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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拿到这套求爷爷告奶奶也无果的连环画, 覃芸芸太高兴了。给伊九伊编辑感谢短信还要慎重,她先告诉了男朋友。

    从小县城到大城市,覃芸芸入乡随俗, 和其他室友一样开始用社交软件。简简单单的小玩意儿,左右滑动, 就能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她虽然内向,但也有热爱交际,想与人交流的一面。很快,她和一个看对眼的男人出去吃了几次饭, 成为了男女朋友。

    覃芸芸把连环画的照片发给他。

    男朋友是上班族,抽空回复她:“这是你上次要的?你怎么拿到的?”

    覃芸芸说:“我找了那个资助我的姐姐帮忙。”

    男朋友好久没回复, 她以为他忙, 也没往心里去。到晚上,她又发了几条,他都不回复。后来给他打视频电话,他直接挂断。覃芸芸有点紧张,猜到他生气了。之前他就常常这样, 她心里七上八下,连续打了好几通电话。

    他只接了一次,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反省一下, 你真的觉得自己没问题吗?不要脸!”

    她说:“怎么了?是因为这个姐姐吗?我没有让她看我的朋友圈的。”

    “不是这个, 我已经允许你开放朋友圈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记在心里?你凭什么不问过我就去找别人帮忙?是彰显自己有人脉?你有没有想过, 人家都给你付学费了, 还得帮这帮那, 你有多不识好歹?”男友愤怒过, 情绪转化为一种掺杂痛苦的无奈,“要不然就分手。”

    她一头雾水, 但一听到“分手”两个字,内心马上着急起来。覃芸芸年级还不够高,才大一大二,门禁抓得很严。但是,覃芸芸还是违反校规,临时出去,到他家楼下找男友赔罪。

    又是争执,又是哭泣,到半夜都没结束。

    天亮时,他们总算和好了。

    这一天,伊九伊做完指甲,又去散了步。到晚上,她只看到订单显示签收,覃芸芸那边一点回信都没有。

    太多不满也没有。为人帮忙,图的也不是回报。不过,一点招呼都不打,下次,伊九伊可能就不会这么热情了。

    事实上,最近的她并不悠闲。

    生日终于要到了。

    她打电话联络了上次的餐厅,商量了时间,确定了餐品。

    店家人很好,主动提出帮忙布置,他们很有经验:“我们会帮忙吹气球,挂一些彩灯。您可以看看这几张照片效果如何。”他们发来以前的图片。

    伊九伊看了半天,自己从网上下载了一张派对照片,发给他们说:“这样可以吗?麻烦你们了。”

    伊九伊对社交活动没有太喜欢,但也不讨厌,就是正常人的想法。跟朋友聚一聚,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久违地聊聊天。假如能顺利,这是很愉快的事情。

    达斐瑶是要请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看起来平时联系不多,其实走得很近的朋友。

    关系好的堂妹可能来可能不来,因为她还在实验室读书,教授管理严格,日程不确定。

    伊九伊没有想邀请的同事,工作和私人交际分得比较清。等辞职,现在的同事大约永远不会联络了。

    人不多,她琢磨着名单,心里想,要么把何嗣音那对夫妇叫来?最近来往挺多的。但是,伊九伊不能把左思嘉和何嗣音、夏郁青凑到一起。

    她提前确认了一下。

    伊九伊给何嗣音发消息。

    不出所料,何嗣音说:“祝你生日快乐!我很想去,但是爸爸快出院了,我不想出什么意外。我就不去了。”

    伊九伊回复:“没关系的。你的事要紧。”既然他们不来,她就可以安心邀请左思嘉了。

    何嗣音又提醒她:“记得拆我送的礼物哦!青青也帮了忙。是我们俩的一番心意。”

    他不说不要紧,一提起,伊九伊又想起来了。虽然很想等生日当天拆开,但是,已经在家了,礼物就在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太好奇,还是打开看了看。

    里面是一只捕梦网,挂着紫色的羽毛,中间夹着水钻夹子。

    底下还有一张明信片,背后的图片是何嗣音和夏郁青去旅游时拍的照片。

    明信片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九伊:生日快乐!家父在工作上经常得到你的帮助,我与太太也从你身上学到很多。这是我手工制作的。装饰没有天分,就请青青帮了忙,希望你喜欢。”

    文字简单,但很真诚。与伊九伊对何嗣音这个人的认知契合。

    这次聚会,主要需要应付的客人还是朋友。

    达斐瑶时不时在国外,平时工作比较自由,见得多。其他朋友就不一样了。

    伊九伊经常独来独往,但并不是没朋友的个性。生日要约的对象多半集中在二三十岁,都是很要好的人。

    她请了几个以前非常要好的朋友。

    人际关系这种事,不仅要维持过去的,拓宽将来也一样重要。不久之后,伊九伊准备系统性地写写字,有了这一前提,前段时间,在展览上认识的柳良硕也被纳入名单。

    她从微信上发消息给他。

    出乎意料,柳良硕回了一句:“商务合作请联系经纪人,紧接着是一个微信账号。”

    伊九伊一怔,有些尴尬,又感到好笑。

    她说:“不是要请你写字,只是问你要不要一起吃饭。”

    柳良硕发了一串省略号,然后说:“私人联络?”

    伊九伊说:“嗯。”

    柳良硕那边“正在输入”了很久,最后发来消息:“不好意思,那天可能在外地。是真的!”他还特意截图日程安排给他看。

    然后他又发了一个很流行的卡通形象表情包,信息是“生日快乐”。伊九伊觉得很有意思。有种看到唐寅活在当代,甚至在玩电子游戏的违和感。她回复了“谢谢”。

    最后,就只剩下左思嘉了。

    一连几天,伊九伊都没收到左思嘉的联络。时不时的,她也刻意留心,左思嘉没有任何动态,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大概是在忙吧。

    事实上,左思嘉忙是一重原因,上次醉酒,失去记忆尴尬是另一重原因。

    他最近有工作要做,还要准备去国外。与此同时,他实在想不起来,那天喝醉后,他跟伊九伊还发生了一些什么。

    陈桥又在叫他去聚餐,被他拒绝了,料想也知道,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吃完饭,打打扑克,要么打台球,喝酒。左思嘉在他们中间不完全合群,本来就是随机出现的角色,像游戏里不一定触发的boss。

    而且,假如他去,肯定又要被催,怎么还不和伊九伊有进展。

    因为伊九伊来访的事,左思嘉和冬妈和好了。

    他本来也不是记仇,只是一回家,看到冬妈就会想起那天她说的话,所以下意识回避而已。

    这天吃粥,在厨房,他站在一边试味道,冬妈在旁边剁排骨。

    她问:“上次那个伊小姐,你要跟人家拍拖?”

    左思嘉回:“不啊。”

    冬妈说:“你看着是在泡人家啊。我觉得她对你没意思,就是玩玩。你别稀里糊涂,这么大个人了还‘老房子着火’,把家给烧了。”

    担心对方爱不爱自己,那是与人真正坠入爱河才要操心的事。左思嘉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把冬妈的说法放心上:“没事,不会真好的。我看着火呢。”

    他转身出去,冬妈揭开锅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嚷嚷起来:“左思嘉!你看了个什么玩意儿!这粥都烧出锅巴来了!”

    左思嘉完全没回头,全神贯注盯着手机。

    伊九伊给他发了一则消息,是说生日聚会的事。左思嘉回复说:“我会订蛋糕过去。”伊九伊是非常善解人意的人,立即说:“太好了。我正在想这个呢。谢谢你!”

    在生日当天,达斐瑶早早地到了伊九伊家。

    达斐瑶晚上要飞回欧洲读书,晚上不能和伊九伊吃饭,只能趁白天见面。她和伊九伊约好了,今天帮她剪头发。

    伊九伊头发又长长了,不需要做什么造型,稍微剪短发尾就好。她不喜欢美容院,因为理发师会总是搭话,所以在家剪。

    伊九伊直接在客厅剪,本来还想弄张报纸垫在地上,但猫跑来跑去,弄得地板一团糟。伊九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等之后请钟点工来清理。

    达斐瑶拿着剪刀和梳子,像模像样地梳来梳去。她问:“晚上买了蛋糕吗?”

    伊九伊说:“我爸爸买了一个。左思嘉也订了一个。”

    想到这桩事,达斐瑶冷笑两声:“交代一下吧,你跟左思嘉怎么回事?”

    伊九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达斐瑶说了。

    达斐瑶一直是地狱作息,一觉睡到下午都没精打采,今天临时调整安排,早早地起床来。本来还呵欠连天,一听这话,难掩兴奋,催促更新剧情:“这太劲爆了吧!我的妈呀!左思嘉怎么能这样?!啊啊啊,原来他不是gay啊!”

    伊九伊逗她:“人家要捉弄我,你不该为我抱不平吗?”

    达斐瑶说:“为什么?他是玩家心态,你是纯爱战士。战士怎么会输给玩家?”

    伊九伊不多说了,专心照着镜子,对着里面拨弄头发。

    达斐瑶读出一些不对劲,追问说:“你准备怎么办?为什么你还跟他来往?”

    伊九伊转过身,按住她的手,说:“我们别聊男人了,也别聊结婚啊,孩子什么的。没有意义。”

    “好吧。”达斐瑶说,“但你这么突然,我脑子里只有男人啊。”

    伊九伊侧身坐在椅子上,把手臂扶到椅背上方,弯着眼睛笑起来:“没关系。晚上我请了一些大学的朋友来,她们都很健谈。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在宿舍里一边喝酒一边聊白居易,谈一整个通宵。”

    达斐瑶撇撇嘴,笑道:“你大学住校?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住家里。”

    伊九伊看着她,皱起眉头,只是笑,一副“什么呀”的样子,没回答。

    达斐瑶走以后,妈妈就打了视频电话来。伊九伊问妈妈收到自己的礼物没有,妈妈祝她生日快乐,顺便问需不需要帮助。伊九伊和妈妈聊了一阵,提到了何擒云生病的事。妈妈也讲到爸爸最近的工作。

    妈妈喜滋滋地说:“等你爸爸忙完,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泡温泉吧!”

    伊九伊笑:“要忙到秋冬季节吗?总不能夏天去泡温泉。”

    “是哦!”妈妈很乐观,“但是夏天也可以以毒攻毒嘛。去韩国吃吃参鸡汤。”

    想着之后一家人去旅行的计划,伊九伊开心地挂断了电话。

    爸爸订的蛋糕是隔天早晨到。这天晚上,伊九伊换好平时的衣服,化了妆,打车去了店里。

    上车的时候,她不小心蹭到了车门下方。腿上一疼,坐上去才发现,丝袜竟然勾出了一条破洞。

    好在原本穿的就是长裙,靴子也不浅,不碍事。

    不过,这其实正是今天不会顺利的预兆。她没及时察觉到。

    路上交通堵塞,明明是她的生日聚会,她却迟到了二十分钟。

    提前预定好的海胆出了状况,后厨在处理时被刺伤,而且还中了毒,有点严重,临时送去了医院。就因为缺了一个人,上菜也变慢了。

    左思嘉要开会,告诉她今天不能准时来。

    好在大学时的好朋友们都到了。

    一落座,朋友们就聊开了。伊九伊走过去,坐到她们中间,笑着说:“还记得那时候我们聊天聊到半夜。”

    “是呀。”一个当初的朋友立刻说,“要不是当初熬夜那么狠,我现在身体可能就没这么差了。”

    看来找的话题不对。伊九伊抿了抿嘴唇,暂且先当听众。她给空酒杯里倒上酒。

    过去宿舍里最爱研究秦始皇的朋友说:“九伊,生日快乐。不好意思,我等会儿还要去接我女儿,就不喝了。”

    伊九伊有些意外:“你结婚了?”

    “她都结过一次,又离婚了,一个人做单亲妈妈照顾双胞胎。我也不喝了哦!”朋友之二对伊九伊说,“我现在和我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他们老人家,到时候又一直说……你什么时候结婚?”

    伊九伊开始苦笑了:“呃,我现在没考虑这个……”

    “没关系,不着急。九伊不愁找不到的,”朋友之三插嘴道,“她以前就是‘万人斩’。不像我,还在相亲。”

    旁人的七嘴八舌中,伊九伊只能摆摆手,下意识用手掩住脸:“没有那么夸张啦。”

    “九伊条件那么好,干嘛在下里上班啊?”

    “你是去年考的军队文职?她老公是武警系统的,可以问问他。”

    “你的宝宝上幼儿园了吗?”

    朋友们都还在,过着各自的生活,照常聊得很开心。伊九伊坐在她们中间,双手拿着酒杯,偶尔也插入话题,但是,总觉得,心情微妙的低落。

    人一直在变,未来与过去也跟着改变。变了没什么不好,只是,独自被留在原地会落寞。她喜欢写字和刻章,因为落笔成文,印章隽永,不那么容易变。

    她并不知道,在楼下,有一位特别的客人到了。

    伊九伊尝试邀请过何嗣音夫妇。何嗣音为自己请了假,可并没有说妻子不来。

    夏郁青给伊九伊发了微信,却迟迟没收到回复。她们在喝酒,没看到消息情有可原。

    服务生在忙碌,夜里光线暗,没留意到有客人徘徊。夏郁青在店门口张望。

    左思嘉忙完工作才来,一进门,就看到熟悉的背影。他不是没想过会与夏郁青碰面,就算是这种场合,也并没有让他意外。

    他不想跟她说话,于是没有打招呼,但也不刻意避开,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夏郁青却看到了他。

    第22章

    蛋糕提前派送到了, 是定做的,法式甜点,附赠了一小支的蜡烛。插上蜡烛, 关掉灯光,镁燃烧时喷发出灿烂的火花。

    朋友的簇拥中, 伊九伊挤出笑脸。她环顾一周,等自己定神盯着蜡烛,笑意就褪色了,反而渗透出些许疲惫。

    她闭上眼睛。

    这么仓促, 这样窘迫。这么孤单。在这样的时间里怎么许愿?随意地想好“要幸福”,就这样结束了。

    再睁开眼睛, 她带着笑容吹熄蜡烛。

    室内陷入黑暗的几秒里, 伊九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刚才还零零散散在看手机,或者是拍照的人们欢呼起来。灯重新亮起,室内一片光明,外面升起焰火。伊九伊回过头,看向江上。

    这是楼上发生的事。

    在楼下, 左思嘉没跟夏郁青打招呼,径自从她身旁走开。她转过头,恰好看到他一闪而过的侧脸。

    难以置信, 他们会这么突然地相遇。来不及思考, 夏郁青直接伸出手去, 抓住左思嘉。

    那双手很熟悉。曾经牵过的手被她再度握住, 久别重逢这件事不是用头脑意识到的, 肌肤接触, 身体先觉察到了,紧接其后, 产生感受的是心。上一次牵手已经是两年前,很多事都改变了。

    左思嘉对手历来敏锐,转过身来,定睛看向她。光线很暗,他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情绪,也不向她展露友善或恶劣。

    夏郁青看向他,有动情,有失望,有懊悔,也有一些悲哀的庆幸。五味杂陈过后,她只喊出他的名字:“思嘉。”

    店外的江面上,焰火蓬勃生长,在空中绽放。光影倒映在水面上。

    即便不知道是为谁放的烟花,也不清楚是为了庆生,但焰火就是这么回事。只要放出来,不论是谁都能享受。

    所有人都往外面看去,包括左思嘉。他也被烟花夺去了注意力。有一瞬间,焰火的颜色把他的眼睛照亮。

    但是,自始至终,夏郁青只是看着他。

    左思嘉,也叫SiJayaaCho。小有名气以后,海报上会直接写上拼音“SIJIA”。夏郁青和他在春天确定关系,时间很短,约会的次数很少,最深的记忆是二人手牵手在种着山荷叶的路边散步。

    夏郁青不是声控、脸控或者手控。但是,左思嘉很爱惜自己的手,所以不知不觉,她也会关注。跟这个人牵着手,就好像握住了他的心脏一样——这会让人感到幸福,让他身边的人感到满足。

    然而,回到此刻,焰火结束了。他回过头,重新看着她,与她的汹涌澎湃不同,处在截然相反的死寂中。

    在夏郁青看来,左思嘉是像山荷叶一样的人,不论冷酷、温柔还是悲伤都很真实,清晰又透明。

    然而,时过境迁。

    光是想想,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次不是左思嘉。托动过脑部手术的福,他极其容易流泪,吹到风,又或者说一侧身体和头部被撞到,甚至可能什么都没发生,生理性的泪水流出是常事。

    但这不代表他擅长应付哭泣。

    这里是公共场所。看到夏郁青哭,左思嘉没想太多,先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过道。有顾客从旁边经过,没看到成年女性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夏郁青擦着眼泪。这种局面,左思嘉也感到无奈。考虑过后,他看着空位,说:“去那边谈谈?”

    虽然两个人都是来参加聚会的,也没有互通来意,但是,眼下,他们先单独开了一张餐桌。服务生走过来,询问客人要不要点餐。

    夏郁青已经不再哭了,眼泪也干了。女人的强悍之处着实强悍,精致的妆容不可撼动,依然闪闪发亮,她甚至能镇定自如地问店员,有什么推荐的,招牌是什么。

    最后夏郁青要了杯淑女酒。她问左思嘉:“你还是喝苏打饮料吗?你以前喜欢喝那个。”

    服务生也看过来。

    左思嘉说:“水。”

    服务生走了。

    左思嘉和夏郁青一言不发。夏郁青看着左思嘉,左思嘉看着桌子底下。

    夏郁青说:“你最近还好吗?”

    左思嘉有些困惑,总体来说还算从容。他默不作声地点头。

    夏郁青说:“我请你来我的婚礼,你不大高兴吧?”

    要没心没肺到什么地步的人才能高兴啊。左思嘉回答:“嗯。”

    夏郁青说:“听说你还是在古典乐这一行?”

    左思嘉侧过头,忍不住笑了。她疑问他笑什么,他讽刺:“你知道得很清楚。”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把饮料送了上来。夏郁青搅拌着冰块,用吸管喝了小半杯。左思嘉则静静望着她。

    她说:“自从结婚,好久没这样出来玩了。”

    他问:“为什么要叫我去你的婚礼?”

    安静了片刻,夏郁青说:“我感觉你过得不幸福。”

    左思嘉想都没有想过,这句话会由夏郁青自己亲口说出的,评价的对象还是他。

    他说:“我不理解你的意思。你觉得我不幸福,邀请我去你的婚礼做什么?”

    夏郁青低着头,沉静地说道:“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见见你。”

    “正常人会叫前任去自己的婚礼吗?”

    “正常人会来自己前任的婚礼吗?”

    左思嘉讨厌吵架,才开始就感到头痛了。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沉默片刻,只能喝完一整杯水。

    夏郁青强迫自己踏出一步,因为左思嘉没回答,自己又已经开了头,于是一了百了,破釜沉舟地说下去:“我们分手以后,我都听说了。你开始喝酒了,琴不弹了,还去玩那些找死的运动。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知道,分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我很担心你。”

    “夏郁青,”左思嘉默默地听着,结束时才说,“我生过病,动过手术,我差点死掉了。你不觉得我的人生里有比分手杀伤力更大的事吗?”

    夏郁青郑重其事地反问:“但你还是受伤了,对不对?”

    他看着她,端详着她的义正辞严,莫名觉得又荒谬又恐怖。左思嘉懒得纠缠了,索性冷笑:“你到底想干什么?总不可能想和我复合吧?”

    “当然不是!”夏郁青马上否定了,“我只是……觉得内疚。我想看到你也幸福,我不想你继续这样过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一个对待生活,对待感情都非常认真的人。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你以前说过,你想要和人真心相爱。可现在呢?你一直喝酒,还整整空窗了两年。”

    空窗期又怎么了呢?说到这里时,夏郁青自己也摇摆不定。她好像跑题了。

    在这种无话可说的窘境中想了一阵,夏郁青感到动摇。

    她说不想复合,可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这是她的真心话?唯一能确定的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有些话绝不能说出口。

    左思嘉回答:“所以呢?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把我的改变归结于与你分手。然后呢?你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和亲人一样。就算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也能做朋友。但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觉得你是在缓冲伤害吗?假如我直接死了,你是不是更轻松?”

    夏郁青泪流满面,不断地摇头。

    周围有人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只有他们在血淋淋地争执。

    夏郁青说:“我没有这么想过——我承认,我承认好吧!我想过啊,跟你提分手的时候,你来参加我的婚礼的时候,我想过的!要是你来拉住我,你带我走就好了。”

    左思嘉想笑又笑不出来,恶狠狠地说:“现在过得不好,你又想起我来了。”

    他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你对不起我过?”她还没回答,他马上撤回了提问,接下去说:“算了。我也没想你留下来,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骗我。”

    左思嘉站起身,夏郁青不希望他走,但又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叫住他。到最后,她只能流着泪,久久坐在原地。

    左思嘉对夏郁青的厌恶达到顶峰。

    他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风。

    参加聚会的心情没了,夏郁青走出来,准备打车离开。她走到他身边,留下的话不是“再见”,而是:“思嘉,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左思嘉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他不懂女人,完完全全不理解。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回了一趟车里,取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然后才上楼。

    伊九伊的生日聚会已经散场了。她做主,稍微提前了一点结束。朋友们没起疑心,听她说就都陆陆续续走了。二楼包了一晚上,今夜都是她的地盘。她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处,反而比刚才舒服得多。不用说不想说的话,也不需要刻意去笑。

    左思嘉上楼时很意外。

    他带了花和一只包装好的手袋,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时,左思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问:“这是……怎么了?”

    她苦笑一下,跟他说:“你来了。朋友比较忙,我就让她们先回去了。”

    “你怎么不回去?”

    伊九伊站起身来,手不知道放哪里好,于是背到了身后:“突然想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左思嘉看了一眼楼下。他的确可以走,刚和前女友吵过一架,按理说,一个人冷静一下才正常。他先把东西放下了。

    “谢谢你的礼物。”伊九伊说,“蛋糕也很好吃。”

    突然间,左思嘉犹豫了。手提包的价值是五位数,品牌出挑,款式经典,是脚踏多船如履平地的好友称为“送女士绝不出错”的商品,也是他给大学教授、合作过的异性乃至于文悦棠都送过的东西。

    名义上,他在追求伊九伊。可是,她的生日,他却要送她这种礼物。

    夏郁青说他变了。她的话里,他不敢苟同的地方很多,但是,这一条,他似乎没什么好反驳的。

    他曾经只关心钢琴,只想着音乐,然后,突然开始强行扭转兴趣,怕死,也怕寂寞。左思嘉变了很多,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了,不再真诚了,也不相信爱了。过去的梦想变得又幼稚又恶心。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伊九伊坐在气球中间,面前的圆桌上,蜡烛熄灭的蛋糕正在融化。她以为左思嘉会走,可他并没有。

    左思嘉脱掉外套,尝试坐到另一侧的座椅边缘。室内寂静无声。没过多久,他又站起来。

    伊九伊希望他回去,可他留下了,又总还是说几句才显得不奇怪。她没话找话聊:“你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我可以拆开看吗?”

    “嗯。”左思嘉匆匆回应,却又没来由地否认,“那个不算生日礼物。”

    她疑惑地抬起头:“什么?”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房间中没被利用的角落。左思嘉掀起暗青色的天鹅绒罩。

    这里有一架闲置的钢琴。生日会的残局里,他在钢琴前坐下,低着头,很随意,也很缓慢地开始使用双手。

    指尖与琴键接触,起初,他弹的是Fly Me to the Moon。那是一阵孤独的雨,落在人身上。悄无声息,它过渡成《祝你生日快乐》。

    手术结束后,恢复期间,左思嘉在医院待了几个月,除了唱片公司和教授,没有人去探望他。父母脱离了世俗,他太早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国度。

    有喜欢他音乐的人写了信给他,他并不想读,偶尔回信,也只草草说:“我的演奏并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

    比赛的弹法、演出的弹法、自己的弹法不尽相同,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忘记漫无目的弹钢琴的感觉——记忆里,那是在爷爷奶奶家。童年时,大人常常说:“你的手是为了弹钢琴而生的。”那大概是谎话。因为他的演奏连父母和恋人都打动不了。积年累月地比赛,他觉得自己更像装模作样表演的机器。

    那一年,左思嘉下定决心,放弃钢琴。

    他不再弹琴了,不为任何人弹琴,不再将任何东西寄托到其中去。至少,不会再弹给认识的人听。

    可是,现在,伊九伊站起身来,伫立在原地。

    空荡荡的厅内,她望着他,目睹琴声像月光一般流淌而过。心脏微微绞痛。很难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音乐。

    楼下有醉酒的人们听见,不由得停止说话,宛如天使从头顶经过。他们都仰起头来,寻觅源头。有人停止了哭泣,有人不再发笑。这拨动心弦的音乐。

    而在楼上,只有两个人的生日会里,左思嘉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伊九伊,生日快乐。”

    他又重复了一次:“生日快乐。九伊。”

    这天晚上,伊九伊像一具空壳似的回到家。

    礼物放在了车上,她不着急拿下来,呆呆地走进门,没有在门口玄关处躺下。小猪出来迎接,她也没能分心去理睬。伊九伊坐到沙发上,一个人坐着,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掏出香烟,却又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失神地望着远方。

    今夜难眠。

    伊九伊知道该休息了,可又不愿去入睡。她忽然想听古典音乐,想听钢琴的声音,心焦灼不安,却又说不出来的暗喜。

    忽然间,伊九伊想起来,其中一位前男友在她家留下过一张贝多芬钢协全集。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众多书与杂志底下找到它。

    抽出来后,在封面上,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与名字。

    第23章

    十七岁时, 伊九伊爱上了一个常来家里做客的男演员。他是她爸爸的学生。成年以后,伊九伊和他谈了一场恋爱。

    这是初恋,她爱上他的契机很玄乎。对视的一瞬间, 心里悄悄地空了一下。后来,她开始经常想到他, 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话,会收起遥控器,停下看一会儿。虽然分手想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没准只是欣赏他的气质。但是, 喜欢外在也是喜欢。

    相处以后,倒也不是聊不来。聊天机会不多。和他一起都不能出门约会, 也不可以告诉别人自己在和谁交往。固然, 她不可能大肆宣扬,但在家才能见面,还是有点点郁闷的。尤其她那时候还年轻。

    分手很多年后,他隐婚生子的事曝光了。在那之前她就听说了,也就觉得他们有缘无份, 情投意合,可惜不适合。

    后来她不再这样冲动了,先了解对方, 摸清对方再去交往更好。她是不断思考着去谈恋爱的, 知道自己要注意哪些, 反思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

    她在情场无往不利, 但却并非从未失意。

    恰恰相反, 苦闷有, 烦恼也是有的。伊九伊觉得异性并不难,难的是爱情本身。

    这天夜里, 她打了个电话给达斐瑶。

    达斐瑶正在飞机上,没接通,伊九伊转而发微信给她。达斐瑶正戴着眼罩睡觉,手机震个没完,拿起来一看,伊九伊说:“瑶。你在吗?我有事找你。我想问你一件事。左思嘉原来也是演奏者吗?”

    实际上,这个问题没必要问了。

    伊九伊已经在搜索引擎上查找过。

    上一个扬名全国的中国钢琴家已经是四十代,在大陆,青年古典音乐家原本就相对有空缺,更何况,左思嘉没在国内发展过。他的隐姓埋名并不费劲,甚至不需要刻意。

    伊九伊看到了一些视频。有演出,有参加大师课活动,演奏和学习以外的内容比较少,唯一一次视频访谈来自国内一个古典音乐平台。

    他说了一些套话,但仍能看得出意气风发,发言不乏中二的地方,比如说“我经常搞混音乐给我的感觉和生活给我的感觉”“我超越不了钢琴的极限”。假如让本人来重温,性质是黑历史处刑,极有可能尴尬到五体投地。

    有一些环节是聊私事。

    主持人问他兴趣爱好,他说:“我喜欢宅在家里,看动画片和漫画书。”然后镜头切换,拍了他书架上的几本《排球!!》,还有动画片《强风吹拂》的视频。

    主持人说:“宅在家?你看起来很爱运动啊,没有经常锻炼?”

    他那时候年纪还小,有点内向的样子,说:“没有。我是容易长肌肉的体质,没有特别去锻炼……我也不喜欢,定做衣服会被说。但是我看有些运动很酷,攀岩啊,跳伞什么的。”

    时隔多年,看这段采访会有点好笑。原来都是早就有契机的。伊九伊想,这个人果然是真的二次元宅男。上次说《火影忍者》她就猜到了。

    被她提问,达斐瑶回复说:“对啊。你不知道?”

    伊九伊难得情绪起伏这么大,笑着打字:“我不知道呀!你都不告诉我!”

    达斐瑶说:“他好像生过病,经纪合约又到期,就没有弹了。如今上班也挺好的。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弹琴。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搞音乐也蛮痛苦的,尤其是他那种。不过人在干自己擅长的事的时候会格外有魅力哎——”

    伊九伊说:“你说得对。”

    达斐瑶发来一个疑问号,然后说:“你是听到他弹琴了吗?”

    “嗯嗯。”伊九伊独自站在房间里,轻轻摇晃着身体,像企鹅一样可爱地转来转去。她露出笑容,“今天,就现在,我觉得他比之前都要可爱。”-

    回家的路上,夏郁青又哭了一会儿。过往种种犹如过眼云烟,看起来真切,却转眼就消失不见。现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只能抬起双手,将哭泣的脸隐藏到手心里。

    网约车已经到了家,司机欲言又止,还是小声提醒她,该下车了。

    夏郁青拿开手,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过去的表情。

    眼圈微微泛红,她冷静地说“好”,然后下了车。

    她和丈夫的房子还没竣工。这里是她父母家。他们家是六年前换的房子,当时她还在读书。

    夏郁青上楼,发现自己忘带了钥匙。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敲了敲门,爸爸妈妈大概率是睡了。

    她站在楼道里,有一阵漫长的茫然。手机震动。夏郁青掏出来,看到何嗣音打来的视频电话。

    她现在不想看到他,但还是接通了。何嗣音白白胖胖,鱼白似的笑脸出现在屏幕里。他手里拿着一个手偶,大概是想给她展示自己手工做的新玩意儿。他最近迷上了手工。

    看到他的脸,她又想起他脱掉衣服后的肚子、大腿。夏郁青抬起手,按住嘴巴,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干呕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就算在内心翻来覆去问自己,她也得不到答案。

    镜头那一边,何嗣音说:“怎么了?郁青。你是不舒服吗?”

    “我没事。”夏郁青勉强自己拿开手,露出涔涔的笑容。

    何嗣音关切地说:“要是不舒服,你要多吃药哦。之前蜜月的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人不舒服是难免的。身体的事谁能控制呢?假如你有任何不好的感觉,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她知道,他是发自肺腑说的这话。夏郁青说:“对不起……”

    何嗣音说:“你干嘛道歉!是我要道歉。我爸爸妈妈之前总说孙子孙子的……给你压力了吧?都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我不一定要的。”

    “不!别说这些。”

    孩子出生就能获得德国国籍呢。

    何嗣音也觉得聊这个尴尬,转开话题:“最近爸爸身体不舒服,我没法立刻补偿你。下次我们去苏梅岛好吗?带上你爸爸妈妈一起,开开心心过个暑假。”

    “嗯。”夏郁青抿起嘴唇,用力地点头,“你也注意身体。”

    挂断电话,夏郁青看向建筑外,六年前,外面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远远能欣赏到江景。六年后,更多的居民楼树起,视野也布满了障碍。世界在改变,她并不因此沮丧。改变对她来说如鱼得水。

    夏郁青深吸一口气,将刚才的情绪一扫而空。她开始微微烦恼,自己对前男友今晚说得太多了。所以,她调出和左思嘉的微信界面,刚发了一条“思嘉”,就发现自己被拉黑。没关系,她存了他国内的号码。

    夏郁青发信息给左思嘉:“思嘉,今天晚上的事,请你都忘了吧。你的想法,我已经都清楚了。我对你只有内疚,希望你也早早忘记我,获得幸福。因为你不幸福,所以我才在我们过去的感情中苦苦纠结。假如你能走出来,我也会尽早解脱的。”

    发完以后,她退回手机默认界面,又翻了翻相册。她的结婚照和她与左思嘉的合影来回切换,差别那么大,为什么会这样?

    夏郁青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又写了一则信息。

    你。真。的……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她点击发送,却发现对方这次连她的号码也拉黑了。

    夏郁青不知所措。对她来说,同样也是今夜无眠。一整个晚上,她都没睡好。早晨起来时,她好不容易才缓解了纠结之痛,然而,却又与新的痛苦不期而遇。

    夏郁青不是独生女,有个比她大很多的姐姐。父母搬到如今的房子也是姐姐做的决定。当时,姐姐和姐夫一起承担,全款买下。

    夏郁凌发来微信:“我听思嘉说你心情不好。要是有什么事,多跟姐姐说。结了婚的人了,要分得清外人和自己人,注意好分寸。”

    这条信息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细细密密,用力刺进她胸口。夏郁青卖力地呼吸,好像不这样就会憋死,她想要怒吼,想要大喊大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讨厌左思嘉。但是,她仍然好好地写下回复:“当然。谢谢姐。”

    这天早晨,左思嘉起床,稍微看了眼夏郁凌回给自己的客套话,然后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他洗漱,坐在钢琴面前玩手机,弹脑袋里出现的儿歌,抱着猫下楼。

    冬妈在打扫卫生,左思嘉坐在沙发上。

    他冷不防突然说:“我弹琴了。”

    冬妈头也不抬,照常拿着抹布到处转,敷衍说:“你今天早上那叫弹着玩……行吧,确实也算弹琴。”

    左思嘉波澜不惊地摸猫,低着头说:“是给别人弹。”

    冬妈的动作稍有停顿,磕磕绊绊,但还是继续下去:“又是喝醉了大半夜随便拉个人弹给他听吧。”

    “你怎么知道的……”

    “听我们社区那个收破烂的说的,你喝醉了会一直叫人到我们家来。”

    “……”

    左思嘉说:“不是。是给上次那个伊小姐。她生日。”

    恶心忽然跳起来,挣脱他的手,跑掉了。

    这次冬妈彻底抛掉抹布,坐到他旁边,专注地问:“真的假的?啊?怎么就……也挺好的!你跟她现在是什么关系?”

    左思嘉答非所问:“我已经邀请她明天来我们家。”

    虽然冬妈对伊九伊有所顾虑,但是,左思嘉总算又开始缔结亲密关系了,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于是,她还是马上跳起来:“太好了!你小子!这就有女朋友了!那我得好好打扫一下卫生!”

    左思嘉仰头看着她,不紧不慢,似笑非笑,摆出一副相当讨打的德性:“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我准备把阁楼的东西都送给她,然后跟她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道什么歉?”

    冬妈气得血压狂飙,又着急,又不知所云。左思嘉也不解释,慢慢悠悠,拿过电脑,继续写策划案去了。

    本来,左思嘉写了一封邮件。他把赌约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陈桥在内,其他在场的人都没提起,也不讲何嗣音之于她或夏郁青之于他,只说是他和朋友私下玩闹,失了分寸。没有其他理由,左思嘉这个人品行低下,所以答应了。

    他向她道歉。

    读完以后,左思嘉又反复读了几遍。他对自己的中文水平没自信,高中就不再写汉语作文的人,万一出错,显得不真诚就不好了。

    定稿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只有伊九伊的工作邮箱。左思嘉准备保存草稿,一不小心,竟然发给了最近联系人。

    第24章

    社会性死亡。

    左思嘉不小心把全篇中文的邮件发给了海外的老师。

    他在国内有位钢琴老师, 教他时就年事已高,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前几年去世了。国外的老师是一名女钢琴家, 风格洒脱、硬派,就算演奏舒曼, 也常常坚持自我,故意不用细腻的方式处理。左思嘉是初中去的美国,年纪很小,老师对他要求相当严格, 师生的分界线也很清晰。

    尽管相处多年,左思嘉跟老师完全是师生关系, 没有成为朋友, 也没有变成亲人,贸然收到这种邮件,相信是她也会困扰。

    最好的情况是读也不读,直接无视这堆方块字。

    最坏的则是读了,然后问他到底在干什么。明明上次老师发来长篇大论的教导, 他都没教养地忽略了。没准老师会觉得他堕落,但,应该也还好。“学艺先学德”这种说法, 一般都只用来蒙外行。业界内是人渣的成功者可不在少数。

    不过, 别人是别人, 他是他。

    邮箱是外域的, 不支持撤回。覆水难收, 左思嘉只好补了一则邮件, 为自己的失误道歉。

    发送以后他又想,有什么必要呢?反正也不会再回去。就像他对旁人无所谓一样, 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也不重要。左思嘉并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可是,他忽然想,伊九伊是会怎么看待他呢?

    等知道真相,是个人都会不高兴的吧。他没法想象伊九伊愤怒、悲伤或者歇斯底里的表情。在左思嘉的印象里,她总是很平静,受伤的神态倒是常有,但不会多剧烈。最急遽的,至多也就像是雨中的池塘,泛起一些不停歇的涟漪而已。

    窗外,请的人在打理杂草丛生、荒废已久的花园。他家很久没有过客人,所以,也不需要整理它们。但是,今天不一样。

    天气不好,所以心情也变坏了。左思嘉看着它们,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郁闷着。

    另一边,伊九伊正在准备和左思嘉见面。

    离和左思嘉约好的时间还有很久,到时候,他会开车来。出发前,他会先打给她。因为不想有负担,所以连时间都定得很巧妙,不用起太早准备,也不需要担心见面就吃饭,伊九伊可以慢慢地收拾。

    今天的她披散头发,化了妆。

    伊九伊化妆都很淡,她不认为自己是淡妆浓抹都适宜的人,美容院的人会说“各有各的美”,但她只喜欢淡妆。口红可以涂,却没必要梳太厚的睫毛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怎样更漂亮,什么状态更自然。

    伊九伊穿着连衣裙,在镜子面前试耳环。手机响了,是工作上的电话。她走去阳台。既然到了阳台,又忍不住想吸烟,于是,伊九伊一边对着电话那头说“是”“好的”“我知道了”,一边转回去拿烟。

    她抽着烟,慢慢地走出来,也就是这时候,她看到了左思嘉的车。

    伊九伊看了一眼时间,确认离约定还有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左思嘉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来。伊九伊下了楼,低下头,想看左思嘉是不是坐在车里。但是,车里没有人,她直起身,正打算掏出手机问问他,就看到有人走来。

    看到她,左思嘉放慢了脚步。

    伊九伊把手背到身后,说:“我以为你在车上。你怎么就来了?”

    左思嘉说:“我去买了香烟。”

    她饶有兴致地侧过身,不小心靠到了车门上,连忙又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你也抽烟?”

    “不。我说过我不抽的。”他伸出手,“是给你买的。”

    伊九伊也将手递出去,接到香烟,左思嘉已经从她身边走开,绕到副驾驶座那一侧去。她拿起来,发现是她平时抽的牌子。

    伊九伊回过头:“你记得我抽的牌子?”

    “看到过。”左思嘉打开副驾驶座的门,询问说,“现在走吗?提前来了,对不起。”

    她摇晃着上半身,好像小孩子撒娇似的,歪歪扭扭地摆动。他看着她,不由得低头笑。然后,伊九伊说:“原谅你吧。”左思嘉说:“太感谢了。”

    伊九伊打开车窗往外看,心情很好地说:“今天天气真好。”

    “是吗?”左思嘉抽空回答,实则心不在焉。

    他们约好去左思嘉家里。左思嘉也提前说明了情况。他的说法是,上次她来他家试穿了一件衣服,虽然他不太记得了,但想想很合适。他家还有很多,都是没拆过的,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带几件回去。

    “你挑剩的我会捐出去。假如你不要,我就直接全部交给中古店。”这是他的原话。

    上次那件,伊九伊已经见识过了。既然是新的,而且也不错的衣服,为什么不要?她还是喜欢新衣服的。

    况且,她最近很想被他联系。

    所以她答应去看看。

    但是,车开在路上,在十字路口时,伊九伊看到了摄影展的海报。是她知道的外国摄影师,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了解不多,有点感兴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左思嘉瞄了一眼。他想跟她说打赌的事。

    她的长发落在背后,衬得脊背十分消瘦。他想,还是挑个好的地点吧。太着急了也不好。

    左思嘉问:“你喜欢拍照吗?”

    伊九伊听到了,故意说:“你刚才在跟我说话?”

    “九伊,”他像她预料的那样,叫了她的名字,“你喜欢拍照吗?”

    她回过头:“我更喜欢写字和画画……我不会拍照,也不喜欢被拍。我长得不上相。”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很困惑:“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两个人把车停在展览馆里的停车场,一起去看了摄影展。提前出发,时间很充裕。因为是公开的展览,临时买票也可以,很快就进去了。加上时间还早,参观的人很少。展厅里静悄悄的。

    摄影师拍了很多光和影子、繁忙的城市、荒无人烟的田野。左思嘉和伊九伊一幅一幅地看过去。伊九伊盯着展出作品,左思嘉在翻看宣传册。

    伊九伊停在一张照片面前。她想,她不太欣赏这位艺术家的风格。摄影,尤其是人文的摄影,多多少少会透露出个人的感受。伊九伊所领会到的是消极。艺术家热衷于爱和情感,但是,创作中充满了钝痛与恐惧。他太……

    身后有个声音说:“他太被动了。”

    伊九伊回过头,看到左思嘉。他观察着那幅摄影作品,空落落地评价说:“对感情,对他人,对世界。我能理解,很多事我们改变不了。人和人之间谈论爱很荒谬。”

    柔软而苍凉的艺术品中,她望着他,问:“你喜欢吗?”

    “不,”他更换视线的方向,就像旅鸟在空中旋转身体,实话实说,“我不能随便评判他,我能说的只有我的理解。”

    他们继续在展厅里移动。左思嘉暗自看向伊九伊,探究着她的心情。

    他突然问:“你平时会发脾气吗?大哭呢?感觉想象不到你情绪激动的样子。”

    这个提问有些没头没尾,伊九伊想了想,回答道:“确实不怎么。”

    伊九伊说:“小时候,我性格还挺暴躁的。”

    左思嘉怀疑地看向她。

    “是真的。”她朝他一笑,慢慢地说,“我小时候被宠坏了。很小的时候,我去爷爷奶奶家玩。我爸爸是外国人,所以我和爷爷奶奶见面很少。因为一点小事,我就生气了——好像是因为我唱歌跑调,被奶奶笑了。我很要面子,就开始乱发脾气。我爷爷狠狠教训了我一顿,把我送回了家。之后有半年,我都没敢去我爷爷奶奶家。”

    “为什么?”

    “我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其实,根本没有。我爷爷还送了他捡的石头给我。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刻到骨子里了,”伊九伊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喜欢别人都宠着我,喜欢我。所以我学会了控制情绪。”

    左思嘉抱着手臂,拿着宣传册:“我的咨询师说过,我们都会适应环境。”

    “是吧。你做心理咨询?效果好吗?”伊九伊低着头,时不时看向他,“我觉得……生活中,我们都在争取一些什么,想获得更多的东西。但是,更多时候,我们是在努力不让自己失去。失去比得不到可怕得多。”

    他们并肩往前走。他看着她,一直看着。

    左思嘉很沉很沉地肯定:“是的。”

    伊九伊听到他的回答,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共鸣。他一定体会过什么。虽然他没有直接说出来。

    走出展览馆,回到停车场,伊九伊忽然说:“你知道余贵聪吗?他是我父亲。”

    依稀有在传闻里听到过,但得不到证实,都只是流言,从来没有人确凿地提起。

    余贵聪是一位纪录片导演,“余贵”是姓氏,“聪”是名字。他是日韩混血,娶了一个中国人妻子,除此之外,包括现在离婚了没有,是否有子女,子女多大了,姓什名谁在内,所有信息都保密得很好。

    左思嘉没料到,她居然会告诉他,这么直白,这样毫无预兆。

    伊九伊已经不在意这件事了,她在看路边种的花。

    他可以现在说明,关于他这段时间究竟为何向她献殷勤,他又是如何卑鄙无耻的一个人。左思嘉不介意贬低自己,他向来如此。但是,可能今天天气不好,一想到会被她讨厌,无缘无故,话到嘴边又搁浅。

    他们在摄影展花了比计划更多的时间。

    车开到左思嘉家里。这是伊九伊第三次来。建筑外的爬山虎收拾过了,屋顶也清洗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屋外倒是传来敲敲打打、绿化装备的响声。左思嘉说:“冬妈出去采买了。”

    “唔。”伊九伊问,“这次,你家,好像变亮了?”

    “是的。维护起来很麻烦,我又不常在国内。冬妈不好决定。这次下决心要做好。”左思嘉把煮好的茶拿出来,左手是茶壶,右手是糖,空不出手,只能用脚开门。她看到了,帮忙拉开门,让他能通过。

    伊九伊伸手去接玻璃做的方糖罐:“我帮你拿吧。”

    “不用。”左思嘉犹豫了一下,说,“麻烦你拿杯子。”

    “好。”她端着两只放茶杯的茶托,手微微抖着,杯碟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俩对视,然后也好笑。

    他问:“能拿吗?”

    伊九伊盯着手里的杯子:“能吗?……能吧。”杯子一直摇摇晃晃,这异常戳中了笑点,笑是会传染的。

    没有人服务,他们只能自己服务自己。

    两个人进了阁楼的储物间,把茶放在商品纸盒充当的桌子上。衣服、手表和一些装饰品都在里面,全部整理好了,陈列出来,以至于房间显得更狭窄。

    伊九伊在里面踱步。这些衣服的颜色并不鲜艳,很适合她。

    左思嘉靠到墙边,端着茶杯和茶托,旁观她的选衣服,偶尔喝一口茶,可是尝不出味道。

    她在漫不经心地挑选礼物,优哉游哉,毫无杂念,隐约觉得,他是不是是时候向自己表白了。她最后的快乐恋爱一次游可不能出漏子。

    他却天人交战,想要吐出真相,也做好了完全的计划和准备,又被来路不明的情绪阻挠。她不知不觉变成了如今这样沉静的个性,他极有可能挑起她的愤怒,太过可恨了,太过可怕了。他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应对。

    左思嘉知道,他是个漏洞百出的人,他也安于现状。一直都是这样的。他想,就是现在,现在说吧。

    伊九伊试穿了挑中的鞋子。尺码和她惊人的匹配。暂且脱掉后,她索性光着双脚,直接踩在地板上。左思嘉正打算说话,看到这一幕,实在没法专心。

    他放下茶杯,弯下腰去,把地毯挪到她脚下。

    伊九伊没留意,被他提醒,低下头停顿一阵才理解,继而踩到地毯上。

    她垂下脸,看着他的手从地毯边缘离开。他站起身。伊九伊的目光也跟随他上扬,她不由得说:“左思嘉。喜欢你的人是不是很多?”

    “可能吧。”讨厌的人也很多。他的回答太随性了,“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爱上她的人很多很多,可是,伊九伊还是说:“有什么诀窍吗?”

    左思嘉正在为即将坦白的谎言心烦意乱:“喜欢你的人,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喜欢。讨厌的也是。”

    她突然沉默了。伊九伊想到了一些生活中的事,那些议论她的同事,发生过争执的人,分手的前任们,世界上没有谁能百分百人见人爱。偶尔也是有的,被讨厌的时候。就算是她也会伤心:“也对。讨厌我的人,我做什么,他们都讨厌。”

    “谁讨厌你了吗?”

    伊九伊说:“肯定有一些人。”

    她只是寻常地想想,殊不知,在左思嘉看来,伊九伊脸上的晦暗太过显眼,令他无法忽视。这是出于愧疚?或者说,还有别的缘故?

    他不想看到她这副表情,于是,想也不想就开了口。

    左思嘉说:“你眨眼很可爱,我很喜欢。”

    伊九伊始料未及,茫然地看向他。

    正常人一般每两到六秒就要眨一次眼,一分钟平均眨眼十余次。每个人都在眨眼,不分男女老少,种族国籍。她仅仅是眨眼而已,于他而言,却像蝴蝶效应中翅膀的扇动。

    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后,他才觉察到不对劲。不应该这么说,不是说这句话的场合。他要说的是“对不起”,而不是口不择言安慰人。左思嘉没能重复一遍。

    但是,伊九伊却问他:“连眨眼都喜欢,是不是因为喜欢这个人?”

    不。不对。但心中的否定并非“不是这样的”,而是“局面不该变成这样”。警笛狂作,左思嘉一时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因为她又抬起了头。左思嘉始终认为,“美丽动人”不是什么好词。被皮囊干扰无疑是灾祸。

    正如此刻。

    “你喜欢我吗?还是说讨厌?”伊九伊望着他,眼睫翕动,眼神像雾蒙蒙的丛林,可怜又冷清,“应该不是讨厌吧?”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他大概是见色起意,被迷了心智。结识她以来,左思嘉古怪地伸出援手,荒唐地参与打赌,一反常态地弹奏曲调,最后,身不由己地越界。最合理的判断是他中了蛊。犹如有石击落,脑海骤然浑浊起来。左思嘉混沌地想,反正他会被拒绝,而且,他现在就可以把罪行交代清楚,“我——”

    不论喜欢不喜欢,只要能让她享受,就正合她意。伊九伊低头,用赤-裸的双脚拨弄着地毯上绒毛。她问:“你最近是在追我吧?”

    左思嘉不想撒谎,于是点头,毕竟他的确这么做了。

    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堆满杂物的房间里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门框被敲了敲。雇来清扫花园的人进屋了,拎着绿篱机,问左思嘉说:“先生,您有空吗?方不方便验收一下,楼下现在这样差不多了吗?”

    左思嘉匆忙走过去,和那人一起低声聊了几句,准备一起去花园转两圈。他对伊九伊道歉:“你要么先坐会儿?”

    “我回去好了。”伊九伊把身上试穿的外套脱下来,叠好,“我不赶时髦,这些衣服都很漂亮。不介意的话,我都想要。”

    “我会叫人送到你家。”他立刻做了决策。今天没能坦白,相对失败,但也不是毫无收获。下次再说也没关系。不知为何,能够不惹伊九伊厌恶,左思嘉不禁松了一口气。

    刚好冬妈回来了,可以开车送客人。左思嘉送伊九伊到门外。他说:“注意安全。”

    她却来了一句:“我答应了。”

    左思嘉尚且有些恍惚:“什么?”

    “我答应你的追求。”伊九伊不疾不徐地眨眼,谆谆确认道,“你喜欢我,所以追我,我答应你。以后,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是这么回事吧?左老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左思嘉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前一秒,他甚至还像全世界最俊美的蠢货一样,风度翩翩地朝她微笑。

    没人能对她说“不”。以往任何一任男友都做不到。细细回想,伊九伊就没体会过被拒绝的滋味。她根本不等他回答,坐上车子,马上和驾驶座上的冬妈聊起天来。她们肯定提到了这件事,因为冬妈脸上写满了惊喜与兴奋,还朝车外的左思嘉抛去“出息啦”的笑容。

    就在当天,左思嘉乘最近一趟航班,连夜逃去了国外。

    第25章

    黎赣波来她们公司有事, 问伊九伊要不要见个面,伊九伊说有点忙,婉拒了。

    午休时间, 伊九伊在吃荞麦面,因为不喜欢吃虾, 所以把虾肉都堆到一旁,夹起一块,也只咬了尾部一小口就放下。她习惯一点一点地进食,速度也非常非常之慢。手机在一旁播放着学习视频, 她边看边吃东西。

    侯诗从外面经过,走进来, 来到伊九伊座位后面, 拿了一份文件给她,让她帮忙去盖个章。

    调职也没多久,侯诗已经不再来这边。下里集团的公司有够大,这座城市是总部,原本分布在各个地方, 后来买了一栋互联网公司的地盘,集体搬了进来。当时伊九伊还在实习,和小金差不多阶段。

    侯诗把要请她帮忙的表格依次放下, 伊九伊收起餐具, 边听安排边点头。

    侯诗透露消息, 提醒伊九伊:“B组那件剽窃的事你知道吧?我听说主管想让你去跟原作者沟通。”

    伊九伊淡淡地翻动纸张, 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

    “你不会去吧?”姑且相信她不会, 但是, 侯诗还是问了句,“他只是想利用你还有何擒云去压人家。”当惯了领导的人, 往往会变得傲慢,总觉得下属的付出都理所应当,因此把人当傻子,做出一些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决定。

    如她所料,伊九伊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会。”她才没那么缺心眼。

    事情交代完了,想说的事也说过了。最后,侯诗也还是插了句闲话:“你吃得够少的,真只喝露水啊?”

    伊九伊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她实在是很可爱,是美与可爱能杂糅得很好的那种人,就算自顾自的笑,也一点都不会傻乎乎的,只会让人感觉毛茸茸,很想蹭一蹭。

    侯诗在看文件,瞄她一眼,光看表情就知道有好事。终于,她还是拗不过,提问说:“怎么了?”

    伊九伊害羞地抬起手,拢住脸,偷笑了一下,拿开说:“昨天晚上吃了奶酪炸猪排。”

    “啊?”假如能用合乎现代汉语标点符号的使用方式进行表达,那么,现在,侯诗的感叹后绝对跟着一排波浪号,以展示她的意味深长,“啊……很有罪恶感吧?”

    “嗯。”

    “所以中午饭都不敢吃太多了?”

    “嗯。”伊九伊说,“今天早晨还觉得油腻腻的,很不舒服。但是,垃圾食品真的好好吃。”

    “是吧。”侯诗憋不住笑了,“麻烦你去找那谁盖了章再给我吧。”

    伊九伊很干脆地回答:“好的。”工作上的事情,交给她总是不会出问题。

    侯诗转过身,一步接一步地走出去,心中飞快流过不少无关紧要的遐思,例如“要是下午闲一点就好了”“吃奶酪炸猪排的仙女啊,好难想象”和“是吃宵夜庆祝什么好事吗”。

    突然间,伊九伊想起什么,叫住侯诗。

    “侯姐。”她起身出来扔垃圾,顺便追到侯诗身后,“我记得你在忙一个古典乐的项目?”

    “嗯,是的。你也听说了?”侯诗不清楚她的意思,很直白地承认。不过,公司内部,只要不刻意保密,想知道还是容易知道。

    伊九伊在把分类好的东西放进垃圾箱:“好像是要和左思嘉合作?”

    侯诗回答:“是的,已经见过一次了。他之前还专门来了一趟公司。”

    “嗯——”垃圾扔掉了,伊九伊直起身,望着侯诗问,“最近不会来吗?”

    侯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们私下有来往,大大方方,将自己知道的情报说了:“他好像出国了。”

    “出国?”

    “对,今天SideI那边对接的人说的。”

    伊九伊站在背光处,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会儿,继而扬起嘴角,眼周却没有丝毫笑纹。

    她说:“……这样啊。”

    其实,伊九伊已经知道了。

    在此之前,左思嘉给她发了一则消息,煞有其事,内容大致是说,衣服他已经麻烦人送了,他因为工作必须出国一趟,会比较忙。完毕。

    假如说,他清楚他们现在的进度,那不至于整则消息里一丁点提及的内容都没有。假如他不清楚,那他根本没必要发这条消息。真是自相矛盾。

    这天早晨,看到这则消息,她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

    被他逃掉了。

    但是,伊九伊也没有很在意。他应该是真的有工作,而且,凭借他的性格,定宠物托运肯定不会太草率。意料之中,她给冬妈发了一条消息,询问后马上得知,叫“恶心”的猫还在家里。它是最好的人质。

    左思嘉肯定会回来的。

    伊九伊照常上了两天班。

    她决定耐心地等待。可是,和以前一样的时光,但凡为其加上“等待”的名称,时间就会变得难熬起来。

    晚上睡觉前,伊九伊掏出手机,先在朋友圈看到柳良硕发了一条招募信息,他的工作室成立了,明天邀请各位去参观。微信加的都是工作上联络的人,这也是一种维系人情的方式。伊九伊报了个名。

    柳良硕私聊她:“你要来?”

    伊九伊说:“可以吗?我一直很有兴趣。”

    “当然。”柳良硕公事公办,告诉她给她排的时间,提醒她不要迟到。

    之后,伊九伊又打开宠物App上发现“看不上你这样的”在线。她试着给他发送消息,也算旁敲侧击,了解情况:“你这几天怎么没发猫?”

    他很快就回复了,看来也没有说的那么忙:“不在家。”

    “玻璃心自发光”说:“出门旅游?还是出差?”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出差。”

    “玻璃心自发光”分享了一个商品链接,然后说:“这家猫粮你买过吗?九百块两袋加赠送装,蛋白含量是42%,理想蛋白需求是每日21.21克。足够吃……”

    她只发到这个部分,退出去用计算器。她还没输入数字,手机上方弹出新的消息提醒。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二百六十多天。配合冻干和罐头可以更多。”

    “玻璃心自发光”说:“你早就开始用计算器了吗?”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心算。学钢琴和数学关系很大。”

    她明知故问:“你是学钢琴的?”

    他回答:“是的。”

    左思嘉匿名时防备心还挺低。

    伊九伊用“玻璃心自发光”这个昵称问他:“那你是单身吗?”

    为了看起来更像陌生人一点,伊九伊还补充了几条:“假如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也只是好奇。”

    但是,“看不上你这样的”很快就做了回答:“现在不是。”

    伊九伊看着那则回复,之后,他就下线了。她也退出App,躺在床上,抚摸着猫想,真搞不懂。他是,她也是。

    隔天休息日,其实伊九伊有工作,但她懒得加班。

    她提前在花店预订了花篮,直接挑选的模版,让他们送过去。等伊九伊到,楼下已经放了不少祝贺的花篮。

    她进门,按电梯上楼。工作室是写字楼里的一间,她敲了敲玻璃门,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找谁啊?”

    伊九伊说:“这里是柳良硕柳老师的工作室吧?”门口挂了招牌。

    中年男人直接往外走,用这种方式逼得她后退,边走还边说:“今天不对外开放哈,粉丝都不能进来的。在外面拍个照差不多得了啊!”

    “我不是……”伊九伊想要解释。

    柳良硕在互联网上吸的那波粉丝以年轻女性为主,这个人把她当成了粉丝,完全不打算听她说话:“走!走!”

    伊九伊退到了走廊外。

    她只好掏出手机,给柳良硕发了一条消息。

    幸亏他看到了,主动出来接她。柳良硕急匆匆地出现。这一天,他打扮很随意,脚下甚至穿的是双帆布鞋,颇有高中生风格。

    他引她进门。刚才那个中年人又出现了,看到他们,一时噤声。柳良硕介绍了一下伊九伊,说的是:“二叔,这是客人。”

    “我叫伊九伊。”伊九伊向柳二叔点头。

    那人是柳良硕的叔叔,平时会帮柳良硕干些租房子、联系活动之类的工作,有点类似明星的经纪人。一听到柳良硕的介绍,柳二叔马上变了脸,笑着伸出手来,上身也微微前倾,弯下背说:“哎呀!刚才失敬失敬!想不到是伊主席的外孙女哦!”

    伊九伊问柳良硕:“可以带我看看吗?”

    “哦,好。”柳良硕领着她进门。

    这里是他平常练字的地方,到处装裱了他或名人的作品。

    他带她到了一张客人能用的书桌前,问她要不要写了试试看。柳良硕说:“你平时写字吗?”

    “不怎么。”伊九伊笑着说。

    柳良硕暗暗腹诽,书香门第,有那么好的学习条件,竟然不学。反过来一想,没有忧患,何必逼自己,当然想干什么干什么。

    他说:“没关系,试试控笔,写一字就好。”

    伊九伊握住笔。虽然只是画横线,但是,有没有动过笔,一看就知道。

    柳良硕看出她练过,心里又多了一点点好感。

    他让她写个字,她摇头谦让。柳良硕已经上手,握住她的拿笔的手。

    手被拢住时,伊九伊一怔。这样的举动有些过于亲密了,但是,身后的人显然聚精会神在写字。

    他握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背,写了一个“决”字。

    柳良硕松开她,认真欣赏起这个字。伊九伊却没再关心,轻轻搁下笔。

    第26章

    字一写完, 伊九伊马上抽出手,侧身站到一旁。柳良硕继续拿着笔,心满意足地打量字。她问他:“为什么是‘决’字?”

    柳良硕说:“点、提、横折、横, 意志坚定,毫不犹豫。我喜欢这个字。”

    既然伊九伊作为客人来参观, 柳良硕自然是要送几笔字的。他们来到柳良硕平时写字的桌子前,柳良硕给她看了一块自己收藏的墨石,伊九伊眼前一亮,他问她:“要不要磨着试试看?”

    伊九伊双手放在桌上, 显然已经等着了,却回答:“你都用磨墨机的吧?”

    柳良硕马上说:“不愿意就算了。”

    她不开玩笑了, 接过墨条说:“让我试试吧。”

    柳良硕把墨条给她, 伊九伊滴了一些水,然后轻轻在砚台中推动墨条。

    柳良硕突然说:“我上次展出那幅《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卖给了一个地方文化馆。”

    伊九伊低着头,继续转动墨条:“恭喜你。”

    柳良硕对她说:“你上次给我的评价,我觉得说得很恰当。是你自己想的吗?”

    “嗯。”下墨有些慢,伊九伊专注于动手。等墨浓了, 她才仰起头来,轻轻敲了敲墨条,

    柳良硕执笔, 酝酿了一会儿, 一切像是定格了, 全都在他心里, 在他的头脑当中。然后, 他挥墨, 开始写字了,落笔的一瞬间, 气氛改变,他面色苍白,不考虑退路地写,情绪与墨如癌细胞般膨胀扩散,绽放出来的字不气宇轩昂,但是,能把炸裂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伊九伊还是第一次看柳良硕现场写字,有些讶异,默默按捺住了感想。

    等他写完,她才说:“你写字很用力啊。”

    柳良硕颇有匠人的风范,兀自回答:“我都是按照需要的力量来。”

    伊九伊替他移动镇纸:“我的意思是你很投入。”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不惜一切写字的人。

    柳二叔推开门,送茶水进来,大剌剌地跟他们搭话:“哦!写字哪?我们硕子啊,写字最费心了。干其他的事情都不上心的。伊美女,您看他这个字是不是很厉害?他前年和伊老爷子参加过一个活动,当时他就好敬佩主席——”

    结果被柳良硕毫无眼力见地反驳了:“我没有。”

    伊九伊微微笑着说:“我外公已经退休,不是主席了。”

    “那几年前也是啊!”柳二叔听不出画外音,爽快地大笑着,两手握在一起,“有机会要是能请您联络一下,让我们家硕子‘追星’成功一下,那就太谢谢了!”

    伊九伊保持笑容,温和地说:“肯定会见到的。外公喜欢鲁迅先生的‘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句,以前都是很爱见晚辈的。只是如今身体不好,常常静养,所以才不怎么见客了。”

    柳二叔还想说什么,柳良硕直接打断了,推着她出去:“我们再出去看看吧。”

    柳二叔还在背后“哎”“等等”,柳良硕已经把玻璃门关上了。

    感觉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加上柳良硕明显比较自我中心,没有注重边界感的必要,伊九伊也不担心冒昧了,直接问:“你很排斥应酬吗?这边都这样,应该苦了你了吧?”

    她以为他至少会先客套地来一句“没有”或者“不是”,没想到,柳良硕竟然完全不迂回,不假思索地说:“对成名有帮助的话,我都能接受。”

    “你想成名?”她说。

    “那是当然了!”柳良硕坦坦荡荡地承认,“假如是你,有这样的才华,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你会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吗?你会想让自己的实力被埋没吗?不可能吧。”

    伊九伊不置可否,轻轻地、拉长尾音“嗯”了一声,视线默默飘走。工作室在高楼上,窗户外的天很蓝,云悠悠然地移动。她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今天谢谢你。我学到了很多。”

    她扫了工作室的付款码,花钱买下他今天写的那幅字,到时候请人装裱了再送过去。反正要付运费,伊九伊干脆将地址选在了老家,从微信发给柳良硕。柳二叔也出来了,不停地说着“这怎么好意思”。

    一看到城市,柳二叔就发觉了什么,提问说:“伊小姐,你现在是住在这边吧?”

    “嗯。”伊九伊说,“但我想把柳老师的作品装在家里。”

    柳二叔推搡起柳良硕,兴高采烈道:“那……伊主席也能看到你的字啊!”

    伊九伊只微笑,也只需要微笑。

    柳良硕送她到门外,说:“谢谢你来访。这次没看到你写的字,以后有机会多交流。”

    伊九伊说:“会的。”

    她走进电梯,手机响了一下,伊九伊抬起手来,看到黎赣波的消息。她专心地读消息。电梯门关上,柳良硕看着她悬在空中的手腕,手背后蹭到了一点墨渍。

    他想提醒她,但电梯门徐徐关上。

    柳良硕转过身,走回去,一直想着她手上那块墨渍。他翻出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到她,编辑了一条“你的手弄脏了”。

    直接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怪?还是要有点开场白才礼貌吧?柳良硕迟疑着,又在前面加上一句“今天谢谢你来访”。可是,这种话刚才都说过了。再说了,他也不喜欢拖泥带水的。那要么再多补充几句?他又忍不住往上翻,毫无理由,突然反省,自己以前说话都这么生硬的吗?

    有生之年,为了这种琐事,柳良硕头一次产生小小烦恼-

    本来就有工作,任务都是早早定下的,左思嘉突然提前动身,害得公司同事临时替他改签机票和行程。

    他在国外的公寓还没过期,当初走时,像跳蚤市场似的,给了一些东西给朋友。现在里面家具不多。

    进门后,他先洗了手,打开窗通风。日光灯好像坏了,反复按开关都没用。好在还有一个台灯,上面沾了灰尘,他抹黑插电,然后打开,灯泡闪了两下,也灭了。想找邻居,现在又是半夜。他忽然想起,以前在这里过生日,还留下过蜡烛。

    左思嘉翻箱倒柜,用火柴点燃,立在桌上,确认平稳。

    微弱的火光中,人影庞大而空虚。

    椅子全送完了,只有钢琴凳能坐。他坐在钢琴边,静悄悄地垂下头。决定立刻出国时,左思嘉什么都没想。情绪团成乱麻,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最首先想到的是延后。不想处理的问题,先推迟处理。

    最近,他并不是不能恋爱的时间,但是,绝对不该为了赌局去耽误他人或辜负自己。赔礼道歉还未完成,假如不喜欢对方还交往,那就是罪加一等。与其飞回去加深罪行,倒不如干脆在美国被军-火爱好者开枪打死。

    问题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恋爱必须交心,假如是认识许久的对象,又或者喜欢且熟悉的类型,做到这一点大概会容易些。

    在他的印象里,伊九伊并没有具体的形象。她更像是燃尽后堆积的烟灰,存在,但柔软,一吹就会散。

    距离天亮只剩两个多小时,在飞机上也睡过,左思嘉不上床了,就这样坐在钢琴边小憩。

    清晨时分,尽管还看不到太阳,窗外开始变亮,日光像被泼进了室内。

    前一晚到时,这里一片漆黑,今天才能看清室内。室内空旷,床铺简单,地板光滑,行李箱堆放在一边。人坐在钢琴前,双眼紧闭。

    声音。

    窗外的鸟叫声。楼上有人在走动。水槽里传来水滴落的响声。手机闹钟的震动声。心跳声。

    左思嘉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节拍器。上周请同事专程来调过音,只负责钢琴,卫生、家电一概没管。但是,这就够了。他垂着眼睛,盯着琴键。节拍,心跳声,节拍,心跳声。

    心跳声。

    他把双手放到钢琴上,指尖用力,将琴键按下去。

    左思嘉回来是去开会的。他们学院今年开始成立唱片厂牌,开始为学院师生制作唱片。他在SideI工作,登记的身份不是音乐家。但他没准备现在出唱片,主要是回来参与一下制作流程,跟熟人聚会。

    他去见老师,得知她休假。

    穿过满是琴房走廊,左思嘉从后门进了一间教室,坐在最后一排。

    讲台上的人是他老师的丈夫。他看到了左思嘉,跟他遥遥打了个招呼。

    老师的先生也是学校的老师,和总是严肃到不容侵犯的老师不同,她先生相当随和,亲和力十足,最重要的是,非常与时俱进,也没什么架子。左思嘉的老师常把“音乐应该如何如何”挂在嘴边,对流行文化完全没兴趣。她先生却不一样。

    就像现在,他端着马克杯,还在讲台上放了一首流行音乐。

    等课程上完以后,老师的先生马上走了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怎么样。

    他们走出去,左思嘉还约了其他朋友,也都是学校的人。大家一起出去吃饭。

    在餐桌上,聊天比真正吃饭的时间还要长。大家谈天气,谈饮食,谈老欧洲风,谈音乐圈最近强行的政治正确,谈最近唱片公司新推的音乐家。

    最后解散,只剩下老师的先生和左思嘉同路。

    他告诉左思嘉,妻子最近又一个人待着了。老师就是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自己独处一段时间,专心致志练琴。她是非常强势的性格,靠精湛的技术跻身一度由男性占领大多数的业界。

    走在路上,老师的先生问:“现在的工作好玩吗?培养别人有意思吗?”

    “还不错。酬劳倒不高,真佩服当初照顾我的人啊。”

    “你以后真的不弹琴了?”

    左思嘉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在生病前那段时间,他弹钢琴已经不开心了,也不知道演奏的意义是什么。

    临分别,老师的先生和左思嘉都站定脚。白人老头站在风里:“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时间会改变很多事。你只需要等待,好好感受,别着急。”

    突然刮来一阵大风,飘落了几丝雨滴。要下雨了。左思嘉抬起头,望着雨降落的天空,灰蒙蒙的世界里,他没来由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突然,也很难猜测原因。

    没有雨伞,回去路上,雨淅淅沥沥落下。在欧洲也生活过,下雨不打伞不是头一回,好在雨并不大。左思嘉难以忍耐,边走边笑,一直想到伞被吹成U字形的陌生路人,以及和他一起因嘲笑他人而遭天谴的女人。

    笑声暂歇,笑过以后,左思嘉站在雨中,惘然若失。

    空荡荡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过。

    第27章

    隔天又去了一趟学院, 他还是没见到老师,独自在餐厅吃饭,正在给服务生小费时, 有人从他餐桌边经过。

    然后,那人又倒退回来, 继而叫了他的名字。

    左思嘉抬起头,看到一张方方正正的华裔男性面孔。方之樱是SideI管理层的人,左思嘉十几岁还在四处演出时,他们有见过一面。工作上没什么重叠, 也就不熟,印象最深的是, 他一直讲一口很蹩脚的普通话, 并且用这口普通话称赞左思嘉的钢琴“听起来money-making”。

    被这样评价,当时的左思嘉毫无意见,不管好的坏的都没有。

    “左思嘉?很久没有见你了!”方之樱飞快切换语言,还是那一口印度英语一样的普通话,仿佛左思嘉是一个练口语对象, “你是来准备复出吗?”

    “暂时没有计划。”他坐着回答。

    方之樱照旧眉开眼笑:“嗯哼。复出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他转身走了,走路一扭一扭。回头能看到,方之樱奔向的餐桌边坐着一位身材极好、起码比他高一个头的黑人女郎, 而方之樱像只狐猴, 一下就跳到她身旁。左思嘉看了一眼, 坐在原地, 总觉得身上有点毛毛的。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下午。

    左思嘉去拜访他的心理医生, 他们很久没见面。短发、戴眼镜、身材娇小的女性给他倒自己煮的咖啡。

    旁边的落地窗衔接着院子, 雨还在下。他一个人留在室内,不由自主地走近, 风吹着雨砸落。他伸出手,贴住玻璃,继而侧过头,把太阳穴也贴到落地窗上。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就只是那样站立。

    给他做咨询的咨询师端着咖啡进来,微笑问:“怎么了?”

    “嗯?”左思嘉回过头,风轻云淡地回答,“雨的声音很好听。”

    咨询师没急于说什么,走进来,放下咖啡,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开始吧。”

    左思嘉躺在椅子里,身体停留在舒服的姿势,注视着上方:“我去拜访了我老师。没跟她见上面,可能她不想见丧家犬吧。我有说过我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吗?”

    除非特殊情况,咨询师不会刻意去做任何调查,也不会去了解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即便有去听过他这位师父的音乐会,在这里,在和他的咨询当中,咨询师也绝对不会贸然深入:“没有。”

    “她很擅长演出和比赛。在这个圈子里,人为的教条存在感很强。老师是很典型的信者。我去参加比赛,她会很明确告诉我,曲子该怎么处理,乐谱是什么情绪。我很感谢,因为,当时我确实感觉不出什么。”

    咨询师说:“你不喜欢你老师的做法吗?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你看起来很伤心。”

    左思嘉反问:“我很伤心?”

    咨询师温柔而笃定地说:“是的。你的表情看起来是这样。像那样弹琴让你痛苦吗?”

    被提醒后,他不否认,思索一会儿,说:“可能吧。

    “人们喜欢讨论艺术里抽象的东西,觉得那很珍贵。但其实,越是精神性的东西,有可能越是不相通。主流受欢迎的艺术里真的有灵魂吗?我不知道,也不能断定,反正比赛里不是这样。我获胜的比赛里,一切都是计算好的。像是数学一样。当然,数学本来就是钢琴的一个环节。

    “假如我有自己的理解,有我的感受,可能我可以和老师争一争。但我那段时间心情很差,弹琴时想得越来越少。”

    咨询师说:“你在青春期就背井离乡,父母突然选择皈依佛教。他们得到了精神上的寄托,可是对你来说,这些事很难理解。被释加牟尼夺走双亲和家是很大的冲击。你失去了很多东西。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说:“我最近弹了琴。其实以前我一直都有弹。说了谎,对不起。”

    咨询师说:“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左思嘉说:“在我小时候,身边的大人经常说,我的手是为了弹琴而生的。但我渐渐发现,我的钢琴什么都不是,我从中什么都感受不到。”

    “但还是有很多人欣赏你的。”简要安慰后,咨询师继续引导他思考,“你这是第一次提起生病前的演奏,是什么促成了你的改变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些事,但没有直接回答。左思嘉说:“你还记得上次我提到的赌约吗?”

    咨询师低头写笔记,抬起头来:“和那位你说你没有兴趣的女士有关的。”

    左思嘉说:“你之前说,我跟陈桥他们打那个赌还有其他理由。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可能是有的。

    “她对我来说很陌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也不是随便就能碰到的人。但是,我被那个人吸引了。她是一位迷人的异性。”

    咨询师微微一笑,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你正在追求的那位女性吗?”

    左思嘉坐起身来,低下头说:“现在已经是女朋友。”

    “看来你打赌赢了?”

    “……”他有点想翻白眼,因为现在不想提打赌这件事,“是的。”

    “假如没有感情而去勉强自己,你也许会累积更多烦恼。”

    “这几天下了雨。”

    “嗯?”

    左思嘉侧着脸,目视窗外:“我想起她了,因为我们在雨天见了两次面。我忽然发现我很想再见她。”

    “……”

    他回过头:“我想多了解她。”

    咨询师笑了一下,低头做笔记。她说:“你在与异性交往上戒备很深,是不是因为没有自信?Frank——”

    喊出这个名字后,咨询师顿了顿,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叫了你小时候的英文名。这是出国以前家人给你起的英文名吧?如今,在国外,只需要用本名就能生活的……话归正题,你是怕对方接受不了你对爱太理想主义这一点吗?”

    “也不是理想主义吧。”左思嘉反驳,“只是传统而已。”-

    “弗兰克。弗兰克,小弗,你在哪里呀?”伊九伊端着罐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却只有叫“小猪”的白猫紧跟其后,她问它,“小猪,弟弟呢?去叫弟弟吃饭。”

    猫听不懂人的语言,只会睁着大眼睛,徒劳地喵喵叫。

    兜了两圈,伊九伊才在洗衣机后找到弗兰克。她一把将它捞起来,放了食物,然后蹲着看猫吃饭。

    与此同时,她接了个电话。

    之前,她给吕文卿介绍了一位更高学府的钢琴老师。他们相处也还算愉快。吕文卿这次打电话来,算是做个阶段汇报,顺便问她有没有空,想请她吃饭。伊九伊推辞说不必,她最近要离开一趟,没有空。

    再说了,她认识的古典音乐人微乎其微,也是借了达斐瑶的人脉联系的。

    挂断后,伊九伊忽然遗憾。其实,最近可能是太闲太空虚,她是有点想去吃好吃的的。

    黎赣波有在约她去吃晚餐,需要提前几个月定位置的无菜单寿司、布拉夫生蚝,还有很适合拍照的奶油瀑布松饼。

    她并不讨厌一个人,相反常常独来独往,可是,最近是想要人同行的心情。

    伊九伊并不笨,她是知道的,因为寂寞而去见别人,见到不能交流的人,又会变得更寂寞。然后,忍耐着,直到忍不住了,再见新的人,再在新的失望中变得更寂寞。可是,知道这一点的聪明仅仅足够支撑她遗憾,不能帮她超凡脱俗。

    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太多了,爱情却是只需要愚蠢、善良和心意相通的东西。不少人都追求过爱情,得到的人却很少,大概因为爱和欲望总是缝合在一起。欲望容易发霉,会害得爱一起坏掉。

    她爱她的前任们,陆陆续续,深深浅浅,一个一个,都爱过的。有的爱会多一点,有的爱少一点,有的比较曲折,有的很纯粹。但都是爱。

    不过,也都没修成正果。

    不管左思嘉是不是怕了,是不是逃走了,是不是拒绝她,她都不伤心。毕竟才开始,没多少感情。她不会因为他这个人伤心,只是,为这个世界感到可悲。爱的荒野里,遍地都是难过的人。那么多人,那么孤独。

    伊九伊在家里煮了蔬菜,倒了一点啤酒,加了冰块。

    第一杯很快就喝完了,放下杯子,马上再倒一杯。这次,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麦子的味道很香,她打嗝,自己觉得好笑。

    伊九伊带小猪和弗兰克去宠物沙龙洗澡,顺便办理寄养,要请店里托管一段时间。店主和她也算熟人了,问说:“要放很久?是要去旅游吗?”

    伊九伊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吧。待在这里无聊,准备回老家一趟。”

    宠物沙龙外有一座公园,每次带猫来,等待的时候,伊九伊都会进去散散步。

    其实今天不用等,但是,时间很多,伊九伊还是走了进去。

    明明天气暖和,都已经春天了,这里的树却还是光秃秃的,草地也很稀疏。她步行了一会儿,走到一张长椅边坐下。伊九伊默默想,回家以后,先把柳良硕寄过去的字挂起来。没准会不想来了吧。一躺就犯懒,人和猫都一样。

    今天是阴天,天色渐渐暗了。她抽了一支烟。

    手机响了。

    伊九伊一只手夹着烟,手心朝上,手臂搁在座椅扶手上,手掌探到外侧,确保烟灰不会掉到身上。

    她用另一只手接了电话。

    那头的人说:“你好。”

    烟盒立在身边,伊九伊将烟灰弹进去:“你好。”

    “我是左思嘉。”左思嘉说,“突然出国了,对不起。我一直在想你。”

    在想她什么?伊九伊回答:“嗯。”

    左思嘉问她:“现在方便见个面吗?”

    伊九伊和他约在她家门口见。路途不长也不短,她走路回去。这个时间点,天完全黑了。不知不觉,说不清是怕黑还是期待,伊九伊勒紧肩膀上的包,脚步越走越快。

    她到了楼下,胸脯跟随呼吸起伏。本来肚子有点饿,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在路边,正在打烊的咖啡厅亮着灯。橱窗上倒映出人影。伊九伊发现自己穿得有点随便,太居家了,也没化妆。头发是在家里编的辫子,好像还随便枕在沙发上了,乱糟糟的,遗漏的碎发很多。衣服是没有图案的卫衣、棉布裙和运动鞋。

    运动鞋倒没什么,但这双脏兮兮的。

    她把玻璃当成镜子,用手整理头发。

    “九伊!”

    有人叫她。

    伊九伊立即回过头。

    但是,出现的人不太对。

    黎赣波在她家门口,大约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开了车来。你不回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我去下里的时候听说你休假……”

    他是真的担心,快步走来,仿佛害怕她像水晶鞋一样消失似的,伸手扶住她的肩。

    与宽大的手掌相衬的,是消瘦到纤细的肩膀。被他按住的那一侧,伊九伊无声地抬起手,折叠在胸前。她说:“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你这么晚还出去了?怎么没开车?”黎赣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心情不好?”

    她是心情不好,但不该是他知道。伊九伊伸出手,搭住他的手臂,把他的手按下去:“我现在还有其他事。”

    黎赣波说:“我又不是要逼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想……”

    伊九伊说:“我不需要你。”

    黎赣波还想说什么,可是,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了。他猛地往旁边倒去。

    拨打那一通电话时,左思嘉其实刚从机场到市区,出租车飞速开走。他回过头,本来还想喝口水,行李没放,匆匆忙忙去拦新的车,然后直接报出地址。

    目的地那一带有些复杂,小径很多,车开不进去,反而步行更方便。他只能将行李箱先放在出租车上,答应司机继续用计价器计时,自己下车。社区种植的桦树很高,遮挡了建筑上的名牌,他走走停停,不断地确定自己在哪。然后,他听到声音。

    风声。隔很远的车开过的声音。伊九伊的声音。

    浑浑噩噩的生活里,左思嘉经常逃避,怕死,害怕一事无成,害怕被丢下一个人,害怕思考自己的价值,因为知道没有。

    那双手碰到了黎赣波的身体,手臂用力,狠狠将他推出去。黎赣波摔倒在地上,难以置信。

    伊九伊惊讶地看向左思嘉。夜色那么暗,他的手臂缓慢撤回,手指仍然伸展着。他把不理解她的人推倒在地。

    他的手是为这一刻而生的。左思嘉喘息着。忽然间,有个声音在脑内这样说了。既然不是为了钢琴,那么,左思嘉的手一定是为此而生的。

    第28章

    受理左思嘉的咨询以来, 他的咨询师曾听左思嘉聊过一次爱的话题。那次咨询持续时间很长,他们谈论了很久,关于爱情, 关于择偶观。左思嘉常发牢骚,对为了性而去邂逅颇有微词, 也不喜欢那些精明的恋爱关系,但承认真爱很难得。

    咨询师问:“那你觉得怎样的是真爱?”

    左思嘉回答:“我爱你,你也爱我。”

    “……”

    “我们抛弃一部分的自己,选择对方, 接受对方。同一时间,我们都认为对方比自己更重要。就这样。”

    他的表情很放松, 但是, 看起来绝不是开玩笑。

    过去的记忆消散,回到现在。夜晚医院的急诊科里,左思嘉和伊九伊坐在走廊上。左思嘉脱了一件外套,伊九伊披着这件衣服,两个人默不作声, 只是坐着等待。

    半夜发烧的儿童在哭闹。喝酒摔跤磕到头的人缝了针,正奄奄一息叹气。值班的保安呵欠打呵欠。放射科的实习医跑上楼来,急匆匆地找人签字。人来人往, 各自烦恼。

    接到一个电话, 左思嘉走出去。是刚才载他到伊九伊家附近的出租车司机。事发突然, 情况微妙, 现在不方便拿行李, 再说了, 他也不再在刚才那里了。左思嘉只好请他把东西送回他家。

    他打个电话给冬妈,请她出门付钱、取东西。冬妈平时脾气火爆, 工作却很专业,一听就知道是特殊情况,唠叨了几句“怎么了”“别喝酒”“注意安全”。出租车司机倒还好,反正有钱拿。

    今晚太惊心动魄。只有左思嘉烦恼。

    挂断电话,左思嘉又向公司同事为交通报销沟通。等一切处理完,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

    应该差不多了。

    左思嘉折返,回到医院。伊九伊还坐在原地。她抬头,看到他。他盯着她的运动鞋,默默想,大晚上的,临时要见面,对她来说,肯定很仓促。早知道他就不约她出来了。不是他,或许没这么多麻烦。

    伊九伊也低下头,看到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有点无奈。

    她问:“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他坐到她身边:“没有。”

    两个人并排坐着,也没有目光交汇。伊九伊看着运动鞋说:“你找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左思嘉说:“……就是之前的事。”

    “之前什么事?”她直率地提问,侧过头,静悄悄地看他,“你说一直在想我,在想我什么?”

    有一瞬间,他蹙眉,然后露出陷入苦恼的神情。磕磕绊绊,停顿了一阵,左思嘉说了一句什么,却刚好遇到有护士推着用完的轮椅经过。

    橡胶轮胎在地板上滚动,金属踏板相互碰撞,发出响声,盖住了说话声。伊九伊不得不重新问:“你刚才说什么?”

    左思嘉没有侧过头,反而像在躲避视线,慢慢地说:“想你在做什么。”

    地球另一端,下雨的时候,他会想到,同一时间,她在做什么呢?

    她听清了,霎时间安静。伊九伊回过头。

    他却看过来,这次轮到左思嘉一声不吭地看向她。

    门突然打开,他们两个人立即站起。医生走出来,在门内,夜班护士正在简单地给黎赣波喷跌打损伤喷雾。

    刚才,在诊室内,黎赣波脱掉衣服,让这位医生帮他检查了身上,确定没有别的问题。医生说:“就是崴了脚,给他开点跌打损伤的药就行了。”

    左思嘉说:“没有别的了吗?我看他摔得挺狠的。”

    医生说:“没事了。等一下你们把他送回去,不要乱动。”

    伊九伊说:“他年纪那么大了,是不是住院更好啊?”

    医生说:“住什么院,别浪费床位。大叔,你回去——”

    医生一转身,后半句话硬生生中断。只见黎赣波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们,庄严地控诉道:“我人还在这呢!我也没有那么老好吧!”

    刚才事态紧急,他们是直接开黎赣波的车来的。现在回去,两个人又要原路搀扶着他上车,然后开他的车送他走。

    左思嘉把黎赣波的手臂架在脖子后,带他去坐车。伊九伊帮忙拎着包,加快脚步,走到前面,打开后座的车门。

    左思嘉尽量放慢动作,让黎赣波先坐上去,然后脚也踩上车。伊九伊就在旁边看着。

    整个过程中,黎赣波一直喘着粗气,咿咿呀呀,这里疼,那里也痛。他还没小肚鸡肠到为了这种事去报警,鸡飞狗跳没意义,毕竟人家也只是推了一把。他本来就缺乏锻炼,才闹成这样。

    黎赣波艰难地上车,时不时发出指点:“哎哟!哎哟!慢点!我刚摔了!你以后伺候你爸也这样吗?”

    左思嘉默默翻了个白眼,忍住没说话。

    左思嘉坐上驾驶座时,伊九伊已经在副驾驶座上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一段时间没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的长相格外陌生。左思嘉牢牢看着她,她很困惑,所以也回看向他。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

    十几秒钟过去,没人说话,车子也没发动。黎赣波抬起头,也不知道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在干嘛,催促道:“不走吗?”

    仿佛被迎面投来的回旋镖撞碎,又像磁铁骤然翻转,猛地弹开,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即回头,目光闪避,仓促得很奇怪。

    “走。”

    左思嘉说。

    他发动车子。

    黎赣波心情不好情有可原,好端端的,来找前女友关心她,既没违法乱纪,也不是为非作歹,猝不及防就被推倒在地。此时此刻,他找再多茬都不奇怪:“你有驾照吧?通过了考试没有?无证驾驶可不行。”

    左思嘉敲着方向盘:“国外考过一次,国内考过一次。放心吧叔叔。”

    “你叫我什么?!”

    伊九伊忍不住笑了。很少看到黎赣波像这样吃瘪,怪新鲜的。

    左思嘉还挺喜欢逗这种脾气的人玩,但是,这次是他理亏,也就收敛了:“不好意思。”

    黎赣波的怒气也好平息,马上就变卦了:“青年,我劝你一句。不要太冲动。见义勇为是好事,但是,下次搞清楚情况再动手。你这样会出事情的……”

    黎赣波的讲座才开头,忽然间,驾驶座上传来意料外的回答。

    “不是的。”驾驶着第一次遇到的车,左思嘉目视前方,平静地开口,“我不是见义勇为。”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以为你在欺负我女朋友。”

    交通灯变色,商务车停到斑马线前。车里久久没人说话。黎赣波是没反应过来。伊九伊看向左思嘉,又回过头,看向车窗那一侧。她抬起手,撑着侧脸,悄悄遮住了微笑。

    车开到黎赣波家楼下。夜深了,大概附近车位不足够,许多车停在居民区的道路两侧,像电子游戏里的障碍物似的,想要通过,极其小心是其次,最必然的要求还是技术。

    黎赣波身残志坚,虽然一瘸一拐,但很有尊严地说:“你就停这吧。我自己进去。”

    左思嘉转过身,看向后排的座位。他朝黎赣波粲然一笑,大概天色太晚,灯光又只有车前灯,乍一看阴森森的。

    左思嘉笑着说:“没关系。”

    然后,他再次回过身,用惬意的姿态面向前路,无所畏惧地踩下油门。

    黎赣波眼睁睁目睹了一切。

    自己那辆提车以来就只在市区行驶的商务车一路狂飙,毫不停顿,避开所有沿途泊车。途中,车上人都僵住了,真正开车的人还有闲心抓准时机,按遥控开车库门。车子没有甩尾,不拖泥带水地滑入车库。

    下车的时候,黎赣波还嘟囔了几句:“你这车开得够呛……”

    他没让左思嘉或伊九伊送他上楼,临走,也就多看了伊九伊一眼。

    车是黎赣波的,自然得要留下。左思嘉和伊九伊走到建筑外,夜空漆黑,星星和月亮亮得更加清晰。车库门缓缓向下降,最终尘埃落定。

    他们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一起往外走。

    左思嘉说:“这里离你家很近。”

    伊九伊说:“嗯。我走路回去,你要打车吗?”

    左思嘉说:“先送你回去。”

    他们走在路上。商户都关门了,就算没灭灯的,也都没有人在店内。

    伊九伊抱过一点期望,左思嘉能更迟钝一点。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了:“那个人不只是工作上的熟人吧?”

    “嗯,”伊九伊也不能隐瞒,很容易戳穿的谎话,她一般不说,“我们以前谈过恋爱。”

    其实,左思嘉是感到意外的。他不认为伊九伊真的一直单身,但是,黎赣波和她年龄不太契合。而且,刚才,他还叫黎赣波“叔叔”,黎赣波也的确和这个称谓匹配。

    见他沉默,伊九伊侧过头,打量起他的表情。左思嘉没有把情绪写在脸上,反而落落大方给她看。

    她说:“你会介意吗?”

    他说:“有点吧。”

    她说:“一确定关系你就跑出国,我也很介意。”

    沉默片刻,左思嘉说:“对不起。”

    伊九伊把手插进口袋里,散漫地迈着步子:“你说了好几次了。”

    “你喜欢别人跟你道歉吧。”

    “你还记得?”伊九伊微笑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时,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提到过的事,“就当扯平了吧。”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回到最开始黎赣波摔倒的地方。左思嘉看向楼上,很突然地说:“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

    伊九伊不看楼上,转而望着左思嘉的侧脸。她说:“要不要参观一下我家?”

    左思嘉也看着她,明显犹豫了,但是,最后,还是只说:“喝杯水可以吗?”

    走廊的灯亮了,伊九伊叫左思嘉进去,被他谢绝了。左思嘉站在玄关,能观察到里面的布置。伊九伊背对着他倒水,庆幸今天歪打正着,把猫寄养出去了。

    养猫的用具在房间里,她不经意踢了一脚,把猫爬架移动到看不见的地方。

    伊九伊用玻璃杯装了水,走到门口,递给他喝。从下飞机撑到现在,他早就口干舌燥。

    喝完这杯水,左思嘉把玻璃杯还给她。他说:“你最近有空吗?”

    伊九伊握着那只玻璃杯,收拢手指:“这几天都很闲,最近刚好请了假。”

    左思嘉说:“我们出去玩吧?去约会。”

    伊九伊眼前一亮,并不掩饰开心,但也高兴得不夸张,对左思嘉说:“去哪里?”

    在这之前,她和以前的男友交往,也约会过几次。说不上难受,但也没有过特别开心。和对方在一起就很快乐,她一直是这样体会的。但是,事后抽离出去,回想起来就也都一般。

    左思嘉说:“我会计划的。”

    她感到期待。

    送走左思嘉,伊九伊坐到沙发上,掏出手机。她看到一条新消息。

    点进去以后,是黎赣波发来的。

    黎赣波说:“那是你的新男友?”

    伊九伊还在编辑回复,突然间,黎赣波又发了一条来。他说:“他知道你就要离职了吗?”

    第29章

    黎赣波说:“你准备回家发展吧?你们计划一起?”

    伊九伊差点忘了还有这件事, 黎赣波是知道的,她已经辞职的这个秘密:“还没确定呢。你不要提前告诉他哦。”

    黎赣波语重心长:“还是要好好商量啊。”

    这一点是好事,黎赣波并不是有空闲处理这些事的性格。就算不工作, 他的生活也很丰富,和一些文人墨客喝酒吃饭、打高尔夫云云。

    “我知道。”伊九伊随口问, “你嫉妒了吗?”

    电话那头,黎赣波正在输入了好久:“我都这么把年纪了,哪里还能像年轻人一样。”

    沉默了一阵,他又接下去说:“不过你要早说啊, 不然今天……唉。我跟你说,以后谈恋爱, 你真的要改, 你要听劝——”

    “今天很晚了。拜拜。”感觉对方想啰嗦,伊九伊当机立断,结束聊天。

    伊九伊不会伤心,只是有点好笑。黎赣波倒是很诚实,从来没有为了讨好她而附和过“爱”, 他不认可就是真的不认可,因为他很自信,甚至到了唯我独尊的程度。他的爱就是寻常男人的爱。

    这种喜欢固然也是喜欢。

    她站在客厅中央, 托着手肘想了想, 然后, 把手机抛向沙发, 自己也一了百了地坐下。

    不过, 她已经不在意了。

    伊九伊全心全意, 开始准备和左思嘉出去玩。在她看来,这应该是左思嘉的看家本领, 相信和那些顶着男性身份就万事大吉,不会去钻研讨喜手段的前男友们不一样。

    同一时间,坐上来接自己的车,左思嘉开始思考要去哪里玩。他还是第一次实践,之前顶多在脑海里想过,认识的人里约会行家很多,他努努力应该也没问题。

    凌晨04:10,左思嘉发消息问伊九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凌晨04:12,伊九伊回复左思嘉:“最近有点闷,能让人激动一点的?”

    伊九伊没有胡乱猜测什么,毕竟,什么样的约会都有可取之处。早晨心情好,她还写了一会儿小楷。

    对今天,她满怀期待。

    一开始是这样的。

    因为他的消息,伊九伊穿了方便活动的衣服。左思嘉开车来接她,看到是一辆没见过的车时,她没多想。

    然而,车门一拉开,上面却出现了另一个人。

    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伸出双手,大声问候:“嗨喽!”

    现实生活中,画面不可能定格,但是,伊九伊确实是定格住了。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白徐说:“你好!伊小姐!我是今天的飞行教练!等会儿就由我来带你体验滑翔伞!”

    “你好,”伊九伊笑着回答,“叫我九伊就好。”

    她转过身,想问左思嘉一些事,一回头,却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突然被撞破,左思嘉措手不及,连忙回头,但已经被发现了,这也是徒劳。他又若无其事恢复原来的方位,对她说:“昨天睡得好吗?”

    伊九伊问:“还可以,你呢?”

    “我也是。”

    两个四点钟都醒着的人这样对彼此说。

    她坐上车,还是左思嘉负责开车。白徐笑眯眯地掏出口香糖,问伊九伊要不要吃,他很健谈,见识也广,能聊很多。不过,伊九伊有点心不在焉。

    有人约会会带上其他人吗?

    这也算是情侣约会吗?扣分。

    伊九伊以为自己是去约会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更像是报了一个滑翔伞体验营。

    她还在思索这件事,新一轮的冲击夺走注意力。在市区内,左思嘉开车还是会注意限速的,然而,现在驶出城区,尤其接近上山,他干脆像是彻底脱缰的马,没有任何约束,速度飙得更高。

    开车时太没常识了,扣分。

    白徐提醒说:“你开慢一点啊。人家女士坐在车上呢。”

    左思嘉反而问:“很快吗?”他是真的没感觉到太快,所以才这么问。

    他从后视镜去看伊九伊。她不看他,只握紧车把手。左思嘉回过头,说了声“抱歉”,然后就放慢了速度。

    开车的路途不算短。

    一路上他看起来都闷闷不乐,扣分。

    伊九伊用一颗平稳的心态在打分。

    抵达山顶,还有滑翔伞营地其他人在。白徐很熟练地去取装备,伊九伊悄悄望着左思嘉。说实在话,今天确实有点太意外了。

    她以为会很圆满,结果竟然是这样。

    但是,抬起头时,她又恍然发现远处的风景非常美。

    从山上眺望远方,城市与水域都渺小到不值一提,烦恼也变轻了。为了旅游,伊九伊去过不少地方,也看了很多景色,但的确没尝试过飞行。

    负责带她一起飞行的是白徐。白徐已经提前做过准备,叮嘱她等会儿要做的事和注意事项。左思嘉就守在一边,和她一起听白徐说话。等白徐说完,他又单独跟她确认了一次。

    她把头发束起,套上了装备,左思嘉在一一检查。

    她问他:“你不带我?因为没有执照?”

    左思嘉停顿了一下,继而说:“因为我现在还负担不了你的生命。”

    这算是需要减分的项目吗?

    面对恋人打退堂鼓,其实是有点煞风景的。伊九伊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的缝隙里,隐秘的心情在涌动。好吧,能直接坦白的无能也不坏。

    她问:“那你今天不玩?”

    “左思嘉肯定要飞吧?”旁边也有人搭腔,大约是认识的人。伊九伊感觉左思嘉的人际关系真古怪,和他打招呼的人多,一起玩的人也多,可他会好好与之说话的人却不多。

    被她这样问,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今天算了。”

    接着又追加了一句:“玩得开心。”

    她笑了笑。

    白徐就在伊九伊身后。风向正好时,他们开始往前奔跑,然后,时间和地点恰好地悬空。

    起飞竟然是那么轻盈的事,双脚离地时,伊九伊的确感受到了激动。这一点倒是没骗人。看着脚下的风景,她的身体若有若无地颤抖,心怦怦直跳。

    背后的人突然说:“伊小姐,下次还来玩么?我请客。”

    分明不熟,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伊九伊不明就里:“嗯?”

    白徐拉着制动手柄,对面前的女生兀自说:“要是你觉得飞这个好玩,下次给我发微信就行。我老早就想好了,等左思嘉找女朋友,我一定要跟人家女孩子打好关系。只要能跟他好好相处,你就是左思嘉身边所有人的救星。”

    白徐控制着滑翔伞,默默心想,毕竟没人喜欢参加葬礼。

    刚认识左思嘉时,正是他带他去攀岩的时候。白徐听说过左思嘉,但没见过本人,也没去听过他的演奏会。左思嘉被朋友介绍来,也不提其他情况,只说在室内练过很长时间,想试试看。白徐当时只觉得,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的,有点“港”味儿。

    来了几次以后,左思嘉变成那拨人里最积极的。

    白徐问过一次:“你们弹钢琴的人,不是要保护手的吗?”左思嘉却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

    后来,异常的情况越来越多。左思嘉的投入程度超过了业余爱好的程度,对危险的情况也表现出了旺盛的兴趣。

    圈子里有朋友开他玩笑,说他是不是想找死。这种话,白徐从来没附和过。

    因为他心里想的是——“那还用废话?!”

    白徐玩惯了,假如说现在的左思嘉是玩家,那他就是玩家祖师爷……谦虚点,资深玩家。他也爱找刺激,累计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在找刺激的人里是有这么一帮人的——生活里受了一些刺激,对生死的概念开始扭曲了,但又不是消极想死,也都有各式各样的原因。

    当他看到左思嘉时,他都会隐隐思索,这种搞艺术,自己又有成就的,到底还空虚什么呢?为什么非觉得活着没意思呢?

    白徐也读过一些闲书,死亡本能性本能之类的。左思嘉这样的条件,说到底,不大可能没女孩子喜欢。但是,的确也称得上情路不顺,压根没成过。白徐觉得,他谈谈恋爱总不是坏事。

    滑翔伞安全着陆,左思嘉已经提前下来了,拿着水杯,看她下来就交给她。

    伊九伊接过杯子,白徐走近了,突然说:“那边乡下种了苹果林,开苹果花的时候很好看,再过段时间,苹果酱也很好吃。可惜了,现在不是时候。”

    “可惜了。”伊九伊也就随口附和。

    突然间,左思嘉说:“到时候一起来吧。”

    他看着伊九伊。

    到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吧。心里这样想着,伊九伊仍然微笑起来:“好。”

    有风席卷而过,仰头是刚刚飞行过的天空。电话响起,伊九伊接通,随口询问对方身份,却得到意料外的答案。

    “派出所?”她满腹狐疑地重复。

    第30章

    伊九伊对人的名字很敏感, 只要听说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她记性很好,作为在读研究生陪在何擒云身边时, 她经常被导师叫去,陪同参加这个会那个会, 除却形象,最重要的就是记性好。应酬的时候,马上就能想起谁是谁,是干什么的, 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听说是派出所,伊九伊很意外。

    听对方说到“覃芸芸”这个名字, 伊九伊马上联想到了人。

    那是她外祖父这几年资助的两名大学生之一, 女孩子,大一,学国画的,前段时间为了连环画联系过她。长相有些模糊了,但至少, 她知道是谁。

    伊九伊问电话那头的警察:“她怎么了?”

    警察说了一些。伊九伊眨着眼,不插嘴,慢慢听完了, 然后有条不紊地回答说:“我知道了。那我现在过来。”

    她挂断电话。

    这一天的约会, 她单方面偷偷为左思嘉扣了不少分, 接下来的安排还剩下户外烤肉派对。伊九伊还挺爱吃好吃的的, 这项活动也许能为正常约会拉回一点分。

    然而, 现在看来, 是去不了了。

    伊九伊对左思嘉说:“思嘉,突然有点事, 我得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转身,低头看手机,准备联系车。左思嘉也马上跟上来。

    他说:“我送你。”

    恭喜他逃过扣分。

    伊九伊是被照顾惯了的人,况且,这次约会是他向她提起的,要是他不送她回去,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左思嘉开车送伊九伊下山。路上花的时间有点长,开车过程中,左思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伊九伊迟疑片刻,然后告诉他:“我外公资助了几个学生。有个女生,说是要跳楼,被警察拦住了。现在派出所说,需要人去签字,才能放心让她出来。”

    自杀的人擅自离开,万一又闹出了人命,责任又会回到派出所。大概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所以才一定要求有人去领人。在他们的社会里,责任在谁有时比结果更重要。

    覃芸芸是外地来的,本地没有亲人。放弃生命这种事,不论原因是心理疾病还是其他的,被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知道,滋味肯定不好受,只怕小问题反而会演变成大问题。

    就这样,心如死灰坐在派出所,被女警询问联系人时,覃芸芸沉默良久,最后,从手机里翻出了伊九伊的号码。

    这个选择很正确。

    伊九伊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耐心,有爱心,有社会信用,而且,愿意照顾人。

    覃芸芸选择自我了断的地方离她大学很远,她是专程花两百块打车过去的。后来带她回去的派出所是附近的派出所。

    开过去有一两个钟头,左思嘉没有贸然对别人家的事发表观点,像个模范出租车司机似的,准时准点,把伊九伊送到了派出所门口。

    抵达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紫色的晚霞中漂泊着淡淡的、泛着苦味的月亮。

    伊九伊下了车,和左思嘉一起,直接进去。左思嘉替她拉开门,低声提醒说“有台阶”。伊九伊进了门环顾一周,视线捕捉到目标的一瞬间,脚步随即放慢。

    覃芸芸独自坐在一排会客椅的最侧边,垂着头,手搁在膝盖上。警察正在给另一个饮酒闹事的人的家属做登记,看到她时,动作也放慢了。女警小跑出来,还没开口询问,伊九伊提前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刚才电话里覃芸芸的——”

    女警有其他工作,一个男警察负责他们这边。

    左思嘉对伊九伊说:“我先跟他去,你和她聊聊吧。”

    她没有笑容,也不点头,只对他轻声说:“谢谢。”

    伊九伊朝覃芸芸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覃芸芸仍然低着头,不肯抬起头。伊九伊说:“你今晚有地方住?”

    覃芸芸没有任何反应。

    伊九伊又问:“我可以联系你的家人吗?”

    覃芸芸立刻直起身来了,摇摇头,手也按住了伊九伊的手。但伊九伊并没有拿起手机的意思,覃芸芸把手抽了回去。

    终于能正常交谈了。

    伊九伊不着急提到,尽可能温柔地问:“还好吗?肚子饿不饿?今天晚上你有地方去吗?”

    她没有立刻问今天发生的事情,对覃芸芸来说,这让她如释重负。覃芸芸的头栽了栽。

    伊九伊很耐心,接着问:“我们去吃个饭?”

    覃芸芸摇头,特别小声地说:“吃过了。”

    女警匆匆经过,插了句嘴:“我们刚才叫了盒饭给她吃了。”

    能吃饭,应该状态好多了。伊九伊安了点心,又问:“那你去哪里住?”

    “回学校。”

    伊九伊垂着眼睛:“我送你回去吧。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辅导员说一下……”

    覃芸芸立刻激动起来:“不要!”

    但是,伊九伊也打断得很快:“我不会说今天的事,只会告诉她你心情不太好,请她多关心你一下。好吗?”

    覃芸芸看着伊九伊,一副迟疑的样子:“那个……我现在已经没有自杀的想法了。”

    伊九伊心平气和地说:“好的,那就不说了。”

    但是,实际上,伊九伊还是发消息到了覃芸芸所在的大学。她在覃芸芸的大学也有熟人,通过熟人向辅导员三令五申,晚上多增加几次查寝就好,其他地方不要有表示。刺激伤心人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左思嘉过来找伊九伊,走之前要登记证件和签名,伊九伊走过去。

    刚才,警察跟左思嘉讲了一下他们问出来的缘由。其实,说出来也不是多罕见的事,覃芸芸的男朋友向她发脾气,要和她分手。她挽留无果,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左思嘉也把这和伊九伊简单转达了。

    一个中年男性警察一边走流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就是动不动为了一点小情小爱要死要活……”

    覃芸芸跟在后面,突然被这句话激怒,不由得出声反驳:“你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都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你们的ego太大了!从根本上来说,你们就不会去爱了。爱情本来就是有伤害这个副作用的,要是只顾着舒服,那才不是爱情!反正,你们是不会懂的,纯爱已经灭绝了——”

    突如其来的激动令在场众人沉默。没人吭声,也不知道当初警务纪实观察类节目《守护解放西》中十六岁的男孩怒吼“整个长沙我是老大”“为了你,我放弃了整个长沙”时是否也是如此气氛。

    刚才的中年男民警打圆场似的呵呵直笑:“哎呀,你们年轻人别这么冲动。我们老一辈也结过婚,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覃芸芸又哭了,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别的人先开了口。

    左思嘉说:“确实。”

    因为这声回应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其他人都看向他。其中,伊九伊离他最近。

    左思嘉的表情很镇定,和他成名后在外国政要面前演奏《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时一样,仿佛一支已经熄灭了的烟,从外观看,只剩下一点点火星,里层仍在静静地焚烧:“现在的人都只关心自己,不会接受别人,也不会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伤害自己很蠢,但爱本身就会无能为力。假如你很爱,所以才这样做,这说得过去。”

    现在要说这种话,不就等同于支持她自伤吗?旁边的女警投来厌恶与责怪的眼神。

    即便刚才登记时,她还在心里惊叹过,这男的长得好像明星。但是,职业道德和关心自戕女学生更重要。看不出来,浓眉大眼的,竟然这么坏。没有共情能力的帅哥就是人渣。

    可是,伊九伊的回应不大一样。

    她定神望着左思嘉,这也许是她今天,不,最近这一周,甚至几个月来最集中精神的时候。

    覃芸芸坐着,而其他人都是站立的。所以,回她话时,左思嘉垂下了眼睛。不过,他也不像在看她。

    他接着说下去:“但是,这种事情都是要两个人的。你知道吧?”

    他问她,语气很平淡,没有强迫的意思。

    爱情是双人舞,而非独角戏。诚然爱必然有消极面,可假如积极面消失,这种爱的存在价值也就不复存在。

    爱不讲道理,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样。

    真相不难猜到。

    覃芸芸闹自杀,没有立刻纵身一跃,了结这一切。然而她的男友却至今杳无音讯,没有赶来,甚至没有打来哪怕一通电话。

    在这段感情里,不论年龄、财富还是社会经验,男友都压自己一头,她本来就缺乏安全感,男友还相当情绪化,动辄对她大吼大叫,摔门吵着要分手。绝大多数时候,覃芸芸都是患得患失的。她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男友不爱她。

    承认对方不爱自己没有那么难。假如不是这样,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自伤行为。覃芸芸大哭起来。

    看人哭泣不是件舒服事,左思嘉移开视线。

    伊九伊侧过头,轻轻地说:“你去开车过来吧。”

    女警欲言又止,恐怕今天看她哭得太多,安慰的话都说尽了。伊九伊尴尬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坐下。她说:“分手也是好事。”

    “可是我真的很痛苦……”覃芸芸说,“我总是想去找他。就算我知道,他不爱我了……他可能从来没爱过我。”

    “过段时间就好了。”分手这件事,伊九伊是行家老手,已经谈到不想谈了。正在进行的这次是她默认的最后一场恋爱。想到这些,她不自觉地追加了一句,“我就是这样。”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起覃芸芸的兴趣:“分手的时候,你也会伤心吗?”

    伊九伊觉得这提问很荒唐,不由得也放松了,隐隐一笑:“当然。”凡夫俗子,又向往红尘,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不伤心?

    “很久吗?”

    “一会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忍一忍就好了。”伊九伊有片刻的走神,好像忽然滑进了梦里,这种自然的姿态非常有魅力。她又抬起头,看着覃芸芸,“你会恢复的。”

    覃芸芸心目中,伊九伊会更潇洒一点,更冷酷一点,也更自由自在一点,毕竟她那样有魅力。大家都推崇这种人,尤其是女性。但她转念又一想,某种层面上,人们追求的“洒脱”或许是一种只爱自己、参与度极低的爱情。

    那正是覃芸芸所不齿的。

    她说:“我恢复不了了。我就是在想,我爱他到底有没有意义……”

    这话说得有点酸。即便是伊九伊也不得不承认。谈论爱好像原本就是一件酸溜溜的事。她只是说:“相爱更好。”

    伊九伊站起身,替她拿好包,向警察道谢。覃芸芸也匆匆配合。

    左思嘉已经在外面等,他坐在车上,后悔的心情风起云涌。他不该说这么多的。对着不熟悉的人,对着本应变得更熟悉却搞砸了的人。

    他握着方向盘,随手调节中央后视镜。

    这是他的车。平时中间有挂一个奶牛猫的吊坠,今天特意摘掉了。因为觉得太花里胡哨没准会被讨厌。

    走出警察局,迎着路灯光,伊九伊才发现覃芸芸穿得有些邋遢,看着像从宿舍临时冲出来的尤其上半身,纯色T恤上印着冲击性的文字。

    覃芸芸也发现她在看自己,低下头,介绍自己身上这件写着“世界需要改变”的广告衫:“是以前去游戏展送的。今天情绪太激动了,出来得急。”

    伊九伊和覃芸芸上车,他们开车送覃芸芸回去。

    伊九伊用手机打开导航,又和覃芸芸确认了一下校区。她拜托左思嘉,左思嘉也客气地回应。然后,车子发动了。

    伊九伊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她忽然发现,车内的中央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小猫的吊坠。这是刚才就有的吗?为什么刚才一直没看到?

    来的时候,她没注意到,现在也不太确定。

    覃芸芸坐在后座,摇曳的挂件背后,通过后视镜,她能看到伊九伊的脸。

    自从第一次见伊九伊起,覃芸芸就知道,这个人和自己不一样。伊九伊总是看起来那样平静、泰然、情绪稳定,这是她灵魂丰盈的直观反映。因为生活充足,所以不会像覃芸芸一样变成可怜虫。

    然而,经过刚才的聊天,覃芸芸想,就算是她,失恋也会伤心吗?面对爱的时候,她也会有这些无可奈何的、琐碎的烦恼吗?

    在此之前,覃芸芸觉得自己在为爱战斗。为爱歇斯底里的时候,她常常自怜,就算不承认,心里也隐隐觉得自己又愚蠢又漂亮。

    但,后视镜里,伊九伊轻轻靠在座椅靠背上。覃芸芸忍不住在想,客观来说,摸着良心讲,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伊九伊这样的魅力的。没有这种皮囊,也没有那样的灵魂,所以举止投足也不如她这么美。她心碎的时候肯定很美,但那不是因为心碎,而是因为她本来就很美。

    覃芸芸的男友,不,是前男友,前男友有时候会发酒疯,吐得到处都是,还拿东西打人。那一点都不帅气,没有魅力,丑不堪言。覃芸芸莫名地想,自己可能也一样,只是在发恋爱疯。

    伊九伊也会因为分手伤心。这一点和覃芸芸是一样的。伊九伊也会追求恢复,并确定一定会恢复。她讲话很有说服力。

    车开到覃芸芸大学门口。

    天色已晚,连平时打开的校门都关上了。保安亭里亮着灯,值班的人在打着呵欠看电视剧,偶尔给晚上要回家属院、门禁卡坏了的的老教职工升个栅栏门。

    伊九伊说:“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覃芸芸吸着鼻子,脸上的泪痕早就风干了,现在对她摇了摇头,说:“上次你帮我送连环画,谢谢你,伊姐姐。我之前也是和这个男的出了点事,一下给忘了,要跟你说谢谢的。”

    “没关系。”人家都这样了,伊九伊怎么可能还追究那种小事,“你好好休息吧。”

    覃芸芸说:“嗯。我已经没事了。”

    覃芸芸转过身,和保安打招呼,进校门。伊九伊担忧地看着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低头,回复朋友消息说“谢谢”。

    在旁边,左思嘉询问:“她没事吧?”

    伊九伊轻轻叹气:“我委托朋友,联系了他们学校比较可靠的老师。听说是比较灵活的人,不会做刺激学生的事,应该会循序渐进慢慢来,仔细一点关心她的。”

    “嗯。”左思嘉说完,开动了车子。

    一个晚上并没有多少个小时,经过这样的风波,稍稍折腾,时间就很晚了。

    等待红绿灯时,路边一家快餐店还亮着灯。伊九伊盯着车窗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左思嘉分出余光,随即问:“要去吃吗?”

    “嗯?”伊九伊回过头,有点疲倦,笑着说,“第一次约会去吃垃圾食品吗?”

    就算她表现出揶揄,左思嘉也一点都不慌张,坚定而坦荡,给出其他选择:“这个点了,要么去酒吧?或者到我家,我煮给你吃。”

    “你还会煮饭?”伊九伊笑出声,突然也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就去吃快餐吧。”

    颜色明快的餐厅里,他们一男一女,各自端着有汉堡、薯条和可乐的餐盘,一起坐到靠窗的座位。

    快餐店的人并不多,有在职场奔波的中年人,也有回学校晚的学生。他们不是个例,平凡而不起眼地被淹没。

    在离他们一条过道的小餐桌旁,一个陌生人在用手机看转播的足球比赛。伊九伊环顾四周,悄悄打量那边。左思嘉多取了两张纸巾,落座得更晚,问她说:“你喜欢足球?”

    “不。”伊九伊回过身,笑着去拆可乐,“只是好奇。”

    为了环保取消吸管,快餐店转而用免吸管杯盖。她不知道,还想找吸管。左思嘉发觉了,向她说明情况和用法。

    伊九伊还是头一次见到,新奇地摆弄,喝了一口可乐,品了品,用有点自得其乐的神态说:“我很久没吃洋快餐,可乐也很久没喝了。”

    “嗯。”左思嘉也先喝了一口可乐,“想象得到。”

    “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吃垃圾食品的人。”

    “以貌取人吗?不可以哦。”伊九伊开玩笑,“你看起来也不像弹钢琴的人。”

    他也配合:“是有人这么说。”

    汉堡要把包装纸剥开,拿在手里吃。伊九伊嘴角沾到酱汁,却先看到左思嘉弄得满手都是的狼狈样。为什么弹钢琴还攀岩的人会这么笨手笨脚?到底是哪一边弄坏了手和小脑?她忍不住笑。他被笑得难堪,却导致她笑得更厉害。

    伊九伊难得像这样笑,也感觉汉堡蹭到脸上了。左思嘉忍着给她递纸巾。两个人不顾及形象地吃了一顿晚餐。

    走出店外,外面刮着有些凉的风。两个人都才从山上下来,都穿得很随意,从落地窗里看,与美观也不搭边。伊九伊突然又有点想扣分了。可是,一时间,因为一些理由,她又放弃了。

    回车上有几步路,刚吃过饭,他们索性散步消食。

    穿过马路,走在花池边,经过一排乌压压灭了灯的店面,一男一女,两个人慢慢地走着。走出一个短短的地下通道,他们重新来到地面,桥面上行驶着车,两侧是窄小的人行道,透过围栏,能看到地下的河流。

    河堤上留出了一段陡坡,上面是茂密繁盛的野草。夜里没有路灯,只有月光降下,闪烁着黯淡的微光。再往远处,河濒临消失的两端,楼房里有住户的灯代替星星明亮。

    伊九伊停下脚步,悄悄远眺,漫无目的地任由视线逡巡。

    她看到河堤上有什么东西。

    在黑黢黢的草丛中,它很醒目。远远看着是一个人,上衣的褶皱里,中文汉字太好辨认了。

    派出所里怒吼着“纯爱已经灭绝了”的年轻女人、突兀而滑稽的“世界需要改变”、《警世通言》中为爱投江的杜十娘,这些事仿佛转动的红□□光,交替出现在脑海。伊九伊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怎——”左思嘉不明就里,也没有空闲提问,立刻跟上她。

    去河堤需要绕个大圈,先回地下通道另一段,然后走楼梯。左思嘉直接从高处跃下,跳过那段阶梯,比伊九伊更快赶过去。

    河堤上冷风滚动,野草如刀锋般锐利。他们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到那个人影附近。

    他们跑得太急了。两道呼吸声中,伊九伊伸出手,将它抓住,摊平一看,那只是一件衣服,而且,和“世界”两个字在一起的内容是“打入世界500强”——这是一件汽车公司的员工宣传衫。

    伊九伊抬起头,和左思嘉对上目光。

    虚惊一场。

    她抛开那件衣服,一下没站稳。本来可以抓住草的,可刚才来时感觉到草割手,干脆坐了下去。

    伊九伊坐到地上,听到左思嘉笑了。她不着急起来,仰着脸,也闭上眼微笑:“……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个孩子。”

    “猜到了。”左思嘉犹豫了片刻,坐到她身边。

    好奇怪。锋利的草被压到身下,就变得柔软起来。月光似乎被波光粼粼的河面稀释,苦味减淡了。伊九伊望着远处,没来由地,复述了今天从某人口中听到过的话:“‘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

    他回过头,在夜色里辨认她侧脸的边缘,同时认出那句话:“只是说给那个小孩听的。”

    “现在没人把‘爱’挂在嘴上说了吧,”伊九伊会心微笑,“除非是自我感动或者骗女孩子。”

    左思嘉说:“她衣服上写了一句什么?‘人们需要改变世界’?”

    伊九伊回答:“是‘世界需要改变’。”

    安静了一会儿,能听到蟋蟀的叫声。蟋蟀原来活动得这么早,最近一直待在建筑里,她很久没留意。

    突然间,左思嘉说:“今天对不起。”

    又是道歉?伊九伊侧过头。其实已经不想再听了。

    左思嘉说下去:“还没到山上,才上车,我就后悔了。本来我就不确定,不知道带你去哪里玩。”

    伊九伊问:“你以前和女朋友都去哪里呢?”

    他看着她,像是不确定这能不能在现任面前说。

    僵持了几秒,她读懂了他的意思:“没事,你说吧。我不介意。”

    不介意?左思嘉的回答看似牛头不对马嘴:“我们一起听歌,看电影,逛展览。在网络上。”

    伊九伊还在思考,左思嘉突然取回话题。

    “我问了白徐,还问了别的朋友意见。他们说……”说到这里时,他卡壳了,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么丢脸的事,“玩滑翔伞比较时髦,显得男的比较拉风。”

    左思嘉没完整转达的原话里,熟人们说得更详细——“最好是你能带她飞,帅到她腿软”“跳伞都一般,其实最好的还是赛车,可惜这边没场子。她们会吃这套的”“你要突出你的优势条件,做个头发,舍得花钱一点,都是套路啦”。

    听到这里时,伊九伊有些窘地想,好吧,确实是挺拉风啦。这其实就是她想在这最后一场恋爱里得到的。因此,她才苛刻地计算着分数。

    左思嘉说:“我觉得我太套路化了。”

    伊九伊的视线骤然倾斜。

    左思嘉没有看她,反而目视前方,有条不紊地说:“他们的建议有道理,但是,那不是我的风格。我真正的想法是去你喜欢的地方,而不是去能显得我怎么样的地方。重点是跟你互相了解。我喜欢你。我搞砸了。”

    他复盘了,坦白了自己的蠢事,细致地体会着血管里流动的挫败感。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他竟然如释重负。

    伊九伊端详着他。毋庸置疑,左思嘉的妈妈给了他一张好脸,骨相显得凶恶,皮相却幼态,就是这种具有反差的漂亮,才有想钓人上钩时百发百中的能力。不过,左思嘉本人大概也没有百分之百的自觉,毕竟,恋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她说:“我也是。”

    “嗯?”他看向她。

    “我也搞砸了。我今天一直在评分挑毛病,其实我也知道,不该这样的。平时我不会这样。既然我喜欢你,我决定喜欢你,那我应该多去理解你。”

    伊九伊望着他的眼睛,她看起来很多情、善感,而且带着一种闷热的气氛。被她那样看着,左思嘉略微产生缺氧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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