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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伊九伊说:“我觉得自己挺矛盾的。我有时候希望关系平稳一点, 但是,这不代表我否定恋爱的消极面,你能理解吗?我不会觉得爱就单纯是好的, 完全是正面的,我接受不好的部分。肯定会痛苦, 肯定会有不安。”

    左思嘉说:“嗯。”

    伊九伊说:“但是,可能我就喜欢那种人?我喜欢的类型就是那样。有天生的原因,也有后天的原因,我对那种性格老实的天然有好感。这也算喜好吧?”

    左思嘉说:“肯定算的。”

    伊九伊说:“这是不是被驯化了啊?因为我怕被背叛, 所以潜意识里被改造了。”

    左思嘉说:“我觉得这不是改造,是形成。要是每个影响你口味的因素都要这样追究, 那什么都是驯化。”

    伊九伊说:“嗯, 说得也是。整体来说,我不太吃‘吊桥效应’那一套。假如我和谁在一起心情平静,很有安全感,我就会很幸福。这就是我在这方面的追求吧。但是,一直都不如愿。”

    左思嘉突然回过头, 好一会儿没说话。伊九伊感觉自己说了好多,有点难为情,这天他们也拉近了距离, 不自觉, 她伸手碰了一下他, 说笑似的:“怎么啦?”

    其实, 聊到了这里, 左思嘉想问她到底谈过几次恋爱, 截至目前,何嗣音算一次, 上次那个上电视的大叔也算一次。可是,仔细一想,他也并不是真的好奇。谈过几次恋爱不完全决定这个人怎么样。况且,她都说了,过去的恋爱不愉快,他也听到了风声,那么,更不应该贸然去问。

    伊九伊说:“我一个人讲,你听烦了吧?”她今天是有点兴奋。怎么这样?跟孩子似的。伊九伊都想埋怨自己了。

    她用手背贴住脸,借此降温,突然想到杜拉斯写过一本《话多的女人》,但她没有提起来。伊九伊觉得聊艺术太奇怪了。艺术又没有定义,非要用这种虚无的东西去掺合确凿降落到生活中的陨石吗?

    左思嘉说:“没有。很好。”

    他没多想,其实这句话很像花言巧语。不过,左思嘉没有赞美她这个人的意思,只是有这个观点,没别的意思,就这么说了。抒情音乐重音少,想要突出,偶尔会用延长的方式。伊九伊说话很轻,不强烈,也不快,很动听。

    蟋蟀的声响很动听,还有风,还有零零散散的车鸣。左思嘉双手交握,突然觉得难受,他的手怎么感觉这么硬?弹钢琴的人不该有这么硬的手。

    他说:“我小时候经常跟着爸爸妈妈去乡下。那里也有河。亲戚会说‘三月三蛇出山’。”

    “这是什么意思?”伊九伊问,“天气变暖,蛇出洞了?”

    “嗯。你没听说过?”左思嘉反而很意外。

    “我害怕蛇呀。”

    “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吧?”他觉得好好笑。因为说这话时,她脸上真的有讨厌的表情,皱着眉头,伸手撑住了脸,表现得几乎有点傻,但却不蠢笨,反而是轻盈快乐的。伊九伊真的是个可爱的人。

    她却抽空观察他笑。

    左思嘉笑和不笑反差有点大,刚认识的时候,她一点都没对他的工作产生过怀疑。他表情很冷淡,做事很注重效率,不会拓宽不必要精神空间,不会忧郁,也没有特别感性的表现。

    因为同是制造文化产品的工作,伊九伊也配合过太多艺术家,他们其实是很不一样的。左思嘉看着就像为人奔波,不自己创造什么的人。

    不过,现在看来,他一定藏起来了什么。

    伊九伊想,本来就是这样的。本来就是在底线之上互相了解,领教不好的地方,也会发现好的地方,有一眼能看透的东西,也有可能洗刷误会,发现不了解的东西,有好的部分,也有坏的部分。这才是大多数人。

    刚才卖力地跑过,河边又有风,左思嘉头发有些乱。伊九伊很想替他压下去,可她忍住了,好像,这样太突然了,虽然他们已经确定关系了,从流程上来说是这样。但是,就像不能随便碰开花的昙花一样,她没有这么做。

    左思嘉说:“你不怎么去乡下?”

    伊九伊说:“有去过,我爷爷奶奶家就是。我是不是说过了?”

    他笑着,不回答,给她接着说下去的空间。

    “过年的时候,我奶奶会做很大块的年糕。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吃年糕。你吃过芋饺吗?”

    “没有。那是什么?”

    “也是过年吃的……你继续说。”

    伊九伊说:“……我没见过蛇。他们会说有。我有几个兄弟姐妹,我跟男的不太熟,女孩子还是经常一起玩的,平时也会聊天。我有个堂弟很喜欢吓人……他现在在服兵役,上次见到他,他说他不想读大学了。因为他爸爸妈妈让他自己赚学费……每次在爷爷奶奶家,走在草里面,我都很害怕,他还会故意突然抓住我。所以我都捡一根棍子。”

    他紧紧看着她的眼睛,听得很入神:“打他?”

    “哈哈哈!”伊九伊笑得想打滚,不过,不能真的打滚,只好并拢膝盖,在心里偷偷滚动,“不是,是敲地上。蛇就会跑走了。”

    “你是勇士。”他微笑。

    她故意打趣:“你应该去帮我揍我堂弟。”

    “好的,请给我他的电话。”

    伊九伊笑眯眯的,温温柔柔地说:“算了。不理那样的人。”

    “他可能只是喜欢你。小孩都这样。”

    她看着他:“为什么?喜欢就要欺负吗?你也没这样。”

    左思嘉知道,她是笑他是小孩,他更换了坐姿,把手搁到膝盖上:“小孩才这样。”他们坐得很近,现在,他的手离她更近了。

    “嗯,”伊九伊笑着,悄悄逗他玩,“你想的话,可以欺负我一下。”

    她迷人得要死。左思嘉别过脸。

    得不到回音,她又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手。手腕旁,尺骨末端微微突出,她指尖转动,摩挲着重复:“欺负我一下吗?”

    他回过头,盯着她的眼睛,饶有兴致,像是想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不过,这种状态没维持太久。左思嘉捉住她的手,拆穿她说:“别欺负我了。”

    两个人看着彼此,然后,不太确定又肯定地靠近。他们很轻、很迅速地吻了一下,分开后也没有离得太远。怎么这样青涩?眼睛为什么那么亮?他们都笑了,可能是笑对方,可能是笑自己。

    然后,他们想加深这个吻——

    一声吆喝和灯光打断他们,巡逻的社工大爷在河堤上方,远远拿探照灯照过来,大声说:“哎哎哎!小情侣的!大晚上的,很危险的,万一掉到河里!早点回家!也不要乱丢果皮纸屑!”

    左思嘉和伊九伊像凭空见到闪电,马上站起,捡起不知道谁丢弃的广告衫,各自向大爷道歉和解释,然后逃之夭夭。

    走在路上,左思嘉说了自己和白徐是怎么认识的。伊九伊说:“我还以为你们职业钢琴家都会给手上保险,像郎朗那样。”

    “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郎朗的水平。”不到那个程度,也不会太有名。古典音乐就这样。他说,“而且,有的时候,我觉得就像手指独立性训练。今年,我也没有攀得那么勤。”

    她挽着他的手臂,

    他说:“所以,我们再约一次吧?我们去乡下逛庙会?”

    “好啊,”伊九伊说的是真心话,“我想去看看。”

    左思嘉说:“明天?”

    “我明天要上班了。”

    “那周末有空吗?”

    “不用等那么久。过两天就有了。”伊九伊问,“有件事,我之前就好奇,你是不是很喜欢日本动漫?”

    左思嘉语结,尴尬地定格几秒,干巴巴地承认了:“呃……对。我平时光看漫画了。”

    伊九伊说:“你这么宅吗?”

    “也还好吧。”左思嘉低下头,在看踏过的地面,“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花泽香菜。她是我的理想型……你知道那是谁吗?”

    伊九伊疑惑地微笑。

    左思嘉说:“《境界触发者》里木虎前辈的配音。我最喜欢这部里她的角色了。但她也可以配很不一样的声线。”

    “突然好想吃冰淇淋啊。”

    “你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

    他们一来一回,有认真的话,也有玩笑,放松下来,偶尔也扔扔刀子,但是,并不会当真。红灯亮了,两个人在斑马线尽头等待。

    他有一丝头发又飘起来了,大概是静电作祟。伊九伊看了几眼,抬起手,像摸头一样,给他按下去。

    左思嘉不懂她在干什么,于是,礼尚往来似的,也伸出手,搁在她头上。

    两个人都感到莫名。

    他们像两个特别傻的傻子。

    红绿灯切换,语音提示器急促地响起来。左思嘉是男性,个子更高,脚步欧迈得更大,稍微等一等伊九伊。她并不会放在心上,也就仰着头,不断说着,和他一起往前。

    伊九伊在说自己最近参与的项目:“……我说不上喜欢李贺的诗,不过,他实在写得很好。”

    左思嘉插嘴:“能流传到今天的都很好。”

    “是的。”伊九伊说,“唉,说到这个,又想去逛博物馆了。”

    左思嘉说:“我也喜欢。但我只是喜欢吹着空调遛弯。”

    “‘遛弯’?”伊九伊笑得好大声,这太没礼貌了。但她实在忍不住。左思嘉是故意的吗?

    显然不是。他甚至板起了脸,一副“有什么好笑”的鄙夷表情。

    “别这样。”伊九伊已经尽力在忍耐了,她问,“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可不绅士?”

    “好的——是的——非常抱歉——”尽管嘴上刻意敷衍,实际行动却大不同,左思嘉风度翩翩地伸出手臂,供她挽住。

    伊九伊礼貌地回复:“谢谢。”

    走完这段马路,左思嘉突然刹车。伊九伊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看向他。

    他说:“我们忘记开车了。”

    她也好意外:“怎么办?”

    他们竟然说着话走着路就把车给忘了。肚子都要笑痛了。

    结果,左思嘉和伊九伊又只能原路返回,回去开车。这一次,他终于如约把她送回了家。

    左思嘉没有下车,但很强行地偏移身子,靠近副驾驶座的车窗:“那,再联系。”

    伊九伊小步小步地后退:“好。”

    没人说话。

    他顿了顿,又说:“……晚安。”

    她也停了一两秒钟:“……你也是。”

    她进门了。他转身,看向前方。

    左思嘉发动车子。车开出去,驶入公路后,他才微不可察地叹息。其实想再吻她一次的。

    伊九伊走进家门,没在玄关停留,也不想抽烟。猫还没接回来,她走进客厅,放松地坐到沙发上,又开心,又开心得不太完整。她默默想,要是最后亲了他就好了。

    第32章

    这天晚上, 伊九伊做梦梦到了些什么,虽然起来后忘记了,坐在餐桌边想了好久都没想起来。

    早晨上班前, 伊九伊练了会儿字,然后走路去上班。

    她很久没坐过地铁。因为上班晚, 车厢里人也不那么多。

    她掏出手机,发现“看不上你这样的”更新了新动态,是他家的猫跟着逗猫棒蹦跳的画面,文字是:“小猫, 看到你这么想我,我很高兴, 但也很有负罪感。因为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我有罪。”

    本来还很疲倦, 一看到这个,连伊九伊自己也没发觉,她微笑起来,在下面输入评论:“判处有罪。”

    虽然,他不知道是她。

    在这个宠物论坛里, 作为常年活跃的科普博主,左思嘉是热门用户,在这个小平台也是名人。她的评论很快淹没在一大堆问候中。

    这是音乐软件都能匹配好友的年代, 年轻人通过网络App社交的不在少数。有用户给他发“早上好啊猫性恋老师”。

    为什么叫“猫性恋”这件事也很有趣。“看不上你这样的”只跟互相关注的人互动, 而他互相关注的全都是他认为会养猫的。况且, 给他发私聊和评论, 他都只会回和猫有关的话题。

    也不一定吧。伊九伊在心里笑笑, 倒不是嘲弄, 就是觉得没必要太对男的抱期望。毕竟之前他出国,她发私聊问他单不单身, 他也回复了。

    大家都知道,男人是上一秒跟你聊风花雪月文学艺术童年阴影,下一秒就能要看你的批的动物。

    是的。伊九伊没有陷进去。

    至少,脱离情境时不会。暂时还不会。她才有点儿喜欢上他,只是喜欢,而且,也可能是觉得新奇。谈感情,存在即合理。勇往直前很合理,像她这样边走边看也合理。

    她已经失败太多次,在恋爱里吃过苦头——尽管只有心理上的悲伤。这是她谨小慎微的理由。

    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往休假后上班,难免容易疲倦,总觉得假没休够,会有点难过,可是,一想到过几天又能和男友见面,想到随时可能会收到联络,心情就没那么沉重了。

    上班时间点,公司里照常人来人往。

    伊九伊请了几天假,刚回来,积累了一些事要处理。

    其他同事走在旁边,正和她说话。她拉开座椅,还没坐上去,先随口说:“叫小金一起来处理吧——”

    同事特别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已经办完离职了。”

    因为太突然了,伊九伊一开始甚至怀疑自己听错。平时是她带小金,之前她还把公众号的工作也交给她了。何擒云出院了,他是闲不住的那类人,中老年男性,又读过书,最爱指点江山。最近估计又会有新内容要重新编排。

    离职?现在?

    伊九伊都还没走,怎么这个徒弟还反超师父了?

    而且,她没接到任何通知。

    伊九伊空落落地愣了一阵,轻声说:“我没听说……”

    “是太突然了。”同事把文件夹当扇子,拿在手里摇晃,“还不是因为B组那件事。”

    “什么事?”

    同事说:“你不知道?剽窃。有段文字查重100%那个。”

    好简单的事。追究来,追究去。虽说圈子里的事,在外面翻不出什么浪花。但大家都要“风骨”,在乎名声,那位作者很介意这件事,总要给人一个交代。最后,主管倒是异想天开,竟然直接推实习生背锅开除了事。

    伊九伊说:“这不是毁人前途吗?她之后怎么找工作?”

    对方说:“不至于吧。小姑娘应该也不高兴,但已经走了。别人都不知道,要是能知道这点事,大概连老总的做事风格也清楚,不会乱冤枉人。”

    同事说的乍一听有道理,可是,锅从天上来,谁愿意平白无故遭冤枉?伊九伊觉得小金有些草率。不过,肯定是不能苛责她的,这又不是她的错。

    伊九伊给小金发了一条消息。

    小金没有回。

    就算现在她把伊九伊当成跟这些邪恶的大人是一伙的也正常。

    伊九伊无话可说,想去找主管谈一下。她是这样的前辈。

    伊九伊也工作了许多年,不是不清楚职场上会有这种事。她家境很好,年纪小的时候,也有过很强硬的摆脱荫庇的时期。父母不会从中作梗,但假如是文艺业界,消息总会泄露。不过,她也算自由了。

    正因如此,伊九伊见识过不少人充满反差的嘴脸。

    对她百般刁难的,把工作都推给她的,有的人对待下属仿佛对待花生,榨干就抛到一边,更恶劣一点的,干脆拿人当出气筒。是女性的话,只会比男性遭遇更多,毕竟身为女性,就容易被社会塞上软肋。

    有所谓的领导办公室墙上还挂着伊九伊外祖父的字,对着见到自己没打招呼的伊九伊大呼小叫,怒吼她:“外地人就是没文化!低素质!”

    伊九伊虽然没低头,但也还是默默不语,没反驳,掉头走了。

    后来她和达斐瑶说起这件事,达斐瑶一直摩拳擦掌,捶胸顿足说她不争气:“我要是你,直接啪啪打脸他。”

    伊九伊说:“不能打人。”

    达斐瑶连忙解释:“不是真的打人脸啦,只是一种说法,像是爽剧里那样,让他知道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有多愚蠢可笑。”

    生活不是爽剧。伊九伊不会这么做。

    再说了,比起愤怒或不满,她更多的只感到难过。就算她被开除,被用更恶劣的手段针对,她也有办法解决。可要是是别人呢?

    恰如此刻,那小金呢?

    伊九伊一边工作一边等主管来。她从办公软件上给他留了言,迟迟没有已读。小金也没有回信。

    她等会儿还要去国际出版中心,又得拜访一个教授,也没法等那么久。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主管竟然一整天都没来上班。开人知道挑她不在的时候,现在又准备躲到几时?

    一个人能做的太少。

    离开公司前,她看了一眼手机,无奈,但又无能为力。有时候,有些事留给人的不是待解决的任务,只有一团情绪,仅此而已。

    平时的话,她大约会自己一个人待着,把手插在口袋里,叹着气,可能出去转一转。又想抽烟了,她去摸口袋。

    突然间,伊九伊想到了什么-

    冬妈拿着洗好的衬衫下楼,看到左思嘉靠在沙发边,正在逗家里的猫。破天荒的,她也没指责游手好闲,转头特意把东西搬出来,在大厅里熨衣服。

    左思嘉根本没留心,继续陪猫玩。

    就这么过了好一阵,还是冬妈先忍不住,瞄了他好几眼,然后假装不经意似的,絮絮叨叨开口说:“楼下这架三角钢琴挪个位置吧,决定了我就去请人……楼上要不要除湿?踏板没老化吧?你今天早晨弹的什么?”

    左思嘉抬起眼,笑一下,说:“李斯特。”

    “嗯嗯。”虽然他每次这副德性都挺欠打,但是,今天,冬妈也没多说什么,“你不在家吃饭就说。”

    他出去跑了一圈步,到公园时消息提醒一直响。他慢慢停下来,打开一看,是陈桥在问他去不去打球。陈桥是中毒台球爱好者,平时常叫左思嘉去。左思嘉打得不好,他就叫得更勤。

    其实,左思嘉隐约也知道,陈桥不喜欢他。

    也没到讨厌的程度吧。

    他觉得陈桥的父母人很好,不会当着儿子的面拉别人家孩子做比较,物质条件很充裕,又有文化,没什么不好。陈桥对他的态度多少有点来路不明。不过,没有谁规定不喜欢就不能做朋友。在左思嘉的概念里,即便朋友不喜欢他,只要不挑明,也可以继续相处。

    陈桥说:“你搞定仙女没有?”

    左思嘉含糊地说:“还是上次的台球厅?”

    陈桥说:“你要来?”

    过了几秒,陈桥反应过来了。

    “你是不是钓到了?”他第一反应不是说钱的事,也不是怎么做到的,而是——“为什么?”

    左思嘉不想聊这个话题。陈桥接着问:“她不当小三了?”

    “她不是。”左思嘉说。肯定有什么误会。

    前段时间,他在咨询时也聊到这个。遇到真爱的时候,为了爱,伊九伊不会不顾道德伤害别人……的吧。咨询师问他,是她真的不会这么做,还是你选择相信她不会?

    陈桥不情不愿地说:“那我告诉一下他们——”

    “不用了。”左思嘉回答。

    陈桥发来一个疑问号。

    左思嘉在公园中间沿人工湖的空地里,低下头,跟陈桥说:“你们去打球吧,从现在到年底,天天去也行。就当我输了。我报销。但是……”

    “?”

    “关于她的那些话,不要再说了。”

    这一天,左思嘉没有需要外出的工作,就在家里陪猫玩,楼上楼下跑,有时候在楼下写策划,有的时候上楼听一听邮箱里收到的音乐。

    其中一个邮件的发送者演奏的是拉威尔的《海上孤舟》,琶音重重叠叠,如波浪一般颠簸着,一叶小船在浪涛中辗转,牵扯着心也摇曳不安起来。

    他突然想到海,然后,想到伊九伊,想知道她的想法。这种冲动隐隐跃动着,在他脑内所想的海面下,一点都不突兀,一点都不奇怪,仿佛本来就该在那里。

    他花了一点时间去平复,出门买咖啡,准备坐一会儿再回去,但是,点单的时候,左思嘉还是没忍住,打开微信,想编辑消息问伊九伊喜不喜欢海。不是要和她去的意思,就是单纯想知道她喜不喜欢——就是这么没意义的事。

    她喜欢海吗?她吃芥末会打喷嚏吗?她乘地铁时会嫌安检麻烦所以不带包吗?这些琐碎的细节,他忽然有好多想知道的。只是想知道,然后像收藏海边捡到的石头一样,全部收起来。石头只是石头,毫无意义,对捡起来的人而言却是宝藏。

    还在想,伊九伊突然发消息过来。

    她说:“你在做什么?”

    伊九伊正在国际出版中心的大楼里,工作中的流程结束了,她在等电梯。只见屏幕上方正在输入了一会儿,然后,左思嘉的回复跳出来。他说:“在想要发给你的消息。”

    她不由得站直身体,双手拿住手机,开始有兴趣了:“准备发什么?”

    左思嘉那边又是好一阵“正在输入”。

    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左思嘉觉得说“你去过海边吗”好愚蠢,她怎么可能没去过?一个出国过年的人。再说了,他们是在聊暑假过得怎么样的中学生吗?对面在等,左思嘉匆忙改口,强行营造学识渊博、脑子里很有货的人设:“问你有没有看过海德格尔。”

    为什么问这个呀。伊九伊有点疑惑,又觉得有意思。

    他说:“你呢?”

    她说:“在工作。肚子饿了。”其实,她想见面了。

    左思嘉还是没绕过海的话题:“要不要去吃海胆?”

    伊九伊马上回答说:“好呀。”

    她告诉他她在哪里,他也说明自己在哪里,都没开车。离得不远,他们约好在就近的车站见面。

    咖啡已经在制作了,左思嘉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确认时间。他迟疑了片刻,对店员说:“这杯送给您喝。”华丽的男性面孔露齿微笑,左思嘉不自知地向中年男店员放电,然后利索地转身离去。

    他拿着外套,推开店门,奔跑起来。

    不到两公里外的建筑里,伊九伊多按了两下电梯。门才打开,她就急促地迈步出去。

    第33章

    饭店开在码头。鱼贩就近开了餐厅, 全都是贩卖海鲜,像水果摊似的,边走边买, 可以一口气吃很多家。不是高级餐厅,又还没到饭点, 也没有多少人。

    他们坐下来,用店家随便烫过的毛巾擦手,伊九伊已经说了好一阵关于小金的事。她摘下包,不知道放哪里, 被左思嘉接了过去。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有点生气。”伊九伊抿起嘴唇, 盯着桌子。

    左思嘉说:“我想起因为政治原因直接被逼走的外国指挥了, 俄派音乐彻底被禁……那你准备怎么办?”

    “先等等看吧。”她说。

    也只能这样。

    海胆比较新鲜,但仅仅因为品种不同,味道也和平时吃的不一样,海的味道太重了。左思嘉吃了一口,放下筷子, 默默去看伊九伊。她倒还好,笑着问他:“你吃不惯?”

    挑错了店,心里内疚, 左思嘉把手放下去。

    他想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但她比他先提问。伊九伊说:“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左思嘉想了一下, 回答:“意大利面?”

    “真好对付。”

    “就是喜欢吃, 读书的时候一直随便煮点就吃, 一天能吃三顿奶油意大利面。你喜欢吃什么?”

    伊九伊拿着筷子, 慢慢地说:“我喜欢吃海胆呀。”

    左思嘉居然不相信,以为她是安慰他:“别哄我了。”

    但是伊九伊说的是实话:“是真的。”

    “真的?”他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 大大方方睁开眼睛给他看:“是的,是真的。”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茶,说:“总觉得你应该很会说谎。”

    她也回过身去,垂下脸微笑:“没有哦。”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但是,店主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已经放学了,在旁边做美术课的作业。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个拿着彩纸折叠来折叠去,另一个则在剥橘子。桌子上已经放了好几个剥开的橘子。

    他们在做橘子灯。

    小孩子突然用手抓着橘子肉递过来,放到他们旁边的桌上。

    左思嘉用跟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回应:“给我们的吗?”

    小孩子点点头,肉乎乎的脸蛋颤动,特别可爱。

    “谢谢你。”他俯下身,对着小孩子的正脸说。

    没过几秒,店主就马上跑了出来,一边把手上的水擦干一边说:“哎!不要吵叔叔阿姨……你们吃了海胆,别吃水果哈,会冲突的。”

    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刻都对着老板点头。橘子到最后也没吃,被店主从吧台后面拿回去了。

    那个小孩也不走,干脆想要坐到他们旁边。吧台的椅子比其他座位高一些,小孩想坐上去,可屁股老挨不着凳子。伊九伊有意无意地笑着,用手撑住侧脸,盯着小朋友努力。

    左思嘉把玻璃杯放到吧台上,老板从吧台后面给两个空杯子斟满酒,他再把酒杯取下来。这时候,他才看到小朋友和伊九伊在做什么。

    小朋友一直坐不上去,开始着急了。他把橘子和胶水放到吧台上,想要撑着桌子再试一次。

    他才准备往上蹦,身体突然一轻。左思嘉把他抱起来,稳稳当当放到椅子上。

    小孩子童言无忌,直来直去地问左思嘉:“她是你女朋友吧?”

    “是的。”左思嘉回答。

    “哦,”小孩子点头,“我也有女朋友。”

    左思嘉觉得他很可爱,抬起头,和也在笑的伊九伊对视了。伊九伊很自然地低下头,继续用筷子挑起芥末。他挪开视线,却又不由得看回来。

    女朋友。

    好神奇。

    左思嘉至今感到神奇。他有女朋友了。这一次的更确切,更真实,就在他身边,有体温,能够对视,打电话能联系得上,不会突然消失掉,会对他说话,甚至,他说话时,她也会摆出倾听的姿态。他暂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但偶尔,没有理由才印证密码正确。

    她发觉他在看她。左思嘉也没有避开,反倒把酒杯向她推了推。

    “喝得完吗?”他说。

    “味道有点冲。”她掩住了嘴巴。这是店主自己酿的酒,她有点喝不惯。

    左思嘉一言不发,不拖泥带水,将她那杯也仰头饮尽。

    店主又嚷嚷起来,说:“哥哥,过来照顾你弟弟呀。把你弟弟带走,吵着客人吃饭了。”

    紧接着,那个大孩子就不情不愿地也走了过来。伊九伊连忙说“没关系”。于是,两个孩子都在他们旁边坐下了,继续做着手工。

    左思嘉问店主:“你家是两个儿子?”

    “还有一个妹妹,她外婆在带呢。”店主说,“等长大了,家里更热闹。”

    “有兄弟姐妹很好啊。”

    店主忙完了,还是继续催促大孩子把小孩子带下去:“坐那里容易摔。”

    大孩子准备去抱弟弟,但又由左思嘉代劳了。伊九伊也站起身,帮忙拿了桌上的橘子和蜡烛。

    他们俩坐到后面的桌子上去,帮小朋友做橘子灯。伊九伊把橘子剥开,左思嘉用胶水把蜡烛底粘进去。大人的手比孩子的更灵巧,完成起来也更简单。一边做,两个人一边说话。

    左思嘉说:“我从小就很想要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行,只要能陪我玩。”

    伊九伊问:“你没有朋友吗?”

    左思嘉很平淡地回答:“会和邻居家的孩子玩。”

    做完橘子灯,小朋友又搬出来了卡纸做风车,还拿了铁丝和塑料绳出来,等一下要一起扎蜻蜓。

    连伊九伊都说了:“你这是攒了几天的手工作业啊?”

    但是,他们刚好也没别的事干,晚餐吃得早,肚子也填饱了,权当打发时间。

    左思嘉一边看手工书,一边往折成蜻蜓形状的钢丝上缠线。伊九伊在折千纸鹤。两个小孩也在叠彩色的卡纸,时不时地交换胶水或剪刀。

    左思嘉说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零零碎碎,简简单单的。像是一段很渺茫的、光线有些过于明亮的记忆。

    他说:“我小时候住在爷爷家,经常找人玩。一个人太无聊了。我家楼上是一个读高中的哥哥,他家有一架钢琴。有时候我去找他,他会拿单词卡片给我背。我也去楼下,楼下家里是一对姐妹。我还经常去院子里玩,隔壁栋很多小孩都会来,你认识陈桥吧?他就在里面。有一次,他从六级台阶上跳下来,磕断了牙。”

    伊九伊断断续续地听着,有熟悉的名字,有能隐约对上号的人。

    她能想象得到他的影子。一个胆子有点小的、乖巧的小男孩,家里不缺钱,但和不熟悉的爷爷奶奶挤在单位发的老房子里。他喜欢跟伙伴们一起玩,追跑打闹,浑身脏兮兮地回家。

    他家的老人文化水平都很高,他却不喜欢学习,只爱玩。左思嘉上课打瞌睡,看书看不进,总觉得字全都像蚯蚓一样扭动。

    这些不是左思嘉说的。

    伊九伊是从夏郁青那里听说的。夏郁青说了很多很多,比左思嘉提到的多得多。她说他去楼上高中生的家里弹钢琴,本来只是玩,可几次后,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给高中生做艺术辅导的音大教授专程登门拜访,告诉他的爷爷奶奶,他想收左思嘉做学生。

    左思嘉家开始传出琴声。他奶奶是老师,虽然不懂音乐,但在教育上很专业。爷爷也是性格正派的退伍军人。他们在去世前照顾他很久。

    左思嘉一直都练习得很刻苦,也不再下楼玩。小伙伴们从楼下叫他的名字,拿石头扔他家的窗户,结果被左思嘉的爷爷臭骂一顿,批评教育,一个一个送回家。

    左思嘉坐在钢琴凳上,透过玻璃,看到朋友们像野鸭一样嘎嘎叫着被赶走。

    夏郁青的姐姐夏郁凌是参加竞赛拿奖,靠自主招生综合评价的大学生,还拿奖学金。大人们绝大多数都喜欢她,连带着妹妹夏郁青也讨人喜欢。她们都是被特许进他们家的。

    想到这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飞快地掠过。伊九伊把折好的卡纸放下,看着左思嘉把蜻蜓做完。

    吃过饭以后,他们走出店外。路边有摊贩在煮甜甜的、加了鸡蛋做的米酒,他们买了两纸杯,热腾腾的,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到海边散步。尽管只是傍晚,天色阴沉沉的,沙滩细软,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脚印。

    左思嘉把米酒喝完了。伊九伊接过去,替他拿着空杯子,和自己的一起去扔掉。垃圾桶离得很远,不是海滨浴场,没有扔垃圾的地方很正常。

    他说:“我去吧。”

    她拒绝了:“刚好我去抽支烟。”

    在这里抽也行。左思嘉本来想说的,但伊九伊走得很快。

    她走到混凝土砌成的地面上,都快到停车场了,才扔掉垃圾,步行回去。

    等她回去的时候,左思嘉就站在海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灰暗的影子落到本来就灰暗的地面上,几乎消失不见。她想到一个词,“形影相吊”。

    伊九伊不急着走近,默默站立在远处,所做的仅仅只是看他,看他的背影,看他的影子,看他在凝望的海。他在等什么东西?那里有什么吸引他?

    地面上有一串脚印,是左思嘉刚才留下的。她踩上去,然后,没有什么理由地踩着他的脚印,走到他身后。左思嘉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她恰好撞到他身上。伊九伊不受控地往后仰,被左思嘉拉住了。

    他说“你在干什么”,她只笑,不知不觉,两双手都握在了一起。他们窸窸窣窣地笑着。左思嘉低下头,像要行吻手礼似的,托着她的手起来,用脸贴住她的手背。因为她在动,他的嘴唇还是碰到了她指背。

    他说:“你没抽烟?”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了,原来是闻她指间的香烟味。她按捺着心动,对上他微微发亮的眼睛,弯起嘴角:“嗯。”

    两道身影分开了,可手还牵在一起。

    伊九伊说:“有点冷。”

    左思嘉说:“要回去吗?”

    她摇头,突然问他说:“你在等潮水吗?”

    他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觉你在等什么。”伊九伊低下头,湿漉漉的海面悄悄陷下去,她想也没想就说,“好孤单的样子。”

    左思嘉没回答。他们开始沿着泥泞的海滩走,也不聊天,就是散步。伊九伊的手冰冰凉凉的,左思嘉的却很暖和。

    走着走着,过了很久,真的很久。忽然间,他无缘无故地说:“但是你来找我了。”

    她忘记他们刚才在聊什么了,所以,有点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问他,他不解释,说他自私,他也不反驳,只低低地笑,独享让他这样开心的秘密。

    第34章

    左思嘉和伊九伊谈得来。这么说不是指他们志趣相投, 爱好一致。

    伊九伊说生活中的事,左思嘉没有经历过,但他听着;伊九伊说李显幼女安乐公主, 左思嘉不了解,但他也听着;伊九伊不说话了, 偶尔开口,提到一句“明天天气会好吗”“换季会不会有鸟呢”,左思嘉全都听着,回答说“我看看天气预报”“应该会有”, 偶尔顺手帮她拿一下手机。

    不管伊九伊说什么,左思嘉都会听, 而且, 出乎意料的很认真。

    说实在话,即便是伊九伊,有的时候,别人讲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她也就礼貌性地倾听。有好几次, 她以为左思嘉也是如此,可他马上就会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明显是在听, 在想。

    但是, 明明她说的都是很私人的话, 是只在意自己感受的内容, 连交流都谈不上。

    刚认识的时候, 彼此之间有很多不重叠的线, 所以,人与人有很多能说的话。

    他们说着, 走着,重复着简单的事。不是开车来的,中间打了车,现在要坐地铁回去。伊九伊带了包,左思嘉没有。进安检的时候,他先进去等他。

    通过安检门时,他被查出口袋里有东西。左思嘉掏出来,发现居然是一只刚才给孩子做的手工蜻蜓。

    伊九伊还在等待手提包,看向他,他拿着蜻蜓,很好笑又无奈地展示给她看。

    她一进去,他就问:“你会嫌麻烦吗?”

    “嗯?”伊九伊说,“什么?”

    左思嘉说:“拿包乘地铁。人多的时候,安检不会觉得麻烦吗?”

    她在想,他忽然追加了一句:“你是不是不乘地铁?”

    “当然乘了,”她说,“人多的时候不怎么。”

    “那就是会嫌麻烦了。”

    知道了这么普通的信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可他们都心情很好,两个人一起,在车站里穿梭。

    伊九伊说:“那只蜻蜓你要吗?”

    左思嘉问:“你想要?”

    “做得挺好的。”她说着。他把绿色的蜻蜓递过来,被她接过。

    伊九伊拿着蜻蜓模样的手工艺品,捏在手里,不断地旋转。

    作为回报,她也耐心地听他说。伊九伊会主动问音乐的事情,但是,左思嘉似乎也不是那么想爱说,聊了几句,最后也会以“不过我已经放弃了”收尾。

    她说:“方便问问为什么吗?”

    他说:“就是……不想弹了。”

    然后,左思嘉开始和她聊猫。他说到自己养恶心的经过。准备回国的时候,本来是想把猫送给朋友,送到朋友家适应了几天,恶心也待得很适应。

    回去路上,他们又沿路买了刚才喝过的米酒。这酒很甜,后劲很大。伊九伊开始脸泛红,之前烧酒喝太多,左思嘉这边更像是不同酒混在一起喝。两个人都没醉,只有身体发热,热呼呼的,一起脱了外套。

    车厢里好空,他们站在地铁不开的车门两边。

    左思嘉奇怪的心境高涨,又异常的情绪低沉:“猫没有舍不得我,是我舍不得,还强迫它坐飞机回家陪我。我真的是垃圾。”

    伊九伊联想到自己的弗兰克和猪猪。

    “嗯……我倒是还好……”一说出口,她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又补上,“假如……我也养猫的话。我应该也还好。有些人和事,缘分到了自然会散的。”

    左思嘉用平静的神情叙述:“我是不是说过?恶心是我捡的,本来他和另一只流浪猫一起,在我住的社区,被别的留学生遗弃了。

    “那只猫是只安静的猫,我经常给它们喂食。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恶心的朋友,比较安静的那只猫,它被车撞了。”

    伊九伊想说什么,又闭嘴了,只是蹙着眉,听他说下去。

    “它的伤口一直出血,我按着它的身体止血,打电话给有车的朋友。我压住它的身体。但是它已经要死了。”他没有在看她,过低地垂下脸,仿佛在重新体会那一刻,生命从指间流逝,就像不久后,肿瘤在他脑内所做过的那样。他看起来要哭了,当然,抬起头,脸上仍然淡淡的,只是气氛像而已,“然后我就养了恶心。”

    伊九伊看着他。有一瞬间,她在想,假如她爱上他,那大概就会是因为这种时刻。

    伊九伊先到站,但左思嘉也陪着一起下了车。他说:“干脆送你回去,然后我再走路回家吧。”

    她问:“可是很远吧?”

    左思嘉回答:“没关系,我很喜欢。”

    他们已经走出车站,一起往前走,过了将近十几秒,左思嘉尴尴尬尬,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走路。”

    他特意说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双关很土。所以,为了澄清自己没那么老套,所以才声明。

    伊九伊本来觉得没什么,但他这样强调,害她也被感染了,突然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

    走到路边时,左思嘉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除了树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那样站着。

    伊九伊好奇地走近,环顾一周,什么都没看到。月亮被城市里的建筑挡住了,树没修剪过,太茂盛了,连路灯都破旧不堪,这里实在没什么美的。可她回过头,却看到左思嘉专注的侧脸。他看着未知的方向,一动不动地仰着头。

    左思嘉善于流露出高尚的神情,不自觉地,始终如此。因此,即便冬妈私下那样评价他,就算他偶尔确实会流露出刻薄的一面,伊九伊也始终不认为他低劣。轻浮的也是王子,想逃跑的也是王子,喜欢猫的也是王子。

    她微笑着问他:“怎么了?”

    他回答说:“风的声音。”

    声音很好听。

    真幸福啊。左思嘉发自肺腑地想。心很真切地感受到满足。这种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送伊九伊到了家门口,左思嘉准备走了。她转过身,门都撑开了,又想起什么,没有立刻往里迈。左思嘉突然说:“九伊。”伊九伊感觉手被拉住了。她回过头,他俯下脸亲她。

    有点儿匆忙,他们撞了一下鼻梁。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两个人都笑,再接吻时放松得多。

    分开时,他说:“周五见。”他们约好了那天去乡下逛庙会。

    “嗯。”她目送他走了。

    最近,伊九伊感到很幸福。

    她一直觉得,被爱不会让心情变好,让人心情变好的是有所寄托。不可否认,这段时间的她会感到幸福,其中缘由和左思嘉脱不开干系。

    和她有时差的达斐瑶发微信给她:“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最近很期待休息日’。期待什么啊期待?你是这种性格吗?你和左思嘉有这么顺利吗?”

    “嗯嗯,很顺利。”伊九伊说。

    回消息的时候,她刚从宠物沙龙把两只猫接回来。猫回到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弗兰克一点都不喜欢出去玩,对外面没兴趣。倒是猪猪,经常想往外钻。

    “哦!”达斐瑶是乐天派,什么都不想,很开心地敲字过来,“渔夫准备收手的时候也可能会钓到真命呀!”

    听到达斐瑶这么说,伊九伊才感到恍惚。

    有这么顺利吗?

    只是比较开心而已,她现在看起来像是遇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了吗?

    开车接两只猫是个体力活,伊九伊坐在沙发上,任由有段时间不见的猫在自己身边钻来钻去。

    最近她抽的香烟有点少,翻口袋,竟然连烟盒都忘了放在身上。她站起身,走到玄关的柜子上去拿香烟,然后移动到阳台上去。

    包括达斐瑶在内,有几个朋友转发了一个视频给她。伊九伊点开,居然看到小金的面孔。

    在年轻人比较多的视频网站上,小金露脸上传了一则视频,标题叫做“实习生就活该被欺负吗”。点进去看,是她实名抨击下里。

    伊九伊不清楚具体到底主管是怎么处理的,但看来,做得实在很差,连干坏事都不会干。他们这样的公司,办公室政治不比公职领域简单。主管年纪不小,销售书时新媒体的部分也不是他负责,大概还不理解,现在到底是个怎样的时代。

    视频中,小金把自己被抓去背锅的事情经过全部说了一遍。即便性格冷静顽强如她,也有几次委屈到哽咽。

    评论区大部分都是群情激昂的帮腔,正常打工人都能体谅同类。人一多就复杂,也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质疑,百度一下,下里集团也挺厉害的,要是不占理,怎么可能让她有机会站出来说话。小金直接回复:“别低估资本的傲慢。”

    这则视频有了一些热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被限流,现在讨论度又降低了。加上他们的圈子不比娱乐圈,说到底还是少数。

    视频发布者的头像周围有一环光圈,点进去,是小金在直播。

    她正在解答那则视频下有人对她提出的问题。

    熟悉的人出现在屏幕里,这场面有点怪怪的。伊九伊观看了几分钟,确认这里面的确是自己了解的那个小金。说话板板的,做事直来直去,她男朋友从背后经过,没出镜,只拿冰咖啡问她要不要喝。

    伊九伊没有看太久。

    她打开打赏界面,在支付金额上一个一个地输入数字零,抵达限额以后,毫不犹豫地提交。

    然后,那个巨额数字就在直播间上方亮起。

    大额打赏后,直播频道会受到推送,连带收到的金额一起,被刷新到视频网站首页,成为话题。

    直播间仿佛一瞬间炸开,观众数和弹幕都突然增加:“是谁?”“哇擦这是多少钱啊?”“老板大气!”“来看热闹!”“榜一是哪位大佬啊?!”

    小金都没反应过来,凑近看向金额,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导致一时之间没能发出声音。

    伊九伊退出视频网站。

    这天晚上,这件事在互联网上小火了一把。推波助澜的人的id是一串乱码,打赏完就退出了直播间。毕竟是做文化工作的,下里那边的高层很难不注意到,虽然没到专门成立一个组去处理这件事的地步,但也连夜打了好几通他们部门的电话。

    到了晚上,伊九伊抱着电脑,和左思嘉在打语音电话。他临时飞去了国外。听说了她做的事,他笑得停不下来。

    她说:“有那么有意思吗?”

    他笑到咳嗽了,说:“嗯。我怎么找了个侠女女朋友?”

    她害羞了,转移话题:“你明天早晨才回国吧?直接去玩会不会太赶?”

    “不会。”他说,“我们提前说好了的。”

    第35章

    因为工作, 左思嘉会经常要去国外。进入SideI后,因为一些原因,线上演出被迫拓展开来。他有意将工作重心放到推广上。不过, 现场演出还是无可替代的,不可能不出国出差。

    飞机一平稳, 连接上网络,他就给她发消息:“要吐了。”

    伊九伊在镜子前梳头发,准备要上班了:“怎么了?晕机?”

    “不想去。”他很诚实。

    她不明所以:“你经常飞来飞去吧?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嘛。”

    左思嘉坦白:“最近只想跟你一起玩。”

    伊九伊很能理解。

    他们正是亲密的时候,这是生物学上能证明的。建立关系后, 开始这段时间是最难舍难分的。更何况,他们很聊得来……大概, 前所未有。就连当事人本人都惊讶。伊九伊人缘很好, 左思嘉也有好多一起喝酒的朋友,两个人都不愁没有聊天的人。即便如此,他们也很来电。

    他迟迟得不到回音,于是就发更多的消息过来:“我是不是太粘人了?”“你当我没说吧。”“我有室内攀岩课没用掉,你想去可以去。报我的名字就行。”

    一堆无关的话刷屏, 实在很好懂。

    伊九伊坐车上班,坐上车时给他发消息:“现在出发了。”

    她进到公司,来到工位上, 有同事送了奶昔, 放在桌上。其他人都在暗搓搓讨论小金那件事, 猜测那个打赏小金的人是谁。截至目前, 她们的猜测还限于小金的亲朋好友之类的。

    伊九伊完全知情, 所以不感兴趣。

    她不看公司匿名群的的消息, 线下也不找谁,一个人专心致志拍奶昔的照片。

    她发给左思嘉:“同事给九伊买的。(兔兔)”

    左思嘉发来一张国外一个知名卡通形象的毛绒钥匙扣, 配字是:“思嘉给九伊买的。(兔兔)”

    伊九伊看着手机笑,被过来找她的侯诗看到了。侯诗拿着单子,放到她桌上,从眼镜底下反复打量了她几眼,说:“啧啧啧,年轻就是好啊。又谈恋爱了?”

    伊九伊收起手机,不慌不忙,拿起单子确认,回复道:“嗯。”

    “这次是哪里的哦?”

    “哈哈。”她轻轻笑着,就这么搪塞了。

    侯诗也懂分寸,不会追着问,话题回到工作上来:“你今天是不是要去跟何老师碰头?之前有个礼盒和奖牌,他还寄放在公司。你拿去吧。”

    “有一个座谈会,想当面跟他说。老人家,电话里谈不明白。但是我今天有事,会让别人去。”伊九伊在单子上签字,“东西我叫他们拿给他。反正打车报销。”

    聊完工作,侯诗靠在桌沿,也压低声音跟她闲谈了一会儿:“想不到啊,一个多月你就要走了。”

    “好不容易呢。”

    侯诗琢磨着,慢吞吞地说:“你也知道实习生那件事吧?还是挺解气的。小姑娘挺狠,又聪明,知道炒作。不过那么一大笔钱,看她条件,是拿不出来的。谁在帮她啊?”

    “嗯……”伊九伊侧着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侯诗盯着她。今天是阴天,伊九伊打扮很随意,就是来待了很多年的公司上班的样子,头发随性地梳了发辫,垂在身体两侧,明明也不是小姑娘了,却丝毫没有违和感,整个人也与发型一般,松松散散的,干燥而漫不经心。

    关于一掷千金的神秘人是谁,侯诗是有猜测的,不过,对方不想被戳穿,那何必非要说出来?她也就一笑了之,带过了这件事。

    侯诗说:“唉,我最近也忙死了。上半年恐怕只够折腾一件事。”

    伊九伊关切:“怎么了?”

    侯诗不咸不淡地说:“还不是那个纪录片。”

    每天换地方上班以后,侯诗立刻加入的正是负责古典音乐的组。但是进程不是那么顺利,有几个活动撞上,他们那边腾不出时间来。定好的几个采访对象也不尽人意。

    但是,侯诗说:“还就是那一次见了左思嘉,对他印象挺好的。也就这一回顺利。不过,能见到这种大帅哥还是蛮值的。他眼睛好大,脸又很小,比百科上的艺术照帅好多啊。”

    伊九伊抬起眼睛,看着侯诗,扶住桌角的手悄悄移动,毫无意义地摸索着:“是吗?”

    侯诗说:“他长得有点港味,你觉不觉得?”

    伊九伊用鼻音发出简短的笑声,权当做赞同。

    “而且性格也比我想象中好很多。本来我以为他会很‘艺术家病’的,结果特别平和。”

    伊九伊搭腔,仔细地聆听,等她往后说:“嗯嗯。”

    侯诗接着说:“挺细腻的,不摆架子,彬彬有礼,挺符合我对古典音乐家的刻板印象的。”

    伊九伊特别耐心:“嗯嗯。”

    “哦对了,还有,谈采访还不会说抽象的话。有的人,特别是那些专家,除了他们自己的领域,在其他地方都挺社障的。左思嘉也没有。”侯诗兀自评价,“就是可惜了,都没在自己祖国办过音乐会,这就不弹琴了。”

    伊九伊说:“是呀。”

    谁都不会讨厌听别人夸自己的恋人吧。

    然而,接下去,侯诗说的却是:“不过,假如很有才华,为什么要不弹了呢?年纪轻轻,赚钱不好吗?”

    “这谁知道。”伊九伊说,“本来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名利。”

    “我去采访弦乐团那些青年音乐家,里面也有人说,左思嘉其实是浪得虚名,被公司看上了,比赛有针对性一点参加,拿点奖。他长得漂亮,而且是个长得漂亮的男的。包装一下,唱片和音乐会门票就能卖得很好……”

    整场对话中,伊九伊头一次打断:“啊,侯姐。我先去把单子交了吧,怕来不及。”

    侯诗立刻起身,准备走了:“好。那就麻烦你了。”

    伊九伊走出去,脸上带着淡淡的表情,镇定自若地穿过长廊,步入电梯。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她站在后排,心里无声无息地响起月色中的Fly Me to the Moon。

    那么好的琴声,赤-裸裸的真实,脱离了国籍、性别与皮囊,人与人之间坦诚的温柔,她一点也不怀疑,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这一天中午,伊九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她和同事散步去吃午餐。

    在他们公司,午休时间管得并不严格,尤其她们这样的老员工,更是无所谓。同事比侯诗还年长,是个快退休了的姐姐,平时在其他部门,今天突然说请伊九伊去吃生鲜。

    因为是一家比较有名的餐厅,又是上班族的午餐时间,她们走路去的,完全失策,过去时,队伍一路排到店外小路上。

    同事姐姐说:“那怎么办呢?要不换家店?那边好像有家和府捞面。”

    “跑这么远来吃快餐吗?”伊九伊笑笑。

    她们还是排起了队。

    排队的时候,两个人零零碎碎聊着天。忽然间,伊九伊发现前面有个人有点眼熟。隔了好几个等位的顾客,她遇到了前男友。

    还在读书的时候,伊九伊跟一个学服装设计,个子很高的男生谈过恋爱。

    他是少数民族,长得有点像混血,性格偏内向,熟了以后倒是话很多,性格有点幼稚,比伊九伊小一岁。

    后来,她管他叫“前男友三号”。

    她和三号是朋友的朋友,偶然认识了。两个人一拍即合。当时的他们很惊讶,两个人都是双鱼座,喜欢的作家和导演一样,对一些社会新闻的观点也相同。用俗一点的话来说,他们是“灵魂伴侣”。

    三号平时闷闷的,实际很幽默风趣,说话常常带梗,总把伊九伊逗得笑到直不起腰。

    一度她想过,和他一起生活,肯定每天都会很开心。

    他们是相爱的。在一起时,这件事那样分明,一目了然。他们让彼此愉快、迷恋,陶醉于两个人的世界。

    以前约会,两个人去划船,遭遇颠簸,伊九伊没抓稳,摔倒下去,头差点砸中岩石。他连自己都不管了,出手拦住,她才没受伤。他却背部骨折。爱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难道这不算爱情吗?

    他们是怎么开始变得嫌隙丛生、无话可说的呢?

    同居、情侣旅行、准备考试、爱好变迁,种种琐事浮上心头。原因有好多。性格不合,但也相互包容了。冲突可以遏制,可惜,无论如何,相看两厌这件事都无法阻拦。

    像是魔法一样,曾经的快乐好像都是幻觉。伊九伊相信未来会变好,男方却很悲观。

    他们一起看台湾电视剧,小女孩说出“所以爱会消失对吗”的台词时,伊九伊没否定,但觉得应该会有办法。

    三号却信誓旦旦:“会的。”

    他们分手很难受。的确,很伤心。分分合合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无法修复了。碎了一地的镜子,再拼起来,又砸坏,碎得更加厉害。总想再拼起来,但却只能更清楚地认清覆水难收的现实。

    仔细想想,也差不多是那时候,伊九伊失望了太多次,彻彻底底长大,突然意识到,原来达不到理想状态才是正常的。

    别怪她清醒得太晚。以前的生活被保护太好,认识的人少,也没见识过不可能。

    有点太天真烂漫了。

    这是伊九伊断得最难看的一次恋爱。以前很爱很爱,而且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是无法磨合,为什么那么契合了,就是不能和睦相处,圆满地待在一起。

    之后,她有听朋友说,他到了模特公司工作,过得很好。

    排在餐厅外的队伍缓慢移动,伊九伊并不上前打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和同行的人说话。

    先轮到了三号他们。之后是其他人。轮到伊九伊她们时,她留意了一下。餐厅有两层,还分不同的地方。三号与她们没有在一处。

    伊九伊与同事安心享用午餐。

    人气餐厅,而且是相信的同事挑选的,水准很不错。无国界料理会有一些创新。伊九伊叫了鱼肉做成的面条,清汤里加了芥末,有油脂,又不油腻。她用勺子盛着,再拿筷子夹起来,慢慢地,小心翼翼送进嘴里。

    吃着很好吃的食物,伊九伊有点心不在焉。

    期间有几次,同事在说话,她都走神了。其实,也没有在回忆,只是茫然了,悄然恍惚着,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下午记得提醒人带东西给何老师,又比如家里猫砂是不是不够了。

    同事姐姐说:“等退了休,我想住到国外去。”

    伊九伊问:“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治安好一点,关系简单点的地方吧。”同事之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孩子也成家了,没什么要顾虑的。

    伊九伊好奇:“一个人?”

    同事泰然处之:“是啊。不想要恋人,朋友也不用,我就喜欢一个人。”

    伊九伊思索了一会儿,心里没有任何赞同或不赞同,只是询问:“不会寂寞吗?”

    同事慢慢悠悠地回答:“不会。”

    过了好一会儿,伊九伊才微笑着说:“……真好啊。”

    吃过饭,同事去买的单。

    店门口接待处比较窄,同事姐姐让她先出去。伊九伊到外面的花坛旁等待,店门被推开,她以为是同事,一转头,脑海里想过会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大概率,三号也是与职场的朋友来的,一起走的两个人看着都像时尚界的。三号回过头,确凿地看到了她。伊九伊在想要不要打个招呼。然而,还没决定,三号已经把脸别过去。

    他的表情像做梦,仿佛根本没认出她来。

    这群人扬长而去。

    同事买单出来了,伊九伊和她一起往前走。同事姐姐用纸巾擦着衣服下摆,因为刚才吃饭吃滴到了酱汁。

    下午还有应酬,她们只好顺路去便利店买个去渍喷雾。

    同事去拿东西,伊九伊也走到货架中间。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又和三号遇上了。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进入他的视野。

    隔着货架,伊九伊听到他和朋友在说话。

    前男友的声音,伊九伊自然是记得的。他说:“刚才遇上前女友了。”

    朋友说:“真的假的?是你之前说很长时间都放不下的那一个吗?怎么不指给我们看看?”

    前男友三号回答:“没必要看。心情挺复杂的。”

    “啊……肯定会有点,毕竟是前任嘛,爱过……”

    “是啊。她是很漂亮,气质也很特别。现在遇到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我也还是会被迷倒吧。”他说,“但是,见到本人,想起以前,又有点想不明白。过去怎么会那么爱?至于吗?”

    至于吗?

    好简单的三个字。伊九伊在心里回味了一下。

    她站在布满杂志的货架后,目送他们离开。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他们坐上计程车。即便分手了,曾认为是灵魂伴侣的男人仍然活着,身材瘦了一些,走路的姿势没有变。她尚且能认出他来。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而且,是彻底的消失。

    伊九伊并没有受伤。令人庆幸的同时,这也是这场消失的印证。

    同事结完账出来,和伊九伊一起出门,回去公司,继续这一天的日常。她给左思嘉发了一条消息:“你要喝咖啡吗?我可以提前买好。”

    离约会还有一个多小时,伊九伊去洗手间补了妆。

    手机响了一下,是左思嘉。她放下口红,兴冲冲地点开,结果看到一条简单又冷酷的信息。左思嘉说:“临时有事,今天不能去了。对不起。”

    第36章

    她到底在追求什么?爱?拥有理想伴侣的生活?还是与人缔结亲密关系?又或者, 只是和人舒服地聊聊,并且,能聊到死。

    伊九伊偶尔会想这些。

    十七岁时, 她和爸爸讨论恋爱。她想有人爱她,她也如此回报给那个人。爸爸说, 也不是不能实现。当时的伊九伊也这么想,就此轻率地误判,自己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爸爸跟她说,这些不够。

    伊九伊要求不低, 不过,她的确是个早熟的女孩。她知道, 所有恋情都是要回到舒适圈里来的。用好懂的话来说就是, 恋人都是要生活的。谈恋爱这件事情上,她早早定好了目标,比起可贵的激情,更让她迫切的是象征隽永的平静。

    但是,但是。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爱情, 安稳的、激情的,或相互理解,或快乐至上, 或共同进步, 或两败俱伤, 好像只要跟爱, 跟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相关, 一切就都是痴心妄想。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落后, 左思嘉成了她最后对冒险的渴望。

    她早就决定不奢求那么多。

    差一点,老毛病又犯了。

    在手机上, 伊九伊回消息给左思嘉,先说:“没关系。”

    然后问:“发生什么事了?很着急?不要紧吗?”

    左思嘉没有回复她。

    伊九伊准备去找同事,说给何擒云带东西的事情。路上看清单,发现有那么多,交代起来好复杂。走到半路,她临时改了主意,既然她不用去和男朋友见面,干脆她去好了。利索得多,还不用劳烦人家同事。

    她和本来委托好的同事说明情况,对方受宠若惊,但也乐得清闲。伊九伊自己回去,叫了下属帮忙,一起搬运东西到楼下。

    等车的时候,她又看了看手机。左思嘉还是没回消息。应该是有真的很紧急、很需要他的事情发生了。

    她上楼忙了一会儿,沉浸到工作中去。时间到以后,司机也到了,在楼下打电话给她。

    伊九伊下了车,再看手机,如她所料,仍然没有信息提醒。她想再发一条消息过去,又考虑要不要干脆打电话。其实,这时候再联系一下也合情合理,毕竟对方可是撂下一句“有事”就失联了。

    可是,其实,她不是这样的性格。

    伊九伊并不喜欢粘那么紧,要随时随地知道对方的情况。她想,不知不觉,左思嘉已经变得特别了,在她心中,在过去和她确定关系的人里。

    车到了何擒云家,伊九伊辛苦司机师傅帮忙,把东西搬到家门口。

    何擒云也颤颤巍巍下来了,好久不见,气色比上次好,但虚弱了好多。

    见面第一眼,伊九伊就心想,这次座谈会,恐怕何老师是不能去了。老人家爱热闹,没准会很积极,但到那边还要在酒店住两天,现在这样的身子骨,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人一老,一孱弱,看着都慈眉善目了些。何擒云给她倒了茶,伊九伊把这段时间的样刊拿给他看。

    何擒云最近又捡回了盘核桃的爱好,现在放下东西,拿老花眼镜出来,一边摸索书皮,一边全神贯注地看。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把书放回茶桌上。

    何擒云悠悠地说:“年纪大了,人就越来越脆弱了。”

    伊九伊低下头,抖动裙摆,让它平整一些,少一些褶皱。一下子,屋子里突然暗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转头一看,外面天突然阴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有雨的。”她喃喃。

    本来决定好与人约会,她自然会确认天气。

    “看起来是要下雨了。”何擒云感慨,“不知道我太太现在怎么样,吃了饭没有,在做什么。”他说得好郑重,仿佛两个月左右前被捉到有情人的人不是自己。

    伊九伊疲于议论这些。她知道,有很多说不清辨不明的秘密在里面,她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就算是他们的孩子也一知半解。恋爱是当事人的隐私。

    要下雨了。

    怕雨淋湿屋内,她站起身,走到窗户边去关窗。

    雷又响了一声,伴随着闪电落下,光像脆弱的影子一般发抖。伊九伊站在窗边,低下头去,看到左思嘉的车停在了楼下。

    是他。

    他来这里了吗?

    伊九伊站在窗边往下看。车子的驾驶座打开,下车的人是左思嘉,不是别人。

    他向屋檐下移动。雨滴落下来,淅淅沥沥,先砸落在窗台上,继而密密麻麻染深一切。伊九伊扒住窗户边缘,手被沾湿也没在意。

    可是,左思嘉没有急着进门。他绕到副驾驶座旁。夏郁青从车上下来,步履蹒跚,仿佛失去灵魂似的,双腿发软,刚踏下车就趴倒在左思嘉肩头。

    紧接着,另一个人出现了。何嗣音从车后座下来,在后面揽住夏郁青,让她往后仰,靠在他身上。他还向左思嘉颔首,满头大汗,掀开天然卷的头发,狼狈又窘迫,但还要挤出笑脸,难堪地为妻子道歉。

    何嗣音架住夏郁青进门。

    雨这时候才落下。

    暴雨滂沱,左思嘉在雨中看他们,伊九伊在楼上看着他。

    雨水沾满了脸庞,左思嘉却不去避雨。他一次也没有眨眼,定格一般,面无表情,始终注视前方。

    伊九伊伫立在窗边,手指探出窗户,被雨水濡湿了。她丝毫没有缩回去的意思。

    背后传来响声,何擒云手持手机站起身。他收到何嗣音的消息,说他和妻子回来了。何擒云问迟迟不关上窗户的女人:“不避雨吗?等下着凉,会不舒服的。”

    “不,”伊九伊俯瞰左思嘉。她想判处他有罪,但他寂寞得那么细致入微,令她也感同身受。可惜,寂寞没用,郁闷没用。她静静地说,“避雨也没用。”

    有人回家了,伊九伊陪老师下楼。

    何擒云磕磕绊绊,非常缓慢地走下楼梯。伊九伊耐心地跟在身后,时不时提醒他脚下。

    何擒云家还是用钥匙开的门锁。何嗣音他们被关在门外。伊九伊脚步更快,率先去开门。隔着门,已经能听到说话声。

    她打开门,外面站着何嗣音和依偎在他身上的夏郁青,这两个人并没有淋湿什么,下车时,雨还没有下得太大。在他们身后,左思嘉也走到了屋檐下,

    伊九伊说:“回来了。”

    何嗣音擦着眼睛,难为情地赔笑:“是九伊,你来看爸爸?”

    隔着可能有关,又可能无关的人,左思嘉和伊九伊对上了视线。他没想到她在这里,而她淡淡地,似笑非笑着。

    夏郁青看着状态不对劲,也没打招呼,失魂落魄,被何嗣音扶进去了。

    伊九伊站在门口,正中间,没有让开道,仍然湿漉漉的双手交握,空落落地望着左思嘉。左思嘉也看着她,雨水顺着衣服和发梢滴落在地。

    送完夏郁青,何嗣音立马走了出来。

    何嗣音气喘吁吁,用了止汗剂,但还是抑制不住汗水的气味,混杂着户外的雨腥味,咸涩浓烈。他用纸巾擦着脖子:“哦,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

    伊九伊打断他,微笑道:“我们认识的。”

    “我们在……”左思嘉也看向他,滞后却顺畅地介绍,“我们是恋爱关系。”

    “哦?”何嗣音睁大眼睛,惊喜地用手指掠过二人,然后会心一笑,虽然,并不是那么完整的笑,“我说我头一次见到你俩同框,就觉得你们是一对,你们信吗?”

    说完以后,何嗣音就走开了。

    今天,左思嘉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何嗣音。何嗣音对他的了解比他对何嗣音的多得多。接触何嗣音,和他本人打过交道,左思嘉全程表现得波澜不惊,心里默默拓宽印象。

    伊九伊让左思嘉进来。但他没直接迈过门槛,而是先在门外脱外套。她转过头,从玄关找了一只公司宣传用的纸袋,就听到他压低声音说:“他太太以前住在我家楼下。她有个姐姐,突然过世了。”

    “怎么回事?”伊九伊很意外,同样小声地问。夏郁青的姐姐,那年纪应该没多大。

    他进来了,把打湿的外套折好,放进她递过来的纸袋里:“凶杀案。”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他把门关上了。她想进去,被他捉住了手腕。一男一女挤在玄关里,面对面看着彼此的眼睛。

    左思嘉说:“对不起。”

    伊九伊说:“没事。”

    那个小时候会去他家,眼睛笑成一条线,叫他弹流行歌曲的人死了。长大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左思嘉站在玄关里,思绪略微浑浊,虽然没到慌神的地步。

    伊九伊忽然走上前,环住他的身体,把脸靠到他肩头。他也顺从她。两个人的拥抱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分开。

    他们进了门。

    伊九伊经常来这里,几乎和半个主人无异,轻车熟路去泡茶。

    她在忙碌。何嗣音突然出现,如往常一样,软绵绵地笑着说:“我帮你。”她还没来得及劝他回去坐,另一个人也走进来。左思嘉靠在门边,有点惊讶。

    他们三个人等水烧开。

    左思嘉抱着手臂,靠在一侧,伊九伊站在他对面的另一侧。何嗣音独自站在中间。

    何嗣音说了一些消息:“是她丈夫动的手,说是有点小口角,她先生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没想到……”

    盛怒过后,男人拿着水果刀报警自首。家里到处都是血。

    何嗣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以为他们都会叹气,没有想到,竟然只有自己。

    茶泡好了,他们一起送出去。有两个人帮忙,伊九伊两只手都空着。

    骤雨来得猛烈,去得却很快。把茶拿出去,该和何老师说的事情也都说了,伊九伊准备走了。左思嘉说:“我跟你一起。”

    伊九伊说:“不多坐一会儿?”

    他站起身。

    到外面,雨已经停了。他们坐上车。伊九伊提醒了左思嘉拿外套。坐在车里,左思嘉久久没说话,等了好久,快下车才开口,又是说过了的事:“今天爽约了,以后再去吧。”

    他们其实没有多少“以后”。

    恋爱熬不过三个月。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三个月后,新鲜感就会消失,那些让人愉快的东西都会减弱。

    不管怎么样,伊九伊不用担心了。

    因为她的最后一场恋爱像苹果一样,到不了能成熟的季节,甜不了,不会持续三个月以上。

    他没看她的眼睛,只是牵着她的手,来回摸索手掌心。这一天,她搬运了东西,手被磨过。他像是发觉了,于是一直来回摩挲。

    伊九伊笑起来,不提夏郁青,也不说实话:“好的。”

    她回到家,收拾了一阵,写字,休息。手机响的时候,她在洗澡,听到声音很想忍住不看,却还是裹了条浴巾就匆匆出去。伊九伊看到屏幕,很遗憾,是其他人发来的消息。

    前男友三号发来一句话:“我刚才想你了。”

    伊九伊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一阵,然后用打湿的手指开始编辑。才写下“为什么你”四个字就停止。

    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看着呢?像某人一样。

    为什么不能留下更好的印象?既然爱过。

    她把已经编辑好的文字一个一个删掉。

    左思嘉并不一定是很好的人。恰如伊九伊满口谎言,他完全可能……完全可以和她一样。他也是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他有可能擅长编造假话,言行不一。他不一定诚实。

    但是,可悲的是,即便这样揣测着,她还是不讨厌他。

    伊九伊点燃了香烟-

    夏郁青有个年长很多的姐姐,个头娇小,却“浓缩就是精华”。她喜欢姐姐。说“喜欢”准确吗?因为,大约,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里,她都是讨厌她的。

    姐姐什么都能占有,学校的荣誉、大人的关注,每个人都喜欢她。夏郁青并不差,然而,和夏郁凌却不是一个规格的。妹妹至多只是地上的平凡人,姐姐则是天上的神女。

    姐姐去哪里,夏郁青就跟到哪里。因为姐姐靠在补习班进修的英语大出风头,打下基础,父母也就把夏郁青送去学英语。因为姐姐去楼下的退休教师家学数学,夏郁青就也和楼下邻居打好关系。

    她经常亦步亦趋走在姐姐身后。

    这很安全,但不快乐。

    姐姐什么都能做到最好。有了最好,次好就不重要了。

    夏郁青会唱歌又如何?姐姐可是唱歌跳舞都会。夏郁青考上双一流大学又如何?姐姐去的可是国际化名校。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天。

    前年的3月8日,她回到家,预备告诉父母关于新男友的事。男友常驻海外,没法回来,他们也才确定关系。但她早已做好了决定,迫切想介绍给他们。

    那天,姐姐回家了。如她所料。但是,姐姐带回了姐夫。

    一直以来,在长辈们眼中,姐姐最大的死穴就是没有结婚,异性缘并不好。然而,她却破天荒带回来了一个男人。对方家长是医疗器械行业的大拿,姐姐是在香港认识他的。他本人是富三代,年轻有为,头脑也好,学历很高,留洋多年。

    他坐在夏郁青家的客厅里,沐浴着夏郁青父母谨慎、欣赏,甚至带着一点谄媚的目光,对自己和姐姐未来的生活畅所欲言。

    夏郁青坐在一旁,一时间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能做的只有呆呆地看着姐姐。

    夏郁凌小鸟依人,依偎在丈夫身边,觉察到妹妹的视线,于是朝她抛去笑容。姐姐的笑容纯真无邪,不带任何恶意:“我们青青也要抓紧了呀。”

    第37章

    在姐夫面前, 青年古典音乐家黯然失色。

    左思嘉出国是在初三,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参加过一些演出了。夏郁青家对孩子看得很紧, 除非像姐姐那样能自己拿奖学金,赚学费和生活费, 他们是不会让女儿远渡重洋学习的。夏郁青向往的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像姐姐那样。

    左思嘉出国时,夏郁青偷偷哭了,为自己无法像他一样的现状。

    不知道别人是否会这样, 于她而言,认识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学生时代, 她的交际圈不大, 在那之中,左思嘉是相对上流的存在。

    夏郁青一直保持和左思嘉联系。不说聊多么深入的话题,定期打打招呼很简单。

    她不认为自己这是无心插柳,说是守株待兔大概更贴切。幸运的是,她巧合地遇到了机会, 而且抓住了它。左思嘉的父母出家,他很崩溃,每天只勤加练琴, 能谈心事的朋友没几个, 和国内又有时差。

    那时候, 夏郁青刚好在备战高考, 压力大到掉发, 彻夜彻夜睡不着觉。他们聊上了天。

    对青春期的孩子来说, 倾诉痛苦是能拉近距离的。

    夏郁青的情况很简单。她要被高考逼疯了,左思嘉长得帅, 在同龄人里出风头,现在又很信赖她。一次他又劝说父母放弃出家无果,崩溃后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她对他说了好一通露骨的话。

    就像许多年轻人都能随意说出口的那样,夏郁青说:“我不想看到你痛苦。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我永远都会做你最坚强的后盾。”

    在此之前,她的安慰并不是这一类的。左思嘉也觉察出了一些异样,于是,隔着互联网,忽然不说话了。

    夏郁青说:“我喜欢你。”

    左思嘉下线了。两三天里,夏郁青心里也挂着事,渐渐开始后悔,早知道还是不这么着急了。

    等两三天过去,左思嘉对她说:“是朋友的喜欢吧?”

    夏郁青心想,这重要吗?但她还是回答:“感情的开始是友情不好吗?”

    他说:“我现在没有精力考虑这个事情……”

    她也松了一口气,不想现在就闹掰:“没事。挺好的。那我们以后还这样对话好吗?”

    左思嘉觉得自己卑鄙,因为他确实很孤独。之后,他们仍然会聊天。

    有了左思嘉这样的人,夏郁青就看不上大学里那些年轻人了。她也和其中一些暧昧过,和一个研究生学长谈过恋爱。她故意说给左思嘉听,他很高兴的样子,祝她幸福,甚至为了避嫌特意减少了找她闲谈的频率。

    夏郁青有不满,不过,也不是那么强烈。恋爱到腻味,她和男友因为很简单的理由分手。

    她想要找一个好的男友,她喜欢,她父母也要喜欢,能让她对未来抱有欲望。那时候,姐姐一直没有找到伴侣,家里长辈很传统,急得不行,认为没结婚终究是失败的。姐姐却不以为然。

    过年回家的时候,姐姐还和夏郁青说:“他们不懂。爱情是我们自己的,是两个人的。和别人没关系。”

    姐姐的话,夏郁青没有细想。

    她终于抓到左思嘉是几年后。那时候她已经离开校园,开始工作。她又谈过一个男友,是她的上司。左思嘉还在弹琴,弹琴,弹琴,弹他那恶心的钢琴。

    夏郁青向左思嘉描述男友的魅力。她说,他是比我大很多。我不知道怎么说,他总是管着我,成熟、可靠、话不多,但有安全感。我喜欢他。

    左思嘉静静地听着,告诉她,你喜欢就好。他看起来那么真诚,眼睛里闪烁着善良的光泽,让夏郁青有点儿讨厌他。

    和上司分手后,夏郁青觉得工作很烦躁,生活又没劲。回家想和父母谈谈辞职的事,他们却只一个劲担心姐姐的婚事。

    夏郁青再次向左思嘉抛出橄榄枝。那时候,他产生了厌烦钢琴的苗头,偶尔会发一些牢骚。

    她说:“你做我的男朋友吧。”

    他说:“肯定有人比我更适合。”

    她说:“我想要你。”

    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没考虑过这种事。练琴和演出已经够我费心的了。我要经常飞来飞去。要是我对你没有爱情呢?”

    为什么张口闭口爱情的,跟姐姐一个样。夏郁青腹诽心谤。谈恋爱不就行了?只要给彼此冠上“男朋友”“女朋友”的名号不就行了?

    她对他说:“你认为爱情是什么?或许就是害怕失去。一直这样下去,我们也许连朋友都做不成。以后我结婚,你也会失去我的。”

    青梅竹马修成正果,他们兜兜转转,最终成为了情侣。

    别人是这样看待他们的。

    然而,姐姐找到了丈夫。

    天秤两端,一边本来是空的,现在多了一个有钱有势有未来的男人。

    而另一边的青年古典音乐家的父母形同虚设,他自己也上进心不足,实在相形见绌。

    最初夏郁青还能靠他的外形来自我安慰,尽量平衡,不久之后,左思嘉告诉她自己患病。

    说得现实一些,夏郁青知道,靠自己的条件是吸引不到更好的对象的。她绝望过一阵子,与何嗣音的相遇就像命运。他很喜欢她。

    爱情是这个社会施加的谎言,不值一提。夏郁青自始至终相信,人,尤其是女性要忠于自己的欲望,不要被社会或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东西捆绑。她应该在自我意识觉醒的基础上独立做出选择。

    她不觉得自己有作什么大恶。虽然知道那样不太好。不过,大部分时候她不会想着这件事。对外她都会说,得知左思嘉患病后她哭了很多天,左思嘉为了不拖累她,刚确诊就和她分了手,期间一直都是何嗣音陪着她。就算被拆穿,她也只是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

    夏郁青从没想过左思嘉可能会死。

    就像她没想过姐姐会死一样。

    她和姐姐在打视频电话,姐姐那头和姐夫发生争执,夏郁青渐渐感觉不对劲。意外发生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怎么的,首先想求助的人里有左思嘉。后来想想,她应该是爱他的。至少,在她认为遇事该靠自己的世界里,左思嘉是相对亲近的。

    夏郁青冲到夏郁凌家,左思嘉姗姗来迟。她不知道该不该报警。何嗣音从夏家父母那里来,带了备用钥匙。

    姐姐倒在地上。

    夏郁青双腿发软,视野模糊,抓着门框瘫倒下去。何嗣音连忙去扶她。

    在他们两个人背后,还有另一个人。

    左思嘉完全僵住了。女人像被车碾过的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不觉,他也变成了那只猫。和夏郁青不一样,他是知道的。人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每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生命像皮一样从我们身上剥落,血淋淋,赤条条的,却如日常般平淡无奇。

    左思嘉深有体会。

    这一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去连澡也没洗,好像冬妈有问他吃了药没有。他却睡着了。

    左思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又躺在了手术台上,头皮和颞肌被切开,为了做手术,必须用颅骨钻钻几个孔,把这块骨头取下来。

    手术室里,主刀医生在听普罗科菲耶夫,与已经发生过的现实不同,梦里左思嘉是清醒的,虽然在做手术。而且,荒诞的是,不论他在想什么,医生都看得到。

    他想,为了动手术竟然剃掉这么多头发。医生马上就对他说,以后又会长起来的。他又想,我也喜欢普罗科菲耶夫。医生说,专心点,动手术呢!

    他觉得这说话方式很熟。梦里,人的角色都是变幻无常的。左思嘉突然发现,医生和护士分别是他生活里的人,爸爸、国内的钢琴老师、妈妈、小学时的教务主任、大学的老师、城市俱乐部卖冰淇淋的人。

    然后,梦里场景切换得很快,

    诡异的梦收尾在其他地方,最后,他梦到有个人坐在咖啡厅里看书。背后的窗户朝向外面,有一棵很大的树。她很认真,低头看书。

    他醒来,把梦记在心里,想着下次跟咨询师说。

    出差回来,左思嘉有几天的假期,不用工作。他去了一趟医院,补充了一些药。本来只用在门诊走个过场,进去以后,他实在是不舒服,告诉医生:“我感觉头疼。而且,浑身没力气。”

    医生看过他的病历,因此叫他去做检查。一套下来,指标都正常,搞了半天得出结论,医生说:“你是不是着凉了?”

    左思嘉淋了雨,感冒很正常。

    因为是临时挂的号,检查也很花时间,所以折腾了老半天,午餐也没吃,到傍晚,他才取号,拿了药,应朋友希望,又去对方学生的音乐会露了个脸。

    晚上回到家,他给伊九伊发消息问:“今天休息?”

    她说:“干了一些活。”

    他们打了一通视频电话,伊九伊走来走去,看起来在收拾东西。她笑着问他:“今天做了什么?”

    他差点睡着了,一个激灵醒来,跟她说:“你呢?”

    “嗯……就是打扫了一下卫生。好久没做了。”伊九伊轻轻笑着,背后的背景快速流动,“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么早点休息吧。”

    “没事,”他眼皮打架,硬撑着说,“我想和你说话。”

    伊九伊看他状态不太对,像喝醉了似的,但又没那么精神。她说:“你先休息。明天我来看你。”

    “我不要紧。”

    “你看着很不舒服。去过医院了吗?”

    “去了。”他回答,“没什么大问题。”

    她很坚决地说:“我明天来看你。”

    他只能闷闷地回答:“好。”

    隔天起来,左思嘉有点发烧,但温度不是很高。他自己感受也没有很严重,也就乏力、昏昏沉沉,一点普通的症状。

    他给冬妈放了假。伊九伊进门,还没放下包,先伸手捧住他的脸,又用手背贴住他额头,来回感受了一下。

    “不是特别严重就好。”她说,“没有其他症状吧?”

    本来还没感觉,一被她关心,身体立刻变得软绵绵的了。他不自觉托住她手肘,后来又牵着她手腕,反正非要粘着,回答说:“哭算吗?”

    “你哭了?”

    “开玩笑的。”

    他们进门。伊九伊提前了一点来,左思嘉没预料到,身上还穿着衬衫睡衣。

    她问:“你吃了饭吗?出去买点东西?”

    他说“好”,其实家里有吃的,只是想跟她出去转转。左思嘉走上楼梯。伊九伊和猫打了招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上楼。她走到门外时,他正好脱掉上衣,对着窗户的方向发呆。

    从外面的树上能听到密集的鸟鸣,他停下的理由也浅显易见。

    伊九伊并不着急后退,反而放慢速度,多端详了一会儿。

    鸟叫声逐渐停歇。左思嘉也重新动弹起来,伸手去取准备好的衣服。伊九伊悄悄往后走,消失在那里。

    他换好衣服下楼,和伊九伊一起出门。

    伊九伊发现,现实生活中,没喝酒的情况下,左思嘉也有跟猫说话的习惯。在玄关的时候,他一边整理伞,一边一直和恶心碎碎念:“爸爸走的时候你看家……口渴就自己去饮水机那里喝。我会想你。嗯,对,我会很想你。”

    走出家门,左思嘉突然递给伊九伊一样东西。

    是之前拍照给她看过的毛绒钥匙扣。

    他们步行十几分钟去面包店。

    在路上,他说:“当初那支钢笔还没到。这个先送给你。”

    伊九伊拿着钥匙扣,拨弄两下,和车钥匙挂到一起,又埋怨那个奢侈品牌:“他们架子太大了。”

    “就是说啊。”左思嘉说,“我平时不怎么买。都是要送礼物,才会挑这些品牌。”

    伊九伊没见左思嘉穿过什么带logo的衣服,钱的味道不冲鼻。但也有很多是定做或基础款:“感觉到了。你讨厌时尚?”

    “只是怕这些东西。”左思嘉说,“到现在,唱片公司推着莫名其妙的新人写的古典音乐,却还在意演出者的服装露了膝盖,不够得体。一群自娱自乐的教条主义者,根本沟通不了。你喜欢时尚?”

    她微笑:“舒服就好。”

    他赞同:“我也这么想。”

    她忽然说:“今天我索性住在你家吧。”

    “真的?”他很意外。

    伊九伊抿起嘴唇,用谁都无法拒绝的眼神看向他,呆呆地、凝滞地问:“太麻烦你了?”

    “不。”左思嘉什么也没想,“那就住下来。”

    面包店里还在忙碌,等新一炉面包出来还有一会儿。左思嘉和伊九伊在附近打转。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日光洒落。有住户牵着家里养的腊肠犬经过。

    手工吉他店旁新开了一家书店,左思嘉准备进去看看。伊九伊说:“我去打个电话,你到里面等我吧。”

    她拿起手机,作出要拨电话的样子,贴到耳边往外走。他先进去了。看到门关上,伊九伊拿下手机,加快脚步,进了几米外的药店。

    药店里没有顾客。店员拨开门帘,走到柜台后面。

    伊九伊穿着针织的卡其色衣服,白色的衬衫漏出了袖口,衣服上没有任何花纹。未经烫染的黑发自然披露。浑身上下,整个人没有突兀的部分,近乎素面朝天的面容也清淡寡味,却美得摄人心魄。

    她走进货架间,目光转了一圈。伊九伊走到收银台,把东西放上去,侧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就这一件?”药店店员拿起那盒安全套。

    “是的。”她操作着手机,忽然想起什么,然后,笑眼弯弯地抬起头,“我有会员,请帮我积分。”

    第38章

    书店装潢很简单, 大片大片漆着明黄色,即便是其他颜色,也都是纯净的, 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品。

    客人不多,时间还早。店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店员。书倒是多, 堆积得到处都是。要是穿的衣服、背得包比较夸张,走路一不注意,就有可能撞倒一堆书。

    放杂志的架子就在一旁,左思嘉取了一本外文杂志, 开始翻阅。

    他拿下第一个合约的比赛五年一次,除此之外, 还有大大小小各色广泛受到认可的国际赛事。戴过“天才”这顶王冠的人数不胜数, 简直令这两个字掉价。

    出道的唱片公司在古典乐业界独占鳌头,之后又陆续推陈出新,捧起不少新的钢琴家。

    稚嫩的面孔出现在演出成功的报道中,下面的评论也都是以表扬为主。

    “捍卫古典音乐的尊严”“提升古典音乐在乐坛的地位”“打破钢琴演奏的刻板印象,开创新的音乐盛宴”, 诸如此类华而不实的评论全是废话。

    相关人士的采访中,方之樱的外文名赫然出现。左思嘉目光下移。不愧是制造话题、搅乱舆论的老手,满篇赞誉中, 他说得也是好评价, 可是, 换个角度读又像在阴阳怪气。真不理解, 一个华裔而已, 怎么这么懂《春秋》艺术。

    但显然, 从杂志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很吃他这套的。

    大家都太冠冕堂皇, 太装模作样,太假,因此,像他这样的也有趣。

    左思嘉往后翻,这本艺术杂志里还有方之樱的专栏。

    长得像狐猴的男人西装革履,拍了那种艺术家几乎人手一张的深沉形象照,和他的介绍一起列在一角。在他这篇文章里,方之樱聊了自己最近听的中东音乐,又扯了一些阿拉伯语,最后,作为闲笔,讲到了自己的生活。

    他用英文洋洋洒洒这样写:“雨后与佳人相伴,去常吃一种炖鸡的餐厅小聚。心情本该愉快,却偶遇一位小小故人,以至之后都心中不快。

    “闲时看Bachtrack,可我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我们的领域中是否缺少了某些声音,我们或许正在培养出一类音乐家,而他们终将毁掉我们。

    “我想念过去我错失的演奏者,犹记当年,你严格参照谱面,演奏着与你个性截然不同的曲目,却仍能打动人们的心。之后,在我心中,我便成为了你忠诚的朋友。希望今夜你的肖邦24首前奏曲能入我梦。”

    这个人……

    那天,他和方之樱遇到的餐厅的招牌菜是炖菜,鸡肉好像也很有名。而且,左思嘉小时候和他碰面那次,弹的确实是他比较不喜欢的曲子。

    肖邦24首前奏曲啊。

    是他录制过唱片的曲子。

    拿着杂志,左思嘉的视线移动,最后停留在方之樱那张有点滑稽的人像照上。虽然他早就习惯业内形形色色的评论风格,也清楚笔者是故意煽情,但是,还是不得不说,好做作,好肉麻。

    他合上这本杂志,把它放回架子上。

    左思嘉正站着出神,门口铃响,伊九伊走进店内,环顾四周,不紧不慢来到他身后。她说:“也没有那么新。”

    “开了一段时间了。只是之前没营业。”左思嘉说。

    他们分开逛了一会儿,伊九伊看到一本感兴趣的书,抽出来翻了几页,竟然还挺有意思。

    书店开放阅读,她看了一圈,侧身坐到过道旁充当座位的台阶上。伊九伊只打算看一会儿,今天又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没准备独自耗费太多时间。那是一本英国作家的书,她想着,好看就买,结果不小心看入迷了。

    等回过神来,伊九伊就像《窃读记》里写的一样,咽了一口唾沫,像把所有刚刚读的东西咽下去,抬起头来,发现灯都亮了。

    她认为这本书有趣,但也没到那种程度,想着还是别买了。刚思考着起身,伊九伊幡然醒悟,想起自己是和左思嘉一起来的。

    他肯定等烦了。

    视野之内没找到人,她又拿出手机,发了一则消息给他。

    伊九伊绕着书店找了一圈,始终没看见他,消息也没回,无意中,她发现这里还有二楼。

    做过工艺的楼梯盘旋着,伊九伊迟疑地往上走。

    二楼也有一些顾客,另一边甚至还有店员在移动座椅,大概等会儿会有什么宣传活动。这都是伊九伊在下里常经手的工作,非常之熟悉。

    她穿过林立的书架,终于,在其中找到左思嘉。

    他旁边有几个女初中生在找书,伊九伊过来时,小女生在眉来眼去。不奇怪,在街头偶遇美人,难免和朋友感慨一下。更何况,左思嘉一点都没察觉。倒是伊九伊突然降临,吓了小姑娘们一跳,害她们像小鸟似的飞走了。

    伊九伊说:“你在这里啊。”

    左思嘉拿了本书,正在看一本书,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抬起头。他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这么晚了?”连他都很意外。

    之前不必要的担心烟消云散。伊九伊说:“是的呀。”

    他走出来。他们站在书架中间的过道里。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也不做其他事,静静地待着。她手机响了一下,掏出来,只有提醒,迟迟打不开界面。

    “这里网络真不好。”伊九伊说。

    左思嘉也掏出手机,他的倒是顺畅:“我给你开一个热点?”

    她说:“好。你的有吗?”

    他打开热点,她搜索又花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连上。“之后会好的。”伊九伊说。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出去。

    离开书的区域,左思嘉看到很多人,困惑说:“怎么这么多人。”

    伊九伊说:“那边有一个新书宣传,作者也来了。要去看看吗?”

    左思嘉问她:“你想去吗?”

    “还可以。去坐坐吧。”

    因为伊九伊这样说,所以左思嘉也去了。作者不是那么红,店员很热情,一直让他们往前坐。最后,他们俩不得已坐到了很前面。作者一点也不在乎人气,在台上侃侃而谈,把新书宣传弄得像是一场脱口秀。

    伊九伊太喜欢了,不由自主地说:“好想去要签名。”

    左思嘉一边鼓掌一边侧过头,默默望着她。然后他起身:“我去买书。”

    “等一下。”伊九伊捉住他的手,握着他,“这场没有签名的活动。”

    他却很自然地去了。伊九伊不得不承认,她虽然会社交,但左思嘉比她外向得多。

    伊九伊离得远远的 ,看到左思嘉在跟作者交谈,然后作者乐呵呵地开始签名,而他则回过头来,在人群里找着什么。她纹丝不动,终于,他看到她了。等作者签完,左思嘉就道了谢,拿着,面带微笑,走过来把书给她。

    他们买了面包,在那里吃了晚餐。挑选蛋糕的时候,伊九伊又开始拿不定主意了。她在吃这件事上向来有热情。泡芙塔和派看起来都很好吃。

    左思嘉说:“那就都选吧。我们分着吃。”

    然后,食物送到的时候,他们把食物切成块,然后分着吃。派烤得很脆,好吃得要命。左思嘉说:“刚才那个作者谈感情和生活的那部分很有趣。”

    “是的。”伊九伊回答了,但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他们吃完就走了。伊九伊很喜欢那个派,倒是说了很多烤派的事。她说:“枫糖的香味真的很适合。我以前吃过洋葱的,冷掉的洋葱汁也很香。不过,我喜欢甜口的。”

    “感觉到了。”左思嘉默默地听着,时不时接话,让她能继续说,“你应该少吃点甜的。酒也要少喝。”

    “我不会发胖。”她把奶油搅得乱糟糟的。

    “不是胖不胖的问题。”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上次吃海胆,吃和蟹肉、鱼子一起铺的杯子的时候也淋了糖浆。你是平时在家没糖吃的小孩吗?”

    伊九伊抿着嘴唇,抬起眼睛,又压下去,害羞地笑一笑。

    天黑了。他拎着面包,她拿着书,两个人走在林荫下。假如是白天,树叶的影子会很美,到了晚上,就有点儿恐怖了。人行道很宽,连车灯都好远,两个人步行,四处寂静无声。

    别的地方暗,因而显得路灯特别亮。亮得像太阳一样。

    回到家以后,左思嘉想要自己忙一会儿,伊九伊也准备看看今天买的书,两个人商量好了,很自然地分开,各自去干各自的事情。

    左思嘉上了楼,关上房门。家里隔音很好,但他没关窗户,楼下也开着窗,所以隐隐还是能听到。

    他在练琴。伊九伊不知道曲子,假如她去问问达斐瑶或其他爱好古典乐的人的话,她会被告知,是肖邦。缓板,6/4拍子,优美的,缓和的。她坐在楼下看了会儿书。

    猫忽然出来了,跳到她身上。她就一边摸着它,一边看书。

    感到厌烦了,伊九伊把书放到桌子上,用手机调出监控,看了看自己家的猫。她给左思嘉发了一条消息。他没有读,她就上了楼。

    伊九伊敲门,左思嘉没听见,她就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快打呵欠了,左思嘉才出来。他拿着手机,匆匆忙忙的,差点撞倒她。

    左思嘉连退几步,亮着的屏幕上还是和她聊天的消息界面,明显,他刚刚才看到她的联络。

    “你累了?”左思嘉说,“我忘了看时间。你去洗澡吧。我带你去。”

    他明明已经给她送过一次衣服,却又带她到了上次的房间,像变魔术似的,重新变出不少女士服装,这次的更具家居气氛,齐全到叫人害怕。

    她问他:“这都是哪里来的?冬妈的?”

    左思嘉笑了,离得很近,能看得到虎牙:“本来是给家里人的。总不可能我有女装的兴趣吧?”

    伊九伊把外套和外套里的东西留在他卧室,去用一楼的浴室。

    “我房间也有浴室,但是……这房子很旧了,水压有点怪。用下面的更好。”

    这栋老房子实在有够老,装置很西式,很古典,不过,对现在的社会和生活来说会有一些不方便。

    伊九伊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发现左思嘉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就是她刚才看书的地方。他睡着了。

    在家里,左思嘉脱掉了外套,却没有摘掉围巾,用很难辨认户外还是室内的扮相打盹。

    伊九伊走到他跟前,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肩。

    左思嘉醒过来,睡眼惺忪,对自己身处何处茫然不知的状态维持了几秒。然后,他站起身,默不作声地也去洗漱。

    趁他洗澡的时候,伊九伊走到他卧室,试探性地把钢琴掀开。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学过钢琴,甚至连小提琴也一并了解过,虽然都是皮毛,毕竟不感兴趣。如今早就忘光了。

    等左思嘉洗完澡进来,他看到她站在窗户边吸烟。

    左思嘉换了新的睡衣,不说话,也走过去,站到她身边:“你心情不好?”

    “没有。”她侧过身,“不好意思,在你房间抽了烟。怎么这么说?”

    “都是有什么事才吸烟吧。”

    伊九伊摇摇头,脆弱的眼睛像月球反射光线,投往另一双澄澈的眼睛:“不。只是闲着。”

    又沉默了一会儿。明明窗户外面很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楼下是花园。伊九伊夹着香烟问左思嘉:“要试试吗?”

    他皱起眉头:“不要。我抽过,不喜欢。”

    她脸上没有不满,只继续撑着窗户,宁静地朝外看:“嗳,怎么不领情。”

    她这样说,他又动摇了,盯着她的侧脸,淡淡地说:“就一口。”

    伊九伊笑得很旖旎。她没有把香烟递出去,自己拿着,朝他那一边伸。左思嘉俯下身,去吻她手掌中的烟嘴。她涂了唇油,一定粘到了上头。所以,他直起身来时,她看了他许久,久到他收敛烟味带来的忿懑,静静望向她。

    “粘到了。”她伸出手指,敲了敲嘴角。

    他摩挲下颌,最近护理了手,也有剃须,到处都很考究:“在哪?”

    “这里。”她凑近他。

    低低的声音来回,然后他们接了吻。香烟残留着凉丝丝的感觉,相同的沐浴香氛,脉搏的声音,一方微微炽热的体温。他还发着烧。但这一路上,她都没捕捉到他的病痛。

    这个,大概会对男人和女人们晚上要做的事有影响吧。病着的话还是太勉强了,她也没饥渴到那个程度。

    伊九伊才坐到床上,灯霎时灭了。

    猝不及防,她没反应过来,左思嘉已经站到床头,徐徐打开一盏夜灯。

    微弱的灯光不会太明亮,却又刚刚好能确保一定的视野。

    因为没防备,这倒让她有点局促了。伊九伊说:“怎么突然……”

    左思嘉说:“等一下。”

    他旋转着开关,直到夜灯完全亮起来。他的夜灯影子投到天花板上。伊九伊看了一会儿,慢慢仰身躺下去,然后,发现那是小猫的形状。

    很可爱。她忍不住端详着那束光。虽然有点儿傻,但很可爱。

    “很可爱吧?”他也趴下来,躺到她身边。

    伊九伊看着那道影子,想起自己中学时就想养猫,后来长大,一个人住时才圆梦的经历。她回过头,看到左思嘉支起身。他说:“可以吻你吗?”

    她很轻地回答:“嗯。”

    左思嘉亲了亲她的脸颊。伊九伊等着继续,可他再亲了一次她的脸。不是接吻吗?他没有进一步,这是伊九伊没想到的。又或许,他已经深入了。左思嘉接连不断地亲着她,到最后干脆起身,双手捧住她的脸,一味地亲她的脸。

    伊九伊感觉自己像被逗的猫咪,痒痒的,而且好玩。她忍不住笑。

    左思嘉也闷闷地笑,他伸出手,黑暗中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摆件。最后,他关掉灯。

    夜色里,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感觉听到窸窸窣窣的,自己的身体迎来一阵接触——

    伊九伊被盖上了被子,左思嘉也躺下了,就在她身边。他抱住她,又吻了吻她的太阳穴,然后心满意足地说:“晚安。”

    她体会到一些感觉。伊九伊默默地想,他今天生病了,所以她放他一马。临睡前,左思嘉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还没有那么困,忍不住想,这就幸福了吗?

    晚安。

    这一晚,伊九伊睡得意外的好。

    陈旧的豪华宅邸中终究还是有些好东西,床很舒服,室内宽敞得令人身心愉悦。她像陷进梦里似的,入睡得毫无知觉。

    第39章

    深更半夜, 伊九伊在床上醒来,因为一些异样的声音。

    旁边有什么响动。

    她回过头,轻声地说:“思嘉?”没有回音, 她又在柔软的被褥里转过身。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伊九伊看到左思嘉侧着头, 眉头紧皱,没有眼泪的呜咽,很痛苦的样子。

    她端详着他。

    他肯定是做噩梦了。

    是什么噩梦呢?

    伊九伊自顾自地想着,视线移动, 然后,看到的可能是让他做噩梦的罪魁祸首。

    牛奶猫团在左思嘉胸前睡觉。

    恶心和伊九伊漫长地对视。她摸了摸它的头, 猫很享受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它就转移了位置。

    伊九伊把手放到左思嘉手臂上,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那是他的噩梦,他的烦恼。叫醒了的话,要是失眠了, 也会很痛苦。她没办法替他做决定。不过,做噩梦的痛苦仍然是真切的。

    她靠在左思嘉身边,轻轻抚摸他的手臂。可以选择继续做梦, 也可以刻意摆脱睡意。在这种两者都能选择的境地里, 她默默地待着, 直到睡梦散开了。

    仿佛海浪退潮, 海面恢复平静似的, 左思嘉的呻-吟渐渐地停歇了。

    第二天早晨, 伊九伊一直没起床。

    左思嘉起得比较早,又量了一次体温, 确认健康。

    他到楼下练琴,感觉声音不太对,手倒不像之前那样硬了,毕竟天天都有练琴。他觉得是自己的心态变了。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先洗澡,像那些很传统的人一样,沐浴焚香。

    左思嘉再上楼,叫了几声伊九伊。她不动弹,他只好把窗帘拉开。

    光照进来。伊九伊很慢地回到现实。一觉睡醒,身边人都打扮得体,只有自己衣不蔽体,她也不会觉得尴尬,灵魂和身体相处得很好。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伸展着手臂,看着他背光的影子。

    左思嘉单手握着咖啡,跟她说:“早餐拿上来了。”

    餐盘放在床头。伊九伊闭上眼,又睁开,辗转着身体,去拿东西吃。她喝了好大一口茶,想要添一点,但她必须支起身来。左思嘉看不下去,走过来,替她又倒了一杯。

    他说:“我去拿报纸。你起来吧。”

    伊九伊不起来,舒舒服服地躺着,闭上眼睛。左思嘉回来了,看到她又闭着眼,看着又睡着了。她当然没有闭眼就睡,但还是假装睡着。忽然间,嘴唇上湿漉漉的。

    她装下去,伸出手去推开他,哭笑不得地说:“你咬人很痛。”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她跟前压低身体:“真的?”

    “假的。”她说,“你家还订报纸?”

    “你不是看到我家门口的邮箱了?”

    “我还以为是装饰品。”

    一旦熟悉了,左思嘉说话也会不客气:“我情愿在那里装饰鸟窝。像《猫和老鼠》里那样。”

    左思嘉拉伊九伊起来,她忽然觉得有点像回到中学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爱睡觉,总是家里请的人叫她起来,在她还模模糊糊的时候给她穿鞋穿衣服。

    他把她拉起来,把衣服拿给她,然后走出门外。伊九伊自己穿的衣服,换掉的衣服装在袋子里。她走出去,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她穿的衣服领子太低,给她围上围巾:“做久坐的工作,脖子不会痛吗?”

    没关系,很快要换工作了。伊九伊没把真相说出来。

    他带她又转了一圈,明明来了好几次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参观。

    城堡很大,他们也就只看了一楼。

    在一间有些旧,没人住的卧室里,西洋风格的花哨相框中装了好些照片。有家人的照片,有朋友的照片,有小学参加足球夏令营的图片,还有的是大学演出的照片。

    伊九伊问:“是爸爸妈妈装的?”

    “嗯?”他坦然地说,“我自己。请冬妈帮了忙。”

    一般来说,除非是自恋,没人会把自己的照片一张张挂起来的吧。但是,仔细看看,伊九伊又发觉了其中的不同。

    装裱好的照片很多,其中有些甚至没有左思嘉本人。就算是有的,也全都是合影。伊九伊想,好恋旧的人。她端详起最中间的照片,那是他和两位老人的合影。七、八岁的左思嘉坐在他爷爷膝盖上,旁边站着奶奶。

    她问他:“这是爷爷奶奶?”

    “是的。好怀念啊,”他看着照片,也恍然出神,“我奶奶经常监督我练琴,练完再吃饭,错了的话就吃几记耳光。”

    伊九伊皱眉:“很疼吧?”

    左思嘉却摇头,脸上满是真的怀念的表情:“小孩子练钢琴,被罚很正常。”

    就好像反过来了一样。不久之前,两人在一起,伊九伊说得比较多。到现在,左思嘉总算能提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会说到奶奶的戒尺,更多,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以前只提皮毛,现在,总算都会说出来了。

    私下里,夏郁青和伊九伊说过她和左思嘉的事。她提到过,她陪左思嘉度过过一段困难的日子。而这困难就是他父母出家。

    但在左思嘉口中,似乎钢琴的事更让他困扰:“我当时觉得,自己最重要的天赋是运气。从事古典音乐这一行,运气本来就很重要。演奏者仰仗现场,世界那么大,有名的媒体、音乐家、评论家都分散各地。我在巴黎首演,刚刚好,业内好几个有名的人就都在巴黎。

    “我进了好的学校,认识了好的老师。老师很强势,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听她的选曲子,照着她的指导弹。我没有人生经验,音乐讲的内容却很多。我什么都不懂。”

    伊九伊看着他,静静地聆听。心里沉甸甸的。连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突然想抱他。

    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行动了。她伸出手,却是摸他的耳朵。左思嘉一头雾水,就被她双手捏住耳朵。

    她轻轻地摩挲着,宛如抚摸猪猪和弗兰克。

    他太诧异了,措手不及,然后,为了配合她,也为了不弄疼自己,不由得低下头:“别这样。”

    她看到他头发间有残留的伤痕。他垂着头,蓦地说:“这样我会很想亲你。”

    伊九伊说:“亲吧。”

    她的手松开,左思嘉低下头来。她不禁笑了,故意做起鬼脸,俏皮地,温柔地,把嘴唇送过去。

    她很有诱惑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成熟女人,也不幼稚的味道。

    他们亲了一会儿,温情脉脉,相互依恋。左思嘉的手托着她的脖颈,指腹悄悄蹭她的侧脸。伊九伊也情不自禁,在他的手腕上游离。

    她将信将疑,投入到这段恋爱当中。像被落雷击中一般,伊九伊想,亲密实在太可悲了。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审视和饥渴,全都不能为他所知。即便他们已经如此难舍难分,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轻易地托付对方。

    她可以给出自己的全部,但那也只是一半,必须还要他的全部。她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拿出来?

    我们有时因某一个人的完美而爱上他,有时因无能而爱上他,有时爱他的无坚不摧,有时又爱他残缺不全。爱是怎样产生的?没有人说得清楚。我们只说激情会消散,然后只剩下责任,可是,这两者都不等同于爱情。卑贱的男人和傲慢的女人是不会明白的,自作聪明的人们只会诋毁爱情,殊不知,他们根本误解了爱的真谛。这些人所评判的也不是爱情。就像对着外行演奏的习作评价“巴赫真是垃圾”一样文不对题。

    但是,理想真的能实现吗?伊九伊清楚,关于爱的辛酸是很奢侈的烦恼,也许摒弃这个概念才是对的。这点苦闷,只能算是生活的爱-抚。

    他给她看他读书时的朋友:“我平时去大学学音乐,在高中学文化。我在学校不太合群,刚去的时候,语言跟不上,也不能聊专业。交了几个朋友,都是学生乐团的。”

    一张照片里,左思嘉穿着高中制服,在帮外国同学倒管弦乐器里积的水。

    他又指向别的地方:“这是我舅舅。”

    另一张照片里,左思嘉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海边,远处有被当成一个特色景观的鲸鱼,有点像游客照,但味道又不大相同。被他介绍为“妈妈的表哥”的舅舅相貌平平,乍一眼看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

    但是,伊九伊的父亲是导演,母亲做的也是广播电视管理工作。她自己从事文化行业,又不讨厌看外国电影。

    “这间公司很有名。你舅舅是不是参与制作了很多电影?”伊九伊已经掏出手机,查找看看,“董什么……我记不清了。”

    左思嘉说:“董沛杰。学音乐很花钱。奖学金不够,我手头也转不开,又不想卖房子,他会资助我。”

    这么看来,他和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能牵上线的地方,怎么会那么晚才见面?他们之间的熟人那么多,可以衔接的接口也不少。

    左思嘉在想,没准自己和伊九伊早就见过面。

    伊九伊却思索着,分手以后不会还要碰面吧。那多尴尬啊。

    左思嘉准备开车送她回家,伊九伊很心血来潮地想要开车。在路上,她随口问:“昨天睡得好吗?”

    没想到他的回答是:“睡得很好。做了很好的梦。”

    伊九伊感到意外,毕竟,黑夜里,她的确看见了痛苦的表情。她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单纯好奇:“很好的梦?”

    左思嘉反问说:“九伊,你喜欢猫的爪子吗?”

    “喜欢吧,肉球很可爱。”

    “那斯芬克斯呢?”

    “……”伊九伊从学过的外国神话中捞起这个名字。

    他用很爽朗的表情说:“我梦到鬼了,但是,还好有斯芬克斯。”

    “嗯?”她握着方向盘,抽间隙回过头,“什么意思?”这和埃及神话里的狮身人面像有什么关系吗?

    左思嘉说:“我梦到鬼了,但是,斯芬克斯碾死了鬼,然后搭住我的手。像云一样的猫的爪子,很轻很轻地拍在我手上。”

    说这话时,他用左手握住右边的手臂。

    有节奏的声音让他心安,比如节拍器,比如脉搏。但现在,还有了一种来自梦中的幻觉。

    在他的梦里,人、狮、牛、鹰共同组成的美女没驻守在金字塔东面,也没向俄狄浦斯抛出谜题,而是陪在他身边。她伸出爪子,将可怖的东西悉数踏死,然后,安慰似的抚摸他的手臂。狮子是猫科动物,左思嘉的理解很有爱猫人士的风格。斯芬克斯的寓意是“谜一样的人”。

    在车上,伊九伊的手机响了。

    她在开车,不方便接听,看到是外祖父资助的另一个男生吕文卿,料想不会是什么私事,就麻烦副驾驶座上的人帮忙了。

    左思嘉替她划到接通的状态,递到她耳边。

    吕文卿是比较注重效率的人,和其他历届被资助的人一样,有帮助就会主动求助。这样的人,伊九伊看着家里的长辈应付过很多次,虽然是帮别人,但说公道话,提携很有意义。能帮助人就是好事了。

    更功利一点说,这也是投资。

    吕文卿在申请大学,为了材料好看一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演出活动可以蹭蹭看。

    “到时候要去国外考试,现在比较紧张。我的老师都很优秀,不过,”吕文卿诚恳地说,“有更好的老师能帮忙点拨一下就更好了。”

    伊九伊不讨厌这样的直球,于是说:“我再帮你留意一下。”

    第40章

    因为坐在旁边, 左思嘉听到了来龙去脉,顺势问:“是音大的?需要我帮忙吗?”

    伊九伊并没有勉强左思嘉的意思,不过, 他的确也算资源之一。要是能有这样的钢琴演奏者去,吕文卿只会更满意。

    况且, 左思嘉显得很主动:“假如他想到国外发展,我也可以推一推。”

    思来想去,伊九伊也就没拒绝。

    她开车到了自己家,下车以后, 左思嘉换了位置,坐到驾驶座上开回家。路上途径前一天和伊九伊去的书店, 他停下车, 去买了伊九伊之前来找他时手里拿的书。

    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不是特意去买这本书的。只是最近想看书而已。因为最近想看书,又刚好发现她在看,于是就买了。

    还在路上,他就收到冬妈的消息, 叫他买点“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回来。左思嘉引用她的原话,问她说:“‘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上次’是哪次?”他哪里知道。冬妈在家里几乎是另一个主人,享受他完全没尝试过的东西也是常事。

    冬妈甩给他日期, 让他回忆起某天早餐喝过的饮品。可她又不知道品种, 因为她也是被店家推荐的。到最后, 左思嘉只好去店里, 像私家侦探似的, 给店员看冬妈的照片, 然后咨询他们之前给她推荐的是什么豆子。

    不顺利是情理之中。

    店员说:“可能是我们店长推荐的,可以稍等一下吗?”

    左思嘉说:“不用了。谢谢。”

    他两手空空, 急着回家,理由是要赴每小时以美金计算的咨询师之约。

    到家时间刚刚好,足够左思嘉慢吞吞地打开电脑。

    他才连接上网络,突然间,右下角就跳出邮件的提醒。

    出乎意料,是他在海外的老师。女钢琴家用网页自带的翻译功能读了他的信,不仅如此,还写了回信给他。

    时隔这么久,左思嘉以为事情早就过去了。越以为问题不存在的时候,麻烦越容易找上门。

    这么无聊的事,她能说什么?

    要知道,放在从前,老师和他从不聊生活中的事。他们是师生关系,也只是师生关系。即便从他十五岁在海外孤苦无依时就相识。

    左思嘉想,应该就是批评他不务正业,然后催他继续弹琴吧。

    他也只用回复一下,自己有在复健就好。

    这么想着,左思嘉毫无防备地点进去,果不其然,老师又是一通“你这个逃兵”的指责。

    他准备关闭,无意之中,鼠标已经滑到了末尾。

    在邮件的最后,老师居然说:“不要让女孩子伤心。女人可不像你们这些下半身思考的蟑螂。”

    这不是她会说的话,也不是区区老师会做的叮嘱。但是,左思嘉确认自己没看错,也没翻译错。

    就因为这一会儿的走神,害他险些错过约定的时间。

    对方已经在等他。他是在医院遇到这位咨询师的,当时他还要吃药,主要是为了缓解焦虑,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尝试的药物加咨询的疗法。他本来问题也不是那么大,很快解决了,和人谈话这点却延续下来。

    左思嘉说,花泽香菜声音出演女主角的动画作品又出新作了,他准备飞到日本看首映。之后,两个人又聊了一些这段时间网络上的热门事件。

    咨询师提问说:“最近和那位女性来往还好吗?”

    “很好。”左思嘉说。

    安静了一会儿,他说:“我最近在想,命运其实不可靠。说出来有点做作,以前我是相信宿命的。文悦棠刚出国,听的第一场音乐会就是我的毕业音乐会。”

    咨询师说:“听说你们学校老师比学生多。而且毕业音乐会,所有老师必须到场,应该很严肃吧。”

    “是的。我觉得自己弹得没什么灵魂。但她还是对我说,自己被感动了,而且当着我的面哭了。我觉得很浪漫,所以开始跟她出去。现在想想,我太自恋了。我只是享受这种很浪漫的情节。因为我以为爱就是这样。”

    咨询师飞快地做笔记。

    “但是,伊九伊就不一样了。”

    笔珠停止滚动,咨询师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说:“我们有很多共同熟人,见面不止一次。最初几次,我们根本不来电。我只是注意到了她,在我前女友的婚宴。她和我坐的同一桌,她迟到了。但她好像不记得我。也正常,我们不会记得宴席上同桌的陌生人吧。”

    咨询师微笑:“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个也符合对命运论的浪漫想象?”

    左思嘉有过短暂的呆滞,然后,陷入思考。

    咨询师不再说了。

    时间差不多到了,除非特殊情况,咨询一般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咨询师从他所说的事中体会到了许多,有些事,她也没有寻找到好的方式提醒他。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为什么总是不一样?女性视角中很大的问题,在男性那里常常被轻巧地揭过。有时甚至与轻看和藐视无关,单纯是思维方式太不同。

    这两个人似乎只能通过一点衔接——他们对爱情的热爱。但是,也有可能,这也会成为他们分开的原因。太爱爱情,而不是对方。

    结束以后,左思嘉又看了一会儿书,他走出房间门。冬妈已经回来了,在家里忙上忙下。见他出来,她立刻拎着新的拖鞋上楼,放在地上,催他把昨天穿过的脱下来,要拿去洗。左思嘉不习惯别人这样弯着腰照顾自己,但冬妈完全没有对他恭敬的意思,只是图个方便。

    她催他换鞋,顺便问:“昨天伊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了?”

    左思嘉低着头,慢吞吞地顺从她移动:“是。”

    “你们有没有……”

    “啊!”左思嘉突然大叫,满脸难以置信,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这是你最让我无语的一次,你就像个旧时代的……老妈子!什么私事你都要知道!”

    冬妈受不了了,鄙夷地站起来,把抹布往地上一扔:“你别整得跟‘一张纯白的纸’似的。你是妈宝爸宝咋的?还要人教着搞对象啊?要不要阿姨告诉你周年纪念日给女朋友买点什么啊?滚犊子!”

    左思嘉的表情急遽变化,短短几秒内,从怒火中烧的“你敢骂我”变为“我不想吵架”的忍耐,最后,他用“算你厉害”的皮笑肉不笑收尾,转身进了房。

    冬妈翻了个白眼,下楼准备继续干活。

    过了一会儿,左思嘉拿着他常用的记事簿和笔下楼来了。

    他走到她跟前。冬妈还不知道干什么,就看到他一边准备做笔记的样子,一边问:“送什么?”

    左思嘉坐到一楼的钢琴前,冬妈替他擦了擦,只可惜,他没有弹琴的意思。

    左思嘉说:“九伊最近好像有心事。我想送点礼物给她。”这件事上,他向来做得不好。

    “你驾驭不住她的。那样的女孩,总是平平淡淡,好像怎样都无所谓。”冬妈想说说自己的直觉,但无凭无据,又没深入下去,只说,“要么你试探看看吧?不回她的消息,或者跟别的女孩好一阵。假如她真的喜欢你,没准能对你开诚布公了。”

    他想象了一下那种场面。

    伊九伊握着他的手,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全部说出来。

    包括谎言。

    假如能这样,或许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不过,左思嘉否决了:“不行。”

    “为什么?”

    左思嘉低下头,双手交握,静谧得像是正在独处。漫长的时间过去,他才抬起手,指尖接触琴键,按下去后,音乐像水一般流淌而出。

    “那是只顾自己的做法,”手指流畅地跑动,他弹得毫不费力,边进行边说,“恋爱不是这样谈的。”

    左思嘉练了一下午琴。

    他和伊九伊约好,过几天到她家约会。左思嘉还没进过伊九伊的家门,准备去煮点东西吃。

    在左思嘉不知道的地方,伊九伊正在完成一个大工程。她把猫和猫用具送回了家。

    伊九伊是专程找人办的事,联系了开远途车的司机,把所有东西都送回去。而在故乡,她也委托了非常可靠的宠物酒店暂时代她照顾,每天发送猪猪和弗兰克的状态来,还有二十四小时监控可以实时看。

    完成这些,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公司和家里都忙,伊九伊累得不行,每天忙完倒头就睡,字也没练,总觉得人都肿了。

    她煮了大壶的热茶,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喝。刚好吕文卿打电话来。这时候,他已经和左思嘉在租的专业琴房上过一次课。在此之前,伊九伊和吕文卿说过:“思嘉人很温和,对人礼貌,非常斯文。你放轻松就好。”

    她接通电话,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到桌子上。

    吕文卿还是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问候得滴水不漏,但是,提到和左思嘉的会面时,他实在是没忍住。

    “以前都只看过他演出的录像,第一次见本人。感觉……怎么说呢……和想象中很不一样啊。”

    伊九伊从容不迫地问:“是说他比较没架子吗?”

    “呃……我是觉得,挺严格的。当然这样也好,严格一点好。”

    吕文卿已经收着说了。

    搞错和声安排就被冷冷地盯着,材料连带过去的钢琴生涯全被挑剔了一遍,他实在是有点窒息。左思嘉根本不像伊九伊说的那样平易近人,相反很不留情,对天赋的评价也直截了当。可是,到最后,他又说:“假如你想开心地弹琴,这样就好。”

    左思嘉面对伊九伊和面对其他人的确有很多不同。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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