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交给庞德安的书信中写澹台衡是“怀才不遇,故为此计”。
他们将他塑造成一个游手好闲,明明不学无术却似模似样的赌徒。
可赌徒哪里有遇帝王而不变色的气魄,有他海涵楚朝万千生民的心胸呢?
赌徒哪里有竹简书卷都抹去的清白声名,哪里有那一朝大雪——
他静静地阖眸,缓慢挺直脊背,跪按住叛军扔过来的利器。
楚帝闭眼,手中书卷还未落地,心中更似压了千钧。
二皇子还是不明白,那孽子还是不明白!
不说庞德安骤见这书卷时都勃然变色,哪怕是楚帝,楚文灼自己,都觉心中有烈烈情绪在激荡。
澹台衡能得自己看重,并不是因为他是前朝之魂,相反,因着他对自己身份的坦然无畏,自己对他还多有提防和警惕,凤凰台甚至到如今周围还有无数暗卫看守。
他能得自己看重,靠的是他对权贵不折腰气节,是对谁都无比沉静的默然温和,是他这个人!
而非史书上的只言片语。
他也终于明白庞德安如今跪求是为何。
帝王徐徐睁眼,复杂地看向面前的老臣。
澹台衡并非史书上一个虚无的人物,哪怕他并不存在,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这史书,这世间对他的误解从未停止过。
这些诋毁纷乱便如同亡秦国破那一夕的大雪一般。
君子自正,然而融雪如果要覆盖抹消一切,轻而易举,他又能为何呢?
他又能怎么做。
叛军入城,为君者不降便是又无数百姓奔波受苦,可他若降了,又对不起身后万千臣民。最后唯有接受世人安给他的罪名。
他唯有谢罪。
但瞧着眼前这些往来书卷,又去看二皇子备下的那些诬陷帛信,楚帝只觉喉间烈烈。
忍不住想问,澹台衡又何罪之有?他的罪从何而来。
难道是从他弱冠而亡,十九死国,却到如今也因君父偏心而不能瞑目,不能往生,惶惶然飘零于此世,连一点香火都要推拒中来吗!
楚帝胸中怒气忽起,却又发不出来,只能双手紧紧地按在扶手上。
一直到魏骆见老学士实在是体力不支,婉言将人带到侧殿去休息,龙椅上的帝王才复又慢慢闭上眼,语气沉慢:“澹台衡,他去哪了?”
魏骆斟酌着词句:“陛下忘了吗?澹台公子不欲陛下为他立庙劳心劳力,太常寺来禀为澹台公子立的庙均已停了之后,澹台公子便......”
楚文灼起身。暗色龙袍勾勒出盛年君主雄浑和不怒自威的气魄,他的步伐却罕见地有些快。
又问:“可是真停了?”
魏骆忙跟上,闻言立刻回话道:“太常寺张大人不敢欺瞒陛下,庙宇前日便停了。”
楚帝也不知自己在安心什么,但到了宫外,落车时却下意识地一顿,伸手将腰间的玉佩摘了,扔在魏骆掌心。
魏骆微讶,抬头去看主子:“陛下?”
此次楚文灼是匆忙出行,守宫门的几位将军都带着人匆匆赶上,尚不及皇帝驾辇迅疾,楚帝瞧见身后禁军队伍长长拖尾,一拧眉。
到底没让他们回去,只冷声:“叫他们在这候着。”自己不戴饰品,就这样走了进去。
留下魏骆收好玉佩,心中滋味难言。
陛下虽厉行节俭,也并不沉溺享乐,三皇五帝有的规制,却还是有的,如今却取了这龙佩,纵使陛下不说,魏骆也晓得,这代表陛下开始反思自己的吃穿用度,是否开始接近那昏君了。
既然开始反思,必然已然在意。
若这位公子真乃陛下的嫡子......
魏骆心中惴惴,撑着伞快步跟上。
九龙山其实无雨,因着是皇室用地,挑选的时候也极为注意,选了平坦地势低缓之处,草木微低,似一处小小高台。
澹台衡就在庙前,堆积的乱石还未成房宇,但已有了庙宇的样子,三人高,物料之间缝隙狭小,仅容一人通行。
楚帝走上前,原本想叫澹台衡加一件寒衣,余光瞥见细细雾气穿过他眉眼喉间,忽地一窒。再开口时换了说辞:
“庞学士来告朕,看错了你。”
他去看澹台衡反应,并不意外此人仍是一脸沉静。
从庞德安为他证实身份起,他便是如此。身为亡魂,他本也可穿梭千里,人世之秘,对他不值一提。
楚帝手指复又收紧,眼神更加沉敛。
所以,他也可能一早便知,二皇子与庞德安有陷害他的计划,自己,更是从云台寺处起,便处处算计着要让他为楚搏命。
但他仍是尊了他这帝王,为楚尽心谋划。
知晓何为帝王心术之人,是不懂愧疚的。
可楚帝在如今的澹台衡面前,却觉天青色帷幕下的细雨,一点点浇在他头顶,令他心中微紧。
澹台衡,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如此悲悯又如此冷落疏离,为什么如此令人生叹又叫他想敬?
正当楚帝还想进一步说出今日二皇子诡计首尾,叫澹台衡知晓自己并未被那孽子这手段所迷时,澹台衡却忽地动了。
并非迈步向前,而是身影,在闪动。
雨渐淅沥,他像是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动作缓慢凝住。
在这无人的破庙里,他的身影时浓时淡,时隐时现,在细密的雨丝穿透他薄薄的衣襟,身骨时,天地逐渐将他变成了那书信中他唯愿挚友达到境界的两句诗句:
至真至远至近,至虚至浅至深。
墨迹随着雨落的痕迹变淡了。
他也快消失了,直至有一刻,红色的伞尖,像是秋日倏忽而至的枫叶一般。
刺破澹台衡身际的一抹浅淡,墨晕染成的黑白,有个女子走出来,铁甲束腰,盔甲煊赫,手握红缨,马尾高悬。
凌厉眉眼犹带三分秾艳,却不是叫人觊觎,敢于惦记的容色,而是挑枪掀马,也叫众人不敢直直看去,飒气锋芒,锐利逼人的红。
澹台衡倏地顿住,眼睫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侧头。
一刹那,就算是雨丝都被拉长,天地都停滞缓慢。澹台衡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了。
楚帝来不及挽留,只看见那雨丝恢复正常后,同样轻而易举地穿过女子的红伞,长缨,和她冷冽静默的眉眼。
她没看见澹台衡,只望着这冷雨。
浑然不知在她之前,有怎样的一轮月慢慢的融化变淡,消失不见。
女子狭长的丹凤眼轻漫地一扫,魏骆屏住呼吸,下意识想保护陛下,却见她转来:“此是何时。”
女子抬眸:“可否告知?”
**
虞宋身上没有闺阁千金的内敛娴静,更不似弱柳扶风,哪怕同样也只是个亡魂,她的体态也笔挺如旗,双眸锐利得暗处躲藏起来的锦衣卫都心藏警惕。
周云更是借着拱手的机会抬眸复杂地打量眼前之人,瞧见她手上,腰间均是行伍之人会有的旧伤,垂下眉眼——
秦疏既然能将本就不是马甲人设之一的庞姑苏塑造到位,自然不惧像周云这样的人的查探。甚至,她还可以做得更好些。
所以魏骆将人迎进来时,她也只问:
“敢问公公,在我之前居住于此的亡者,是何人?”
魏骆一惊,徒弟黄安仍低眉顺眼地奉茶,知道陛下有试探之意的内监总管却是按捺住惊异,细细打量起眼前人来。
她并没有见到澹台公子,于理也是不该晓得澹台公子便是亡魂,还曾居于此处的。
虞宋却面色平静:“我非此世之人,你们初见我却并不慌张,此世民间有符咒贴画,可见装神弄鬼之术仍未消弭,你们却无人来驱逐于我。”
她话说得不急不缓,旁边伺候的宫人却更觉喉干腿软,只觉他们也随他们陛下,禁不住猜疑起亡魂会不会无所不知,更会抓他们去超度起来。
虞宋只是放下茶:从出现起,她就没有动用此世一物。“可见不仅是你等,就连你们陛下,也对我之前来者,颇有信赖。”
前者受尽宠信,她这个继来者,才不至于一露面便闻喊打喊杀。
魏骆:“将军说的这是哪里话,将军既是远道而来,又与陛下有巧遇之缘,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奴婢也是要代陛下招待将军一二的。”
这话里有两个陷阱。一是他未提澹台衡是百年前亡魂之事,又刻意说千山万水,将亡魂现身的因由引向了距离,若虞宋心怀鬼胎,恐怕即刻便露出了马甲。
二是他未提亡魂男女,又说巧遇,只怕初闻此言之人只会以为亡魂与君主别有邂逅,不管不顾便要如同之前得了信赖的亡魂一般,结交他们皇帝——
虞宋眉眼冷清地看向魏骆。
直看得这位大内侍奉的内监总管面上笑都坚持不下去,她才道:“不知这位陛下有何需我佐证。”
虞宋语气并不恭谨,坐姿更是有如开弓的弓箭一般,张满了攻击力与杀气,叫人无端紧张。
这话却说得好像是她在给予这位陛下恩赐一般,茶杯被她一放,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陛下怀疑,我可为他甄别之。”
做他勘正别有用心之人和亡魂的镜子。
虞宋这步棋,实际上是一步保棋。
何为保。
马甲在绣花的时候,秦疏正拿着笔往墨迹浸透的宣纸上点“点”,蘸满墨汁的笔尖压下去,再轻提,一个浑圆雄厚,不似女子字体的“帝”字便跃然纸上。
秦疏便也提笔,继续在“帝”这个字笔画构成的迷宫上随意落点,画蛇添足:“保了的,才叫落锁了。”
而之前,澹台衡的身份的确是亡朝之魂这件事,是没有落锁的。
即便庞德安证实了,楚帝相信了,她更替换了史书书页给他们留下那么多绝笔,秦疏也还是不觉得,自己可以靠楚帝那微不足道的信任赌这一次二皇子不会成功。
但二皇子没有成功,在她预料之内,毕竟只要是有成的帝王,鹰犬总是多的,二皇子又犯了如此大的错,手几乎伸到了内阁,楚帝不可能不盯着他。
既然盯着了,就不可能不发现二皇子愚蠢到反推了秦疏一把的诬陷行为。但这还不够。
“帝”字上多点的点将空白部分占满。
即使楚帝已经相信了,庞德安也弃暗投明了,秦疏还是需要一个人,去验证,去提防,去锁定澹台衡这个人,在楚帝那里完全没有崩盘。
庞安德若还是诬陷了,就交给锦衣卫;锦衣卫还是没发现,那就交给楚帝;楚帝若还是怀疑,突然出现的虞宋,便是这个环节里保密的最后,也是最重要一环。
因为,她是第二个真实的,在澹台衡说史书上无法提到,不能提到的,亡秦末世中,第二个人。
纸张被墨迹染毁了,秦疏却很满意地拿起端详。
是亡秦一切的曾经。
楚帝其实并不怀疑澹台衡,相反,经过这几遭,他对澹台衡的怀疑已接近于无,他留下虞宋,更多的是想要求证。
他想找到除却香火和功德外真正可以留住澹台衡的人,他想留住那个亡魂——为此他甚至接纳了虞宋。
可他对虞宋重来一遍的怀疑不是秦疏想要的,她这么费心尽力,前期无比耐心,无比谨慎地等待楚帝入局,也不是为着这一刻。
两个马甲都出现了,楚帝的计划攻略度却还是初始的一个零。好的谋士是不会等的。
而她还不仅是谋士,还是谋定足动,不谋定也能随心而动的千军主将,是麾下无有千军万马,也能轻易扭转乾坤的第一人。
虞宋负手立在荷花池前,瞧见亭心琴,忽地顿住。
楚帝已着旁人与庞德安等,戴罪立功,将史书偏卷乃至市井杂谈话本中,提及死在九龙山附近,年约莫二十,一袭红衣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是何人,自己也到了御花园中。
处理了澹台衡之后,楚帝再应付起类似的事来,已算是得心应手。但靠近虞宋时,仍感觉到一种不易接近的冷然。
这种冷然并不同于澹台衡身上有时可被消解,也没有攻击性的疏离,也不是故意为之毫无杀伤力的抗拒,而是自然而然的,就如同夏虫不可语冰,蜉蝣难晓天地的距离。
楚帝清楚地知道,此人与他同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不是同样的心性,志向,甚至可能不同属于一朝。
可他们今日却仍然聚齐在了这里,成为万千众生中,不可不碰面的一支。
女子微微侧身。
楚文灼:“大楚疆域广博,气候多变,初次到此,也不知将军是不是习惯。”
这是一句试探。他见她为将,便猜测她是为扩本国疆土而四处漂泊。本朝历代都看轻女子,却也不是所有女子都无记载,所以那句“初次”又是试探虞宋是不是第一次到这里。
但虞宋只是望着眼前连绵烟雨:“秦也纵横百里。”
秦,这个熟悉的国号令楚文灼心中一跳。
还不等他为帝的本能,越过这些日子他对澹台衡的了解和熟悉,使他脑海中掠过“此二人都来于秦,是否太巧了些”的念头,那女子便接着道:
“只是秦战车遍地,恐怕不如陛下的家国如此安和平煦。”
又是战火,楚帝心中本能地一沉,忆及澹台衡即位之前,有一君父便是奢侈迷乱,荒唐不堪,也不知此女子所处朝代是此之前还是之后?
“将军虽未告知名讳,却可看出将军谋略过人,聪慧难当,莫非是君主不仁,才有此灾殃?”
虞宋看了楚文灼一眼。
如今之帝王眉眼沉肃,表情看不出任何试探揣测之意,虞宋却已回过头去。烈烈战甲,鲜红军衣,勾勒得她像是天光未暗中,余烬未灭的新日。
又似将熄,又似欲要燃起。
这样矛盾的两种感官出现在这女子身上,更叫帝王为她来处和朝代深思。
虞宋却道:“他不会。”
这三个字叫楚帝心悸,也叫已隐隐猜出的魏骆忐忑难安起来,止不住地去看他们陛下,甚至有些想不顾陛下威仪去出声制止。
女子却接着道:“也不是他。”
“那是何人?”
这一声又急又快,若不是楚文灼压着,早叫人知晓他心中真正想法,可虞宋仿若没有察觉一般,又或许她早已察觉,只是并不在意。
她手中消失的红缨枪又被她握在手中,长似尖刀可碎月,硬比金铁可破天。红缨枪沉而锐,盖不住将军眉眼与身际锋芒。
她不看旁人,只立在湖边,像是站在山巅。
脚下万家灯火,城墙高张。她拉满弓弦,将箭抵在铁甲之上,指骨绷紧间连月都被拉扯到极致,天地也像是一面大鼓,在被迫震荡着,发出阵阵轰鸣。
楚帝猝不及防间看见此间千军万马奔腾的虚影,呼吸一停。却又看见将军手握□□,跪在尸山血海一片泥泞,跪在两败俱伤退敌自亡间,朝北一望。
敌军有心折辱。
知道经此一役,故国起码有十年不受胡人侵扰的女将军却慢慢地立起,想起出征前她与好友弈棋。
“不后悔?”
“不后悔。”
虞宋:“他能安民乐教,又长于政务,深知秦受巫蛊弊端,又是人敬人爱的公子衡,人人皆知,他友爱兄弟,不肖其父。”
她垂眸:“我信他。”有重振弱秦的那一天。
她甚至不知他已于那日以死殉国。
万民唾骂,魂销身陨。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