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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伊九伊没仔细去钻研吕文卿的话外音。

    她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收拾了东西, 伊九伊拍了一张腾空的地盘,给达斐瑶分享。

    达斐瑶说:“哼哼,不错。那下次我就要回那边找你玩了。”

    “是的。”

    伊九伊把她们的通话开了免提, 放在桌上,自己走来走去, 继续收拾。

    达斐瑶站在学校里,正在等待琴房维修。她突然想起什么,问伊九伊说:“那左老师呢?”

    伊九伊不回答,达斐瑶立刻就懂了。

    做朋友这么多年, 两个人家里条件都不差。不过,比起身边其他人, 伊九伊已经是很少耍大小姐脾气的了。她很少生气, 也不会颐指气使,但有时候,她比大小姐更引人注目,让人无法自持地围着她团团转。

    达斐瑶马上说:“哎,反正他也不是你的类型啦!”

    伊九伊却淡淡地说:“了解了也还不错。”

    达斐瑶又说:“他长得又不怎么样!”

    伊九伊不禁想笑:“这话就有点昧良心了吧。”

    纠结了几秒, 达斐瑶说:“那种打个赌为了赢就来交女朋友的男人,就让他滚蛋啦。”

    这一次,伊九伊没再接话了。或许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人, 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不是。也许他正以拿到那些钱洋洋得意, 再恶劣一些, 甚至他又拿到了奖金, 又抱得了美人, 为两全的丰厚所得兴高采烈。

    当然, 伊九伊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能感觉得到,他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她继续收拾东西了。

    达斐瑶又说到自己这几天在Tinder上认识的男生:“是种族优势吗?那个人真的好会调情呀。你也应该试试看。”

    伊九伊手上有活在忙, 漫不经心地说:“我是对爱情有兴趣,不是对男人有兴趣。”

    “你真的不再恋爱?那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伊九伊觉得荒唐,这根本是不相干的事情:“又不是恋爱了就不孤单。再说了,人生只有几十年,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大部分东西可以扔掉,再买新的。回想起来,刚来这座城市时,她几乎什么都没带,现在要走,也没什么可拿走的。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伊九伊都没有理想这种东西。她只是想学自己想学的科目,看自己喜欢的书,就这么简单。至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谈不谈恋爱,这都不重要。她好像本来就是欲求较少的性格,只想过得舒舒服服的。

    达斐瑶问:“你之后回去还上班吗?要做什么?”

    伊九伊只说:“我都准备好了。”但她没告诉她具体是什么,准备了什么。

    她给左思嘉也发了一样的话:“我都准备好了。”

    他们约好在她家见面。现在猫都没有了,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骗人。伊九伊还额外请了一次钟点工,把家里全收拾了一遍。回到家后,虽然一开始没有明显的感觉,但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有注意到,猫毛少了好多。

    手机响了。

    左思嘉给她回复,重新确认了一次时间和地点。

    这天晚上,有一些以前的朋友过来,叫左思嘉一起去喝酒。有知道的朋友在说左思嘉最近很安静,常常联系不到人。陈桥也在群里,到底是发小,给他们支招:“你们就说请他喝‘四十二套’。”

    那是他们在国内常去的酒吧的一个特色。大概就是鸡尾酒像法餐一样组成一个套餐,很多杯,调得很好,酒保还要专门为你服务,所以非常贵。

    陈桥有理有据:“左思嘉这个人很勤俭持家的。在玩上花钱,一分一毛都算着。之前在酒吧还用他那个本本当场记账。你试试。”

    不出所料,左思嘉如期降临,穿着宽松的外套,进门先问:“‘四十二套’?”

    大家连连点头,伸手拽着他坐,他都纹丝不动。直到有人口齿清晰地承诺“对对对”,左思嘉才勉强被牵引着穿过人群,坐到他们中间。

    投影在直播足球比赛,朋友们在狂欢。他脸上漫起一丝微妙的笑意。陈桥递酒给他,左思嘉抬高分贝说:“我等‘四十二套’。”

    陈桥摇晃着身体,从椅背后翻越进来,落到座位上,跟他说:“你最近在干什么?怎么都联系不上?”他还想说“不会是被吸干了精气吧”,但猜想左思嘉会不高兴,于是没说。

    左思嘉有点犹豫,回答说:“在练琴。”

    很难说陈桥是什么心情,最直观的感受是五味杂陈。要知道,那就是左思嘉的超越性所在,也是过去他压着自己的能力的源头。但是,左思嘉在艰涩的人生里踯躅不前的样子,陈桥已经见识过了。

    他只好说:“啊,是吗……嗯……你酒精中毒好了?”

    左思嘉从容不迫地辩解:“我从来没有喝到中毒过。”

    “不是说医疗状态的那个中毒……”

    如愿以偿,左思嘉第一次体验“四十二套”,别人买的单,所以格外享受。

    但他一段时间没喝,空白期影响显著,上头得很快。听人说,训练出来的酒量仅仅只针对大脑,肾脏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就算能在清醒状态下摄取的酒精变多,也不意味着酒量变好。肾脏仍然分解得很艰难,很费劲。只有头脑徒劳地习惯。

    这样解读,喝太多酒后,与其说大脑进步,倒不如说大脑退化,变得迟钝了。左思嘉这么觉得。就像他一样。他总觉得自己习惯了分离和失去,心里不会悲伤,可却常常身不由己。

    他没喝完,剩下的部分全部给朋友平分了。左思嘉又坐了一会儿,听朋友说自己的事,时间差不多了,他提前离场。

    左思嘉隔天还要早起,就算没有工作,他也有很多事要做。

    车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叫了代驾,却只让人家帮忙开车。而现在,左思嘉想自己走回去。

    他是真的很喜欢散步。路上经过白天热闹得熙熙攘攘,而现在空无一人的古楼景点,经过一些夜光雕塑,或者坐在路边的陌生人。左思嘉认真地看着,有条不紊地步行。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

    路中间出现了一棵很大的樱树。现在正是开樱花的季节,很多游客会特意去一些大学校园,甚至出国赏花。颜色娇嫩的花,开成一片会很好看。这里只有一棵树,孤零零的,可是,还是很美。

    左思嘉更喜欢这样的。

    他掏出手机,拍照,然后发出去。

    刚要收起手机,伊九伊就回复了消息。她问:“这是在哪里?你在外面?”

    左思嘉站在树下,编辑文字发给她:“在外面。我想我家的猫。”

    我也是。伊九伊在心里说。把弗兰克和猪猪送走了,她觉得不习惯。

    倏忽间,伊九伊发觉了什么。猫只是宠物,是不会说话的、家养的朋友。这样想来,其实人想猫是因为孤单。

    原来他觉得孤单。

    伊九伊不会拆穿。不是因为冷漠,只是,人总有需要自己消化的东西。另外,想自保也是原因之一。

    能够说说话,这就聊以慰藉。

    隔天,左思嘉买了食材到伊九伊家来。

    他第一次看到她家里面,没有左顾右盼,也只稍微参观了一下。到后来,两个人都熟悉了,她熟悉了有左思嘉活动的家,他熟悉了她的地盘,活动也就自如起来。伊九伊坐在沙发上看电子书,左思嘉在厨房。

    她随口问:“你跟人同居过吗?”

    “家里人?”除了家里人就没有了。他朋友很多,身边的人也多,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一般不会主动建立关系,因为不想打破它们。左思嘉说,“你呢?”

    “有过。”

    “住到对方家里,还是别人住到你家来?”

    “都有过。”伊九伊窝在沙发里,感到异常的惬意。

    笋与鱼肉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煮,左思嘉把豆腐倒进去,拿着透明锅盖观望一阵,盖上后,他骤然说:“我和夏郁青确定过关系。”

    “啊。”伊九伊奇怪地呓语。毕竟,她早就知道了。

    左思嘉把锅子里的东西盛出来。

    他们没说太多,他还煎了一种野菜做的饼,乍一看只有菜,吃起来却能尝到脆脆的饼。让她想起自己奶奶的手艺。

    吃饭的时候,他们聊了会儿天。她说:“是谁教你做饭的?”

    “油管。”左思嘉拿着筷子,问她道,“你会做吗?”

    “我不会,”她咽下去,忽然想起什么,“侯姐会。她做饭可好吃了。就是侯诗,你有印象吧?”

    左思嘉记得那是谁:“你的同事。”

    “我们去她家吃过一次饭。她没有结婚,但那个时候,她男朋友是一个画家。他是四川人,也会做饭,做的菜都很辣。后来分手了,她家的口味就变淡了。”

    “分手了。”他的语气不是提问,就只是重复了一遍,无缘无故地。

    伊九伊说:“嗯。听说几乎是侯姐包养男方。画家受不了了,觉得压力很大,后来移情别恋,也就分手了。”

    “……”

    “……”

    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左思嘉说:“也不能说爱情脆弱。只能说……两个人以外的世界本来就是粉碎机。”

    伊九伊说:“但总不可能把恋人困在船上,不让船靠岸,不让他们接触人世间吧。”即便这么做,该分开的人心也会分开。她一回味,发觉这好像也是小说里写过的桥段。

    他们吃完了这顿不知道该算午餐还是晚餐的饭。

    左思嘉收拾餐盘和餐具,送到厨房里。

    伊九伊准备擦桌子:“可以递抹布给我吗?谢谢。”

    左思嘉交给她:“不客气。”

    彬彬有礼的交流并不让人感到疏远,反而很舒适。他把餐盘冲洗干净,放进洗碗机。她走来,洗干净抹布。他帮忙把抹布挂起来,她去按洗碗机的开关。两个人把厨房和餐厅整理干净,一起回外面去。

    第42章

    左思嘉把清洗完的餐具放回架子上, 把用过没放回去的的调料瓶放回原地。伊九伊看到有的见底了,就从柜子里取出整瓶装,补充了, 然后全部归位。他把过滤的塑料盒取出来,倒干净。她用了洗手泡沫, 分了一些给他。

    一男一女,在厨房里,一起把手洗干净,然后走出去。

    搬家中, 家里难免会有点乱。伊九伊不想露馅,于是把杂物都堆到了一个房间, 现在, 外面看起来还是整整齐齐的。

    距离晚上还有一会儿,但暂时也不想出门,两个人干脆在家里看电影。

    伊九伊说:“等一下。”

    她笑了,很兴奋地拉他起来,展示自己家可以拆卸、展开的沙发。她买的沙发是能摊开的, 展开来以后,面积会变得很大,坐着可以, 躺着也可以。沙发很柔软, 布料不是光滑的那一种, 和皮肤接触也舒适。

    加上伊九伊还买了很舒服的毯子。

    她从遥控器盒里翻出遥控器, 调节了室内的光线。左思嘉大开眼界。因为他们俩的生活环境实在有些差异。他家气派, 但完全是穿越回罗曼史小说那个时代的风格。伊九伊家就现当代多了。

    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看投影。

    她躺得有点儿不舒服, 轻轻挪动上半身。他看出来了,也回过头, 找能枕的东西。看到条纹枕头,左思嘉望向伊九伊,征求她的同意。伊九伊点点头,对他说“帮我拿一下吧”。他抽出来,垫到她脖子后面。她又自己调整了一下,他就看着她调整。

    这是伊九伊离职前最后一次假期。

    她很惬意地躺着,放松了身体,暂时把所有事都抛在脑后,专注于享受现在。

    他没来过他家,也没有像这样打发过时间,而且没看过什么电影,全都是初次体验,除了乖乖模仿她的样子,也没别的事可做。

    两个人的肩膀稍稍靠在一起,但居然电影的片头放完了,伊九伊才察觉。她侧过眼睛,在暗暗的房间里看向他。左思嘉微微倾斜着身体,无意识地靠向她那侧,流光溢彩的眼睛里盛着映像。

    他们看的是法国电影,是埃里克•侯麦的《绿光》,讲和恋人分了手,朋友也不在的年轻女人独自在巴黎度假。不少男人向她示好,却都被她避开了。在海边,女主人公听到陌生人在讨论“绿光”,那是一种罕见的大气现象,在日落的时候,“天际亮起一道光,像是一把剑,美,且短暂”。

    影片很闷,中途很多没有具体情节的桥段,但画面、声音和角色还是静静地流淌着。

    其实,伊九伊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也喜欢这个导演,所以才看的。正因如此,她心里隐隐有点担心。要是他不喜欢怎么办?他会不会觉得很无聊?他的感受是一回事,还有她。自己推荐的东西不被认真对待,心里难免要失落。

    好在担心的事没发生,左思嘉在看着,中途还问她能不能去取一下眼镜。伊九伊当然说可以。左思嘉起身,翻包,坐回来。他戴眼镜还蛮适合的。

    伊九伊看过了,知道剧情,也清楚下一帧会是什么,所以没太多想就搭话:“等一下我们还出去吗——”

    结果左思嘉先回答“等一下再说”,视线始终粘在电影上,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出去。再说吧,等会儿看几点。你想出去吗?”

    “都还好。”她浅浅地说,之后就潜进电影里去了。

    同样的一部电影,自己独自看,会有自己的见解。多看几遍,偶尔会更新感想。和别人看,又多了崭新的、完全不一样的记忆。

    看到主人公和朋友的家人们一起。她就想起自己的家人。假如带左思嘉去家里会怎么样?在国外乡下的祖父祖母,那些堂兄弟姐妹也会来问的吧。她爷爷家有田地,她一直想带恋人去看看。

    要是带回国内的家里,外公肯定会很讨厌。

    她又想,那她也想见见左思嘉的家人。但是,回头想想,她是不是已经把能见过的都见过了?除了冬妈,还有谁?那个舅舅……还有钢琴老师应该也算吧。

    她清楚,这些全是空想。都不可能了。

    伊九伊走神地思索,但不代表她没有在看电影。只是,等她觉察到,已经演到很后面的部分了。

    女主人公敏感、固执、自怜自艾。她对爱情,对与人达成相互理解抱有浪漫的期待,她愤世嫉俗,对虚情假意嗤之以鼻。但是,这里又好像就是虚情假意构建而成的。她苦闷地兜兜转转,最后主动向一个陌生男子搭话。

    然后她想,假如今天看到绿光的话,她就接受和这个人的相爱。

    电影看完了,伊九伊用遥控打开了窗户,调亮灯光。他们说起话来。

    伊九伊说:“你觉得怎么样?”

    左思嘉说:“挺好。”

    伊九伊说:“不,你说实话吧。不喜欢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会要求身边的人和我口味一样。”

    “是真的,”左思嘉说,“我是真的觉得挺好。虽然会有看不太明白的地方,有和我不一样的地方,但也很好。”

    伊九伊微笑着,很慢地用手搭住他的手臂:“嗯……”

    左思嘉忽然问:“你认为她为什么会这样?”

    “你是说整部电影里的行动吗?”

    “对。为什么要一个人,为什么最后又要寄托在自然现象上。”

    “你觉得呢?”

    他像是没料到她会反问他。左思嘉想了想,说:“她不相信爱情,至少,不相信很多人流行的爱情。那些男人不值得她为他们破例。但是,我觉得,她喜欢最后那个人,感觉到了爱的可能。”

    原来还有这种观点。伊九伊说:“你的意思是……假如她放弃,那就等于不爱吗?”

    “嗯。”左思嘉说,“你怎么想?”

    伊九伊把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撤回来,她不觉得那是不爱。她不觉得那就是不爱。她说:“我觉得……她只是太累了。”

    “也有可能。”他思考着。

    晚上,家里没有食材了,所以两个人出去吃的饭。

    都要搬走了,伊九伊当然不会买太多东西。

    他们吹着冷风去吃饭。就是附近的店,店面很小,里面人很多。他们出门太晚,到的时候,里面人已经很多了,热热闹闹的。他们吃了饭,晚上回去,天就冷了。

    左思嘉小跑着往前走:“都这个月份了,还没有暖和起来。”

    “太早变热也不好。”伊九伊穿的外套没有口袋,哆哆嗦嗦,只好把手插到他口袋里。

    这边的商业街荒废了,连路灯都很暗,人行道两旁是树和马路。冷清的环境,总叫人移动得快一些。左思嘉说:“好想回家啊。”

    伊九伊笑,看着他说:“回我家还是你家?”

    左思嘉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是现在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们穿的都是纯色,黑色的、灰色的,在夜里也看不太清楚。两个人一起裹紧了外套,手机突然响了。伊九伊不想把手抽出来,懒得掏手机,想让左思嘉先看。但左思嘉说:“是你的。”他对声音很敏锐。

    她勉为其难拿出来,发现是市气象局的短信,说今晚要下大雨。

    等她读消息期间,左思嘉也空出手,看自己的手机。他也收到了。

    到家的时候,风更大了,敲得窗户噼里啪啦响。伊九伊问:“你今天还回去吗?”

    她突然发现家里不见人影,转了两圈,才在阳台上看到他。那是她平时抽烟的位置,外面的天黑蒙蒙的,风好大,左思嘉却出去了。隔着落地门,伊九伊纳罕地盯着他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伊九伊拉开一条缝隙,在那里面说:“你在做什么?”

    左思嘉回过头,风扰乱了头发,微笑道:“听风的声音。”她望着他的外貌,飞快地想,的确,一般来说,是会心动的。

    他走进来,带着一身凉意。伊九伊被迫后退了一步,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小心翼翼地问:“你今天还回去吗?”

    左思嘉打量着她,好久都不说话。

    伊九伊满腔疑问,突然间,他俯下身抱她。那样宽阔的肩膀,那样的双臂,圈住她当然很简单。

    她说:“怎么了?”

    他松开她,站在她跟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没事。就是好想把你抱到腿上,给你剪指甲。”

    “什么?”伊九伊忍不住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几秒后,她反应过来了,“你是说猫吧?像猫一样?给猫剪指甲?”

    “嗯。”左思嘉转身,拎起外套,从里面取卡包,“我要去一下车上。还要去一趟便利店,买点洗漱的东西。”

    “你的东西都有?”

    “经常住酒店,连睡衣都会备着。”

    他今天会留下来。

    伊九伊心情有点好。她先洗了澡。回来的时候,左思嘉把买过东西的购物袋放在茶几上。伊九伊瞄了一眼,没有别的东西。

    他洗了澡出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没有雷鸣,闪电倒是亮了好几次。左思嘉边擦头发边往外看。

    伊九伊说:“你好像很喜欢猫呢。”

    左思嘉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他走到伊九伊身边,蓦地低下头。她以为又要接吻,还想说好突然,可是,左思嘉只蹭了蹭她的脖子,又在她头顶也蹭了蹭。

    他退开,跟她说:“猫示好是这样的。”

    在房间里,石英钟的声音响过头了。伊九伊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传染,听觉突然变得好好。钟声吵闹,两颊也像烧着了,一下热起来。

    左思嘉没察觉,回过头,看着外面下起来的雨。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又是聊天,没什么意思的琐事,他们谈到今天的天气,还有来之前的事情。时不时的,话语告终,两个人都沉默了。伊九伊想,今天是不是要结束了呢。左思嘉就又开口了。

    他说:“九伊。”

    “嗯?”

    “你脚一直蹭到我,我快摔下去了。”

    “啊。”伊九伊是真的没发觉,她原本就习惯一个人睡,整个人睡得有些歪了,“对不起。”

    “没事。”让左思嘉困扰的其实不是摔下床,而是其他事。

    他没有像上次睡觉一样靠过来,也没有抱住她。

    都到这种时候了,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不是吗?倏地,伊九伊说:“思嘉。”

    “嗯?”

    “你不想和我做吗?”

    左思嘉安静了一阵,说:“你想做吗?”

    “你不喜欢这件事?”

    “没有,”他回答,“这种事要两边都全身心接受。我们也没在一起太久,时间还有很多——”

    暖呼呼的被子里,她用脚轻轻贴住他的脚背。

    左思嘉伸手想开夜灯,临时发现这里不是他家。但床头也有灯。黯淡的光里,他看着她问:“你想做吗?”

    伊九伊也无所谓了,无所畏惧,没什么好在意,上次买的东西就在床头柜里:“会想亲热吧?在一起了的话。”

    “是的,”他说着,不由自主地,又凑到她肩头蹭了蹭,声音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夜灯微弱。他们坐在床上,看着对方的眼睛。刚才还说得那么直率,忽然间,好像被光揭开了真面目,一下又害羞起来。他说:“九伊。”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要贴到一起,只为令眼睛离得近些。

    太近了,所以,视线的移动也变得很明显。她把目光从他眼睛里抽开,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即便不说话,念头也像从一颗心跳跃到另一颗心里似的,那么敏捷,那么灵活。先是亲吻,再是亲吻。她哧哧地笑起来,他也笑,羞涩的,期待的,感到幸福的。他们花很长的时间对视,端详着对方,就算什么都不做,却也沉甸甸的。

    他吻了她的手腕,反复吻着。她低低地笑。好悦耳的笑声,脉搏也很动听。左思嘉想。

    再接吻,手悄悄地,也像猫的尾巴一般,不自觉地摇曳起来,悄无声息地徘徊。

    “等等……”亲吻的间隙中间,他好像这样说了。但她没有听。猝不及防,左思嘉只能把她推开,看着她的眼睛,蓦然说,“我没有经验。”

    啊?伊九伊有点恍惚。是因为吻而缺氧了么?感觉晕晕乎乎的。

    她想也不想就说:“没关系的。”

    他看出来了,她相对还是有一些经验的。左思嘉忍不住笑,冷不防问了句:“我不如你愿的话,怎么办?我可能做不好。”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左思嘉这么说了,伊九伊也想着,也许不抱太大的期望更好,对他也更礼貌。

    外面是滂沱大雨,雨声不绝于耳,却又无声无息地湮没。

    手与视线也是雨,时而密密麻麻,时而游离不定。他倒不用教,该知道的都知道,再说了,男女不论,往往无师自通。很愉快,也新鲜。他太谦虚,也可能没见识过别人,的确没比较。

    她有些投入,挪动手臂时,不小心砸中了他左侧的脸。

    伊九伊甚至没闲暇道歉,可一抬头,就看到他左眼落下泪来。左思嘉捉着她的手腕,继续动作,右眼干燥如常,泪水从左眼里簌簌落下,因为是并非出自情绪的眼泪,所以,连本人都后知后觉。

    直到注意她看自己的眼神,他才抬起手,抚摸脸颊,用手背把眼泪蹭掉。

    泪腺不受控制,继续泪如雨下。他也不加理睬。

    她望着他,全身幻觉刺痛不已。说是痛,又不痛,更多的还是热。

    不好,不能这样。她在心里说,适合与热爱会混淆。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九伊开始害怕了。太愉快了,愉快得太连贯,没有空隙,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莫名有点怕,怕溺爱到不能自已,对像猫一样向自己示好的人。

    第43章

    假如说今晚一般般快乐, 那这一定是伊九伊诸多谎言中的一个。

    说到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合拍。就像拼接的吊坠饰品,恰好能卡在一起。困意, 疲倦,什么都烟消云散。到后来, 她咬住下唇,想压低声音。他注意到,说:“咬我更好。”她试探着领情,也得到回报。

    做完以后, 伊九伊趴在床上抽烟。左思嘉的左眼受了刺激,泪水流得停不下来。他好像习惯了, 根本不管, 拿出手机在看工作的邮件。她回过头,觉得实在很有趣。只有一边的眼睛落泪,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淡然。

    她直起身,爬到他跟前,吻掉他的泪水。他按住她拿烟的手, 转而去亲她的嘴唇。

    左思嘉拿了纸巾,边擦眼泪边起身,裹上衣服, 到露台外面去。

    雨仍然在下, 不再那么激烈, 平稳多了, 依旧是倾盆大雨。左思嘉听着雨的声音, 左眼总算好些了。他侧身进来问:“肚子饿了吗?”

    伊九伊趴在床上, 夹香烟的手伸出窗外,还在回过神, 于是不回答,只朝他软绵绵地笑。

    左思嘉也笑了,走进来,坐到她身旁问:“口渴不渴?”

    他从她家搜出一个苹果,她都忘了是什么时候的,竟然没坏。左思嘉翻出伊九伊的用来打青瓜汁喝的料理机,做了果汁喝。他心情很好,甚至显得有点得意忘形,哼着歌忙碌。她想,看来,他的初体验感觉不错。

    左思嘉给她送到床头来,只有一点点,得要子弹杯才能分。两个人像喝酒似的,坐在床头喝完。伊九伊是小口啜饮的,他就看着她喝。

    喝完以后,她拿着杯子。他凑过来,取走之前先吻了她。

    左思嘉说:“我们以后一起住吗?你有喜欢的国家或者城市吗?”

    伊九伊眨了眨眼睛,说:“嗯?”

    之后的时间里,两个人照常去上班,晚上和休息日就见面,有时候住在一起,有时候也不。

    他们穿着颜色相近的呢子外套去逛夜市。过了季节,没有庙会了,但逛夜市也差不太多。两个人试戴了庆祝节日的搞怪眼镜。伊九伊对这种东西意外的感兴趣,挑了一个戴胡子和假鼻子的眼镜,戴上就不想摘了。她又强行给左思嘉戴上一个英文单词形状的眼睛。两个人都像小丑一样,伊九伊还要把吊在手机上的吊坠举起来,笑嘻嘻地拍合影。老板就站在旁边看,抱着手臂,有点不耐烦,可又习惯了这群看了不买的人,心态好矛盾,还帮他们拍照。

    她去滑滑板。除了示范,他不滑,扶着她移动。一开始,伊九伊尖叫连连,牢牢抓住他不不放。到后来渐渐掌握诀窍,也开始自己滑着移动,嘴上不断地说:“快看快看快看,思嘉,快看我。”左思嘉在旁边,一边紧紧跟着她,一边又要录视频。她没站稳往后摔,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两个人摔跤了。左思嘉垫在下面。伊九伊笑得要岔气,回过神来,立刻捧住他的手检查:“手没事吧?”一确定没事就甩开,好无情。他假装生气,掐着她的脸亲她。

    他带了花送给她,两个人在车里,刚拿出来,她就好紧好紧地抱住他。左思嘉开车的时候,伊九伊就低着头闻花。她好喜欢花。他们回了伊九伊家,左思嘉煮春面给她吃,是一种山东的面条。除了这个,还烤了鱼和花生下酒。她换了居家的卫衣和热裤,头发也绑成三股辫,坐在外面看电视。没等一会儿,她就到厨房去碍他的事。伊九伊从后面环住左思嘉的腰。他要去水槽边洗东西,她跟着走,他要回灶台旁边去,她也跟着。像海星似的,两个人贴着移动。一开始,左思嘉还笑着说“别烦我”,到后来干脆喊起口令,指挥着“一二一”,一起迈左脚和右脚。

    冬妈故意请假,让他们单独相处。在他家,他会不停地弹琴。她坐在沙发上看书,时不时发表一些看法,问他“这是什么曲子”“这支好像听过”。伊九伊不像左思嘉,一个人在海外生活过那么多年,她不会做饭,但也学着看看食谱,把橄榄油和没吐沙的蛤蜊倒在一起。他边吃边说:“很好吃。”好在冬妈在家留了她做的蛋糕。

    左思嘉上午去医院做手部的肌电图检查,下午要参加夏郁青姐姐的葬礼。他和伊九伊打过招呼,她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会怕吗”。左思嘉说“不”,走出去,把伊九伊一个人留在他家。过了几秒,门又打开了,左思嘉走进来,站在门口不吭声。伊九伊在涂脚指甲油,回过头来,等了两秒,然后张开手臂。马上,他就走过来弯腰抱她。她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亲他的耳朵。

    他们躺在床上,左思嘉在用笔记本电脑听演奏录像,伊九伊抱着猫,摆弄手机,想给恶心拍照。心血来潮,她翻转镜头,去拍旁边的左思嘉。左思嘉戴太久头戴式耳机,耳朵都痛了,所以摘下来,贴着一边的耳朵听。因为是工作,为了工作才听的音乐,不得不做。伊九伊被他抬起的手和耳机挡住,干脆骑到他身上,途中不小心碰倒电脑。左思嘉发着牢骚,身体却不反抗,盯着她手机的镜头,假笑着笔剪刀手。过了好久,她都没把手机放下去,他就保持着假笑问“好了没”。伊九伊只窸窸窣窣笑,左思嘉终于发现真相,边问“你是不是在录像”边去遮镜头。

    他们在超市,左思嘉推着购物车,伊九伊在看手机。他故意说“有海胆”,她就猛地抬起头,左看右看,然后埋怨他“别骗我啦”。他笑着,空出一只手搂她,她也挽着他,把头靠在他身上。论谁看都知道,这是一对热恋期的情侣。购物完,他们就去楼下吃茶点。伊九伊没有食欲,吃了一口,就把剩下一半喂给左思嘉。他本来只点了冻柠茶,硬是被她塞了好几口吃的。他不想吃,含着吃的,想质问她是不是整自己。伊九伊憋笑,说“食不语”,伸手捏住他嘴巴。

    伊九伊说要让左思嘉也听听她喜欢的音乐。左思嘉有点别扭地说不要,她就用蓝牙音箱放流行音乐,然后扑过去亲他的脸颊,白天在公司化了妆,口红是偏正红的颜色,印得他满脸都是。左思嘉把手头的东西抛开,拦腰把她抱起来,在她的笑声中转圈吓唬她。他们倒在床上,他终于吻住她。伊九伊说:“你喜欢吃口红?”他不回答,只吻她,马上就被用腿缠住了身体。

    经过钢琴店,可能因为生意不好,走进去都没有店员出来。他们两个人逛了一圈,伊九伊掀开一台试弹的钢琴。她坐下,试着弹了几个音符,磕磕绊绊,伴随着错误,弹奏小学印象里学过经典曲目。左思嘉走到她后面,她就回过头推他“你走开”“别站在这里,我紧张”。他偏不走,也笑,然后,从她背后伸出手。站着累,他干脆坐下了。伊九伊挪开空间,腾点位置给他。这个视角,音乐会买最前排也看不到。她托着脸,微微笑着看他弹肖邦的降A大调波洛涅兹。他看着她,也朝她微笑,以一种专业而悠闲的态度。背的谱不够,演奏渐渐开始即兴,他侧过头,对她说:“亲我。”她说:“干嘛?”他说:“这是这里的票价。”她不停地笑,然后亲了他。没想到,老爷爷年纪的店老板突然出来,两个人吓了一跳,做了亏心事,不知道怎么的,马上都站起来了,尴尬地道歉。他们走出钢琴店,一出门就对视着笑,一起加快脚步跑了。

    和左思嘉在一起,伊九伊从来不问他爱不爱自己。

    左思嘉下午的航班返程,他又去维也纳了,还是为了工作。但出去的时候,他还给她远程订了花,还拍了一些工作相关的照片和视频给他。左思嘉不会自拍,伊九伊说想看的话,他才会拍两张。

    在他家里,她看到之前自己在书店看的书,但她没有翻开。

    她在公司办了离职。房东给她推荐了专门清理房间、代理处理家具杂物的公司。她站在家里,转了一圈,心想,要拆掉了。她在这里招待过一些人,前任也不少,但,不知道是不是时间远近的缘故,现在,脑海里第一想到的还是左思嘉。

    工人们开着货车来了,就在门外等。她一个人站在家里,抬起手臂,按着额头,莫名其妙地咬紧牙关,徒劳地转了一圈。

    工人从门口探进来,问她说:“小姐,你这边可以开工了吗?哦忘了跟你说,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看能不能加点钱给我们买个水——”

    私下收钱明显是不合理的行为。伊九伊却懒得说什么,点点头,又挥手,就这么了了。

    她走出去,让他们进来收拾。

    伊九伊站到阳台上,抽烟,抽了好几口,脚下不住地踱步。她回过头,看着他们把东西拆卸下来,一件件搬走。

    沙发会挂到二手市场上出售吧,毕竟是大牌呢。她很喜欢的。锅子会扔掉吧,但看起来明明很好用。一个工人翻到了那张左思嘉的贝多芬钢协全集。

    她本来靠在围栏上,突然直起了背。

    工人看了看那张专辑,大概觉得不值钱,加上工作职责如此,直接扔进收纳废物的箱子里。

    她走进去,走到那只箱子旁边,单手夹着烟,低下头看里面。垃圾中间躺着一张唱片。

    报废的加湿器。

    很旧的书。

    用完的沙拉酱瓶。

    印着某人名字和脸的唱片。

    这些是一样的。

    旁边的工人问她:“还有什么东西是不想丢的吗?”

    等现在的激情褪去,多巴胺的分泌也停止,恋人们就会开始厌弃对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忍耐,直到忍耐不下去,又或者发现对方触及底线的劣根性。之后一鼓作气爆发。这就是爱情,现实的那种。偶尔是对方忍耐不了她,也有时候是她接受不了对方。这流程总是重复。

    甜蜜的事情,她和其他人也经历过,仔细想想,这家里的书是前任二号买的,老家有台单反相机是前任一号送的,前任四号给她买过一条狗,虽然后来病死了。

    看着垃圾箱,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她摇摇头。

    伊九伊看向对方,微笑着回答:“没有。”

    第44章

    去公司办理离职证明, 在人事部门等手续,伊九伊看到架子上的一幅字。她看了一阵,掏出手机拍了一张。

    工位上的东西早就收拾过了, 该打的招呼也打完了。回家路上,伊九伊在花店门口看到一盆很可爱的茉莉花。她走过去, 勒紧包带,面带微笑看了好一阵。店员正在里面插花,匆匆用围裙擦着手出来,问她要不要买。

    她没法移开目光, 明显是很喜欢。但是,现在不能买盆栽, 不是买盆栽的时候。伊九伊只能拒绝了, 但她又挑了一束干燥的雏菊,用纸包了两层,拿在手里不太大,又好看。

    这束花之后被插在左思嘉的家里。

    左思嘉喉结下有颗痣,她吻了又吻, 他忍耐着,艰难地吞咽,最后忍无可忍, 把她拉起来。

    做完以后, 两个人清扫一番, 吃了饭, 之后睡觉。

    伊九伊闭着眼睛, 一直找些事情来想, 坚持没睡着。过了好久,她起床上了个洗手间, 再上床躺下,她说:“思嘉?”

    左思嘉睡着了。睡前他说最近头痛,可能是在飞机上待太久,急需休息。

    假如没有心事,他本来就是入睡快的体质,在哪里都能睡。以前他还说过,练琴练到着迷的时候,直接在琴凳上睡觉是常事。小学过后,他就不需要大人催练习了,反而老师还要提醒他少练点,休息一下,手扛不住。好在他天赋异禀,这么多年没出事,在哪都能睡,想睡就能睡。

    “左思嘉?”她又叫了一声。

    左思嘉纹丝不动,看来是真的睡着了。伊九伊把左思嘉的手机拿过来。很早她就留意过他的解锁密码,不花什么力气就解开。

    虽然类似“走不出男友手机”的说法流传甚广,也相当有实用性和说服力,但是,伊九伊今天不是来查岗的。

    伊九伊点开消息界面。

    置顶有两个人,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冬妈。伊九伊单纯是好奇,点进冬妈那边看看,这段时间两个人的联络都是公事公办转账,往上翻翻,记录能延续到很久之前。左思嘉还不定居国内的时候,冬妈会直播房子的情况给他。看得出他很重视这里。

    再往下看,绝大多数都是工作中的人。

    伊九伊找到了陈桥和他们的群。

    管理群成员的人是陈桥,他们群里大部分人都在中国,基础成员是小学初中的同学,小部分也有陈桥在国外读书时拉的人。左思嘉在群里的发言全是回复是否去玩,喜欢喝酒,也喜欢攀岩,喜欢和朋友呆在一起。

    她又看了看他和陈桥的聊天记录。

    伊九伊对陈桥这人没什么印象,反正,就是,下里的公子哥。她只记得他很油腻,讨人嫌,会说类似“想你的夜”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话。他追求过她,她很果断直白地拒绝了,因为知道不这样他听不懂。

    左思嘉在生活的某些地方很节俭,概括起来就是物欲低。他手机换得不勤,从没删除过这个人,记录也留到了很久之前。她不知不觉翻了很长时间。

    一个人大概有好几面,每一面都截然不同。伊九伊早就清楚这一点,眼下再一次认识到。

    和左思嘉说话时,陈桥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

    每次和左思嘉聊天,陈桥都会问“你吃药了吧”“身体怎么样”,每次都问。有一次他还半四点和左思嘉说,他做了一个左思嘉死了的梦,要他最近一定要去医院查一查。左思嘉说自己不迷信,陈桥就给他预约了医院。

    直到一两年前,左思嘉都会找陈桥说小时候的事,突然说想起小时候哪个桥洞里有死麻雀,谁的爸爸很讨人厌之类的。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陈桥竟然都会好好搭腔,回复他,陪他谈,还主动去给左思嘉的爷爷奶奶扫墓。

    看起来是狐朋狗友,但是,好像又不那么贴切。

    伊九伊又搜了一下夏郁青,没有这个联系人。然后她切换到短信界面。之前他把夏郁青拉黑过,因为她父母给她送东西,他又解除了,所以以前的短信和来电记录都没了。但是,最近的还保存着。

    就在当天,夏郁青还给左思嘉发了消息,葬礼当天问他穿的黑色衣服是不是不合身,说他不会买衣服,然后今天又问他有没有空,什么时候可不可以一起吃饭。

    伊九伊想,没有不合身,也没有不会买衣服。那件丧服是她给他买的。

    一起吃饭做什么?有夫之妇找人吃饭做什么?还是别人的男朋友。伊九伊短暂地忘记了本意,下意识调出通话记录,发现左思嘉竟然立刻就打了电话过去。

    伊九伊定住了。

    她想下滑刷新界面,又反应过来这是通话记录,没有这种设置。

    隔天早晨起来,伊九伊坐在餐桌边,左思嘉一边打领带一边快步走近。看到她茶杯空了,他腾出一只手,给她倒了杯茶。

    伊九伊温柔而漫长地看着他,端详着那张迷人的面孔。他长得足够漂亮,言行举止又贵气,应该能很轻易地捕获爱人。他们相像。伊九伊有过瞬间的动摇,但她清楚,接踵而来极有可能是失望。

    左思嘉开车送伊九伊去公司。他今天有点忙,可能要晚点到家。坐在车上,伊九伊一次都没看手机,只是看着他。左思嘉一回头,她就冲他微笑。他不明所以,也朝她微笑。

    伊九伊说:“这个吊坠是恶心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左思嘉说:“在店里看到,很像它,就买了。”

    伊九伊说:“你会想去找你父母吗?”

    他有说过他父母的事情吗?不会又喝醉断片了吧?左思嘉说:“找过,不是能随便见的。”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任何她好奇的,以前没有问出口的事情。伊九伊说:“你爱我吗?”

    左思嘉停顿了一下,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笑起来的同时,不自觉按压着手掌:“突然这么问……”

    不用再说了。不要说下去。

    伊九伊用行动打断他,她下了车,微笑着说:“那晚上在家里见。”

    “好。”他回答。

    这一天,左思嘉的工作是去参与协调一个外国乐团到国内的演。是很久以前他也合作过的管弦乐团,当时配合得很好,时隔多年,成员有变动,但在网上看了一些录像,感觉技艺还是很精湛,甚至更上一层楼了。应酬途中遇到了好些圈内人,被问能不能写个评,他用“我写作不好”拒绝了。

    他们一起聚餐,又是喝酒。左思嘉要开车,也不想叫代驾,所以没有喝。

    他答应了人早点回去,于是中途就离席了。

    左思嘉进家门的时候,前厅亮了灯。他有点意外,毕竟他家的前厅是有点浮夸那种,除非有客人来,或者晚上他在练楼下的琴,他们自己是不太用的。

    院子里停了一辆他见过的车。

    他狐疑地看了一圈,加快脚步进门。大门打开后,前厅坐着的人回过头来。

    陈桥拿着他家的茶具,带着做梦的表情回过头。

    “你——”左思嘉还没说出口,伴随着向前走,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夏郁青坐在另一侧。看起来,他进来之前,他们俩正在叙旧。

    左思嘉都不往前走了,也不进一步做什么,只问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陈桥满脸茫然的样子:“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说上次咱们那个……就是打赌,你有事要跟我说。哎你怎么不回消息啊?”

    打赌?

    那件事不是过去很久了吗?

    “我没有找你。”左思嘉拿出手机,开始检查,“你发消息给我了?”

    夏郁青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跟前:“你说要跟我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呀?”

    左思嘉没有回答她。

    社交软件里,陈桥和夏郁青都被加到了屏蔽消息一栏,不特地从后台打开就看不到来信。他摆弄着手机,还在困惑是怎么一回事。冬妈从厨房走出来。左思嘉问她:“九伊呢?”

    冬妈满脸茫然,刚刚替他招待过客人,看这匪夷所思的处境,以为左思嘉喝醉了,她准备煮点热腾腾的板栗南瓜汤来醒酒:“她老早就走了,还把东西都拿走了,说是要搬家。”

    不详的预感。

    他转身走了,把被人用他的手机叫到家里的两位客人留在原地。

    左思嘉给伊九伊发消息,问她在哪里。但消息发送失败了。他跳上车,打电话给她,电话还能拨出去,这就好。但没有人接通。

    开到她家里,房子里没有灯,门口夹着传单,看起来至少几天没人来过。他站在楼下给她打电话。好几通以后,伊九伊总算接了。她说:“喂?”

    他说:“九伊,你在哪?”

    她不说话。

    他听到了些什么声音,问:“你那边在下雨吗?”

    她总算开口了,回答:“不是。是风的声音。”

    他说:“和陈桥的事,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但我一次都没有——”

    她说:“我们分手吧。”

    “不要。”左思嘉飞快地回答了,然后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答应他们也是因为——”

    伊九伊也回答得很快:“我们分手吧。你的道歉我心领了,我不在意你打了什么赌,也不在意你的前女友。我只是不想恋爱了。”

    左思嘉说:“我——”

    伊九伊的语气起伏了:“分手!我说分手就分手。我很累,想分手了。就这样。”

    她挂断电话,之后把他拉黑。她坐在另一座城市,在老家的卧室里,坐在窗户旁边。是真的要下雨了吗?看起来没有。风很大,吹动树叶。树叶窸窣着,听起来就像雨声似的。

    左思嘉站在原地,再打过去,是忙音。他又回到消息界面,再发了一次信息给她,还是失败。他也被拉黑了。他是临时出来的,外套丢在家里了,感觉有点冷。月亮很亮,今夜没有雨。可是很冷,冷得像大雨倾盆。

    他往外走,附近的店都还开着,橱窗里亮着灯。他继续打她的电话,都是忙音。左思嘉还没意识到是被封锁。

    迎面有人和他擦肩而过,之后驻足。黎赣波住得离这里很近,之前他们送他回医院时就知道。

    黎赣波记得他的脸,绕到左思嘉面前。他说:“你在这干什么?来找九伊?她应该退租了吧。我记得她刚好定在房子到期的时候离职。”

    左思嘉面无表情地说:“叔叔。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家吧。”

    黎赣波是出来取菜的,他拎着一袋原生态有机的空心菜,从左思嘉的反应中读出了什么。黎赣波急急忙忙转身跟着他:“怎么?你们吵架了?小年轻,谈个恋爱吵架很正常的。两个人在吵架的时候,都是不理智的,先冷静一段时间……”

    “你走开行不行?”左思嘉一句话打断他。

    黎赣波没见过对自己这么不客气的人,一时之间,长辈的一番教诲堵塞在喉头。左思嘉根本不理他,直接走了。

    他坐上车,坐在车里,脑内想不到现在要去的地方。

    左思嘉又看手机,或许是这一带信号不太好,网络忽然消失了。他反复打开又关闭,无论如何都刷新不出来。最后,他只能放下。

    爱情当中,“恰恰好”必不可少。我们需要恰恰好的时间点,恰恰好的个性,恰恰好相互连接,像是wifi热点一样。你开启共享热点,我在查找网络,你设置了密码,我知道你的密码,我在你的信号范围内,你没有离开,也不会在被我连接上时关掉热点。缺一不可。这得要满足多少条件?

    左思嘉又掏出手机。

    伊九伊才回的家。家里平时没有请帮佣,除了外祖父有一位护工,家里没有固定的帮佣。家务要么自己干,要么就等定期一次的钟点工。这是他们家的风格。

    伊九伊家的房子是请设计师专门设计的,她的卧室一直保持原样。她不在的时候,爸爸妈妈也会帮她保证清洁。这次回来,伊九伊自己整理了一次,把一些东西规整好。

    忙碌完以后,她就坐在飘窗上发呆,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即便她知道,各个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左思嘉是不会再联系她的。

    手机震动,她拿起来,发现是一个阔别已久的App提醒。

    “看不上你这样的”私聊“玻璃心自发光”,他说:“那你为什么跟我谈恋爱?”

    伊九伊差点把手机抛出去,可是,手指紧扣,手机像嵌在掌心里一样牢固。

    第45章

    三个月前, 左思嘉负责“菁莪之音”的青年古典音乐会。组织参观演出场馆后,他和青年音乐家们去德国餐厅聚餐。中途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散场后, 他一个人在附近散步,在桥下看到一架共享钢琴。

    他当时喝了酒, 没到醉的程度。啤酒喝多少都不会醉。他走过去,随便试了试。音色老旧,在这里风吹日晒,难免有这种情况。但顺其自然, 恰如人的衰老,自然的音色也不错。

    一个拾荒的老人背着蛇皮袋经过, 听到他的琴声, 本来经过了,翻完一个垃圾桶,忍不住又穿过台阶上来。他站在他的钢琴边,被左思嘉注视时,老人下意识想走, 却看到年轻的男人微微一笑,朝他颔首致意,仿佛在独奏会上问候贵宾。

    左思嘉准备弹支曲子, 要是他现在最想演奏的。

    旋律先在心里响起, 然后, 再通过手弹奏出来。他和老师一样, 平时并不擅长演奏舒曼。但这一天, 连他自己也疑问, 不自觉就弹了《梦幻曲》。

    第二天,他去了台湾, 到成立了管弦乐队的家电公司谈工作,站在电梯里,不自觉又想起来了《梦幻曲》。真是细腻的、简洁的曲子。还有,像烟灰一样留下印象的女人。

    不久后,左思嘉就在酒店遇到了破碎的强者的心。

    回到此刻,在家里,伊九伊手指颤抖,敲下这样的文字:“你是?”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伊九伊,一句话就要结束我们的关系吗?”

    消息接二连三发过来,除开钢琴,这个人连敲字也很快:“所以你都是勉强自己跟我见面的吗?”

    “你说不在意那些事,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告诉我行吗?”

    “不。”她只说了一个字,不知道是回答哪个问题,也可能是全部。

    坐在飘窗上,伊九伊收拢膝盖,眨眼的频率也骤然提高。她拿手机贴住胸口。

    妈妈刚好叫她出去,伊九伊就出去了一趟。她以为有什么事,结果只是看到好笑的电视节目。妈妈一个劲拍着沙发,让她坐下来一起看。伊九伊有点不情愿,这可不是看电视的时间点。但她很少拒绝妈妈的。

    伊九伊握紧手机,从侧边把声音关掉。妈妈正在对着电视开始惊呼“就是这里,就是这里”,然后拉她坐下。妈妈在用线上流媒体看《和莎莫的500天》。

    伊九伊坐下了,独自复杂着。

    妈妈突然说:“我想跟聪离婚了。”

    “聪”是妈妈对爸爸的称呼。伊九伊听到了,也没说什么,短暂僵滞,然后又重新活络起来,稍微有一点刻意。她静静地微笑,俯身拿了桌上的水果吃:“爸爸知道了吗?”

    “还没和他说。”妈妈喝了口茶,继续看着电视。

    伊九伊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有提醒,但没解锁,也看不见内容。妈妈垂下眼睛,看到她手机上的吊坠,凑过来捏住:“这是什么?瑞安吗?好可爱。”

    嘴里是什么味道,伊九伊不知道。水果多汁,流到手上黏糊糊的。她起身去洗手。

    洗手间大而宽敞,她只打开一侧的灯,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洗干净手,又泼了点水在脸上。

    伊九伊不着急出去,转过身,深呼吸,眼神放空,在洗手间一个人待了一会儿。手机已经消停了一阵,又震动起来。她恢复精神,掏出来看。还是宠物交流的App。“看不上你这样的”私聊她:“那是因为我上次说你垃圾食品吃太多?”

    “是不是我说那个资助生说得太过分了?我叫他‘没天分别浪费时间’只是一个说法。”

    “你是在介意我说你家猫粮蛋白质低吗?”

    他还在想,徒劳地费劲,做这苦涩的蠢事。伊九伊不喜欢这样的左思嘉。他实在花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在过去,直到他再也无法往前走。

    伊九伊想用“玻璃心自发光”的账号让他别回忆了,但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犹豫了一阵,消息还在出现,她的手指落下去,把App卸载了。

    做得很好。

    伊九伊选择忘记这件事。

    小猪和弗兰克都还在宠物酒店,没有接回来。看工作人员转发来的视频,两只猫过得很舒服,她也就不着急了。况且,她的车也还没回来。

    前几天达斐瑶就发消息告诉伊九伊,她临时要回国一趟。达斐瑶的老家也在这边。她爸爸对她很好,十八岁完就送了她车。等她回来,两个人去蒸个桑拿,吃个饭,接宠物回家刚刚好。

    但是,伊九伊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回国。现在达斐瑶还是学生,根本没必要到处飞,安心学习,现在又不是放假。

    伊九伊问她,她也不说,连打视频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隐约觉得和恋爱有关。人的俗事竟然如此贫瘠,事业,感情,就这么点。

    但是,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末的时候,伊九伊去外公那里。她没有打车,书协的人开车过来接她。是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叔叔伯伯了,车上还有一位文化艺术基金会的副主席,是戴着眼睛、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伊九伊是第一次见。

    他们寒暄了一阵,又是天气冷暖,外祖父最近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以后到哪里发展之类的。

    但凡是外祖父在的场合,主角当然是他,但他本身很有地位,说话有分量,假如要推一些新人,大家时不时也会带到跟他见面的场合来。这是个根基相对深的圈子,人流也稳定,就算伊九伊有一段时间缺席,除了帮忙打杂的,也几乎没有新面孔。

    刚一进门,迎面来的是孔雪瓷。她也是书画家,现在在大学教书,当硕导,非常美。伊九伊喜欢她的字,她人也很好。

    孔雪瓷穿了旗袍,喷了香水,高高兴兴跟她打招呼。她们老早私下就保持联络了。

    经过时,伊九伊轻声问:“来了么?”

    孔雪瓷扶着她的肩膀,也低低地回答:“嗯呢。”

    伊九伊走进去,柳良硕已经坐在里面了。他的位置靠外,在孔雪瓷的椅子旁边。本来,伊九伊以为他会不适应这种场合,现在看来,倒也还好,紧是紧张了点儿,但没有爱搭不理装腔作势已经很好。他稍稍有些局促,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叫到这里来。

    孔雪瓷不仅写字画画,私下对唱歌也有几分兴趣,一开口,嗓音很亮:“哎,九伊,今天给你介绍一下我新收的徒弟。小柳。”

    柳良硕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他回过头,对上伊九伊的微笑。

    今天有些正式。伊九伊化过妆,穿着连衣裙,长发松散地束到脑后,多出来的碎发微微卷过,整个人清丽又精致。她说:“又见面了。”

    “你们认识?”演这样的客套,孔雪瓷信手拈来,“好巧呀。”

    外祖父正眼看了看柳良硕。

    伊九伊说:“之前展览见过一次。”

    他们在家里吃饭。外祖父请了喜欢的北方厨子来。外祖父很爱面食,这几年差点确诊糖尿病,吃得少了,还是伊九伊回来才破例。几个来客又笑嘻嘻地调侃:“我们可是全都沾了九伊的光呀。”

    伊九伊也没有挨着外祖父坐,但也相当靠中间,吃饭中途,她一次都没有和柳良硕说话。

    这种饭局,哪能真的吃多少,都是应酬罢了。

    柳良硕一连敬了一圈酒。伊九伊是他的平辈,两个人能敬,但她桌前也没摆酒杯。她就是这样的人,远远地站在热闹外边。她也有底气这样做。

    不知不觉,柳良硕已经在关注她了。他的心情有些微妙,嫉妒、不屑,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上次在展览看到的老前辈作势要把他收入麾下,赶走了其他关心他的人,可却小肚鸡肠,提携新人要百般刁难,就算推荐了,也是要死死压在自己手下的类型。柳良硕好不痛快,也非常不情愿。最近,圈内名声更好的孔雪瓷突然找到他,主动让他拜了师。

    全国展后,柳良硕就没有后续的发展了。

    他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

    说心底话,因为答应得太仓促,事后,他也有过一点动摇。人不安的时候,能想到的负面信息总是很多。

    不过,现在,至少他确凿地得到了一个好处。

    他又见到了伊九伊。

    他们留下了联系方式,她还来参观了他的工作室。可是,之后却没有任何音信了。

    一度柳良硕想过,也是,她那种背景的人,怎么会看得上草根呢?他知道自己外表还行,可人家都是大小姐了,又美,什么没见过。

    饭局快结束,除非那几个上座的,大家很早就不动筷子了,就是喝酒聊天。孔雪瓷看时机差不多了,凑到他耳边说:“今天晚上有个越剧。”她给了他票。

    柳良硕心里一紧,寻思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和师父去看吗?孔雪瓷是挺美的,可听说她儿子都有了。

    他想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但之后的时间里,孔雪瓷都特别忙。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醒目又受欢迎。到散场,他正藏在人后边枉然,就听到一个声音说:“柳老师,这边。”

    柳良硕回过头,只见伊九伊站在车门边,笑吟吟地等着他。

    再扭头一看,孔雪瓷早就坐其他人的车子走了。

    伊九伊笑着说:“你也去看《孔雀东南飞》?”

    “啊。”柳良硕匆匆掏出刚才师父给的赠票,果真是《孔雀东南飞》。他走上前,坐进车子。伊九伊还在外面,他立刻往里挪。

    被人注视着在车后座移动,这实在是人生最狼狈的场合之一。

    伊九伊也坐进来,就在他旁边。她说:“好久不见,最近过得还好吗?”

    他回答:“很好。”

    脱离那些长辈,柳良硕本该回归自己往日的云淡风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伊九伊还是那个伊九伊,他却隐约觉得她不大一样了。是车座椅的原因吗?难道她的位置调得比较高?

    都在同一辆车里了,等会儿还要看同一场越剧,柳良硕想,是缘分,还是有人牵线?假如是后者,那也不是坏事。伊九伊很美,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侧脸。银色的耳坠在她耳垂下安静摇曳,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倏忽间,像被惊动的鹿,伊九伊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点滴疑惑。她用近似湿润的眼睛看向他。

    女人轻轻地说:“柳老师。”

    柳良硕被迷得晕晕乎乎的,想也不想就答应:“嗯。”

    即便下一秒她就吻他,他也不会觉得突兀,同时,他相信没有人拒绝。

    可是,伊九伊只是问:“你有考虑换个经纪人吗?”

    第46章

    柳良硕重复了一遍, 立刻做出了决定:“换经纪人?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说经纪人还太正式了,只能说处理杂事的。柳良硕现在的经纪人是他亲戚。这些年来,老家的二叔帮了他不少, 又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的。但他认为, 经纪人这种东西,并不能对一个人的发展起决定性作用。这不是他自傲,也不是他不了解行业。

    这个圈子也不是什么娱乐圈,没必要搞那么多虚的。况且, 现在看来,他凭自己的能力拜到师父。只要跟对人, 事情就好办了。应酬主要都是自己来, 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

    他没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看到伊九伊望自己的眼睛,无缘无故,柳良硕总觉得,她都看透了,不会逼他说, 可是很明白。这让他有种赤身裸-体般的不愉快感。面对她的时候,好像还是少隐瞒一些好。

    伊九伊笑得很让人舒服,那是纤细的、淡雅的笑:“等会儿再聊吧, 先去听戏。今天晚上的演员很厉害的。”

    他们到的时间有点晚了, 不能在外面停留, 怕赶不上, 只好小跑起来。单号和双号入口不一样, 又会变, 伊九伊有些时间没来了,柳良硕干脆是第一次来。两个人穿得都不随意, 也是衬衫革履、裙摆翩翩的,但却跑这又跑那。

    最后还是工作人员带他们进去,好在还没开演,影响也不大。

    落座后,两个人都重新整理了着装。

    厅内黑漆漆的,看不清人脸。伊九伊拿着宣传册,也没来得及读。

    她对这场表演很期待,之前还没看过,但听说质量很高。伊九伊侧过头,想说自己之前是怎么听说这部剧的,也想问对方想不想看,可是,就在这一瞬间,舞台上的灯亮了。

    灯光照亮旁边人的脸。

    清俊疏朗到近似中性的面容出现在身旁。

    柳良硕望着舞台上。他很美,截至目前,也没做错过任何事。

    伊九伊打量了一会儿他,随即移开目光。

    《孔雀东南飞》是经典的越剧曲目,演员是很有名的越剧班子,主角是国家一级演员。赠票的位置好得无可挑剔,在很前面,能看清演员的一颦一笑,旁边两侧的字幕也很清晰。

    柳良硕并非第一次听地方戏曲,恰恰相反,评弹、黄梅戏一类的,他都听得不少。他偶尔抽空看隔壁一眼,伊九伊也听得很认真,时而全神贯注,时而蹙眉担心,情绪随着剧情而流动。听“只要你心如铁石坚,兰芝如同蒲苇般,那磐石倘不随风转,蒲苇是当永牵缠”这一段时,柳良硕看得心潮澎湃。他回头,伊九伊也在看,只是,神情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散场的时候,所有人都出去。外面人流挺大,他们走的二楼。

    一到外面,伊九伊马上问:“你喜欢吗?”

    “嗯?”柳良硕一愣,意识到是说剧,立刻回答,“挺喜欢的。我听过别人唱的版本,这次的更好。”

    “那当然了。”伊九伊说。

    他们走出去,她已经看好了附近的一家水吧。因为是咖啡和酒一起卖的地方,会营业到很晚。他们进去,伊九伊走前面,在店员的推荐下找位置坐下。伊九伊对餐厅以外的店喜欢看灯光,灯光对格调的影响力很大,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说:“我很喜欢这家店的灯。”

    柳良硕点点头:“嗯。”

    “这里咖啡也好喝。”

    柳良硕说:“咖啡豆挺香的。”

    伊九伊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你很讨厌……一些人情的事。”

    柳良硕知道她是说今天的应酬,他抱起手臂,恢复一如既往的骄傲:“是不喜欢。但假如是肯定能帮到我工作的,那我也愿意做。”

    伊九伊摆弄着桌上的纸巾,说:“嗯,上次在工作室你也说了。”

    她不直接说“你这样会绕弯路”,而是说:“我也不喜欢,而且不太擅长这些事。都是被逼的。”

    柳良硕看着她,想说“你也不容易”,又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有立场这么说。他心里确实是产生了一些动容,针对伊九伊这个人。

    伊九伊说:“我也喜欢写字,但没能很努力。而且,有的工作是看天赋的,对吧?我觉得我是没有天赋的人……我喜欢你的字。”

    柳良硕问她说:“要么我教教你?”

    她笑了,摇摇头,别过脸去。从侧面看,她嘴唇很有光泽。服务生来上了咖啡,却把两个人点的东西搞反了。伊九伊把自己的面前的那杯往他那里推,他也把她的递过去。

    伊九伊故意让加了很多冰,搅拌起来,冰块像金鱼似的,在漆黑的咖啡中若隐若现。

    柳良硕忍不住盯着看,说:“你喝这么冰的?”

    “点的时候觉得热,可能刚从剧院出来。”伊九伊说,“现在休息了一会儿,又没那么口渴了。”

    “要不我们换?我还没有动。”柳良硕说。他也不想喝冰的,但是,还是直接提出要换。

    柳良硕把他们的饮品又交换过来。她说“谢谢”,捧着刚刚还属于他的杯子,朝他很浅地微笑。

    伊九伊说:“我跟着我外公能看到,他们论资排辈,还要看‘血统’。有的字其实写得并不好,但也能被吹上去。”

    “是的。”柳良硕非常有同感。

    伊九伊问:“最近这边电视台在策划一档国风综艺,听说他们接触你了?”

    “是的。加了一个选角导演微信。”柳良硕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

    其实不太顺利,他现在只能算是备选。也能理解,综艺总是要担收视率的。他有点名气,但怎么比得上明星?即便只是演过一两部古装电视剧,连高中都没读过的那种。再说了,再塞点制片人亲戚、高层领导的熟人,一般就齐了。

    他什么都没有,除了适合主题的条件和互联网上那一点点热度。

    伊九伊说:“一档电视节目,肯定会有很多不好确认的环节。假如有个熟悉这些流程的经纪人,就会好办很多。积累一些东西,反哺到写字上,那些老人家也会高兴的。”

    她没有说得太多。

    喝完咖啡后,两个人一起离开室内。夜晚的户外非常舒服。刚回故乡,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东西,伊九伊对柳良硕说:“要不要散散步?”

    “……”沉默了一阵,柳良硕问,“你准备再走走?”

    伊九伊背着包,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长皮靴,然后又抬起头,微笑道:“嗯。”

    柳良硕几乎是身不由己,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他陪她转了两圈,然后她打车回去了。他送她上车,临别,伊九伊绝口不提他最开始的拒绝,对他说:“你决定好了的话,随时联系我。”

    回去以后,柳良硕琢磨起这个人的魅力。他觉得,伊九伊很难读懂,矛盾的是,她又显得坦荡荡的,像没有壳的蚌,柔软而容易受伤。

    伊九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柳良硕会答应。当然,她也不是非要他同意。要做的事很多,她和孔雪瓷还说好了,一起去国外博物馆参加一个展览,同时拜访一些旅居海外的书画家,做点个人交流。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几天后,达斐瑶来了家里。

    伊九伊一个人在家。爸爸要工作,妈妈也挺忙的,他们家亲子关系很好,伊九伊以前搬出去过,最近就准备住在这里。

    达斐瑶提前说要带客人来,伊九伊就猜了个大概。果不其然,打开门后,除了熟悉的笑脸,还有一个发色和眼睛颜色都很深的欧洲帅哥。

    达斐瑶向她郑重介绍Gian。伊九伊迎接他们进门,但在进门的过程中拉住达斐瑶嘀咕:“不要带到我家来呀。”

    达斐瑶道歉很快:“对不起了。本来是我一个人来的,但我想来想去,还是想第一个告诉你。”

    听到这真切的理由,伊九伊又原谅她了。再说了,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士挺有礼貌,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伊九伊,她很久没接触香水味这么重的异性,有点儿不习惯。Gian不会中文,说了“你好”“我是达琳”就没了。达斐瑶独自为“达琳”这个一语双关的词爆笑不止,伊九伊觉得她真是疯女人。

    达斐瑶帮忙把猫接回来了。

    伊九伊不用操心接待客人,朋友算什么客人?她接待猫就行。伊九伊早就规划过,先让小猪和弗兰克适应一下。

    她在忙碌,达斐瑶说:“要不要到我家吃饭?我在国外,我爸都一直叨念,你来给你炖汤喝。”

    伊九伊说:“有空就去。你怎么不带你男朋友回家?”

    她本来还想跟她倾诉一下爸妈准备离婚的事。

    想不到,达斐瑶忽然说:“会带的,结婚肯定要见家长。”

    伊九伊的动作顿了顿。

    达斐瑶说:“之前怕你反对,我就没敢说。我准备和他结婚。这次回来,也是要到大使馆办手续。”

    伊九伊转过身,虽然惊讶到极点,但她的个性,也做不出尖叫这种事情来。

    她伸出手,狠狠拧了一下达斐瑶的腰。

    达斐瑶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滑下去了。她男朋友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就像傻子似的看着,站起身来,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你们?”伊九伊对着她男友赔笑脸。

    达斐瑶笑得好幸福:“我们不订婚,准备直接结。他求婚那天,我被偷了手机,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没跟任何说。你是不知道,当时我没化妆,还拍不了照片,也发不了动态,哇,憋死我了……”

    “那也好突然。”

    “我自己也觉得!”达斐瑶很直爽地承认,“答应下来以后,我好几次都想反悔的。但是,哎!”

    “哎”什么呀。伊九伊苦笑。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吗?她说:“他不会是你Tinder上刷到的人吧……”不是她有成见,但这种软件……

    “这个我又有得说了!”达斐瑶嘴动得很快,“我在上面约到一个人,结果是个想当网红钓鱼的,一见面就拿着手机边拍视频边搞一些奇葩操作,想看我反应那种,被我发现了。我在餐厅门口,心情挺不好的。Gian在那个餐厅刷盘子打工,刚好下班,约我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是一个大学的!”

    伊九伊说:“他也学乐器?”

    达斐瑶说:“是呀!我学弟,比我小两岁呢。”

    伊九伊又看了眼她男朋友。没人和他玩,他正试图引起猫的注意力,可惜猫猫刚换地方,也不太搭理他。伊九伊心想,比她们小两岁……外国人的年龄真难判断!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你觉得好的话,”伊九伊说,“我也会祝你幸福的。”

    这天晚上,达斐瑶没坐太久。她男朋友听不懂还杵在一边,到底还是尴尬的。伊九伊和达斐瑶说好了,隔天再聚,把这件事说清楚。达斐瑶闪婚,虽然很震惊,可又有点情理之中。

    送达斐瑶出了院子,伊九伊一个人回去了。

    她刚开门,小猪就跑出来。伊九伊有心事,心不在焉的,又还没习惯猫在家,差点让猫跑走。幸亏她立刻反应过来,追出去,四肢并用,追上猫,抱住白色毛绒团。她趴在地上,好气又好笑,一时都分不出谁是猫谁是人了。

    她抱着白色的猫回去,给它擦干净脚。弗兰克倒是安静,坐在拆开的猫爬架前端坐,仿佛等待谁给它搭好。

    想说的话也没说出口。

    伊九伊坐到沙发上,翻出手机,查看之前没读的消息。妈妈这周都在出差,想聊聊的话,可能要等一等。

    她把脚收到座椅上,独自蜷坐着。偌大的客厅只开了落地灯,伊九伊拿着手机,眼睛却看着未知的远处走神。手机屏幕暗下去,她也没注意到。

    伊九伊心里想,不要这么做,手还是通往应用商店,重新下载了某个App。

    猫猫狗狗永远可爱,宠物论坛仍旧吵闹。通知栏如她所料的丰沛,好几天,一百来条,也正常。不过,她倒是没想过,最近一条会是今天早晨。

    她点进去,最先看到的句子是:“我握筷子的姿势很丑。”

    什么?

    伊九伊读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往上翻。

    “看不上你这样的”断断续续地发来消息,有的在清晨,有的是晚上,也有的是白天的间隙。随意的,没什么规律地编辑着消息——

    “我书读得太少了,尤其和你比较。我文化水平是比较低。”

    “我是不是睡觉打鼾了……很累的时候是有一点,我以为我现在不会了。”

    “我带你去的那家海胆店,以前很好吃的。那次他们换了海胆的品种。你是在在意这个?”

    诸如此类,全都是这样的内容。伊九伊缓慢往上滑,又重新滑下去,停留在输入栏里。想说的话有点多,好像堵塞在了心口一样,她准备写点什么,比如“在你心里我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是吗”,又或者“你蠢吗”,还没决定好,新的消息又浮起。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又想到一个。”

    他说:“我在网上管你养猫。”

    他说:“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吧?

    “还有几个。我今天上班想起来的,特意用本子记了。是不是因为我早上没管你就自己起床了?我看他们说要装睡一下。这是我在网上查的,我没有问别人。我还没蠢到把私事到处说。”

    啊……

    刚才的种种情绪悉数消散,伊九伊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人是不是傻。

    第47章

    三个月前, 伊九伊在医院病房与夏郁青独处。她看到夏郁青手机里和左思嘉的合影,夏郁青表现得太欲盖弥彰了,当时伊九伊心肠很好, 加上……她确实有点好奇,于是主动提出——“我们聊聊天, 好不好?”

    等护工到了以后,她们下了楼,在医院的咖啡厅小坐。夏郁青说:“你也知道,他来了我的婚礼。我知道这很尴尬, 但是,也是我们说好的。结婚了就要请对方, 我老公也知道的。”

    伊九伊说:“听起来你们关系很好。”

    这话大概说中了对方的心意, 夏郁青有过非常之短暂的羞涩,但是,转而是庞大的忧郁。她说:“我很对不起他,没发现他生病,所以没陪他去动手术。”

    “这不是你的错。”

    夏郁青端着咖啡杯说:“我们是青梅竹马, 小时候就关系很近,我经常去他们家陪他学琴。后来他出国,我们就留了联系方式。他琴弹得很好, 但他父母出了一点事, 两个人都出家了。”

    伊九伊起初没听明白:“出什么?”

    “出家。”夏郁青解释给她听, “剃头发做和尚尼姑去了。阿姨我不知道, 但叔叔好像是在湖北。”

    伊九伊觉得很稀奇, 这样的事, 也确实不常见:“噢,是这样……”

    夏郁青说:“我也是心疼他。他一个人在国外, 真的很辛苦。我那时候高三,每天读书,复习中间抽空给他发消息。”

    “嗯……”伊九伊停顿了一阵,身体向前靠,说,“也算相互支撑了。”

    “是吧。”夏郁青目光放空,静默着微笑,“然后,他就跟我告白了。我不想异国恋,一直没答应他。好不容易想通了,没想到才确定关系,他又查出来生病。为了不拖累我,他直接和我提分手了,我哭了很久很久……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圆满。”

    当然。

    伊九伊看着夏郁青,从她的脆弱中读出许多无奈。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夏郁青的手背,安慰说:“没事的。你现在也可以幸福。”

    三个月时间飞速流转,夏郁青替姐姐注销了户口,安慰除了吃血压药其他时间都在哭的母亲,因为鸡毛蒜皮的琐事挨父亲的骂,准备起诉姐夫的司法诉讼,然后,工作日要上班。

    每一天的每一天,要做的事都有那么多,

    爸爸退休多年,之前也是有职位的人,向来注重颜面,起诉要求全程参与。但人年纪大了,多少有一些不懂的地方,戴老花镜动作慢,经常误解律师的意思,但又不承认自己的问题,只能对着夏郁青瞎嚷嚷。

    律师提到了案件被当成家庭事务、情感纠纷处理的可能性,父母都很愤怒。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判夏郁青的姐夫,不,应该说杀人犯死刑。

    夏郁青和姐姐关系不好,但终究还是家人。她也希望死刑。

    律师这种东西,没遇到事就罢了,一旦遇到事就变得至关重要。他们家的,是何嗣音帮忙找人介绍的。他父母也公然表示,会全力帮助他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夏郁青的父母对何嗣音感激不已。在最艰难的时候,有个这样的丈夫,夏郁青也感到了充沛的安全感。

    家里房子不大,夏郁青也就没让何嗣音来。但去见律师时,他都会出现。她在家里住了几天,何嗣音一次都没催促过,还贴心地告诉她,需要帮助可以找他。

    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开始暗示着她可以回婆家待一待。大女儿没了,二女儿才结婚没多久,这样总不好。

    夏郁青其实不怎么想回去。说心底话,她不怎么喜欢婆婆公公。需要掏钱找人的时候,婆婆公公会帮她,这一点她相信,毕竟这也是面子上的事。但她在家里这么多天,她叫何嗣音不过来,何嗣音竟然就真的没来。丈夫的性格,夏郁青知道,本来就是脑回路一板一眼的人。婆婆竟然也不说说他。

    夏郁青回到家,气氛还算好。何嗣音买了点酒,又烤了鸡肉,很温柔地关心她。

    他像头巨大的北极熊,忙上忙下。夏郁青坐在房间的地毯上,看着他的样子,这么多天来的疲倦与悲痛一下缓解了许多。

    晚上躺上床,两个人各自面向一侧。背靠在一起,身体也暖和得不得了。

    像是壁垒般的薄冰被融化,不知不觉,夏郁青已经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我很嫉妒姐姐。”

    “嫉妒?为什么?”背后的何嗣音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总是拿姐姐跟我比,但我又比不过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姐姐跟我睡的上下铺。我爸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张那样的床。我想睡上铺,妈妈怕我摔下来,只准我睡下铺。我总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偏心。他们只喜欢姐姐。我晚上偷偷哭了,以为谁都不知道,结果第二天,姐姐就把上铺让给我。我爬上去,姐姐在上铺搭了一个蚊帐,这样我就不会摔下来了。”夏郁青说,“后来我没领情,还是睡的下铺。”

    何嗣音温柔而坚定地说:“青青,你就是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夏郁青转过身来,在背后,何嗣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在暖融融的灯光里对视。夏郁青抱住何嗣音胖乎乎的手臂,感觉自己搂着一朵云。她抬起头,想再往上睡一点,忽然间,她看到他另一侧的手里握着手机。

    那是聊天的界面。屏幕还亮着。

    “是谁呀?”夏郁青问。

    “哦!这个!”何嗣音一点也没躲藏,拿给她看,“是手作店的老师。”

    何嗣音开始说他最近买课程的手作店,环境如何如何好,老师如何如何亲切。正说着,老师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是回复他刚才关于“今天在店附近吃了一个很好吃的意大利面,下次可以带一份给老师作为感谢吗”的提问。

    消息上方没有显示时间,这是实时的,他们刚才就在聊天的了。在她诉说那一堆关于姐姐的作呕往事中。

    何嗣音笑眯眯的脸憨态可掬:“做手工很治愈,你现在累坏了,我觉得你也需要去一去。青青,下次去吧?我们两个人一起,好不好?”

    没事的。我现在也可以幸福。

    突然间,夏郁青想起三个月左右前,某个不大熟的熟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她没法这样对自己说-

    达斐瑶要结婚了。

    伊九伊还在考虑送什么礼物,达斐瑶就提前通知她,婚礼会很快开始办。户外的,西式的,她描述得很美好。她们直接去看婚纱。达斐瑶连定做的都不要了,直接买现成的。

    伊九伊是不会觉得婚纱特别美的人,当然,漂亮的衣服总归是漂亮的。达斐瑶换了几条,她也接连发表一些评论,中间抽空问:“怎么这么急?”

    达斐瑶说:“趁热打铁。我快给我爸妈下跪了,他们终于松口。仪式和法律程序,我得趁现在至少赶紧办一个。”

    为爱向前冲刺不过如此。伊九伊以为这和自己没关系,于是若有所思地点头。

    想不到,站在镜子前,达斐瑶突然转身,张开手臂热情欢呼:“你来接我的手花吧。”

    “啊?”伊九伊好意外,“我又不……”

    “我知道呀。”达斐瑶拎着裙摆过来,“你不结婚,但这只是我的祝福。我很幸福,我也希望我的朋友幸福快乐。就这样。”

    伊九伊本来想坚持拒绝,可是,关于“幸福快乐”这四个字的一些记忆中断了她的思绪。

    看着挚友期待而真诚的脸,最后,她还是回报以笑容。

    孔雪瓷约伊九伊在她上课的普拉提教室见面。孔雪瓷是资深学员,打个招呼,伊九伊就直接能试听个几次。要不是伊九伊最近没这个空闲,来这里体验实在方便。

    做普拉提不适合聊天。孔雪瓷身材极好,和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伊九伊比起来,她看起来似乎还更有活力些。

    结束以后,孔雪瓷一边补充水分一边说:“今天白天陪那些领导去了。”

    “吃饭?”伊九伊好久没出汗,不太习惯。

    孔雪瓷说:“上塔了,观光,整得我头晕。不过想想,之后咱们去国外那趟,只要他们能拨款,我也就忍了。”

    伊九伊笑笑。

    孔雪瓷又问:“你那边呢?我徒弟答应你没?”

    “嗯,今天早上来消息了。”

    “算他识相。”和伊九伊说话,孔雪瓷喜欢故意表现得庸俗。

    “让你抢徒弟得罪人了,不好意思。”

    “本来也是不对付的人,没事。”孔雪瓷说,“伊主席年纪大了,身边人又都是老古董的。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有才,但老耽搁着。如今的风气啊。你之前不跟他们书协的玩,不好开口。我来正好的。我这里也缺一个得意门生。”

    伊九伊知道,孔雪瓷叫所有学生——不管是学字画的徒弟,还是大学带的研究生都叫“得意门生”。

    这个人情是欠了,之后要在国外展览这件事上还回去。伊九伊说了“谢谢”,起身去上洗手间,留下手机在位置上。

    孔雪瓷不是故意看的,她站在座椅旁边,屏幕亮了,就看到连续好几条消息提醒跳出来。不过,也看不到内容。

    伊九伊回来的时候,孔雪瓷提醒她:“好像有人找你。”

    她把手机翻过去,屏幕朝下。“没事。”她微笑。

    孔雪瓷立刻问:“对象?”

    “不是。”伊九伊垂下眼睛,把东西拿起来,阅读“看不上你这样的”发来的新信息。又是原来的性质的话。被别人撞破,就好像又被提醒了一下似的。

    孔雪瓷很懂得看气氛,再也没提了。

    她们又聊了几句工作,走出去后,孔雪瓷去开车。伊九伊又你起了手机。

    截至目前,她还没回复过左思嘉的消息。伊九伊在想一句话,能真正伤害到人的一句话。可思来想去,连这样的目的也让她伤心。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伤害到他,这比什么都来得可恶。爱不是靠聪明、强大、美丽、富有这些特质能换到的,本就使人茫无头绪。最后,她只迟疑着,像幼稚园小孩吵架一般,发送了这样的话:“我讨厌你,离我远点。”

    伊九伊从不故作潇洒,因此不会否认自己伤心。在她看来,伤心比快乐关键得多,负面情绪偶尔比正面刺激更有含义。只体会快乐的一面,借此营造某种冷酷与高傲,难免容易变得脑袋空空。

    然后,她直接把那个App删掉了。这次是真的,就像把某人从生命里删除。

    作为印证她真心放下的证据,伊九伊很快替自己最近决定培养的艺术家找到下一份工作。活了这么多年,也工作了这么久,没些人脉、信息和交涉能力就不是她了。

    其实,伊九伊回来以前就在铺垫了,关注各方消息,提前做好准备。

    她喜欢柳良硕的字,也觉得这里需要新的人。既然他有才能,那就有展露的价值。

    柳良硕从没想到过,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竟然立马就拿到了之前那部综艺节目的offer。这才开始,可是,他莫名觉得,理想好像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柳良硕问她现在在哪,想当面致谢。伊九伊正在孔雪瓷车上,没有答应。

    时间很晚了,伊九伊慢慢走回家,远远就看到年轻男性的背影。

    道路上寂静无人,适合休息的时间点。柳良硕以为她会乘车到家门口,所以始终面朝不正确的方向,不断踮起脚尖远眺,一有车灯就小跑靠近,看到不是,又失望地退回来。

    第48章

    伊九伊走上前。柳良硕刚好后退, 转过身,不由得吓了一跳。

    他说:“伊……晚上好。”

    伊九伊说:“有什么事吗?”

    她帮了他,也算和他正式确定了合作关系。柳良硕一改往常谁都不看不上的姿态, 虽说不卑躬屈膝,但还是客气了很多:“就是想谢谢你一下。”

    她笑着看向他, 催促他回去:“工作而已。我们都要赚钱的。明天正式去签合同,你别迟到了,要是迟到就不好了。我听孔老师说,你一开始还和她吵过架。工作的时候, 不要这样顶别人。”

    “那是因为当时在聊写字……”柳良硕看着她,恍惚觉得, 伊九伊可能真的没有特别情绪化的时候。

    喝露水的仙女怎么会像凡人一样为了什么事争论?她们只会淡然地走开。

    达斐瑶的婚礼彩排, 伊九伊去参加了两次。

    她的主要工作是接手花。

    这任务和以前在国际学校读书时参加的社团活动几乎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达斐瑶传球给她的时候,她不能直接扣杀,而是要收下, 拿稳,抱在手里,另外要发挥模特儿般的职业素养, 冲录制婚礼vlog的摄像头露出笑容。

    达斐瑶只想请一小圈亲朋好友, 也不准备搞得太隆重, 又着急赶时间, 专门找了一个婚礼团队, 把事务全权交给了他们。他们效率倒是很高, 能在规定时间前完成任务,一切都井井有条。

    一大清早, 伊九伊约柳良硕到茶楼,签了字,本来是要吃个饭的,伊九伊还有其他约,只好先走。边出去的时候,柳良硕一边问:“节目面试和录制,你也会去吗?”

    “不一定。”伊九伊说,“我会帮你预约好美容院和司机,你需要别人帮忙吗?”

    她这边也要考虑预算。说句心底话,她不觉得现阶段他需要其他人帮忙,这项开支不必要。

    柳良硕立刻回答:“不用。”

    她的网约车司机出了一点意外,伊九伊有点头疼。她回头,柳良硕为了工作准备多停留几天,所以在这里租了一辆车。

    柳良硕送伊九伊去一个度假村。他在用手机规划路线,随口问:“你去那里玩?”

    “不是。”伊九伊回答,“婚礼。”

    “什么?!”

    不怪他,这本来就是有点冲击性的事情。伊九伊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柳良硕能发出那种很不像他的声音。

    伊九伊没有故意让柳良硕进去的意思,只是她也是第一次来,还不清楚哪里停车。户外场地,连入口都模糊,不知不觉就到了里面,在建筑外才刹车。

    达斐瑶刚好带妆来拿外卖。

    顺理成章,柳良硕也跟着下车了。达斐瑶的表情变得相当玄妙,看看伊九伊,又看看这位突然出现的美男子:“这位是……”

    “我的同事。”伊九伊打断达斐瑶的揣测。

    她跟柳良硕道谢,告诉他可以回去了。但是达斐瑶一直叫他留下来。

    他们上了楼,到了新娘的休息室。一开门,就有好几个女顾问在走来走去。达斐瑶估计是自作主张下去拿外卖的,也没说一声,握着刷子的化妆师看到她后立刻跟旁边人说“找到人了”。

    达斐瑶说:“新郎那边小得多,就摆了几张椅子。Gian在和男顾问玩王者荣耀。”

    有服务生进来送茶。柳良硕推辞说:“我马上就走。”

    “没事的,请的客人很少。留下来吧。”透过镜子,达斐瑶看着柳良硕的眼睛,笑容亮晶晶的,“留下来吧。”

    达斐瑶站到高处,让顾问帮她整理腰上的装饰。

    门突然又被推开了。

    这次来的是达斐瑶的家人,她爸爸、她妈妈、她姑姑和她一岁多的小孩,一堆人乌泱乌泱来了。伊九伊和达斐瑶的家人认识,尤其是达斐瑶的妈妈。达斐瑶的妈妈是个暴脾气,说话很不客气,但不是坏人。时至今日,过年时,她还会跟伊九伊的妈妈打麻将。

    达斐瑶的妈妈本来就是爱挑剔的性格,马上,对着在场各位又开始点评,从婚纱说到妆容,把每个顾问的动作快慢都分析一遍,当然,主要攻击对象还是女儿本人。

    达阿姨对准达斐瑶火力输出:“你又吃外卖了?结婚这天还这样?!这么大个人,心智最多三岁,这样你还结婚?我劝你是照照镜子,拎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伊九伊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带着柳良硕,一起出去避难。

    有顾问领他们去布置好的现场。两个人找了个座位坐下,伊九伊目不斜视地提醒他:“你可以走了。”

    柳良硕心里是倾向留下的。既然新娘这么热情,他今天也很闲,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磨合的新同事也在旁边。但是,就像伊九伊所暗示的分寸很有道理,他是和她同来的,谁看都是陪同,所以不应该留下。他们的关系没亲近到这种程度。

    于是,他站了起来。

    伊九伊很为他的识趣高兴,态度也改变了,又恢复之前那样的温顺怡人。她仰起头来,提醒他:“路上小心。”

    柳良硕说:“我会的。”

    说着,他自己低头看了一眼。

    外表上,柳良硕中基因彩票不只是脸,体毛少、声音好听、手也长得漂亮。天生十指修长,又能写一手好字,这非常让他自豪。

    柳良硕不禁多说了几句,“我向来注意,尤其爱惜手。毕竟要用来写字。我的手是为这个而生的。”

    伊九伊从地上捡了一根细细的野草,捏在手里,轻轻旋转。她微笑着,有几秒钟的停滞,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加深笑意。伊九伊对他说:“回见。”

    柳良硕走了。

    婚礼现场在户外,服务生在布置餐点,模仿得很像外国电影里的典礼。走了几步,柳良硕回过头,微妙地期待她在看自己。但很可惜,伊九伊在看手里那支狗尾草。女人坐着,长裙裙摆落在草地上。

    受不了的不只是她,他们才下楼,达斐瑶的爸爸和姑姑也抱着弟弟下来了。达斐瑶的爸爸忙,前几次彩排,伊九伊都没和叔叔碰上面。这次总算遇到了。

    达叔叔问伊九伊:“听说是你接手花?九伊也好事将近吗?”

    伊九伊连连摆手:“没有,叔叔。我还没有准备结婚的人。”

    达斐瑶的姑姑抱着孩子,缓缓摇晃身体:“接了手花,肯定能早早结婚的。”

    “是啊,”达叔叔也乐呵呵的,“今天也有几个青年才俊会来,要是其中哪个能让我们九伊另眼相看就好了。”

    伊九伊知道,这是衷心的祝愿,说的人没有恶意。只不过,她并不是这么期望的。即便如此,就算新娘抛出手花的心情绝非如此,只要她接住花,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因为这是大多数人的常识,是默认的规则,就像人非得要找另一个人恋爱一样。

    婚礼的流程过得很快。整个过程中,伊九伊心不在焉,只是跟着其他人笑、鼓掌和沉默。

    所有参加的人一起合影,拍完照后,司仪从摄影师后走出来问:“请问一下,接手花的是哪位?”

    伊九伊微笑着,在大家的目光中走出去。达斐瑶也站到了另一端。

    手花是精心筛选过的花枝,很美,很灿烂。伊九伊专注于看着它,心里也在感慨,真漂亮的花。但却无法反抗重力,抛出来后,它终究要向下坠落。

    即便是那一瞬间,伊九伊也还在犹豫,她要接住吗?被点破以后,在众目睽睽下这么做着实有些赤-裸和饥渴。混乱的思索中,排练过的手臂仍然伸了出去。

    她要接住它了。

    手花被人拦截,挥手推开,掉落翻滚,像垃圾一样散落在地。

    伊九伊最先看到的是那双手。

    左思嘉撤回手臂,垂落到身体两侧。婚礼在教堂前举行,他是从教堂后面来的,尽管出现后的第一举动如此无礼,却还是遵从婚礼礼仪,从头到脚正装打扮。

    是从事古典音乐行业的缘故吗?伊九伊觉得他看起来很不一样,和周围其他人都不同,他……很适合价值不菲的衣服,很好看,好看到让她有点想流眼泪。

    左思嘉看向她,拉住她的手,在伊九伊反应过来之前。他拽着她扬长而去。

    在场大部分人一头雾水,伊九伊也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左思嘉……”

    “死去”的前男友回来了,害她搞砸了她朋友的婚礼。

    举办室外婚礼时,教堂不会格外清扫出来,差不多是充当仓库用的。左思嘉把伊九伊往里推,她回过头,他已经把门关上了。

    伊九伊很纳闷。印象里,左思嘉是能在前女友婚礼上送出祝福的类型,他对夏郁青抱有最基础的真爱——即便她不属于自己了,也能希望她过得好的爱。

    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她不是真爱吗?

    那名不速之客所做的显然是讨伐,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上抑制的分明是不快。

    她不确信地目视他,眼睛仿佛映照了透明的山荷叶,脆弱地、湿润地颤动。

    好讨厌他。这一刹那,伊九伊才第一次真切地产生这种感觉。好讨厌他。来不及问“你怎么在这里”,也不想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伊九伊开口第一句是:“……早知道就不找你这种人了。”

    左思嘉看向她。

    伊九伊移动目光,避开他的脸:“我是为了刺激才和你谈恋爱的。本来我想要的就是朴素一点,生活正常一点的男朋友,和你不一样。像你这种人……现在还抓着几岁十几岁的过去不放……”

    他下意识的反驳是:“我生活不正常?”

    她看向他,执着地站直身体,在愠怒中说下去:“你那些衣服手表是买给谁的?你现在还隔几年买新款,你不知道你的家人不会回来了吗?你最好的朋友竟然是陈桥那种人……你还听他的打赌。”

    左思嘉停顿了,说不出话来。赌约,是的,赌约。他和他们打了一个荒唐的赌。他哑口无言。

    可是伊九伊没有停下。

    头脑在飞快地转动,说到陈桥,她又想到了更多的东西,一股脑的,干脆也不筛选了,通通说出口。伊九伊鲜少变得这样,她没喝酒,却好像醉得不省人事,激动地控诉:“你为什么要谈论爱?你没有资格。那天晚上,你说什么来着?‘现在的人都只关心自己,不会接受别人,从不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纯粹的爱快消失了’。是的,要消失了。你也是犯人。”

    这时候,他完全明白了,彻底清醒了。她在羞辱他。

    她羞辱他,判处他有罪,拆穿他过得孤独又闭塞的真相。安静了好久,左思嘉终于发出声音,像跌倒的孩童尝试爬起,接着,踉踉跄跄往前走:“那……你呢?你说什么‘这种人’‘那种人’,你说那么多,你真的爱过谁吗?”

    伊九伊马上回复,声音却在中途停歇,像磁带卡住似的:“我当——然——”

    王子的风度翩翩被抛在脑后,全部丢弃了,巫师的轻狂也被苦痛镇压。左思嘉把话说下去:“你精心挑选对象,希望他们辅助你完成对‘爱情’的想象。你在找爱情的意义,你和他们分手,因为你的不安,因为对方不合你意的地方,你一直在分析利弊。你想要爱情,但你根本不相信爱情。你爱过某个人吗?你真正接纳过什么人?你对谁感到过无能为力吗?”

    他用浅色的眼睛瞪着她。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吞咽,身体不受控地向前俯下去,还没压低,又恢复挺直。伊九伊无法否认,她竟然没办法否定。

    又愧疚,又悲伤,又孤独。

    伊九伊伸出双手,覆盖在了脸上。仙女不在这里,这里没有什么仙女,只有陷入爱欲的、庸俗的男人和女人。

    左思嘉也别过脸,将视线抛向远处。对他来说,这样激烈的争执还很陌生。恋人都会这么做吗?因为互相了解过,所以相互伤害也得心应手。

    纯爱已死。

    寂寞和孤单都是作茧自缚。原来他们都这么虚伪,这么做作,这样滑稽可笑,这样俗不可耐。

    他们都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花一点时间去冷静。打断这对峙的是门响声。达斐瑶探入上半身,看到他们两个人,她立刻眼前一亮。

    伊九伊低下头,左思嘉也躲避着眼神。达斐瑶没察觉。

    “达达,对不起……”伊九伊小声说。

    “啊,没事没事,不要紧的!”达斐瑶笑容爽朗,“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还要谢谢你。本来我妈骂得我都想悔婚了,现在她转移火力了,专门在骂你们。我反倒清静了。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教堂里一片沉寂。

    达斐瑶也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赔笑脸说“那我先走了”,然后退出去关门。

    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伊九伊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左思嘉说:“你为什么讨厌我?”

    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话语重叠在一起。对视片刻,谁都没笑。

    伊九伊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知道爱宠上那个人是我?”

    “看你原来那个用户名就想到了,但没觉得是。后来发了一次带声音的视频。”

    “你记得我的声音?”

    “记得。”左思嘉说,“我们做朋友可以吗?至少,先做朋友。”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分开?”伊九伊看着他的眼睛,她想问“为什么”,可她的心战栗得那样厉害,令她失去勇气,“我考虑一下。”

    “行。”他回答,“答应吧,求你了。”

    说着这样低姿态的话,语气和神色却冷酷得充满违和感,左思嘉转身离去。

    第49章

    餐点很丰富, 很美味,伊九伊往盘子里添食物。今天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婚礼,但是她脑内一团乱麻。还好不是自己结婚, 不然肯定坚持不下去。

    达斐瑶的妈妈怎么说都无所谓,以前打牌输了, 她甚至会当着伊九伊妈妈的面说她爸是“小日本鬼子”。但她没有恶意的,没有恶意就行。

    托左思嘉的福,没有男士敢向伊九伊搭讪了。他人不在这里了,但他的登场深刻地留在众人的印象中, 邪恶、喜怒无常,极具破坏力。猫坏。

    伊九伊回家了。

    这是让人筋疲力尽的一天。她失眠了, 靠看书打发时间。

    隔天得到空闲, 达斐瑶在微信上跟她说:“左思嘉让你解除他的黑名单。”

    想来很奇妙。

    最初也是达斐瑶让左思嘉加到她联系方式的。

    伊九伊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照他希望的做了。

    奶牛猫的头像再度出现在自己的通讯录里。

    她在想,她要的是什么呢?黎赣波在明确她不单身后就不再挣扎了,伊九伊心里有过一丝好笑。可是前任三号给她发消息时, 她又感到厌烦。哪种才是对的做法?又或者,两个都不是?手花被挥飞那一刻,她的心里感受到的的的确确是高兴。

    这就够了吗?

    伊九伊发消息给左思嘉, 回复说:“好的。做朋友吧。”

    左思嘉对她说:“你上次借我的东西, 我买了新的, 已经定做好了。什么时候有空?我还给你。”

    “什么东西?”

    伊九伊看到对方发来图片, 是她之前的口袋钢笔, 还有双鱼座的吊坠。她借给他用了一次, 被他不小心带回去,后来又在干洗店弄坏了。

    她问:“你在这里留多久?”

    他反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们约好在街上碰面。伊九伊觉得去店里也不好, 干脆先换了在一个展览外碰面。

    以前巡演经常会有很长时间不回家。左思嘉的积分多到用不完,即便兑换完了,他也很习惯住在酒店。

    他带了电脑,依然在处理邮件。葬礼以后,无缘无故,何嗣音开始经常联系他。

    何嗣音这个人很神奇,居然约他去骑山地自行车。左思嘉问为什么,结果何嗣音的回答是:“医生说我血糖太高,我想运动运动,让自己健康点。”

    左思嘉觉得运动一个人也能去,也就没回复了。过了几天,何嗣音又换了理由:“我觉得我们很适合做朋友。”

    左思嘉不觉得自己和何嗣音适合做朋友。

    他最好还是绕着他们夫妻俩走。

    夏郁青的姐姐死了,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她又开始频繁给他发送消息。左思嘉害怕惹祸上身。他不会去细想她为什么突然这样,只觉得她大概因为姐姐过世,伤心过度。他还没甩开她,她丈夫居然也开始联络他了。这是什么恐怖电影吗?一个怨灵害死另一个人,然后一起缠住屋主那种。

    这段时间,因为伊九伊的事,他有很多事忘了做。

    其中一个,就是在网上确认自己的情报。

    左思嘉靠在酒店床头看电脑,邮件中有一封和其他的不大一样。点开以后,他才发现是方之樱发来的,又是他一贯的说话方式。之前在专栏里,他就有表现出希望左思嘉复出的意思,现在直接联络,问的是:“你是准备签成SideI音乐家吗?”

    为什么直接判定他复出?左思嘉觉得狐疑。

    他随意问问,方之樱却不再说了。

    左思嘉没管他,准备继续忙,可是,最近他不详的预感总是特别准。

    伊九伊几乎是同一时间知道的。

    吕文卿给她打电话,还是一如既往,像切牛油一样的沟通方式。伊九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直到他坦白。

    吕文卿说:“……之前你介绍左思嘉给我上了两次课。”

    伊九伊坐在家里修剪花,轻飘飘地回答:“我记得这件事。”

    左思嘉给吕文卿上过不到三次课,平时他钟点费很贵,当时是为了她去的。期间录像没什么,但他也提醒过吕文卿别传到网上。左思嘉希望自己在大众视野里消失,成为一个放弃了钢琴的人。在伊九伊看来,这是他向不会回来的家人们撒娇的方式。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看来吕文卿记性不太好。

    在国内,古典音乐家普遍知名度不高,可吕文卿的社交账号有一定的粉丝。扩散开来,有人指出画面中的是谁,影响力渐渐就增加了。吕文卿只是想增加一点阅读量,当它真的脱离控制、浩浩荡荡地蔓延时,他并没有预先准备好的措施。

    伊九伊有点儿头疼,她不该从中牵线的:“删掉不就好了?”

    “我已经转仅自己可见了。但有别的账号录屏搬运了。”比起歉意,吕文卿更多的还是担心得罪人,“真是对不起,我也是糊涂,一下手滑就……姐,你看我怎么跟他赔罪才好?”

    伊九伊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和左思嘉约了见面,伊九伊穿着工装裙和外套,没有把头发束起来,戴了细边的眼镜。他登场,外套拿在手里,穿得很单薄,先问她:“眼睛怎么了?”

    “昨天没有睡好。”她迈开步伐。

    左思嘉走在她身边,轻轻咳嗽:“昨天我的话太过了。对不起。”

    “嗯。没关系,”伊九伊不愿看旁边,总觉得身边有颗发光发热的恒星,回答说,“我也说得挺难听的。也跟你说对不起。”

    他表现得无所谓,绝对是装的,要面子才这样:“没事。”

    展览在对面,这边交通比较复杂。两个人可以横穿马路,不少人也是这么做的。但他们还是一起走到了人行道边。

    步行的时候,聊起来就像顺水推舟,没有人用力,话题自然就平稳地滑开了。左思嘉说:“听说最近在演越剧。”

    “是的,我看了。”伊九伊说,“《孔雀东南飞》。”

    “就是那首叙事诗的故事?”

    “是的。”她几乎是不自觉说起来的,因为和他说话很轻松,“花腔女高音很厉害。我喜欢正面探讨爱情的故事,他们总是讲得比我想的要好。我挺喜欢汉乐府的……”

    交通灯突然切换,伊九伊知道,自己说多了。她想把话憋回去,可左思嘉就是有那样的魔力,不是一直盯着人,偶尔看一眼,时不时回一句。他很擅长扮演这个角色,让她有说话的欲望。

    左思嘉低着头看路:“嗯。”

    伊九伊索性说完:“《陌上桑》也很好。”

    他们进到展馆一楼。

    展览馆宽敞,回声大,冷冷清清。他们各自取了宣传册,边走边上楼。电动扶梯平稳向斜上方移动,左思嘉在看宣传册上的文字,伊九伊侧着头,望向远处。安静中,电梯运作的声音变得那么清晰。

    左思嘉打破沉寂,问她:“你家真的有两只猫?”

    “……”万万想不到,他还惦记着这件事。伊九伊总算说了实话,“对。”

    左思嘉说:“你到底在意的是什么?我想了很久。你讨厌我什么地方?至少告诉我吧。”

    伊九伊哭笑不得,但很快又恢复冷静,回答干干脆脆,像是烤过的椰子片:“就是……陈桥和夏郁青。”

    “他们?”

    “他们。”

    他很诧异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变成迟疑,然后又是恍然大悟,最后,强装镇定:“那你之前为什么说不是?”

    她不慌不忙地开口:“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会说谎的。”为了尊严,为了她的偏执。

    伊九伊发现了,也明白了。这得解释,得说明,即便有可能对方仍然不会懂,就算自己会感到筋疲力竭。可这就是这样一回事。她可以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但假如被捉住,如果还内心深处残留着那么一丁点希冀,她就不得不这么做。

    话音刚落,她看向他。他意外于她突如其来的坦诚,不过,事到如今,不说实话也没有什么意义。她静静地看着他,淡然的目光像伸出的手,搭在他肩头。轮到你了。交给你了。是这样的意思。

    左思嘉望着她。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试图摸索着确认,自己与对方之间是否有模糊的、隐晦不清的衔接。这样的衔接说明不了什么,代表不了什么,或许下一秒就消散,是毫无意义的关系。可是,人们还是想要知道,既悲哀又温暖。

    扶梯载着他们,即将抵达顶端。

    左思嘉看着她的眼睛。他说:“也许你以前爱过其他人,但我没有。”

    第50章

    电梯到了尽头, 他们必须迈出这一步。两个人都离开电梯,继续行走。

    展出的艺术品琳琅满目,左思嘉和伊九伊四处转着。

    伊九伊往前迈, 走在艺术品中间:“我以为你能心平气和祝对方‘幸福快乐’的才是爱,”

    左思嘉跟在她身旁:“正常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

    “你为什么要和夏郁青分手呢?”

    “都那样了, 不可能不分手吧。”前女友在与自己的关系存续期间找了别人,在俗语里,这个好像叫“戴绿帽”什么的。不过,左思嘉并不觉得尴尬。

    “那样?”

    左思嘉不喜欢提别人的过错, 他通常会默认,只要不是危害全人类的事, 那就与他无关:“我手术完, 恢复期没过,她已经和何嗣音在一起了。”

    “……”伊九伊沉默了,低下头,再抬起头时,有些奇怪地讪笑, “最近何嗣音突然开始找我聊天,到底为什么呢?”

    “他也找你了?”他忽然难为情,跟她说, “我以前听说你和何嗣音恋爱过。”

    “嗯……没有。”伊九伊早有预料, 所以没太惊讶, “不过是有过一些人这么以为。”

    左思嘉沉默了一阵, 忍不住说:“他们俩好复杂。”

    “是的。他们好复杂。”说着说着, 她也觉得好笑, “我说的谎真的有那么多吗?”

    “反正我不多。”

    “我说的是有点多……但还是你的谎话更严重吧。”

    “对不起。”

    “别道歉了。现在不想听了。”她大笑,“假如有一天我结婚, 你也能参加我的婚礼吗?”

    “很难。”过了一会儿,左思嘉又说,“等七老八十了,大概可以吧。我猜到时候我会信佛。”

    他把手里的纸袋交给了她,她打开一看,是钢笔和吊坠的包装盒。伊九伊也没准备拆开验货,瞄了一眼,盖上,拎着,继续走。

    她其实很想感慨“你之前说的爱是什么”,但没说出口。日常生活中,这么提问的人多少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伊九伊是个矫情的人,不过,只在必要限度内。

    展览不太好,看来看去都差不多。伊九伊心不在焉,也看不进去。左思嘉更加不懂,站在消防箱旁边研究怎么使用。

    伊九伊朝他走过来,问他去不去吃饭。楼下的草坪上有餐吧,

    到了楼下,不少游客都是直接坐在草地上的。连绵而参天的树木给这一带提供了天然的阴凉地。他们到底还是没这么做,坐在餐吧户外的餐桌边。

    伊九伊说:“其实你那天说得很对。我有自己的喜好,还有一套我的标准。假如不符合那套标准的心动,我就会去除掉。不过……前两任确实是我喜欢的。”

    左思嘉端起玻璃杯,送到嘴边时问:“是什么感觉?”

    “嗯?”伊九伊有点儿好笑,歪着头,漫不经心打量他,“说不出来,我不知道。很突然。”

    就在她说这几句话的途中,店员刚好来送酒,把他们两个人的饮料送反了。左思嘉默不作声,率先端起她那杯,和自己的更换位置。做这些时,他看着冒水汽的玻璃杯,同时零零碎碎回复她的话。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摆布完酒杯,左思嘉云淡风轻地补充:“很突然,很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低着头:“你有过什么科学上无法实现的愿望吗?”

    “我想要一切都回到从前。”左思嘉喝了一口酒,“但那是不可能的。你呢?”

    伊九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滑稽:“以前没有。真的没有。但现在开始觉得,想谈个合心意的恋爱都很不科学。我父母准备离婚了。”

    他看向她。

    她本没有必要和他说的,然而,这么多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倾诉。伊九伊很自然地说:“我本来以为他们过得很理想,应该说,我把他们当成参照物。但我妈妈说,她觉得跟我爸待腻了。可我爸还没有,他本来就有抑郁症……你说,人真的会随着时间推移改变吗?”

    “会。”他低下头,“现在的我们难道和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他还不适应异国他乡,只能靠练琴和动漫来消磨痛苦,翻来覆去刷新PC,国内的朋友都在应试教育中,能随时联络的不多,他找不到能说话的朋友。

    十年前,她提前拿到了国外大学offer,没有去,每天翘掉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来学习,对一个型男风的男演员冒粉红泡泡,后来也成功泡到了他。

    她看着远处,平静地说:“那倒也是。我以为他们很相爱。我听说过,两个人长久地在一起,这件事本来就反人性。”

    他不认可悲观的想法,又或者,只是对她和自己抱有希望:“活着原本就在追求超越性。人被动物的人性感动,同时追捧自己同类的神性。”

    “我以为没有什么是可靠的,完美也不存在。”

    左思嘉看着她的眼睛,以同样的平静回答:“可我们不能因此就混乱。”

    他是打车走的,她问他最近住在哪里。他给了酒店的名片。

    伊九伊目送左思嘉走,忽然说:“和你分开这段时间,我很痛苦。”

    左思嘉停顿了片刻,坐进车以前回答她:“我也是。”

    她看着他乘车离开,转过身去时不由得想,真好。她痛苦的时候,他也痛苦。

    左思嘉才下出租车,就接到酒店的电话。他加快脚步,一边随意应付,一边不情不愿地进了酒店。

    他回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另一层。

    左思嘉一路对照门牌号寻找,还没到,方之樱就跳出来了。小小的个子,锃亮的由头,狐猴似的男人蹦出来,高高兴兴地说:“思嘉,这里。”

    左思嘉走了过去。

    他进了方之樱的房间。

    方之樱是刚来的,行李都才送上楼来。他兴致勃勃跟左思嘉说旅行途中的事。

    在此之前,方之樱给他发邮件,让左思嘉知道了自己被当成引流工具的事。他本人被关注了一遭,连他那上次更新时间是七年前的微博都涨粉了。左思嘉知道自己脸长得还行,但小时候的视频被剪成短视频,配一些很有网感的文字,还是让他心生“玩尬的是吧”之感。

    沮丧之余,左思嘉也就回了方之樱寥寥数语。

    大概读出他当时的情绪起伏,方之樱陪他聊了几句。左思嘉这人实在是很好懂,私人的事情上缺乏心机。很快,方之樱就说服了他。

    其实,从左思嘉的视角来看,他也没有答应他,只是模棱两可,没有拒绝而已。没想到方之樱立刻就决定飞过来。

    半推半就,最终演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方之樱联系了一位指挥家,又邀请了一些刚好在本地的业界内的朋友。指挥家家里有很好的钢琴。左思嘉去那里演奏他拿手的曲目就好。给各位前辈听一听,也算为将来在国内和华人圈子里发展铺路。

    之后,他要准备举办新的公演。

    比赛的奖金是小数目。公演才是最赚钱的。

    以前在老师的教导下吃透了套路,时隔这么久,恐怕又有了很多不同。得跟上新的潮流,得了解新的喜好,技巧也要更加操练起来。

    他们先去的演奏会。

    虽然只是在别人家临时决定的表演,但在场的人含金量都很高。

    很长一段时间,左思嘉没在别人面前表演过,心情难免有些紧张。他按照以前的感觉演奏了一下,自己也说不上来好或者坏,但和以前的水平和他往常接触的青年音乐家相比较,他还是有信心的。

    看到行家里手好的反应,他松了一口气。

    安心之余,又有点怅然若失。

    方之樱尤其感到骄傲,站起来鼓掌,回过头替他确认其他人的感受。

    吃过晚餐,他们走出去。对方想叫司机送他们,方之樱说已经跟酒店预约了车。光出院子就走了好一阵,到了外面,左思嘉站在路灯下,但没看到酒店的车。

    方之樱说:“我没叫啦,都是骗他们的。你喜欢散步吧?”

    左思嘉还挺意外的,没有想到他会知道。

    方之樱替他解答疑问:“你小时候上广播说过呀。”

    “这段时间没怎么走。”

    “因为要练琴?”

    “对。”每天要花很多很多时间去练琴,“而且,最近……”头有时候会痛。

    “偶尔走走嘛!”方之樱跳起来,亲热地挽住他的脖子。但假如他想挽着左思嘉的脖子走路,左思嘉就得歪着身子,这样对脊椎不好。

    “你很了解我?为什么?”

    方之樱喜滋滋地说:“我对赚钱的人都是很感兴趣的。你还去攀岩了吧?背肌不错!没伤到手真是万幸!力量变强了,我感觉,如今的声音变得更有力了。”

    ……

    很晚了,附近又非常荒凉,两个人走着走着,突然遇到一片路边摊。很奇怪,道路中间横空出现一大堆小吃摊。后来想想,应该是货车司机开到一半,能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的地方。

    他和方之樱一起吃烩面。

    左思嘉很久没吃过路边摊,料想方之樱也是。方之樱表现得很做作,但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吃得很开心。

    方之樱边吃边和左思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你很有想象力。我知道,有的曲子,你都是听从你老师的指导。但是,你能把她想要的效果传达出来,这就是你的才能。”

    左思嘉感觉方之樱像在催眠他,不过,这样也好。

    他明天计划去试着约伊九伊吃早午饭,之后还要和他的前心理医生现咨询师碰面……

    方之樱说:“不行不行。先别想别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现在要练习。明天我们就回国吧!哦对了……你的护照和签证没问题吗?走吧走吧!”

    左思嘉说:“我以为起码要下周。”

    方之樱说:“时间很紧张!”

    左思嘉不说话。过了一阵,方之樱也放软了态度,换回磕磕绊绊的普通话,妥协说:“最晚下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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