
这实在是再小不过的一幕景,一座碑。
众人还能看到殿柱的轮廓,看到殿前的巍峨石阶。视线却全被那风雪占满。
轮履交错一片泥泞,倒下的军旗以及无数毀弃的碎木兵器,这竟然是安民军进城后的瞬息。
城门大开,他们看见那里果真簇拥熙攘了无数百姓。
他们不知为首的铁甲将军之前还欲坑杀他们为泄来日行军疲惫之愤,更不知他们厌恶嫉恨的人就在大军铁蹄践踏下,凌迟无骨。
不,或许他们知道。
有一个黄门挤了出来。
他手指染血,颤颤巍巍地与人群背道而驰,要奔行刑台而去。
百姓们便唾骂他,扔了好多菜叶臭鸡蛋。人世无数喧腾,黄门在也不在意。
他只颤抖着努力地盯着那行刑台。
何躬行手指收紧,眼睛发酸。
楚帝也在想,是庭竹吗?是他的侍从,还是他曾恩惠过的谁。
满天风雪也在为这一介奴婢在让路。
他走路走不稳了,爬上那行刑台,指尖血更红,但却整个人跪倒在没了白布,惨不忍睹的遗体前。
何躬行屏住呼吸,澹台衡轻声说:“够了。”
他似乎也不能控制这情景:“不要再看了。”
楚帝忍不住侧眸,想问,为何不要?难道为你收敛尸骨也是罪过,让你好好入九泉也是商君百姓所不允许的,下一瞬却觉冰入脊骨,手脚四肢,连带着眼喉牙关全都战栗起来。
那黄门眼无他物,只手发颤地拿出布匹模样的物件展开——
轰。
楚帝甚至分不清哪是雪中响雷,天公震怒,还是他偶然的一瞥所见,也叫他心底战栗喉间剧痛了。
竟是一只傀儡娃娃。
原来竟是一只傀儡娃娃。
楚文灼不愿再见这风雪了。
他不愿见他无布蔽体,无人敛骨,最后见到的一个黄门,一个本该识得他,也在他庇护万民范围里的一个低贱之人,最后鼓足勇气,爬上高台,也只是为完成这献祭的最后一环。
所以他是怎么死的。人世杀他第一回 还不够,君父毁他第二回。
口舌之剑,史有谬误,人心脏污,亲手杀了他第三回 。
风雪陡然变大了,似乎是有谁挥了衣袖,挥去一切。
他看向殿内几人。他们全都神色不辨,而何躬行,身体一弯,在御前殿中,竟然单手撑地,一只手扶着那名贵屏风,竭力地干呕起来。
他是太过纯粹理想的读书人。接受不了一个储君一而再再而三被人侮辱的事实,接受不了那黄门可能明知事情真相——他既在宫中,自然知道受死的不是陛下,而是大皇子,是为何。
可他还是奔了这风雪高台。
楚帝才知他为何这样冷,他为何在楚的明媚天光里也始终披着厚重的大氅玄衣,披着无数风雪。他死时无可蔽体,风雪侵入他断绝的连理。
公子衡终于明白。这风雪是因他一人而来。除他自己,无人为他挡雪,避寒。他是此间唯一的罪人。
永远的罪人。
澹台衡的身形被风雪抹消了,直至何躬行干呕完,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才静静地抬起左手,缠绕的风雪覆上何躬行的眼。
他的眉眼也模糊一瞬,魂更散了。
何躬行才胸口紧缩,才经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竟又想落下泪来:他竟疗愈了他的双眼,以为他忽而躬身干呕,是因为,见过他的亡体。
何躬行泪水涟涟,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手指却紧握成拳。
你看,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自己多狼狈,死得多么惨不忍睹,可这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竟只想过为不慎间看了他遗体的人涤眼。
伤我的难道是你无完整发肤的世留遗骨吗?有污染秽的难道是你,令我喉间发酸,恨不能亲自拔剑杀了那些人的,难道是躯体受了凌迟才不堪入目的你吗?
到底是怎样的冷清,怎样的寥落,才会令肯违背伦理纲常,死后也要因不孝而忏悔入九层地狱的君子,也觉最后是自己错了呢。
何躬行直不起身来了,楚帝身形难稳,被太医和魏骆勉强扶住,才本能地去找澹台衡。
他这一次没有走,仍好好地立在那里。
“巫蛊之术只消拘我,与阳世无碍,听闻陛下也得了方士两名。”
他唇色浅淡,并不因风雪才揭露他死后不堪而装作孱弱模样。
楚帝想起似乎不论是何时,他总是安静纤直的。君子立世,不动不摇。他罕有怨恨及报复之心。对何躬行,对君父,对自己。
他不知道什么是报复。所以解释也全然没有考虑自己。
只是拘束我,对楚是无害的。
然而,你就该被如此拘束着吗?
楚帝更不想让澹台衡误会方士所来是为限制他,然而从前说的话不算数,做了假,如今说什么话都没用了。
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求过。
楚帝虽然不肖他君父,但二皇子污蔑他,方士又群起攻讦他那一刻,在澹台衡心里,楚帝还是与他君父无异吧。
楚帝还是让自己做了昏君,二皇子做史上早夭的幼子,牵连了无辜清白的嫡长子一次。
他求的国泰民安,君父通达,终究还是要靠嫡长子宽容忍让,不在意世间诋毁污名来实现的,他终究还是只能在风雪高台上,望着最后来瞻他尸骨的黄门,留下那傀儡:
“若他们有何献策,亦可来寻我。”
楚帝浑身发抖,他本是说不出话,愧疚懊悔恼怒深恨淹没了他,如今却陡然战栗发抖,怒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澹台衡!”
澹台子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澹台衡:“君有令,慨受之。”
他拱手,虽然是一国之君,但他除了为国而死,为生民殉外从未做过一天真正的君主。他身染的不是臣子习气,而是历经千帆,终知如何破局的沉静。
“我本非楚人,陛下不信我也是寻常。海贼未入世,若朝有贤良,可以术法拘我,亦无不可。只要陛下可放下戒心,允子嘉留楚。”
他怎么就不曾做过秦君呢?他怎么就不曾在这九五至尊的位置上一展自己的抱负。若是有过,他就会知道。
为君者不是从来都贤正公允的。为君者不是从来都值得信赖跟随,不是他肯为万民死一,死二,死上千千万万次,就会对他仁悯一回。
他更该知道,那亡君以天下相要,逼他受凌迟而死,不代表着百年后,他还该如此被拘,被逼迫一回,不代表着如此便能使百姓安居,海晏河清啊!
“我,我何曾让他们拘过你?”楚帝声音都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在含泪发颤,他简直要怒痛昏迷。
“我知。可天下既是陛下的天下,相不相信,如何相信,都是陛下的自由。”
好友的出现出乎他的预料,挑明陛下的不信任后,他也怕从前筹谋,功亏一篑。所以离开这三日,楚帝在想着如何将他留下。
他也在想如何留下。
公子衡聪慧,不是不知这世上还有其他的方法,让他可以消除君主心中的芥蒂再重获信任一回,可这法子大概是他千死万赎后,明白的,最于此世无碍且直接明快的方法。
只是楚帝知道,从今日起,恐怕所有的君主,在他心中恐怕都是一样的了。他们的暴戾残忍冷血,对公子衡其实都是毫无区别的。
他们从不在乎一块美玉为何没有美名。
来报长生祠修建进度的侍从战战兢兢,跪倒在殿前不敢出一声气,殿内却陡然爆发出一声猛烈震荡,君主竭尽全力地将名贵屏风推倒。
亡魂眼睫一颤,下意识抬眸。
他们也不在乎一个公子衡会不会死。
但是楚帝在乎。
君主咬紧了牙关,闻到了血腥味,但仍青筋暴起,玄衣沉重地字字皆顿,说:“楚不拘任何一个亡魂。”
他又伸手,没抓到澹台衡,话语间却几乎将牙咬碎,沉重之至,登基后罕闻:“楚也不缺一个身死的公子衡。”
他留他,是想他好好活着。既然已经亡了,那哪怕是亡魂,也安安稳稳地留在这。不要什么邪术巫蛊,不要什么威逼利诱。
就留在楚,不好吗?
秦有那么大的风雪——楚帝手指猛地收紧,竟在最后一瞬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是怎样瘦弱冰凉的一截青竹啊!
庞德安也瞧见两旁的海灯最大的一盏倏地亮了,若不是忍着早已宣叫出声。而楚文灼急切地抓住澹台衡的手腕。
他近距离地看着这个清减沉默的亡国储君,看见他苍白神色浅淡的脸上偶有的一抹怔松,落下泪来:“楚没有。朕也想过该有你这样一个嫡子,长子。”
澹台衡似乎是被什么字眼灼到,下意识一动,似乎想离开,但海灯那么亮,楚帝终于知道该如何将他留下来。
他死死地握住面前的人,不敢倏忽阴阳相接间这短暂的真实。
“楚没有亡秦的风雪!楚也不会亏待你。子嘉,你本该是一个享尽春秋供奉的人,你是一个贤君。”
这样的评价,对于楚帝来说,很高了。
但澹台衡手指微张:“陛下才是。”他又说:“陛下,子嘉受之有愧。”
有愧,为何要有愧。
楚帝不想再听他说。
楚帝心里甚至在想,这些日子他听得已经够多了,见得也够多了,可是当那个小黄门走上去毁他最后一回时,他还是愠怒。
他还是不理解为何都如此了,澹台衡再见黄门,再见魏骆等人,也永远温润有礼。
澹台子嘉,像是永远不知何为疼。
若不是那女子出现,楚文灼甚至不知澹台衡死前受过这样的苦。
他如今知也晚了。
君生我未君,我生君已死。
他如何是穿过漫长岁月留待时刻伺机而来?分明是上天冥感他所受冤屈,在他终于可睁眼看一看人世之后,送他到楚来了。
送他至自己身边。
澹台衡似乎还想说什么,阴阳相斥,在他心中与他过多接触总是不好的,但楚帝只是拉着他的手。
情绪激荡间他完全想不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皇子,想不起膝下还有其他的未成年的儿子。
他总是严厉多疑的,时刻警惕他们被母家幕僚所迷惑对自己这个天子不利。
此时此刻的楚帝却只是一个父亲。
他只是一个眼见嫡长子不得父亲宠爱而怒火满盈为他委屈为他怨气而痛悔的平常老人。他只是不想看见澹台衡劝他保重身体,自己却一再被遮盖在秦的风雪里。
楚没有盛世,楚只是强大,距离兴旺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可他愿为子嘉努力,他愿叫早亡之人睁眼看一看这尘世,在他尽力所为后,会有如何热闹繁华的景象天大,会如何百姓夜不闭户,天下四海升平。
他愿意,叫澹台衡得见楚的兴盛后只是好过一点。他已受了那么多冤屈,哪怕只是好过一点点呢?
思及此,楚帝不再忍耐:“魏骆。”
他嗓音嘶哑沉重,显见地没力气了,握着澹台衡的手腕却紧紧施为,没有松开过。
澹台衡也不知是从未见过这么任性的楚帝,还是没有被君父真正这样亲近宽慰过衣袍被风吹动,他的神情却是模糊的。
楚帝喉间有刀片刮过,他不想去想起凤凰台,想起自己为何赐住那里:“将天枢殿收拾出来。”
澹台衡眼睫一动,但没能说话。
天枢天枢,原本也是占星台,只是后来立太庙后,此地被认为与神明赐福息息相关,除却往日祭祀盛典,哪怕是君主也不会僭越在此休憩,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来说这是于理不合。
楚帝也哑声道:“你本就是天赐来楚,寓意祥瑞,住在此处也是恰当。”
他之前也赐住过一回,但那时,不过是寥寥几分真心他一沉默,楚帝便又将令收回,全当做没有过此事了。但魏骆说公子本是亡魂,很难受此世一些赏赐补益,作为君主,想做又怎么做不到呢?
他的错,不该等没有争没有抢过的人自己来说。澹台衡就算知晓自己能通过触碰看到一些往昔,也只会叫他们不要再看了。
可楚帝愿叫这世间,朝野百姓乃至他自己,都不等此人说,只管去听,去看,去晓得,公子玉衡,如何流芳百世,千秋有名。
第30章 第三十章
◎难得长眠◎
楚帝令魏骆带澹台衡往天枢宫去, 澹台衡不应允,他就以不让这阖宫仆役有半分懈怠,彻夜守着这满殿海灯相要。
他年纪终究是不复登基时了,说完这一长迭便需侍从搀扶着, 听了太医诊断建议才好过去。
但路上魏骆仍为陛下说着好话:“夙夜在公, 哪里晓得怎么和几位小皇子相处呢?唐庶人也是因着常在陛下身边侍奉, 才得了额外宽宥,实则若非子嗣不丰, 陛下怎会纵容庶人再三?”
唐庶人, 便是由嫡长贬至罪无可恕的二皇子。如此严厉,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因而魏骆这话虽是出于阿谀,倒也带几分真心。
说着天枢宫便到了,魏骆请澹台衡注意脚下,又说:“陛下原是最不愿信鬼神的人。”
所以公子说愿意让他们以术法拘他的时候, 陛下是真惊着了, 也气着了当时情状,正有如陛下亲子在陛下面前以死明志。
纵从前多疑,如今百般回护, 还不能令公子也回心转意吗?
不得不说魏骆虽是楚帝身边人,天然为楚帝开脱,但这态度与言语却是一等一地叫人信服。
这即刻便收拾出来的堂皇宫殿,也好似投诚之礼般, 连殿前草木都朴实兼具清华, 深怕生性清正的公子担心他们这是侵吞民脂民膏了。
其实除无名以外, 澹台衡如今规制遭遇, 有何不在嫡亲皇子之上。但他只是收敛神色。
魏骆最怕公子这沉默不语的时候, 手上搭着拂尘正欲说什么,虞宋踏着风旋即而至,望了这恢宏殿宇一眼,便说:“可有时辰?我有话问你。”
魏骆阻拦不得,张嘴看着两人相携离去,再回去禀报陛下时,看见陛下灰败着神色,身体不适也定定看来,更觉心酸。
只能俯首将来去经过道了。
楚帝果然是一样知觉,手指按在扶手上,却始终握不紧来。往日他还可震怒可不满,但如今是他对不起他。
虞宋可对他毫无芥蒂,全不逢迎,他们是同朝的知己,累世的至交,可他们对澹台衡却不能不谨慎看重,不能叫他再伤了一回心毫不犹豫离去,更不能叫他再想起该死的澹台岳
甚至为留下澹台衡,他只能叫虞宋也留下。
所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量无数还嫌不够,楚帝原来对此嗤之以鼻,如今才算有几分觉悟。
他本也不欲偷听,没想到太常寺卿来禀时,他只撑额烦躁挥手,再睁眼时,就到了天枢宫。
御花园时他便是与澹台衡一样受那无形无影的声音捉弄,知晓了所谓功德庇佑之事。
如今不过是才一晃眼,风雪就再次将殿内二人对坐,更兼有那声音戏弄的情形送至他眼前。
“你神魂更薄了,”声音环绕澹台衡,待虞宋按住剑才退后,“我早告诉过你。”
这话好似在对澹台衡与虞宋说,却又好似是在对楚帝说。“不要插手人世之事。”
声音意味深长:“只是现在后悔,也已晚了。”
楚帝来不及去看,就听到这句,只觉喉咙胸膛骤然紧缩,一霎间瞳孔刺痛,猛然抬首。那声音仍是无形,但却让他听出其中嘲讽得意。
是它!
它是故意的!
楚帝手指捏得一片青紫,几乎呼吸不过来。他几乎是转瞬间明白,为何几次,他瞥见子嘉殉国前场景都如此及时。
为何事有机巧,他和子嘉本可君臣父子相得,却总是差一步!因为他们本就是受了挑拨,是受这声音挑拨!
上次去而复返后,庞德安派人送来家乡特制的花茶少许,如今正放在燃香的厢房桌上。
秦疏其实不喜欢喝茶,但通过马甲双眼瞧见楚帝恍然惊觉的模样,还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对身旁的马甲道:“有些甜了。”
“待会儿叫紫鸢换一壶送来。”
马甲的素白衣袖在桌上铺展,好似月光流莹,她声线也徐缓,自有一番从容:
“叫人发现无巧不成书之处,再叫楚帝生疑,不如我们自己来说。”
秦疏点头笑:“正是如此。”
手指点着茶碗的人似乎格外有兴致:“在修仙界兼做散修接千机阁寻人任务时,我们看到的那句,可还记得?”
“凡悬而未决者,皆算上等。”
修仙界日寻追缉数以百计,越找不到的,悬赏金额越高,越在首位。
可见真正可叫人撤下悬赏的,并非一味躲藏遮掩。
马甲与本体碰杯。
她们素来都是不喜推杯换盏,声色犬马这种场合的,但若是举杯交首,是与自己来做,便横添几分趣味。
她们也乐得亲近自身。
马甲徐徐接话:“而是谬误。”
可令悬赏被撤者,只有冒而顶之之法。
不必遮遮掩掩叫楚帝都以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万物皆偶,凭何马甲出现了,一切便顺畅巧合地发生了?不如干脆让自己顶包——
左右马甲身份是分开的,一个被恨被警惕着,并不妨碍另一个人的被信任程度日增。
秦疏是将此世生计当做是与整个楚朝朝堂对峙在谋划,因而环节无数,是能有无纰漏之处就无纰漏的,哪怕古代朝堂君主手眼通天,她亦有张良计。
马甲便是她的过云梯。
虞宋寻澹台衡并不是为质问。诚然她与旧友已有分歧,可澹台衡见到那声音,又发现虞宋本该离开此世,却默不作声地留下了,还是立时便发现了为什么。
“阿虞。”
本体和另外一个马甲在品茗对磋,他们也并未分心。
“你何必如此?”
“你何必如此,”虞宋放下茶杯,神情并不波动,本来只是想借这对话完善一下北卫军败亡的细节及过往,待到秦疏身边马甲,将太常寺卿的话一说,又眉眼微敛,茶杯轻轻放下,“这话该我问你。”
澹台衡不答话。
太常寺卿不欲令楚帝重修吴史。
正如他所说,破例立长生祠已使得百姓惴惴,莫说秦自己便是因巫蛊神鬼之事败亡,哪怕是楚的前朝,商,也是因帝王迷信长生。
百姓不知澹台衡之冤屈,知道帝王欲为亡魂立祠,可会安心?
楚帝:“正因他们不知,朕才要让他们知道!”
太常寺卿不卑不亢:“敢问陛下,可有凭证?”楚帝一时哑然,心底愤懑,却知太常寺卿所言非虚。
此前种种,皆是楚帝所见幻境,莫说百姓不会信亡魂而推翻史书所记,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有许多人怀疑,这是陛下为给那亡魂一个出身自己的说辞。
若是简单昭告天下,不诚的香火可能令他回来?
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陛下应知这位公子为人,甚于臣也,臣虽不识,但斗胆揣测,公子不戮方士,更不群居百姓中,显圣于人前,便是不欲为自己昭雪张扬名号。百年前秦败公子衡之污民尚未能洗清,如今再昭告,又有何必要呢?”
“无非是劳民伤财,陛下惦记于此,不如以公子遗愿为先,先顾助万民,而后顾公子。臣料想公子大义,也绝不会不允。”
此计甚短浅,毒辣也不如二皇子方士之计,但却直切要害,直将秦疏之前为何不让澹台衡马甲直接接受长生祠香火的理由给全说了出来。
而且还堵死了她的路。
楚帝为澹台衡正名是因虞宋一番话,但太常寺卿却以澹台衡的话反驳回去,劝楚帝先顾忌百姓,也就是澹台衡自己的愿望,再顾忌虞宋所说,还他清白。
澹台衡若自己不愿,楚帝岂不是强人所难?退一万步,即便要昭雪,也要等天下海晏河清再昭雪。
否则便是舍本逐末。
千秋万代,自有其声。看来太常寺卿是预备令她再等上千秋万代,再复辟香火了。
楚帝脸色不好,明显是未被说服。
然而,纵楚帝不肯,她自己也是要与这太常寺卿交上一回手的。
这么想着,虞宋又抬眸。
“日前我问楚宫侍从他们何以得见你,知道是一位女子在云台寺上香时”
“阿虞。”他不让她说下去,好似她要说的不是他这百年来积销毁骨的经过,而是什么他不敢坦然面对的罪行:“秦军有罪,不在万民。”
虞宋:“你觉得我认为秦军有罪?还是以为,我以知交之情相待的好友,为国而死,受尽□□,我迢迢千里,就是来对你兴师问罪的?我护卫北疆,至死而已,所以就可对同样殉亡的秦末君出言不逊,毫无敬意,是吗?”
澹台衡的大氅被风吹动,虞宋才别开视线,声线平缓,好似这一番话说得楚帝都咬紧牙关的人不是她。
“我出征时你还不曾清瘦如此。”
澹台衡总算寻到岔开话题的时机:“西北苦寒。”
他像是竭尽全力粉饰太平的素衣绢布,不止他自己不恨那诅咒怨缚他的黄门,轻贱侮辱他的百姓,还不许别人恨:“阿虞也变了许多。”
虞宋不说话,只拿出一只长笛。
那声音十分狡猾,总在挑衅,可他们两人都不在意。
这般好的时机,难得短暂的相叙,他们也不虚情假意地要安排何家国大事。
虞宋:“你还欠我一曲。”
她甚至知他形影相吊,根本无法触碰古琴,约摸可能还知道,楚帝曾拿古琴试探过他前朝亡魂的身份,所以欠的是追风一曲,她只字不提。
“不能碰,可能驭风?”
虞宋:“我想听。”
时隔百年,相对皆亡,可能连庭竹都不记得他抱着追风哭着追马车求公子不要去的话了吧。
可虞宋自己也是混沌百年,她却还依然记得。
澹台衡眼睫微动,那长笛不知被虞宋做了如何处理,竟能被澹台衡拿起。他也垂眸,当真能奏一曲一般,垂眸轻轻地起调。
虞宋不静静地听,她向来是喜欢与友交游时看他们抚琴奏乐,而在一旁闲话的:“来之时可与楚君弈棋,如今连吹笛都需我相助了,这些时日,你又损耗了多少魂体?”
箫音并不停滞,潺潺绵延,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虞宋也不在意,她让他奏音,便是不想让他说话。
“战死时袁可达还惦记着未教殿下跑马。”
澹台衡手指一蜷。
“殿下与北卫军数将要好,巡视军营时可曾十七?还是十八?围观的将士都觉殿下太过文弱了,瞧不上殿下的兵术,沙盘演算,无一人能胜,下次再来,从前麾下冷清的公子衡,就已是人人都想追随的主公了。”
笛音开始哽涩了。
澹台衡似乎想放下长笛,虞宋抬眸一看,他手指一紧,还是横在了唇间。
只是笛音再不故作舒缓了,十分艰涩,像是被冰雪阻塞。
虞宋继续说:“你死后,我因遗骨归乡,短暂清醒,瞧见亡君谥号为厉,还觉痛快。”
笛音再继续不下去了,虞宋却只是问:“后来才知秦厉君无字名衡,殿下可有何想说?”
厉,是极坏的谥号,可说放在澹台岳身上,都算严厉了。
但他们却给了此人,给了秦史上最最君子的一个人。
澹台衡本来以为旧友只是来叙,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也在怨自己。
虞宋得不到回答,也不恼:“殿下早亡后,话便渐少了。”如此锋利,也不知是在刺澹台衡,还是自己。
澹台衡轻轻放下长笛。“是我对不住北卫军,他们浴血边疆,我却不能为他们立祠。天下存亡,本不该北卫军来担,我也,对不住你。”
虞宋仔细望着他。
从前楚帝只觉他们心意相合,澹台衡与虞宋之间的情意,要比他们之间深得多。
如今却觉得,再深他们也已是阴阳相隔。
虞宋早已战死,在澹台衡面前,却仍像生魂。她也不认识他了。
“殿下对不起这么多人,唯独对得起自己吗?”太常寺卿眼皮一跳。
澹台衡敛眸,虞宋却重现了庞德安幼妹庞姑苏当年遗留笔记,重现那些史卷遗留书篇里,少年意气:
“殿下虽久居古寺,却性有忠直,与人游常争其理,遇谏亦可驳其不正后慨受之。”
文官笔墨刀剑如何迫人?面对殿下机锋亦常有退却。
当年分寸也不让之人,怎么会忘记自己呢?
他怎么会忘记离开国昭寺时,皇后母家仅存的家奴劝他保全自身。她离去出征时亦请他允诺,日省则安。
是她告诉殿下,只需每日反省所为,便好了,他长于政务,敏于用人,只要不受那昏君迁怒,总得以保全。
然而秦终已亡,他被凌迟而死还被巫术困住,最后却觉没有对不起自己吗?
这不是她认识的澹台衡。
殿内光影倏地昏暗,不知是暴雨压境,还是谁又搅动了风云。
但澹台衡避而不答,只起身:“你魂体也有受损,终是不稳,待九月九,我送你回去。”
走时他低声:“阿虞,莫怨我。”
对旁人他说不出这样的话,可是对挚友,他也只有这样的话可说了。
他只敢劝她莫怨她,连她今日疾言的逼问,也一句不曾在意。
虞宋手本按在长笛上,片刻后,忽然就松开了。“出来。”
楚帝心一紧,再抬头时却发现是那声音,它也是一团雾,却比澹台衡浓得多,重得多。
虞宋抬头:“香火已被你拿走了,留我在此世,是你应允过的。”
声音笑道:“这是自然的,怎敢欺骗将军?只是。”它若有所指,仍是笑嘻嘻的,却听得人想怒想骂,最好直撕裂了它:
“沉眠多年所闻都是咒怨,即便是如匪般心智坚定之人,也难不迷失。”
它装模作样地长叹,却遮不住幸灾乐祸:“谁知道现在所见的澹台衡,究竟是他的亡魂,还是咒怨所毁后余留的灰烬?”
下一瞬,清亮剑光一瞬劈下,竟透那雾气而过,灼得它尖叫连连:“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还伤得到我?!”
虞宋并不解释,只冷眸睨去,虽无厉色,也叫人胆寒:“再算计他,我会杀了你。”
那声音咬牙:“你敢,你不过也就是有几座长生祠”
虞宋声音陡然变缓,剑入鞘,无有声响,却激得围观之人一身鸡皮疙瘩:“没有长生祠又如何?”
“虞非世为秦将,我却是殿下此世唯一的可信赖之人。”
那声音不敢多说,虞宋却笑了下,很浅,笑意不达眼底,叫人觉得,澹台衡的遭遇,终究还是令这战死沙场的人也耿耿于怀了:
“秦楚亏欠殿下的,秦楚不还,我会还。”
红衣转眼间消弭。
楚帝本是来寻澹台衡的,见他们都走了,下意识从雾中跨出,一步到了殿内,却不见有人。
他厉声:“带朕来此处之人呢?你要什么?朕给你!告诉朕!”
他话还没说完,那声音就像是被虞宋所摄,咬牙转身冲出去了。
庭院之内重新变得安和寂静,楚帝却觉得不安,指挥锦衣卫:“快,把子嘉给朕找回来!”
锦衣卫连日忙碌此事,都已熟练了,但仍方寸之间也不放过,才发现公子竟在凤凰台。
楚帝捂着胸口,一路到了台前,才发觉他才从可北望云京繁华的高台上下来,衣角微扬,轻轻地摸了摸锦衣卫喂养的白鸽。
见到楚帝,他一顿,拱手行礼,被楚帝拦住,但楚帝碰不到,只能强行出声:“子嘉!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澹台衡不语,楚帝便也上前,嗓音嘶哑:“此地偏陋,也有不详。”
锦衣卫只望着本不该被此人知晓饲养了的白鸽,低下头。
楚帝:“你想看,朕命人将高台搬来”澹台衡:“不必如此。”
楚帝:“若朕偏要呢?”
澹台衡侧过眸看着他,他看楚帝的眼神,就像是适才看着好友一样。
他好像不明白他们在痛什么,悔什么。也许百年,也许死之一瞬,皆让他以为那都是他该承受的。
所以他甚至不习惯这偏袒。
他不习惯好友的维护,不习惯君父的信赖,就像他亦会对楚帝有所期待,可楚帝真真心待他时,他反而不会伸出手,也无法坦然受之。
也正像那黄门爬上行刑台时,他本能以为这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黄门是来祭拜他。
是为他收敛尸骨,是感念他偶然的,也许是某一回的善举,哪怕是感念他殉国,不愿他如此狼狈,不也可以吗?
他驱动风雪小小地轻柔地擦去他指间的血迹脏污,不愿意自己的遗骸吓到他,还让雪籽遮住他的眼。
他不知道会是这黄门来,会是黄门得了泼天富贵,是因为阖宫上下,谁也不敢犯叛军忌讳,谁也不敢,去见被凌迟而死的公子衡一回。
所以黄门拿出傀儡娃娃,眼里容不下其他东西,只知道把线缠绕上他遗骨时,风雪都停了。
他也忘了反抗。
等黄门绑完,终于后知后觉眼前情景多么可怖,自己又是在怎样一个骸骨身边,跌跌撞撞地摔下行刑台时。
澹台衡才望了那娃娃一眼,又驱动风雪,轻轻地擦去黄门的腿伤。
他甚至会去庇佑一个毒害自己的人。
澹台衡死的时候,影子还没有这么薄。
救万民是无量的功德,他甚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最后,他还是成了好友都认不出来的样子。
黄门尖叫着往城内冲去,好似他衣着整洁毫发未伤,不是因为亡魂扫净他的路,而是因为他还是禁锢了那亡魂。
澹台衡可能知如何爱人。他不知。
他一个失了记忆颠沛百年的亡魂,一个碎片,他早就是断续的过往,是一具死尸了。
世人总以为死后有魂,便可永往极乐,其实澹台衡流离了这么久,要与楚帝一起去长生祠,才能唤醒昔日好友,已经是他磋磨多年,恍惚迷失的证明了。
凌迟受死,或许残忍并不在那一千三百和三千六百刀,而在于真正使他面目全非的,不止那俗世之刀,还在于所谓万人前受死,真正摧毁了澹台衡对于生死,代价的衡量。
对自己的衡量。
世人不抹消他的声名,他死了这么多年,也早不认得自己。
虞宋无法接受,因为在她心里,世人敬仰的公子衡死时或许也很疼很疼,或许也有过不甘和失意。他是慷慨无私为国而死,但无人要求他不能怨不能恨。
一个正常的人也本该有怨有恨的,哪怕不恨,他至少会疼。
可现在他完全不记得。
他也完全不在意。
楚帝怀疑排斥疏远他,他见了旧友,最后所说的既然是:“若有术法可以拘我,我亦可配合。”
他因楚人针对而神色平淡,纵容默许时,没有人想过这是因他遭人渎恨,生死两忘,他不见虞宋时,没人想过这是因,他也知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非仅躯体,更指神魂。
那声音离去时气急败坏喊了一句:“死后长渎者,更难得长眠。”他们本以为这是诅咒,却不曾想,这是数百年间他神魂辗转真正遭遇过的折磨。
作者有话说:
大家会不会觉得太虐了?就这个自毁倾向的人设,如果太虐的话我改改(但可能性不大),或者争取后面少写一点,如果大家都不说话的话,我就按我想的写了,因为我自己也不太确定就,写的时候也基本脑海里是什么情节我就写什么情节,人设也是,都是文写着写着自动生成的,比较少去设计(比划),如果有意见而且大家意见趋向一致的话就调调如果没有,就当我没说过,主要是感觉自毁感觉太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又自己写也已经写成了这个样子(再次比划)所以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如果没有请无视我orz,社恐作者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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