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初夏。
六月的海,暂时一片平静,傍晚的海风,吹在了一个傻呆呆的年轻女人脸上。
那是住在海钩子村的张钰青,上个月突然傻了。
自从被退亲,张钰青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坐在海边上一天到晚看着出海打鱼的渔船。
那些靠男人们捕鱼为生的家庭妇女们,一边修补渔网,一边同情地望着她。
“好好一个闺女,那么能干,怎么就傻了呢?”
“谁说不是?以前种海带,修船,带领咱村的丫头们一起出海捕鱼,每次都拿第一名,比男人们捕鱼还厉害,如今说傻就傻,太可惜了,这闺女真可怜哟!”
“受刺激了呗,抛弃她的杨剑新,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
“哼,咱钰青也不差,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还是中专生,要体力也有体力,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比她后妈的两个儿子强!”
“厉害又有什么用,该傻还是得傻!”村里头,最会拈酸吃醋的小媳妇不屑的撇撇嘴。
招来了一群妇女们的围攻:“你怎么说话的?有你这样往伤口上撒盐的?”
又训斥道:“五年前你刚进门,你婆婆临死前想吃肉,钰青这丫头当时还只有十四五岁,给你婆婆弄来了一斤肉票,你婆婆吃了肉,又多活了一个月,到死都是满足的,做人要懂得感恩呐。”
补渔网的妇女们不干了,张钰青可是一个好姑娘,热心肠,心地善良,谁家没受过她的恩惠?大家都喜欢她,听不得她被诋毁。
那个小媳妇被骂走了!
坐在沙滩上的张钰青望着远处的海,沉思?
从肚子那里发出的响声,让张钰青有些苦恼,她搬起了自己的小竹凳,转身离开泥沙滩。
白白的脚丫子,连一双鞋子都没穿,滩涂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脚印。
八十年代,海钩子村三分之二的人靠捕鱼为生,还有三分之一的渔民上岸后,靠种庄稼维持生活。
踩着凹凸不平的小碎石子,脚好疼,肚子好饿,从兜里掏出所有的家当,两毛六分钱。
赤脚走了半个小时,来到城乡结合处的小卖铺,张钰青买了一包两毛钱的老北京方便面,里面涨满了空气,撕开包装袋,撒上盐,张钰青迫不及待吃了半包。
味道不错,可惜,她太饿,不够塞牙缝。
必须省着点吃才行,家里的灶屋里,那橱柜上用一把锁,横锁着,只要不点头答应嫁给那个傻子张二牛换彩礼钱,继母赵秀方就不会答应给张钰青吃饭。
小卖铺的老板娘,同情地问:“钰青啊,你怎么不回去吃晚饭?你继母满世界找你呐,听说给你留了鸡蛋羹!”
过了一会儿,张钰青才知道对方是和自己说话,憨憨笑道:“我继母和大哥打我,骂我傻子,命令我嫁给张二牛,还说张二牛家里有钱,能给她一千块,一千块能让继母的大儿子娶老婆!”
小卖铺旁边坐着一群老人,其中一个,是海钩子村退下来的老村长,他拿着烟斗放上烟丝,刚要点燃,听到这话就反驳起来:“钰青,赵秀方一直都对你不错,这话可不能乱说。”
“对啊,你继母嫁过来十年,有口皆碑,多善良一个人啊,从来不说你半句不好的话,半年前,你爸出海死了后,你继母宁愿饿着两个儿子,也不愿亏待你的嘴。”
风评极好的赵秀方,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在外面把自己夸得顶呱呱,可最近一个月,张钰青傻了后,就原形毕露,在家天天虐待这个继女儿,如今村里头,竟没一个相信赵秀方是个坏的。
张钰青已经吃了太多的暗亏。
身上还有伤呢,继母的大儿子,打人可真疼,那拳头捶在她后背上,青一块紫一块。
嘶嘶,疼……
解释太多也没用,吃了半包方便面,剩下的半包,小心对折,塞进口袋里,张钰青默默离开了小卖铺。
自己傻没傻,张钰青心里清楚。
这身体有如此大的变化,还得从上个月说起。
上个月的星期天,张钰青没出海捕鱼,和未婚夫杨剑新去了一趟市里他外婆家,半路上,遇到了两批人在打架,那些人手上有刀,他们误会了杨剑新是同伙,于是连他一起砍,杨剑新吓得丢下张钰青跑了,从小是跑步冠军,骑单车一时都追不上他。
一伙混社会的二流子,转移目标,盯上了张钰青的脸,他们没工作,没钱,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瞧见张钰青漂亮,拿刀,割开她的衣服,差点猥亵了她。
还说要把她卖到南洋去做鸡婆,当时,是一个好心的大哥救了她,赶跑了那些二流子。
那天吓得不轻,回家后,张钰青夜里发高烧,继母又不舍得送她去卫生院花钱,张钰青烧了两天醒来,反应总是慢半拍,耳朵也不太灵敏。
总感觉脑袋要爆炸,身子迟钝了好多,双手也不太灵活,继母就满村子嚷嚷,说继女傻了。
但是,奇怪的事也同样发生了。
世界变得安静后,那段时间张钰青隐隐约约能看见别人的未来。
知道自己会嫁给上次救她的,那个看上去很有学问的大哥。
那个大哥名字叫陈北生,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在首都工作了两年,今年一月份,被调派回了家乡上班,明明家里很厉害,外公是首都的某个大厅长,却没有得到老人家一点帮助。
未来,陈北生一直在寻找失踪的海警哥哥陈北望,并且努力替陈北望平反,强调陈北望绝不是畏罪潜逃、没有参与走私、更不可能是走私集团的头目!
可惜,陈北生有学问,有能力,却没有防人之心。
他坐牢了。
一夜白头,好不可怜。
后来,陈北生的单位,经营不善倒闭,他被指责贪污坐牢,为了不连累张钰青,将来他会故意说很多难听的话,逼她离婚。
直到他在监狱里生病去世,她才看到一本随身笔记,才知道他很在乎她,还给她留了两处房产,就怕她活不下去。
张钰青揉揉脑袋瓜,这些跑出来的画面,太过可怕,让她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了?
那些经历,她觉得是天方夜谭!
烦恼啊,不能再幻想了!
来到了自家的玉米地,玉米秆子长势喜人,已经有半人高,可惜,玉米能吃,但是才拇指大小,吃一个她心痛,到底没舍得摘。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左边的地里传来,带着喘息,一件件衣服丢在了草地里,无数玉米秆子和叶子遮挡了里面的身体。
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笑声:“死鬼,你终于摆脱了张钰青,还是我聪明吧,叫一群混子吓她,她不就被吓傻了!”
杨剑新的声音有些急切:“祖宗,你聪明……那我的工作……你爸到底给不给安排?快点让我农转非吧,我可不想当一辈子农民,更不想日晒雨淋去海上捕鱼。”
“急啥?你是我看中的男人,你这脸,这身高,我太满意了,你好好伺候我,我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噢……”
淫靡的嗓音,让人鸡皮疙瘩全冒出来,张钰青直愣愣的,盯着泥巴地里的衣服发呆,一点点靠近,弯腰,把衣服一件件捡起来,又缓缓伸长手,把那白色的三角蕾丝小内裤勾到手。
扑通!
张钰青变“傻”了后,肢体不太协调,歪倒了一下身体。
一手撑在了田埂上,肩膀狠狠的撞了一下玉米秆子,压出了不小的幅度,发出的动静很大。
“是谁?”杨剑新上下起伏的动作一顿。
扭头,透过无数杆子的空隙,对上了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
张钰青当机立断,跑!
闭着眼睛享受的王燕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两条麻花辫子,一闪而过,那个张钰青抱着自己的衣服跑了,蕾丝内裤掉下来,又被捡走,王燕气得不轻,什么兴致都没了,尖叫道:“喂,你傻啊,还不赶紧逮住那个疯子,把我们的衣服抢回来——”
杨剑新萎了,急急忙忙爬起来:“站住,听到没有,快点给我站住!”
只是才跑了一步,想到自己在遛鸟,而且几百米外,几个老汉正在玉米地里锄草,瞧见这边的情况,老头顿时来了精神,探头看,杨剑新吓得赶紧护住鸟儿,蹲下来。
这边的张钰青一边跑,一边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眼泪就是止不住,心里酸酸的。
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上个月,从市里回来烧了两天,头又痛了一个月,早记不得,之前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个男人。
见玉米地里有热闹可看,乡亲们越聚越多,就连刚休假回来,准备去海上巡逻,抓走私犯的海警一支队副队长王少鹏,也从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上下来,以为玉米地里,闹出了什么大事。
……
不知不觉,张钰青抱着衣服一直跑,又跑回了海边上。
肚子里的那点小零食,早消化得一干二净,张钰青掏了掏口袋,只剩下六分钱,最多还可以买一包酸梅粉。
叹了口气,在岸上数条船之间,找到了父亲留给她的,那条破旧小木船,准备出海去捕鱼。
想到敦厚的老父亲,张钰青又忍不住要掉泪。
她伸出黑乎乎的手,抹掉眼泪,努力告诉自己没事,一切都会过去,捕鱼才能挣钱,捕鱼才能吃饱饭。
这些衣服?
太脏,张钰青丢在了岸上。
现在很晚了,张钰青把搁浅在泥沙滩上的小木船,推下水,摇动着两条船桨,朝东南方向划去。
猛然想起,她没带渔网。
船上倒是放着一张旧网,可她病了后,这条船有一个多月没捕鱼了,也没拿去清洗。
渔网腥臭无比,上面发白的鱼鳞,腐烂的臭虾,令张钰青又把渔网丢回了船上。
不远处的暗礁上,立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白衣,黑裤子,夜色昏暗,看不清脸,似乎在发呆。
今天是农历初一,还不到午夜,没涨潮,海浪不算大,轻轻拍打在男人四周的石头上。
张钰青想把船划过去,因为暗礁的石头上长满了生蚝,敲几个下来,也能填饱肚子,还能拿到市场上去卖。
虽然那些鱼贩子定的收购价低,只肯给三分钱一个,但敲一大桶,一天也能挣个一块钱。
想到这里,张钰青来了精神。
现在没有太大的海浪,所以不用担心会被浪花拍死,只是还没爬到暗礁把船绳钉,插入土里,旁边就水花四溅,那个好好的男人,竟然跳海了!
他?
他似乎不会游泳……
双手正在水里挣扎,拼命扑腾,脑袋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被淹没。
透过月光,仔细看脸,这不就是上次从一群二流子手中,救下自己的陌生大哥?
同时也是脑海中,那时不时会出现的未来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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