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七七对着通讯器下达指令：“紧急代码1-306， 诺亚方舟警备军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全部在东磁场墙集合！”
同时和她一起奔赴磁场边界的苏坦星人也叽里呱啦对自己人道：“给医护人员带上空间传送装置，二十秒后进行传送，一秒钟都不要差！”
“磁场内外护卫队埋伏，所有人高度戒备！”
符尘早已跟随另一个苏坦星人离开， 前往苏坦星设置在人类过渡基地的军备总站， 这会儿声音从尧七七的手机中传入：“准备好了， 随时可以开始。”
磁场墙看不见摸不着，但尧七七站在这儿的时候，脸上细软的汗毛感受到了微微压力， 发丝也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倾动。
她眼神灼灼，看着周围蓄势待发的蓝星人和苏坦星人， 举起手机：“开始！”
话音刚落， 本不可见的磁场墙泛起波澜， 豁然从中间破开一个小口。
就在小口向周边蔓延的同时， 三五个身穿制服的身影凭空出现， 两名医生在持械护卫队的护送下完成了空间传送，正马不停蹄地往磁场墙赶来。
然而没有人松一口气， 正相反， 所有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扣在扳机旁的手指微微发力。
“诺亚方舟罪恶之船！滚出苏坦星！”
“还我和平！还我家园！”
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凭空响起，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四周霎时间挤满了苏坦星人！
“火力掩护！”尧七七和苏坦星指挥官同时下达命令。
诺亚方舟警备军和苏坦星护卫队同时开火，用密集的火力为加速赶来的医护人员构建起一个屏障。
医护人员佝偻着身子，怀中紧紧抱着医疗箱，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赤沙土里， 耳边咻咻的激光弹声几乎是擦着脸颊掠过。
与这边不同， 主和派的火力全部集中在磁场墙越来越大的缺口处， 想要集火打出一个突破口， 抢先从医护人员前面绕进磁场中。
因此他们并不在意医护人员的生死，所有武器一股脑儿往前面招呼，大有一副打一个不亏打两个血赚的架势。
不只是武器科技上的差距，还有火力和观念的差距。磁场墙内的警备军和护卫队逐渐开始吃力，磁场墙外埋伏的护卫队也开始负伤，甚至是死亡。
尧七七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踉跄赶来的医护人员，和已经逐渐开到半人高的磁场缺口。
五分钟，为什么是五分钟？为什么那个孩子不将代表友谊的花送给诺亚方舟的联合领导，而是送给秦子姗等人所在的职业方队？
因为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让孩子炸死人类，以人肉炸弹的形式造成恐怖伤害！
五分钟，可以让所有人类撤离。孩子爆炸，苏坦星和蓝星的合作以一个孩子的生命为代价告吹。
五分钟，也可以让人类的医护人员迅速作出反应，进行简单的观测后，选择打开磁场墙，让苏坦星的医护人员进来。
只要磁场墙打开，埋伏在磁场墙外的主和派就会立刻发动进攻，从磁场墙的缺口进行突破，发动对诺亚方舟的进攻。
要么人类灰溜溜离开，要么人类遭遇重创。
无论人类做何选择，主和派都会是赢家。
尧七七的目光穿过枪林弹雨，望向正在振臂指挥的主和派指挥官。恰好对方也望了过来，两两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怒火。
“抓住医生！”主和派指挥官脸色阴沉，她没想到愚蠢的人类会反应过来，并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密集的火力防御。
如果只是人类的火力也就罢了，偏偏苏坦星护卫队的武器比主和派还要精良，这两者结合，导致他们的计划已经产生了超过十秒的误差。
她眼神凌冽，头上的两根触角如天线一样高高竖起，语气冷得像冰：“绝不能让医生进入磁场墙，必要时，直接诛杀！”
如果他们不能突破磁场墙，那么里面的炸弹必须爆炸，他们绝不能让诺亚方舟破坏星际和平！
突袭队一分为二，一队继续进行强攻，另一队则开启防御系统，冒着战火往医生方向挪去。
他们的飞行器周围裹上了一层蓝色的力场防护罩，密如秋雨的炮火被防护罩牢牢抵挡在外侧，让他们得以游刃有余地靠近医生。
“加大火力。”尧七七脸色铁青，手心里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指甲嵌进肉里，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对面火力加大了！”主和派副官皱着眉头，双手在控制屏上操作了一下，有些意外，“但是是针对突击队的火力加大了！”
指挥官冷嗤一声：“果然不出所料，蓝星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生物。比起那个孩子的生死，他们自然更担心蓝星人和诺亚方舟可能遭遇的重创！”
她嘴角勾起笑来，声音干脆：“后卫队跟我去拦医生，突击二队合并一队，专注进攻磁场墙！”
“是！”
场上状况再次发生变化，强攻磁场墙的突击队更为咄咄逼人，有力场防护罩的飞行器一马当先，如盾牌一样抵挡着炮火，掩护突击队进攻。
而刚刚一直在后面指挥和接应的后卫队，也开始迅速移动，向艰难前行的医生们靠近。
指挥官看着屏幕上尧七七等人凝重的表情，不由得轻松一笑，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她眼神不经意间落在医生和其身边武装完备的护卫队身上，指尖一勾，飞行器压低，准备率先发动攻击。
可就在这一眼之间，她突然心口猛地一缩，刚刚还靠在椅背上的脊梁瞬间挺直，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心跳的起伏蔓延至全身。
——那个从头到脚武装完全的护卫队队员，为什么这么高？
飞行器居高临下的观测让身高显得无足轻重，可是当她不断靠近那队在枪林弹雨中蹒跚的护卫队时，才陡然惊觉哪里不对劲。
苏坦星人普遍一米五，只有少数身高超过一米六——那么那个鹤立鸡群的一米七八是谁？！
“撤退！撤退！”她尖叫起来，抓起通讯器竭力大吼，“是圈套！”
然而已经晚了。
抱着医疗箱的医生突然停下，手中的医疗箱打开，里面没有任何医疗用具，有的是一架电磁脉冲炮！
两边的护卫摘下面罩，其中一个正是万一！
她迅速抬起手中的爆能枪，直指飞行器的底部！
轰！
等离子束从枪口倾泻而出，一股巨大的能量直接将飞行器掀翻，震荡让飞行器的外壳化为齑粉，从内而外的爆破开来。
及时从飞行器上跳下来的指挥官落在副官的飞行器上，望着自己连渣也不剩的飞行器，头顶的两根触角不自觉地颤动着。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与此同时，正在突袭磁场缺口的突袭队已经全员靠近磁场墙。他们收到了撤退的指令，但眼下距离缺口只剩分毫，他们根本来不及调转方向，一头扎进磁场墙的缺口中。
“不！”指挥官纯黑色的瞳孔看不到变化，但左右两侧的眼皮却绷得紧紧地，一眨不眨瞪着磁场墙的方向。
轰——！
爆破声震耳欲聋，那些冲向缺口的突袭队悉数撞上磁场！强大的电磁干扰让他们的载具、武器全部失灵，发射来的弹药系数爆破，炸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尧七七绷紧的嘴唇终于呈现出了些许血色：“配合万队，阻止指挥官撤退！”
“是！”
她微微抬头，再一次对上了指挥官的视线。而这一次，唇角上扬的，是她。
*
“医生来了！”
随着一声呼喊，围绕着孩子们的医生连忙让开一个缺口，让苏坦星的医生冲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卢凯泽。他在符尘的要求下，调用了三十架机器人，前往西磁场墙进行接应。
东磁场墙的武装完全是迷惑主和派的诡计，让他们误以为人类会在东磁场墙武力接应医生，从而将所有火力集中在东磁场墙，忽略了西边的动向。
而实际上出现在墙外的医生和护卫队，是苏坦星和诺亚方舟最顶尖的警备军，目的就是引出指挥官，将她生擒或者击杀。
东磁场墙自始至终都不会破开，那看起来像是开口的效果，是符尘和苏坦星人合力完成的全息投影。
真正的医生则在西磁场墙完成空间传送，卢凯泽的三十个机器人会伪装成运送货物的装甲车，将医生牢牢防护在里面，迅速转移进墙内。
十分冒险的计划，但幸好成功了。
苏坦星的医生冲上去，跪伏在地上，眼睛倏尔瞪大：“你们竟然已经开始做开膛手术了？！”
眼前孩子的心口已经割开了创口，陈思白呼吸稳健，手中的手术刀没有丝毫颤抖，丝滑地将包裹住装置的肌肉割开。
苏坦星医生倒吸一口凉气，他以为人类只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却没想到一刀就能看出陈思白的真功夫。
而这只是他们短暂学习了不到三十秒苏坦星人体构造，临时抱佛脚的效果。
“我来接手。”苏坦星医生看着倒计时，脸色也立刻凝重起来，从医疗箱中拿出自己苏坦星的医疗器械。
秦子姗握着孩子的手，安抚他的情绪，眼睛却不由自主盯着血淋淋的创面，心脏狂跳。
她这还是第一次参与手术，更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鲜血淋漓的场景。与尧七七等人不同，她第一次考试的时候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没能经历。
而好孩子培训中心考场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打工人模拟器，真正凶险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她身边。
“擦汗。”陈思白温柔的声音响起，将秦子姗从晕眩中拽回。
秦子姗吞口唾沫，抬手擦去陈思白额头的汗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抖得不像话了。
“炸弹拆除！”
“拆弹专家！”
“血压降低，心率升高，输血！”
“稳住，秦子姗，注意数据。”
秦子姗像是绷紧了的琴弦，弹奏出来的声音铮铮作响，眼睛在几个仪器上来回望着，嘴里不断报出数据。
苏坦星医生和人类医生的合作逐渐默契起来，刚刚还飙红的数据，转眼间稳定，孩子的生命体征恢复正常。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进行手术的收尾工作。
苏坦星医生早在这场条件简陋的户外手术中，对人类医生的敬意达到了高峰。他一边将孩子的脏器归位，一边详细而耐心地向几人说明着苏坦星人的身体构造，和注意事项。
秦子姗也专注地听着，她手心的汗已经不知不觉干透，血液和脏器也不再令她晕眩。相反，她竟能很快将苏坦星医生的话，和之前半个月里她学到的东西结合起来，理解了十之七八。
“秦子姗，你来。”陈思白将缝线交给秦子姗。
在高科技的加持下，缝线并不像古人类时代那么严谨和繁琐，只需要将专用的器械以适当地操作方式放在创口，就可以进行伤口缝合。
据苏坦星人说，尚未普及的尖端医疗器械，已经能做到用医疗光束加速细胞再生重塑，以此用于术后恢复。
但对于刚开始学习医疗知识的秦子姗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好。”她接过仪器，回忆着半个月里所学的内容，将数值调试到合理范围，开始一点一点缝合孩子身上的伤口。
没有人说话，只有机器运作的声音，和众人努力压低的呼吸声。
人类医生和苏坦星医生都盯着秦子姗的手，注视着她的操作。一道道炽热的目光刺在秦子姗身上，她却浑然不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子姗的机器离开孩子的身体：“完成。”
孩子迅速被苏坦星人转移，人类医生和苏坦星医生对望片刻，异口同声：
“手术成功！”
所有人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不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为拯救了一个孩子生命，感到的自豪与宽慰。
炸雷一般的大笑声、击掌声和拥抱声贯穿耳膜，这才让秦子姗挺直的腰微微颤动，一下子弯了下去。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刚刚还稳稳操作的双手，这会儿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害怕，看着满手的鲜血，想起刚刚那不断跳转的倒计时，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距离死亡那么近。
可是她心里又升起一抹微妙的兴奋。
这股兴奋压抑在她的心口已经多年。马斌为她交学费，让她免于辍学的时候没有出现；诡异降临几天前，自己被电影学院保送的时候没有出现；上个考场加这个考场让她积分暴涨时，也没有出现。
她好像早就忘了这种新鲜刺激的兴奋是什么滋味，让她从头到脚战栗得酥麻，明明眼眶含泪，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恍惚间，好似活过来的不只是那个孩子，还有她。
“干得不错！”陈思白温柔笑着，拍拍秦子姗的肩膀，“医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好儿学，我对你寄予厚望。”
秦子姗泪眼婆娑，却张着嘴大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泪花儿飞溅：“是！”
一边的卢凯泽也松一口气，掏出手机给符尘和尧七七发去喜报，又马不停蹄地赶回诺亚方舟，将三十个机器人还回去。
临走，他瞄到广场角落一个人影好像很眼熟。
嗯？
好像是马斌？
“逆徒！你给我滚回来！”袁博士的声音从机器人内置的通讯器中传出来，“还有万一陈思白，尧七七符尘，你们都给我滚回来！”
卢凯泽一哆嗦，苦着脸给尧七七和符尘发去的喜报下面加了一行字：“回来挨骂。”
他们所有行动都是自作主张，没有经过任何批准。
他控制起三十个机器人围在自己身边往诺亚方舟赶去。心里则盘算着这几个机器人能不能组装一个高达，把他们都护在中间，以此来躲避袁博士的飞毛腿和来教授的风火轮。
早把马斌忘在脑后了。
角落，马斌看着孩子被抬走，医生们欢呼，这才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的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脸色和唇色也白得怕人。
马建赶紧去扶，马斌摆摆手：“别，别动我，站不起来了。”
马建只好也坐了下来：“哥，嫂子真倔，你都那么生气了，她都不跟你走。”
“去你的。”马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声音沙哑软弱，几乎是蚊子叫，“你嫂子那叫，那叫……医者仁心！”
“找对象，就要找你嫂子那样的，善良，懂不？”他恢复了点儿力气，眉峰一扬，汗水顺着眉毛往两边滑去。
他手里攥着一个吊坠，那是他发完脾气后跑到集市上随便买的纪念品。只要手术有一点儿问题，那个装置有一点儿爆炸的可能，他就会立刻冲出去将吊坠丢给秦子姗，让她提交物品脱离考场。
“小龙呢？”他将吊坠揣回裤兜，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不料撑住地面的胳膊抖得跟蜂鸟振翅似的，只好作罢。
马建老实交代：“你让我俩先跑，他就跑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去哪了。”
“怂货！”马斌嗤笑一声，咧咧嘴角，“看你嫂子，临危不惧，那炸弹离脑门不到二十厘米，照样稳如泰山！学学！”
说是这么说，他自己也心虚得直打哆嗦，就着马建的肩膀试了好几次，愣是站不起来。
得，且坐着吧。
“哥，我们真的要在这儿继续待下去？”马建挠挠头，“你看这架势，估计真得打起来。我看小龙说得对，咱趁早抽身，拿着钱回学校最好。”
马斌怎么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囫囵抓了抓头，下意识看向远处人群中的秦子姗。
秦子姗正站在陈思白旁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笑得很开心。她长得一张好看皮囊，可现在风尘仆仆，头发散乱，灰土黏在她脸颊的血滴上，被她随手抹开，遮住了细嫩洁白的皮肤。
可马斌就是挪不开眼，从混乱嘈杂的人群中一眼锁定，跟着秦子姗弯起的眉眼一起，嘴角勾起一个傻笑：
“你嫂子都不怕，你哥能怕吗？”
“放心，这个考场大有搞头。咱兄弟几个高低捞一笔回去，省得小龙一天天往学生会跑，为了几个破积分跟宋志鹏那帮人低声下气！”
“我靠你嫂子看过来了，给我挡住挡住！别让她看见我！妈的搞了一身灰，走，扶我回去洗澡去。”
秦子姗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角落，刚才明明感觉有视线从那边传过来啊？
“这是你那个小男朋友的吧？”陈思白捡起地上的手机，递给她，“眼神挺不错的，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到炸弹，反应也挺快的。”
能在洗牌中锁定自己要的牌，可不眼神儿好么？精通上百种酒桌游戏无一败绩，可不反应快么？
秦子姗接过手机，打开检查有没有摔坏，却在锁屏屏保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那是她的背影，向橙色的天空望去，绿色的长发在逆光中化为剪影，阳光给她的身影铺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像是她在闪闪发光。
什么时候拍的？她不知道。
马斌的手机有密码，四位数，秦子姗犹豫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前三位。可即将输入最后一位的时候，她指尖一抬，猛地按了关机键。
“走吧，袁博士他们在叫我们了。”陈思白拍拍手。
“好。”秦子姗将手机揣回兜里，不再去看。
*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袁博士一瘸一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气得小老头脸色通红，四只眼睛瞪出血丝来。
还不解气，飞起一脚踹在卢凯泽的小腿上，杀伤力为零，侮辱性极强。
尧七七几人一字排开，乖乖低头，接受袁博士的暴风怒吼。
“尧七七，谁给你的紧急口令？你一个桃源区警备队队员，敢调动诺亚方舟警备军？！”
“符尘，谁给你的全权代表诺亚方舟技术部门的权限？我怎么不知道？诺亚方舟联合领导怎么不知道？”
“卢凯泽，三十个机器人你是说调就调，研究所八个助理拦不住你，你要飞啊！”
他气得挨个给这几个人一人一脚，轮到秦子姗却瞬间柔和：“还是我们姗姗最乖，这次记大功！大功！”
秦子姗乖巧笑着，忽略了尧七七三人投来的锐利眼神，挨夸不忘带上自己的老师：“都是陈医生教的好。”
“哼！”袁博士瞪了一眼陈思白，“反应倒是迅速……但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苏坦星医生来之前就擅作主张开膛手术，真以为自己是龙傲天转世自带系统了？！”
几人同时看向卢凯泽，眼神谴责：你到底给老头教什么了？！
卢凯泽望天，望地，啧，空气中飘浮的灰尘还是蛮好看的。
轮到万一，袁博士毫不客气，飞起一脚踹过去，不解气，又补了一脚：“擅自行动！泄露代码！自作主张！带着他们乱闯！”
“你们有几条命可造的？要是主和派没上当，在西边也布防了呢？要是对对方的火力预估错误，指挥官飞行器上搭载更高强度的武器呢？”
袁博士骂得呼哧带喘，越说越气，可四只眼睛里分明浸了泪光，后怕让他的声音都颤抖不少：“要是那孩子救不活，炸弹爆炸了呢？”
“你们几个孩子要是死在外面，你们让我们怎么……”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他转过身去，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
几人垂下头，脸上都挂着几分歉疚，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都是我的问题。”万一站出来，声音沉重，“我让陈思白去的现场，也是我让尧七七他们布控的，是我没有提前打报告擅自行动，我会接受一切惩罚。”
“不，是我自己去的现场。”陈思白柔声接话，不容置疑，“其他区的医生是我调来的，开膛也是我决定的，跟万一没关系。”
尧七七几人也张嘴，刚准备说话，被袁博士一个眼神瞪得憋了回去，又默默低头。
“哎哟，行啦！光会吓唬孩子们！”来教授看这边骂的差不多了，才悠悠端着茶杯出场，一张嘴说话一张嘴喝茶，合理分配，“我看他们这次行动挺顺利的，事急从权，那个时候打报告，咱们都死了算了。”
袁博士瞥她一眼，冷哼一声，嘴里不轻不重地嘀咕：“这会儿跑出来当好人，呸！”
来教授不理他，只仰着脑袋微笑，三只眼睛从几人身上依次扫过：“大家都挺有本事的，挺有能力的，平时真是大材小用了。”
尧七七几人隐约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看向万一和陈思白，却见那俩人早就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既然如此，想必平时工作量都无法满足你们吧？警备队训练场，卫生部医药库，还有中控室和研究所的三十六个房间，都挺需要打扫的。”
“你们这么大精力，应该不需要别人帮忙吧？哦对，应该连机器都不需要吧？”
万一嘴角抽搐，强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其实我们平时也挺忙……”
话没说完，来教授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让她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再说，那可就不止这几个地方要打扫了。
“袁博士，来教授。”外面有人敲门，声音严肃，“诺亚方舟联合代表将桃源区区长叫过去了，苏坦星人也在。”
袁博士和来教授脸色一僵，回了句“知道了”。
万一拧眉：“应该是今天这件事吧，我去解释，如果有什么问题，责任在我。”
“我也去。”陈思白理了理衣领，往前一步。
却不料袁博士和来教授双双摆手：“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们这个级别，联合代表才不会见你们呢！”
说着，袁博士伸手推动来教授的轮椅，往外走去：“这事儿你们不用管了，赶紧滚去打扫卫生，等我们回来要是还没打扫干净，看我不踹飞你们！”
眼瞧着两人走出门口，陈思白突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主和派已经连续两次发动进攻了，我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合作的问题吗？”
“他们的态度很明确了，人类真的要做别人历史的罪人吗？”
袁博士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陈思白迫切地望着他的背影，期待他和来教授说点儿什么。
但没有，两人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
蓝星人和苏坦星人联手拯救一个无辜孩子生命的新闻迅速传播了出去。主和派利用孩子制作人肉炸弹，连续两次发动袭击的事也让“反战联盟”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试图狡辩，但是无限发酵的舆论将他们的苍白的解释死死压住。
主和派的指挥官和副官全部在袭击中死亡，剩下寥寥几个被活捉的，也都上了军事法庭，遭众人唾弃。
那孩子的家人嚎啕大哭着接收电视采访，狠狠扯下自己衣领上别着的“反战勋章”，踩在脚底：“蓝星人是善良、友好、和平的生物！我们信任他们，苏坦星人应该和蓝星人合作！我们是手足兄弟，不该自相残杀！”
反战联盟遭遇重创，主和派没了主心骨，一连多日不再发声。原本充满争议的合作，也在这件事的推动下，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苏坦星等三个星球进入战备状态。
与此同时，卢拉星开始倾倒第二批污染物。
“你们看看这个。”符尘拿着一个苏坦星的通讯器，将它连接全息投影。
画面中，赫然是卢拉星倾倒第二批污染物的新闻。
“卢拉星对其他星球的规劝视若无睹，执意继续倾倒太空垃圾。日前，苏坦星等三颗行星已经宣布断绝与卢拉星的贸易往来，旅游部等相关部门发布二十三份文件，建议民众近期不要前往卢拉星旅游。”
画面一跳，各星球居民接受随机采访，纷纷发表对卢拉星倾倒太空垃圾的看法：
“多个星球都已经出具了更优的解决方案，我不明白卢拉星为什么固执己见！也许对于他们来说，金钱远远比可持续发展更重要！”
“对于那些无耻之徒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遭报应！”
“啊？不知道这个事情啊……不会吧？这有什么危害吗？没有吧？”
“人家能倾倒，就说明各项数值都已经稳定下来了，不会造成什么危害。某几个星球咄咄逼人，追着这点小事不放，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尧七七几人看得生理不适，脸上的愠色越来越深，拳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捏紧了。
符尘调了一下进度条，将画面落在卢拉星的采访上。
“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的家园会是第一个受到伤害的！”卢拉星人高举横幅，在街头游行，“请卢拉星决策者听到我们群众的呼声，停止排放！”
几人一愣，继续看下去。
“连人民的身体健康都不能保障，连民众的呼声都不能听到，只会跟在其他星球屁股后面做应声虫的卢拉星决策者，到底还能不能好好统治这个星球？我深表怀疑！”
“卢拉星决策者已经逐渐失去了民众的信任，请将我们干净美好的宇宙还给我们，不要一错再错！”
符尘将视频关闭：“这是陈医生给我的，希望我在明天的区长选举大会上，播放出来。”
“你们怎么想？”
尧七七和卢凯泽面面相觑，陈思白这招实在是太冒险了。且不说调换区长选举大会的视频资料是怎样的重罪，就说妄自传播这些视频，公然反对诺亚方舟联合领导的决策，都够她喝一壶。
可看了视频，陈思白的理念众人却完全了解了。
卢拉星的民众也在反对倾倒污染物，他们不仅是无辜的，更是受害者。苏坦星等多个行星向他们发起战争，最终受苦的还是普通百姓。
打，战争带来的痛苦不分星球。
不打，卢拉星决策者的丑恶嘴脸令人作呕。
漫长的沉默中，秦子姗的声音轻轻响起：“我们能做什么呢？”
几人看向她。
她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衣服，眼神划过尧七七：“以后这种没意义的会议不要叫我参加了，卫生部很忙。”
说完，她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马斌差点儿追出去，想起他俩还在冷战，顿住脚步，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头发。
五十九，六十。一分钟到了，她应该走远了，冲。
张小龙和马建自然紧随其后。只留尧七七三人低头不语。
不可否认的是，秦子姗说得对。
他们三个参加了几场考试，破解了几个谜题，拯救或者终结了几个生命，便有些沾沾自喜，眼高手低了。
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决定开战与否，能决定人类，苏坦星，卢拉星，乃至整个星际的命运呢？
尧七七突然笑出声来，眼睛微抬，看向符尘和卢凯泽：“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进入考场的身份，从来都是外来者？”
普思顿精神病院的志愿者，梦幻游乐场的游客，INFINITAS图书馆的探索者，女贵村的背包客，好孩子培训中心的销售员。
每一个都不在局中，像是凭空出现的穿越者，冷眼旁观着事态发展，从蛛丝马迹中理清这里的故事，然后或拆穿，或缝合，或维系，或推翻。
所以他们下意识将自己从故事中摘出来，用名为理性的冷漠去观察和判断，替别人做出所谓的最好的选择。
可是在这里，在诺亚方舟，他们经历了半个月的生活。这里的文化和他们的世界高度相似，甚至有可能就是他们的未来。
而袁博士、来教授、万一、陈思白、莫伊，包括和马斌等人相熟的赌鬼，都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一次，他们不是局外人，像是坐在观众席上的观众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剧本，他们入局了。
尧七七站起身，活动活动肩胛骨，脖子转得咔吧咔吧响：“这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我们就先摒弃那高高在上的控制欲，随波逐流一次吧。”
“怎么能叫随波逐流呢？”卢凯泽笑了笑，也伸了个懒腰，“这叫生活，对吧符尘？”
符尘缓缓抬头，举着手中的通讯器：“那这个……”
话还没说完，尧七七和卢凯泽就双双打着哈哈快速撤退：“哎呀今天吃什么好呢？”
“突然想起袁博士叫我，我去一趟哈。”
符尘：所以说得好听，结果只是把难题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了对吗？
空荡荡的房间，符尘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通讯器，无奈笑了笑。
站起身，他将通讯器揣进兜里，往中控室的方向走去。
第172章 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中控室， 数百个虚拟屏幕闪烁着莹蓝色的光，符尘独自坐在正中间，将音量关闭。周围一片沉寂。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光是听着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就能感受到一股难忍的怒火， 恨不得一脚砸穿诺亚方舟的金属板， 从桃源区掉入楼下的巴区。
符尘睫毛微沉， 脚底一蹬，将转椅旋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门口。
就在转椅平稳的瞬间， 门轰然打开，怒火冲天的陈思白闯了进来。
符尘抬头， 眼神示意外面拦不住陈思白的几个学徒先离开， 自己则扶着扶手站了起来：“陈医生。”
“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 将视频播放出来？”陈思白气得面色通红， 但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温和， 只是略显急促，“民众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他们必须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
符尘还没说话， 轮子在钢板上前行的声音便从两人后方传了出来。
“是我不让他放的。”来教授仰着脑袋， 两只眼睛低垂，凝视着手里的茶杯， 摇着头吹开茶杯上的浓雾，第三只眼睛却严肃地盯着陈思白，“你知道你违反了多少条律法吗？”
“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符尘和你都要坐牢！”
“陈思白， 你太狂妄了！”
陈思白双目血红， 牙关颤动， 因说话急促而发音模糊：“来教授，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一旦开战，不止卢拉人，连苏坦星人也一样要遭受无妄之灾！”
“我们在拯救蓝星人。”来教授眼神不变，声音清朗，“我们别无选择。”
陈思白颓然地看了一眼符尘，又无声地与来教授对峙，直到心中的怒火和悲愤再也压抑不住，甩下一句：“我们会有选择的！”
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远去，符尘转过身，站在来教授的身边微微低头。
来教授瞥了他一眼，声音似乎苍老了几分：“你也这么想吗？”
符尘沉默片刻，摇摇头。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说，他是支持苏坦星的。
马斌和其他大部分蓝星人，下意识将苏坦星的处境代入了大污染事件之前的自己。卢拉星的恶行早在蓝星的大污染事件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人们义愤填膺，大有一种新仇旧恨一起算的架势。
符尘并不例外。他对卢拉星所作所为的鄙夷不比对大污染事件前的某几个国家少，因此对于他来说，苏坦星等星球发起的战争，可以算是正义之战。
然而看出他想法的来教授却认真地看向他，一字一顿：“我们不是苏坦星，当年的那几个国家也不是卢拉星。符尘，记住我说的这句话。”
说罢，也不管符尘听没听懂，便自顾自驱动着轮椅离开了中控室。
符尘站在原地，低垂的眼眸透出几分惊诧，注视着来教授越发消瘦沧桑的背影，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坐回座位，双手不自觉合十，两个大拇指相互缠绕着，将那句话想了一遍又一遍。
*
诺亚方舟联合代表会议，袁博士和来教授坐在两边揉着脑袋，望着站在中间的陈思白，头疼欲裂。
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强？在桃源区闹也就算了，居然还闹到联合代表会议上来！
原本这个会议是选择各区职业代表去和苏坦星人交流学习的，陈思白作为桃源区的医学代表出席。
可轮到她发言的时候，她却旧事重提，将没能在区长选举大会上播放的视频拿到这里放映，引来议论声一片。
“所以我强烈要求联合代表再次展开决策会议，重新决定是否要参与到别的星球之间的战争中去！”
联合代表们脸色凝重，礼貌性地看向桃源区代表，示意她来解决。
“陈医生，这件事已经经由联合代表大会决议，全票通过。”桃园区代表盯着陈思白，眼神没有侵略性，但却十分坚定，“你知道全票通过是什么概念吗？”
当然知道。陈思白咬住下唇，面无血色。
全票通过意味着这件事绝不会再拿出来重新决议，更不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而产生动摇。
“如今诺亚方舟已经无法支持长期航行，苏坦星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那如果不是呢？”陈思白猛地抬头，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声音发颤，双拳紧握，“如果诺亚方舟还有航行的可能呢？”
议论声渐响，各区代表蹙起眉头，参议人员交头接耳，袁博士和来教授也不由自主地轻声交谈。
“肃静。”
桃源区代表盯着陈思白：“陈医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代表大会进行了十次，各区专家学者进行了无数次的讨论，都没有办法解决诺亚方舟的航行问题。难道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陈思白梗着脖子，眼神划过袁博士和来教授，余光扫过万一，沉了沉心，强行忽略几人脸上的忧虑，大声道，“蓝星的科技水平无法维持诺亚方舟航行，但苏坦星可以！”
“苏坦星这两日正在紧锣密鼓地改造诺亚方舟，只要我们的技术人员进行一些数据更改，就能让他们无偿迭代我们的科技。”
“前去进行交流学习的代表，也可以趁这个机会……”
她顿了顿，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牙齿咬住了上嘴唇的一块死皮，说话间死皮断裂，血液涌出：
“窃取苏坦星的技术和能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陈思白站在中心，迎着所有人或鄙夷或愤怒或惊叹的目光，纤细的身体轻微晃悠，眼前阵阵发晕。
可她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原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她知道这个提案可以说是卑鄙，但是事已至此，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样一来，诺亚方舟就可以继续航行。至于之后苏坦星和卢拉星是否还要开战，一切都与蓝星无关了！”
代表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桃源区代表几乎气笑了，伸手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几度：“你是说，为了不做战争的导火索，我们就可以做背信弃义的小偷，是吗？！”
“陈思白，你为了名义上的正义和清白，要去做不清白之事，不正义之事，是吗？！”
接连的诘问让陈思白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张皇地看向周围的人，想从他们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赞同。
可是迎面而来的只有嫌恶和指责。无数食指抬高降低，指尖隔空在她身上戳出几个大洞。那些变幻莫测的视线好似一个个探照灯，从四面八方射来，将她牢牢围困，让她无处可逃。
桃源区代表的冷脸，其他各区代表的摇头，不同语言的议论，都尚且没能让陈思白高耸的头颅垮下去。
直到她怀着最后一丝期待看向袁博士和来教授，却只得到了两人失望的叹息——
唉——
明明距离很远，但她却清晰地听到了这声叹息，砸在心头。
好像一块巨石落水，掀起巨大的波澜后，就是沉沉坠落，咕嘟嘟冒着泡，越来越重。
陈思白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去。晕厥前，她只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好像有什么人跨越桌案朝她奔来……
她没看清。
*
陈思白在大会上的大放厥词，让她失去了参与交流学习的资格。
也许是因为她在大会上晕倒实在可怜，又也许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联合代表们没有为难她，对外只是说她生病，将名额让了出来。
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三天后，前去交流学习的队伍已经出发。桃源区卫生部人数锐减，能有闲工夫照顾她的，只剩下秦子姗和莫伊。
“陈医生，喝点水吧。”秦子姗扶起陈思白，将她手上的针头拔掉，递上一杯水。
陈思白脸色很差，身体轻得像是一张纸，端水杯的手颤巍巍的，要不是秦子姗帮忙扶着，恐怕就要打翻了。
缓和了半晌，她才好像从飘浮的空中落到地上，思维和感官也重新回来：“万一呢？”
“万队代表桃源区去交流学习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唔……”陈思白还是有些迟钝，“袁博士和来教授也去了？”
秦子姗点点头。
这次交流学习的机会非常难得，几乎各行各业的都一起去了。留下来的要么是尧七七几人这种级别不够的，要么是没有相关培养需求的。
陈思白是唯一一个级别够，有培养需求，却留下来的。
“陈医生……”秦子姗面色沉重，望着陈思白因注射营养针而发青的手臂，一眼看去，能透过细薄的皮肤，看清下面的血管和骨骼脉络。
她的话卡在喉咙不上不下，但眼神却透露了太多，以至于陈思白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露出淡淡笑容：
“你知道了？”
“没事的。”她放下水杯，拍拍秦子姗的手，“基因变异的后遗症，五十个人里有一个人会癌变，这是人类需要承受的代价。”
莫伊原本就瘪起的嘴，如今更是忍不住嘴角向下抽动，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落：“陈医生，可以治好的对不对？我妈妈都能治好，你也可以的！”
陈思白轻轻笑着，揉了揉莫伊的脑袋：“当然可以治好啦。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又有苏坦星的高科技支持，这点小问题不在话下。”
看着莫伊的眼神又重新亮起，陈思白又柔声道：“莫伊，你现在也可以去外面帮忙了。现在卫生部缺人手，你可以去帮他们吗？”
“可以！”莫伊连忙抹去眼泪，眨巴着那唯一一只眼睛，乖巧懂事，“我这就去帮忙，陈医生你多休息休息，有我在，没问题！”
说完就慌慌张张往外面跑去，隐约还能听见她说“是陈医生让我来帮忙的”的声音。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秦子姗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没有莫伊那么好骗。陈思白身上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淋巴，从淋巴系统不断扩散，以至于现在身上的脏器没有一处是好的。
诺亚方舟上的医疗水平确实很先进，可以维持陈思白看似正常的生活。可是癌变带来的剧痛，以及癌细胞的侵略性并不会随之减少。
她难以想象，向来温柔的陈思白，究竟在淡淡浅笑下掩藏了多大的痛苦！
“苏坦星的科技……”她紧紧握着陈思白的手，声音艰涩，“也许可以……”
陈思白反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没用的，没几天了。”
“而且我也不想治疗了，你别告诉袁博士和来教授，还有万一，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秦子姗瞪大眼睛，这才明白过来。陈思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受治疗，她是放任自己的癌细胞在体内扩散，放任自己的身体孱弱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可是为什么？
陈思白靠在床头，脸上仍然挂着恬淡而温柔的笑容，却巧妙地绕开了话题：“你和你的小男朋友还没有和好吗？我看他每天都躲在卫生部附近看你。”
秦子姗一愣，低下头去，用手背胡乱擦掉眼角的泪水：“光看我有什么用？我去找他，他又不理我。”
自从炸弹事件后，马斌就没再搭理过秦子姗，秦子姗多次主动求和，马斌也视若无睹，就跟看不见似的。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魅力贬值了，却也知道作为一只金丝雀，她太不称职。那金主生气要换人，也是能理解的。
于是她也放弃了求和，只自顾自忙自己的事情。
陈思白拍拍她的手，露出过来人的笑：“人生短暂，不要等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秦子姗还没明白，明明在说陈思白的事情，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刚要问，却听陈思白不无遗憾地说：“刚失去时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甚至觉得也不过如此。”
“但是直到某一天，某个十分平常的一天。你看到日出日落，你看到潮起潮退，你看到天边飞过一只白鸽，看到远方跑来一条小狗……”
“然后你满怀欣喜地回头，却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而且再也不会有人了。”
秦子姗似懂非懂，她伸出手，想要为陈思白擦去眼角的泪水，却被重新握住手。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陈思白抬头看她，“我可能没几天了。我生长在诺亚方舟，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十分重要。”
“等诺亚方舟改建完成，它就要不复存在了，我甚至不知道是我先走一步，还是它先走一步。”
她轻轻摇头，阻止了秦子姗想说的话，只诚恳地说下去：“我只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多和它待一会儿。我知道去诺亚方舟卫生部跑腿的事情是你去，可以让给我吗？”
秦子姗心脏揪得疼，陈思白轻柔的话语化作一把把冰锥，直往心脏最薄弱的地方攮去。
眼前的人和她相处不到一个月，却让她感受到了十几年未感受过的重视、疼爱和温柔。她早已经将陈思白当作自己最重要的家人，又如何能拒绝这点小小的请求？
她哭着拿出诺亚方舟的新磁卡，递给陈思白，啜泣着求她：“再试试好不好？让苏坦星的科技再试试好不好？”
“说不定能治好呢？说不定呢？”
陈思白只是笑：“我累了，可以让我再睡会儿吗？”
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在秦子姗的脸上，一点点擦去她温热的泪痕：“对不起……对不起……”
秦子姗便知道了。
她耸动着肩头，强撑起一个笑容，给陈思白掖好被子：“我……我去……帮忙了。你要是醒来……按铃……”
说完，也顾不上陈思白有没有应下，就逃也似地捂着脸奔出房门，连莫伊的叫喊也管不得，直往卫生部外跑去。
她一路狂奔，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陌生的星球，陌生的天空，擦肩而过的是陌生的人，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容身之所，没有一个角落能让她放声大哭。
“姗姗？”马斌喘着粗气一把抓住她，汗浸的脸上满是慌张，“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卫生部的？你告诉我，谁，我去……”
话还没说完，秦子姗哭得更大声，浑身战栗着扑进马斌的怀里，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襟。
像是在冰天雪地中终于找到了一点温暖，秦子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声嘶力竭。
马斌头一次见秦子姗哭成这样，几乎自己也要哭了，手足无措地伸出胳膊，上下挥了挥，不知道该往哪儿落。
“姗姗……姗姗……”他急促地轻唤着，“不高兴了我们就不伺候了，我还有好多钱，我们不用工作，回学校了也不用看人脸色。”
“你要是不喜欢，咱就回学校，直接走，再不来这破地方了。”
他头一次感受到语言的无力，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不是不理你，我是不知道……哎呀都是我的错，要不你打我两下？”
“我这两天又赚了好多钱，全都给你发过去了，你收到了吗？我还能赚更多，我还能……”
秦子姗抬起头，泪眼婆娑。和电视剧里那些美女落泪的梨花带雨不一样，她是嚎啕大哭，红肿的面部和被汗水黏在鬓角的发丝，和好看两字一点边儿不沾。
“眼睛都肿了。”马斌小心翼翼地将她眼角快要扎进眼睛里的睫毛擦去，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轻。
“我不走。”秦子姗哽咽着摇头，“我不走。”
至少在陈思白……死前，她不会走。
那是她长这么大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她的长辈，她不走。
“不走不走。”马斌连声道，“谁走我抽谁，都不许走！”
秦子姗被他的话逗得想笑，嘴角又不由自主往下撇，眼泪更多了。
她喘着气从马斌怀中离开，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卫生部还有事，我还得去干活。”
马斌盯着她：“还要去？”
“嗯。”她点头，抬起睫毛看他，“能去吗？”
金丝雀短暂恢复了自觉。
马斌失笑，说的好像自己说不能，她就不去了似的。
但他仍喜滋滋接下了这个台阶：“如果你晚上陪我吃饭的话，就能。”
*
“八环。”
“八环。”
“七环。”
“九环。”
“脱靶。”
尧七七顿住手，将手中的枪搁下，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已经有自动瞄准的外设了，但是万一说过，战场上一切都有可能，不要过度依赖这些机器。
靠自己，才有无限可能。
这句话如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扎根，让她想起多年前父母第一次把她带到武馆时，说的那句“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别人”。
她太弱，她知道。
望着眼前不断移动的靶子，她重新举起枪，再次扣动扳机。
咻一声，激光弹直射出去，正正打中靶心。
“十环。”
身后响起掌声。
尧七七嘴角稍弯，摇了摇头：“打十次只能碰到一次。而且激光弹不需要考虑风阻力，已经算很差了。”
符尘走上前，站在她身边，将一杯水递给她：“上战场能自保就行。”
尧七七搁下枪接过水，嘴唇试探性地抿了一口，不烫，刚刚好。
“你也觉得蓝星人无法脱离战斗吗？”尧七七看他。
这几天符尘一直缩在中控室，所幸苏坦星人是对诺亚方舟的中央中控室进行升级，他才没被赶出来。
尧七七大约能猜到他在干什么，无非是建立模型，一遍遍用高强度的运算来模拟战争，看看苏坦星挑起战争后，这场星际战争会如何发展。
“结果如何？”
符尘侧目，看向尧七七打过的靶子。那些都是电子靶子，上面的弹孔在记录后就消失了，现在只有完好无损的靶子在左右移动，时不时传来电流声。
“来教授说过，星际战争的战场一般不会在某一星球的国土上，更多的是在太空。”符尘声音不大，在训练场中回荡，“但也不一定，打红了眼，谁也说不好。”
所以苏坦星更寄希望于卢拉星反击，让和平条约来制裁卢拉星，自己坐收渔利。
没有一个星球能经得住和平条约的制裁，这是众所周知的。
尧七七摸着枪，一言不发。符尘也只是站在一边，用余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眼眸，什么也没说。
空气十分安静，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逐渐远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冰沙来咯！”卢凯泽的声音打破沉默，也让两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开始寻找最近的逃生通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卢凯泽对冰沙简直执着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坚信冰沙不好喝是因为自己没有买到正确的好喝的款，而从未怀疑过制作冰沙的店面上挂着的“诺亚方舟销量第一”是骗人的。
他兴致勃勃地抱着手中的两杯淡黄色冰沙：“新品！据说仔细品，能品出鱼奶味儿。”
符尘本就病气的脸更添几分虚弱：“鱼……怎么会……有奶？”
鲸鱼吗？！
“所以才需要一款冰沙来填补造物的空缺啊！多好的理念，多先进的思想！我给你们一人买了一杯，老板都认识我了，打八折！”
尧七七勾起一抹看戏的笑容：“来例假了，喝不了冰的。”
“好吧。”卢凯泽有些丧气，将冰沙塞进符尘怀里，“符尘，好兄弟，来，和我一起干了这杯冰沙。”
符尘：我现在说我生病了还来得及吗？
两人相携喝下冰沙，三秒后双双白了脸，面色复杂地看着手中剩下的大半杯，默默开始寻找垃圾桶。
尧七七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洗手间，可以倒进水槽。”
“谢谢……”
终于意识到这家冰沙店不能再光顾了的卢凯泽垂头丧气，尧七七拍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
“对了，我刚刚看见陈医生了。”卢凯泽想换个话题，掩饰自己多次上当受骗的消费经历，“她好像去生态园了。那地方不是已经清空了吗？过渡基地是有动植物区的。”
尧七七皱眉。为了改造诺亚方舟，所有蓝星的资料、动植物都已经迁出，只有他们几个小碎催做善后料理工作可以进入，还更换了新的磁卡。
陈思白是卫生部的部长，这两天卫生部因为前段时间的主和派偷袭，还有不少病人要照顾，怎么可能来做这些小事？
“应该是从秦子姗那儿拿到的磁卡。”卢凯泽看出了她的困惑，道，“她们师徒关系很好，陈思白很看重秦子姗。”
“也许是对诺亚方舟很怀念吧。只是生态园有什么好看的，我现在路过那个地方都后怕！”卢凯泽连连摇头，上次秦子姗和莫伊擅闯生态园的事儿给他吓得够呛。
尧七七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不对在哪儿。诺亚方舟马上就要因为前往卢拉星挑起战争而不复存在，在此之前上来缅怀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她啜饮着手中的热水，将混乱的思绪压下去，转而问道；“马斌他们呢？”
“嗬，那几个社牛我真的服了。”卢凯泽惊叹连连，“他们的赌场开到苏坦星人那儿去了！”
“不仅如此，马斌还靠着一手功夫赊了个摊位，专门给苏坦星人卖蓝星纪念品，又打听苏坦星人的那边的文化，准备做一批苏坦星纪念品卖给蓝星人。美其名曰——促进两星邦交。”
“马建这两天就给他看摊子做买卖，他自己经营赌摊，估计赚了不少。我看他现在混得比咱们加起来都好。”
这要是等出考场，恐怕马斌的积分会一跃成为年级第一，而且是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那种。
尧七七并不惊讶。马斌是富二代，但也不是生下来就享清福的。他爸早年做生意血本无归，后来不知道哪个高人点拨，乘上了电商的东风，这才逆风翻盘，一跃成为暴发户。
而尧七七始终认为，这个高人不是别人，就是马斌。
赌不是什么技术，能赌赢也不是技术，能赌到别人求着和你赌，拿出全部家当和你赌，赌输了还心服口服，那才叫技术。
马斌就能做到。
这样的人，宋志鹏是不会看到他的才能的，那个人眼高于顶，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致命缺陷在哪儿。
“你不是老抓他赌？”符尘抬眼看向尧七七。
尧七七勾起笑来：“也不能抓急眼了，不然谁给我们送钱？”
刚知道尧七七在靠收缴赌资填充小金库的卢凯泽瞪大双眼：“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总之先不用管他们。”尧七七攥着杯子，感受着热量从掌心传遍全身，若有所思，“比起他们，我更在意另一个人……”
第173章 你们错得很离谱
交流学习回来的袁博士和来教授满面红光， 身后的万一也是热血澎湃。
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
那些尖端科技，那些先进的理念，全都如同一颗颗璀璨的宝石， 闪闪发光， 熠熠生辉。
那是人类以目前的发展水平远远难以达到的成就！苏坦星人愿意拿出这些来分享， 不仅证明了两星的合作和友谊十分坚固，更能让人类的现有的科技水平达到质的飞跃！
“陈思白呢？”平素还算沉稳的万一这会儿彻底忘了什么叫体面，眉飞色舞地东张西望， “我有好消息告诉她！”
袁博士和来教授左右瞧瞧，来接他们的尧七七等人全都在， 甚至连马斌哥仨也被秦子姗拽来了， 却始终不见陈思白的影子。
“陈医生应该去诺亚方舟了吧。”秦子姗回道， 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信守着不将陈思白患癌一事告诉众人的承诺， “她这两天经常去诺亚方舟，说是想和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好好儿告别。”
袁博士和来教授对视一眼， 脸上泛起的酡红稍稍褪下， 都叹了口气。
唉，那孩子……
还不等他们说话， 突然诺亚方舟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紧接着是震耳欲聋警报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警备军和护卫队立刻行动起来，将围绕在诺亚方舟周围的群众疏散开。
口令声， 脚步声， 呵斥声， 警告声， 还有盘旋在上空的警报声始终不歇，周围混乱嘈杂的人群好像漩涡一样，将几人紧紧包裹。
“发生什么了？！”万一眉头紧锁，瞬间将腰间的枪攥在手心，加入到维持治安的警备军中去，“桃源区警备队，疏散人群，避免踩踏事故！”
“尧七七，你去诺亚方舟问问出什么事儿了，有任何情况直接联系我。”
“是！”
袁博士和来教授也立刻指挥：
“卢凯泽，你和七七一起去看看情况。”
“符尘，用你的移动设备连接诺亚方舟的控制系统，查看监控！”
几人迅速行动起来。
秦子姗白着脸也要往诺亚方舟的方向去，被马斌一把拽住了手：“你干嘛去？那么大的警报声，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你……”
“陈医生在里面。”秦子姗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去。
马建和张小龙看向马斌：“哥，那边肯定出事儿了！嫂子可不能过去啊，要是有点什么……”
“呸呸呸！”马斌摆摆手，“说的什么晦气话，你嫂子不会有事的。”
说是这么说，他却闲不到三秒，又满脸愠色地朝人群中挤去：“我去看着你嫂子，你俩把摊给我守住了，别让人趁乱搞事情。”
“哥！”马建还想跟上，被张小龙一把抓住：
“建哥，斌哥都说了！咱还是赶紧去看摊位吧！”
拥挤的浪潮中，符尘盯着终端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当他将监控锁定一个人影时，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来教授。”他声音沉沉，将终端递到来教授的手中，不再说话。
来教授和袁博士只看了一眼终端屏幕，就脸色大变，声音颤动着嘶吼：“快！快！现在就去诺亚方舟！”
*
诺亚方舟里，一道身影在走廊里穿行。鞋跟敲击地面的哒哒声从容不迫，特有的稳定节奏让空荡荡的走廊显得格外阴森。
尤其是当那双稳步前行的脚路过一具又一具倒下的尸体时，场面便更加可怖了。
走廊用于消毒的喷头都伸了出来，呲呲往外喷雾，雾气浓重，在墙上凝结成水滴，沉重地滑落，汇聚到一起，像一条小河。
陈思白戴着防毒面具，伸手将磁卡对准电梯的开关，滴一声，电梯门打开。
她走进电梯，在门关上的瞬间摘下头上的防毒面具，抬头看向电梯角落的监控摄像头。
正好和屏幕外的来博士对上眼。
像是知道自己正在被注视着一样，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和她之前的无数次笑容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恬静的，轻柔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暖的。
可是来教授却陡然升起一抹寒意，从心底里升起，灌满全身。
老天保佑，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样，千万别。
陈思白，你千万别做傻事。
画面中的陈思白是听不到来教授的心声的，电梯停下，她重新戴好防毒面具，走进桃源区的楼层。
视频画面一阵模糊，系统断联，桃源区的监控被破坏了。
“符尘，去和联合代表交涉。”来教授声音沙哑，说话时嘴唇都在发抖，“给我们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我们来解决这件事。”
“如果我们解决不了，再让警备军上来。”
符尘点头，迅速联络联合代表助理，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尧七七和卢凯泽已经到了诺亚方舟门口，警备军和护卫队在这里拉起了一条警戒线，不允许任何民众靠近。
“里面有人在释放不明气体，目测是毒气。”警备军认识尧七七，于是将两人让进警戒线，边走边说，“在里面工作的蓝星人和苏坦星人全部倒下，目前生死不明。”
“有一个苏坦星人和两个蓝星人跑出来了，送进卫生部，血检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看情况不太好。”
卫生部的血检仪器都是秒出结果的，这么长时间不出结果，只有一种可能：血液里有新物质，此物质未上传到卫生系统。
“知道是谁放的气体吗？”卢凯泽连忙问。
警备队沉默片刻：“陈思白，陈医生。”
刚刚赶到的秦子姗听到这话，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倒，被紧随其后的马斌牢牢抓住。
“你说什么？谁在里面放毒气？”秦子姗甩开马斌的手，踉跄两步上前，“你再说一遍？”
警备队不无遗憾，但还是重复了一遍：“陈思白，陈医生。”
尧七七几人都盯着秦子姗，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来。这一个月多月来，她和陈思白的感情众人有目共睹，那几乎已经是亲情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秦子姗只是怔忪着沉默了片刻，便扶着马斌的手，镇定了下来：“我要去卫生部。”
“什么？”马斌没反应过来。
秦子姗看向他，双腿发软让她不得不靠在马斌身上，可那双眼睛却出奇的冷静：“我要去卫生部，不是说有三个病患跑出来了吗？我是医生，我要去帮忙。”
说完便借着马斌的力，一步一步朝着卫生部迈去。
尧七七用通讯器通知了万一，那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什么？”，接着就是狂奔的声音。
卢凯泽接到袁博士的命令，赶往研究所调机器人，跑得飞快。
不多时，几人便再次在门口汇合，一个个脸色铁青。
“联合代表同意了，我们只有半小时的时间。”符尘顿了顿，补了一句，“在那三个病患不会死的前提下。”
也就是说，如果半小时内，那三个病患死了，警备军和护卫队就会立刻冲进诺亚方舟，将陈思白武力制裁。
“来得及，来得及。”袁博士摁住来教授的肩膀，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来教授。
他单手接过防毒面罩，戴在头上：“卢凯泽在外面操控机器人，见机行事。符尘你进去恢复监控探头……”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重新道：“符尘你进去控制终端，不用恢复监控。”
万一接过两个防毒面具，递给尧七七一个：“弹药换成麻醉剂，上去后保持安全距离。无论发生什么，面罩不要摘。”
诺亚方舟里静得怕人。饶是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袁博士等人，都莫名有一种陌生的恐怖，混着心里杂糅的酸楚，悄然爬满全身。
电梯停在桃源区，万一站在门口左右看看，打了一个手势，尧七七迅速闪身出来，靠在一边的墙上，打量着走廊。
走廊中空空如也，只有喷头还在喷细密的雾气。不远处的生态园的门大开着，里面隐隐约约能听到有声音。
尧七七回首点头，万一带着几人出来，十分警惕。
“不是只有陈医生一个人吗？”尧七七压低声音问万一。
眼下的几人谨慎得好像对面有千军万马，任凭谁也不敢相信，他们要面对的只是赤手空拳，还纤细瘦弱的陈思白。
却见万一那双藏在防毒面具下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无论你以为对方有多少人，当你确定她要对你不利时，都绝不要掉以轻心。”
这是她教给尧七七的第二课。
众人靠近生态园，符尘前往中控室，卢凯泽操作的机器人打头阵，尧七七则悄然埋伏在生态园旁边。
几人耳机中传来来教授的声音，她因为行动不便和卢凯泽在一起：
“先沟通交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
“我知道。”袁博士声音沉重，“她也是我们的孩子，也是……我知道。”
说话间，生态园里面的人影缓缓走出，熟悉的声音响起：
“来得好齐呀。”
“可惜来教授没有来亲眼见证这一幕。”
她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摘下防毒面具，张开双臂：“我要用事实告诉你们……”
“你们错得很离谱！”
第174章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话音刚落， 生态园两边的门就开始缓缓闭合，将陈思白的身影逐渐遮掩。
与此同时，符尘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生态园系统被毁坏，重启至少需要五分钟！”
“卢凯泽撑门！”袁博士一声厉喝， 和万一双双闯入生态园中， 尧七七紧随其后。
卢凯泽在外面操控三架机器人将门牢牢顶住， 等尧七七侧身进入后加入第四架。然而生态园的门为了以防变异动植物出逃，十分坚固，四架机器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两扇门推着蠕动， 甚至机体传来了细微的咔吧声。
“符尘你快一点，我要撑不住了！”卢凯泽竭力变换着机器人的形态， 让第五个机器人勉强挤了进去， 使他们结合成一架浑然一体的铁疙瘩。
符尘的双手在虚拟键盘上疯狂敲击， 那双平素半睁不睁的眼睛这会儿勾起了锐利的锋芒：“三分钟。”
陈思白脑袋微微一歪， 目光划过面前虎视眈眈的三人， 落在门口挣扎的机器人身上：“没用的。”
“生态园的系统已经被我入侵了，符尘想要重新夺回控制权， 需要五分钟？四分钟？也许不到三分钟？”
“不过无所谓。”她掏出口袋里的一个细小装置， 装置上闪烁着的光芒意味着它即将启动，“因为我只需要三十秒。”
说着， 她拇指轻压。那只寻常在手术台上平稳到堪比机械臂的手，此时正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着。
呲——生态园的喷头探出来，水雾充斥整个走廊，细细密密的水珠逐渐将陈思白笼罩住，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外面的喷雾是什么？”万一高举着枪， 随时要扣下扳机， 但她希望在此之前能获知导致外面蓝星人和苏坦星人倒地的药剂究竟是什么。
只要不是剧毒， 只要还能救治，甚至于只要她现在愿意把成分说出来，一切都还不算晚。
陈思白笑起来，整个人沐浴在水雾中，睫毛微微翘起，弧度接住几颗轻薄的水珠：“你们在乎吗？”
“只是几个人，你们就急成这样。等到开战，会有几百，几千，几万……数不胜数。你们在意吗？”
袁博士的声音在防毒面罩下显得格外沉闷：“陈思白，不要一概而论。我们现在是在救你的命！外面那些药剂究竟是什么？”
陈思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腹部传来的阵阵刺痛混杂着癌变的痛苦，让她分不清溢出眼角的眼泪究竟是笑出来的，还是疼出来的。
“当初，你们也是这么跟小凯说的！”
她爆发出一声凶狠的怒吼，绷紧的拳头飞溅着水花，湿透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勾勒出她绝望而困苦的轮廓：
“你们告诉小凯，放下信号发射器，你们是在救他，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紧接着当他束手就擒跪在你们面前的时候，你们做了什么？”
“万一，你也要像当初击杀小凯一样，击杀我吗？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诺亚方舟射击比赛的冠军万一，是如何将那枚激光弹发射出来，直直射穿小凯的眉心的！好一个冠军！枪口对准了儿时最好的朋友！”
“袁博士，来教授，孤儿院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只有小凯入了你们的眼，被你们领养。他难道不是天才吗？他难道不够爱你们吗？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可以改变这一切？为什么不相信他可以颠覆人类的未来？”
陈思白嘶哑的质问，将三人顿时扯回当初那段被众人默契地从脑海中抹掉的回忆里。
那时也和现在一样，所有的喷头都大开着，从里面灌出喷雾，浓重的消毒药水气味让人头晕目眩，忍不住想要作呕。
夏凯浑身湿透，曾经的天才少年如今落魄到了与所有人敌对的地步。他一遍一遍抹着脸，将眼前遮挡视线的水擦去，自己也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消毒水。
他的计划失败了，袁博士和来教授提前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要求身在卫生部的陈思白每天检查消毒设施至少三次，将他偷偷放入的药剂拦截了下来。
“爸，妈，你们怎么不明白，你们怎么不相信我。”他纤细的身体在风雨中飘摇，如同一根孤苦无依的芦苇杆，尚且勉强支撑着身形，但已经离倒去不远了，“我的研究可以让人类脱离生存资料，可以延续人类的生命，这不是变异，这是进化。”
“如果人类不需要水，食物，甚至是空气，如果人类可以在任何看似不可能的地方生存，甚至是太空……那我们就不用担心诺亚方舟的能源问题了，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了。”
夏凯声音不大，在周围惊慌失措的看客中听来，更像是疯子的呓语。
袁博士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苍老，气得头晕目眩，哆嗦着手指指向自己最优秀的学徒，最疼爱的孩子：“你这么做，是人类的叛徒！”
夏凯整个人僵住了，如遭雷劈，酥麻的触电感从脚底灌上来，好像他是个空心的容器，一点点注满。
他迎着雨幕抬头：“爸，你说什么？”
袁博士张张嘴，下颌止不住地发抖，牙碜和嘴唇抽搐让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那四只瞪出血丝的眼睛，在撕心裂肺。
“小凯，小凯。”来教授在夏凯的记忆中从未如此狼狈，那永远高高昂起的脖颈缩了回去，挺直的脊梁也塌了下来，“听妈的话，咱回家，好吗？咱回家。”
回家？
夏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着周围的警备队，看着义愤填膺的民众。
妈，我哪还有家啊？
他不顾劝阻按下了信号发射器，哪怕倾泻而出的液体是陈思白换过的消毒水，也无法辩驳他的犯罪事实。
他站在中间，像是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一如袁博士所说，他真的成了人类的叛徒。
“妈，可是……太晚了。”他苦笑着跪下，一步一步膝行向前，扯住来教授的衣角，轻轻抱住她的腿。
这轻柔的举动将他们一家三口拉回了十几年前，孤儿院中。袁博士和来教授相携，笑眯眯地俯身看他，问他愿不愿意给他们当儿子。
“给我们当儿子可不容易哦。”来教授弯着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们两个可严苛呢。”
袁博士也扶了扶眼镜，小老头正值事业巅峰，装出一副沉稳老练的样子，却三秒破功，用胳膊肘子怼自己的爱人：“哎哎，说什么呢，我可不像你似的！”
夏凯就这样眨眨眼睛，左右看看，一下子扑进来教授的怀里，双手抱住她那双练过芭蕾的长腿，欣喜大叫：“妈妈！”
周围的孩子们羡慕疯了，恨不得把他从来教授的腿上扯下来自己扑上去。只有万一和陈思白欢呼雀跃，一个叉着腰凶退其他蠢蠢欲动的孩子，另一个眼里含泪，笑着轻轻跳起，小手拍得啪啪响。
剧痛将来博士拉回现实，她惊恐地爆发出一声痛嚎，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往后仰倒去。
她的腿被夏凯生生勒断，正在迅速发生异变的夏凯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坐倒在地。
袁博士一把抱住来教授，可身下的血越来越多，血腥味混着消毒水味直往鼻腔里冲撞，森白的骨骼和爆出皮肤的筋肉也触目惊心。
消毒水从四面八方侵入，受伤的双腿灼烧，看不见的烈焰从皮肉摧残到骨骼，从血管焚烧到筋脉。
可来教授没有看自己的腿，一眼都没有看。她死死抓着袁博士的胳膊，眼睛望着已经没有人类模样的夏凯，嘴唇轻颤：“保护群众。”
“保护群众！”
“优先保护群众！”
夏凯爆发出一声嘶吼，谁也听不出这声嘶吼里藏着怎样的情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不断畸变着的身体，恐惧像一根针，戳破了众人刚刚在消毒水中胀大的情绪气球，愤怒，仇恨，排斥，各种复杂的情绪盘旋在上空，将夏凯牢牢裹住。
“杀了他！”
“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叛徒！”
“他想要杀了我们！”
万一那时还不是队长，只拼命恳求当时的警备队队长优先疏散群众，把夏凯交给自己。
“求你了。”她说，“那是我的朋友。”
队长将一把枪塞进她手中：“我知道。”
我知道。万一也在心里说。
夏凯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狂，又或许不是发狂，只是踉跄几步。但谁也说不好，因为他变得太大，太有攻击性，他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甲壳，四肢长出了长长的指甲。
他原本畸形的地方更加畸形，甚至演变出了全新的形态，生出了不同的器官。他的速度更快，体格更壮，感官更加敏锐。
如他所说，他比之前更强了。
但也如袁博士所说，这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陈思白挣脱周围人的劝阻，生生破开警备队的防护线，哭喊着伸手：“小凯！停下！快停下！”
他们会杀了你的！
别再动了，别再动哪怕一分一毫！
夏凯在混沌中回头，那双因体格变化而高高在上的眼睛锁定了人群中的陈思白。
她穿着白大褂，是从卫生部直接赶来的。她说要做一名厉害的医生，这样一来，万一执勤受什么伤，她都能轻松治好。
说这话的时候夏凯鼓起腮帮子，故意站在她和万一中间，问：“那我呢？你当医生，没有我的好处吗？”
陈思白在万一揶揄的笑中红了脸，崭新的白大褂更衬得她面色绯红，半晌憋出一句：“在别的地方给你好处，不行么？”
话音还没落下，她人倒先跑了，那绵长的轻柔的尾音如同一根羽毛，在夏凯的心头勾勾缠缠，直绕得他僵在原地，打心底里翻上来一股子未知的冲动。
“她，她……”夏凯瞪大眼睛，指指自己，指指捂着脸跑开了的陈思白，“她……”
“她什么她啊？”万一笑得肚子疼，“还不追？”
于是他追了出去，如离弦之箭，眼里没有了其他，只剩下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思白……”
“陈思白！”
砰！
枪声响起。
夏凯在距离陈思白不足半米的地方僵住了身体，他的眉心被贯穿，一缕微不可见的白色烟雾，迅速被消毒水压下。
“小凯？”陈思白张着嘴，说不出话，喉咙的肉挤了挤，疼得她眼泪直掉，“小凯？”
轰。
夏凯重重摔在地上，那根风雨中飘摇的芦苇杆终究是折断了。
晕厥的来教授，隐忍的袁博士，怔怔端着枪眼睛一眨不眨的万一，喧闹的人群……一切都远去，一切变成黑白，只剩下陈思白和已然失去生命的庞然大物，在刺鼻的消毒水中，坠落，坠落，任凭如何振臂挥手，也找不到生路。
同样刺鼻的味道将陈思白从回忆中拽了回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喷头，声音凉薄：“故技重施？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袁博士和万一都没有回答她，只有尧七七轻轻开口：
“抱歉，您频繁出入生态园，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那天她从卢凯泽的口中得知陈思白在生态园，就隐隐觉察到不对劲。
被搬空的生态园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操作的东西了，只有墙上的三个机械插销还稍有用处。
红色代表麻醉，黄色代表营养，蓝色代表消毒。尧七七并不能确定陈思白究竟想干什么，但多疑让她打乱了三个颜色的顺序，并让符尘通过中控室，将所有的管道接入消毒液。
这样一来，无论陈思白想要用哪个口，想要释放什么液体，都只能释放出消毒液来。
“还真是一脉相承。”陈思白嗤笑一声，“那太可惜了。我真的很想让你们亲自试试，小凯的研究成果！”
万一和袁博士脸色大变：“外面的液体是什么？”
“你从哪弄到的N-309型溶液？”
陈思白却不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摁了摁手臂。那里有一个给药装置，是她在昏迷时插上的。
万一的枪口对准陈思白，可是一秒过去，两秒过去，扳机始终不能扣下。
“尧七七，射击。”她不再犹豫，沉声命令尧七七。
尧七七没有万一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扳机一扣，枪管中的麻醉针就瞬间射出，直奔陈思白脖颈而去。
然而就在麻醉针距离陈思白不足半米的时候，一个莹蓝色的光屏突然凭空出现，将麻醉针牢牢挡在外面！
当啷一声，麻醉针掉落是在消毒水积成的小洼里，针头扭曲得跟袁博士和万一的脸色差不多。
“力场防护罩！”耳机中传来来教授的声音，“便携式的力场防护罩，不是诺亚方舟的科技！”
诺亚方舟的科技尚且无法做到将力场防护罩制作成盾牌模样，更不可能随时召唤，这是苏坦星的科技！
“只是一个力场防护罩，就已经能让蓝星人震惊到这种地步。”陈思白的声音发生变化，与之俱变的还有她的身体，“那么用那些蓝星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尖端武器，所掀起的战争，蓝星人就能接受了？”
“你们固步自封的，拥趸的，以小凯生命为代价拒绝改变的‘人类’二字，究竟是严守本心，还是高高在上？”
“当年你们要是相信小凯，不至于把他逼到那个地步，说不定人类早已经进化成了不过度依赖环境的新物种。”
“如今你们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挑起战争，不愿违背所谓的道义，不愿去做所谓的小偷，却愿意成为历史的罪人，无辜百姓的刽子手。”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有问题？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们是一个有缺陷的种族？”
陈思白的声音逐渐从一个变成两个，她脸上的肉瘤正在不断膨大，上面原本若隐若现的五官也变得清晰起来。
最先勾勒出轮廓的是嘴，一声一声慷慨激昂的呼喊急促又愤懑。没了肉瘤的束缚，她的声音不再受语速限制，也没了往日的温柔。
接着是双眼张开，尚且粘连的眼睑用力撕扯着，皮肉和血液飞溅，像是在一张纸上划出尖锐的痕迹，仿若眼睛的部位撕裂了一条缝隙。
瞳孔振颤着从血光中跃出，那是一双愤怒的眼睛，活似古代庙宇里忿怒身的佛像。
最后是鼻子，两只鼻孔猛然吸入一口气的瞬间，那肉瘤就不再只是肉瘤，而是另一个陈思白。
那是激愤的陈思白，那是满怀仇恨的陈思白，是当年站在消毒液构成的雨幕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轰然倒地的陈思白。
她嘶吼着，呼喊着，一句句诘问让她双眸中的颜色越来越深。
她的身体陡然变高变大，所有因基因问题而发生变异的部分都在生长，像是隐忍许久终于挣脱了枷锁，变得肆无忌惮了起来。
“袁博士出去！尧七七掩护我！”万一刀削斧凿的双眸摒弃了多余的纠结，一边大声指挥着一边连开数枪，试图绕后。
尧七七领命，迅速调整站位，不断用枪械吸引陈思白的注意力，一旦她有要攻击万一的举动，尧七七就进行火力压制。
麻醉剂并不多，两人已经换上了激光弹，只是很默契地都调整了数值，大大降低了杀伤力。
耳机中传来符尘的声音：“重新接管生态园，班长，门开了。”
“好！”卢凯泽动作起来，几乎是在门开的一瞬间，调动所有机器人成群涌入，变化着不同的形状加入战局。
两个机器人摞起来，从尧七七的身侧绕过去，上面的那个机器人在陈思白的长臂挥来的一瞬，立刻撑大了身体，化作一个结实的盾牌，将陈思白的攻击牢牢挡在外面。
携带武器的三只机器人开启飞行模式，以三角形的阵型起飞，不断攻击着力场防护盾。只要火力足够，力场防护盾就会被撕裂开，造成装置损坏。
万一就地一个翻滚，避开了陈思白的攻击，顺势掩藏在了几个机器人身后：“卢凯泽，降低武器火力，不要杀了她！”
来教授则对符尘下达新的指令：“侵入诺亚方舟卫生总部系统，关闭所有消毒设施！”
生态园的长廊并不算大，几人混杂在一起的战斗震得周围乒乓作响，金属墙壁、地面、天花板上到处都留下了划痕和弹孔。
吵闹声中，袁博士没有离开，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透过人群望着已经彻底畸变的陈思白，望着她，像是透过她望向了另一个人。
他消瘦的身影像一道影子，直直插入水中，好似古代画师画出的残荷，形销骨瘦，透出些仓皇来。
“小凯……”他嘴唇翁动，眼镜片被消毒水挂满，已经看不清前面混乱的人群，只能虚虚看到轮廓，“……小凯。”
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走出当年那件事的，就像来教授、万一和陈思白一样，他们所有人的时间都停在了夏凯死的那一瞬间。
他们默契地将夏凯这个名字抛在脑后，甚至有时候还能轻描淡写地提一嘴，像是早已经放下，早已经成为过去式。
可袁博士每一晚都失眠，来教授不再接触任何孩子，万一报复性地修习枪法，陈思白骨子里恨透了人类这个种族……
都没过去，他们几个都没能过去。
夏凯死了，夏凯还活着。
万一还在和陈思白周旋，激光弹对如今身负甲壳的陈思白来说毫无用处，而在找到她的薄弱点之前，麻醉剂也没办法射穿。
夏凯的弱点是头部，可陈思白最强悍的就是她生出的双头，一明一暗，一红一白，一个狰狞着嘶吼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入腹中，另一个讥诮中带着悲伤，眼神里含着泪光。
尧七七这边也步步后退，帮她抵挡伤害的两个机器人已经损坏了一个，正在一边自我修复。飞在上空攻击力场防护盾的三只机器人被打落了两只，最后一只将激光弹的参数调整至最高，却也撼动不了力场防护盾分毫。
那是苏坦星的科技，蓝星拿它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就是壁垒，无法逾越的鸿沟。
混乱中，袁博士的手摸向自己的后腰，那是他从苏坦星科研部带回来的一支枪，可以突破相对薄弱的力场防护盾。
他机械地将枪启动，锁定陈思白面前的力场防护盾。
只要一枪，激光会穿透力场防护盾，直直射入陈思白的心脏，只要一枪。
朦胧的水雾里，他好像听见了夏凯在叫他：“爸，爸你信我一次，我真的可以改变人类的未来！”
他看到自己没能控制住脾气，甩了夏凯一个耳光，怒喝道：“那不是进化！那叫畸变！”
“人类经不起不受控制的变化，人类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须高瞻远瞩，必须脚踏实地，必须走一步看十步、一百步！”
“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不规则的变异中稳定下来，好不容易才将癌变率降低，我们不能再大刀阔斧了你明不明白？”
夏凯脸上红肿一片，眼睛里闪着泪光：“可是……”
来教授握住他的手，将他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没有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找到新的家园，也许你的实验可以在规定范围内继续进行。”
“或许几百年后几千年后，人类可以接受这种已经稳定下来的变化，但现在，我们承担不起风险。”
夏凯泪流满面，咬着牙关甩开来教授的手跑了出去：“到那时就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来教授想追，袁博士大喝一声“让他走”，却转过身老泪纵横，把自己那只激愤下打了儿子的手看了又看，往自己的脸上抽。
不知道是尧七七还是万一被陈思白击中，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金属墙壁上，站也站不起来。
袁博士试图透过被水模糊了的镜片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自己颤颤巍巍的手，和手中攥得紧紧的枪。
他看见陈思白沉默着照顾刚刚断了腿的来教授，看见她单薄的身体穿梭在卫生部。别人来问候她，她摆摆手，嘴角抽搐一下算是笑了，又迅速离开。
万一跪在他们面前痛哭，激动之下抄起一把手术刀往自己开枪的手上扎去，被陈思白一把握住。
那时候他们老两口才知道陈思白和夏凯已经偷偷确定了关系，只等下一次家宴就告诉他们俩。
他们肯定会很高兴的，陈思白和他们的女儿一样，如今也真要成为他们的女儿了。
家宴就在夏凯死亡的第二天，他们永远也看不到儿子拉着陈思白的手，带着羞怯和自豪的介绍那是他的女朋友。
再也没有家宴了。
现在想来，陈思白一直都太过冷静。她抓着那把手术刀，不顾自己被割破的掌心，扶起万一，用温柔而舒缓的语气说：“你这是干嘛呢？”
她给来教授做了五次手术，悉心推荐机械腿，在来教授拒绝后又去钻研哪种轮椅更合适。
她陪着袁博士将夏凯的骨灰收敛，甚至还能在袁博士悲痛欲绝的时候抱着他轻声安慰。
可她从来没接受过任何人的安慰，别人提起，她只是轻轻笑笑，云淡风轻，像是既往不咎，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袁博士隐约能看到陈思白的两颗头，一颗血红，一颗惨白。血红的那颗发疯地吼叫，惨白的那颗始终沉默。
“老太婆。”他的声音十分轻，轻得听不出他的情绪来，可外面的来教授坐直了身子，心脏狂跳起来。
“我们……”他沉默了一会儿，就一会儿，不到一秒，却好像一辈子那么长，“我们这一辈子，对不起孩子。”
“一个都对不起。”
来教授头晕目眩，支撑着脊梁的劲儿跟魂儿一起被抽走，身体重重撞在靠背上。
她不再看手中的终端，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黑雾，晕晕乎乎，看不见，耳朵像是灌满了水，鼓鼓囊囊，听不清。
她嘴唇颤抖了一下，好像是吐出了一个什么字，好像没有。
但袁博士听到了。
她说的是：“是啊……”
是啊。
是啊……
咻。
没人看清光束是什么样的，总之它从众人后方出现，击碎了力场防护盾，穿透了陈思白的身体。
苏坦星的科技，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到目标的薄弱点。显然它认为，陈思白的弱点，是心脏。
砰。
好像震耳欲聋，又好像只是如泡沫破碎一般“啵”的一声，陈思白的心口被贯穿，只有一个通透的，边缘泛着焦黑的空洞，在无声地叫喊。
她停了下来，万一也停了下来，机器人护住瘫软在地无法起身的尧七七，一切都静止了。
一如当年，眼前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塌。万一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凭着本能丢了枪，扑了上去。
“陈思白！”她喊破了音，“陈思白！你看看我，你把眼睛睁开！”
消毒水覆盖的金属地板实在是太凉，寒意蒸腾着爬上万一的身体，和她体内停滞的血液与心跳一起，凝结成冰。
陈思白竭力抬起一只眼睛看她，和当年一样，嘴角抽搐着，就当笑了。
“万一……”她轻声呢喃着，“小凯来接我了。”
“我先走了……我先走了……”
万一死死抓着好友的身体，像是想从死神手里抢人一样，即便那身躯早已经看不出好友的模样了：“你别走！陈思白你不许走！”
“陈思白！你睁开眼睛！你别走……”
“你们都走了，那我，那我呢……别留我一个人啊……”
时间仿佛停止了，没有一个人动弹，空气中只剩下刺鼻的消毒水味，和万一爆发出的阵阵哭声。
滋滋——
耳机中传来电流声，是有人要说话了。
“秦子姗刚刚传来消息……”卢凯泽的声音沙哑着，他通过机器人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一切，“那几个人醒了。”
“喷雾不是毒药。”
“只是陈医生配置的新麻醉剂。”
*
诺亚方舟彻底被封锁，连尧七七等人也无法进入了。
桃源区卫生部部长联合苏坦星主和派勾结叛变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好在没有造成人员伤亡，陈思白又被当场击毙，这件事竟然也就这么压下去了。
当然，袁博士和来教授在其中如何周旋，别人不得而知。
陈思白的尸体没有抬出来，直接在诺亚方舟的焚化炉里烧毁。万一和秦子姗一起将骨灰收敛，自始至终，袁博士和来教授没有出面。
苏坦星的傍晚大约是最美的，太阳逐渐沉下地平线，十六颗卫星闪烁着蓝色的光，重新将大地照亮。
人们能站在山坡上，用肉眼看到其他星球。绿色的是弘方星，深棕色的是利克里星，远处白色的是卢拉星。
夜风吹动驻足者的发梢，她静静站着，凝望着，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陈思白用于入侵诺亚方舟系统的装置，也是当年夏凯入侵的装置。她都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的，可那两个人却用同样的方式，将那本令她窒息的剧本，上演了两次。
尧七七站在她身侧，不忍心打破这片刻的宁静，却不得不开口：
“陈医生调换的生态区的药剂，不是N-309型溶液，只是普通的麻醉剂。”
“她的计划应该只是自己注射溶液，利用变异破坏诺亚方舟。”
“她没想伤害任何人。”
万一没有回头，仍然看着那十六颗高低不齐的月亮。
很久，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样：
“我刚认识夏凯和陈思白的时候，是五岁。那时候的我和夏凯，是孤儿院的两个异类，只有陈思白最受人喜欢。”
万一打架斗殴，长得本来就凶神恶煞，打起架来也毫不手软。
夏凯那颗天才大脑不干正事儿，利用自己的聪明没少恶作剧。
大人小孩对这两个孩子避之不及，头疼不已，明明是最合适被领养的年纪，两人却无人问津。
与之相反的是陈思白。温温柔柔的女孩子，总是带着恬淡的笑容，说起话娓娓道来，无论哪个角度看，都叫人心生喜欢。
不少人想要领养她，可她总会在被领养后的两三天回来，蹦蹦跳跳，没有一点儿被退回的难过。
万一他们问她，她就狡黠一笑，一手拉着万一，一手拉着夏凯：“我说了我们不会分开的！”
万一说到这儿的时候笑起来，结实的肩膀轻轻抽动，像是要被风吹倒了一样：“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不说。”
“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她喝醉了，我才撬开她的嘴。”
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个思念朋友的小孩，用绝食无声对抗罢了。
“后来我们长大了，我说我要去警备队，保护我们仨，谁也不会再被欺负。陈思白说她要学医，这样我受伤了，她就能帮我包扎。”
“夏凯说他要进袁博士的研究所，为诺亚方舟的研究制造贡献一份力量。我们仨说，早晚有一天，我们要站在诺亚方舟的最前面，带着人类找到新家园。”
可后来，夏凯却中途转了生化，跑去研究什么N-309型溶液，说要进化人类。
万一沉默了。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有些东西没办法宣之于口，藏在心里又实在是扎得慌。
这么多年，那些秘密已经把她的心脏扎烂了，一块好肉也不剩。
她以为闭上嘴，假装遗忘，生活就会和之前一样。可直到陈思白也死了，当年的三个人只剩下她自己了，她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不说就不存在。
“因为陈思白的癌症。”她还是说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她说出来的时候像是松了一口气，憋闷在心里多年的忧郁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随着风打着旋儿飞走了。
“陈思白的癌症来势汹汹，很快就转移到了淋巴，发现的时候已经只能靠药物维持了。”
诺亚方舟的科技确实发达，针对癌症的药物和治疗手段也十分先进，但到底是不能让陈思白痊愈，只能延缓死亡的过程。
那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
“夏凯想研究出抗癌药物，想要针对性的消灭癌细胞。但显然，这种药物要是说研究就能研究，那人类早就不受癌症困扰了。”
“于是他另辟蹊径……”
既然癌细胞是不断分裂的超级细胞，那如果有另一种良性细胞也和它一样不断分裂，甚至能吞噬癌细胞呢？
怀着这样的思想，夏凯开始研究人体畸变。
那些导致人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变异基因，突然成了夏凯的救命稻草。他发现，那些变异基因因为不受人类控制，所以可操作性非常大。
如果放任它畸变下去，别说攻克癌症，也许连现在限制人类的生存资料都不再是难题。
“他希望袁博士批准实验，可袁博士没有同意。”万一摇了摇头，“太冒险了。那些细胞能吞噬癌细胞，也能吞噬其他良性细胞。到时候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而且这种改变会根据细胞的持续扩张而继续，永远不会停歇。
“人类不仅控制不住这种改变的发展，也控制不住这种改变的力量，在实验体上的研究表明，实验体的各项数值会暴涨，但实验体自身是不知道的。”
就像夏凯一个轻轻的拥抱，就勒断了来教授的双腿一样。
变异了三天的小白鼠动用了三个警备队队员才杀死，这样的威力人类承受不起，至少现阶段承受不起。
可是陈思白等不起了。
“癌细胞扩散到淋巴。淋巴遍布全身，这意味着她此后的生命要与癌症相伴，再没有挣脱的可能。”
夏凯太激愤了，太冲动了，也太自信了。
说到这儿，万一望向远方，目光从十六个月亮上一一划过。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她的声音顺着风飘开来。
尧七七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关于消毒系统的麻醉剂的。
万一从来没怀疑过陈思白，她了解她最好的朋友，那不是一个会让无辜之人受伤的人。
陈思白根本不知道夏凯是为了自己的癌症才研究N-309型溶剂的，她一直以为那是夏凯改变人类的伟大梦想。
即使所有人都觉得荒唐，她还是相信夏凯，甚至在夏凯死后这么多年旧事重提，义无反顾。
她就是这样的人，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是他们三个里，最坚强的那个。
夏凯说“信我”，她点头，那就一辈子都要信。
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是世界上最爱夏凯、万一、袁博士和来教授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更不会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但袁博士的枪还是对准了她的心口。
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好的结局，陈思白勾结主和派，犯下的是叛变罪。桃源区自己处决，好过拉去诺亚方舟当众处刑，好过被苏坦星主和派当枪使。
静静在诺亚方舟的焚化炉里燃烧殆尽，好过被大家嫌恶的眼神盯着变异体看。
可是为什么不能慢一点呢？为什么不能相信她呢？为什么不能……至少道个别呢？
尧七七听出了她隐藏在话语深处的不解，于是深吸一口气，道：“陈医生给自己输入的，不是N-309型溶液。”
望着万一诧异的眼神，她继续道：“是N-309Ⅱ型溶液。在Ⅰ型上做了一些改变。”
“其中具体的改变为——被促进生长的不再只有变异细胞，还有癌细胞。”
也就是说，袁博士那一枪不射中陈思白，陈思白也会因为高速癌变而迅速死亡。而尸检结果表明，癌变预计的死亡时间，和被射杀的死亡时间相差无几。
袁博士射击，是不想让万一再次背负亲手杀死朋友的重担。
而陈思白……
她只是想用自己的生命做出最后的抗议，也许能有点儿水花，那就有点儿吧。要是没有，那就算了。
她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除了她自己。
万一愣住，表面平静，心里却和天边翻涌着的云一样，浓厚沉重。
“万队，有一个苏坦星人找你！”一个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医学部的，说是你这边有什么典型案例的病人，你们在交流学习的时候说过……”
“没有了。”
“什么？”对方没有懂她的意思，又问了一遍。
她闭上眼，晚风裹挟着那颗射中夏凯眉心的子弹，穿过陈思白的心脏，直直朝她射来。
“病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第175章 你们都是假的，都是NPC
苏坦星和蓝星合办的集市上，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吆喝声，问价声，成交的转账声不绝于耳。
一个身影在马斌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瞥了一眼坐在里面专注看着终端投影的摊主， 随手指了一个什么物件。
“中国结多少钱？”
马建比了个手势， 头也不抬，眼睛里只有他的电视剧：
“五块钱一个，十块钱仨。”
今天《爱在大宇宙边》大结局， 他真的很想知道主角卢拉人和苏坦星人的爱情故事能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那合金玉佩多少钱？”
马建抽抽鼻子，抽了张纸巾往眼睛上盖。那个为爱奔赴异星他乡的卢拉人也太惨了， 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二十一个， 三十俩。”
“这么贵啊。”那个声音尾音拉长， 似乎对价格有些不满意。
马建不乐意了：“这还贵？那个玉佩里面镶嵌芯片， 可以进行改装， 从而结合你想结合的任何终端！识不识货啊你！”
他翻了个白眼，不过一瞬， 眼睛又迅速盯着终端投射的影像， 不肯放过一点儿剧情。
坐在后面哼哧哼哧编中国结的张小龙听见动静赶忙站起身，桌子椅子叮咣当啷响， 也顾不上被他丢得满天飞的红绳，生怕马建再跟客人吵起来：“建哥你快别说话了，一会儿斌哥知道了又得凶……”
剩下的话没说完，字音半出不出卡在喉咙里， 发出“咕”的一声怪响。
“尧、尧扒皮！”他嗷一嗓子大叫起来， “尧扒皮来了！建哥！建哥尧扒皮来了！建哥！”
“知道了知道了……”马建挥手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去， “别挡着我看电视！不就是尧扒皮……你说谁？！”
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两条粗壮的腿猛地蹬直，膝窝掀翻了凳子，脑袋磕在了顶棚上，整个摊位都晃了两晃：
“小龙！小龙快去！”
张小龙“哎哎哎”地往摊位后面跑，马建吞口唾沫，双手叉腰瞪着尧七七：“我哥不在，你赶紧走！不然小心我……”
他眼神落在尧七七的警备队制服上，又扫过她腰间的枪，默默把“不客气”三个字吞了回去。
尧七七似笑非笑看着他，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听。
砰！后面不知道是掀翻了桌子还是谁摔了个大马趴，又或者是兼而有之，一片混乱声中混杂着骰子落地的响动，还有阴沉的怒吼：“你说谁？她怎么又来了？！”
尧七七看着马建：“嗯，不在，我信了。”
马建汗颜，梗着脖子不说话。
不一会儿，马斌带着张小龙气势汹汹地绕出来，一双眼睛快要瞪出眼窝了：
“尧扒皮，过分了啊！你这礼拜已经缴过我一次了，还来？你搁我这儿进货呢？”
尧七七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马斌，悬起的食指隔空点了点他的袖口：“出老千呢？”
“少他娘发屁！老子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出千是什么意思！”马斌一边说着一边把扑克牌往袖子里塞，又顺手将掌心里握着的两枚骰子揣进裤兜，
“你到底来干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缴获的赌资都没上交，你要是把我逼急了，咱俩谁也别赚钱！”
尧七七随手抄起桌子上的玉佩，丢到马斌怀里：“别把我说得跟黑吃黑似的，找你有正经事儿。”
“你能有锤子正经事。”
尧七七不跟他斗嘴，正色道：“跟你合作的那家工厂，能不能把玉佩做成别的样式？好携带的，不会丢的，比如吊坠，戒指，手镯什么的，芯片我提供。”
“越快出货越好，钱不是问题。”
马斌扬起下巴，十分受用地嘶一声：“嚯，有求于我？尧扒皮你态度好点，叫我一声斌哥，我还能给你打八折！”
“不用你打八折，加钱也行。”尧七七屈指敲敲桌案，声音压低，“给你们四个也做一份，要快，要保密。”
马斌脸上的笑容一僵，佝着身子往前探去：“啥意思？”
他眼神瞟向诺亚方舟的方向，犹豫着开口：“建完了？”
尧七七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诺亚方舟里面的设备已经升级完成，这意味着诺亚方舟奇袭卢拉星的计划将要提上日程。
战争一触即发。
马斌舔舔干裂的嘴唇，皱着眉头啧了一声：“不是说打不起来吗？有那个什么和平条约制裁，卢拉星根本不敢动弹。”
计划确实是这样的。诺亚方舟前往卢拉星发动自毁式攻击，卢拉星要么隐忍，吃了这个哑巴亏，要么向苏坦星等三颗行星发起进攻，激活和平条约，遭到重创。
在和平条约存续的前提下，卢拉星不管不顾发起进攻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理论是这样。”尧七七点头，“但是一旦开战谁也说不好。联合部门不知道在搞什么，弄了一批空间传送装置，符尘偷偷复制了芯片。”
“芯片不稳定，只能将人传送到有同批次芯片的人附近，我们几个人手一个，要是遇到点儿什么事，也算是一个逃生的机会。”
马斌瞪着眼睛看尧七七，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我靠，尧扒皮转性了，居然还惦记着我们哥几个，不搞半夜鸡叫了！”
“这么感动？那这个掏钱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尧七七拍拍他的肩膀，“组织很看好你。”
“你滚犊子吧！”马斌一拳抡上来，“这几个月在我这儿白拿的钱没有三万也有五万了吧？这点小钱你掏不出来？”
尧七七侧首躲过，游刃有余地后退，只扔下一句：“后天下午我把芯片给你，只有那几个，别搞丢了。”
马建看着尧七七离开的背影，问：“哥，真的会打起来吗？会不会是尧扒皮驴咱？”
马斌照着他的脑袋抽了一把：“驴你爹，滚去把你那八点档狗血剧关了，现在联系工厂去。就说是私活，多给他三个点，让他别声张。”
“哦。”马建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把终端关掉，嘴里嘟嘟哝哝，“我爹还不是你爹？”
眼看着他哥又要抽他，他撇撇嘴，抱着终端撒腿就跑，一米九左右的大高个蹿起来跟兔子似的。
张小龙白着脸站在原地，马斌叫了他两三声他都没反应，一脚踹过去才还了魂儿似的“哎哟”个不停。
“你小子想女人了？”马斌啐了一口骂他，“干什么呢愣着！”
张小龙双腿哆嗦，两只手扒拉着摊位的边角站起来，战战兢兢：“哥，哥，要打了，咱回学校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马斌一拍脑袋：“娘的，待时间长了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又高声对马建喊，“小建！打样还是要蓝星元素，必须要蓝星元素，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蓝星的那种！”
要是真有点儿什么情况，直接上交答卷，脱离考场就成。
“哎对了，我和你嫂子搞成对戒啊！要那种一看就知道是情侣对戒的对戒！”
张小龙还哆嗦着呢，细长的眼睛终于裂开一条缝儿，缝隙里抖动的黑眼珠子惊慌不已：“哥，咱还要在这儿待着啊？”
马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待着干嘛？在这儿才待了几个月，哥就赚了十万块钱！你不是老说宋志鹏看不起咱吗？等回去学校，你拿着积分往宋志鹏脸上甩着玩儿都行！叫他一个屁都不敢放！”
“再说了，你嫂子在卫生部干得好好儿的，她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走。”
说到这儿他一拍脑门，又冲马建喊：“算了！不要对戒了！搞成……哎呀我给你画吧。”
说着就往摊位后面走，也顾不上还杵在原地的张小龙。
“要，要打起来了。”张小龙满身满头的汗，浑身打颤，身上一会儿凉一会儿热，自己也分辨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好像灵魂出窍一样，他呆呆傻傻站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要打起来了……”他喃喃。
*
升级后的诺亚方舟乘着朝阳启动，护卫队和警备军不断游走着疏散人群，嗓子都喊破了。
可面对即将自毁式攻击卢拉星的诺亚方舟，蓝星人没有一个不动容，没有一个能顺从地离开。
那是他们一万六千年来唯一的家园，是承载了他们一代又一代生命和文明的地方。
如今要远去了，要在漫漫宇宙中成为一枚投向卢拉星的炸弹，在太空中肢节，成为散落在无边沉默中的太空垃圾。
不知道是哪里先传来的啜泣声，接着变成嘤嘤哭泣，再是嚎啕大哭，所有人望着曾经的家园，像是望着曾经的蓝星，后知后觉地挥手告别。
正如一万六千年前逃离蓝星的人类一样，他们在过去的朝夕相处中对这个庞然大物视若无睹，直到它逐渐变小，逐渐淡出视野，才意识到，什么叫别离。
然而与此同时，桃源区的中控室里，正传来怒不可遏的吼声。
“不是说全自动的吗？为什么还要特派小队？”万一提高声量，不可置信地看着来教授，“他们苏坦星和卢拉星的战争，凭什么让蓝星人参与？”
来教授小口小口啜饮着杯子里的茶，另一张嘴说道：“诺亚方舟毕竟是蓝星的技术，和苏坦星的科技到底是有一些操作壁垒。”
“特派小队只是去确保诺亚方舟在固定的轨道上航行，一旦接近卢拉星，特派队员就可以利用空间传送装置传送回苏坦星，没有什么风险的。”
万一急得冒火：“那也不能让袁博士去啊？那些年轻的技术员呢？都是吃干饭的吗？”
来教授这才从缓缓抬起眼皮，沉静地凝视万一一会儿。
她不像袁博士，她惯常有话直说：“没什么风险，也不是完全没风险。”
万一瞪着眼睛，哑口无言。
正因为有风险，袁博士才自己请缨前往。他不想让年轻一辈踏上有风险的旅途，所以干脆沉默着站在前面。
他总是这样，明明平时话多得叫人觉得啰嗦，天天絮絮叨叨那些有的没的，可真正要紧的事情却一字不提，一言不发。
“他就是那种人，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么？”来教授倒是看得很开，还能悠哉游哉地调侃两句，“要是哪天那老头子突然坦率了，我还觉得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呢。”
“苏坦星的太阳本来就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来教授三个眼睛同时翻了白眼：“耍什么贫嘴。”
外面的轰鸣声逐渐远去，诺亚方舟也终于上升到了肉眼不可见的地方。
蓝星人相互扶持着仰头，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怀揣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
入夜，人类过渡基地陷入深眠，只有一队身穿制服的人尚且精神抖擞，站在隐蔽处屏息凝神。
耳机中传来万一的声音：“这是你第一次独立带队执行任务，我等着看你的表现。”
尧七七应声，调整了头盔的视角，将夜视功能调到智能补色，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一个转角。
那里是苏坦星和人类过渡基地衔接的地方，官方运来送往的物资，交流学习的车队，还有来往两边贸易的商队都会经过那里，进入磁场墙。
她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将频道调整到三，压低声音道：“试音，准备。”
这次行动追击的是一伙伪装成商队的间谍。苏坦星护卫队已经盯他们有一段时间了，迟迟抓不到证据。
由于他们最近伪装的商队疑似和桃源区有贸易往来，怀疑正在往蓝星人中发展下线，所以这一次行动由桃源区牵线。
眼下虽然看上去只有他们在暗中蛰伏，但实际上另外几个要点都有警备军和护卫队的埋伏。只是为了预防他们狗急跳墙畏罪自杀，需要小队突击，将他们生擒。
尧七七心脏狂跳，虽然经过了几个月的特训，但是正儿八经执行抓捕任务还是头一次。不过好在这次的目标不是什么大麻烦，又有护卫队和警备军从旁辅助，权当一次锻炼的机会。
“三点钟方向有车队。”耳机中符尘的声音传来，“八辆悬浮装甲，三架小型飞行器，飞行器是民用型号，无搭载武器，但不排除私自改装的可能。”
“收到。”尧七七盯着车队的灯，“班长接手，等来接应的蓝星人出现，就立刻行动。”
卢凯泽应声，几个伪装成检查机器人的武装机器人晃晃悠悠过去，挡在了车队面前。
“请出示通行证。”
机器人的实时画面传送到尧七七这里。三架飞行器降低，领头的打开舱门，苏坦星人特有的红色皮肤在夜光下闪闪发光。
“喏。”苏坦星人将手伸出来，他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里面镶嵌了芯片，靠在机器人的扫描仪上贴了一下。
“通行证有效，工厂编号30990允许通行。”
磁场墙打开，车队缓缓步入，顺着车道往人类过渡基地的临时仓库开去。
“摄像头跟上。”
符尘立刻调出各个地方的摄像头画面，一路追随着车队行进的路线。
然而就在一个拐角处，只不过是三秒的监控盲区，就有一个飞行器悄然消失在了黑夜中，没有出现在下一个街道。
“来了。”尧七七早就准备好了，她带队埋伏的地点刚好是这个监控盲区，于是那消失在监控中的飞行器，逐渐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内。
现在只等接头人出现了。
尧七七矮下身体，浑身血脉偾张，额头上的青筋随着心跳一下一下胀动，肾上腺素飙升让她兴奋起来。
飞行器藏身黑暗中缓缓停下，舱门打开，一个苏坦星人左右看看，从飞行器中跳了出来。
尧七七屏住呼吸，眼睛顺着苏坦星人望去的方向，看向那里深不见底的黑夜。
出现了！
几个人影在黑暗中晃动，借着黑夜的掩护，做贼似的逐渐靠近，直往飞行器而来。
“不要急。”万一轻声道，“要确定是同伙再行动。”
于是尧七七按捺下紧张激动的心跳，一下一下数着来人的步子，就在两拨人即将交汇之际：“行动！”
小队瞬间出动，将飞行器和几个人团团围住，远处也传来了相应的声响，那是警备军和护卫队包围了剩余的车队。
“妈的，有条子？！”
尧七七瞪大眼睛，这熟悉的声音不是马斌是谁？！
马斌看到她也是一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抱头的双手松了松，指着尧七七的脑袋：“尧扒皮！？你毁我？！”
尧七七这才反应过来，合着这家工厂就是和马斌合作的工厂？！
他那些一本万利的货，全是走私来的？！
还不等尧七七说话，却见那苏坦星人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快速跳回飞行器。
飞行器迅速启动，力场防护罩瞬间覆盖在了飞行器的表面，这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颤。
民用飞行器根本没有力场防护罩，这是经过私自改装的！
上面绝对搭载了武器！
“马斌！你们三个后退，他们有武器！”尧七七一边瞄准一边大声道，“二队保护群众，一队瞄准，集火引擎！”
马斌还没反应过来，飞行器上搭载的激光炮就已经朝着地面射下来了。马建一手扛着已经腿软走不动路的张小龙，一手拽着马斌，拼命朝着后方挪去。
“马斌他们是间谍？！”卢凯泽一边操控机器人支援一边震惊大叫，“他们疯求了？”
尧七七没说话，身子一矮躲过一击，又立刻举枪反击。
他们现在的装备都是用苏坦星的科技改装过的，火力更猛，准头更稳。因此当所有人的火力都对准一个点时，飞行器上违规加装的力场防护盾已经开始因超负荷而时隐时现了。
符尘指尖一点，将人类过渡基地的探照灯对准飞行器，刺眼的亮光让飞行器中的苏坦星人短暂失明，攻击也随之停下。
好机会！
“班长！”尧七七喊了一声，卢凯泽心领神会。
一个机器人开启飞行模式，从下方靠近飞行器的底部，就在它抵达的同时，力场防护盾被击碎。
它靠近引擎的中心，将电磁干扰块贴在飞行器下方，随后迅速撤离。失去控制的飞行器紧随其后轰然坠落，却在即将接触地面的时候短暂恢复控制，以至于没有摔成铁饼。
卢凯泽大大松了一口气，控制着机器人从飞行器底部出来。就在那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机器人在他的控制下拆除了电磁干扰块，又再次安装，这才让飞行器有时间启动了紧急防御系统，保住了里面的间谍。
杀了他倒是容易，但是从他嘴里敲出间谍系统的上下线，以及来人类过渡基地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尧七七一声令下，小队迅速冲上去将飞行器里的苏坦星人生擒，缴获了飞行器内的两箱货物。
看着箱子里的合金玉佩，尧七七狠狠剜了马斌一眼，一脚踹上去：“你们跟间谍做生意？！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
马斌这会儿刚刚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听清尧七七的话，打了好大一个激灵：“什么间谍？！我不知道啊？！”
“尧扒皮你可不要能乱说冤枉好人啊，我当间谍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他妈又不是苏坦星人！”
尧七七揉着眉心：“你少说两句吧！叫你贪心省那点儿过路费，你赚不回来怎么的？”
“什么过路费？”马斌更激动了，“我一分钱没省啊！”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不是你说别让别人知道吗，我就说能不能换个给货地点，他说行。平常交货都是正儿八经走仓库的，都是小龙去接货的，全都合法合规。”
“小龙，小龙！你快去把平时接货的单子拿来，他妈的屎盆子都扣老子头上来了！”
两人这会儿才有空闲去看瘫软在地的张小龙，却见他脸色惨白双目无神，直勾勾盯着已经被抓捕的苏坦星人，像一根煮化了的面条。
“小龙，哥跟你说话呢！”马建看着事情不对，也急了，伸手想要将地上的张小龙捞起来，可不管他怎么摆弄，张小龙就是软成了一滩，怎么也站不起来。
尧七七顺着张小龙的视线望了一眼正准备被带走的苏坦星人，心里一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马斌，一直都是张小龙交接货物的吗？”
“你和马建来过没有？”
马斌焦躁得舌头起泡：“我他妈哪有那个闲工夫！除了第一次去交接带着他认人，后面都是小龙自己去……”
话说到这儿，他喉咙一哽，脸色变了又变：“不可能，你别瞎猜，小龙不是那种人！”
“我兄弟我自己心里清楚！小龙胆子比耗子大不了多少，他敢勾结什么间谍？人家间谍要他能干什么？我警告你尧扒皮，少把主意往我兄弟身上打！”
万一皱着眉头盯着这边的情况，耳机里传来警备队和护卫队的声音，主车队已经被控制，所有贸易往来记录正在彻查。
“查一下他们和马斌、马建、张小龙这三个名字的贸易记录。”万一声音干脆。
那边嘈杂了一会儿，回道：“有过一次记录，是在几个月前了。”
“记录人是马斌，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的记录。”
万一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尧七七，张小龙有重大嫌疑，带走！”
接到指令的尧七七深吸一口气，不顾马斌的破口大骂，指尖一动：“带走！”
*
审讯室比较简陋，但该有的东西是一个不少。单面玻璃后，万一沉静地盯着丢了魂儿的张小龙，等待外面的消息。
吱呀一声，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万队，那边抵死不供。马斌马建两兄弟一问三不知，吵着要见尧七七。”
万一摇头：“不许见，尧七七和他们是同学，属于涉案人员，这件事她不能插手。让她回去。”
“是。”
尧七七就这样被排除在了案件外，被符尘和卢凯泽接走。
好在符尘复制的那批芯片还没有正式投入生产，这一批货只是马斌要的样本和用来卖的合金玉佩，不然他们几个谁也逃不了。
卢凯泽有些发懵，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茫然地看着尧七七和符尘：“张小龙真是间谍？就他那点儿胆子？”
尧七七揉揉眉心。确实如马斌所说，张小龙胆小如鼠，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可是单要从胆子来判断一个人会不会干坏事，那就太过偏颇了。
砰一声，门被大力推开，跑得气喘吁吁的秦子姗闯进来，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谁进去了？”
卢凯泽不无遗憾道：“都进去了。”
秦子姗难以置信，张张嘴想问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喘着粗气坐下来，眼神呆滞。
这都什么事儿？
空气宁静下来，只剩下符尘敲键盘的声音，几人的呼吸声随之起伏，谁也没有说话。
“好了。”随着最后一个字符敲下，符尘搭建了一个虚拟权限，接入了审讯室的监控。
三个房间，三个人，三种状态。
马斌焦躁不安，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打转，双手一会儿抱在胸前，一会儿背在身后，一直紧紧攥着拳。
“我再说一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间谍。你们不觉得可笑吗？我们根本不是苏坦星人，间哪门子谍？我们给谁当间谍去？你们少动我兄弟，我那俩弟弟一个脑子一根筋，一个胆子小，你们要是给他们吓出个好歹来，我跟你们没完！”
马建坐在拥挤的座位里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啊，不认识啊，没见过啊。”
张小龙则几乎是瘫成了一滩水，像是糊在座位上的一滩泥，没了人形。无论谁问话，他都是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眼珠子凝固在眼眶里，转都不转一下。
别说回答了，他连眼神都不给审讯员一个。
苏坦星人那边的审讯工作也难以展开，能证明他们是间谍的只有一些不可透露的情报来源，除此之外，工厂内的所有记录只能证明他们走私逃税。
他们打定主意只要咬紧牙关，苏坦星就不能治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按照苏坦星的法律，如果在天亮之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的话，至少马斌三人是要被放出来的。
然而这次抓捕行动在暗中已经筹备了很久，无论是苏坦星人还是蓝星人都不想轻易放过。
于是几个审讯员同时走进不同的审讯室，说了同一句话：“你的同伙已经交代了，你确定还要什么都不说吗？”
苏坦星人不屑一顾，对这种逗小孩儿的圈套报以白眼。
马斌更加暴躁，一脚踹翻了桌子，用手指着审讯员：“我他妈哪来的同伙！？”
马建“啊”了一声，迟钝地问：“交代啥？谁交代？说什么？”
只有张小龙，如触电一般浑身抽搐，干涸的眼珠子血丝遍布，眼角抽动了一下，塑料珠子一般的眼球终于转动。
他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巨大的恐惧让他瑟瑟发抖，可尧七七却猛然觉得，那好像不是对审讯员的恐惧。
不，那甚至不是对刑罚的恐惧。
反倒是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对自己所作所为产生的恐惧。
“张小龙有问题。”尧七七断言，“他在后悔。”
其他人看不出张小龙的问题，只单纯以为他是被这惊天巨变吓到了，毕竟谁都知道张小龙胆子小，禁不起吓。
秦子姗也皱起眉头，双手抱在胸前：“不可能吧？且不说我们根本不是苏坦星人，就说我们都是考生，根本没必要啊？”
尧七七盯着视频中的张小龙，笃定开口：“也许他不是主观意愿要做那件事，只是被利用了。但显然他早就知道自己做的事带来了巨大的后果，而他认为这个后果自己承担不起。”
显然审讯员也这么认为，于是趁热打铁厉声道：“张小龙！你还不打算说吗？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带来了多大的后果？”
张小龙哆嗦了一下，眼泪唰地涌出来，嘴唇裂开的口子溢满血红，给他煞白的脸上增添了几分色彩：“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以为……我以为不会……不是……我不知道……”
他语序混乱，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挣扎中。
“张小龙，你要知道，我们现在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审讯员语重心长，开始刚柔并济，“只要你愿意老实交代，一切都不算晚。”
“不。”
张小龙猛然摇头，那摇头的频率像是要将脑袋生生摇断，恨不得直接脱离脖子，原地起飞。
“不……”他突然冷静了下来，身体依然瘫软，但是眼神逐渐清醒，“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说着对不起，软下去的胳膊一点点恢复力量，呼吸也变得平稳：“但是你们不是真的。”
盯着监控的尧七七几人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你们都是NPC，这里只是一个考场，毁了就毁了，没有关系。”
“你们都是假的，我就算做错了点事情，也不会受到惩罚。”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考生，对，这就是一个游戏，我打出了不太好的结局而已，而已。”
他逻辑自洽了，苍白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无视了审讯员咄咄逼人的追问，嘴唇蠕动着。
“我，我提交物品。”
尧七七几人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张小龙。
“我提交物品，我要交答卷了，对不起，不对，不对，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你们都是假的。”
他闭上了眼睛。
【是否提交答卷？】
他笑了。
【考生张小龙提交答卷，前往考场等候区静候，考试分数暂不公布，考试继续。】
张小龙消失了，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就这样消失了。审讯员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可任凭他怎么在狭小的审讯室来回寻找，也不见张小龙的影子了。
尧七七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一抹惊骇来。
张小龙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他用提前脱离考场来逃避？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子姗抱在胸前的胳膊滑落，声音微颤，“张小龙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个跑腿小碎催，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吓成这样？！”
跑腿小碎催？
电光火石之间，尧七七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猛然抬头看向秦子姗，目光灼热：“你是不是让张小龙去诺亚方舟跑过腿？”
秦子姗吓了一跳，人都结巴了：“是、是啊？他跑得快，干活利索，不像马建粗手粗脚的。我有时候忙不过来，会让他去诺亚方舟取点东西。”
“不过那也是陈医生……死前了。”
陈思白死后，诺亚方舟全面封锁，谁都进不去。
尧七七浑身发凉，立刻接通万一的线路，顾不得那边对张小龙凭空消失的质问，几乎是吼叫着道：“万队！赶快联系诺亚方舟！张小龙在诺亚方舟上动手脚了！”
万一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人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已经动起来往外冲去。
她一拉门，正和一个警备队队员撞了满怀，两人都吃痛退开。
“不好了！不好了万队！”
“诺亚方舟不受控制，朝着和平条约的武器矩阵开去了！”
第176章 您只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
诺亚方舟。
“引擎良好， 数值稳定，主要航线和三条备用航线上均无阻碍。”一个苏坦星人双手敲击着键盘，盯着显示器上的数据，笑着对身边的人说， “我就说他们是多虑了， 你说呢？”
耳机中的翻译延迟了大约一秒， 袁博士笑了出来，摇摇头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苏坦星怎么派你这么个小年轻来？多大了？谈对象没有啊？”
苏坦星人瞠目结舌， 显然对这一系列来自蓝星的老年式关怀不太习惯，半晌才骄傲地说：“我可是我们这一批最优秀的飞行员！当然要选我来啦！”
袁博士笑眯眯看他， 毫不留情地拆穿：“诺亚方舟刚起飞的时候， 你的腿都在抖哦。”
苏坦星人一僵， 通体红色的皮肤让袁博士看不出他的脸色有没有变化， 但从他逐渐软下来的两根触角看， 应该算是被一箭射穿了膝盖。
他抬起头，从操作室的虚拟屏幕望向外面浩瀚无垠的宇宙， 漆黑的眸子倒映出无数与诺亚方舟擦肩而过的陨石和太空垃圾， 闪闪发光。
“其实我是第一次出任务。”他良久才开口，这一次没有刚才故作的骄傲和隐藏的心虚， 只有真诚的喜悦，“我学了十几年了，十几年，永远都是副手， 永远都是替补。”
“他们说我……哈哈， 不是这块料。”
“但是有谁生下来就是这块料呢？十年不行， 那就二十年， 二十年不行，那就三十年。总有一天我会站在最前面，作为飞船中看向宇宙的第一人。”
这次的任务吃力不讨好，别人都不愿意来，只有他高举着双手兴奋接下，无视了周围人或嘲讽或同情的眼神。
他只是想抓住每一次和宇宙共舞的机会，这是他的梦想。
袁博士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对宇宙的向往，那是一种少年的意气风发，是挫败了无数次还依然勇往直前的不同凡响的勇气。
那是袁博士曾在几十年前的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当然那也是曾经的来教授，万一，陈思白，和已经死去的夏凯。
如今也是卢凯泽他们。
袁博士了然地笑了笑，脚蹬了一下地面，将椅子划开：“来吧，船长。”
“什么？”苏坦星人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是不敢相信，带着稚气呆呆傻傻地望着袁博士，手足无措。
袁博士的四只眼睛眨巴眨巴，一抹浓郁的温柔带着戏谑，在眼底散开：“怎么？不敢啦？最优秀的飞行员？”
苏坦星人眼睛闪闪发光，袁博士从未见过一双那样黑的眸子，能发出如此强烈的光芒来，活像是两颗……两颗星星。
对。
袁博士在心底里无数翻涌着的词汇中捡出来这个形容，觉得贴切极了。他嘴角漾开一抹笑意，盯着那双如星星般闪烁的瞳眸，近几日背负着的痛苦和折磨突然一扫而空了。
“我的儿子如果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一老一少就是所谓的特派小队的全部队员。袁博士坐在副手的椅子上盯着苏坦星人，四只眼睛惬意地眯起来，看着他笨拙又熟练地操控着诺亚方舟，逐渐往它该驶向的地方驶去。
“这次任务结束，你打算干什么去？”袁博士没话找话，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那是他临走时从来教授的房里顺来的，为此差点儿挨了来教授无敌风火轮的猛烈进攻。
不过茶水一口未动，他从来喝不惯这东西，不如给他两瓶可乐来得痛快。只是他闻惯了这玩意儿淡淡发苦的香味，要是空气中少了这个味道，他反倒要缺氧了。
苏坦星人埋头设置着航线，一丝不苟，全神贯注，只有一搭没一搭跟袁博士聊天：“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无非是继续工作，继续生活。”
“您呢？”
袁博士一怔，像是没想过一样，翘着的二郎腿缓缓放平，眼镜被茶水的雾气遮住，也没有去擦。
“我啊……”他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那声音如同宇宙尽头传来的一样，“我大概，会继续和老婆子斗嘴，教我的小徒弟，看着我那个女儿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梦想……带着其他已经死去人的份儿，好好活着吧。”
苏坦星人的手顿了顿，似乎用余光瞥了一眼袁博士，又似乎没有：“您的亲人去世了吗？”
“嗯，我的一双儿女。”袁博士点点头，似乎不太想提，又笑着冲他打趣儿，“小伙子，你还没说你有没有结婚呢？我看你很不错，等会去了，我帮你物色几个？”
苏坦星人“哈哈”干笑一声，没有接话。
袁博士也不在意，手中的茶水逐渐降温，镜片上的白雾也慢慢散去。他打起精神来开始看各项数据，确定诺亚方舟的所有机体都完好无损。
苏坦星在诺亚方舟中安装了他们星球的科技，能让诺亚方舟按照既定路线向卢拉星奔赴，就算路上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也有三条备用航线随时切换。
袁博士望着虚拟屏幕上投射出的宇宙，又望了一眼数据，眉心微微皱起，总觉得哪里有一些不对劲。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来到操作台前，眼睛直勾勾盯着虚拟屏幕上的宇宙。
苏坦星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怎、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没有。”袁博士摆摆手，笑呵呵地，“我就是觉得挺好看的，多看看。”
“你先忙，我去桃源区转一圈儿。”他双手背后，慢条斯理地往电梯方向走去，“毕竟是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还是要跟老朋友道个别。”
苏坦星人凝望着袁博士苍老孤寂的背影，小老头体型本就不大，在这硕大的控制中心更是显得格外渺小。他目送着袁博士走进电梯，这才垂下头，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
“联系到诺亚方舟了吗？”
“没有！”操作员的双手打出残影，要不是虚拟键盘，估计这会儿机器都得冒火星子，“诺亚方舟失联了！重复，诺亚方舟失联了！”
万一和来教授来到操作间时，就听到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两人心里都是一颤。
符尘上前交涉，苏坦星的指挥官远远看了一眼来教授和万一，点了头。
“他们同意了，教授，那我现在就接入数据。”符尘在来教授的示意下打开自己携带的终端，三个人围坐在操作间的角落，接入控制台的数据。
诺亚方舟的航行轨迹投影出来，三人瞳孔一缩，心脏生生揪起。
只见诺亚方舟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航线，正在全速向和平条约的武器矩阵驶去。这意味着诺亚方舟在进入武器矩阵的警告范围后，会被联合了多个星球的超强科技一举歼灭连渣都不剩。
来教授深吸一口气，盯着上面不断跳动的数据，冲符尘道：“联系诺亚方舟，我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符尘立刻将代码输入，从终端向诺亚方舟发起单线连接。然而连接的图标在旋转了一秒不到后，直接消失，连错误代码都没有。
“联络系统已经被截获了。”来教授声音沉沉，冷静中夹杂着一丝无可避免的恼怒，“这不是张小龙偷偷进去安几个东西就能做到的，苏坦星内部已经被间谍入侵了。”
万一立刻跑去和指挥官交涉沟通，符尘则跪坐在一旁，和其他操作员一起努力修复联络线。
“是卢拉星。”指挥官的触角高高竖起，不需要听她的声音，就能感受到她战栗着的愤怒，“那几个间谍是卢拉星培养的叛徒，我们的诺亚方舟计划早就泄露了。”
万一盯着屏幕上诺亚方舟的航线，心下了然：“他们修改诺亚方舟的航线，这样就能让和平条约摧毁诺亚方舟了。”
“不止！”指挥官声音嘶哑，“根据那几个间谍交代，他们让张小龙在几个月里往诺亚方舟中放置的东西，是能够产生巨大电磁爆炸的电磁脉冲阵。”
万一眼中戾气一闪，双拳紧握。
这意味着诺亚方舟在被和平条约击毁时，会瞬间产生巨大的电磁干扰，让和平条约的武器矩阵短暂失灵，被迫重启。
卢拉星是打算在这个时间空挡，向苏坦星发起进攻！
苏坦星的“完美计划”，就这样被卢拉星轻松化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原模原样地还回来了！
“诺亚方舟上还有两个人！袁博士还在上面！”万一立刻道，“开启空间传送，把他们传送回来！”
指挥官瞥了她一眼：“不行，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特派小队必须在诺亚方舟手动操作，将诺亚方舟的航线纠正过来！这是最后的机会！”
“什么叫最后一刻？”万一爆了句粗口，“现在连线断了，根本联络不到诺亚方舟，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
“万一小姐！”指挥官提高音量，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战时！”
“如果我们不能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那么无数苏坦星、弘方星和利克里星人，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说完，指挥官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一面指挥操作员远程阻截诺亚方舟的信号，一面命令中央护卫军全面警戒，拉响警报，必要时启动战时避难基地，转移民众。
万一如遭雷劈，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她猛然意识到，这不再是诺亚方舟上十几年出现不了一次的暴动抢劫，不再是苏坦星主和派趁乱搅动风云……
这是真正的战争。
她不再倔强，利索地转身回到来教授身边是：“来教授。”
来教授点点头，知道她作为桃源区警备队队长，在这个时候还有不少事情要做。于是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挥手，示意她先去忙。
“信号！有信号扰动！”操作台边的苏坦星人突然尖叫起来，所有人为之一振，符尘也立刻开始全速捕捉信号。
信号时断时续，明显是收到了干扰，但仍然能有微弱的痕迹。所有操作员竭力影响着信号，让它在漫漫数据中拨茧抽丝一般显露真身。
“是桃源区的代码！谁知道诺亚方舟桃源区的安全代码是多少？！”
“这里！”符尘高声道，“我已经将安全代码输入系统！”
所有人又埋下头去，没人在意声音是从哪儿出现的，也没人在意是谁给出的代码，大家都在争分夺秒。
滴——滴——滴——
“连接成功！”
还没来得及爆发出庆贺，屏幕上就浮现出了袁博士凝重的脸：
“这里是诺亚方舟桃源区，我是特派小队队长，代码１９０９。我观测到诺亚方舟的航线与系统预设并不相符，请地面指挥中心立刻确认。”
“袁博士，我方已经确认诺亚方舟偏航，正在全速前往和平条约的武器矩阵！”指挥官厉声道，“现在请特派小队手动关闭自动行驶，重新制定路线！”
袁博士那边有延迟，他沉默了好久才听到指挥官的话，声音有了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请将全权接管代码发送到桃源区，重复，发送到桃源区，不要发送到……”
“不要发送到哪儿？”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袁博士只是短促地一怔，随后立刻重复：“不要发送到主控中心。特派小队中有间谍，重复，特派小队中有……”
话还没说完，他被苏坦星人从身后扯住头发，猛地掼在操作台上，一下一下泄愤似的砸着。
“间谍，是吗？”他面露阴狠，黑洞洞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闪烁的光芒，有的只有无限的仇恨和愤怒，“我是间谍，你怎么不问问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袁博士双手扑腾着，他头晕眼花，剧烈的撞击让他额头出血，四只眼睛有两只已经模糊了视线，不知道是被血糊住了，还是遭受撞击失明了。
他挣扎着，可是他的挣扎在苏坦星人的眼里就像是一个笑话，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扯起，再重重压下。
“十几年，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几年？他们看不到我的才华，看不到我的决心，看不到我为宇航事业究竟奉献了什么，他们凭什么一次一次将我雪藏？他们凭什么说我不是这块料？”
他好似是将袁博士当成了这么多年欺辱他、嘲讽他、不让他完成梦想的罪魁祸首，袁博士的血溅在他的脸上，是与他脸色不大相同的猩红。
他满是戾气的双眼直勾勾盯向屏幕，望着那些冠冕堂皇穿着制服的人，咧开了一个疯狂的笑：“现在，你们还觉得我一无是处吗？”
联络中断，信号再一次丢失，所有人无暇惊恐，重新低下头，全神贯注寻找信号。
来教授喘着粗气，心口绞痛，符尘伸手扶住差点儿从轮椅上摔下来的她，取出药剂放在她口鼻处喷了喷。
“卢凯泽，叫卢凯泽来。”来教授惨白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儿生机，但她的心脏仍然犹如无数双手死死捏住，恨不得生生捏爆一般，疼得她呼吸不畅，“老袁的机器人里有特殊的联络通道，他刚刚是在暗示，桃源区还有他的机器人！”
不多时，卢凯泽和他的机器人在尧七七的护送下赶到。
符尘将机器人的数据接入系统，按照来教授的指挥，输入一段代码，照到了隐藏的联络矩阵。
与此同时，诺亚方舟桃源区研究所遗留的一个废弃机器人苏醒了过来。机器人上半身的红色的指示灯轻轻闪了闪，在苏坦星人路过的时候猛然熄灭，装作无事发生。
袁博士从昏迷中醒来，头疼欲裂，伸手摸了摸额头，黏糊糊一片。
真是老了……他嘴里嘟哝着什么，勉强爬起来，四只眼睛颤颤巍巍地睁开。
一只眼睛只能看到白光，另一只则失去了视力，所幸还有剩下两只尚在运作。早知道就听陈思白的，换上机械眼，这会儿也不至于……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肋骨好像是断了，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心慌。
“省省力气吧。”苏坦星人的声音从一边传出，“我已经将桃源区的信号也接入中央了，无论他们发什么代码来，我都会立刻截获，然后……删除。”
他坐在落地窗前，就在尧七七和袁博士曾一起看过星空的那个地方，眼神冷漠地转过来，瞥了一眼在地上挣扎的袁博士。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像是突然起了好奇心，似笑非笑地看着袁博士，“我将所有数据都做了双重隐藏，你肯定看不出端倪。当时虚拟屏幕上的星图也是我提前设置好的，你怎么就突然发现了？”
袁博士还在努力翻身，胳膊肘子撑在地上，毫无血色的脸抽搐着。
一，二，嘿！
他疼得浑身哆嗦，但好在还是翻了过来，跪伏着往起爬。
“彗星。”他小口小口喘着气，积攒着下一次起身的力量，“虚拟屏幕上出现了一颗不该出现的彗星，那是在诺亚方舟抵达苏坦星的前一天划过的彗星，我们蓝星人将它命名为希望。”
一颗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彗星，足以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希望，呵。”苏坦星人干笑一声，讽刺地咧着嘴，“这话从你们一群连栖息地都没有了的寄生虫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好笑啊。”
他眼神重新落在窗外的宇宙中，远处的和平条约武器矩阵的越来越近，按照诺亚方舟现在的航行速度来说，大约三小时，他们就能抵达警告范围。
然后，砰！战争开始，但绝不是苏坦星想象的那样。
苏坦星人对这样的事态发展十分期待，他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竖缝，发出心满意足地喟叹：
“幸亏蓝星人派了你这么个老东西来，不然我还真不一定能如此顺利。哈哈哈哈哈！等着吧，苏坦星即将付之一炬，你们辛辛苦苦找到的新家园，也要没了！”
他瞥了一眼袁博士，站起身，冰冷的双眼随着袁博士一次一次试图站起的动作闪过几分不同的情绪，最终归于冷漠。
他咧着嘴步步上前，脚步不急不徐，嘴一张一合：“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选我们两个来？一个没几天活头的老骨头，一个永远当备份的没有未来的路人甲？为的不就是方便舍弃，不用产生任何心理压力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屏蔽所有的来自地面指挥中心的信号吗？你们以为苏坦星人只是改装了一些能源和导航系统？不，他们在诺亚方舟的各个地方都安装了炸弹，随时可以通过地面指挥中心引爆。”
“看吧，正如他们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挑起战争一样，他们也能随随便便放弃我们俩。我对苏坦星已经失望透顶，而卢拉星却看中了我的才华。”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袁博士的面前，一米六的个子并不算高，但是现在却如同一座大山，将袁博士目之所及的光亮全然遮住。
“所以你要怪就怪无情无义的苏坦星，要怪就怪你们蓝星人自己信错了人！而我就在这儿提前送你上路，至少给你留一个全尸！”
他的手伸向袁博士的脖颈，红色的脸扭曲着透出阴狠。谁也不知道此时他怒目瞪着的究竟是袁博士，还是造成了他不幸人生的一张张脸。
“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红色的双手骤然收紧，将袁博士的脖颈死死掐住，原始的杀戮让苏坦星人兴奋起来，黝黑的眸子里似乎点燃了一簇微不可见的火焰。
袁博士瞪着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有惨白的脸逐渐肿胀起来，眼球不自然地突出。
苏坦星人心中一颤，恍然惊觉袁博士抬着的头并非看向自己，而是看向自己身后的方向！
砰！
猛烈的撞击袭来，来自后脑勺的剧痛让苏坦星人松开了双手，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机器人闪烁着红灯，挡在袁博士的身前，联络系统刺啦一声，传出卢凯泽怒不可遏地声音：
“不许动我的老师！”
话音未落，机器人迅速变形，两条胳膊上的装置开始重组，逐渐形成两个空心的柱状，上面的方形显示器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苏坦星人吐出一口血来，却顾不上自己的身体，连滚带爬往外冲去。
那是激光武器充能的标志！
他眼前黑红一片，只隐隐约约能看到电梯门，便强忍着身体的疼痛闯入，不断摁着关门键。
机器人还在逼近，两个胳膊上的绿色光条已经越来越长，能量马上就要充满了！
快啊！快关门啊！
“小泽，回来。先更改航线！”袁博士虚弱的声音让苏坦星人看到一线生机。
果然，机器人有了一瞬间的停顿，而电梯门也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中紧紧关闭，往中央控制中心去了。
不止苏坦星人松了一口气，其实连袁博士、卢凯泽和地面指挥中心的所有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架机器人根本是报废产物，现在能连接上通讯，能站起来行动已经是不容易，根本没有搭载任何武器，那胳膊上的两根光条纯属是唬人的。
而苏坦星人的腰间却实打实别着一把枪，如果他刚才没有离开，而是掏枪射击，现在这架机器人恐怕已经彻底报废了。
“老师。”
卢凯泽的声音有些哽咽，袁博士却笑出来，挪了挪脚，像是想踹他，却疼得动弹不得。
“谁叫你自作主张了？赶紧滚去把操作权限移交了！”袁博士故作凶狠地骂他。
他猜得不错，按照地面指挥中心原本的计划，为了确保机器人发挥最大的作用，应该等苏坦星人离开桃源区，再行动起来，避免被发现。
可是当卢凯泽看到袁博士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根本想都不想就用私人代码夺回了控制权，将苏坦星人掀翻在地。
那是只有他和袁博士知道的代码，所以就算地面指挥中心的技术人员比他更强悍，也没办法夺回操作权。
而他这个举动，也让指挥官白了脸，骂了一句苏坦星的脏话，将他的所有权限收回。
卢凯泽蹲在符尘身边，眼睛看着屏幕上的袁博士，嘴角抽搐着往下压，呼吸都不受控制起来。
那屏幕好大，将袁博士脸上的血痕，肿胀的眼睛，脖颈上的淤青全都放大了好多倍。哪怕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也依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行啦，少哭哭啼啼的，干活咯。”袁博士扶着操作台站起来，他的声音因为声带受损而嘶哑，但还是能听出小老头惯常翘起的尾音。
一如既往。
地面指挥中心立刻接手，通过机器人将操控权代码传送给袁博士，让他利用桃源区的控制台夺回诺亚方舟的控制权。
而最了解桃源区中控室的，莫过于来教授。
“左上方有一个三角形的图标，对，就是里面有同心圆的那个，点一下。”她的声音毫无波澜，严肃认真，带着一点儿不容置疑的高傲，“密码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袁博士好像是笑了一下，但要从他那张青紫发胀的肿脸上看出表情实属不易，故而这点细微的变化只有来教授捕捉到了。
两人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对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公事公办。要不是尧七七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恐怕都要以为这两人是不相熟的同事了。
可是尧七七注意到了来教授撑在轮椅扶手上的拳头，因衰老而变松的皮肤这会儿紧紧绷着，血管和指骨几乎要冲破皮肤炸出来，手臂微不可见地颤抖着，随着来教授不大正常的呼吸一道儿变得急促。
她伸出手，想要安抚一下来教授，可是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也抖了起来，悬在空中怎么也克制不住，战栗顺着指尖传回心脏，沉溺于深海的窒息将她裹挟。
“成了。”符尘隐忍克制的声音如一道出现在海底的亮光，将几人牵引着浮出水面，大口呼吸。
只见机器人已经将代码传送进入桃源区控制中心，在地面指挥中心所有技术人员的努力下，将诺亚方舟的控制权夺了回来。
“袁博士，您只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指挥官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半小时后，诺亚方舟将驶出空间传送装置信号接收点，到那时您就无法回来了。”
“也就是说，您必须在半小时内重新规划航线，并利用代码将其锁死，不让那个叛徒再有任何可趁之机。”
袁博士点了点头，尚且完好的两只眼睛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屏幕。
只不过不着痕迹的一眼，甚至没人能分清他看的是什么，可来教授却心脏狂跳，胸口的起伏越发激烈起来。
“老袁头……”她微不可闻地细声喃喃，“你可得回来还我的好茶啊……”
*
“——嘶！”苏坦星人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捂着后脑的手挪开一看，全是血。
他的脑后被砸出了一个洞，摁压止血的指尖能抠进洞中，摸到软乎乎的肉。
他从操作台下面的紧急医疗箱中找了点儿急救装置，往后脑勺一摁，机械运作的声音伴随着阵痛让他面容扭曲，浑身抽搐。
妈的，妈的！
他暗声大骂着，肺部一张一翕，呼啦啦将疼痛全都随着呼吸倾倒出来，自己则如同一条破船，搁浅在岸边。
“请求……请求连线指挥中心。”他丢了手中的医疗器械，对着自己携带的通讯器发出了一个代码，“诺亚方舟已经按计划驶向和平条约武器矩阵。”
停顿了几秒，那边传来卢拉星的语言：
“你做得很好！我们正在建立紧急传送通道，等会儿会通过你通讯器的信号与你连接，将你接回卢拉星！朋友，你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慷慨激昂的演说让苏坦星人重新笑起来，他仰起头，重复了三四次的“谢谢”，又不放心地询问：“你们承诺过，会让我成为指挥官，拥有自己的宇宙飞船队伍，没错吧？”
对面又停顿几秒。
“当然了我的朋友，你会成为卢拉星最有潜力的指挥官！只要你能保证诺亚方舟按计划撞向武器矩阵，船长！”
这一声铿锵有力的船长让苏坦星人彻底放下心来，笑得浑身抽搐，肩头耸动。
他将通讯器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连接苏坦星空间传送点的装置，冷笑一声，狠狠砸碎。
啪一声，装置四分五裂，他却还不解气，扶着操作台站起来，一脚一脚踩在装置上。
这是他应得的！他应该是正大光明的船长！而不是一个愚蠢老头偶发善心的施舍！
他重新振作精神，站在操作台前，开始做最后的确认。
等等？！
诺亚方舟为什么偏航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抖着手将通讯器捡起，再次联络卢拉星：“苏坦星那帮杂种夺回了控制权！诺亚方舟正在远离武器矩阵！”
“中央操作系统的操作权限被收回，我什么都做不了！该死的，你们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啊！”
那边迅速回话：“收到。你的屏幕前会闪烁一段字符，其中倒数第二位的字符是不断变化的两个数字，请你将这两个数字告诉我们。”
“9和3！”
“已接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请你现在去将打乱我们计划的罪魁祸首处死！”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苏坦星人咬着牙没有回话，狠狠将通讯器揣回口袋，掏出腰间的激光枪开始充能。
他的头还是有点晕乎，走路稍有些不稳，但还是坚定地往前，一步一步朝着桃源区迈去。
电梯门开了，袁博士和机器人忙碌的背影出现在他面前，几乎是没有迟疑的，他掏出枪对准袁博士的脊背，射击。
咻！
“老师！”
卢凯泽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清，踉跄一步差点儿摔倒。
尧七七一把扶住他：“袁博士没事！”
哐镗一声，机器人摔倒在地，还在努力挣扎着蠕动自己的腿。然而很快，它的红灯熄灭，永远关机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但是这意味着袁博士和他们的连接只剩下了单向。袁博士无法听到他们的话，也看不到他们的画面。
他不无遗憾地望了一眼屏幕，完成操作的双手抬起，缓缓转身：“你的激光枪只有一次充能的机会。你已经用掉了。”
他从腰间掏出自己的激光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苏坦星人的脑袋，充能完毕：“而我还没有。”
“为什么？”苏坦星人恨恨丢掉枪，大声质问，“为什么所有人都妨碍我？为什么连你也要妨碍我？！”
“我只是想实现我的梦想，有什么错？！”
“既然苏坦星看不起我，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去卢拉星实现我的梦想？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能看到我的才华！总有人！”
袁博士看着他，摇摇头，长长叹气：“你刚刚联络他们时，你知道在他们延迟回复的那几秒里，他们在说什么吗？”
苏坦星人的眼神凌厉起来：“你窃听？怎么做到的？”
“我的妻子从来是一个不拘泥规矩的人，她坚信有些事可以不做，但不能做不到。这也是为什么桃源区可以夺得中央控制中心的指挥权。当然这不是重点。”
他眼神悲悯，望着暴躁愤怒的苏坦星人，说出来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苏坦星人完全包裹：
“他们在狂笑。”
“因为你的愚蠢。”
第177章 救救他，求求你们
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叛变自己的星球的人， 一个实打实挑起星际战争的人，一个只要存活于世就会成为道德炸弹的人……
卢拉星怎么可能留着他？
“通讯器里只有定位系统，根本没有空间传送装置，他们骗了你。”袁博士很是虚弱， 指着苏坦星人的枪口颤颤巍巍， 瞄了一眼他腰间的通讯器， “他们不会接你去卢拉星，他们会让你死在这场阴谋中。”
只有这样，卢拉星人才能在这件事中完美隐身， 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诺亚方舟冲向武器矩阵是卢拉星人的诡计。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既得利益者是谁，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不！不可能！”苏坦星人如坠冰窟， 寒意顺着四肢蔓延到心脏， 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 让他眼前发黑， “怎么可能？！你骗我， 你是骗我的！”
“我为了卢拉星做了叛徒，没有我， 这个计划根本不能成功！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对我？我会成为年轻的指挥官， 我会拥有自己的宇宙舰队……我会……”
袁博士咳嗽了一声，血沫喷出， 飞溅在地上的机器人身上，像是天边的晚霞。
他不再犹豫，在苏坦星人惊恐的面容中扣动扳机。
咻。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啊——！”苏坦星人爆发出一声嘶吼，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他的一条腿被激光穿过， 激光弹无视了皮肤、肌肉和骨骼， 在他的腿上打下了一个浑圆的空洞。
红色皮肤边缘泛起焦黑， 灰白色的烟雾从空洞中飞出，伴随着他扭曲挣扎的动作消散在空中。
“这下好啦，我们谁也不要妨碍谁了。”袁博士扯着嘴角笑了声，将失去作用的枪丢在一旁，躬下身心疼地摸了摸彻底毁坏的机器人，“老伙计，辛苦你了。”
地面指挥中心所有人眉头紧锁，指挥官更是直接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谁也不知道袁博士为什么要把那个叛徒留着，明明那一枪可以射穿他的心脏，或是射爆他的脑袋！
唯有来教授眼神清明，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弧度，自始至终没有对袁博士的行为产生怀疑。
诺亚方舟的控制权重新移交到地面指挥中心，接下来就是苏坦星和卢拉星之间的抗争。
符尘看着屏幕上飞速闪过的数据，就算他能全部记下来，却也一点儿都看不明白。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逐渐汇聚，顺着他消瘦的脸颊往下落。
太复杂了，那些数据太复杂了。如果这种程度的信息量能被他一个才学习几个月的蓝星人破解，那苏坦星和卢拉星都不必混了。
所有人都陷入紧张中，技术员敲击键盘的手不断抽筋，疼痛顺着手腕内侧的筋骨一路传到小臂，僵硬的大臂勾勒出肌肉的线条来，酸胀酥麻持续包裹着每一个人。
但是没有一个人将手腕抬起来稍事休息，甚至没有人能抽空活动一下。只有劈里啪啦的敲击声，时不时传来的数据播报声，还有三分钟一次的进度报告。
偌大的地面指挥中心仿佛成了方寸之地，五米高的顶棚似乎正在不断下压，让空气变得稀薄，让气氛变得压抑。
卢凯泽跪坐在地上。他也是看不懂数据的，但他眼睛也不眨一下，精神高度集中，不肯放过每一个信号。
半小时，只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他们必须在这场和卢拉星的斗争中夺回主动权，让袁博士手动锁死诺亚方舟，才能将他传送回来。
“为什么？”苏坦星人拖着残破的身体，滚下台阶，抱着自己除了疼什么也感受不到的腿抬头，看向袁博士，“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袁博士没有看他，扶着机器人席地而坐，望向玻璃窗外的世界。
几个月前他也在这里坐着，和尧七七一起看向宇宙，以为看到了人类的未来。
如今他仍然在这里坐着，看着同一片星空，却不知道人类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可能是……”他喉咙发痒，肿胀，说一句话要喘好几次气，“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的缘故吧。”
苏坦星人颓丧地靠在台阶上，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调整姿势了，于是就这样瘫着：
“就因为这种放屁的理由……哈哈，你们蓝星人真是……无知，愚蠢。”
“现在好了，我要和你这个蠢老头一起被炸死在这儿了。”
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苏坦星能从卢拉星的手中夺回控制权。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苏坦星应该会直接引爆诺亚方舟，坚决阻止诺亚方舟撞向武器矩阵。
“我曾经也是，我父母的骄傲啊……”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半睁不睁的眼睛里漾起一抹化不开的苦闷，“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两人望着窗外，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有因疼痛而变得短促的呼吸此起彼伏。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尧七七数次望向时间，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
她径直走向指挥官，在距离指挥官不到五米的地方被拦了下来：
“抱歉，您有什么事吗？”
尧七七后知后觉，作为桃源区警备队队员，她是没有资格和指挥官直接对话的。
“时间所剩无几，我希望指挥官立刻改变战略，将袁博士传送回来，引爆诺亚方舟！”
引爆诺亚方舟不需要手动操作，他们可以远程控制诺亚方舟上安装的炸弹直接爆炸。这样一来虽然轰炸卢拉星的计划失败，但也不至于对和平条约的武器矩阵造成威胁。
这是现阶段能做到的，最稳妥的打算了。
护卫队队员仍然死死拦着尧七七，不让她靠近分毫，而尧七七在漫长等待中囤积的怒火和悲愤已然无法再压制，爆发出声：
“你们还在等什么？看看时间吧！时间已经不够了！”
“再这样拖下去，一切就都晚了！”
指挥官听到了她的呼喊，脸色更加阴沉，身周散发出来的阴郁压力越发浓厚，好似一团阴云笼罩在她的头顶。
卢凯泽闻声抬头，拖着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跌跌撞撞来到尧七七身边，险些摔倒在地：
“你们到底在等什么？那是我的老师，是蓝星的科学家！他前往诺亚方舟不是因为他无足轻重，而是因为他想要保护他的后辈们！”
“这样的人如果死在那里，你们让我们如何信任苏坦星？”
指挥官置若罔闻，眼睛却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电子表。倒计时只剩下不到十分钟，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技术人员仍然毫无头绪。
卢拉星的技术并不比苏坦星强悍多少，可是再加上别的星球呢？
那些为卢拉星倾倒污染物做背书的星球，那些趁乱敛财，发行贵价疫苗的星球，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星球……他们加在一起，苏坦星有胜算吗？
电子表的倒计时再一次跳转，数字停在了八上。指挥官眼皮一抽，厉声道：“开始进行空间传送，利用空间传送将袁博士接回来。”
“随后立刻引爆诺亚方舟！”
“是！”
尧七七浑身发麻，喘息着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冲指挥官颔首致谢，扶着卢凯泽转身回到来教授身边。
“空间传送装置需要大量能源来锁定信号，可能连袁博士那边的单向画面也不能看到了。”符尘的双手仍然悬浮在键盘上，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敲下任何一个字符了。
来教授瞥了一眼数据，眼神落在屏幕里袁博士的背影上，听不清情绪地“嗯”了一声。话音未落，屏幕闪烁一下，联络切断。
与此同时，袁博士感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勉强侧着身子将口袋里的空间传送装置掏出来，看到上面不断闪烁着的绿光，嘿嘿一笑，冲苏坦星人挥了挥：
“看来是搞定了，走吧，咱们该回去了。”
苏坦星人半死不活地“哼”了一声：“回？我回不去了。”
袁博士并不气恼，扶着机器人慢慢爬起来，整了整衣服：“无论你之前做了什么，现在都是时候面对了。”
“很多时候，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一死了之的。起来吧，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苏坦星人看着袁博士发呆，小老头逆着光看向自己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早逝的父母。
到底是怎么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呢？他想。
是当年因零点五分之差落榜首屈一指的宇航学院？是因为仅差三名的位次与首席擦肩而过？是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勉强毕业？
他也曾是父母的骄傲，也视遨游星际为自己的梦想，也曾被老师盛赞是自己最优秀的学生。
可是好像，他的一生都在和自己的梦想渐行渐远，直到现在，彻底失之交臂。
“我把空间传送装置毁了。”他抬头，脸上的戾气不知何时已经被迷茫取代，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害怕，声音不住地颤抖，“我以为卢拉星会接我，我以为我再也不用回到苏坦星……”
他不敢看窗外的宇宙，那里的每一颗星星都如此刺眼，也不敢看袁博士的眼睛，他怕看到愤怒和仇恨，却更怕看到怜悯。
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袁博士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
苏坦星人怔忪着抬头，这一次，是袁博士如大山一样将他笼罩在身下。
逆光中，他看不见袁博士的脸，不知道他正在以一个怎样的表情注视着自己。
“我叫……艾萨克。”他用自己都听不太真切的声音回答，又抽噎着问，“如果我在这里死了，会见到我的爸妈吗？”
“在你们蓝星的文化里，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我也会变成星星吗？”
头顶传来一声长叹，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头顶，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热量传送给他一样，让他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暖和起来。
“每个人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团聚的。”
*
“空间传送装置锁定，倒计时三，二，一。传送成功，医护队行动。”
指挥官松了一口气，立刻下达新的指令：“传送信号，炸毁诺亚方舟！绝不能让诺亚方舟靠近武器矩阵！”
“指挥官！”
“传送回来的不是袁博士！”
尧七七等人猛然抬头，看向传送点。
泪流满面的艾萨克被人群裹挟着踉跄而出，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救救他！”
“求你们，救救他！”
第178章 咱回咯
来教授眼前一黑， 喉咙里堵了一团棉絮，喘不上气，整个人向后栽去。
符尘和尧七七慌忙去扶，卢凯泽在混乱中想站起身， 可身体软成了一滩， 根本动弹不得。
时间好像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慢动作，他看到指挥官愤怒地嘶吼，但却听不到她嘶吼的内容。
艾萨克哭着， 险些被愤怒的指挥官就地处决，但他是重要证人， 于是抵着他脑袋的枪终究是没能扣下扳机。两个护卫队成员将他摁倒在地， 以一个极不舒适的姿势为他拷上手铐。
他对扭曲脱臼的双臂毫不在意， 只是昂着头， 费力地看向指挥官， 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 求他们能救救袁博士。
好可笑。
卢凯泽心里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好可笑。
明明是他毁了这苏坦星的周密计划， 是他亲手将自己送上了绝路，却要袁博士用生命来将他从地狱拖起。
现在做戏给谁看呢？现在哭喊又有什么用呢？
一片混乱中，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又沙哑：“符尘，那个芯片，可以用吗？”
符尘愣住，扶着来教授的手没来由一哆嗦， 盯着卢凯泽：“班长……”
“可以用吗？”
“可以。”符尘理顺了气， 给来教授送服了药， 半跪在地上看向来教授， “但是我的能力不够。”
来教授堪堪从晕厥中缓过劲来，低头看着这两个孩子，心头一跳：“什么芯片？”
“空间传送装置的芯片，我偷偷复制了几份。”符尘实话实说，“但是我的技术不到位，只能让芯片携带者传送到同批次芯片附近。”
“同批次……”来教授明白了过来，“艾萨克摧毁的空间传送装置？”
符尘无声地点头。
来教授鲜少激动，这会儿却直接坐直了身子。可是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眼底里刚刚燃起的火苗又迅速压了下去。
“不行。”她冷声回绝，“太危险了！”
卢凯泽焦灼地膝行两步，紧紧抓住来教授的轮椅扶手，声泪俱下：“来教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求求您……”
“如果芯片受损了呢？！”来教授嘶声打断了卢凯泽，血红的眼睛噙着泪水，脖颈处的青筋根根分明，“如果芯片受损，不仅无法传送过去，还有可能……”
她说不下去了，但是几人心知肚明。
传送不过去事小，若是传送到一半失去信号，就有可能迷失在茫茫宇宙中。
可是就这么算了吗？就这样放弃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袁博士和诺亚方舟一起在太空中肢解成碎片，残渣，永远漂浮在漆黑的夜色中吗？
“来教授，我不是这里的人。”卢凯泽喉结上下滚动，努力将声音放缓，“张小龙凭空消失的事情您知道吗？我们和张小龙一样，也会回到我们的世界。”
“我带着芯片去找袁博士，如果能把他带回来，那最好不过。如果不能……我也只会回到我的世界，不会死亡。”
他眼神炙热，几个月来在袁博士身边跟前跟后挨踹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正条理清晰地说服来教授，让自己去执行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
符尘和尧七七谁也没有劝阻，只是坚定地陪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孤立无援。
“你……你们？”来教授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几个孩子光怪陆离的说辞。
他们确实是凭空出现在诺亚方舟上的……可他们还只是一群孩子！
来教授想要挪开眼睛，不去看卢凯泽那张叫人心疼的脸。可是心底里那一点希冀的火焰又开始窜动，无声地燃烧着，愈演愈烈。
“来教授，来不及了，让我去吧。”卢凯泽哑着声音，“就像万队的名字一样，万一呢？”
万一呢……
这三个字所饱含的期望，让人类跨越茫茫星河，穿过沉寂的黑夜，如一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点燃的灯塔一般，指引着人类度过一万六千年的绝望的孤寂，走到现在。
万一能继续走下去呢？
万一能成功呢？
万一呢……
来教授牙齿紧咬，眉梢眼角的皱纹勾勒出她的纠结。
最终，她沉声道：“回基地的控制中心，快！”
*
“我再说一遍，过去之后将装置绑定在袁博士的身上，确定绑定成功后，我们会在这里发送一段代码。代码的最后两位数就是坐标，能接你们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全程无法和你联络，我们甚至有可能会跟丢你的定位。所以当你离开这里后，一切只能靠自己。”
尧七七一边给卢凯泽穿戴穿戴简陋的传送装置，一边反复确认，“你确定要自己去吗？我可以……”
“我确定。”卢凯泽打断她的话，少有的严肃。可说完后似乎又觉得气氛太过凝重，于是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总不能什么风头都让你出了嘛。”
尧七七笑不出来，她再三检查着卢凯泽身上的装备，确保每一个扣子都锁死。
良久，她低声道：“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卢凯泽一愣，抬眼看她。
一向面对危险游刃有余的尧七七，这会儿脸色阴沉到了极致，眼神落在他身上的每一条背带上，每一个卡扣上，被她扫视过的地方都开始灼烧。
卢凯泽后知后觉意识到，尧七七很失落。
这个考场和之前的所有考场都不同，他们就像是一群被洪流裹挟着前行的鱼，哪怕竭力挣扎着逆流而上，也永远无法跳出这滚滚潮水。
他们一开始觉得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没有什么怪物，没有灵异事件，周围的人都那么友好，逗留几个月都不觉得日子难熬。
可日子渐渐过去，他们才意识到，这才是最难的。
他们看着诺亚方舟以自毁为代价将人类载往苏坦星，看着主和派为了阻止开战，一次一次不择手段，看着陈思白死在诺亚方舟，看着袁博士的背影……
他们只能看着，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这就是生活。
卢凯泽长舒了一口气，轻轻开口：“我们，还有希望。”
他对上尧七七的眼睛，抖擞起精神来，整装待发。饶是心里有千万种不同的情绪在纠缠作怪，其中名为恐惧的那株思绪更是张牙舞爪……
但还有希望。
“万一呢。”他说，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尧七七。
尧七七扫了他一眼：“万一在外面维护社会治安呢。”
两人都笑起来。
“准备就绪。”符尘的声音传来，尧七七后退几步，最后一次检查卢凯泽身上的装置。
“倒计时十秒。”
卢凯泽冲尧七七点了点头，深呼吸，神情逐渐凝重，耳边除了隆隆的心跳声，只剩下符尘的倒计时。
“三。”
“二。”
“一！”
嗖一声，卢凯泽凭空消失在众人面前。
来教授眼皮一跳，并拢的双手十指交扣，从来是唯物主义者的她不知道该求哪个神明。
于是她喃喃自语：“蓝星啊。”
“保佑你的孩子吧。”
*
袁博士剧烈咳嗽起来，碎裂的肋骨不知道扎进哪里了，让他整个上半身都抽搐着疼，呼吸带着血沫。
啊呀。
他靠在机器人身上，乐呵呵地拍拍自己，拍拍它：“老伙计，这下我们可以好好儿歇歇呃啊啊！”
他两个尚好的眼睛瞪得滴溜圆，紧缩的瞳孔里倒映出凭空出现的人影来，吓得他抬脚要踹，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肝颤。
“老师！”卢凯泽欣喜若狂，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在袁博士面前。
“何必行如此大礼啊？！”
卢凯泽白着脸抬头：“呕——”
尧七七什么都说了，就是忘了说信号不稳定的短途空间传送，堪比宇航员进行载人离心机适应性训练。
“老师，呕——您把这个，呕——”
袁博士强忍着疼痛还是踹了一脚：“滚一边儿吐去！”
骂归骂，他还是从卢凯泽手中接过空间传送装置，一面绑定到自己身上，一面没好气地瞥他：“就你这小身板，还来逞英雄！”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小老头板着脸，眼神却止不住地心疼，费力站直身子踉跄着过去，拍着卢凯泽的后心：“真是胡闹啊你们。”
来救援的是卢凯泽而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卫队，已经说明了情况——诺亚方舟和他一起，已经被放弃了。
只有那几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哦，还有一头老牛，才拼尽全力想方设法，带他回去。
他眼睛模糊湿润，斥责卢凯泽话卡在喉咙不上不下，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走吧，我的宝贝徒弟。”
“咱回咯！”
*
“怎么样？”尧七七下唇咬破，血液顺着牙齿蔓延进口腔，她却浑然未觉，“时间到了吗？”
符尘看着已经过了两秒的预计时间，喉咙刺痛：“再等等。”
还没有卢凯泽的死亡播报，那就再等等。
空气凝固，三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传送点，生怕错过一点儿信号。
还是没有。
万一从外面进来，风尘仆仆：“诺亚方舟爆炸了，袁博士呢？”
没人说话。
“袁博士呢？！”她提高音量，环顾四周，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尧七七的肩头，“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在地面指挥中心？”
“袁博士呢？”
来教授深吸一口气，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没人愿意撕碎的宁静。
她看着万一，眼神冷静得吓人：“信号丢失，老袁和卢凯泽……”
“下落不明。”
她拍拍符尘的肩膀，轻柔，却几乎要压垮符尘的脊梁：“不用等了。”
“没必要了。”
第179章 那是希望
信号丢失， 卢凯泽和袁博士没有回来，诺亚方舟爆炸。
没有死亡播报，说明卢凯泽没有在诺亚方舟中被炸死。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 他根本没能抵达诺亚方舟。
要么， 他和袁博士一起在宇宙中迷失了。
符尘听不见来教授的话， 也可以忽略了来教授放在他肩头的颤抖的手，只执拗地盯着屏幕，双手敲击着键盘， 一次一次将信号传送出去。
卢凯泽还没死，还不能放弃， 还有希望。
尧七七狠狠咬着唇肉， 让疼痛将自己从情绪的深渊中抽离出来。
不能失去思考的能力， 任何时候， 都不能失去思考的能力。
她思忖片刻， 问：“信号断联究其原因是信号太弱了，对吗？如果加强信号， 是不是有机会？”
“嗯。”符尘头也不抬，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
但是要加强信号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尧七七彻底恢复清醒， 吮吸了一口唇上的血，用力咽下，口腔里喉管中弥漫着的铁锈味让她的肾上腺素飙升：“万队，我们走。”
万一不明所以：“去哪？”
“去找能加强信号的东西！”
*
在万一的恳求下， 联合代表出面交涉， 要求地面指挥中心立刻将一段信号无差别传送到太空中。
与此同时， 尧七七和刚被释放的马斌马建两兄弟， 将一箱箱合金玉佩从证物仓库中搬出。
秦子姗狂奔而来，手里拿着一个装置：“是、是这个吗？”
“对。”尧七七接过，用力撕开纸箱，里面的合金玉佩全部散落了出来。
她抄起一块合金玉佩，将装置往上面一扫，玉佩瞬间激活，闪烁着红蓝交错的光点。
合金玉佩中的芯片能够连接任何终端，也就是说，它也可以成为一个小型信号发射器。
“你确定这有用？”马斌狐疑地问。就这屁大点儿东西，能把信号传送到太空中去？
尧七七没有回话，也许吧，她不知道。
但是被卷入洪流中的小鱼想要蚍蜉撼树，想要螳臂当车，想要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事，那就只有用尽一切办法，哪怕效果微乎其微。
秦子姗喘匀了气：“卫生部和苏坦星联合部门也开始发送信号了，波段统一，也许有用。”
尧七七点头，手里的活计始终不停。
“妈的，烦死了！”马斌把自己的脑袋揉得簌簌作响，一脚踹在马建身上，“去，去把摊位上的信号装置全部拿来！”
他趾高气昂地看着尧七七：“先说好，老子可不是跟你们站在同一阵营了，只是这事儿确实是我兄弟张小龙一时糊涂，我作为他大哥当然要……”
话没说完，马建就不识趣地抱来了几个装置：“哥，是这些吗？”
“你是不是傻？！信号装置！他妈的信号装置！”马斌给马建脑袋上敲了几个栗子，“咱们没有你不会去买吗？你不会去找那些苏坦星人买吗？！”
“哦哦哦……”马建捂着脑门开溜，“你又不早说。”
几人给装置输入信号的身影逐渐吸引了其他蓝星人，有好奇的人问了一嘴，秦子姗就抬头柔声回答。
她太知道什么角度能惹人怜惜，更知道说什么话能激起民众的一腔热血，于是没过多时，输入信号的人越来越多。
不少人听说这是为了救袁博士，都开始自发寻找能够传输信号的东西，若是找不到，就将这件事传给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这个故事从桃源区传到了巴区，从巴区传到了淮廷俄区，不同语言不同人种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将同一个故事传遍人类过渡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开始有人拿出通讯器，这也是信号发射器，他们输入代码，按下拨号键，将通讯器高高举起，踮起脚尖，似乎这样一来，信号就能飞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没有人知道他们做的是不是无用功，没有人问，没有人计较，所有人都用自己能想到的方式，将信号传送出去，越远越好。
马斌不再埋头干活，他眼神瞄向驻扎在人类过渡基地的苏坦星人商户，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过去，笑嘻嘻说了点儿什么，就让他们也加入了发送信号的阵营中。
一个两个也许没用，三个四个呢？十个二十个呢？尧七七手上不停歇，心里却不住地祈祷。
就让鱼儿飞跃一次湍急的河流吧，就让渺小得如同尘埃一样的人类，和茫茫宇宙做一次微不可见的对抗吧。
就这一次，哪怕就这一次。
万一呢……
*
卢凯泽睁开眼，混沌中他好像陷入了深渊，丧失了感官，身体漂浮在黑暗中，不上不下，连挪动一下身体都做不到。
“老师？”他开口轻喊，可是声音发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棉絮，又痒又憋。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呼吸了，好像忘了呼吸是什么。
依誮 这是哪？
老师呢？
他记得袁博士穿戴好空间传送装置后，诺亚方舟开始震颤，发出不正常的轰鸣声。
袁博士反应迅速，那是安置在诺亚方舟上的炸弹正在启动！
于是两人同时按下了传送键，同时消失在了诺亚方舟里……
哦，他想起来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还没来得及输入代码。
袁博士的空间传送装置和他的是绑定的，所以袁博士现在一定就在他附近，只是他看不到罢了。
他费力地拧过头，想要看一眼身上的装置。尧七七说过，他们会发送一段代码过来，让他能找到回家的路。
代码呢？
周围的空气好冷，卢凯泽的脑子反应迟钝，他呆呆注视着自己身上的装置好一会儿，才发现身上根本没有什么装置。
没有空间传送装置。
他穿着校服。
身边没有袁博士。
他这是死了？脱离考场了？
不行啊，那袁博士怎么办？
他努力挥舞着双臂，四肢开始缓慢蠕动，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就连他的意识也开始分散。
他竭力挣扎着，却像是深陷沼泽，无力回天。
身体的疲惫让他想要放弃，酸软的四肢像是灌了铅，越来越沉，动弹不得。
其实不会死，他知道。等尧七七他们出考场了，还是会把他赎回去，他坚信。
可是袁博士不能被赎回去啊……
他刚刚沉寂下来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跳得十分缓慢，像是粘连着淤泥，从纠缠不休的水草中跃出，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地跳动着。
那是袁博士，来教授，万一，陈思白，以及千千万万个蓝星人曾经跳动的瞬间。
那是他们不顾一切前行，在黑暗的宇宙中，在不知前路不知未来的长途中，跳动的瞬间。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千千万万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从飘渺无法捕捉，到震耳欲聋。
那是人类在一万六千年来的前行中，一次一次振聋发聩的长叹：
万一呢！
他猛然挣脱束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
“糟了！是诺亚方舟要爆炸了！”袁博士的声音闯入他的耳中，“快！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代码！
卢凯泽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上的装置，在不断跳动的字符中精准捕捉到了他要输入的数字。
就是现在！
*
轰。
传送点传来一声巨响，震得桃源区指挥中心颤了颤。
来教授心脏抽疼，和符尘一起抬头望去。
烟熏火燎中，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跌出，重重摔在地上。
“袁博士！班长！”
医护队立刻冲上去将两人扶起，检查身体的医疗器械扫过两人的身体，电子滴滴声如急促的心跳一样，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袁博士肋骨断裂，脖颈瘀伤，内出血，转移，准备手术！”
符尘追上去：“卢凯泽呢？”
“他没事，只是晕厥，让他睡一会儿就好了。”
“放心吧。”医护队看向来教授，“袁博士没有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
众人长舒一口气，紧接着，欢呼声如同爆竹一般被瞬间点燃。
桃源区，人类过渡基地，地面指挥中心，蓝星人和苏坦星人相携起舞，眼含泪花。
成功了！
他们成功了！
听到消息的尧七七手一软，眼前发黑，心脏绞痛。紧绷了半小时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松了下来，却跟绷断了似的，叫她身体发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卫生部回来的秦子姗蹲在她身边，给她嘴里塞了一颗糖：“班长醒了，袁博士的手术很成功，麻药过后就能醒来了。”
“但是班长说他们是立刻传送回来的，我们却等了半个多小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尧七七在迷蒙中抬起头，重复了一遍：“怎么回事？”
【考场内等级限定道具：时光沙漏使用完毕。】
【本考场内不再出现限定道具。】
几人一愣，这才明白过来。
因为F班在校内排名已经变更为第一，所以拥有了局内限定道具的特权。
正是这名为“时光沙漏”的道具，将卢凯泽和袁博士的时间线和半小时后的苏坦星连接起来，让那持续了半个小时的加强信号，飞跃茫茫宇宙，穿越时间和空间，指引他们回家。
尧七七试图站起来，可是刚一行动就身子一软，倒在秦子姗怀里。
失去意识前，她想，也许指引卢凯泽和袁博士回来的，就是人类的希望吧。
第180章 我和我那愚蠢的丈夫不一样
唇焦口燥。
尧七七嘴唇微动， 灼烫的干皮相互摩擦着，撕裂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浓重的血腥味顺着喉管灌入肺部，她抬起眼皮，眼球像是在油锅里滚过一样， 稍动一下都火辣辣地发热。
“喝点水。”符尘沙哑的声音响起， 扶着她坐直身体， 将一杯尚且温热的水送到她唇边。
尧七七小口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顺着口腔滑入喉管，反而变得冰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大约是发烧了。
“应该是那天晚上执行任务着凉了， 又没有休息连轴转，一直在发烧。”符尘一边扶着杯子一边说， “已经输过液了， 秦子姗说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老不退烧， 就留观一阵子。”
尧七七耳朵嗡嗡作响， 符尘的话是一句都没听清楚，只喝干净了杯子里的水， 抬眼望向病房的窗户。
窗户狭小， 只能瞧见三颗月亮，冰蓝色的薄纱将这方寸地方照亮。
距离她支撑不住晕倒， 已经过去一天了。
“班长呢？”她开口，声音哑得吓了自己一跳，喝水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吞咽唾沫时却察觉到了喉咙里肿起的水泡， 针扎似的作痛。
符尘又倒了一杯水， 塞进她手中， 将她可能感兴趣的事儿一一道来：
“班长已经没事了， 正在照顾袁博士。他回忆说，在诺亚方舟即将爆炸的时候，他隐约是听见了要不要使用道具的提示。”
正巧袁博士说了句什么，卢凯泽应了声好，于是误打误撞使用了限定道具【时光沙漏】。
尧七七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无论局内有多少F班的学生，都只会出现一个道具。那么同理推测，排名第二的班级，也只会出现一个支线任务。
谁捡到就算谁的。
这么说来，只有他们分散到不同考场，所获取的道具利益才能最大化。
但很显然，作为已经有了默契和凝聚力的团队来说，团结在同一个考场内的存活率，远远大于分散到不同考场。
她捧着水杯眸光微闪。
又是这样。
无论是校规、考试条例还是道具使用，这股无形的力量都迫使他们以班级为单位，却同时使出浑身解数对他们进行离间和分散。
就好像……制定规则的是两个人，一个人希望他们能够团结一致，另一个人却无所不用其极地破坏团结。
难道造成这一切的神秘力量有内讧？那么他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种内讧，反过来对付规则制定者？
“艾萨克已经从星际法庭回来了。在他的证词，以及其他星球的作用下，卢拉星和苏坦星正式宣战，两边都不受和平法则制约。”
“现在已经是战时，主战场在怀特星座，第一批前往战场的士兵已经进发。目前苏坦星正在招募志愿军，蓝星人也可以参与。”
尧七七诧异地看着他，蓝星人参与人家的战争干什么？
符尘摇头，表示这其中的曲折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是联合代表和苏坦星达成了什么协议。
不过志愿军不仅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其家属还可以获得一套房产以及体面的工作，因此倒也确实有不少人报名，秉承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心态，前赴后继。
“袁博士已经醒了，就在你隔壁病房里。他用自己的功勋免除了我们几个的责罚。”毕竟私自复制芯片是重罪，能用功勋免除，已经是联合代表给足了袁博士和来教授面子了。
“等明天来教授回来了，你们两个一起出院，我们再做打算。”
尧七七眉头一跳：“来教授去哪了？”
*
三米一个监控，十米一道铁门。来教授操纵着轮椅，慢慢悠悠向前方驶去。
狭小的走廊，金属墙壁和地板浑然一体，连焊接的缝隙都找不到一条。轮椅滚过光滑的地面，除了咔吱咔吱的转动声，什么也没有留下。
最后一扇门打开，两名身穿制服的苏坦星人对来教授鞠躬示意，目送着她的轮椅驶进房间，这才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坐在地上的艾萨克听见动静，艰难地抬起头来。他的脖颈和四肢都被沉重的电子镣铐束缚住了，即使一动不动也如同泰山压顶，连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他形容消瘦，曾经的意气风发也好，狂妄疯癫也罢，全然一扫而空，被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扭曲取代，于是便有了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脸。
黑色的眼球早就没了星星般耀眼的光芒，灰白色的尘埃将他的视线蒙住，只能隐隐约约透过薄翳看到面前的人，五感迟钝让他半晌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来教授很有耐心，她坐在轮椅上，静静和艾萨克对视着，一言不发，只等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你是……谁？”艾萨克用力眨眼，蠕动着身体面向来教授，“蓝星人？”
来教授仍然高昂着脖颈，只是半垂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是的。”
“蓝星人……啊！”艾萨克在地上匍匐两步，费力地昂起脑袋，“你认识袁博士吗？他还活着吗？”
“你希望他活着吗？”来教授反问。
艾萨克一愣，像是没想到来教授会问这样的问题，又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似的，呆滞了好长一段时间。
来教授盯着他，看着他的脖子被沉重的镣铐越压越低，看着他撑在地上的四肢折断成畸形的弧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毫无波澜。
“希望……吧。”艾萨克沉沉回答，“他是一个愚蠢的老头。”
“我曾经也和他一样愚蠢……而我现在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重新变回当年愚蠢的自己。”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来教授以为自己会有至少一丝怜悯，但事实证明她没有。她只是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枪，启动，听着激光充能的美妙声音，望着艾萨克逐渐颤抖的身体。
“你是，你是来处决我的，对吗？”艾萨克哆嗦着抬头，他以为他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才猛然惊觉——他怕极了。
来教授将枪口指向他：“是的。”
“我与我那愚蠢的丈夫不同。”
“我的枪，会对准你的头。”
艾萨克知道自己难逃一劫，难以抑制的眼泪冲出眼眶，恐惧让他浑身发软，跌倒在地上，像一条死狗。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可是肺部好像没有汲取到一丁点儿的氧气，心脏拼命跳动，可四肢仍然发麻冰凉。
“至少，至少告诉我，他活着吗？”艾萨克感到自己的脏器开始抽搐，胃部的痉挛让他无法爬起，头顶的两根触角软下来贴在头顶，时不时打一个哆嗦。
“求你，至少在我死前，让我……”
咻。
艾萨克的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他的生命也随之画上了句号。
来教授平静的眼神穿过他脑门上的洞，持枪的手稳稳收回。
她真是不想再听到一个字了。
*
袁博士对来教授百忙之中还去当了一趟行刑官一事一无所知，只顾着抱怨秦子姗和卢凯泽太过小心翼翼，把他盯得太紧，连可乐都被迫戒掉。
恢复健康的尧七七双手叉腰，跟同样姿势的万一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万一率先投降：“好吧好吧，你去吧。”
“万队。”秦子姗瞧着尧七七远去，这才走上前来，将手中的一个东西递给万一。
那是一个小型存储机器，万一认得，她、陈思白和夏凯各有一个。夏凯当作上课的笔记用，陈思白当作日记本，她则当成备忘录，乱记一气。
“这是陈医生的。”秦子姗提到陈思白的时候，还是不可控制的哽咽了一下，强打起精神道，“我后来才在我换下来的白大褂里发现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我想，陈医生一定是想把这个交给你。”
万一接过记录仪，没有看，紧紧攥在手心里，直到那金属棱角将自己的掌心硌到疼痛，才好像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谢谢。”她声音低沉。
两人并肩站着，视线越过人群看向尧七七的背影。
她站在志愿军报名处，好像是在签名。因为蓝星的系统里没有录入她的资料，所以只好采用这种原始方式进行登记。
“你们后天就出发吗？”秦子姗迟疑着问。
万一点点头：“对。蓝星人不用上一线，主要还是负责战场后方的伤员和物资。我急需一件事情来清空思绪。”
而尧七七则是急需更高强度的实战学习，来提高自身的力量。
她在这个考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她不想做被裹挟着前行的小鱼，她想跃出水面，她想要变得强大。
“你应该去参加区长选举。”秦子姗小声说，“陈医生说，如果你去参加区长选举，一定有很多人投票。”
万一失笑，没想到陈思白还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以为她只会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
“那你呢？”她侧首看向秦子姗，恍惚中能从秦子姗飘起的白大褂，看到陈思白的影子，“你不去吗？”
“我？”
秦子姗讶异地指指自己，一股莫名的冲动被唤醒，顺着心脏的跳动往上涌。
“对啊。”万一点点头，又看向前方，“十几年前，我要报考警备队，夏凯要报考研究所，只有陈思白没有确定自己的方向。”
“她看着各部门的招生名单，眼神落在医学院上。”
万一顿了顿，眼神温柔，像是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看到了当时的他们仨。
“她那时候的眼神，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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