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寿终正寝◎
楚帝更不料, 他本以为此人是与澹台衡同朝非同时而来,也做好了从虞宋这里得到更多与他从澹台衡处所知亡秦许多不同的准备。
结果却更明晰,他们竟本就是同一时空的亡魂。
他们本自同朝,同时而来, 甚至互有交游, 心意暗和。
一个不得君父看重却钟灵毓秀的嫡长子, 未来的储君,帝王, 一心爱民且勤政不辍。
一个仍无法摆脱坊间对女子桎梏, 却能破敌如破竹,横贯古今的红衣女将。
是谁在问她不会后悔?
她又是死在怎样的时期, 才满心以为她的好友绝不可能辜负身后臣民,绝不可能埋骨于历史烟尘中。
而是会如古往今来的一切贤君明帝一般,彪炳史册,享千秋供奉。
楚文灼见到他的时候, 他甚至连身形都不能凝实, 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声,也是秦之百姓的唾骂啊。
春风如入秋一般,摧枯拉朽, 将小小丘陵之上稚嫩的矮草压倒,楚文灼却捏紧手指,找回自己的声音:
“将军,识得公子衡?”
这一声, 其实已经是破例。按照往常, 他该不动声色地瞒下和澹台衡有关的所有事, 他该故作不知, 左右探听。
纵使他对澹台衡早已不是怀疑, 诱得面前这人放下戒心,透露更多还未来得及矫正和隐瞒的细节也是好的。
可突如其来的冲击竟冲破了楚文灼的帝王心术,叫他在愧悔里,也史无前例地骤然明白虞宋的心情。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信赖、平和,尽心放手身后事,也不因此朝并不是秦而失意怨恨。
只是因她并不忠于秦。
她忠于是她,是澹台衡护国安民的心愿。
所以在她牺牲沙场,马革裹尸那一刻,这心愿便终了了,将军放下了自己的夙念,来到这世间——
恐怕只为看旧友而来,为铭感这世间最后一丝眷恋而来。
楚帝心中百转千回,女子也只是一个回眸,便坦然道:“不知这亭中琴是何来处?又属于何人?”
楚帝微恍。
虞宋便单手握拳背在身后,红色发带在身后飘扬道:“不瞒陛下,初见此琴,我便有一种预感。”
她侧眸,并不问公子衡与他们是何关系,楚帝又为何提起。
仿佛就如同她可以琴辨人,她也可以从这只言片语里推索出好友往日的踪迹。
只是瞧她眉眼依旧平和,楚帝等人便知她绝不会知,史书上的吴公子衡竟是如此悲惨的结局——
“他也博闻强识,弹琴骑射,无所不通。”
虞宋竟然笑了笑:“所以见此便觉他会是想轻拨弄音,聊抒雅兴之人。”
楚帝喉间微滚,没说他已是亡魂,也触碰不到这琴,虞宋却先一步伸出素手,想触那琴。
见手指穿过,又一顿,坐于亭中。
潇潇雨歇,楚帝也跟着坐下,眼紧紧盯着面前红衣女将,想知道更多细节。
他绝不相信澹台衡有经世之才却落得如此下场。
再说眼前女子明显也知他往日钟灵毓秀端方不悖之资。这样龙章凤姿之子,真会死得如此潦草寂寥吗?
可他不晓他们本就情深意厚。
虞宋掀起衣角,鲜红腕带映衬杯中茶水澄澄,便抬首坦然道:“原来陛下已见过他?”
楚帝心中一紧。
他们落座之地本在亭中,身边古琴袅袅娉婷,似有自己的音律在舞动。它身旁的女子便也绯红灼眼,似是漫天殷红里独有锐气的那一支。
她是长枪,是利刃。是血色掩盖不住的银剑,见日封喉。对好友却言辞温和:“可能与陛下所料不同。”
“我与公子衡幼时不睦。待他将弱冠时,才志趣相和,我亦与他约定,待凯旋班师,必要听他为我弹奏一曲。”
女子目光渺渺,坐在楚文灼面前,似乎手前还应放着短剑长刀这些防身的武器,背后繁茂草木也像是瞬间置身漠北风沙里。
她看向楚文灼:“只是阴阳两隔,我已许久未听过他的琴音了。”
楚帝喉间发紧,身后内监总管低着头,心中憾悔,因为这琴本是前朝征战时拿下的战利品。
他们都只知其年代久远。
拿到凤凰台来,也只是陛下为试探澹台公子。谁料其中还有这段往事。
楚帝却只沉声:“他也擅武?”
这问题答案楚帝其实心知肚明。
但知虞宋与澹台衡不止同朝而处,还交情匪浅时,他看着面前女将,眼中却止不住地浮现出那人清浅淡泊,却又模糊时隐时现的面容。
他眼前浮现出叛军入城的岁月。
澹台衡空有一身经世治国之才,却饱尝民怨。
他明明可在叛将狂妄自大,走上高台羞辱他之际,拔剑杀了他。
最后却只是按住短剑,对上了自己脖颈。
子嘉有罪。岂在误国?
他就是不愿误国,才横剑自刎啊!
虞宋却摇头:“并非如此。”楚帝喉间紧缩还未来得及缓解,就听那女子继续缓声慢调道:“他幼时清修,生母早亡。”
虞宋顿了顿:“又在山寺那等清苦之地,哪来这等强健体魄?”
她似乎想拿起茶杯喝茶,但过会儿终究顿住。
澹台衡有香火可以凝实身躯,新出现的这亡魂却不曾。因而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接着道:
“若不是恒文帝病重,幼弟又早逝,当时年仅十三的他不会被接回。”
十三。
楚帝心中又是一痛。
他的二皇子十三时已封王享万户食邑,子嘉却才从那等清寒之地被带回,不逾六年又因国早夭,生生死死被禁锢在云台寺顶,连回到阳世,都是耗尽自己功德与转世之机!
虞宋本可继续说,瞧见楚帝面色,却是一顿,抬起眼帘。
魏骆心中一惊,担心此人看出陛下异样,反不愿继续告知了,正欲提醒,楚帝沧桑沉重的眼眸对上这亡魂。
红衣烈烈,玄袍沉重。
虞宋问:“陛下已非秦人,本不该见过他,难道他也不曾转世?”
她又像是误会什么,语气放得更缓:“公子衡之身姿,的确世人目睹,只是不知。”
她终于像是触到那层死亡的边界,也明白自己终究不可能回避这个问题,不可能回避秦楚是如何更迭了朝代,好友又是如何黄泉枯骨,声名传世至今:
“他寿终正寝几何?”
寿终正寝。
这四个字出来一瞬,楚帝手背上的筋络都仿佛鼓胀暴起一般,好不容易稳住情绪的帝王只觉眼前雾气更深了。
有什么刺眼深重的颜色染红了面前帷幕,直将那场掩盖十九岁君主的大雪,洁白的尾羽,变成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红。
寿终正寝吗?他是寿终正寝而亡吗?
楚帝已记不起那日高台上是怎样的大雪,更痛彻他心扉的却是这样一句坦然直白的回答。
她以为他至死都过得安乐。
原来她什么都不晓得。
原来他的好友,他的将领,他的为亡秦四处征战,护卫边疆,甚至毫无条件信任他的知己,到死之时都是这样觉得的。
她甚至没有过问过秦之朝为何变换成了楚。
就笃定那样惊才绝艳的人一定不会辜负她争取来的良机,不会辜负身后万千百姓,会青史留名会从一而终,会如她启蒙时便熟读的圣贤君主一般,流芳百世,再无遗憾。
但是怎么会呢?
楚帝原本只是不能相信澹台衡与虞宋做了如此之多亡秦还是轻易地亡了国,他只是不相信虞宋的说辞。
可真正接近那非史言说,而是虞宋所熟悉的澹台衡那一幕幕,竟面都不敢再面对虞宋的眼睛。
他该说什么?他能怎么说。
一个以身殉国,骂名斑斑的亡国之君,会有寿终正寝,万民敬仰的那天吗?
他不允许自己以百姓名义给他立祠,祭拜于他,纵使有几成是因爱民如子,不愿劳民,剩下的几成,不就是因他也深觉自己罪孽深重,不配享奉吗?
“别浪费你们的香火。”
楚帝用力闭眼,手指紧握成拳。
所以史书传承百年,他知他们去查,知自己在史书上不过是寥寥几言里唾骂的昏君时,也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比自己留存更久的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书,想,他本就该魂销身灭的。
他本就该死国死社稷,死如粉身碎骨尤不足之人。
他有罪。他若是投将黄泉,能将更聪慧,更受君父喜爱的幼弟换回也是好的。
黄泉折弯了枯骨,没有人为他洗清冤屈,像如今过了百年才重新入人世的虞宋一般,对世人说,他是聪慧明达,不肖其父的公子衡,是他们信赖的公子衡啊!
楚帝猛地起身,拂袖离去,虞宋却在身后踏着飞扬的红色衣角,神情看不清。
直到片刻后周云循职看守这亡魂,听到她轻声问:“他没有寿终正寝。”周云瞧见她狭长的丹凤眼眸,从前这里面盛满凌厉。
她能征战边疆,本也居功至伟。
风与众却无脸回答她这一声低问:“是么?”
“——不仅是未寿终正寝。”
“甚至是未及弱冠便夭亡,”张铭本在看书,闻言握着书卷,情绪复杂,眸色更是暗沉,“秦之沉疴是到了积重难返之地步,才叫澹台衡那样洞明通达之人,也无力回天啊。”
何躬行本是陪老师读书,可直到来禀宫中诸事烦乱的书童退下,他的手指也按在经文之间没有拿起。
待到张铭敛思看去,这弟子才迟缓拱手。
张铭叹:“你怜其生不逢期,有才无时,我也知。若是真放不下,便着手为他写一篇祭文吧。”
张铭又顿住,视线往誊抄的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书上一扫,心想他死得那样狼狈遭人痛恨,九泉之下,可有人为他祭祷呢?
想必是没有的,否则他的亡魂也不会一个来祭拜亡母的闺阁千金所牵动,在傀儡锁魂之术还未失效之时,重返人间——
何躬行却不答。
张铭:“何瞻?”
弟子却嗓音沙哑,拱手:“弟子只是在想,生而母亡,知事后又亡弟被君父厌弃。与好友情谊甚笃,琴画骑射无所不通,却于国之将倾时,痛问好友战死。”
他喉间骤痛,已经是说不下去了:“当年国破,他在想什么呢?”
他一生书写了多少祭文祷告,才至于这一篇中,字字泣血,是为幼弟,为君父,为好友,为家国。如此痛入肺腑。
几乎叫人不忍卒读。
他知自己无力回天时,可会觉得好友在怨怪他?
他自认是罪人,漂泊世间,尽力使海晏河清之时,可知他走之前,先亡的好友,还满心以为他会一生顺遂。
他会成为少有的贤德君主,有上天庇佑,有万民赐福。他会寿终正寝,将他的声名,传至不止百年。
千秋万代,自有其声。这是他期望世间如同顾青裳一般的女子得到的吗?那他呢?
过了这么多年,澹台衡,你可看见了你的声名?你可看见了,你本不该面对这样的死局,你本该享供奉无数,海灯万盏。你的戴罪之身,本该成就一个万民敬仰之人。
可惜,他早死了。
死在隆冬三月,大雪纷飞。到如今还脱不下那一身大氅,压迫他一生的玄衣君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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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父允了秦疏出门的求亲哥,但只有一个要求:“若是遇到危险,必得求助你身后的暗卫等。”
秦疏自然是应是。
秦家现在虽然已没了大部分兵权,但武将世家,总有几个拳脚还可以的家丁是时刻在操练的,加上秦樟子嗣单薄,留下来的下属便全数给了秦疏。
他也还是不放心庞德安人等:“你要记住,庞大人能不能再次得见他幼妹,你能不能使澹台公子再现于人世,都与你无关。”
他不知陛下为何忽有此令,眉宇间深深的皱纹显示了他的担忧:“你此去不过是陪定了亲的好友去礼佛,万不可叫他人晓得,你是承了庞大人和那位的情去的。”
当今这位陛下,还算仁和,来请时十分客气,但秦樟不晓得那些秦疏有大功德,见天子可不跪那些鬼神之说,只知道伴君如伴虎。
此次未成还好,若是一直不能使陛下满意,便无异于悖逆当上了。
他是不可能不忧虑的。可陛下都如此客气,他也只能嘱咐女儿尽力而为。
“即便是触怒陛下也不要紧,你身后还有父亲,还有十万秦家军。”被拆散放入各营里,那也是秦樟与父亲亲自带出来的兵。
他不会叫他的掌上明珠受委屈。
女子垂眉敛目应是,待到马车开始走动,靛青衣裙的女子素手掀开车帘,回望不算辉煌和中流砥柱的秦府,目光深深。
紫鸢忧心忡忡,因着对于亡魂牵引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不敢轻易发言,秦疏却已经收回视线,垂眸。
立宗开庙?海运之事尚不见利,百姓又愚昧甚久,不会晓得马甲有何功绩,只会觉得因着他要被供奉,他们又多了两月徭役。
然而,马甲却不能一直屈居楚帝身后。
百姓亦水,没有百姓的敬服,依靠楚朝君臣得来的供奉,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秦疏放手,车帘霎时间掉下,晃过春光,抵达两季交界。日光明媚刺眼。
她需要一个契机,让虞宋和其他马甲也入局。亡秦存在已板上钉钉。
依托此朝,虞宋与澹台衡明明相识却不能相见,便是她为自己寻的契机。
明明是初夏,马车内却还有熏香,冷得很。
秦疏闭眼,也不知道在和马甲中的哪一个说话,在心中漫语轻缓:不急。
楚有积弊,秦只会更多。她要让秦之覆灭成为永恒的惨痛败局,让楚之臣民知道。
亡秦,不止是亡了秦。它还亡了大秦无数百姓,无数名将,无数惊才绝艳之士,无数试图救亡图存之人。大楚将兴,可败在楚之前的,亡秦名士,能抵达的只有永恒的死期。
她以死谋生。
第17章 第十七章
◎他只会与国同命◎
再一次去往云台寺的路上, 车夫和侍卫都已很熟练了。
直到出了城,车夫发现路线不对,堪堪勒马,自称为陛下近侍的公公客气地请他们与一旁青色马车上之人互换, 才觉出不对来。
因小姐宽和也看了许多话本的婢女一瞬间想起许多冤案, 紧张扭头:“小姐!”
小姐却只是一咳:虞宋身上冽与红居多, 宛若出鞘的血刃,然而眼前的女子却是正正好规矩柔美的弱柳扶风。
虽柔和却有坚韧之姿, 不逊竹柏:“是那日来宣旨的那位公公。”
紫鸢正诧心想真是那位吗, 怎么自己没认出来,小姐已掀开车帘。
安和忙上去告礼, 笑着:“郡主。”
秦疏也不需要他解释,只一手提着车帘柔声道:“若是改换庙宇,麻烦公公带路了,只是还劳烦公公出发后, 代我向家父告安。”
安和也是深宫内摸爬滚打出来的, 当下立即应声,心中还感慨,这秦家小姐真是个妙人儿。
知晓陛下有别的安排, 不惊不慌,从容之至也就罢了,还知道请自己代为传信,唯恐走漏了消息。
可见京城内传言秦家小姐性子寡淡, 木讷内敛, 实是错的。
将门嫡女, 怎么会真不知如何为人处世呢?只怕与二皇子的亲事告吹, 才是这位真正想要的。
心中百转千回, 安和面上仍是带着笑:“郡主这样说才真是折煞奴婢了,此事实是劳烦了郡主与将军,到了后咱家自然会去信告知将军,还望郡主千万莫怪才是。”
说罢就当着秦疏的面将一切安排妥当,还点了两个小黄门在旁侍奉。
知道有宫内人,紫鸢手脚起初便有些不听使唤,想着这也不算是天子近侍,实则不必这么恭谨,这才冷静下来,从容招架。
秦疏摇头笑笑,没说自己如今也算是亡魂现身的关键人物,这两人名为照看,实则监视职责为多,只随紫鸢去了。
到了主路上,紫鸢终于觉出关键关窍来,手拽着帘子,越发忐忑:“小姐,这,这是”
秦疏往外看了一眼,马甲都需做自己的事,没有陪同,但秦疏不用他们探听也知道这里是何处。
皇陵。
楚陵绵延一万三千里,因着开朝至今只三代,也不算辉煌盛大,只是大楚气象的兴旺还是要有的,院落行宫建得处处都好。
楚文灼尚不惧死,也还未令人开始着手修墓,只还在慢慢地修改规制中,他来此处只是为着一件事。
楚帝侧眸,按令去寻方士的魏骆便恭谨道:“余太傅寻的几位先生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可赶到此处。”
他颔首,目光沉然。
那女将出现后,澹台衡便去了无踪,但不论这是为何,他也要将神鬼之事习个分明,才好叫心底也安和,政事也平稳的。
皇陵坐卧龙脉,气运深厚,他是想借此地福泽来使事半功倍。
楚帝不会偏信自己秦家小姐这个身份的说辞,而会左右探听,秦疏早有预料。
生性多疑也并非只是阶段性地反复怀疑,而是从事事方方面面中,都习惯反复求证。
幸而,楚帝现在最信赖倚仗的两个信息来源都已被秦疏掌控。
其中之一,虞宋便在他们安顿好后徐徐负手出现。
楚帝瞧见她,不动声色地负手。
魂体轻盈,赶路时禁军已经是日夜兼程,加之皇陵本就距离京城不远,就这也耗费了他们近一日光景。
虞宋从头至尾从未出现过,却仍然日行了千里。
魏骆洞悉陛下心中想法:“澹台公子若不是被束缚于云台寺”
见陛下面色不快,堪堪止住。
可话止住了,含义与情意哪是那么容易止消的呢?
方士虽然还没到,但楚帝肯不管不顾赶来皇陵已经是一种讯号了。
澹台衡若知道也不会恃宠生纵,加之他本就在想办法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君父,叫澹台子嘉更愿意留在楚中为他出谋划策:
如此说服自己一番,楚帝心中其实已有了决断。
开口也不再左右遮掩担心自己对澹台衡的纵容太过:“既然将军已知,我也不瞒阁下。”
他没察觉为取信虞宋,也为叫她不为如今是楚朝生出排斥心理,他甚至都改称了我:“朕已见过公子衡,且与他相谈甚欢,只是天公不美,那日将军忽地现身之后,他便许久不曾现于人前。”
说这话时楚帝紧紧盯着虞宋,一直到虞宋背后绯红发带扬起,她冷冽眉眼也微动,楚帝才微微吸气道:
“不知阁下可有何头绪,可叫我再见他与亡秦一众人等?”
为不显得特殊他还特意加上最后一句。
全然不知他表现已完全不复他假想中的情况。
他以为自己毫无真心实意。事实却是这路上一日三盏,数灭数亮,但仍见不到那缕青烟,他便开始焦躁心烦。
习惯是最可怕的事。
当令你习惯之人本就如掠过山川之风,轻易便可消逝转身不见,这习惯甚至更易叫人生惧。
惧他从此不来,惧他本就已死,如今更易魂散。更不用提许久之前楚帝听澹台衡提起的三个时辰。
当时他还道是虚言。
虞宋却不言语。
相比澹台衡的清、淡,像是朦胧烟雨里勾勒的湖中一笔,未有痕迹就全数消弭,虞宋像是裂毁的弓。
她身有锈迹,她烈如秋云,火焰缠绕只灼烧了她的魂魄。
她本身仍是浓烈的火,熄灭了也有余热的灰,叫人无法忽视。这样对比,反而叫人容易忘了她也是亡魂。
手中长笛突兀现在她负手背后。
女子抬眸,立如青石:“他死于盛年?”
楚帝眉心紧绷。够了,别再问了。
许是看出楚帝手指收紧,女子竟然再次惊人地体会到这片刻寂静的含义。
可她猜出的却不是澹台衡弱冠而亡。
虞宋轻声:“所以,我死后不久,秦就亡了。”
楚帝用力闭眼,第一次觉得国之兴衰,与君主竟有这般紧密的关系,数万条性命,竟可只让一人来偿。
他本是想诱虞宋说出与澹台衡再见之法,说出虞宋猜测依据时嗓音却罕见微哑:“他只会与国同命。”
那样本该流芳百世的君子啊。
虞宋没说话便消失了,楚帝却没有心情去留意,他只当自己是为控制不了澹台衡去留与否而恼怒。
根本不知自己在寝宫处来回走动,时不时便催宫人再上一盏海灯,有多坐立不安。
魏骆发现了,但他却没有提醒。
一方面是因为此事他本就与张相通了气,是过了阁臣明路的。陛下若是昏了头他作为内侍劝诫也就罢了,可是澹台公子算什么佞臣呢?
而且陛下如此,也是爱才心切。
敲打过自己的魏骆完全不敢从储君嗣子这方面想,只劝道:“将军既然与公子交好,自然也会竭尽全力。”
楚帝却忽然停住脚步,眉眼狠狠一拧,想挥袖忍住:“就怕他不愿好友竭尽全力!”
魏骆也愁上心头。
待他又好生劝陛下多用些晚膳,才得黄门来报:“禀告陛下,安公公与秦小姐在银枫院中见到了澹台公子,安公公特命奴才快脚来向陛下与总管禀告,公子如今安然无恙!”
恙还没说完,楚帝已大步出了寝宫,慢一步的魏骆高喊:“摆驾银枫院!”
秦疏在树底下研究银枫这树的银边是如何形成的,翩翩飞舞的青叶中两道虚化的身影一左一右,一个在默然地回忆复盘到皇陵后的经过,决定之后的安排。
一个静静地伸手接了枫叶,在本体和马甲都一致认可好看后递到本体手里。
秦疏边接边无奈:“好了,别玩了。”
只是这么说,实际上虞宋还是在往本体掌心中放。
冷静飒爽的女将军,单手将红缨枪背在身后,接住青叶时动作也足够敏捷,看起来赏心悦目。
秦疏只好道:“此处风景倒是不错。”
澹台衡大氅在风中翻飞,眉眼清绝,隐隐带出几分柔和,待墨色发丝被本体捏在手中,轻柔温和地理顺,还是没有忍住。
他低头,清冷眉眼注视着她选的枫叶。
大概是因为分开太久了所以粘她。
秦疏倒不是很介意马甲都要四处跑,没办法时刻守在本体身边这回事,只是看澹台衡如此还是无奈:“此处不是修仙界,你们终究还是要习惯。”
澹台衡:“我们。”
秦疏莞尔:“嗯,我说错了。”说着手指轻轻拍走马甲大氅上落下的青色叶片,又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末了,退后一步。
满意地眯眼。
安公公是个机灵性子,觉察到澹台公子与虞宋似乎有话要说便退避三舍。
他不知秦疏轻易走进庭院后门,与马甲重聚,还以为她如今还在厢房中休息。
而澹台衡在与虞宋叙旧。
如今陛下驾临,他自然是要提醒的,当下抬手在院门上一敲:
木制古朴雕像似的大门忽地一转,竟成了南方水乡一轮挖空的明月般,砖石砌好的空洞。
安和一怔,迅速便反应过来,与师父魏骆一左一右,拦在陛下面前。
可还没进这幻境多久。
虞宋:“你竟也有不敢见我的时候。”
她声音淡淡,众人都认出她姓名,楚帝压根想不起神鬼之说的诡谲莫测,也忘了畏惧,大步向前。
只有红色的身影孑然立在院中。
但显然澹台衡还在。
她语气不变:“秦朝倾覆,非一日之寒。”她转开视线,似乎也不知澹台衡在哪,只是知晓他能听到,也可以现身:
“你如今,是要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亡国归咎于好友的罪责,强压在我肩上?”
她低眸:“断定我非怨恨你不可?”
话音落下,云雾微晃。
片刻后,澹台衡远远立在正对圆月砖门的对称门口,面容模糊,没有肌骨。影不成形。
虞宋定睛看去,楚帝敏锐发现她负在身后的手指猛地收紧,发带也不再飘扬。
两相对视,澹台衡仍然无有怨愤不平。他只是寂静,只是沉默,只是在旧友面前,仍支撑不起少时轮廓。
虞宋手指又乍然松开,微有些恍惚地凝实眸光。
淡声轻语:“你竟也走得这样早。”
甚至,还未束发。
第18章 第十八章
◎复辟前朝◎
即便是不如庞德安知识广博的学士, 也知晓秦礼的规制,远胜前朝。
否则楚制也不会逾百年,也只留了叉手礼未承袭下去,其他礼制却几乎没有差异。
而未及弱冠的男子, 只是未加冠, 平日却还是会发履齐整, 以示礼节的。只有受刑承责的罪人,才会墨发微散。
虞宋停在原地, 不再说了。
但即便是跟来的宫人心中也重重一拧, 竟是如此么?形容不整,披发受刑, 史书对于他的残酷,竟比他们心中所想的还要狠烈不知多少。
一国之君,一朝名士,死时却发丝散落, 几乎没能颜面留存。
说他早夭而亡, 可史书上,亡的何止是他短暂一生?是君子玉节,浩然之气啊!
可这毕竟都过去了, 虞宋的身影也在静默中褪色成暗红的影子,而澹台衡却只是在远处轻声:
“阿虞。”
他缓步向前,一直朦胧、模糊,几乎成碎片的虚影在好友面前, 慢慢地凝实成实质, 就宛若一块摔碎的玉珏, 缓慢地拼合, 在他们面前重现了清贵的气韵。
那些裂纹不复存在, 澹台衡除了发丝散落,玄衣大氅,还是那个可叫燕云大将军毫不惦念,无所顾忌出征疆北的秦君。
但也只是片刻。
虞宋却未像臣子般拱手,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他就重新碎成雾气。
亡魂轻声似叹:“我怎么会不愿意见你?”
澹台衡停在楚文灼身侧,好似没有留意到楚文灼本能伸出的手,只是看她:“只是世有禁制。”
他垂眸:“你我归于不同之时。本不该相见。”
“我也未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楚帝喉咙滚动,眸光更是深沉。是啊,澹台衡是因魂魄不可入世,又有功德才有此转机,可是面前女子!
他目光灼灼看向虞宋,她是如何存活至今的,若是她有办法,那澹台衡是不是也可以?
此时此刻楚文灼全然忘记,他会有此想法和疑问,完全是因疑问是澹台衡提出,有此想法也是澹台衡此问引导所致。
他在立场上已天然认定澹台衡与他一侧。
却忘了,虞宋与澹台衡,本该更亲密,他们是君臣,是知己,更是一个可留待朝堂,一个可出兵北疆的相互信任之人。
楚帝的心已经乱了。
虞宋却只是握着那长笛。
她手指十分之细长,有力,指腹薄薄的茧不叫她染上几分习武之人的粗野,反而更使她的锋芒带上几分冷静。
听到他如此问时,她也只是瞳眸微转,声音更轻:“这些年,从未有人给你立祠么?”
楚文灼心中一震,对于神鬼之说,他不甚了解,只能转头去看澹台衡。
但见他眼睫微动时又心中一紧,仿佛突然洞察了什么,瞳孔微缩。他忽地想起,自己本是要让太常寺为他立庙的!
但子嘉却拒绝了,如此看来,立庙确是有用?只是他还是不肯?
楚帝心中腾地烧起一团火,不高,却叫他看澹台衡的眼神更带了几分难以置信。求生之机唾手可得,可这些年,他从未想过谋夺这些平民的香火半分吗?
虞宋微微偏头,她实在是太洞若观火,即便心知肚明即将被看穿的人不是自己,内侍们也不免仓皇扭头。
就听她道:“其实也有许多人未为我立祠。”她不知死时是何年纪,也不知行伍之中是否也能如此淡漠自持,语调只是轻静:
“狭关一战,我麾下的北卫军全部战死,数年间,咒我怨我者几乎抹消我收受香火。所以,这些年间,我才一直没有现身。”
她也有执念。但楚帝却敏锐捕捉其中字眼,咒怨会抹消她收受香火,所以她就是接受旁人祭拜你的香火,才能如此行走世间。
澹台衡还是不言语。虞宋却再次分明了什么,望着他:“这些年你真没有收到一点供奉,没有人祭拜,奠告你,所以你才不知。”
她又抬首,看不出是疑问还是已得知所有:“可是,怎么会呢?”
秦是亡了,但一国之民不可能尽数被赶尽杀绝,入主京城的叛军,也往往喜爱留下旧日王朝的宗亲,作为宽宥。
他人虽死了,可亲友尚在,臣民尚在。数万之众,竟没有一个,想起来祭祷他一回吗?数万之众,竟没有一个,为他之死悲伤感怀。
虞宋眼眸微动:“澹台玉衡。”
她问:“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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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小心地运来了御花园中的那一把琴。琴弦清亮,在朦胧烟雨里犹泛着动人的柔光。而侍从擦擦汗,见到内监总管,连忙躬身行礼。
魏骆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徒弟安和奉了盏茶:“师父。”他如今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在魏骆面前态度却仍然放得十分谦卑,递上茶盏时腰身都弯下去:“御前侍奉辛苦,您润润喉,缓缓。”
魏骆知道他孝顺,但没这个心情:“安和。”他长叹:“澹台公子此事,实在牵动人心弦啊。”
安和想起银枫院那片刻见闻,也低下头。
任师父不说,他也知道,有治国才能却身死殉国,且是受辱后才拔剑阻止叛军屠城,而殉的国,已算是折人心魄。
那位将军又说出更多往事,莫说陛下,即便是他们这种没了根的,都觉当日亡秦实在是凉薄冷漠之至。
魏骆也稀罕:“若说澹台公子还可像往日一般与常人无异也就罢了,可如今陛下对公子上了心,我等却不能备下饮食瓜果”
不能叫君恩化为实质,叫澹台公子受益,有所感怀,这才是他最发愁的。
“而且澹台公子讳莫如深,将军到如今还不知他是如何殉的国。”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有把守宫门的内侍仓皇跑进来跪下。
魏骆还以为陛下私来行宫之事被朝中大臣知道了,有朝臣来此跪请,心中暗道不好,等叫他起来回话,才知竟然是二皇子那又闹出丑闻:
“公,公公,二皇子又触柱了!”
且这回,是真正血流如注!
一而再,不可三,这道理楚帝也是明白的。且他这个孽子每次只晓得用这一招来强调自己皇室子的身份,他身为亲父,早已感到厌烦。
只是上一次徐国公嫡子来禁内跪述罪责全在他一人,楚文灼就打发了人回去没见,连徐国公都在凤凰台一顿好等。
此次他来行宫,朝野都不知,徐国公却已顾不上为君主遮掩,哭着来见了,足见事态严重,不见终归显得他不够仁和。
还似他真欲虎毒食子一般。
楚帝只好起身眉宇间拧成深深的山川。
若是魏骆在前,便知陛下这已是极度不耐,但二皇子被贬为庶人,也是陛下长子,宗人府到底还是不敢真怠慢。
当下陛下车辇回宫,二皇子也从宗人府带到了御前。
临到时他挑起车帘,原本问了一声澹台衡何在,但魏骆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楚帝不满,到底还是放下车帘。
沉下声音,喜怒不辨:“既如此,让他在那等着便是。”魏骆悄悄松了口气。
请陛下先行,不必等他,是澹台公子嘱人来来请他代为通传的。
澹台公子本就初与旧友相逢,不欲离去也是寻常。
加上那一日,知晓虞宋能魂体如常,是因她身为前朝之将,尚有边民感念她的功德,为她立了数块长生碑,使她数年间,虽魂火摇曳,但尚有地可去。
澹台衡身为国君,却无人祭奠,反受多年谩骂怨怼而神魂时虚时实时,楚帝便冷了脸色。
魏骆也打心底觉陛下先归宫更好。盛怒之下陛下总是有些许激动偏颇,待冷静下来陛下自会决断。
总归陛下已遍寻方士,要想留住,总能留住的。
可到了宫内,方士还在偏殿没带上来,二皇子便又出了昏招。
自己顶着满头鲜血,伤口也未处理,便跪着做庶人打扮,痛哭道:
“陛下。”
他已被废,按理自不可能是称楚帝为父皇的。而听惯了这孽子亲热呼唤的楚帝,即便冷漠,心中竟也有一丝妨碍。
就是觉这称呼太不顺耳了些。
但他不知是因有一人叫得比这不卑不亢许多,还是因他心中,到底还是觉得陛下二字太疏离淡漠了。
二皇子已接着道:“早前臣向庞学士求学,因关心父陛下身体多了些,探听到朝政机要便忍不住来向陛下呼告,是臣愚钝,蠢笨不堪。臣在宗人府这些时日,也妥善反省,知晓是臣逾越。臣已痛改前非。”
“只是有一件事,一件事臣万万不可容忍啊陛下!”
听前半段时楚帝还有所沉眸,注视着这孽子,以为他真有所改变,听到后半段,他心中冷笑,面上也不免带出几分讥嘲,“哦?”
他冷了声音:“不知庶人又何要事。”怒气骤起:“要你假传伤情,千里迢迢逼朕归宫!”
二皇子一颤,知晓自己已是庶人不该自称为臣而是草民的心思,被点了出来,然而他却伏得更低,痛哭流涕:“臣之前听信谗言,是以为这澹台衡终究只是装神弄鬼,得陛下告诫,臣草民才知他原来真是前朝之人。可是,是鬼魂,却不代表他不曾包藏祸心,扰乱朝纲啊!”
他直起身,一张脸因为满是泪水而显得分外难看,楚帝仅有的舐犊之情也被他今日一番做戏而清除得干干净净,他却还不知收敛:
“开宗立祠,古往今来,只有父皇有此权,他却撺掇百姓阴为自己开庙,前朝也早已逝去,臣却还在民间,发现他们的长生祠等数座。他们从未忘记前朝之事,从未放弃过复辟前朝啊!”
楚帝几乎要冷笑出声,暴怒于这逆子的愚蠢,自大,可二皇子却高声哭喊:
“非我朝人,怎会衷心!”
“鬼魂之事,臣已过问过不少方士,皆是入梦后,便可为阳世之人解惑,陛下只知他们确无威胁,可知逗留此世如此之久,所图必不止获取陛下信任吗!”
二皇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声嘶力竭:“陛下要问策,也是梦中为宜,才不损陛下圣体啊!他们既是亡魂,难道不知吗!”
此时此刻二皇子也难顾忌自己还得知又出现了一个亡秦亡魂之事业已暴露了。
他只知,既然说他不是亡魂灭他不得,那他便把他们的动机,往祸国殃民,往复辟前朝去引。
二皇子眸中闪过阴狠,声音却更恨痛:“反而是他们出现于阳世间,祸乱王朝,反收陛下气运——”
他话未说完,玄色衣袍之人猛地抬脚,竟将二皇子踹翻在地,又被他抱住。
二皇子哭喊声更高:“父皇若是不信,大可将人叫那些方士招来!”
与此同时的一人四马甲谛听许久,侧身交谈:
“只凭二皇子一言,可将我们定罪吗?”
“但方士本就倚仗鬼神,若不将我们除去,日后何以立足?”
澹台衡衣袂翩飞,转过身轻声:“所以这招并非二皇子找人陷害于我,而是”
秦疏捏住掉下来的枫叶:“而是把住方士命脉,叫他们数人,以性命相搏。”
方士修习的只是装神弄鬼,变幻莫测之术,对于真正的神鬼其实难有所通。可陛下却叫他们来为现世的“鬼神”服务。
方士既然想活,又不想做骗子,怎么可能帮他们来佐证神鬼之说的谎言呢?只要马甲与她活着一日,方士的骗术便会被揭穿。
那便只能你死我活。
这计虽蠢,却一如既往地歹毒。
而且二皇子还知传闻中澹台衡与虞宋立身极正,绝不可能因方士胡言便让楚帝将这群方士处死。所以只要一日神鬼之说不灭,就堵不住这悠悠众口。
秦疏松开那未红的枫叶,就有侍从匆匆来报:“小,小姐,宫中来人了!”还是快马加鞭。
秦疏挽袖:“既然如此,看来只有顺他们而为了。”马车摇摇晃晃,一瞬间,行宫又冷清下来。
马车中却有谁拢了拢男子身上厚重的大氅,轻轻抚摸女子手掌心的薄茧。
银枫摇摇晃晃,像是从未落在谁手中一样。
第19章 第十九章1
◎成年又有何用1◎
楚帝其实已是盛怒之下, 但也未想到这个孽子竟敢如此出言不逊。
锦衣卫还未听至尊命令扑上前来,被二皇子所言气得厉声的楚文灼已经咬牙冷喝:“好一个岂能衷心!”
他甚至气得将玄袍从逆子手中拽回,来回跨步,几乎拔剑要断了这逆子的头颅与身家性命:“你怎知他衷心的乃是楚朝乃是你父皇我!你怎知他挂心的不是这天下, 而是你这蠢笨不堪的废物眼中, 龙椅那毫分之地!”
二皇子早就知道自己愚钝遭父皇厌弃, 却不知他心心念念的皇位也被如此鄙薄,当下瞪大了眼。
楚帝却已拔了长剑, 尖声摩擦间那废物立刻吓破了胆, 面如土色双手撑地连连退后,畏惧得涕泗横流。
这一次哭, 可比上回真心多了,他一边求饶一边大哭:“父皇,父皇,儿臣是你的长子, 我是你唯一成年的皇子啊!”
楚帝心里却更急更痛, 复又狠踹在那废人心口:“成年又有何用!”
子嘉不是弱冠即位,他不是十八做储君,他和子嘉又有哪个像这个蠢货一般, 既无容人之心,又做得如此阴险明显!
哪怕他今日不偏向子嘉,这蠢货设下的局难道就真能将那些方士与朝臣拉下水吗!满朝文武谁也不是朽木枯柴,此计除了叫群臣与子嘉徒惹一身骂名, 还能有何好处!
至尊太傅, 三公六司教养了数年, 到头来培养出这么一个不忠不孝, 不敬不悌的无用东西, 若不是子嗣艰难,楚帝还真要效仿那亡秦的先帝一般,将他废了换一个尚可平庸的继承人来!
第20章 第十九章2+第二十章
◎成年又有何用2+虽死不悔◎
偏偏他还倚仗于自己是他唯一成年的皇子, 而行事嚣张,屡有跋扈,如今竟再一次将心机,使到澹台衡身上来。
夏虫怎可语冰, 朽木即便出身皇室, 又怎可能成才!
想到这里, 楚文灼眉眼更厉,长剑一挥, 几乎割断二皇子的素袍:“来人!”
二皇子已经完全被这样的父皇吓傻了, 见父皇欲如何,更如坠冰窖, 浑身哆嗦。
那些方士说绝不敢违背殿下命令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一遭哪怕是父皇再不分黑白,也不可能教这鬼魂逃脱了。
在他心中,百姓与蝼蚁无异。
可偏偏民心是那样可怖的东西,只要方士煽动朝野, 哪怕那亡魂真是前朝之人且对复辟无意, 也不可能再留存此世。
而且那方士之中还有一个极聪明的人物,说的话很有道理。
他虽然没接触过澹台衡,却知道父皇屡次称赞他端方君子, 温和仁善。
即便最后父皇不信,方士们也被吓破了胆,将诬陷的事抖落出来,那澹台衡不论是碍于自己身份, 还是天下众口, 也不会对他们如何。
他们自可保全性命。斗胆一试, 却可攫取滔天富贵。
此计本该万无一失。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只是为了一个亡魂, 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厉鬼,父皇就要废了他,如今还拔了剑,要杀他!
二皇子本就承受能力不行,如今更是抵挡不住,种种重压,激得他面色发狂,几乎癫疯起来,手脚乱舞:“陛下!父皇!”
他凄厉声声,手却是去抓那九五至尊:“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儿子,我是未来的皇帝啊!”
此言一出,魏骆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瞧见陛下眼睛瞪若铜铃,面色森然,其中杀意更成了实质,心底更是战栗起来。
伴君多年的总管仓皇跪下,而楚帝厉喝声穿过宫门,震飞群鸦:
“竖子尔敢!”
然而侍卫带刀而入,投鼠忌器,还只是围着昔日的二皇子不敢谁先动手伤人之际,二皇子却像发现什么,目带血丝,骤然恨意与癫狂席卷,不管不顾地夺剑挥过去:
楚帝却只看见一场雪。
晶莹,像是没有重量,又像是力拔千钧,朝二皇子扑去,而雪轻轻融化,被撕裂成更细的柳絮,持剑的君子面容却倏地淡了。
像是扑火的雪水,与二皇子对上。
几乎在一刹那消融。
楚帝的暴怒瞬间转化为愕然,他率先反应过来,也不知是装作惊愕还是本能地担忧居多,竟然喊了出来:
“澹台衡!”
只是一声过后,眼前走马灯一般的雪景,朦胧的低语,便叫楚帝猛地惊醒。
他也忽然明白,他原来不叫澹台衡。
他叫澹台玉衡。
虞宋之言又重回耳畔:
“澹台玉衡。”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是多么久远的一场梦啊。
楚帝瞧见自己的庙堂殿宇,全数化作金银饰内,龙凤在外的恢宏朝堂。
十七岁的澹台玉衡跪在外面,瞧见丝帛加身的小皇子蹦蹦跳跳地上台阶,左手下意识伸手去扶,瞧见身后的君父近侍,又收回手,继续双手交叠,垂眸跪得笔直。
近侍也是一身绯红衣袍,一看便知很得陛下喜爱:“大殿下,您这又是何必?”
他望了眼面前的议政殿,面上神情竟然比澹台衡这个殿下还要倨傲得意几分,看得楚文灼一阵阵拧眉,几乎想伸手将澹台衡拽起。
但他很快想起,自己关照澹台衡装作慈和的目的,本是留住这个对社稷有益的谋士,此梦该更有助于自己了解他才是,才定了定神,继续去看。
“朝臣都知,永乐宫修建是陛下绝不会弃下的决断,大殿下又何必正午烈阳下,摧折身躯,强令陛下收回成命呢?”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小皇子拽他的衣袍,又指指台阶上光风霁月的兄长,满是孺慕:“皇兄。”
绯衣近侍明知这不过是臣民之中有人讨好陛下送来的,实际陛下喜爱的幼子早死了,仍好声好气地赔哄着,见那小皇子还想靠近澹台衡才拉住:“殿下!”
小皇子疑惑地瞧着他,看见澹台衡又羞赧退后。
澹台衡注视着那孩童,目光沉稳,似一个真正的兄长一般:“去吧。”
那近侍皮笑肉不笑地望他一眼,掸掸衣袖拉着小皇子进去了。
澹台衡身边的人气得话都说不顺了,捋了半天,也只学着斯文读书人憋出一句:“他倒是如妃的一条好狗!”
又憋屈道:“殿下何必对他们和颜悦色?”
谁不知道他们本就不是天子血脉,陛下惦念小皇子,便要找这么多替代品来侮辱殿下吗?还有那永安宫。
说的好听是海晏河清,表彰功臣,说得不好听,谁还不知道这宫是为如妃建的。
烈日炎炎,澹台衡面色却静,像是没被这屈折影响分毫:“稚子何辜?”
他又抬眸,轻声:“纵有国色,亦难倾国。”
那书童显然也是读过几分书的,听出这话中非是贬低那位盛宠的如妃,而是暗指当今陛下才是真正不顾百姓之人,吓得面无人色,喏喏:“殿,殿下”
澹台衡只跪了片刻,瞧见日头西移,笑了笑。
楚文灼不去阻扰,心里其实也是存着他如今还是愚孝愚忠不知变通的心思,可见他这笑,却觉怪异。
果然下一刻,便有侍从从里面出来,倨傲宣旨。
澹台衡却不等他读完便起身。
侍从睁大眼睛,侍卫亦失色,还以为这位天下闻名的大殿下被弹压到今日,终于要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不料他却只是温声缓语:“登闻鼓已响。”
他视线移向恢宏大殿:“陛下若得空,便去诏狱看看吧。”
楚帝这才惊觉,他跪在此处并不是真的要劝谏这位君主,他是知道君不可用,民心不可用,却仍要叫天下人晓得,叫这朝野晓得。
这位陛下的臣民在敲鼓诉苦时,他还在殿内奏乐享乐,听着储君跪请怜惜民脂民膏。他是在拖延时间,让他的好友,臣子可以成事。
是在看着这亡秦改天换日。
他转过身去,瞧见落日长虹和暴怒的君父,轻声:“看看您的百姓,如今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楚帝悍然回神,瞧见场景变了仍然未回神,心中震荡不已。他只以为澹台衡温和有度不失春秋,可是胸有沟壑之人,怎会看不出这耽误天下的最大巨蠹,便是君主本身呢?
他怎会看不出,若非君主不仁,朝堂民间,风气氛围不会祸乱成如此,后宫妃嫔不会被冠以祸水之名,和自己一样的忧国忧民之士,更不会毫无用武之地。
他争过!
纵使忠孝仁义,如四座大山压在他这储君身上,压在他数年学会的圣贤之道里,将他禁锢得喘不过气来,严于律己的君子也没有想过逃避。
君不仁,臣死谏,父不仁,子偿之。
他却既为臣,又为子。
所以今日,他不就是用跪,用等,叫登闻鼓响了,叫高枕无忧的帝王也骤然慌乱,奔出殿内,气急败坏说:“澹台玉衡!”
原来他名玉衡。
只是这个玉字,被生父毁了,被君主践踏。
直到落日真沉。直到他看见民生凋敝,无力回天,而他的父皇还在温香软玉怀里,痛骂将领之中无人可用。
楚帝喉间艰难。
他才碎己成瓦全。
澹台衡年长了一岁,身影却更清绝了。明明活着,与影却并无分别。他身上也还没有那厚重的大氅,可抵挡风雪。
他只跪问:“陛下扪心自问,真无人可用吗?”
楚文灼大步向前,只瞧见他面容的模糊,声色的沙哑,素色衣裳勾勒出他清减挺拔的身形,楚帝才发觉他这竟是出五服的服素装扮。
他心头狠狠一震。竟不知,也不想知这一岁发生了什么。是好友战死,是无力回天?还是他也缠绵病榻,再无力转圜了。
不知多少日,夜不能寐的储君站起,沙哑声音覆盖殿内:“三月前,北卫军败,陛下责令斩杀主将陈文彬。又一月,左营失火,处决兵士五百众。”
“又月余。”他的面容终于清晰,唇色却几乎没有,沉静瞳眸几乎没有光彩,可他仍然挺直着脊背:“粮草不动,北卫军全军覆没,主将虞宋。”
他哑声:“宁死不降,退敌三千余里。”
“陛下真觉大秦无将吗?还是能用的将,已被父皇,被谄媚弄权之人,给杀了。”
“澹台玉衡!你好大的胆子!”
那昏君暴戾,尖利,像是被谁戳破,推开舞姬,怒而拔剑:“我是你的父皇,你竟敢如此冒犯于我!”
澹台衡:“陛下忘了。”他抬眸,声音渐缓:“陛下已除了我的名,去了我的字,我已不再是公子衡了。”
大殿昏暗,香火萦绕。他在其中,神情难辨。他想那如今,我又是谁呢?
知己战死,至亲离世,朝野因党争横生,乌烟瘴气。
澹台衡咳嗽整夜,却几乎没有想到顾全自身,于是那双清凌凌的眼,也透露出单薄和孱弱来。
只是一岁春秋啊。他就几乎逼近了日后亡魂。
舞姬却颤声说了句什么,那昏君僵硬,过了片刻,竟换了副说辞,却又理所当然之模样:“你知道叛军打到了哪里。”
澹台衡注视着他:“安民军所过之地,百姓击鼓相迎。”
那昏君却骤然上前,一张被酒色掏空了的脸,暴戾阴森,隐隐带着凶光,凑到如玉公子身边,咬牙:“你知道他们打到了哪里。”
澹台衡终于偏头,只是那目光,实在叫昏君也怒气爆发,但昏君却按捺住了。
真是可笑,杀了无数言官,叫谄媚阿谀之徒大行其道的昏庸君主,原来竟也是知道该如何权衡利弊,细心思考的。
“你接了我的位,把他们打回去,然后再把皇位还于我,要么,你去跪降。朕就算亡国,也要做安乐王!”
楚帝瞳孔骤然放大,去看澹台衡。
澹台衡仍然立在那里,像是永不可能接受这个荒唐的提议。那暴君却将剑插回了剑鞘里:“京城还有一万多户军民。”
这是威胁。
但澹台衡闭眼。
楚文灼听见他问:“山河百姓,岂可轻易欺之?”
昏君也做好了他不接受的准备:“你不愿,我便一日杀一人!”
“那又如何!”楚帝几乎脱口而出,但无用。
亡国之君,向来是史书口征笔伐的对象,不必留名也可遗臭万年,可他没有拒绝。
澹台衡只立在那片刻,便回身。
昏君晓得,他这是默许。
不仅是因这朝廷仍是这昏君的朝廷,他知己战死,侍从尽叛,即便是搅乱天地,也难以扭转亡秦之败局。
还是因为,他有罪。
山河不可欺,但他既然一日是澹台,一日是秦曾经的储君,便一日是致山河破碎的罪人。且,安民军名声一向较好。
楚帝置身其中,几乎要怒喊,不要去,那叛军也不过是沽名钓誉,实则是如何折辱虐杀了你,你如今怎可得知?!
可澹台衡只是出殿后,对牌匾拱手。
这一拱手不是对他的君父,也不是对这恢宏庙宇,是对他有志却半路崩殂的救亡之心,是对这滔滔万民。是对他慨然赴死之志啊。
“纵山河可欺,我亦不欺我。”
他愿做这污民毁身之人。他愿知死往矣,此生不悔。
所以那日高台上,他按住了锈剑。
雪粒陡然变深,变重,迷了楚帝的眼。他看见万里河山,看见军旗招展!
看见长生祠里有如玉君子默然地点燃海灯一盏,看见冻死饥民间,有轮辙蜿蜿蜒蜒。
他看见安民军在狂笑,看见安民军的军师已经决意夺权,他看见那军师面色复杂地看着澹台衡。
他们一个于高台,一个于旷野遥遥相对。
那军师用目光说:“澹台公子,我的确很佩服你的才能,也时常叹惋秦为何不是你登的基。若不是生为储君,站在这里受万民朝拜的人可能是你。”
澹台衡也用目光回答说:“阁下不必如此。安民军有推翻秦的志向,却无力接手这庞大帝国。然,朝代更迭,屠戮暴君,民心所向。”
他的大氅,衣袍,在寒风中飘飘扬扬。他的身形于是模糊了,淡去了,变成那雪中无数的,很小的一粒。
但楚文灼看见,那上面全是鲜血。染红了倒下的秦字旗。
他向前一步,拔剑放在颈上:“今日,我且为君谋一由,光明正大叫安民军开辟新朝,助阁下登基,可否?”
那军师愕然,来不及说话,就瞧见那叛军似乎是被挑衅然后暴怒,挑飞了澹台衡手中断剑。
也将自己逼死亡君的罪行放大百倍,叫后来人得知军师篡夺这安民军领袖之位时,无不拍手叫好。
“来人!”
叛军将领怒指着面前不过十九的公子:“将此人拉下去五马分尸!不,凌迟!”
短剑怦然坠地。
那军师浑身冰寒,眼见他被拉下去,才猛然回身,只瞧见纷飞的血滴。原来那不是雪粒。
那是他的身躯。
“你是怎么死的?”
毁字剖面,三千六百刀,身中凌迟而死。
世事沧桑予公子衡一剑,是为叫他血恨,雪耻,叫他清清白白辞别此世。
然而他所受冤屈,哪里是一场大雪,是一把血染红的短剑抹得平的呢?
生民不如意,亡君死台山。
生前死后,玉再也不是他的名。
澹台也不再是他的姓。他只是一个被流亡迁徙的亡魂。数百年来,他从未安息。至今也未能。
作者有话说:
我是笨蛋,昨天码字的时候忘记存稿,直接发表了,今天更新的时候才发现淦,就当这两章是一章吧,给小可爱们造成误解了不好意思!紧急加更(不是)
感谢在2023-07-26 22:04:18~2023-07-27 10:4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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