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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左思嘉出席这场应酬很顺理成章。于公, 他代表SideI中国部,于私,他舅舅最近投了几部亚洲电影, 也向国内演员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再说了, 对他来说,这里的熟面孔太多。

    狭小的交友圈里,年轻人们是靠父辈的关系筛选到一起的。说有感情,不太真实, 说有利益,一点点吧。几个人聚在典礼二楼的休息区, 有人坐, 有人站着,或者依靠在沙发扶手上。

    听到那个名字时,左思嘉说:“伊九伊?我认识这个人。”

    陈桥很惊讶:“真的假的?怎么认识的?”

    旁边有人热衷于揭人老底:“你之前说追过,结果被拒绝的员工是不是就是她?陈桥,你不是自夸战无不胜吗?”

    陈桥不高兴, 反唇相讥:“滚你丫的。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来个富婆就恨不得脱光衣服,带着钢丝球投怀送抱?有本事你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赌不赌?十万。我能拿下。”

    旁边人起哄, 还有其他人也说要上。

    当时陈桥去老爸公司, 偶然对此女一见钟情, 第一眼就看上了。他用他常用的套路, 露露手表和车钥匙, 问电话, 邀吃饭,夏天问去不去冲浪, 冬天就问去不去滑雪,春秋季节露营划皮艇。结果伊九伊理都没理他,让陈桥好不羞窘,丢脸一场。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左思嘉拿着空的香槟杯,无意识地把玩——握住细长的杯身,向上抛,落下时抓住杯口,然后再重复,这样将高脚杯当玩具。

    陈桥观察到他,提议说:“左思嘉,你也赌吧?”

    左思嘉说:“关我什么事?”

    “打赌呗,能到手我给你五万。”陈桥刚摘牙套没多久,闭上嘴巴,用舌头舔舐牙齿。

    在这群年轻、有钱又有闲的孩子中,陈桥做惯了中心。他是独生子,父母各自都有产业,

    富到能让他在街边随手施舍乞丐几千块钱。他高中是在澳大利亚读的,大学考上了出了名压GPA的名校,证明了他不是不学无术的饭桶。

    那时候,他有个发小也在美国。虽说两人离得不近,一个在伯克利,一个在费城。

    小时候他们上过同一个补习班,常常在大人的饭局上遇到。陈桥的父母从不拿左思嘉跟陈桥比。因为左思嘉是超越了“别人家孩子”的存在。有的成功之路不可复刻,只有那一两个人能走。他就是被选中的人。

    准备毕业作品时,陈桥想请左思嘉客串,也让发小见识一下自己如今的样子。优秀的学生作品能送去参加电影节。

    可是,他却得到消息,独奏音乐会后,左思嘉要和世界闻名的指挥大师及室内乐团去巡演。

    左思嘉总是高人一等。不过,好在命运爱折腾人。回到现在,长大成人,人生、事业经历了几番波折后,在国内,他们时不时还能在同一水平线上碰面。

    其他人三三两两表态,有人看陈桥眼色,说赌左思嘉失败。

    “你们最近是不是澳门去太多?”左思嘉觉得滑稽。这就是他讨厌他们的时候,“我缺这点钱?背了债就直说,大家认识一场,我给你们一人五万块。”

    陈桥也只是心血来潮,不玩就不玩呗,末尾随口一提:“我听说她跟夏郁青也有关系。”

    左思嘉忽然来了兴致:“什么?”

    结婚之前,夏郁青和他们也有来往。陈桥说出自己听到的传言版本:“夏郁青不是才结婚没多久吗?她老公之前就和伊九伊有一腿。结婚那天,她婆婆还为这件事发飙了,闹得挺好笑的。假如她真是余贵聪的女儿,条件这么好还跑去做小三,很贱对吧?”

    左思嘉拿着香槟杯,停顿了一下,说:“嗯,挺贱的。”

    陈桥侃侃而谈:“是吧!所以我觉得,她有背景的说法也是假的——”

    “我说那男的。”左思嘉说,“脚踏两条船,耽误两个人。挺贱的。”

    陈桥话到嘴边硬生生断了,暗骂左思嘉神经病。大家都知道,夏郁青是左思嘉的前女友,而且还挑了个好时候劈的腿。听到前女友自作自受,过得不好,正常人不该高兴吗?

    但是,他还是会顺着左思嘉的话说:“额……就是说啊。”

    左思嘉面上不显,却陷入沉思。突然一下,很多事连成线——陈桥是他很亲近的发小,他不说信他的话,却也没有不信。虽然陈桥是个不讨喜的家伙,但还没到去造人谣言的程度,小时候他闯祸,明明能推卸责任,却只眼泪汪汪来左思嘉家避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结婚前夏郁青向他发出种种信号;清晨在酒店偶遇伊九伊和何嗣音;谈起何嗣音和夏郁青的婚礼,伊九伊迟疑的态度。不一定,但不是不可能。

    夏郁青那则以“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开头的消息在心上浮现,仿佛吸足水份后鼓胀的尸体,怎么都压不下去。

    婚纱照里,拥有圆润下巴的男人突然变得清晰了。其貌不扬的人深藏不露。左思嘉抑制住现在就去绑架何嗣音,然后带到土耳其山里撕票的念头。

    陈桥又嘟囔:“但是,那女的也够傻的……”放着那么多人不要,非选一个胖子。

    左思嘉不了解伊九伊,只凭借依稀微妙的印象发表观点:“被骗了吧。”

    针对这句话,有人在发起嘲笑:“左思嘉,你很容易被女人骗吧?”

    他讨厌他们戳他痛处,故意口出恶言:“就她那样的?”手机屏幕亮起,同来的同事发来消息,有需要左思嘉出面的场合,他该走了。

    他们还在谈刚才的赌局,眉飞色舞,意乱神迷。

    左思嘉已经起身,穿好外套,却不急着离开。

    他不慌不忙,依次翻找左右两侧的口袋。最后,他摸出钱夹,翻出一张名片。像往常喝酒打赌谁买单时抵押金卡、黑卡、乱七八糟卡一般,左思嘉将写有自己名字的卡片放进水晶冰桶:“我赌。”

    他后退,手拎着玻璃酒杯,往上抛,交替接住另一侧,冲没回过神的众人一笑:“刚才说要跟我赌的,四个人,四十万。”

    穿过走廊,左思嘉低头沉浸在思索中,全然没留意,一旁有人影退回视线死角中。

    墙后,伊九伊抱着手臂,不由得去摸香烟,叼进嘴里,又想到不是吸烟区,匆匆摘下来。

    左思嘉走回大厅,把空酒杯交给侍者,先跟称呼他为“SiJayaa”的外国人握手,用英语攀谈,然后是中国人,也是下里集团的创始人,陈桥的爸爸陈岩。

    下里集团在筹备国内交响乐团的节目,计划编写左思嘉为一个视角。

    陈岩对左思嘉说:“好久没见面,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看似很普通的寒暄,左思嘉听了马上说:“是我不好,没安排时间去拜访陈叔叔。”

    陈岩一听,越发喜欢,又跟自家儿子做比较,感叹左思嘉怎么不是自己亲生的:“我和你爸爸妈妈认识这么多年,他们照顾不了你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陈叔叔说。”

    左思嘉笑笑,跟他谈新闻版面的事。“菁莪之音”音乐会的宣传做得不尽人意,他还想临门补一脚。

    简单聊两句就敲定新的工作,陈岩介绍了负责手机新闻软件的下属给他。

    临分开,陈岩忍不住和他再聊几句闲话:“钢琴弹得好,工作也做得好,要是陈桥有你一半懂事,我做梦都笑醒。他那小子,现在还是跟着大人背后捡点剩饭吃。我很好奇,你怎么还愿意跟他玩?”

    简简单单几句话,破天荒地害左思嘉茫然。

    为什么?他没仔细考虑过。父母出家后,他对童年的记忆开始急遽变淡,和小时候的朋友在一起,偶尔能回味起一些。

    这些人当中也包括夏郁青。

    左思嘉和夏郁青相识在幼儿园。他父母把全部积蓄投入生意,住在爷爷单位分配的房子里。他家住在夏郁青家楼下,有时候,其中一方的父母忙,就会委托另一方的父母帮忙接送,有时也一块儿吃饭。

    上小学时,两个人都在少年宫报了课外班。夏郁青学唱歌,左思嘉学钢琴。上完课,他们会在面包房买甜甜圈,边吃边回家。那个年纪的孩子很单纯,友谊也诚挚,他们说将来要一起表演,左思嘉给夏郁青弹伴奏。

    然而,很快,夏郁青要好好上文化课,改学了英语。左思嘉也被少年宫老师引荐到更专业的老师那里。

    他父母宣布出家时,左思嘉一个人在国外,夏郁青担心他想不开,和他打了十几个小时的电话。

    于他而言,她曾经是家人一样重要的角色。

    典礼结束,左思嘉打车回家。

    冬妈回自己家了,他一边在家里转圈一边喊猫:“恶心?”

    晚上有定期的心理咨询。他左手拎着公文包,右手抱着猫,走进房间,打开电脑,准备连线。照惯例聊了最近的事,其中,当然有这一天才发生过的遭遇。

    左思嘉说:“其实我也有过这种想法,要是夏郁青不幸福就好了。但是,真的知道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奇怪。我隐约有预感,结这个婚,她可能很痛苦。”

    咨询师说:“所以你答应他们打赌,就是为了用这种方式帮助她?”

    有的时候,自己的想法并不比别人容易捉摸。左思嘉思索片刻,然后说:“我不知道。

    “反正那个人肯定对我没兴趣,我对她也没意思。我们不来电。我见过她两次,什么都没发生。我只要做做样子,陈桥他们不会凑这个热闹跟我抢,她也清净了。跟那群人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

    “再说了,她没必要和一个已经结婚了的男的纠缠。我追求她一段时间,她没准就能改变想法。世界上的男人这么多。她就是……没必要。”

    最后一句时,左思嘉突然停顿了,然后,很慢地说完。

    咨询师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你即将去追求的那位女性吗?”

    左思嘉反问:“不然还有谁?”

    咨询师并不会给来访者建议,但会启发来访者。她慢慢地说:“那么,我想,你答应这个赌约,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

    他坐在电脑前,抬起头,一言不发,看着咨询师的脸。室内灯昏黄,猫从钢琴上爬过,影子落到左思嘉的脸上,悄无声息地迁徙。

    咨询师朝他露出微笑-

    忙了一整天,伊九伊回到家,打开里头的落地灯,直接躺在玄关的地板上。小猪和弗兰克爬过来,在她的脸和手上亲亲蹭蹭。

    她躺了一会儿,在地上滚动着,侧过身体,慢慢蜷缩。手机屏幕光亮起,她开始读堆成小山的消息提醒。

    工作上的通知,她看过后汇总了一下。

    家里的联系,她读一读就行。

    被资助的大学生里的男生给她发了一条问候短信,可能是她被害妄想,怎么看怎么像在催她办事。随便回复吧。

    邮箱收到一些品牌的祝贺邮件,提醒她这个月生日,可以去领取生日礼物或优惠。

    黎赣波给她发来消息,向她道歉:“是我没能跟你沟通,就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这是我的缺点,我正在改正。对不起。我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伊九伊打字回复,先编辑了“没关系”,然后删除,又编辑了“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这次确定发过去。

    处理完全部的消息,伊九伊叹了一口气。

    很久没操作,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去。她又躺了一会儿,接着打开宠物App,翻看别人发的可爱动物。

    在关注人动态里,她看到“看不上你这样的”发了新的图片。

    照片是牛奶猫龇牙咧嘴扑来,还是连拍,每一张都不一样,是只看着相当凶悍的小猫。配文是“我感觉我错得离谱”。

    依次浏览那几张照片,能想象得出猫主人被猫抓得狼狈不堪的样子。伊九伊又被逗笑了,点进他的主页,小猫文学又更新了。

    她抱着手机,一边笑,一边看。因为更新有限,所以只能一条一条地省着读,好像吃一块非常好吃,但尺寸很小的奶酪蛋糕。读完以后,快乐过了,心轻飘飘地飞到天边,像是反差似的,开始缓缓下沉。

    伊九伊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是知道的。

    黎赣波说的话是对的。她对抽象的东西太执迷了,甚至可以说,比起人,她更注重爱情本身。这本来就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而且,的确就像他说的一样,所谓好爱情,都只是截取了真实关系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又或者是进行过艺术加工的东西。

    现在,这里,不流行这个。

    男性让人失望,生活也令人失落。作为纯爱的拥趸,她早就该做好流离失所的准备。

    就像决定明天早餐吃什么一样,她躺在地板上,在猫的环绕下,静悄悄地决定放弃。屋子里很暗很暗,闭上眼睛,仿佛躺在棺材里。伊九伊不是因为失去爱情伤心,单纯不喜欢孤单。

    她吸了吸鼻子,转换心情,爬起身,进了家门。

    伊九伊倒了杯水,坐到餐桌前,想起今天的事,又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希望。

    偷听到的赌约还历历在目。

    准确来说,左思嘉并非伊九伊不喜欢的类型,而是她会刻意避开的类型。

    外貌水平太高了,喜欢时髦的运动,会和那些吊儿郎当的人一起玩。光这三条加起来,完全踩中她的雷区。

    在她看来,跟这种人是不可能长久的,也得不到她想要的感情。

    但是,她承认,在婚礼上目睹他的矛盾时,她认为那是爱的横截面,虽然不美,但却露骨。音乐会开场的黑暗里,他朝她递出手臂,这也很有风度。

    伊九伊不是仙女,她是凡人,也会因为外形美貌、能力出众的异性释放体贴而心动。她对他有兴趣,这些兴趣在无聊的缝隙里滋生。

    不到三个月后,伊九伊会离职,计划退掉房子,带上小猪和弗兰克,离开这座城市,去外祖父那里专心写写字。到时候,现在的这些全部都能说再见,抛在脑后,永远不见。她的生活会翻开新的篇章。

    左思嘉和人打赌,要来找她告白。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伊九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还有这种好事?

    左思嘉是适合做crush的男人。外表很有魅力,性格稍显恶劣,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看起来应该很擅长恋爱,能让人心动不已。而且,身材非常好。拓展一下,直白点说,她想和他至少做一次看看。

    她不指望爱情了,但她还可以留下一点开心的回忆。

    凭借左思嘉。

    和她谈恋爱,取悦她,让她开心吧。给她解解闷。

    就算没有爱情,至少让她见识一下激情吧。毕竟,在她习惯交往的那帮老实人里,连这都很稀缺嘛。

    只要他向她告白,她马上就会答应他,跟他确定关系,然后,开开心心度过接下来的几十多天。想想还有点激动。

    等到分手,她会干净利落地走掉,不计较这场恋爱游戏的起因和结尾。相信对他来说也是轻松的结果。多好啊。伊九伊认为这很圆满。

    第二天是工作日,伊九伊照常起床,做瑜伽,练练字,然后去上班。

    侯诗和她在露台外遇到。自从决定离职以后,伊九伊就不怎么加班了。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也减少了很多。侯诗告诉她,自己快要调到其他部门了:“我的感觉跟你一样,这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伊九伊入职的时候,侯诗帮了她很多,现在都要走了,心里还是有点唏嘘的。

    今天上班,伊九伊连续看了好几次微信,等着左思嘉来联系自己。不,直接面对面也可能吧?他知道她公司在哪里。对于他这种受欢迎的人来说,应该会很有技巧性。

    她感觉自己在过圣诞节,等着圣诞老人从烟囱降下来,给她送礼物。

    干活的时候,伊九伊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午餐时间,伊九伊边吃饭边盯着手机。

    小金说:“九伊姐,你玩手游吗?”

    “嗯?手油?护手霜吗?我有带。”伊九伊转身去翻包。

    “不是……”小金严肃地解释,“我看你今天一直在看手机。”

    伊九伊爽朗地回答:“不是的。我在等一条消息。”

    到快下班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她拿起来,却看到达斐瑶问她要不要演出的赠票。

    期待落空,伊九伊舒了一口气,编辑回复说:“好的。”才刚发出去,达斐瑶突然发了新的消息过来。她问:“你和左思嘉什么情况?”

    达斐瑶说:“今天排练,他突然主动问到你。”

    音乐会的排练是分开进行的,达斐瑶刚好和一位外国音乐人排在一起。而这位外国人就是左思嘉他们公司的,他也陪同在场。

    取工作餐的时候,达斐瑶胃口太好,吃了两份饭。没想到餐都是严格按照人数订的,她多吃一份,就有人少吃一份。左思嘉和他负责的德国人到晚了,左思嘉不假思索,直接把唯一一份工作餐让给了艺人。

    达斐瑶有点过意不去,专程到休息室去道歉。没想到左思嘉在和同事讨论工作,根本不理睬她。

    他们越吵越厉害,就差拿乐谱架当光剑打起来了。达斐瑶的幻灭上又加上一重恶感,赶紧落荒而逃。

    后来彩排遇到,左思嘉还保留着刚刚跟人吵过架的臭脸,低气压过境,没人敢贸然搭话。

    达斐瑶也只想尽量降低存在感,可是,好死不死,偏偏跟他对上视线。

    然后,左思嘉就朝她走了过来。

    达斐瑶差点拿出琴弓自卫。

    他却只问了她两个问题,第一:“你是伊九伊的朋友吧?”

    达斐瑶战战兢兢回答:“嗯……”

    第二个问题,达斐瑶没有具体转达他的原话是什么,但反正是打听她感情经历的问题。

    伊九伊连忙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达斐瑶得意洋洋地冷哼一声,耀武扬威道:“我看你俩有可能,就骗他说你是小白兔本兔,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从未谈过一场恋爱。他们东亚b男最吃这套!相信他肯定怦然心动,很快就会打给你了!”

    事实上,左思嘉不是怦然心动,而是心肌梗塞。

    达斐瑶的谎言害他这天晚上辗转反侧没睡好,一会儿咬牙切齿“何嗣音这人真该死啊”,一会儿又忧虑“我是不是也很缺德”。

    伊九伊等他电话等了好久,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第15章

    晚上睡觉, 伊九伊做了梦。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梦,她坐在咖啡馆里看书,突然, 爸爸来了。他们说说笑笑吃了会儿饭,爸爸突然又变成了圣诞老人。梦里就是这样, 人总是变来变去,但自己发觉不了。她和圣诞老人坐地铁去旅行,什么都没准备,路上还在想, 这可怎么办才好。

    模模糊糊醒来,伊九伊看了一眼手机, 继续躺了一会儿。

    她预约了去商场购物, 主要是去享受一些生日服务,顺便买点东西,送给妈妈做礼物。虽然是她生日,但如今,自己生日祝福妈妈已经是惯例。

    伊九伊提前有个想买的线装笔记本, 在网上看到了商品图,没有多想,认为实物应该也不错。妈妈喜欢这类东西, 平时常常写写诗, 正好买了送给她。

    但是, 实际看到, 又觉得有点不如意。她是比较完美主义的性格, 到最后, 还是没有买。

    逛完商场以后,她发了条消息给何擒云。

    伊九伊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看起来是关心健康, 但是,假如是社会人,多少都能读出“什么时候能开始安排工作”的潜台词。就算生病了,工作也还是要做的啊。何擒云没回复,过了一会儿,突然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过来,伊九伊刚好回了家,匆匆忙忙地接了。先映入眼帘的,是何嗣音胖乎乎的笑脸。

    何嗣音笑着,说:“哦!九伊,你好!爸爸,快看,是九伊!”

    何嗣音拿开手机,露出何擒云的脸。老人家看着气色好些了,还在住院,鼻子上还插着鼻氧管,不怎么能说话。伊九伊不用保守估计也知道,暂时是安排不了工作了。

    她简单跟何擒云聊了几句,之后由何嗣音拿开手机。

    何嗣音乐呵呵地说:“爸爸这几天好多了。我妈妈打电话给他,叫他赶紧死,他都没法还嘴的。护工说他老想下楼散步呢,不过还要等一等。医生说不能着急……”

    看着在聊这种话题时还眉开眼笑、开朗阳光的何嗣音,连伊九伊都有些无话可说。

    伊九伊说:“他应该还有备用稿吧?不然杂志又要开天窗。”

    何嗣音说:“我问问,他又要睡了。之后我发微信给你。”

    伊九伊说:“谢啦。”

    挂断电话,伊九伊还是从网上订购了之前自己买过的一款笔记本。这是她自己用过的,能确认质量好。订单记录里还有以前买过的钢笔。她早就有了新欢,并不着急讨要,甚至不要了也没关系。但能让左思嘉欠着她也挺好的。

    难得的假期,伊九伊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机,弗兰克今天特别粘人,非要她抱着它,不然就喵喵叫,坚持蹭来蹭去。没办法,伊九伊只好如它所愿。

    因为太可爱了,所以她又拍了好几张照片,发到网上。

    达斐瑶的音乐会终于正式演出。

    伊九伊穿着正式了一些,换了白色短上装和黑色鱼尾裙。她喜欢白色、黑色和卡其色,这些颜色让人心情平静,也更容易搭配。她出门,先去美容店,做了编发,然后由美容师帮忙化了妆。

    美容店的桌上放了有一束雏菊。

    美容师给伊九伊敷上补水面膜,然后暂时走开了。她坐在位置上,原本在看书,但闻到了花的香味,于是抬起头。她站起身,伸出手指,轻轻拨弄小小的花朵,心情也因此变好。

    出去以后,她找花店买了一大束花。因为看着很可爱,情不自禁就买下来了。到了会场,因为怕坐下时压到,还只能先寄放在衣帽积存处。

    音乐会要开始了,伊九伊进入会场。

    她坐到赠票所在的观众席,舒舒服服地欣赏起音乐。在这之前,她不是没有听过达斐瑶演奏,但是,机缘巧合,仔细算起来,正式演出竟然还是第一次。

    达斐瑶拉维瓦尔第。她就读于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参加过以帕格尼尼赛为首的各项比赛,也在亚洲各国演出过,同样是才华横溢的演奏者。

    她抵住腮托,快弓时,表情也随着拉出的旋律改变,时而微笑,时而凝神,时而皱眉,时而纠结。

    随着年龄增长,人是会改变的。以前不爱吃的东西,也许突然就能吃得津津有味。伊九伊之前对古典乐没兴趣,听弗朗茨•舒伯特只想呼呼大睡,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又有了几分兴趣。

    之后其他人的表演也很不错。

    古典乐散场很早。中场休息时,伊九伊给达斐瑶发的消息收到了回复。她发的是:“斐瑶,听了你的演奏,非常精彩。”达斐瑶退场后给她发:“你哄我的吧?你不是不喜欢古典乐?等会儿散场了来后台好不好?我跟保安打了招呼,你出去,从休息区后面的门进来就好。”

    结束以后,伊九伊拿着宣传册起身。

    之前她陪达斐瑶来,一起看过场地,很清楚地图。果不其然,保安拦了一下,她说是达斐瑶的朋友,马上对方就放行了,还闲聊道:“散场了,来祝贺的人有点多。赶紧进去吧。”

    休息室的走廊上有很多人,有演员,也有来问候演员的业界人士或亲朋好友,地面上有乐器,

    伊九伊双手抱着花,把手提包背在肩膀上。那束花太大了,就连她自己也越看越觉得自己傻,干嘛买这么多。

    可是,深吸一口气,实在是花香四溢。名叫“卡布奇诺”的玫瑰颜色柔和,调和的淡黄色配花与绿色辅花也可爱,很难拒绝。

    有工作人员推着两层的音响的推车出来,推车宽,东西又多,场务说着“借过一下”,众人纷纷让开。

    伊九伊匆忙转身,抱着花躲避。她没注意到,休息室门打开,左思嘉正好走出来,那束花就这样砸中他。

    左思嘉刚才在和同事谈工作,聊得不愉快,不过没到争执的地步。有一两个人在抽烟,他借口受不了烟味出去,想不到被挥来的花束迎头击中。

    她回过头,和他隔着花束四目相对。花与人的面貌相称,香气似乎太浓郁了,令人产生血脉在鼓动的错觉。但是,只有一瞬间。

    花砸中了眼睛,左思嘉吃痛地低下头。他勉强自己睁开眼,生理性泪水汩汩而下,倒不完全是因为被砸。

    看到他流泪,伊九伊问:“你没事吧?”她顾不上其他,一时间慌了神,还没思考,手已经捧住他的脸。

    他别过脸,挣脱她的手,从外套里侧的口袋里取出手帕,动作相当熟练,擦拭泪水说:“没事。我以前动过手术,之后就容易这样。”

    他去问过医生,医生也只给了个合理推测。但脑瘤手术后没多少后遗症已经是万幸,这点小毛病算不上什么。

    运输车移动离开了,伊九伊却还定定地望着他。

    左思嘉这个人,常常露出刻薄的神情,可是,哭起来却非常赏心悦目。像是碎掉的玻璃碴一样,闪闪发亮。

    好奇怪的画面。刚刚流过眼泪的人平静地告诉她:“小提琴休息室在对面。”

    “好的。”伊九伊没有立刻走,还多留下一句真心实意的祝贺,“今天演出很精彩。”

    左思嘉看向她,已经恢复往常的样子,微笑着回复:“谢谢。”

    她转过身,敲门进了达斐瑶的休息室。左思嘉也原地站了一会儿,马上有其他到后台来问候的业界人士向他打招呼。

    短暂的相遇,很快分开,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涟漪无声无息地散开。

    说是休息室,其实是一间会议室。达斐瑶那边很热闹,除了她以外,几个演奏者和老师都在。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正在聊天。他们谈得热火朝天,伊九伊也没打岔做自我介绍,安安静静,挪到达斐瑶旁边,把花送给她,坐到她隔壁。

    后面的桌子上放着演奏者家属买的甜食。伊九伊肚子饿,问过达斐瑶能不能吃,转身取了一块芝士蛋糕。

    她不加入谈话,默默吃蛋糕。不知不觉,进来的人也变多了。搞音乐的人们不单拿着乐器时发声,聊天也在行。伊九伊默不作声,吃着干巴巴的芝士蛋糕,偶尔看两眼手机。

    左思嘉是和另外几个人一起来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人要去买烟,他说了一句“我也去”。

    大家坐着谈音乐。

    出去买东西的人回来时,他们正因聊到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而兴奋异常,有人用拍手来打拍子,有人在嘴里嘟嘟囔囔哼曲,有人大笑,有人在用手机搜音乐,吵闹非凡。

    左思嘉经过伊九伊身边时,他非常自然,将一瓶乌龙茶放到她旁边的桌上。她疑问地仰起头,他正垂下脸,朝她笑着说:“很干吧?”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走开了,绕到另一边和同事一起坐。

    因为太喧闹了,没多少人留意到这里。就连达斐瑶也在跟着音乐疯子们发疯。伊九伊看向左思嘉,他正盯着闹腾的同行发笑。

    芝士蛋糕黏在食道里,她拧开乌龙茶,喝了一口,骤然清爽起来。

    等伊九伊不再看向他,左思嘉不声不响地侧过目光,静静望过去。

    为了那个赌,他苦恼太久,幸亏还有足够丰富的工作冲走胡思乱想,强迫他去关心别的事。但是,无法抵抗,伊九伊这个人排上了他待完成的任务清单。

    演出结束后的走廊上,她突然出现了,抱着大到夸张的花束,像挥动凶器一样打中他。事实上,他本来是可以让开的,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左思嘉的大脑有片刻的宕机,所以才会被砸中。

    场务人员进来告诉他们,差不多该散了,他们还要做清洁。大家陆陆续续起身准备走,达斐瑶在和伊九伊诉说今天演出的种种轶事,顺便感慨:“今天晚上我会睡不着的!要么我们干脆去酒吧吧?九伊,一起去酒吧通宵好不好?”

    伊九伊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明天要上班呀。早点回去吧。”

    背后传来声音,是刚才聊音乐闹腾时组织大合唱的前辈:“让左思嘉送你们嘛。他今天开了车。”

    伊九伊和达斐瑶同时回过头,左思嘉正走在前辈身边,被给出指示时也就一笑:“嗯?可以啊。”

    达斐瑶是典型的见异思迁,之前才讨厌他突然严格,现在又觉得太帅了,抵抗不来:“真的假的?”

    “嗯。”左思嘉说,“伊老师呢?愿意赏光吗?”

    他专注于看着伊九伊,她也望着他的眼睛,不由得心想,真是流光溢彩的眼睛啊。

    伊九伊求之不得,笑着回答:“当然了。谢谢。”

    在他们身后,上次拉大提琴的男生突然喊道:“达斐瑶!去不去酒吧?我们准备组局。”他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包括之前的文悦棠也在。远远看到左思嘉,他们都还不由得点头,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

    文悦棠望着左思嘉,迟迟没有挪开视线,左思嘉却对她不闻不问。

    几个月前,是他在演出后主动问她要的联系方式,第一次吃饭也是他抛出的邀请。当时她还和闺蜜用炫耀的口吻聊天,说“哎呀有个还蛮不错的男的,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好不安好难决定啊,先考察看看吧”。不可预测的是,不久之后,他竟然就跟她形同陌路,彻底回到点头之交的阶段。

    虽说没确定关系,但也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文悦棠咬紧牙关,不愉快地扭过头。

    达斐瑶想去蹦迪想疯了,马上倒戈夜店局。

    于是,就只剩下伊九伊独自去搭左思嘉的便车。

    左思嘉今天开的车和上次的不一样,之前是冬妈也会开的SUV,这次则是光听声音就足够拉风的超跑。

    演职人员出口,今晚同为演出人员的德国演奏者走出来,正好看到他们准备上车。他跟左思嘉说法语,左思嘉也回了一句什么。

    他们关系很好,说话也放松。那人说的是:“你准备和这么漂亮的女士去哪里?”左思嘉故意用戏剧台词一样的说法回答:“我要用生命保护她回家。”

    上车后,伊九伊忽然说:“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左思嘉冷不防被问,闪烁其词:“工作的事。”

    他不知道,其实她还是听得懂une belle dame这句夸人漂亮的话的。等车门升起时,左思嘉又更正说“他夸你漂亮”,但对自己说的话绝口不提。

    一路上,左思嘉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在感情里向来果断,遇到喜欢的人就会主动,一旦被没兴趣的人告白,马上就会很爽快地拒绝。现在真要这样?拿爱情这种事做游戏?

    但是,伊九伊手机响了。她侧过头征求他的意见:“我可以在车里打电话吗?”

    左思嘉回答:“请便。”他是偶然看到的。

    显示的来电人是何嗣音。

    伊九伊压低声音,简略地回答:“好的。好的。明天?我应该下班比较晚……嗯。”思索时间,伊九伊歪着头,稍稍发出鼻音,亲昵而软糯。

    明天他会把何老师备用的手稿送过来。她挂断了电话。

    车灯惨白,车内外漆黑一团。左思嘉目不斜视:“是谁?”

    伊九伊没有觉察出他语气的改变,还在标记日程:“工作的事。”

    她的回答刚刚好与他之前下意识说出的谎言重叠。

    夜晚的公路上空旷无人,车逐渐加快,伊九伊也觉察到这飙高的速度。左思嘉本人倒是毫无自觉,他原本就是对危险迟钝的个性,坦然地握着方向盘,突如其来提议道:“明天我接你下班好吗?”

    第16章

    伊九伊和何嗣音通电话, 何嗣音告诉她,他找到了何擒云的旧稿存货。但是,是手稿。他会送过来。

    伊九伊心想, 这都不是问题,甚至不用编辑出马, 找打印社那边录入一下就好,于是想也不想就接受了。

    挂断电话后,左思嘉提出隔天去接她下班。伊九伊迟疑片刻,脸上滞后地浮起笑容, 询问道:“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车子行驶平稳, 左思嘉抽空望了她一眼, 马上又回过头,“明天刚好要去你们公司。”

    她问:“有什么事吗?”

    他说明:“你们那边有个纪录节目,和我这边搭上线了。我看你不是经常开车。”

    伊九伊是不喜欢开车,她嫌一路老要费心累,平时要么走路, 要么就打车。他这么说,倒是也有几分做好事的风格,和他之前的作风也相符。

    隔天上班, 何嗣音送手稿过来, 伊九伊本来完全可以让他放在楼下, 他方便, 她也利索。但在楼上工作太忙, 伊九伊想找个机会喘口气, 干脆叫等他一下,下楼当面取。

    何嗣音最近在gap中, 他本来也是个慢性子,比较悠闲。离开公司的时候,他签了竞业协议,有一笔能让自己开开心心休息一段时间的钱,送东西什么的,对他来说就是出门散步的机会。

    他是和夏郁青一起来的。夫妇俩准备等会儿去看家具店。他们正在门口说着话,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法式连衣裙的女人朝这边走来,笑容有种沉静的妩媚。

    伊九伊买了两杯咖啡,递给何嗣音和夏郁青。她不着急上楼,一楼有休息用的座位,三个人坐下,圆圆满满,其乐融融地聊了一会儿天。

    伊九伊问:“老师的情况还是不好吗?”

    “其实这几天好多了,爸爸老想回家住。”何嗣音喝了一口咖啡。

    伊九伊的仪态松松垮垮,但不会让人觉得邋遢:“肯定是想的。医院住着还是不舒服嘛。”

    何嗣音说:“你这边工作只能先推一推了。爸爸他……我还是希望他多休息一下,大病一场,焉知非福嘛。以后他就该安生点,别再像以前那样折腾有的没的了。”

    除了何擒云的事,伊九伊也跟何嗣音聊了他们之间的那个传闻,正好夏郁青也在。

    何嗣音的一举一动有点像《花生漫画》里养史努比的查理•布朗:“给你添麻烦了吧?这种事情都是女生比较吃亏……太荒唐了。郁青也觉得很可笑。我跟身边的人都解释了,本来想发个朋友圈,但是……”

    “我理解。”伊九伊淡淡地说,“澄清了反倒会被问吧?”

    夏郁青同为女性,顾虑更多,想得也更细致些:“是啊。他要发,我是这样想的。”

    何嗣音真的是个幽默又单纯的人,尤其顶着那头自然卷和细边眼镜,穿着条纹衬衫,像个漫画人物似的,瞪圆眼睛说:“你?我?我们俩怎么可能?他们太讨厌了。”

    伊九伊望着何嗣音,面带微笑,眼神却悄悄放空,暗自思索着。

    她平时不多嘴,偶尔看着有点脱离世俗,其实,只要乐意,伊九伊总能读懂人心。上次在医院,夏郁青和何嗣音关系更僵些,可能是蜜月里有些摩擦,这对新婚夫妇来说也常见。这次就好多了。

    何嗣音身边放着一只盒子,到要分别的时候,他才拿给她。除了稿子,他还有这件东西,也是带给她的。

    他往常就很爱送礼物,逢年过节,回来常常带很多皮包、巧克力和火腿,他的小侄子、老同学都有份。

    何嗣音叮嘱伊九伊,千万不能提前打开。

    某些地方,何嗣音受德国影响很大,比如生日绝对不能提前庆祝的习俗。

    伊九伊忍不住笑,马上就猜到了:“生日礼物?”

    伊九伊和何嗣音有一个巧合的共同点。他们同一天生日。两个人性格上有相似之处,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是因为如此——他们都是双鱼座,长着轻飘飘的脑子。

    “对的,”何嗣音笑眯眯地站起来,人畜无害地说,“祝福我就先不说了,这个也是不能提前的。我听爸爸说你要辞职,加油吧!”

    伊九伊也起身,送他们到门口。

    公司一楼安装的是旋转的玻璃门,太阳光非常璀璨,有些刺眼。夏郁青抬起手臂,挡了一下光。这束光像神谕似的,突然让她一个激灵,可她仔细回忆,又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只能说是错觉。

    何嗣音关切地问:“怎么了?”

    夏郁青摇摇头,挤出笑脸:“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她的丈夫。这个和英俊扯不上关系,外形像棉花糖一样的男人,这个从不出言讥讽,总是像朋友一样平易近人的男人,这个家庭背景能给人带来最大助力的男人。她选择了他。而不是其他人。一个民政局,一张结婚证,从此以后,是好是坏都得先考虑忍耐。更何况,何嗣音有什么不好?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想着这些,夏郁青短暂失神。

    何嗣音已经打开车门,还是那副包容心十足的笑脸,跟她说:“青青,走吧。”

    夏郁青点点头,低头坐进去,离开这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

    下午的时候,左思嘉来下里集团这边开会,进门时有想过,不愧是搞文化的老古董,入口竟然装的是容易坏又难打扫的旋转门。

    上楼以后,他被介绍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调任新职的侯诗。

    工作中,侯诗有事先调查别人习惯。网页上的图片多半来自音乐会,左思嘉的表情往往很沉重,给她的印象是阴郁俊美的孩子。可见到本人,他谈吐很开朗,脸上始终带着笑,身上有淡淡的风信子的香味。像是街头随处可见,极其重视外表的年轻人。

    会议还在进行中,他们在提前确认流程,门打开一条缝。陈桥探出头,一点都不看气氛,也不注意里面还有谁,手舞足蹈跟左思嘉说:“哎!等会儿到楼下来坐坐。”说完又缩回去了,留下门微微晃动。

    等他走了,左思嘉笑着,风轻云淡问旁边人:“刚刚是?你们哪位的朋友吗?”

    侯诗刚转的部门,准备大显身手,主动回答:“是我们小陈总。”

    等散会,左思嘉还是下了楼,到陈桥那里坐坐。反正他下午也没安排事。

    他坐到他的真皮沙发上,把抱枕抱在怀里。陈桥在办公室里买了练习用的高尔夫,一心一意地挥棒。左思嘉看着他,暗自想,陈桥这德性,完全是父母宠的。爸妈什么都给,他什么都不用争取,最后变成这样,不是很正常吗?

    假如左思嘉爸妈没有那么多荒唐事,让他能按部就班长大,假如他没在学前教育时接触钢琴,一切会不会不大一样?他也能变成另一个陈桥。

    左思嘉忍不住开口:“你变成今天这样的货色,你爸妈作何感想?”

    “他们不想作感想,”陈桥打偏了,抬头问,“你钓人的进度怎么样了?伊九伊就在楼下呢。”

    左思嘉把抱枕朝他砸过去:“我这不是来了吗?”

    他掏出手机,给伊九伊发了一条消息:“我忙完了。”

    她回复他:“好的,我今天不加班。到点给你打电话。”

    伊九伊的头像是一幅人像工笔画,作画者是她外祖父的朋友,也是一幅作品能轻松卖上七位数的大家。

    左思嘉没在陈桥这里多留,起身走了。楼下有一家是宠物友好店的咖啡厅,刚才来的时候,他就看到有人带了猫猫狗狗坐在门口。

    穿过马路,能看到咖啡店外摆放的座椅,他已经目睹路人膝盖上有白色的猫。左思嘉的心情好起来,但是,那个人给猫戴项圈的方式是错的,猫容易把下颚伸进去,然后被勒死。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对方这一点。脚步加快,他才刚踏上人行道,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呼,很有针对性,令他不由得回过头。

    一个背着大提琴包的女生问他:“左思嘉?!”

    女生同行的人也望过来,大概专业一致,同样露出惊喜的脸。

    最初那个女生已经把手伸到背后去,不顾抽筋的危险,想拿马克笔:“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合影呢?”

    另一边,伊九伊下了班,按照左思嘉之前发的定位走出去。这里是她就职这么久的公司,环境她最熟悉,一看就知道是哪里。到咖啡店门外,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左思嘉,倒是看到有地方围了一圈,叽叽喳喳,恐怕是有客人带了特别可爱的宠物来。

    她开始纳闷了,低头编辑消息,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方,隔着一厘米左右的距离,没有真接触。“你终于来了,我们要走了吧?”他的声音从头顶坠落。

    伊九伊回过头,是在等她的人,也是她要找的人。

    左思嘉脸上带着笑,只看着她一个人。笑容像施加魔法的咒语一般,不可阻挡地跃入她的眼睛。伊九伊不由得抬起头,出神地望向他,仿佛欣赏一团光泽熠熠的绣球花。

    左思嘉转过头,对围绕着自己的音乐生道歉:“我等的人到了。有机会下次再见。”他揽住伊九伊,也没等她开口,两个人已经往远处走。

    他箭步离开,她被带得挽住他手臂,只能往前走。左思嘉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对不起,我应付不来他们。”

    伊九伊不明所以,想问个详细:“他们是……”

    他们已经走到车边。

    停下脚步后,他们的手臂自然而然分开。他将车门打开,请她上车。伊九伊才侧过身,忽然间,他叫住她:“等一下。”

    左思嘉抬起右侧手臂,用另一只手拍拍手腕。他穿的是衬衫,意思很明确:“袖口。”

    伊九伊也伸出手。她今天穿了一条款式复古的连衣裙,不知何时,袖扣一整排的纽扣都松开了。因为不是惯用手,系起来有些麻烦。他等了一会儿,突然说“对不起”,然后,握住她手腕。

    左思嘉低下头,全神贯注盯着她的手腕,替她系好袖口。伊九伊望着他的脸,并不刻意压低呼吸。他瞄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后微笑。她也忍不住笑了。

    他说:“今天上班很累吗?”

    她问:“我气色不好吗?”

    “不是。”他右手托住她手腕,左手系上那排纽扣,说到后半句时再度抬起眼,“可能我太担心你了。”

    左思嘉松开她的手:“好了。”

    伊九伊欣赏了一下,垂下手臂,很客气地道:“谢谢。”

    她坐上车,他将车门关上。在这过程中,她总是看着他,两人一对视,就都不约而同地一笑。

    第17章

    左思嘉坐上车, 从后座取了一只包装盒,递给伊九伊。他说:“之前要还你的钢笔还在工期中。”

    伊九伊没立刻收下,而是笑着抿起嘴, 抬起眼睛,好奇地盯着他:“那这是?”

    “跟女士见面, 总不能空着手来吧?”

    伊九伊暗中认同。就像她知道的那样,左思嘉喜欢送礼物,跟异性只是简单碰头,也会携带一些小物件相赠。真是贴心。要知道, 对伊九伊的前男友数字军团来说,情人节送花和护肤品已经是极限。一般来说, 护肤品甚至是礼盒, 打开购物软件,直接选择推荐商品。要么就是请助理去办的。当然,她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和有挑选痕迹的差太远。

    少点花花肠子有少点花花肠子的好处, 油腔滑调有油腔滑调的好处。伊九伊已经受够前者,现在想要体验后者。

    “真好,”她接过去, 把它放在膝盖上。得到允许, 伊九伊伸出手拆开, “今天有这么多人送我礼物。”

    “还有谁吗?”车子开得不快, 停在斑马线前时, 左思嘉抽空看向旁边。伊九伊的手护理得相当精致, 指甲泛着光泽,裸色甲油与手提包颜色一致。

    手上在拆缎带和礼物纸, 伊九伊没有想得太多:“嗣音。他过来送了我生日礼物,我留在办公室了。因为要生日当天才能打开。”

    左思嘉右眼睑跳了一下,明明在意的是送礼物的人,嘴上却很自然地问其他事:“为什么要生日那天才能打开?”

    伊九伊说:“他妈妈在德国工作,他从小就经常过去,在那边也有上班。德国有一个传统,生日是不能提前太多过的,不太吉利。”

    “你相信吗?”他问她。

    她朝他微笑:“只是尊重。”

    打开最后一层礼物纸,掀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左思嘉说:“我记得你吸烟。”

    伊九伊倒是有些意外,笑容也停止流转。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吸过烟?她以为自己只在独自一人时吸烟。但是,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她很惊讶。但是,没有流露得太多。伊九伊哽了一下,接下去问他:“你好像……不抽烟?”

    左思嘉回答:“对。”

    她问:“你不会?还是说你觉得这是坏习惯?”

    左思嘉笑了:“我不习惯靠这个解闷。”

    “嗯……”像是为了回报他窥破她抽烟一样,她说,“你更喜欢攀岩吗?”

    这次轮到他哽住。但是,这确实不算秘密。他在社交账号上也有发。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大家不用交流,通过网络,凭借共同好友和圈子,就已经能互相了解。真正两个人对话的意义也随之改变。

    没必要大惊小怪。

    “你为什么做那些运动?就是喜欢?”她问他。

    他也问她:“差不多吧。你为什么要抽烟?”

    “是呀,也是喜欢呀。”她把他送的打火机拿起来。外壳是樱花白的,和她皮肤很相称。

    他开着车,突然说:“你生日准备庆祝吗?”

    “嗯。”伊九伊打开打火机,又关上,反复几次,收进手提包里,“准备叫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吃个饭。”

    她往年都是这么做的,订一间私密性好的餐厅,请三两个朋友。人不多,场地已经要布置好,能拍一些好看的照片。假如是在家的时候,可能就多一顿晚餐。她父母的工作太忙,也不是每次都要一起吃饭。不过,爸爸妈妈会让厨师买好海胆这一类伊九伊爱吃的海鲜。

    左思嘉问:“朋友?有些谁?”

    “嗯……看情况吧。”伊九伊说得很保守。

    这么说或许会暴露伊九伊的失误,她之前的想法很匆忙,也没有把左思嘉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说白了,她没有仔细想过,他答应那个打赌时会考虑什么因素。

    但是,经过这几次,她感觉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左思嘉似乎很介意何嗣音。

    做个实验试试看。

    伊九伊说:“你那天能来吗?但是是工作日,你很忙吧?”

    左思嘉实事求是地说:“哪一天?要看有没有安排。”他过段时间还得出国。

    伊九伊故意掏手机:“有没有什么合适的餐厅呢?我问问嗣音吧。”

    左思嘉说:“我介绍给你。你喜欢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基本能确定了。就是那么回事。

    左思嘉讨厌何嗣音。她还记得,那天在颁奖典礼的现场,他不顾气氛向朋友发的牢骚。伊九伊还没自作多情到认为他是为了自己挺身而出,也不觉得左思嘉是正义使者。合理的推断是,一切为了夏郁青。他心爱的前女友。

    假如是真的,伊九伊忍不住想尖叫,想像演古装偶像剧的女明星一样,睁着多情的眼睛感叹——“好美好美的感情哦。”

    真好,真是感人。诗性的恋爱。

    当然,把其他人当成工具有点不妥,不过,伊九伊能理解。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馈赠也好,伤害也好,都是很常见的事。更何况,他还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坏事。

    恰如此刻,她不也是在将他当作工具吗?

    伊九伊以左思嘉的纯情为消遣,享受他伪装出来的那一部分。

    把家庭住址说出口后,她偷偷打量他。左思嘉在用手机调整电子导航。

    他习惯用指尖去接触屏幕,看地图时,表情也会变庄重。左思嘉的外表很有魅惑性,那是先天面貌与精心打扮共同堆砌出来的华丽。

    “很难找吗?”伊九伊问。

    他微微一笑,看什么都深情:“不会。”

    他把车开到她家楼下。她下了车,走到车窗外,向他道别。

    左思嘉问:“你生日那天,我也可以去吗?”他会一整晚粘着她,直到有妇之夫彻底从她身边滚开,

    “可以,”可以直接跟她告白就更好了。伊九伊笑着说,“等确定好,我会提前告诉你。”

    伊九伊回到家,和猫猫玩了一会儿,洗过澡后准备睡,正在看篆书字帖,手机跳出一条新闻推送。

    她本来只想关掉提醒,低头一看,却点了进去。

    这则新闻的内容很简单,说一本谈武周盛唐风格服装的书籍被曝抄袭。抄袭的不是学术内容,而是一些文学性的描述。一部分句子直接跟某本情感散文的原文一模一样。

    那是下里合作的一位学者,这本书也是下里出品。伊九伊知道,这些负责优美的文字部分不一定出自作者之手,多少是由编辑调整。

    点到公司匿名群,能看到有些人在讨论。因为不是她负责的,她也就看看热闹。

    隔天伊九伊请了假,去看之前就收藏好的展览。既然是休息,索性打扮得更简单些,洗把脸就去了。

    诗画展览上有许多画作,还有一些刻石和书法作品。她一幅一幅地仔细看,走到一幅抄写的《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旁。

    看首联和颔联,不怎么样,甚至有点生涩了,但却瞧得出孩子般的专注,有一种突出的天趣。

    到颈联和尾联,字完全变了,克制有,跳脱有,激荡有,蓄势有,藏锋露锋都漂亮,颇有名家风范。

    悼亡词深情,以前黎赣波就曾猜测过,伊九伊是不是喜欢悼亡词。但可惜,并非如此。伊九伊最喜欢的诗句是“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连她的支付宝id、宠物论坛的用户名,都有“rssgd”这个首字母集合而成的符号。

    这人写得实在好。她看一眼作者栏,倒不是完全陌生的名字。非要说的话,以她的家庭环境,跟着家里的长辈,稍微有些意思的晚辈,她都会听说的。毕竟外祖父常常在家招待客人,他们聊天聊的也都是纸墨那点事。

    逛完整个展览,伊九伊主要感想有两个,一是怪想去日本看那张颜体真迹的,二是柳良硕这人的确了不得。

    柳良硕就是写那张《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的青年。

    巧合的是,这场展览是有邀请艺术家来现场的。讲座环节正在进行,座椅摆放得整整齐齐,才到会议室门口,就听得到麦克风的嗡鸣声。

    她走进去,坐到最后一排。人还挺多,说实在话,不管是座位数量,还是参与人数,都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印象里,非流行文化在国内算不上大众,除非说是有什么协会、学校组织来访,否则很难凑齐这么多人。

    不过,当她看到柳良硕本人时,疑问又得到了解答。这人长得有点像韩流明星。

    柳良硕正在讲这次展览中他自己的作品:“香山居士那首诗其实有两个作者,一个,是高中还处于初学者阶段的我,另一个则是去年年底的我。”

    主持人说:“就算是中学生时期,良硕的字也已经非常优秀了。”

    “不敢当。”柳良硕很有气度地回答,“技艺是一方面,那时候的我,没有展览体的概念,除了认真以外什么都没有,只能较真。把所有想法全都收起来,凝聚在字上。”

    主持人提问说:“那你更喜欢哪一个你呢?”

    柳良硕突然一笑,气质陡然变了,颇有些狂放不羁:“当然是现在。我认为,表现真正的自我才是最重要的。自由自在,肆意洒脱,这就是真正的我。”

    好傲气。

    伊九伊想。

    散场以后,她没有着急走,而是起身往舞台去。除了她,这么做的还不少,虽然他们奔向的都是柳良硕。小帅哥嘛,还是古风小帅哥,肯定是吃香的。但伊九伊去找的却是主持人。

    她在下舞台的台阶处等主持人。

    “伯伯!”伊九伊热情地呼唤。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回过头,看到她,起初还没认出来,压着老花镜走近几步,豁然开朗:“九伊!”

    这位是伊九伊外祖父的朋友,本来在大学教书,如今是客座教授。他在安徽一个乡下修了间相当漂亮的宅子,两三层,有凉亭有溪流的,一副隐居派头。伊九伊上小学的时候,外公带她去玩过。

    他和身边跟着的助理介绍她。

    伊九伊本来只想打个招呼,这就准备走了,可是,长辈动作快,马上朝远处招手:“小柳,过来!”

    柳良硕在古风爱好者里挺热门,用网络上的话说,是“出圈”了。他的微博超级话题粉丝也有好几万。

    他不卑不亢地走过来。

    长辈说:“来,打个招呼。这是伊主席的外孙女。”

    柳良硕略微点一下头,说声“我是柳良硕”,这就是打招呼了。伊九伊感觉得出,他大抵和这些客套的场合水土不服。她很能理解。

    第18章

    柳良硕向来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做法, 对王公贵族都不感兴趣,别说是哪位主席的女儿、哪位秘书长的儿子,就算是亿万富翁来了, 他也坐得正行得直,不会多半点礼遇。

    长辈们还叫伊九伊去吃晚饭, 被她婉拒了。

    伊九伊说:“你们去。我就不打扰了。以后有机会,家里见。”

    “是是是,”那位老前辈说,“下回我去看你姥爷。”

    柳良硕没什么所谓。这位大小姐不论是走亲民风格, 还是桀骜不驯,反正与他无关。

    临要走, 伊九伊转过身, 面对柳良硕说:“柳老师的《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里,首联颔联的灼灼天趣也很妙。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有机会希望看到您更多的作品。”

    “多谢。”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终于认真看了眼她的正面。伊九伊的黑发拢到背后,穿着衬衫和长裙,微微笑着。

    很奇怪。

    他看了她一眼, 视线移开后,又身不由己重新看了一眼。很奇怪,她看着很舒服。柳良硕觉得, 她是有点儿魔性的美人。

    “您不介意的话, 愿意和我加个微信吗?看了您的字, 我非常钦佩。”伊九伊说, “以后我也想学学字, 多看一看。”

    柳良硕对她有了好印象, 自然而然地同意了:“不用这么客气。”

    到晚上,伊九伊回到家, 用电脑看何擒云的公众号后台。个人公众号有一点好,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不需要强行稳定更新。前段时间何擒云生病住院,伊九伊就发了一条通知。

    但是,只要人没死,以后还是要发的。她要离职,将来肯定不会负责了。

    伊九伊准备把事情委托给小金。

    虽然小金会回学校,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考量,她认为她能处理这份工作。而且,到时候由她牵线,让何擒云直接把工作交给小金,对小金之后再找工作、攒生活费都有帮助。

    她原本想直接编辑消息,思考片刻,还是决定到公司当面说。毕竟,有很多要教她的。

    洗完澡后,伊九伊穿着居家袜,想要拍点猫猫的美照。可是小猪一直跳来跳去,把桌上的烟盒、遥控器和抽纸踢到地上,根本拍不清楚,一按快门就是一道闪电。实况也就一瞬间。

    为什么生活中这么可爱的猫猫,拍出来就这么丑呢?

    她又打开宠物App,很认真地想取点经,漂在动态首页的刚好是“看不上你这样的”的新作。

    他给自家猫买了一件香蕉衣服,然后附带一串内容为“happy happy happy”的奇怪音乐。

    伊九伊发评论给他:“你为什么总能把猫拍得这么上相?”

    “看不上你这样的”回复:“拿着零食条。”

    “看不上你这样的”追加:“要么你动手,它会盯着你的手看。”

    “看不上你这样的”继续说:“你还可以大叫,吸引注意。”

    “rssgd191”回复他:“我叫了啊。”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了一段很魔幻的话:“它对自己的名字麻木了,你要更努力。”

    努力什么呀?

    提醒一条接一条,伊九伊心想,这人一聊起猫就没完了。不但如此,过了一会儿,“看不上你这样的”还私聊了她,直接发了一则视频。

    一点开就是“看不上你这样的”在镜头后喊:“恶心恶心恶心恶心!心恶!恶心心!”

    视频里的牛奶猫真的盯着镜头,又或者说,看着正突发恶疾,拿自己名字编绕口令的人类。

    这是他们第一次私聊,也是伊九伊第一次直观地认证,“看不上你这样的”就是左思嘉。

    伊九伊也试试看,开启拍摄,对准小猪,用神经质的方式喊:“猪猪猪!小猪猪!小猪小猪小猪!”

    结果小猪终于也老老实实看她了。

    伊九伊太开心了,一激动,也给“看不上你这样的”发了过去。

    他们二人第一次私信一线牵,发的内容是两段各自大叫宠物猫的视频。

    一发完,伊九伊就有点后悔了。左思嘉可能认出她来。虽然她也没想隐瞒身份。

    不过,出乎意料,大概因为她本来就有了“看不上你这样的”是左思嘉的猜测,听他声音才会觉得明显。左思嘉根本没想过“rssgd191”是她,所以没察觉。出于保险,伊九伊把自己id换成了“玻璃心自发光”。

    左思嘉只回复她说:“你家猫怎么叫这名?”

    伊九伊说:“你有资格说我吗?(汗颜)”

    她问他:“你家猫和你一起睡吗?”

    他说:“不怎么。恶心属于养不熟那种。”

    她说:“哦哦,那我家那两只还好。你家的好像不是什么品种的。”

    “我不喜欢太看品种的。猫就是猫。这只是我从街上抓的流浪猫。”

    “嗯……能理解。你喂高蛋白的猫粮,它不会挂屎什么的吗?”

    “不怎么。肠胃适应了就好了,我经常带它去看医生。而且。”消息是一条一条气泡发的,停在这里。

    她敲了一个疑问号:“?”

    “我家里请了个阿姨照顾它。”

    此时此刻,网线的另一段,左思嘉正在笔记本电脑前喝咖啡。

    左思嘉在这个网站上相当外向,看到谁都能上去搭话,猫长得可爱的尤其。

    其中,“rssgd191”是他比较感兴趣的网友。

    多猫家庭不容易,但都照顾得很好。她家猫吃饭的地点分开,选了不让猫感到威胁的地方,非常细心。

    他看过她家养的猫,尤其是虎斑那只,完全是他的取向狙击。不过,“rssgd191”有说过,弟弟比较自闭,飞檐走壁,就不勉强它拍照了。

    是个好主人。

    左思嘉喝着咖啡,迤迤然地断定。

    他退出去,又在网上搜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左思嘉有定期搜自己名字的习惯,一定的自恋因素……是有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

    搜索引擎带他直达小红书。上次在下里集团门口被音大生堵截后,虽然他拒绝了合影,但肯定还是会有偷拍。

    他点开查看,自言自语:“怎么拍成这样。”

    背后突然有人说:“没有啊,这不挺靓的?”

    左思嘉猛地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冬妈敷着面膜,一边用按摩锤敲肩膀,一边站在自己后面,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冬妈在看小红书上热心网友的评论:“这人都说,你怎么不回去弹琴。对啊!你怎么不回去呢?就干现在这个,这是糟蹋自己你知不知道?这能有出息吗?你这鹌鹑!”

    左思嘉反唇相讥:“你能不能出去?爱管闲事的八婆。我有自己的规划,懂吗?人生规划。”

    冬妈立马放下按摩锤:“什么规划?”

    左思嘉嘲笑道:“知道了想怎样?马上告诉我舅舅是吧?”

    “烦不烦啊,你这白眼狼!你以为我不知道?”冬妈叉腰站着,“你就是想让你爸妈知道吧?‘左思嘉不弹琴了’!‘不止表演,也不读书,彻底封琴了’!”

    冬妈一如既往说着挖苦的话,可是,吵闹了半天,却意外没得到任何回应。她正纳闷,定睛一看,左思嘉正瞪着她。他冷冰冰地说:“说完了?出去,睡个好觉。”

    左思嘉这个人,平时脾气很好,文质彬彬的,嘴上扔刀子也是玩笑。但他确实是个想做什么都往往能如愿的主儿,真生起气来,会给人很强的威慑力。

    他推着冬妈出去,把门关上了。

    左思嘉的家里,每一间房的隔音都相当好,关上门,什么都听不见。万籁俱寂-

    伊九伊去上班,收到一大束花,装饰非常美。

    送花的人到了电梯间,她出去接。花束不大,仔细看里头花的品种和布局,和那天音乐会晚上的构成很像,只是,多加了几支水仙和鹤望兰,更灵动些。

    花束上的卡片写着“今天可能会下雨”,落款是左思嘉。

    花和下雨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句什么诗吗?

    伊九伊笑了,拿着卡片看。上面的字迹像左思嘉本人的。她先去闻花的香味,又把卡片拿到鼻子旁边,轻轻嗅了嗅,有一股贺卡纸的香氛味。

    她给左思嘉发消息,对他说:“谢谢你的礼物。”

    等小金来上班,伊九伊把她叫去,先跟她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从线上发了几篇能参考的文章给她。

    小金回去钻研了,过了一阵,突然发来一张角度很不讲究的自拍。伊九伊一懵,就又看到小金撤回了。小金说:“对啊不起!发错额了!”太着急了,甚至打错了字。是“对不起”,不是“对啊不起”,是“发错了”,不是“发错额了”。

    伊九伊已读了,没有回复。

    午休时间,小金发了一篇不大合格的公众号文章来,伊九伊读完指点了她两句。小金有点打退堂鼓,开始想推辞这份工作,伊九伊又给她做思想工作。

    为了缓和气氛,转移话题,伊九伊问了句:“自拍是发给男朋友的吗?”

    小金说:“嗯嗯。”

    小金平时是个有点庄重,不爱笑的女孩子,但给男朋友发自拍时,却会摆出嘟嘟嘴这种可爱的表情。小金很爱聊这个话题,主动说:“我和我男朋友是高中同学,已经在一起快七年了。高三的时候,大人都叫我们分手,我们都哭了好几次,一直不肯分。后来我们高考都超常发挥,填了一样的志愿。”

    伊九伊发了两个红脸笑的表情给她:“一起变好了呀。”

    “是的!”小金问伊九伊,“九伊姐,你有男朋友吗?”

    伊九伊先发了一个省略号,然后说:“现在没有呢。”

    她还故意调戏她:“你要给我安排一个吗?”

    容易较真是小金的可爱之处。她煞有其事地回答:“那不行!又不是配种。有太多刻意,那就不是爱情了。刻意制造是不会有真爱的。”

    别人介绍认识也是一种相遇方式,怎么就叫制造了?伊九伊想得很坦然,心里却隐隐苦闷起来。是这样吗?这个道理也没错。

    人工降雨和下雨不一样。

    傍晚下班的时候,下雨了。

    伊九伊看向窗外,雨水啪嗒啪嗒,像有人泼洗着玻璃。白天收到的花还放在桌上。他既然通知她下雨,为什么送的是花不是伞?

    伊九伊联想能力很强,马上想到自己的前男友六号,就是那个在大学行政系统上班的男人。他是礼物白痴,曾给她送过一把伞,也送过鞋,寓意要么是“散”,要么是“离开”。

    那人有个毛病,太节俭。但不是真的不愿花钱,对任何人,他都是一样小气,和伊九伊在一起已经算大方。小时候,他家条件并不好,所以有种“穷怕了”的惯性。

    现在想来,那时候,伊九伊其实一直隐隐有种期待,期待他能为自己花一笔大钱。破例是特别的证明。

    但是,直到分手,他都没这么做。而且,最后的最后,他还在认为她看不起他贫穷。

    下班打了卡,伊九伊从公司借了一把伞,下到楼下,准备回去。她撑着伞,才走到人行道上,左思嘉的电话像雨一样袭来。

    她接通,说:“左老师?”

    “伊老师,我觉得,以后我们的称呼不用这么客气。”电话里的他这样说,电话外的他按响车笛。

    他换了另一辆车,就停在人行道边。

    伊九伊撑着伞,在雨声里看向他。她不着急走过去,笑意像温水里的气泡,细密地冒上来。伊九伊问:“那要怎么称呼好?思嘉。”

    他专注地看着她,交换另一只手去扶手机,反问说:“九伊觉得呢?”

    双方都笑起来的时候,她快步上了车:“怎么过来了?”上次是顺便,今天又会说成是什么原因?

    他用一种拿捏过的淡然说:“想来就来了。”

    雨下太大,衣服也沾湿了。不过她穿的风衣。水沿着肩头滴下,落在左思嘉的手背上。

    “打湿了吗?”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揩去她风衣上沾到的雨珠。她有印象,那是他用来擦眼泪的,“我们一起遇到过两次雨天了。”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安静地说:“以后再下雨,应该会想起这两次吧。”

    天暗暗的,车里也暗暗的。

    听到后,他面无表情地观察她。

    假如下雨,她会像蚂蚁一样从他心脏上爬过吗?

    伊九伊同样望向他,在心里对他品头论足,又或者说,像欣赏一幅字画一样鉴赏他。车内已经够狭窄了,他们却仍能有距离感地对视。

    左思嘉笑了一下,冷冷的,清爽的,像雨后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的天气:“你今晚有约吗?”

    第19章

    最近伊九伊没有约会。

    黎赣波有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 说他想赔罪,被她谢绝了。假如一直闹着要复合,那可不行。

    主管莫名其妙问她最近有没有空, 她平时也不和同事私下联系,更别提上司。之前有过那种情况, 同事聊了半天,结果只是想刺探她爸爸是谁。她讨厌那种场合。

    她倒是想带小猪和弗兰克去宠物店洗个澡,工作日太累,懒得去, 就预约了周末。

    朋友都很忙。

    今天晚上,伊九伊原本的打算也是回到家, 看看书, 写写字,抱抱猫,然后睡觉的。

    她问他:“你要约我吗?”

    左思嘉说:“可以吗?”一如他之前问她是否愿意赏光。

    伊九伊可以问他“为什么”,从而把话题引到他是否对她有意思上去。戳破窗户纸,她马上就能如愿以偿, 听到他的告白,然后出其不意地答应他,从而达成获取一段恋爱的目的。但是, 突然间, 伊九伊决定不这么做。

    她可以享受, 她应该享受的。这恋爱的前奏, 这即将坠入其中无法自拔的先兆症状。

    于是, 伊九伊想一想, 只微笑说:“嗯。”

    雨后的夜晚,江边的酒吧亮起霓虹灯。灯映照在河面上, 影子被风吹得颤抖。两边都是风格更吵闹的livehouse,夹在中间的这家店也不逊色,音乐缓慢些,顾客不比往常少,来来往往,说说笑笑。

    左思嘉从车上取了风衣,临时套在外面。白天和公司的人开过视频会议,到处都打理得规整。他穿衣服显得瘦削,夜风里潇洒自如,态度冷淡而不轻慢,询问服务生位置。

    伊九伊也穿的是风衣,倒像他们约好了似的。深色外套下是烟粉色的连衣裙,她拎着手提包,刚才下车,伺机补了一点香水,现在打量周围环境。

    他们才进入户外区域,正在帮客人点单的店员转过身来,问他们几位,坐哪里。

    左思嘉在和服务生说话,中途冷不丁插了一句提问:“你要吸烟吗?”

    伊九伊没发觉是在问自己,正环顾四周,查看这家店的氛围。左思嘉移动身体,闯入她的视野,重新问一次:“你要抽烟吗?”

    伊九伊说:“不用。”

    车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他们坐到室内的位置,酒单很精致。伊九伊做好了准备,等会儿要品尝一番。还没吃晚餐,所以先点了餐品。她点完了,才将平板交给左思嘉。他也很快就决定好了。

    酒吧与后厨分开,饮品先上。酒多半要在胃里垫些东西再喝。可是,伊九伊还没回过神,左思嘉已经喝完1shot,马上要了另一杯。

    明明是刺激的酒,他却喝得很果断,吞咽也快。她还在摆弄刀叉,听到声响抬起头,就看到他侧过头喝酒。伊九伊还是头一次发现,左思嘉喉结下有颗痣。

    吃东西的时候,伊九伊默默看着左思嘉闷头喝了好几杯,期间只开头和她碰过一次杯,也仅仅是礼貌性意思意思。

    她盯着他的咽喉。他正侧过头,看窗外的景色。

    她没有阻拦,等他喝完才问:“你今天心情不好?”

    “没有。”他看着她,回答道,“为什么这么说?没有不好。”

    伊九伊撑着侧脸,很随意地说:“你喝得像失恋一样。”

    “失恋?我现在不会失恋。”他把空酒杯摆整齐,“这么说,你失恋过?”

    伊九伊有迟疑,随即点头:“嗯……虽然我经验不多,但也知道大概是什么感觉。你呢?”

    他莫名笑了几声,很诚实地说:“有一次。”

    她都知道,可还要问:“怎么回事?方便说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普通地被甩了。”看来,酒精还没厉害到让他口不择言。左思嘉问,“你有买醉过?”

    “哼哼,”也许是气氛作祟,伊九伊比平时开朗一点,“那就任君想象了。”

    他没有穷追猛打,但是,低下头时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她问他,他才解释:“我是在想,没准我们都挺恋爱脑。”

    在现在的时代,这个词似乎是个骂人的话。然而,闻言,伊九伊却十分洒脱地坦白:“我是恋爱脑哦。我确实是,经常惦记着谈恋爱的。”

    左思嘉望着她,暗自五味杂陈。他去参加前女友婚礼,甚至当场做了让新娘难堪的事,过了这么久,又自愿被卷进和夏郁青夫妇有关的风波中。他和追着夏郁青丈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但是,越想越复杂,一团乱麻,还不如先抛之脑后。

    左思嘉说:“这家店还有二楼,私密性很好。你过生日可以考虑这里。”

    她这才知道,他还有这一层面的考虑。上一次,他们说到过的,她想张罗生日聚会,他有推荐的餐厅。她撑着下巴,手拢着盛鸡尾酒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又低头望着餐盘。

    肉烤得恰到好处,蔬菜的味道调得也好。酒更是挑不出错。音乐品味很好,当然,要组织聚会的话,可以自己决定音乐。

    她问他说:“那我们可以去楼上看看吗?”

    左思嘉笑吟吟的,领口解开,单手握着酒杯,很爽朗地说:“去吧。”

    他迅速地站起身,马上走到吧台边去。天色已晚,店里的人越来越多。左思嘉脱了两件外衣,挽起袖子,撑着腰,衬衫下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他穿越过道,两边就餐的区域里,隐隐有视线追随着。出挑的人在哪里都出挑。

    和店长聊了几句后,男人转过身,冲她招招手。看他笑,伊九伊也笑。

    她心想,酒精开始起效了。

    他是小酌后爱笑的体质,不会胡言乱语,也没有其他异常,不认识他的人恐怕都看不出来。

    伊九伊仰头,把好入口却容易醉的鸡尾酒一口饮尽,拎起包和裙摆过去。他在楼梯旁等她。左思嘉笑得含情脉脉,看谁都像夏夜的海面一样,波光粼粼,异常深情。

    楼上暂时没有启用,场地很宽敞,墙壁上挂着画和投影银幕,地上摆放着麦克风与钢琴,到时候只需布置一下,非常适宜开聚会。伊九伊挺满意的,找店长要了名片,准备和朋友商量一下时间,然后再定下来。

    他们重新回到座位,还在讨论聚会的事,刚坐下,突然来了一对男女。

    男人把墨镜架在脑后,搂着穿吊带裙的年轻女性,冲过来就说:“左思嘉!是左思嘉吧!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左思嘉风轻云淡地看向他,等他说完才回答:“就前段时间。”

    他向伊九伊介绍:“是我以前上学认识的人。”其实是朋友的朋友,一起喝酒认识的。他没有说明得那么详细。身为成年人,社交的途径原本就很多。

    墨镜男说:“哦,带了妹子来的呀!两个人多无聊,要不要坐我们那桌去?一起玩嘛。”

    “不要。”

    “咦?好讨厌哦,不要这么凶嘛。我买单请你喝酒吧?你那么能喝。我知道你不缺钱,但玩一玩更好下酒啊。”

    “你学狗叫给我听,我考虑一下。”

    “汪汪汪!”

    “嗯嗯,再跳个舞吧。”

    “啊?”

    伊九伊看着左思嘉的侧脸,感觉这种自私任性的他也很不错。在距离感上,他有些忽远忽近,这也许就是他能带来新鲜感的原因吧。

    于是,一旁的伊九伊开口说:“去嘛。”

    左思嘉也好,已经开始跳舞的年轻男子也好,两个人齐刷刷看向她。

    她笑眯眯地说:“人多一点,热闹。”

    于是,他们就真的坐了过去。

    墨镜男有六、七个朋友在,加上他搂着的女生,来路五花八门,模特、靠父母缴税长大后自然而然拿外国国籍的、正在国内搞独立电影的、在马来西亚创业的健身教练,在爱喝酒这一点上是一路人。墨镜男本人的女友和左思嘉是大学同学,他们在酒局上认识。

    他们玩喝酒游戏。有的伊九伊会,有的伊九伊连听说都是第一次。但大家都很热心,干健身教练的男人恨不得手把手教她。

    “这样。”音乐太大声了,男人必须凑近说话,“你很少来玩吧?”

    “嗯。”伊九伊抱着手臂,悄悄把身体往后靠。

    她背后那侧是左思嘉。

    他咽下一口酒,突然起身,和她交换座位。他的位置在角落,另一侧靠墙壁。

    墨镜男撑着桌子站起身,超大声地发笑:“左思嘉,你今天放不开吗?怎么不表演那个?你以前特别会的,抽着雪茄喝威士忌!酒咽下去了,雪茄一点都不打湿那个!”

    左思嘉伸出手,按住他的笑脸,把他推回座位里:“你喝多了。”

    伊九伊被他保护在角落,捧着脸颊,忽然看向他。左思嘉也恰好侧过眼睛。她说:“那是什么?才艺表演?”

    “不是。”很罕见,他冲她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有次喝醉了,做了蠢事。”

    “我想看看。”灯光刻意调暗的店里,她的眼睛很明亮。

    他也望着她:“你想看?”

    “嗯。”她说,“我想看你做蠢事。”

    他蓦地笑了。没有人让他喝酒,他自己喝了一口。

    年轻人们说话,喝下更多的酒。伊九伊在游戏里输掉,就由左思嘉接过,面不改色地喝掉。

    伊九伊不胜酒力,快醉得厉害,就赶紧停下了。她目睹左思嘉的镇定。玩完游戏,几个人开始聊些有的没的。他也笑着听,时不时还能插一句扫兴:“你们一喝醉就聊这些,烦死了。我要走。”

    马上就有人拉住他,说:“不聊不聊。你坐你坐。”

    左思嘉向伊九伊靠近,贴在她太阳穴问:“你想回去了吗?”

    她摇摇头,也仰起脸,几乎亲到他的耳垂:“还可以坐会儿。”

    伊九伊起身去上洗手间。之前那个健身行业的男人也跟上。她洗了手,走出来,歪着头,靠在走廊边听他说话。他说:“你和左思嘉是情侣?”

    醉醺醺的自己更有魅力,伊九伊知道这一点,也就放纵魅力涌出。墙上贴着水仙花的壁纸,她靠在墙上,两颊微微泛着红,眼睛却是闭上的。她闭着眼睛,微微笑着听他讲话。

    伊九伊微妙地回答:“还不是。”

    “你和我初恋很像。”在大马工作的男人说。

    她还是闭着眼,嘴角上扬,不紧不慢地说:“你还爱她吗?”

    “爱……或者不爱,这很难说。但我见你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

    伊九伊总算睁开眼,神情懒散又缱绻。她用很天真的表情去较真:“不行,不能这样。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说完她又有点讨厌自己了,喝醉以后,人真是容易谈爱和野心啊。

    初次见面的男人说:“我不懂爱,你好像很有研究。我们互补了。要么你教教我?”

    伊九伊推开他:“这种事情,理解的人理解,不懂的人就彻底不会懂。”

    她转过身,想结束这段单方面的搭讪,没想到左思嘉来了,伊九伊刚刚好地撞上他。他先下意识张开手臂,然后,看到另一边的人,于是揽住她。手掌悬空,垂下头时悄悄问:“还好吗?”

    她抬起脸,酒精让美变得朦胧了,笑着说:“嗯。”

    他看向别人,与其说是宣示主权,表明觉悟大概更贴切。

    又坐了一会儿,休息了一阵,伊九伊清醒了许多。她低头看手机,还回了一则工作信息。酒桌上,左思嘉倒是话变多了,在不顾周围人感受,一个劲地说攀岩的事:“……有的地方抓住了也会往下滑,只能移动身体重心,问题还是在身体和体能上……”

    “我是真的搞不懂,你怎么会喜欢那个。吓死人了。”墨镜男酩酊大醉,开玩笑道,“你想死?”

    左思嘉闷闷地笑了两声,不回答。

    时间还不晚,但左思嘉和伊九伊起身告辞。他穿上外套,还能轻车熟路地侧过身,稳稳当当地替她拎外套,让她只用将手臂塞进袖子。

    他们走出店,原本也不是温暖的季节,更深露重,河风一吹,越发冻人。

    伊九伊在闻风的味道,左思嘉却忽然站定。他拉住她的手臂,让她停下来,接着,来到她跟前,替她将外套扣得严严实实的,连衣领都一并翻好。

    她近距离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她,一心一意,只想把她包裹到不会感冒的程度。到这时候,伊九伊都以为左思嘉很清醒。

    但是,站在江边的人行道上,他突然说:“伊九伊。”

    她回答:“怎么了?”

    他说:“别跟那种男的在一起。”

    “我不会。”她以为他说的是刚才那个搭讪的马来西亚男,很轻快地回答了,顺势要从他身旁走过。

    他再度拉住她,把她拽到自己跟前。这个时候,伊九伊才意识到,左思嘉或许是醉了,不然,他绝不可能这么粗鲁,也不会在她面前公开说这件事,更不会这样语无伦次。

    左思嘉单手握着她的手腕不放,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再笑了。她是贝壳,他是盯上她的肉的信天翁。他们在刀子一样的夜风里瑟瑟发抖,但是,谁都没有先走一步。

    左思嘉不看她的脸,反而看着她的衣角:“不要跟结了婚的人在一起。”

    她说:“你醉了。”

    “我很清醒。”他自以为是地否定,可这恰恰是喝醉的证明。左思嘉握着她的手腕,把话说下去,“你是最好的……也可以不是,你知道吗?伊九伊。不管你怎么样,你值得更好的……最好的东西。伊九伊,你知道吗?”

    “我知道。”伊九伊用哄人的方式回答他,暗自想,好甜蜜的蠢事。

    第20章

    代驾来得有些晚, 左思嘉已经跟伊九伊讲了半个小时的《火影忍者》和《幽游白书》,描述里面的故事,还有忍者是怎么移动的。

    伊九伊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她不看动画片, 但还是略有耳闻,插嘴说:“现在的人都看那个什么……男孩子带着妹妹杀鬼的那个吧?”

    “那是《鬼灭之刃》。”左思嘉跑累了, 坐到她身边。

    她说:“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看日本动画片。”

    “你不知道的很多。”他说,“这些在国外很火。我也就跟着别人看看。”

    代驾到的时候,左思嘉和伊九伊已经吹了好久的风。两个人都裹着外套。他站起身, 打开车门,还记得退到一边, 看伊九伊有没有上车。

    代驾司机的驾驶技术很好, 车子平稳,道路空旷。夜景凄清。

    坐到车上,他们都在后排,各自望着自己那侧的车窗。两只手搭在座椅上,小指到小指的距离那样近。

    很难说, 让彼此接近的是气氛还是酒精,又或者,是她的寂寞。伊九伊悄悄地移动小指, 勾住他, 然后, 左思嘉握住她的手。

    他回过头, 看向她时发现她也望着他。伊九伊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 说:“是因为喝了酒吗?”

    他眼睛里闪过疑问:“嗯?”

    她看了一眼前面, 当这司机的面,总觉得有些害羞。伊九伊把脸凑过去, 左思嘉也顺从地靠过来。她伸出手,挡在脸庞边,小声说:“手很暖和。”

    他说:“嗯。”

    然后,他也模仿她,拉近与她的距离,做出要说什么的样子。伊九伊同样倾斜上半身。左思嘉说:“因为心情变好了。”

    伊九伊看着他的睫毛:“之前不好?”

    他更正自己说过的谎言:“嗯。玩过才会变好,喝过酒才变好。”

    是什么让他感到不好?伊九伊有点儿好奇。这好奇还不是出于关心,单纯就是,想知道路边打呵欠的猫在想什么。

    她靠在座椅靠背上,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闲事,诸如今晚的炙烤鱼腩很美味,明天晚上作品研讨会要联系同事带相机,还有,等下回家喝杯热茶排排毒吧。

    不知不觉,她闭上了眼睛。

    “客人,”代驾司机叫醒他们,“到了。”

    伊九伊睁开眼,发现外面是左思嘉的家门口。之前有一次,他途中回了一趟家,所以她认得。

    他们都醉得晕了头,忘了让代驾司机先送她回去。伊九伊推了推左思嘉,他一个激灵,打开车门,想下去,结果差点摔倒。伊九伊上前,先搀扶住他,带他进了家门。她等会儿叫出租车回去也可以。

    “密码是多少?”面对门锁,她回头问他。

    左思嘉掀起眼,皱着眉头,伸手上去,随便按了四个数字。门应声打开,他们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道嘹亮的女声。

    那个声音说:“你还知道回来?我不就调侃了你一句吗?至于吗?戳中你痛处啦?闹什么孩子脾气?!”

    冬妈骂骂咧咧冲到门口,却发现左思嘉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伊九伊走在他背后,闻声回过头,正朝她惭愧地微笑。

    左思嘉从混沌中逼出最后一点理性:“你声音大到死人都复活。”

    冬妈哀叹一声,连忙转身进去,先去倒茶。左思嘉和伊九伊各自坐下。左思嘉马上起身,像疯子一样,到处喊着“恶心”,就这样走开了。楼梯处传来几声闷响,听起来像是有人上楼时摔跤。伊九伊吓了一跳,想去看看情况,却被冬妈劝阻了。

    冬妈横空杀出,笑眯眯的,慈祥地说:“没事儿!不用管他!怎么称呼?”

    伊九伊客客气气地回答:“我姓伊。”

    冬妈拿出最最恭敬、最最谨慎的态度,生怕吓走她:“伊小姐,叫我冬妈就好。你喝红茶好吗?”

    这还是伊九伊第一次来他家,她脱掉外套,放在座椅上。工作中,她偶尔也会去一些人家里。其实时间不早,她现在也应该回去了。可是,不得不说,这间房子令人有参观的冲动——这跟左思嘉这个人无关。

    左思嘉的家是城堡。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上次来是在院子外,当时没留意看。这次进门时,她才就着月光看清楚。这栋建筑有些年头了,外围布满了爬山虎,屋子里面有很多木制,螺旋楼梯有些复古的时代感。

    一楼有一架施坦威钢琴。伊九伊知道,即便是学声乐的,也都要修钢琴课。左思嘉在古典音乐的行业里讨饭吃,家里有钢琴也不奇怪。

    她转了两圈,仰起头,天花板上的吊灯也是老式造型,闪闪发亮,散发出比白炽灯更柔软的光。

    伊九伊先去上洗手间,顺着冬妈的指引,她走到洗手间外,才要推开门进去,忽然感受到一束视线。她回过头,看到一只奶牛猫蜷缩在楼梯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往常只能看到影像的猫。此时此刻,它有血有肉地出现在了眼前。伊九伊忍不住走近,养猫的经验令她不会贸然伸手去摸,只轻声问:“你就是恶心吧?”

    叫“恶心”的猫站起身来,跳到另一边,敏捷地走开了。

    她进去上洗手间。

    洗手时,伊九伊站在洗脸池前,拧开开关,想不到水突然以极强的力量迸溅而出。她猝不及防,被水溅了一身。

    这一次,她没穿外套,头发和衣服都沾满了水,牢牢粘着身体。

    听到声响,冬妈也连忙冲进来,看到这一幕,匆匆回头拿干毛巾。她说:“哎哟,对不起啊伊小姐,这房子是老宅子了,东西都是十几年前留下来的。外头看着还气派,里边好多东西都失修。”

    伊九伊鼻子痒,打了个喷嚏。冬妈更关心了,也不管她答不答应,推着她到储物间里去。

    冬妈找出一条珊瑚绒毛毯,递给身后的人,催促说:“你要么换一下衣服?我给你拿去烘干,马上就能穿。”

    哪有这么快能干,打湿的地方那么多。伊九伊心里想了一下,冬妈大约猜到了,笑着说:“我干这一行好多年了,照顾完思嘉他爸爸妈妈,现在又料理他的事情。你放心,这种事情,简单得很。”

    伊九伊犹豫了一下,不过,倒不排斥。与她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正背对着她,想找一件没穿过的衣服,能让客人不着凉。

    冬妈回过头,就看到伊九伊伸出手,抓住衣角,直接往上翻。

    她脱得很干脆,底下还留着一条白色的丝绸吊带裙,解开系带的抽绳。被卷起的裙摆便像牛奶似的,尽情流淌而下。

    冬妈很意外,既没来得及退出去,也没能关门。不过,脱衣服的人不介意,倒也没什么。

    伊九伊脖颈纤细,转过身去,裹着脊柱与肩胛骨的皮肤十分明晰。她弯下腰,把打湿的衣服交给冬妈。

    冬妈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斑纹的大衣,去掉防尘袋,叮嘱说:“晚上不比白天,今天又下了雨,还是有点冷的。先穿上吧。”

    伊九伊接过去,轻轻闻了闻。是好几年前的旧款,但像全新的。她从外套内看到了标签和吊牌。名牌货,是谁的?

    冬妈说:“从礼盒取出来就挂上了。没有人穿过的。”

    冬妈转头去忙了,伊九伊穿着这件大衣,身上非常暖和。她在楼下坐了一会儿,那只牛奶猫又出现了。

    恶心不外向,但对客人又好奇。伊九伊不和它打招呼了,它反而增添了胆量,绕着她的脚踝转了一圈。

    伊九伊很喜欢猫,想抱抱它,可才伸出手,恶心就跑走了。伊九伊站起身,去追它。她跟在它身后,发现恶心上了楼梯。

    她感到犹豫。

    夜深人静,左思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冬妈正在处理她打湿的衣服。回旋的楼梯下,伊九伊穿着不清楚属于谁,也不了解来源的奢侈大衣,独自不知所措。

    恶心却不走了,站在原地,舔着爪子。它回过头,仿佛在等她。

    伊九伊思索了一阵,试探性地伸出脚。她踩住第一级台阶,稳稳当当地踩住了,往上踏。

    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她继续往上走。恶心身上有种拿着怀表的兔子的既视感,不紧不慢地爬行。伊九伊跟着到了楼上,眼睁睁看着猫进了某个房间。

    里面开着灯。伊九伊来到房间外,将被猫挤出一条缝隙的门拉开。里面有办公桌和另一架钢琴,窗户敞开,还有一扇门。左思嘉就在里面,坐在钢琴边,没有在睡觉,也没有看手机或与人通话,就只是一个人坐着。

    伊九伊敲了敲门。左思嘉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化身为石像。

    她走了进去:“你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出离轻浮地对她说:“你怎么穿了这件衣服?很适合你,特别迷人。你美得能直接去拍电影。”

    “真的?”被夸总归让人高兴。伊九伊微笑起来。钢琴椅足够宽敞,她坐到他身边,背对钢琴,与他不同方向坐下。

    “嗯。”他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左思嘉棕色的眼睛暖融融的。伊九伊的嘴唇很湿润。

    这时间、这地点、这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接吻理所应当。

    她的视线在他的眼睛与嘴唇上来回,他却不动摇地望着她,然后,不再像捕食的旅鸟了。彼此都收起羽翼与自我保护的外壳,在静悄悄的夜里,试着相互碰撞。

    即将吻上的那一刻,伊九伊下意识伸出手,不小心碰到了琴键。

    钢琴声如落雷响起。

    两个人立即停止了。

    她裹着外套,笑着说:“衣服是你阿姨拿给我的。”

    她正笑着,侧过头,不经意看到他的眼泪。左思嘉的表情很平静,泪水却流淌而出,无声无息地,没有含义地。

    “送给你了。还有好几件,让她都拿给你。冬姨!”左思嘉突然大喊,他站起身,看起来想下楼,结果撞到桌角,“冬姨!”

    之后是冬姨火急火燎冲上来。

    冬姨一进来就是发牢骚:“你喝醉了就睡觉!”她把左思嘉塞进房间里的那扇门。左思嘉的卧室连着书房,洗手间和浴室一应俱全,除了吃饭,能在里面待好几天。

    左思嘉被椅子绊倒了,跌倒在地,然后就不动弹了。伊九伊被这阵势吓到,冬妈却像习以为常似的,直接把门关上。

    她又把伊九伊又请了下去,一路唠叨一路说:“思嘉刚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鬼话?没做什么傻事吧?等明天一早起来,他就会全忘了。他喝醉了就是这样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伊九伊不动声色,虽然有点遗憾,但是,也不错:“他经常喝醉?”

    “嗯……也不是。他身体不好,平时还是会注意的。”说到这里,冬妈又有些感慨。实际上,她知道,是自己那天说得有些过火了,他才郁郁寡欢。

    冬妈的办事效率确实很高。她把烘干的衣服拿给伊九伊,衣服真的全干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不但如此,她还叫好了出租车公司的的车,送伊九伊回去。

    伊九伊换上自己的衣服,还是把那件大衣留下了。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那是谁的,为什么左思嘉要在家里留着这么多全新的衣服。

    冬妈送伊九伊到门口。

    她和左思嘉,以及左思嘉那群不靠谱的朋友可不一样。冬妈能看出来,伊九伊身上有些东西远超他们想象。她并不是那么简单而天真的角色。

    冬妈站在院子里,目送伊九伊走出去。

    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女孩子和左思嘉不会长久。

    同时,她也清楚,左思嘉不能再经历这种事了。

    伊九伊要上车了,冬妈踌躇半天,还是故作豁达地笑起来。她说:“伊小姐,等一下。”

    伊九伊已经坐上车,冬妈走近,对她说:“你别看思嘉平时人模狗样,在你面前应该没少装绅士,但其实,他是个胆子很小、活得一团糟的人,那些虚荣的地方都是在撒谎……他就是这样的人啦。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伊九伊耐心地听完,不说“不会的”,只回答:“没关系。”

    她把车门关上了。

    伊九伊骄傲又敏感,心里想,人总有坏的一面。可是,消化坏的一面,那是和人长厢厮守才要考虑的事。

    车要掉头才能走送她回家的方向,绕了一圈。伊九伊远远听到钢琴声。夜晚的空气里,有人在演奏哥德堡变奏曲。这里的房屋少,但也还是有居民的,夜里弹琴不会被投诉吗?她只疑惑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因为很动听。

    那是很难形容的音乐声,让人想起……纪德所写的,“眼泪也无法冲淡的绝望”。

    伊九伊望着车窗外,无缘无故,又想到刚才的左思嘉。

    第二天在地板上醒来,左思嘉把喝醉后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自己和伊九伊一起回了家。

    然后呢?

    他下了楼,问冬妈,冬妈说:“你一路找猫,扶着墙走路。”

    “你没拦着我?”

    冬妈毫不客气:“我给伊小姐泡茶去了。没事,她坐了坐就走了。没多久。”

    很丢脸。

    左思嘉看到沙发上的大衣,纳闷怎么又被拿出来了。

    他把那件衣服拿起,忽然想起伊九伊有这么个习惯,遇见花,拿到礼物,总是要凑近嗅一嗅。他不由自主地学她,把脸压低。衣服里侧有股淡淡的香味。

    左思嘉站了一会儿,拎着这件衣服,走进储物间。他把衣柜打开,将这件衣服抖落好,放进去。在偌大的衣橱中,诸如此类的时装还有许多。除了女装,里面还有昂贵的男士领带与手表,有的拆了自己用了,有的款式太老成,和他风格不符,所以也是全新的-

    伊九伊去做指甲,不需要做图案,最单纯的护理就很好。

    她一边做一边看对面墙壁上的电视,都是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充其量打发时间。看着美甲师的成品,她想到左思嘉的手。之前她就留意到了,每一次见到,他的指甲都修理得很好。

    差不多快结束,手机收到一条微信。伊九伊抽空用方便的手指解锁,点开消息,却对发消息的人没印象。

    她点开备注,等了一阵才想起,是之前资助的那个学国画的女生。她转发了一套某个作家老师的连环画,附加的文字内容很长,毕恭毕敬,主要是说,她在大学的老师也有类似的项目,她最近在做。但苦于老师不够负责,没有给参考,她想买这套书,又因绝版而求助无门。

    最后,她抱着试试的心态,求助一下之前见过一次,宛如天人的美人姐姐。

    伊九伊不方便打字,所以发的语音,问:“孔夫子旧书网上看过了吗?”

    学美术的女生叫覃芸芸,覃芸芸老老实实地打字回复:“没有卖。”

    “那个,”伊九伊还是发的语音,“芸芸,我现在在外面,你稍等一下哦。”

    覃芸芸想,那就等一下再联络吧。虽然她这边时间很紧张,东西要得非常着急。

    假如不是同样受资助的吕文卿给她提这个建议,覃芸芸是怎么都不可能去找伊九伊的。她和吕文卿也是上次加的微信,和资助人与被资助人不同,凭他俩这一“共同点”,交流起来比较轻松。两个人朋友圈也偶尔相□□赞。

    这次的事,她把烦恼发在了朋友圈。吕文卿看到,微信向她提建议:“你问问伊爷爷的外孙女呗。她的公司是做书的。”

    覃芸芸说:“又不是这套书的出版社。再说了,这点小事,怎么好意思……”

    “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家子气。他们都资助我们了,你还唧唧歪歪。我们要把握机会,出人头地,才算不辜负他们。”吕文卿说,“再说了,你问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覃芸芸苦思冥想。这套连环画是政府补贴,钱少不了他们的。能做好的话,她手头也能宽裕一点。想来想去,她硬着头皮编辑了一条内容,还请吕文卿帮她捉刀,加了几句客套话,就这么发给了伊九伊。

    不过,就算发了,也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她没抱任何希望。毕竟这么冒昧,和人家也没有什么必然关联,她的请求跟渔夫向金鱼许愿有什么区别?

    覃芸芸死了心,在学校安心上了半天课,午休的时候,有个电话打过来。她不知道是谁,对方自称是同城送,直接问:“是一套书。我给你送宿舍来好吗?”

    她穿着睡衣下楼,签收一看,正是自己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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