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简上只有一句话:若有需要,可往营盘西南角木屋沐浴,两更后无人,柴可用。
林骁微怔,抬头看向刘语儿,刘语儿对她笑了笑,又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她不要告诉别人,亦是在表明她不会将林骁的秘密泄露出去。
对着这双真诚明亮的眸子,林骁不想怀疑什么,便诚恳地向她道了声谢。同时她难免好奇,刘语儿怎么发觉她是女子的,难道她有何处露了马脚?
须得问清楚,不能让更多人发现,于是林骁凑近她一些,细声一语:“你如何晓得的?”
刘语儿无言,歪头思量几息,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见状,林骁努力理解,不确定道:“感觉?”
刘语儿点头,笑一笑。
竟是感觉她乃女扮男装,这林骁怎么改,她已经够不像个姑娘家了吧?林骁皱眉,苦恼。
正犯愁着,刘语儿扯了下她的衣袖,在林骁看过去后一通比划。
林骁一点点读出她的意思:“你说,不用刻意,顺其自然就好,旁人非女子,不会太敏锐,如有必要,你可以帮我。”
刘语儿惊讶挑眉,轻缓地鼓了两下掌,肯定了她的话。
“多谢,日后刘姑娘若有用到我的地方,骁义不容辞。”林骁向她抱拳,虽为了避免太显眼而未站起,但低头致谢,尽显诚恳。
刘语儿摇摇手,又试探地抚了下林骁的头发,这让林骁忽然想起方才刘属长所言——刘语儿有一个夭折的妹妹,再瞧刘语儿的眼神,果然见着怀念与怜爱。她原是将她当做了妹妹,林骁倒不觉着冒犯,如若能让眼前善良的姑娘心中多一分慰藉,她且算是做了善事,多少洗去一点杀人的罪孽,何况多一个姐姐就是多一个家人,林骁亦是欢喜的。
于是林骁主动道:“我可以唤你语儿姐吗?”
刘语儿眨眨眼,嫣然一笑,重重地颔首,眸中藏着星点泪光。
“语儿,你去帮小全缝一下破损的营帐,那小子手粗,别回头漏风,让大家伙染上风寒可不好,这里交给爹就行。”
得刘江呼唤,刘语儿只能不舍地与林骁挥手作别,走前又抚了下林骁的头发,她温柔的眼眸仿佛在说:阿姐先走了,明日给你带好吃的。
全然把她当作孩童看待,林骁有些不习惯,她还是第一次被姐姐关爱,恰似冬日里一碗暖粥下肚,又暖又高兴。
林骁目送她离开,一时沉浸在喜悦之中,忽的一道隐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林骁猛地回头,未见异常,郑直在猛吃,王踵武在安静吃饭,其他人在说笑,似乎和平时无甚两样……不对,王踵武吃得太慢了,这么久,他才吃了不到一半。
再连系方才她和语儿姐有点亲近,林骁明白王踵武何故无甚胃口了。她可不会放着误会不管,尤其是和同袍之间的误会,遂走向王踵武,撂下“我认她做姐姐了”这句,在王踵武倏然抬头时冲他挑眉一笑,又言,“不论如何,你可别欺负我姐姐。”
“我,不会,你放心,我也只是有点……你懂我的意思吧。”王踵武红着脸别开视线,又挠了挠发痒的鼻尖。
林骁不懂,她没有心上人,不知道那种稀罕之情是什么样的,不过她能感受到自王踵武身上生发的喜悦,与郑直谈及小花的时候很像,但又不是完全一样,故懵懂地点了下头。
之后无言,有几分尴尬,庆幸的是林骁的肚子叫了,让尴尬消散,不幸的是,那锅粥干干净净,刘江也离开了。
“给你,林骁。”王踵武从他的包袱中取出仅剩的一块干粮。
林骁没有和他客气,拿来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每次都会剩一块干粮啊?”
她早在昨日就把身上的粮食吃光了,估计其他人也一样。
王踵武笑笑,垂目陷入回忆。
“我爹战死后,我家没钱买粮,那时又闹了饥荒,我娘为了让当时身子骨虚弱的我活下去,和那些饿极的人抢一块干粮,她抢到了,但流了好多血,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她哭,她往我嘴里塞干粮。我吃了,她笑得很灿烂,我让她也吃,她却摇头说不饿,拦着我的手。我不敢乱挣,她笑着哭,不断嘱咐我要好好活着,别饿肚子,还让我别荒废练武,身子再弱也要练,要和我爹一样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但别张弓了。我爹就是因为善弓又有些名气,敌军才会针对他,让他死在了战场,我娘怕我也这样。”
他闭上眼,语气平静,可林骁见着了那份平静之下的哀痛,她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
“后来……我被我爹的同伍及时救了,没有死在饥荒,我便不管走到何处都会留出一块干粮,直到再得到新的粮食,再留新的一块干粮,我很怕,很怕我会因为一块干粮又失去重要的人,是以我留着一块,这样就不用担心会饿死,不用去抢了。”
“抱歉。”林骁握着剩下的半块干粮,心揪得慌,她也想她爹,想她枉死的娘,以及姑姑一家。
王踵武摇摇头,抬头望天,今夜没有漫天繁星,只有北辰星一如既往的明亮,他忽然道:“林骁,你想成为英雄吗?”
“想,我想成为让乱世结束、天下归一的英雄,想名留青史,让我爹、我娘、我姑姑一家都跟着沾光,都能不被忘记。”林骁亦望向天空,所见不是北辰,而是一颗悬于头顶的为一圈赤芒包裹的星星,那颗星正散发着耀目的红光,她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似乎一直跟着她,且在这几日愈发明亮。
“你的志向很了不起,林骁。我与你不同,我不想做英雄,不想留什么名,只想乱世尽快结束,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看见百姓圆润肚皮,发自内心地笑,而不是骨瘦如柴,悲天恸地地哭。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你的志向很叫人钦佩,王踵武。”林骁真心实意地说,同时并不认为自己的志向低人一等,除了当下能说出口的,她更想以女儿身入史书,想让天下有志女子入史书,不是作为祸国殃民的妖姬,而是作为还天下苍生以安的巾帼英雄。
她期望能凭此让这世间对女子的压迫与不公变得少一些,让女子不会低人一等,不会任人宰割,不会不管立多少功都不被国、不被天下承认。她还想以后做了将军就建一支女子军,让被迫入军营的女子不那样惨,让她们也能靠自己活,也能昂首挺胸说一句“女子本就不比男子差”。
“为有朝一日实现你我鸿鹄之志,须淬炼这一身血与骨,待来日披荆斩棘,拼杀出一条可供前行的光明道。”林骁伸出未握着干粮的左手,握成拳,停在王踵武身前。
王踵武笑,伸出拳头,与之相碰,言之:“一同,前行。”
“哎!干啥呢,带俺一个!”
突然,第三个拳头怼在两拳之间,郑直还因为跑得急打了个响嗝。林骁二人对视一眼,哈哈笑出声,郑直不明所以,傻乎乎地跟着笑。
三人的笑声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并不起眼,然于这小小角落,笑声出奇响亮,将三颗赤诚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头顶的星赤芒更盛。
她似有所感,仰首望向夜空,但见顶上命星青光躁动,远方那颗染赤的命星正散发光辉牵引她。
她不悦。
“赵姑娘,此处已是清静地,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面若冠玉覆沧桑的男子收敛一身武威,给足面前少女以尊重。
她却未立刻如其所愿,而是扫视四周一圈,又抬首仰望夜空,繁杂的命星显现,未见着有隔墙之星,这才淡淡一语:“我予你三言,你即可知我本事如何。”
“请。”
“第一,乾阳此次收复失城意在来日以之为踏板谋兴之国土。”
男子眉毛微动。
“第二,寻杜于兴无用,然于北有大用。”
男子眉心拢结。
“第三,兴谋在乾阳凌云关。”
男子瞳孔骤缩。
乾阳失城寻杜,那小小城池所处乾阳边缘,有一条山脉隔绝他地,交通不达,城小人稀,农田不丰,非商路必经,于乾阳而言算是可有可无之地,何况寻杜背靠林海,面朝平原与兴西长城,易攻难守。然而乾阳仍愿派十万大军收复失城,表面是想一雪前耻,重立武威,实际是想夺回寻杜以便攻打兴西长城,像爬会鹿山进回谷伏地这种蠢事乾阳显然不会做第二次,于是兴西长城就成了乾阳进攻兴国的必经之路,不受两国重视的寻杜就成了重要边城。
因此,武阳王才会对至今未尝一败的上将军廖封寄予厚望,期望他能一举夺回寻杜,可廖封明显对此战并无把握,若有把握就不会借某人之手请来世外高人做军师,世外高人就不会故作闭关,故意将其徒派来相助。
那高人之徒便是廖封眼前这十三稚龄的少女,头戴银角冠,身披大红袍,腰别白玉笛,自雪山而来的准青星命者——赵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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