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廖封第一面,赵谨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无非是觉着受了愚弄,以为高人不愿出手帮乾阳才派一小姑娘过来敷衍他们。
殊不知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对天下局势的把控远远在他们这些将士之上,亦高于那好战的乾阳君主武阳王。
武阳王觉察不出寻杜之战暗藏的危机,赵谨却能一语点出这危机具体来自何方。
于兴而言,寻杜如同晴日蓑衣,可有却无用。哪怕它就位于兴西长城脚下,对于兴来说,寻杜也是个无甚威胁的地方,究其缘由乃是单靠一座摆在明面上的小县城几乎不可能自下而上攻破兴国壁垒。
赵谨猜武阳王打算夺回寻杜之后强攻兴西长城,那实在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诚然,兴西长城想不流血拿下是痴人说梦,但可以做到伤敌一千自损五百,恰好兴国主动送来一个机会……此为后话。
言归正传,乾阳与兴接壤土地四百余里,兴若要进攻乾阳必择交通发达的要地占据,比如与寻杜横向百里之距的易守难攻凌云关。
凌云关建在两座极陡高山之间,地势甚高,又垒城墙五丈,令来犯者望而却步。凌云关之后是乾阳所在峻州难见的大片平原,四通八达,可往来乾阳重要的粮邑商邑,且乾阳都城峻阳就在这片平原中心。
是以攻破凌云关如同扼住乾阳咽喉,何况兴尤为擅长平原战。
与兴相对,寻杜对与乾阳北疆接壤的北国来说恰似冬日里的炭火。
在乾阳与北国之间横亘着极长山脉以及重兵把守的御北关,北国攻打乾阳的路被完全封死。可一旦兴将寻杜赠与北,北国就有了进攻踏板,随时能够出兵与兴合攻乾阳。
一言以蔽之,北会借道兴,援兴助守寻杜,兴则声东击西派大军攻打凌云关。
假使乾阳不知此情,十万大军又因北插手而苦战,难免不向后方求援,到时离寻杜较近又基本不会出现防守危机的凌云关很可能会出兵增援,从而陷入空虚之态,到时兴的大军必将趁虚而攻,凌云关危矣。
就算知晓此情,乾阳这几年经历两场大败一场惨胜,即使有“全民皆兵”与“十三从戎”两项不仁法令,目前也只能集结这十万兵马,其他要地兵马于情况危急前无法抽调,而情况危急再抽调为时已晚。乾阳会不会重视自凌云关出现的危机也很难说,毕竟那座关号称峻州天堑,难保乾阳不会蔑视来犯之兵,犯轻敌之错。左右赵谨不会指望乾阳能有作为。
如何用十万人既收复寻杜又守住凌云关即是此战关键。
廖封俨然毫无办法,于是他躬身抱拳,以恭卑之态恳求道:“还请先生为我军出谋划策。”
赵谨轻笑,未伸手将他扶起,而是坦然受其礼,道:“将军可放心,我既为此而来,自当尽力而为。若将军信得过谨,便即刻做好守营安排,再召左军将领前往右军所在嵇安平原。”
看出廖封有疑,赵谨语气渐冷,倒没有出言讥讽,仅说:“我惯做最坏打算,我不信你三军内无奸细,也不信你的谋士之中无奸细,是以我只会将计谋告知你三军领首三人。诉谋之地定于嵇安平原,总比你中军丘陵与左军森林要不易隐藏斥候耳目。再有,你离开此地,倘若真存在奸细,那奸细必将急迫,亦必将更为小心翼翼,毕竟你中军大将会走无非是猜测营中有奸细,心虚者想来会与平日不甚相同。”
简言之,此乃察奸反间的好机会。
“封受教,请先生稍后,封这就按先生之言安排。”
至此,廖封对她再无疑,那悬挂于空为一圈青芒环绕的星愈发夺目。
她猛地睁开眼,营帐顶映入眼帘。怔了两息,一双剑眉微微内拢。
林骁做了一个梦,梦到什么不太记得,只记得有一道冻得人哆嗦的青光突然乍现,而后她就醒了。
坐起来抓抓头发,眨眼适应营帐的黑不隆秋。她睡在靠边位置,旁边是快把王踵武压死的郑直。林骁伸手将郑直拽到他应该在的位置,总算让仍睡着的王踵武喘了口气。
既然已经清醒,约莫就睡不着了,林骁遂起身离开鼾声如雷的营帐,到排忧坑解急,随后在营帐前打了一套拳活络筋骨,同时体会气的流动。
她尝试像西阿星那样聚气,可惜让气动起来不难,一尝试聚集必溃散,气根本不服从于她。
“军无旗不聚,无令不行,气同样如此。是故驭气当先立旗再下令。”
收拳收势,循声望去,只见西阿星正往她这边走来。
西阿星依旧缠了很多布条,尤其是脸上,只露出眼耳口鼻,其余地方被布条遮蔽,头发且尽数拢起,扎成一板正的发髻,比林骁这随意绑束起的头发规整得多。
待他止步,林骁厚着脸皮开口:“西阿星,可否请你教我如何驭气?”
“无不可。”
话音落下,他站着不动,林骁也不动,光盯着他那盛着死水的双目,冷风一点点蚕食打拳生发的热。
等了许久,林骁耐不住呼唤一声:“西阿星?”
西阿星淡淡言之:“贫道可传授你驭气之术,须得你拜师才可学艺。自拜师起,你即是贫道座下大弟子,你须得做到三件事,即师命不可违,阴邪不可沾,心德不可亏。你若能做到,便跪地叩首三下,由天地作证,拜贫道为师。”
林骁这才了然方才何故静默,她赶紧依言照做,无丝毫不愿。叩首三下毕,直起上身,额头通红一块,她郑重道:“今林骁拜西阿星为师,必做到师傅所言三事,天地为证!”
“善。”西阿星应,将她扶起,“军中不便以师徒相称,外人前你且唤贫道为道长,待之后你晋升为将,再以师徒相称。”
“是!”林骁抱拳微拜,未想师傅如此信她能成为将军,那份初识未久的生疏随此信任而消散几分。
“林骁,你可有须向贫道坦白之事?”
林骁正犹豫此事,师傅既问,她即细声答:“有,其实我乃女扮男装,还请师…道长莫怪我拜师前未坦诚。”
“不怪。”西阿星压低声音回之,“贫道亦同你一样。”
啊?林骁惊得瞪大眼,略显失礼地盯着师傅的脸瞧,这一细看发现了端倪,她师傅根本没有受伤,却缠着这么多布条,怕是面貌太柔,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女子,故而以此遮面。
“道长,也是被征来的吗?”她觉着师傅乃世外之人,约莫和她一样是故意到这军营来,就是不知是为何故。
“贫道之事尚未至言明之时,你且抛去杂念,随贫道修习驭气之术罢。”
“是。”林骁收起好奇心,跟随西阿星来到水井边,不知要做什么。
“打一桶水。”
林骁照做,轻松打上一桶水。
随后西阿星挽袖,蹲下,将食指探入水中,不动分毫,可那桶水竟逐渐由涟漪浅泛变成越转越快的漩涡。
林骁沉下心感知,果然气在向师傅的食指处聚集,不断搅和这桶水。
“你所见何为旗帜?”
“手指。”林骁即答。
“错,再看。”
不对?林骁蹙眉,再度阖目细细感察多时,终于发现在那气的正中,不,准确来说是师傅的指尖处有一团更浓郁的气,这团气不与天地之气相融,却被天地之气所缠绕。这是什么?自何处而来?
她不解,遂如实道:“道长指尖处有一气团,正引气相缠。”
“不错,此气团名炁引。”西阿星边解释边用另一只手在地上写出这二字,“炁引自内而发,乃内气凝聚而成的引物,导引物出体而不与身断连,即成炁引。驭气大成者全身上下无处不可生发炁引,更甚者以所持之物生发炁引,而初入此道者多从手足始修,以手指手掌或足底生发炁引。故驭气之道有三境界,手足境,身境,器境。贫道便是器境。”
难怪师傅会让她觉着无力超越,原来师傅已达驭气巅峰。与之相比,林骁这天生神力似乎有些不够看了,她倒不嫉妒,只是以前虽面上谦虚,但其实以己身天资为傲,眼下得见人外人,在警醒自身时多少有点受挫。
似察她心绪,西阿星宽慰一语:“你不必与贫道相较,贫道身负家族传承,天生即至身境。你亦受天所眷顾,天生神力,灵觉玄感,此二者已超越天下无数人。然天之材不细心栽培、修剪杂枝亦会泯然于众,切忌勿自得自满躁急惑心,而当戒骄戒躁,潜心修行。”
师之言发聋振聩,林骁心神一震,肃然抱拳道:“骁受教,道长放心,我定会常省自身。”
“善。”西阿星微微颔首。
趁大家尚未起,林骁得师傅教导,跨驭气入门第一坎——感内气。
凡有动,便有气游走内外,外为天地自然之气,内为化归己用之气。随出拳踢腿,内气行于经脉,通关窍,生发劲力。越通顺,气力越不受阻,拳脚之威越大。因此,内气又可称内力。
感内气,先从动而感气始。师傅教之拳法一套,这套拳法能够引导内气通全身经脉,走四肢百骸,能够越练越舒快,越练越少疲累,且能在无形中转化更多的天地之气滋补自身,将内气凝练得更为厚实。厚实的内气可于攻时引雷霆,守时垒土墙,在驭气之时更为游刃有余。
林骁天生就对武道有几分敏锐,师傅打了一遍拳,她便记住七八,再被纠正一遍即打得有模有样。只是第一次打拳打出冷汗,打到快疼昏过去,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把牙齿咬出血,才不至于呼出痛声,又额角烧疤灼痛至极,才不至于因为昏厥半途而废,可见她体内经脉关窍大多未通顺。
此外,她越打越能嗅到一股子极其难闻的臭,似乎源于自身?林骁惊疑,但见师傅没有阻止她继续打拳,故暂且将这怪异抛于脑后。
半个时辰后,林骁才把这套拳完完整整地打完,此时她仿佛刚从泥水里捞出,全身上下散发着异臭,比那排忧坑的味道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阿星不愧是世外高人,站在林骁面前眉都不皱一下,依然不紧不慢道:“气通排秽,趁五更未至,速去沐浴一番,贫道为你把风。”
“多谢道长。”林骁忍受不住这股臭,赶快打了水往语儿姐告知之处去,不知不觉,脚步轻盈似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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