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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临界点

    最近厂里又有了新波动, 有说最新的政/策是给每人发放补偿款并让他们全部搬走,也有人说会拿机构先下手,比如拆了诊所和学校。

    大人们有些人心惶惶, 但学生们没什么感受, 因为学校不仅没什么动静还破天荒地迎来了一场教委检查活动。

    这场活动的宗旨是“保护环境造福未来,促进学生全面发展”,学生们不追究什么宗旨意义, 有个由头能出去透透风就欢乐无比。

    因为校方的经费只够拉两条写了宗旨的横幅,租不下出行的大巴车, 所以统一安排他们步行去往秀山,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挡欢乐的氛围荡满整座山坡。

    秀山并不秀, 还挺矮, 离电厂五公里远, 是一座没几棵树木的秃山。通往山上的路也不好走, 是一条不成形的弯曲土路。

    路上许君莉对章玥道:“听说山下有条河,我们去河边遛遛吧?”

    章玥:“说搞活动, 可没说是让你去河边遛遛。”

    许君莉:“活动搞完了我们自己去啊,这热的天去河边凉快凉快,还能抓些螃蟹小虾米什么的。”

    章玥被说动了。

    许君莉走着走着忽然弯下腰:“等我系个鞋带先。”

    恰巧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章玥转头, 看见以简昆为首的几人骑着自行车飞速而来,途经之地扬起半空尘土,害路过的人捂着鼻子拍着灰不停埋怨。

    章玥回头,背对着许君莉往小路旁的大树下走了过去。旱桥那件事后,她更加决定躲着简昆, 以免他再像个喜怒无常的魔鬼一样捉弄她。那天他到底没发作, 大概是她运气好, 可不能回回都靠运气。

    后来等人差不多都到了山顶,学校开始分发带夹子的杆子。

    “大家从这儿开始,沿着坡向下走,一直到河边,能捡走的全都捡走!杆子不够,先到先得,没有的就用手!”牛沭仁大声道。

    许君莉站在土坡上用杆子勾出挂在石缝里的塑料袋时突然醒悟道:“我当学校大发慈悲让我们出来玩儿,搞了半天是让我们来捡垃圾的。”

    “捡完垃圾能抓小螃蟹也算。”章玥冲坡下抬了抬下巴,“你看这像是有螃蟹的吗。”

    那坡下确实有条河,但水量很少,河道旁有散落的陈年垃圾,想来河水也不怎么干净,更别提小螃蟹了。

    许君莉叹了口气。

    一旁的刘岩举着杆子当耍剑一样挥舞起来:“捡垃圾怎么了,捡垃圾也比上学好,坐那儿看书多无聊啊。”

    简昆找了块光秃秃的石头坐下:“以后这山的垃圾都归你了。”

    薛恒:“以后你就是山大王。”

    刘岩舞着杆子冲向薛恒:“吃俺老孙一棒!”

    惹牛沭仁一通大骂。

    大家笑成一团。

    石头上的简昆支起二郎腿看了看四周,接着一转头,看见了拿着杆子的章玥。他站起来,还没走过去,章玥一转身,头也不抬地顺着斜坡往下走。

    许君莉问她去哪儿。

    她道:“这儿人多,我去下面。”

    许君莉挥舞着杆子追上去:“我也去下面。”

    刘岩还在把杆子当金箍棒练:“去下面干什么,下面有宝藏吗?”接着冲简昆一挥杆子,“昆儿、老薛,走,挖宝去!”

    他这一嚷嚷,好些人都冲下了坡。

    简昆薛恒更是像飞剑一样,长腿连环迈着,没几步就跑到底。

    牛沭仁又开始骂,勒令没来及跑的那些人留在坡上。

    章玥反悔,想爬回去,但已经被许君莉兴高采烈地挽着胳膊拽到了河边。

    许君莉踹翻一块石头:“你说这会有螃蟹么?”

    章玥拿着杆子勤勤恳恳地刨垃圾:“不会吧,这都是垃圾,有也是吃垃圾长大的。”

    身旁的另一个同学道:“这儿不行,玻璃厂往下再走两公里,有一河,那河里螃蟹可多了,我们经常去钓。”

    许君莉一脸神往:“真的吗?”

    那同学道:“真的啊。”

    俩人就这么聊起来。

    不远处的薛恒忽然大喊:“昆儿!接球!”

    就见一颗石子凌空划过,简昆顺着河边倒退着去接,章玥用余光察觉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跟前了,她一抬腿,拎着刚拾掇的垃圾走出老远。

    许君莉一心一意聊螃蟹去了,章玥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彻底落了个清净。

    她到的地方垃圾不多,水反而清澈,也比前面深一些。她看了看石缝间的细水,想着不如一会儿叫许君莉来这儿找找螃蟹。

    正想着呢,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动静,她脑中的那根神经又开始条件反射般地发起预警。

    还没来得及走开,身后传来声音:“小狗儿又在刨垃圾?”

    她没搭腔,也没回头,顺着河边往来时的方向走。

    “喂。”简昆叫她。

    她毫无反应。

    简昆站在原地顿了顿:“小倔驴,接招!”

    便听身后一声“砰”的脆响,章玥本能回头,看见一个塑料瓶当空飞来,她抬脚往边上躲去。但路面不平,她这一脚迈得浅了,重心倾斜,整个人倒在了水里。

    简昆愣了一秒,抬脚走了过去。

    章玥慌乱地从水里爬起来,他伸手去扶她,被她蛮力撇开。

    简昆:“你……”

    他愣住了,因为她不止头发沾了水,裤子也湿了一片,T恤的半个肩膀到胸口更是被河水晕出一团深色,眼瞧着已经勾勒出内衣的轮廓。

    他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该看哪里。

    章玥从他躲闪的眼神中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浸湿后的T恤不止显出轮廓,甚至因为衣服色浅都能看清内衣的颜色。

    她慌乱窘迫到极点,简昆这只得寸进尺的螳螂终于跑到她忍耐力的尽头,一时间愤怒和委屈喷涌而出,心中那些酝结已久的气体终于堆积到临界点,然后全部幻化成水,变成蕴含在她眼中的泪。

    她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混蛋!”

    吵吵嚷嚷的半匹山坡瞬间静止了,几乎所有人都转头看过来。

    简昆被拍得愣了愣,一股怒火蹿到脑门……

    他看着她的眼睛,直挺挺地忍了三秒:“草。”

    他骂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那些围观的人里刘岩最先飞奔而来:“卧槽,昆儿,怎么回事儿,她打你了?她竟然敢打你……”

    他边说边越过简昆往后看,被简昆掐了脖子拦截:“一边儿待着去。”

    许君莉也冲过来,骂骂咧咧好一阵,又借了件外套给章玥穿上,这才算完。

    这之后在牛沭仁的安排下,章玥不用捡垃圾了,直接回家换衣服。

    她的情绪在打完简昆那一耳光后已经快速恢复平静。

    章涌森曾告诉她一种方式不管用的话就换种方式,总有解决的办法。

    她不知道对于简昆这种赶不走又打不过的无赖除了躲避还能有什么解决办法,但是今天连躲避都没能成功,好在她打了他一掌,别的不说,这一耳光确实打得过瘾。

    她也懒得去想简昆可能进行的各种反击,打都打了,大不了以后鱼死网破。

    她怀揣决战到底的心情回到便利店,章涌森看见她很意外:“这么快就完了?”

    “没有。”她说,“摔了一跤,衣服湿了,回来换衣服。”

    章涌森:“怎么还摔跤了?”

    她没说话,换完衣服出来章涌森还看着她。

    “对,您猜的没错,又是简昆。”她道。

    章涌森沉默几秒:“我得找他谈谈。”

    章玥:“不用,我已经解决了。”

    章涌森问:“怎么解决的?”

    章玥说:“我打了他一耳光。”

    章涌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这就更要找简昆谈谈了。

    当天中午,“捡垃圾”活动结束后简昆几人去了职工食堂打球。

    中午太阳毒辣,挑高屋顶的食堂因为四面有窗还勉强凉快点儿。

    简易篮筐下几人正打得火热,薛恒运球被防,反手一抛扔给简昆。简昆似没料到他会抛过来,直愣愣地挨了一球,篮球撞上他的脑袋“咚”地一响,连眼睛都是花的。

    “卧槽!”薛恒叫他,“你没事儿吧?”

    他晃了晃脑袋:“没事儿。”

    一人打趣道:“反应这么慢,给那姑娘一巴掌拍傻了?”

    另一人笑:“她敢拍你,忒厉害了,谁能想到昆儿哥有一天会被个女的打。”

    几人都笑。

    简昆:“滚滚滚,还打不打了?”

    他盯着球,脑子里想的却是章玥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

    打认识的那天起他就觉得章玥是个奇特的类型,她虽然和大多数人一样抗拒他,却从未怕过他,她虽然没说过,但他就是知道,因为她那双愤慨却并不胆怯的眼睛早就透露出对他的不屑。

    不屑之初也曾平静过,他大概是天生坏胚,总想打翻那汪平静,试图触碰滚烫的涟漪。但他非但没触碰到,反而把柔软的平静变成冰封的疆土,回应他的似乎永远都是绝对的冷漠或无声的对峙。

    每当他的试探刺激出她的恼怒时,他就会像蓄谋已久的强盗终于撬动埋了宝藏的冻土般收获沾沾自喜的满足感,好比荒蛮的土地终于试探到蓬勃的生机。

    可每当他像个干涸的河床期待着生机释放时,她却变成惜命的乌龟一样全部缩回去,只剩个干瘪无趣的壳。屡试不爽,屡败屡战。

    他一直不去确认这种恶趣味的根源,但今天看到她的眼泪时心脏腾起一股酸涩,这种酸涩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酸麻的触觉随即融入血液,布遍全身也串入脑门,在这新奇又被动的刺激下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他喜欢她或生气或沉默的一切反应,但不喜欢她的眼泪,他不想看到她哭。

    第15章 光明和地狱

    章玥用一巴掌给自己创造了新的未来, 到下午返校时她赏简昆耳光的事已经传遍整个校园,即便是上个厕所的工夫,也能收获一大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投来惊奇且敬畏的目光。

    课间的时候刘岩跑去一班狐假虎威:“小哑巴厉害了啊, 咬人的狗不叫啊, 竟敢打人,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他说完也不敢多逗留,怕章玥也给他来一掌似的, 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后来连薛恒从教室后门路过时都给她竖了两回大拇指。

    许君莉对此连连称奇:“我可真是小看你了,我还一直想为你找个厉害的男朋友了, 没想到最厉害的竟是你自己!谁敢扇他耳光啊,啧啧啧, 从今天起我就跟着你混了玥姐!”

    她倒没有沉浸在这一局的胜利中, 整个下午都隐隐担心简昆的打击报复, 但整个下午简昆都没出现, 直到放学后她走进便利店的巷子里。

    她在巷口就远远看见他单肩挎着一书包,半垂了脖子在便利店门口来回地走。

    早早了断也好, 省的夜长梦多,她摸了摸书包侧兜里的雨伞,准备适时反击。

    简昆也看见她了, 他站着没动, 等她一步步走近时才看见她反手握着包里的伞。

    “你干嘛?”他问她。

    章玥看他空着两手闲闲站着,不像是来打击报复的,也问他:“你在这儿干嘛?”

    简昆顿了一下:“我买东西。”

    说完先她一步走进店里。

    章玥防备地紧随其后。

    进去之后他顺着货架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就见章玥抄起了废旧的晾衣杆。

    “……你就这么对待顾客?”简昆问到。

    章玥:“想打架就打, 我不怕你。”

    “谁跟你打架, 再说你以为用这就能打过我?”他道。

    章玥:“那你来干嘛?”

    “……我不说了么, 买东西。”他边说边从冰柜里拿了一瓶水。

    之后也不走,提了货架旁的凳子坐下。

    章玥看着他。

    “坐一下不行啊?”他拧开水喝了一口,“你爸不在?”

    章玥:“东西买完了,你走。”

    他扫视一圈屋子,看见地上的箱子:“这要放上去么?”

    也不等她回答,他边说边抱了箱子摞在墙角,一转头看章玥手里还拿着晾衣杆:“你孙悟空变的,这么想打架?”

    “你买完东西不走还想干什么?”章玥问他。

    他看了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上午的事儿我不是故意的。”

    他这态度倒让章玥意外。

    “我就是闹着玩儿……谁让你一上午老躲我……那水也不深啊,也没磕着绊着,怎么还哭了……”他又说。

    章玥的眼睛又要喷出火来。

    他想到打湿衣服的事儿,立即又说:“行行行,大不了以后不那样了。”

    章玥更意外了,她都拿出决一死战的态度了,但利剑未出鞘他却先投了降。

    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防备地看着他。

    门口忽然传来动静,是章涌森回来了。

    “你们在干嘛?”章涌森看见章玥手里的晾衣杆,顿了一下,转头看着简昆,“你怎么老欺负我姑娘?”

    简昆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没有。”

    章玥看章涌森拄着拐,问他:“你去哪了?”

    “收货,送货那老张赶时间,把东西卸路口就走了,我等了半天也没碰见个熟人,就先回来看看。”章涌森说。

    章玥:“这人怎么老这样,差这一点儿时间吗。”

    章涌森笑了笑:“别人家货少的都是自己去进货,他每次送货都得往这儿多跑一趟,这地方又偏,确实是浪费时间了。”

    章玥没说话。

    简昆:“哪儿放着呢叔,我搬去吧。”

    章涌森对他倒不客气:“去吧,就等你了。”

    简昆于是搬货去了。

    章玥沉默几秒,也跟着去了。

    简昆搬罐头箱子的时候看见章玥把两箱矿泉水摞一块儿,轻巧一搂就抱起来。

    “我说怎么打人还挺疼,力气不小啊。”他道。

    章玥没理他,抱着箱子回店里了。

    “练出来的。”章涌森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起,从单个儿的酱油瓶到一箱箱矿泉水,一点儿一点儿攒出来的力气,我帮不上什么忙,全靠她了。”

    简昆搂着罐头像搂着一箱沉甸甸的石头,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涌森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又说:“所以你别老欺负她,她力气不小,胆子也不小,真打起来你不一定能打过她。”

    简昆也笑了一下:“力气再大也是女孩儿。”

    “所以你别老欺负她。”章涌森又绕回去了。

    简昆:“我真没有。”

    章涌森看着他。

    他顿了顿道:“今天的事是个意外。”

    “那之前呢?”章涌森问。

    他本来逗她就是图个乐,但今天上午的事情后总是想起她含泪的眼睛,这才考虑到之前他有多乐、大概她对他就有多厌恶。

    “……我以后不会了。”他道。

    章涌森还看着他。

    “我说到做到。”他强调。

    章涌森这才朝他手里的箱子抬了抬下巴:“搬吧。”

    搬完货后章涌森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一口干掉后把空瓶捏在手里,章玥防备地往边上让了让。他看见了,抬起手做了个瞄准的姿势,章玥准备往外撤时瓶子猛然飞起来,接着“咚”地一声砸进了垃圾桶。

    章玥转头,他冲她笑了笑。

    “走了啊叔。”他和章涌森道。

    章涌森:“不歇会儿?”

    “不歇了。”他说。

    他走后章玥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这一耳光是解决她和简昆之间矛盾的核心,要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变了个样。她对此不是特别理解,混世魔王简昆竟然因为一耳光幡然醒悟,早知道这样就能解决,她早该动手了。

    新未来的体验感是不错的,隔天上午她把收起来的化学作业抱去办公室时,又在走廊里看见了简昆,这回再也没有躲的意思,反正要打就打,就算她打不过,咬他一口也不亏。

    简昆正和几个男生比赛转球。

    其中一个没坚持几秒,球往一边飞去,他伸手搂回来时章玥刚好经过。

    那男生抱着球装模作样行了个礼:“彪姐请受我一拜!”

    另一人拍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小心彪姐给你一掌。”

    俩人不怀好意地笑。

    简昆抬脚随意踹了一个:“还比不比?”

    “比啊。”这人说着把球抛向墙壁。

    那球砸中墙后又弹回来,这俩人偏头躲开,简昆往前一步,伸长胳膊一捞,几乎是擦着章玥的耳朵把球捞到了手里。

    他朝章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走过去。

    章玥看了他一眼,防备着走过去了。

    后面有人笑:“卧槽,这样也行,我也给你一掌吧,以后团战输了能不能别再骂我?”

    简昆:“给你妈的掌,你掌一个试试。”

    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只听那个说要给他一掌的人嗷嗷叫唤着认错。

    章玥搂着一摞作业本,在身后的喧闹中走进办公室。

    “你来得正好。”老师正在凌乱的办公桌前收拾,“帮我把这一摞卷子按从高到低的分数分出来。”

    办公室空调开得低,办公桌又处在下风口,她站那儿刚好吹着脑袋,还没分完卷子就先打了三个喷嚏,到了中午脑袋也变沉了,于是吃过午饭她就去了趟诊所。

    那会儿陈蔚蓝刚泡了杯茶,正在桌前看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

    看见章玥时他挺惊喜,收了书站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自从上回摔飞茶叶罐,她决定避着简昆开始,确实好一阵没来了。

    “这一阵有点儿忙。”她说。

    陈蔚蓝笑着看了看她,他知道缘由,没点破。

    “那今天怎么不忙了?”他问。

    “感冒了。”章玥道,“脑袋疼,找您买点儿药。”

    陈蔚蓝关切道:“怎么感冒了,吹空调吹的?”

    “也不是,昨天摔水里了,穿了老半天湿衣服。”

    “摔水里?怎么会摔水里?”

    她就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陈蔚蓝听完后道:“这个简昆,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下次替你教训他。”

    “不用。”她说,“我已经教训过了,我打了他一耳光。”

    “厉害啊!”陈蔚蓝笑着赞扬,“对付他那种人你就得这样,才不被他欺负。”又问,“那水很深吗,全身都湿了?”

    “不深。”她照着身体比划,“就这一块儿,裤子也湿了一片。”

    陈蔚蓝:“那不至于感冒,多热的天啊,我看你就是吹空调吹的。”

    “可能吧,您这儿有什么速效感冒药吗,我吃完药还想回去睡一觉。”

    “有。”他转身去柜里拿药,招呼她,“你先坐。”

    她于是往那张常坐的椅子上坐着。

    陈蔚蓝在柜里找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我倒忘了,前两天刚来一批感冒药,柜里满了没地儿放,我就都放在那儿了。”

    他边说边朝桌下的小柜子抬了抬下巴。

    章玥离得近,弯腰开柜子:“我拿吧。”

    那柜里确实有一大包药。

    “红色的盒,应该在最下面,你找找看。”陈蔚蓝又说。

    那袋子塞满了东西,章玥翻了两下没翻着,干脆蹲了下去。

    袋子放柜里不好掏,她于是又把袋子扯出来,伸手扒拉里面的药盒时她不经意看见柜里还立了一面小镜子,红色的手柄,牙齿的样式,大概是陈蔚蓝给人看牙时留下的。

    那镜子恰巧横向朝外靠着一敞开的药盒,正好照出她的脸,和她领口上的锁骨。中午热,她吃完饭换了条裙子过来的。

    这裙子后领开得低,腰间两侧的细带往中间拉出一个蝴蝶结,胸前是抽褶的样式。她又往镜子里扫了一眼规矩的褶皱,无意间看到了陈蔚蓝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某种器械,从她的后颈仔仔细细向下扫,最后停留在屁股徘徊。

    她从心脏到毛孔,陡然生出从未有过的不舒服,接着“唰”地一下站起来。

    “怎么了?”陈蔚蓝的声音如常。

    “……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感冒药。”她说话时几乎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陈蔚蓝沉默了几秒:“是吗,那也没事儿,感冒是常有的事儿,有备无患么,你来都来了,就再拿上药吧,家里的留着备用。”

    “……嗯,好。”她转身看着他,“我先走了。”

    说完就脚下生风一般往外走。

    陈蔚蓝站着没动:“你没拿药。”

    她走得更快,几乎跑起来。

    连接诊所向外的通道因为背光依旧阴凉,几秒的路程,她紧张如逃出地狱。

    屋外太阳当空,那个点儿已经到了日最高温度,她奔跑于太阳下却不觉得热,仿佛只有剧烈的光明才能让心回归安宁。

    第16章 风过林梢

    回到店里时章涌森还在烟柜后坐着, 问她:“吃上药了?”

    她胡乱应了一声,进去小屋躺着了。章涌森当她不舒服,她也确实不舒服, 心脏的跳动已盖过脑袋的疼痛, 先前屋外的热气像迟来的潮水,这会儿才涌现出来,她背上全是汗。

    章涌森常吃的药不能断, 打那以后都由她骑车去市里买。职工食堂后面有条路是去市中心的近道,自从食堂荒废那条路也变得杂草丛生。

    这天章玥骑车抄近道, 去的时候挺顺利,回的时候却抛了锚。

    她蹲在树下检查故障, 旁边是一幢居民楼的围墙, 那围墙有些年头, 红色砖皮已经脱落, 加上日积月累的雨雪冲刷,露出青黑不一的斑块。

    墙内外的树倒是长得茂盛, 枝头蓬勃几乎遮天盖日。她还没研究出个究竟,墙上忽然蹿出个人,“咚”地一声跳下来。

    她吓了一跳, 就看见半蹲的简昆支起腰来。

    简昆看见她也很意外:“你怎么在这儿?”转而带着笑道, “大中午的不在家待着跑这儿干嘛?”

    她摸不清他的笑是善还是恶,有点儿警惕地说:“路过。”

    “那怎么不走?”他看了看停在树下的自行车,“坏了?”

    他边说边走过去蹲在她旁边,绕着车轱辘检查一遍就动起手来。当裤兜里的手机响起时,他腾出正在捣鼓卡钳的一只手, 掏出手机开了外放放在地上。

    薛恒的声音立即传来:“哪儿呢?”

    “马上到。”他说。

    薛恒:“五分钟前你就这么说的。”

    简昆:“修个车, 再等会儿。”

    薛恒:“修车?你不是翻墙来么, 修什么车?”

    简昆伸出修长的指头碰了碰屏幕,把电话给挂了。

    “运气不错,碰上我了,要不然你就只能走回去了。”他站起来拍了拍车座,“试试。”

    章玥试了试,果真好了。

    简昆看着她:“我帮你这么大一忙,你连声谢谢都不说?”

    “谢谢。”她道。

    “烫嘴啊,声音这么小。”他口气不依不饶。

    章玥烦他这种态度,嘟囔道:“我又没让你修。”

    她说完骑上车准备走,唯恐再生什么变。

    “诶!”简昆边叫她边走近。

    刹那间他已经走到身旁,俩人距离极近。她就知道他不会就这么放过她,歪着身体往后躲的同时还捏了捏拳头,却见他胳膊一伸,把装药的袋子挂在了车把手上。

    “白眼狼。”他含着笑淡淡道。

    章玥骑上车走了,走出十来米的时候又回过头,只看见烈日下少年挺拔的背影。

    她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葱郁的树荫下得到放松,她松了口气,骑上车快活地穿过小路。

    下午有公开课,这对四中来说是百年难遇的事儿,学生们没什么感觉,老师们挺紧张的,尤其牛沭仁,课间时把大家挨个儿往教室赶。

    “吵什么吵,都给我滚回教室去!”他从走廊尽头一路骂到一班后门,“都什么时候了,领导一会儿就来了,还不把课本拿出来准备好!”

    牛沭仁一嗓子吼得原本热闹的教室安静如鸡。

    一班后排有个病号请假了,串班玩儿的简昆刚好就坐在病号那个位置。

    他刚站起来准备撤。

    “坐下!”牛沭仁吼。

    简昆指指教室外面:“我……”

    牛沭仁:“就你闹腾!怎么窜到这个班来了?来了就给我坐好了!这节课下课前不准出教室!上厕所也不行!”

    简昆无所谓地又坐下了。

    上课的时候章玥是有点儿心不在焉的,老担心身后的人使坏,比如往她衣服上贴小纸条或者扯她一两根头发揪着玩儿,毕竟他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好在半节课过去,他什么也没干,但他也绝不是保持安静的人。

    章玥能感觉到后桌上的矿泉水瓶子忽然倒了,他扶起来。过一会儿书也掉地上了,他捡起来。又过一会儿笔也掉了,他又捡起来。

    他一个人没少忙活,比讲台上声情并茂的老师还热闹。

    后来不知道又干嘛了,只听“砰”的闷响,后排桌子又怼上了章玥的椅子。那种紧迫的逼仄感和记忆重叠,章玥隐忍不快,准备往前挪椅子。

    下一秒,“哗”的一下,身后的桌子率先往后挪出了一段距离,并且再也没有往前入侵半分。

    章玥蓦地想起午后那片树荫,似有风吹过。

    “咱放学去抓螃蟹吧?”许君莉在旁边小声道。

    “螃蟹?”

    “就昨天,二班那男的,他说玻璃厂附近的河里有螃蟹,我们就约了今天一起去。”

    于是这天放学,一帮人抓螃蟹去了。

    她们几个女生先到,到时正赶上黄昏,太阳像个摊开的红心蛋黄,四散的红光被条状的白云切割,衬着发灰的蓝竟变幻出一种奇妙的紫,远处的房屋和近处的树木皆有了暗影的轮廓。

    几人顺着河边往前走时,许君莉在一分钟内看了八次手机,章玥怀疑她又谈恋爱了。

    许君莉否认,想了想又说:“人给我发信息我也不能不回啊。”

    章玥问:“他八卦吗?”

    许君莉笑:“你怎么还记得这个?”

    章玥:“不是你说的吗,坚决不找八卦的。”

    “管他呢,帅就行。”许君莉说。

    章玥想了想,实在记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样。

    另一同学说:“他很帅吗,还好吧,咱这一片,也就简昆长得帅点儿。”

    又一个说:“简昆就是讨厌了点儿,不好相处,要不然不知道多少人喜欢他。”

    先前那个道:“讨厌也不妨碍有人喜欢他啊,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暗恋他。”

    许君莉骄傲地说:“那又怎样,还不是被章玥一耳光打得服服帖帖。”

    几人都笑。

    章玥无语。

    忽然河畔传来一阵轰隆,惊人的翁响像是覆盖整个玻璃厂,接着岸边出现一辆摩托车,竟是简昆骑来的。

    紧随其后的刘岩蹬了辆自行车,他把自行车甩一边,摸了摸摩托上缠了胶布的后视镜:“还是原来那台嘛,那老板不是让你赔钱么,怎么还借你骑?”

    “买卖不成仁义在。”简昆下车,“这车到了谁手里都不如我好使。”

    刘岩乐着:“牛逼啊。”

    大伙儿继续沿着河畔走。

    简昆走到章玥旁边,问她:“会抓螃蟹么?”

    章玥没说话。

    “又不说话。”

    “会。”

    “我不会,你教我吧。”他接着道。

    章玥看着他。

    他嘴角挂笑:“不是吧,我还帮你修车了,你教我抓个螃蟹怎么了?”

    她又说:“我不会。”

    “会是不会?”他还笑着。

    章玥不理他了。

    “诶。”他追上去,“那我比你强点儿,我知道怎么找螃蟹,我教你吧。”

    “……你怎么也来了?”她顿了顿开口。

    “二班那个叫的岩浆,岩浆叫了我和老薛。”

    刚说到这儿,前面有人吹了记口哨。

    其中一个剃着很短的头发,耳廓上有道疤,另一个矮点儿,眼睛狭长向后扬。

    “嘛呢,这么多人。”有疤的那个问。

    简昆知道玻璃厂有个耳上有疤的刺头儿,都叫他刀耳,但没正面接触过,看这架势差不多就是他了。

    “随便遛遛,捉螃蟹。”简昆说。

    这人笑:“小学生呢,捉螃蟹。”

    “知道这谁的地儿么就捉螃蟹?”另一个问。

    刘岩:“谁的地儿也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能捉。”

    他边说边往简昆身后躲。

    “是你。”刀耳认出他来:“来得正好,我正愁找不着你呢。”

    有人问刘岩:“岩浆这谁啊?”

    薛恒也问:“是上回你跟我们说的那人吗岩浆?”

    简昆这下知道刘岩为何撒泼似的央着他来,怕的就是再碰到这俩人。还真是巧,这就碰上了。

    眼睛后扬的那个说:“岩浆是吧,上回的事儿还没完就跑了,今天必须有个了结。”

    刘岩:“叫谁呢?”

    刀耳:“他姓刘。”

    那人:“刘岩浆,今天必须有个了结。”

    “刘你妈岩浆,信不信我哥们儿打得你流脑浆!”他人躲在简昆身后,嗓门儿倒是气势如虹。

    简昆想让他闭嘴,但来不及了,这两人已被激怒,冲上来就要打。

    简昆推了章玥一下,章玥踉跄着和几个女生往树下跑去,留几个男生和他们对打。

    他一心一意冲捉螃蟹来的,没什么心情打架,但刀耳往他肚子砸了两拳,砸得他火冒三丈,于是连续释放武力值。

    他们人多,对方就俩人,这架很快就打完。

    最后的结局是简昆挺懒散地坐在刀耳的一条腿上,刀耳在草上平躺着,因为一条腿负荷了超载的重量动弹不得。

    刘岩气喘吁吁跑来,蹲在刀耳脑袋旁:“你以为我怕你?我就是不屑跟你打,你服不服?”

    刀耳喘着气没接话。

    简昆歇了会儿,站起来:“这事儿了了没?”

    刀耳还不说话。

    他抬脚朝他脸上去。

    “了了……”刀耳爬起来,拖着麻痹的那条腿和他那朋友一块儿走了。

    刘岩:“昆儿……”

    “闭嘴。”

    “好嘞。”

    简昆看着他:“就这一回刘岩浆,你再惹事儿,被剁成肉酱我都不管你。”

    刘岩讪笑:“我以后都听你的。”

    他看了看树下的几个女生:“走吧。”

    “不捉螃蟹了?人不都被打跑了吗?”

    “捉螃蟹,你怎么不捉鳖呢。”薛恒拍他脑袋,“不怕他们再叫人来?”

    刘岩摸了一把被拍的脑袋,想还手,又觉得理亏,忍住了。

    于是一行人啥也没捞着,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时二班那男生骑了许君莉的车,车后座的许君莉朝章玥使了使眼色,章玥朝她抬了抬下巴,就看着俩人一块儿走了。

    她原本是坐许君莉后座来的,这下落了单。

    “走吧。”简昆招呼她。

    章玥有些犯难地看了看停在树下的大摩托,那后视镜上还挂着个红色塑料桶。

    简昆抬腿跨了上去:“你该不是又想走回去吧?也不是不行,这回没人追你,走到天亮都行。”

    她看着他。

    他笑:“坐不坐啊?”

    她再次不怎么情愿地爬了上去。

    这次的路况不如上次,体验感更糟糕,她如坐针毡,且被吹了个风中凌乱。

    下车时简昆叫住她,竟从桶中提溜出一只螃蟹递给她。

    她很吃惊:“你什么时候抓的?”

    “顺手。”他反手弹了一下那只桶,“只有我是真心冲着螃蟹去的,一帮混子,连个工具都不带。”

    章玥笑了一下。

    简昆看着她。

    她又收了笑。

    换他笑了笑:“走了啊。”

    就驾着摩托轰隆隆地走了。

    章玥进店时章涌森半趴在烟柜上,听见动静一抬头:“回来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看章涌森额前一排细密的汗。

    “热的。”章涌森擦了擦汗,“有什么收获吗?”

    章玥扬了扬手中张牙舞爪的螃蟹。

    “就一只?”

    “嗯。”她用另一只手弹了弹蟹壳,“别人还没有呢。”

    “那确实收获不小。”章涌森扶着烟柜站起来,取了墙边的拐杖,“走吧,回家蒸螃蟹去。”

    第17章 夸我呢还是夸我呢

    ◎陈蔚蓝蒸螃蟹时,章玥趴在客厅的小茶几上写作业。螃蟹上锅他又去洗◎

    章涌森蒸螃蟹时, 章玥趴在客厅的小茶几上写作业。

    螃蟹上锅他又去洗了两身贴身衣服,然后去阳台给那两盆君子兰浇水。

    “您就不能歇会儿么,晃得我头疼。”章玥说。

    章涌森:“就走了两趟, 这花儿该浇水了, 想起来就得浇,要不一会儿又忘了。”

    “我又不是没手。”

    “你不得写作业啊。”他说着想起来,“你成绩怎么样, 跟得上么?”

    这还是章涌森头一回问她成绩,章玥抬头看了看他。

    章涌森架着拐杖回到客厅, 又把拐杖靠墙立着,往轮椅上坐下后他拿了桌上的水吞下几粒药片, 放下杯子后又问她觉得兴市怎么样。

    章玥很意外:“你想回去?”

    章涌森道:“这儿迟早得拆, 总得有个地方去, 兴市有所不错的高中, 你现在过去,努努力冲一把, 还能考个不错的大学。”

    章玥没说话。

    章涌森又说:“你妈正替你办这事儿,等弄好了你直接过去就行。”

    章玥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忽然意识到:“我直接过去?你不去?”

    章涌森:“你妈都结婚了, 我也没法儿去啊。”

    “所以你就让我去?去干什么?她都结婚了,去破坏她的家庭?”她带着气性道。

    章涌森挺平和:“你这孩子,你妈家不是你家啊,破坏什么家庭,有她照顾你我也放心。”

    章玥:“我不去。”

    章涌森看了看她:“主要是让你去读书, 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吧。”

    “哪里不能读书?除了她那儿别的地方都没学校了?”

    “别的地方不好找学校, 再说我也不方便照顾你。”

    章玥情绪上来, 几乎是在质问他:“你照顾我了么?你照顾我什么了?到底是谁照顾谁?”

    说完的瞬间她就后悔了,但气愤占据上风,这个节骨眼上她说不出道歉的话。

    章涌森还是那副平静温和的模样:“所以啊,也该有人照顾照顾你了。”

    章玥一晚上没理他,第二天一早连锅里的煮鸡蛋也没拿。

    出门前章涌森和她打招呼:“一会儿我去趟市里,下午回来。”

    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

    章涌森又说:“见一朋友,以前在兴市认识的,他开车来接我。”

    又是兴市。

    她关上门走了。

    中午她独自开了店门,理了理货,又烧了开水泡面吃。等面时她看了看货架上的东西,想起刚到这儿时章涌森一手牵着她,另一手提着个灰扑扑的旅行包。

    “便利店也很好,以后我们小玥就有吃不完的零食。”她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眉目间的笑意。

    兴市就兴市吧,大不了再开个店,还开便利店,仍然有吃不完的零食。她想。

    “老板,买瓶水!”有人一进门就开了冰柜拿水。

    这人拿完水转身准备扫码,一抬眼愣了愣,接着收了手机笑起来:“现/金行么?”

    章玥认出他来,是头天在河边打架的其中一个。

    “行。”她装作没认出来。

    “诶唷,我才记起来,没有现/金,现在谁出门儿还带现/金啊。”他看着章玥。

    章玥不动声色:“……那先欠着,改天给也行。”

    他拧开盖喝了口水,发出满足但夸张地叹息声,又看了看章玥,然后摇摇晃晃,像个没什么弹性的弹簧一样走了出去。

    章玥掏出手机,但不知道该打给谁。

    她又收了手机,迅速关了店门。屋里霎时变黑,她在黑暗中坐了不到十分钟,屋外传来猛烈地敲打声,锐器砸中卷帘门发出哗哗巨响。

    她不敢出大气,站在烟柜后静候这波打砸过去。

    却听屋外有人喊:“干嘛呢?”

    是简昆的声音。

    “架打不过就玩阴的,跑来砸店?”

    先前买水那人道:“又不是你的店。”

    “谁的店重要么,你不就冲我来的?打输了不服就接着打,面不敢见,砸门还挺带劲。”他把自行车往边上撂了,“打一架?”

    那人不说话。

    他又问:“刀耳让你来的?不管是不是他让你来的,我告诉你也告诉他,这事儿在昨天就已经扯平了,以后进水不犯河水,要是再来这儿闹,别怪我打得你妈都不认得你。”

    “昨天你们那么多人打我们俩,你跟我说扯平?”

    简昆:“那么多人?就四个人。你们之前二对一打刘岩浆,我们四对二打你们,不公平么?真要说公平,刘岩浆胳膊上那道疤我们是不是得讨回来?”

    那人不说话了。

    简昆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先前问刘岩胳膊上那刀伤怎么来的,他支支吾吾没个准话,这下对上了,果然是他们划的。

    “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简昆说。

    只听一阵动静,人似乎都走了,下一秒章玥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黑暗中那声音格外突兀,她被吓一跳,还没接起来就见那卷帘门“唰”地打开。

    简昆不可置信:“我说怎么听见手机响,你真在这儿?”

    章玥:“……嗯……我总不能开着门让他砸吧。”

    “那你就把我一个人撂外头?你也不怕我挨打?”

    “……不是没打起来么。”

    简昆饶有兴致看着她:“真打起来你帮不帮?”

    “你打架还需要人帮么?”

    他笑:“这是夸我呢还是夸我呢?”

    章玥没理他。

    他还笑着:“大热的天你也不请我喝个水?”

    她从冰柜里拿了一瓶水扔给他。

    他接了水道:“放心吧,他们就是欺软怕硬,刚才我话都挑明了,他们没脸也不敢再来。”

    他看了看她:“你要不放心我就每天来报个到,就算他们敢来也没胆子再干些什么。”

    章玥:“我没说不放心。”

    他四下看了一圈:“你爸呢?”

    “去市里了。”

    他又看着烟柜上的泡面:“吃面呢?”

    “嗯。”

    他还看着。

    章玥:“……你吃了吗?”

    “没。”他说,“本来要去吃饭的,这不碰上这事儿了,还挺饿的。”

    章玥走去货架拆了一盒泡面,又往壶里添了一瓶矿泉水。

    简昆一直看着她,烧上水后她又拆了两根胖胖的火腿肠,再用柜台上的剪刀剪短,全部放进新拆的面盒里。

    简昆没说话,但眼睛里浮起笑容。

    他提溜了货架旁的凳子,往烟柜对面坐下了。

    中午这饭,是俩人一起吃的。

    章玥下晚自习回到店里时章涌森已经从市里回来,他正拿了条抹布擦着柜台。

    “回来了。”章涌森道。

    “嗯。”

    他从冰柜拿出个粉红色盒子:“给你买的蛋糕。”

    章玥捧着盒子:“你事情办完了?”

    章涌森还挺意外:“什么事儿?”

    “不是去市里见朋友吗?”

    “嗯,是。”他收了抹布说,“见朋友又不是办事儿,都好久不见了,聊了聊天。”

    他又指了指冰柜:“我还买了条鱼,回家烧吧。”

    章玥于是拎着一条鱼和他一起回家。

    头夜的不愉快就此过去了,谁也不提兴市的事儿。

    又几天。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跑完八百米的章玥蹬上自行车时像蹬着两坨厚重的铁。

    等七歪八扭到了店里,第一时间就是开冰柜拿水。

    她拧开盖准备往喉咙里灌水时才发现柜台边还坐着个人,陈蔚蓝穿着一件淡蓝衬衫,长裤整洁平展,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她一怔,倒不觉得渴了。

    “就等你了。”章涌森揭开锅盖放了一包鱼丸进去,“陈医生都来半天了,我说先吃吧他非得等你回来一块儿吃。”

    陈蔚蓝:“上学辛苦,我们又没什么要紧事,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站着干嘛。”章涌森看着她,“过来吃饭啊。”

    她腿上似灌了铅,想了各种理由推脱,最后都败北于不想让章涌森担心,只好慢吞吞走近。

    那条空凳子本来挨陈蔚蓝放着,她抓起来往另一边挪了挪。

    陈蔚蓝看了一下凳子,又看了看她,话题落在她手里的矿泉水上:“小姑娘家,天热少喝冰的。”

    章涌森又往汤锅里下了菜:“我平时说你不听,陈医生说的你总该听了吧。”

    章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尬笑。

    陈蔚蓝端着碗,先往她碗里夹了肉丸:“最近怎么也不找我讲题了?”

    她看着洁净的白瓷碗里那颗被红油浸过的肉丸,徒生一种恶心感。

    “最近的题都简单,不会的我都问老师了,您也忙,不好总打扰您。”她说。

    “我从没觉得那是打扰,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她又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内心里挺想撕烂他的脸。

    就在她思考在翻滚的油锅里备受煎熬的为什么不是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时,又有人进店里了。

    “唷,吃饭呢。”

    章玥听见声音,放下筷子猛回头。

    简昆看她那迅猛的样子还有些意外,指指冰柜:“我买个水。”

    “拿吧。”章涌森对他道,“吃饭了吗?”

    “吃了。”他拧开盖子喝水,眼睛扫过陈蔚蓝。

    章玥有些急切地往旁边让了让,露出电磁炉,指指沸腾的汤水:“火锅。”

    他一口水滑过喉咙,险些呛着:“倒是还能再吃点儿。”

    “来来来。”章涌森热情地招呼。

    空间狭小,已经没地方再坐人。

    他就挤在章玥挪出的空间:“我站这儿就行。”

    章玥把凳子踢开,拿着碗也站起来:“我也站着吧。”

    “行,那你俩站着吧。”章涌森招呼陈蔚蓝,“小孩儿不用管,陈医生你吃。”

    陈蔚蓝一言不发地笑了笑。

    章玥这才终于又拧开瓶盖喝水。

    简昆看了看她。

    “干嘛?”她问他。

    他指指她放在烟柜上的矿泉水瓶:“我能用这做个车,汽车还是火车,你选一个。”

    章玥好奇:“用这做?”

    “嗯,什么都能做。”他又问,“想要什么啊?”

    “城堡能做吗?”她问得挺认真,但透露出一丝很微妙的狡黠。

    简昆眼里充盈着笑,拖长了嗓子道:“简单。”

    第18章 小狗儿

    许君莉生日这天, 章涌森派章玥送去一条新鲜的鱼。大概是天气的过,章涌森最近有些嗜睡,章玥就让他去小屋歇着, 自己留下看店。

    本来章玥打算叫许君莉过来拿鱼的, 但章涌森让她起来走动走动:“小姑娘老坐着对身体不好,今天君莉过生日,你去了正好和他们玩玩儿。”

    章玥问他:“你不困了?”

    章涌森:“还不到非要睡一觉的地步, 你快去吧。”

    章玥于是出去了。

    许君莉一星期前就开始张罗过生日的事儿,电厂地方小, 也没什么活动场所,思来想去她决定叫上最熟的几个朋友到冷却塔附近摆个架子弄烧烤吃。

    章玥往她家走时恰巧接到她打来的电话, 说已经带上人先过去了, 让她也赶紧的。

    “我送完鱼就过去。”她说。

    许君莉道:“别往家送了, 拿过来吧, 直接烤。”

    她说也行,挂了电话才发现忘了拿鱼, 于是转身往回走。刚走两步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还没转头看个究竟,她的左肩就被拍了一下, 她把脸转向左边时这人已闪到右边。

    她有点儿无奈。

    “诶。”简昆看她那表情笑着道, “开个玩笑。刚才就看见你了,走着走着怎么还调头了,哪儿去啊?”

    她说:“忘了拿东西。”

    “去许君莉那儿呢?”他又问。

    “嗯。”她答。

    “走吧,一起。”他又说。

    章玥:“你也去?她叫你了?”

    简昆:“她叫了一哥们儿,那哥们儿叫了老薛, 老薛叫了我。”

    章玥:“……”

    俩人一块儿回到店里。

    章涌森意外:“怎么回来了?”

    章玥指了指门口装鱼的袋子:“忘了拿。”

    章涌森一脑门的汗, 他坐在烟柜后面, 正拿了扇子猛扇。

    章玥替他打开电风扇:“你怎么脸色不好,不舒服么?”

    “太热,这天儿快立秋了还这么热。你回来正好,给我倒杯水吧。”他说。

    章玥倒好了水,又把水壶放在他旁边。

    “行了,你俩玩儿去吧。”他又说。

    章玥看了看他:“要开空调么?”

    章涌森扬了扬柜子上的遥控器:“我自己会开。”又看了看转起来的电风扇,“这就够了。玩儿去吧!早点儿回来,别太晚了。”

    章玥见他脸色比刚才好了很多,精神气也足,这才又出去了。

    简昆拎着鱼走在她旁边:“别人送生日礼物都是送个什么现成的东西,你送条活鱼,也真够新鲜的。”

    章玥:“这是我爸去菜市场买的,本来要交给许叔做饭,君莉让拿去烤了。”

    他拨了拨袋子:“这鱼不大啊,我小时候抓的都比这大。”

    章玥:“你还抓鱼?”

    “很意外吗?”他道。

    “不意外。”她说。

    简昆笑着道:“烤鱼是我强项,一会儿给你露一手。”

    “你会烤鱼?”她又说。

    “简单,找个签子上下一穿,撒上调料两面烤就行了,很快就熟。”他又道。

    他们抄的近路,那条路上有一幢居民楼,居民楼就挨着原电厂仓库附近。仓库靠外原本筑了一堵围墙,停工后逐渐被人刨出个缺口,一场大雨后那缺口也塌了,劈出一条通向仓库内院的小路。他们从这道缺口经过时恰巧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简昆循声看过去,看见一盏破旧的路灯下,一个人正踢着球玩儿,仔细一看,这人正是刘岩。

    “刘岩浆。”他叫他。

    “昆儿!”刘岩很惊喜,搂着球跑来,“你怎么在这儿?”

    简昆:“你在这儿干嘛?”

    他拍了一把怀中的球:“玩儿啊。”

    “一个人玩儿?”

    刘岩笑:“要不你带我玩儿?”

    简昆看废铁一样看了他一眼:“走。”

    刘岩高高兴兴正要走,忽然露了怯:“不行啊昆儿,我不能走。”他用下巴指了指暗处的几个大型器械,“我爸让我替他看着,我要是走了……再丢了东西,他会打死我的……”

    刘岩的父亲叫刘熊宇,原电厂库管员,停工后也没停活儿,每天都会定点儿巡查那些仪器。

    这些仪器都是大件,搬不走,但防不住有人今儿卸了螺丝明儿卸了阀门,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地拿去卖。

    “那你自己玩儿吧。”简昆说。

    “别啊。”刘岩看见他手里拎着鱼,“吃鱼带上我啊,我最喜欢吃鱼了。”

    简昆:“不怕你爸打死你?”

    刘岩挣扎了一会儿:“走吧走吧,谁还搬得动那些怪物玩意儿。”

    他边说边从小院儿跨出去,一转角撞上章玥,吓一跳:“卧槽,小哑……小嫂子。”

    自从秀山那件事后,刘岩再叫章玥小哑巴就被简昆警告了:“你再叫她哑巴,我就把你打成哑巴。”

    他时刻谨记着,所以临了改了口。

    章玥回他:“你别乱叫。”

    他又改口:“章玥同学,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路过。”章玥说。

    “路过看你玩儿。”简昆随口道。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猴子。”他说着忽然自信地笑起来。“你看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

    简昆转头看着他。

    “像猴子么?”他硬生生改了口。

    章玥笑了一下:“还好。”

    刘岩:“还好是什么意思?”

    简昆:“意思就是你还有进化的空间。”

    章玥笑出声。

    到时许君莉他们已经搭好了架子,她看见章玥时有些意外:“让你带条鱼,你怎么还带了两个人。”

    章玥说:“不是我带的。”

    薛恒举手:“我带的我带的。”他说着也纳闷,“卧槽刘岩浆,你怎么也来了?”

    刘岩:“你还有脸问,这种好事儿也不叫上我。”

    薛恒:“你妈我早上叫没叫你?不是你自己说你有事儿来不了?”

    刘岩:“我不知道你们是干这事儿啊,早知道我肯定来。”

    许君莉:“干什么事儿啊,我生日你来干什么啊,我又没叫你。”

    “你生日?”刘岩不要脸地从袋子里顺了一包花生豆吃起来,“祝你生日快乐啊!”

    “吃屁啊,让你吃了么!”许君莉追得他满地跑。

    简昆招呼章玥:“你来一下。”

    章玥问他干什么。

    简昆:“你带的鱼你不得处理了?”

    他说完带她去了冷却塔另一边的操作间,那操作间的后墙上正好有个水龙头。

    “杀过鱼么?”他问她。

    “没。”章玥说。

    简昆笑:“杀鱼又不是杀人,怕什么。”

    章玥:“谁说我怕了。”

    “那你不敢看?”简昆说。

    章玥:“……又不是好看的画面,有什么看的。”

    简昆把鱼放在水龙头下,扒开袋子看了看,又用手碰了碰:“不用看了,已经死了。”

    他从兜里摸出个钥匙扣,再打开扣上的一把小型军工刀,刮起了鱼鳞,头一刀下去那鱼竟然甩起尾巴蹦了一下。

    他手上一滑,就看那鱼直接蹦到地上去了。

    章玥吓了一跳:“不是已经死了吗?”

    简昆:“是死了啊,刚才肚皮都翻白了。”他弯腰从地上捞起来,“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就跟人死了一样,有的人会在死之前突然变得很有精神。”

    章玥:“说得好像你见过很多死人一样。”

    “没见过还没听过啊。”他刮光了鱼鳞,准备剖鱼肚,“见血了啊,你确定要看吗?”

    章玥没动弹,那样子是要继续看的。

    简昆下刀时她却扭了头。

    简昆笑了笑:“端上桌的可是放光了血刮掉了皮,还切成片儿炸啊煮啊的,吃的时候挺带劲儿,这就不能看了?”

    “谁没事儿看这啊,又不是都像你杀鱼不眨眼。”章玥道。

    “废话。”他说,“我妈跑了,爹又不靠谱,不自己动手早饿死了。”

    章玥沉默。

    简昆倒不在意,洗净了鱼后重新装袋递给她:“送你的礼物去吧。”

    章玥接过袋子:“我好歹还带了条鱼,君莉没叫你,你还空着手来。”

    简昆朝袋子抬了抬下巴:“刚是给小狗儿处理的?你这礼物算我一半儿。”

    许君莉原本只叫了几个人,这个几个人又叫了几个人,最终来了不少人。他们一人带了点儿东西,合一块儿也凑出不少吃的。

    大家集体唱了首生日歌后就开始了肆意吃喝,男生们都喝了啤酒,尤其薛恒和刘岩,立志要把简昆灌醉。

    有人问:“简昆喝不醉吗?”

    薛恒反手拍上简昆的胸脯:“江湖人称千杯不倒!”

    “不一定。”简昆说,“我也没喝过一千杯,不知道倒不倒。”

    “给他狂的!”刘岩红着脖子迷蒙着眼,教唆大伙儿,“灌不灌?”

    大伙儿齐声:“灌!”

    于是三罐啤酒下去,刘岩倒了。

    薛恒踹了踹刘岩歪在地上的屁股:“活着没?”

    刘岩睡得不省人事,薛恒骂了句二货,也躺下睡了。

    一帮人醉的醉睡的睡。

    烧烤架子下还有余火,简昆的眼睛在微芒中显得十分清澈,看不出一点儿醉意,反而有种万籁俱寂中独树一帜的清醒感。

    他扒了扒穿在棍子上已经烤熟的鱼递给章玥。

    章玥看了看鱼肉上焦黑的部分:“这就是你说的露一手?”

    “火太大了。”他剔掉那块焦黑,“味儿还是不错,你尝尝。”

    章玥放下汽水尝了鱼肉。

    “咸了。”她说。

    “我没怎么放盐啊,你口味很淡么?”他问。

    章玥:“我口味正常,应该是你太重了。”

    “我重吗?”他低头打量自己,“刘岩老说我身材很完美,他都快嫉妒死了,不应该重啊。”

    章玥:“……”

    简昆笑:“你看你,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

    章玥说:“你的笑话很冷,并不好笑好吗。”

    “这么热的天还冷,你这身体不怎么样啊。”他还来。

    “这么无聊的话还接,你确实没有幽默感啊。”章玥说。

    简昆坐在地上,两腿往前伸直了很随意地叠在一块儿,他看了看她笑着说:“挺上道啊。”

    章玥喝完最后一口汽水。

    “走吧。”简昆站起来,“回家。”

    章玥看了看眼前瘫倒的几个人。

    “这片儿连狗都不来,放心吧,死不了。”简昆说。

    俩人顺着原路返回,刚走了几步,章玥道:“这么近,这一片又连狗都不来,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用送。”

    简昆想也没想回答:“顺路。”

    章玥便不再说什么。

    路的另一边是长了草的开阔平地,因为光线不足,一眼望去只有一片黑影。

    俩人虽并肩走着,但始终有间隔,地上的影子却挨在一起。

    简昆饶有兴致看了会儿被拉得老长的影子,又转过头,看了看她被昏黄的路灯镀上一层颜色的头发。

    “诶。”简昆叫她,“你听过鬼故事吗?”

    章玥:“……”

    第19章 共同财产

    “听过还是没听过?”他又问。

    “干嘛, 你想讲鬼故事吓我?”她说。

    他指了指远处灯光所不能及的范围:“那儿原来是座坟山。”

    章玥没回话。

    “真的,那会儿你还没来电厂,这一片都是山路, 山脚下原来住了一个女人, 那女的结婚早,老公死得也早,后来她儿子也死了, 就剩她一个人,有一天半夜她睡着了, 但被一阵女人的哭声吵醒,那哭声是从她家院儿里传来的, 她就起床去看, 你知道她看见什么?”

    章玥没什么兴趣地接道:“看见什么, 她老公?她儿子?”

    简昆:“女人的哭声, 能是她老公儿子么?”

    章玥:“那是什么,坟山里的鬼?”

    “是鬼, 也不是鬼。”简昆说,“她到院儿里时那女的是背对着她蹲在地上哭的,她问她是谁她也没答应, 问她来干什么她也不理, 只是一个劲的哭,这女的就朝她走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啊!”章玥适机抢话,刻意粗狂的嗓音响起时她还恰如其分地抬起两只胳膊、绷紧了手背屈了手指, 做出一副长了獠牙的狰狞样假装突袭他。

    只是一瞬, 她收回了动作,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你想这样吓我?”

    简昆带笑看着她,过了几秒,还看着她。

    章玥:“看什么?”

    “没什么。”简昆说,“你猜错了,我不是想吓你,是真的在讲故事。”

    章玥:“你继续。”

    他接着道:“当时月亮很圆很亮,她借着月光越走越近,走到跟前时那女的还在哭,她叫不应她就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地上这女的终于转过头来……你猜怎么着?”

    “……”章玥有些无语地配合他,“她没下巴?”

    简昆:“不是。”

    章玥:“没五官?”

    简昆摇头:“她有下巴也有五官,并没有血肉模糊,也不是青面獠牙,只是哭的这个和屋里这个长得一模一样。”

    章玥想了想:“这个鬼变成她的样子了?”

    简昆:“那不知道,反正地上这个问屋里这个为什么要抢她的老公孩子、为什么要占她屋子。”

    “所以屋里这个才是鬼?”章玥道,“你讲鬼故事比讲笑话有意思。”

    简昆看她挺淡定:“胆儿挺肥啊。”

    刚说完,暗影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窣。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章玥还没来得及仔细辨别就看见了一条翘起来的尾巴状东西,接着是一双眼睛,因为这突然蹿出来的东西未及光亮处,它的这双眼睛就在暗处发出骇人的绿光。

    章玥迅速拽住简昆的袖子,往他身后躲了去。

    简昆定睛看了看,是只瘦骨嶙峋的黑色野猫。

    他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猫。”

    章玥:“我知道。”

    简昆:“你怕猫?”

    章玥没说话,还在他身后躲着。

    “猫有什么怕的。”他边说边把那只猫赶走。

    她这才又站出去。

    “真不经夸。”简昆笑着说:“你连鬼都不怕怕什么猫,你还有什么怕的?”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兔子,问她:“兔子你怕么?”

    章玥没理他。

    他用手戳了戳她的肩膀:“喂。”

    她道:“兔子有什么怕的?”

    简昆:“兔子有时候也挺可怕的,兔子急了会咬人,急狠了还哭呢,我就不敢惹。”

    章玥看着他。

    他脸上挂着笑。

    章玥:“不敢惹就别惹。”

    说完就往前走了。

    简昆等她走出几步,悄悄伸长了胳膊去拍她的右肩,她果不其然向右看去。

    简昆站在左边笑:“不吸取经验啊章同学。”

    章玥没理他,觉得他好幼稚。

    他又加速往前走了几步,一脚跺在地上,指着地上的影子:“你看,像不像我踩着你的头?”

    章玥:“……”

    这已经不能用幼稚来形容了,这完全就是智力发育不全。

    “你能正常点儿吗?”她说。

    他也不在乎,走了几步路,忽然指着暗处:“猫!”

    章玥忍无可忍:“闭嘴。”

    他调了个头面向着她倒退着走,刚走几步忽然愣住了,慢悠悠抬起手指指着她身后:“真有猫。”

    章玥紧张起来,加快脚步往他身后躲的同时扭头看了看,路灯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抬头对上简昆笑意盛开的脸,抬胳膊就往他身上捶,但没捶上,简昆灵活地躲开,边躲边乐:“你怎么这么好骗?”

    章玥抬脚踹。

    他又灵活地躲开:“腿也这么短。”

    章玥:“你真烦。”

    “你看你,跟你开个玩笑。”他边说边把腿支过去,“来来来,给你踹。”

    章玥不踹,骂他:“不要脸。”

    “哟呵,骂人了还。”

    就这样,惹不起他也惹,惹毛了就哄,哄好了又惹。

    后来把人送到店里时俩人还乐着。

    “叔,你姑娘给你送回来了啊。”简昆冲着柜台道。

    章涌森应了一声:“玩好了?”

    “好了,走了啊。”

    “拿瓶水再走。”章涌森招呼简昆。

    简昆于是又从冰柜里拿了瓶水才走。

    纵使四中尽想奇招、先后举办了和自身处境并不相符的环保活动与公开课,也最终没能挽救它的命运。

    许君莉早上一到教室就传播头天晚上从她爸那儿获取的最新消息:电厂所有产业和居民,该搬的搬,该拆的拆。

    教室后排那几个相熟的听见这个消息后郁郁寡欢。

    一人说:“搬去哪里知道吗,咱以后还能在一个班吧?”

    许君莉道:“不可能在一个班了,分流懂吗,把原来的职工都分到各个城市去上班,以后我们就在不同的城市上学了。”

    她说完后大家更郁郁寡欢了。

    许君莉看了看章玥:“你呢,你爸有说打算去哪儿吗?”

    章玥闷闷不乐:“兴市。”

    “去兴市干嘛啊,你爸又不用分流,跟我们走吧,我爸也说让你们跟我们走,到时候再开个店就行了。”

    章玥:“我妈在那儿。”

    “……哦。”许君莉慢半拍地一把揽过她的肩,“没事儿,去哪儿也行,去哪儿姐们儿以后都罩着你。”

    章玥冲她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个条装东西放她面前。许君莉愣了一下,拆了条形壳子一看,是支口红。

    “我去!”许君莉情不自禁赞叹。

    章玥拽了她一把,她立即捂嘴以躲避讲台上老师刀人的眼神,随后又压低了嗓门:“送我的?”

    章玥点头。

    许君莉爱不释手。

    章玥:“听说这可有贵的了,我没那么多钱,随便买的,等以后有钱了再送你贵的。”

    许君莉继续爱不释手:“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这颜色还就是我最喜欢的。”

    章玥做出个了然于胸的表情。

    “玥儿你真好!”许君莉说着又想起什么,“你昨天就该给我啊,我当场就能涂。”她瞅一眼讲台,“这会儿不敢涂。”

    “回去慢慢涂吧。”章玥说,“我昨天就记着拿鱼,忘了拿这。”

    许君莉:“昨天有鱼吗?”

    章玥:“有啊,本来往你家里送的,你不是打电话让我直接拿去烤吗。”

    许君莉又说:“那我怎么没吃上?”

    章玥想起简昆递给她的那只剔掉焦黑的鱼,顿了顿道:“你光顾着玩儿了,没吃上正常。”

    这几位只为搬迁的事儿寡欢了一会儿,不敌暴风般的睡意,到早读课结束依旧睡倒一大片。

    酣睡间似乎听见走廊上有人叫喊,章玥睁开眼的工夫,走廊上极速聚集的人堆已经把吵嚷声推到了最高点。

    许君莉一把把她拉起来:“看看去!”

    她越过走廊上的颗颗人头终于看到楼下的空地,只见一人骑着车在前面飞驰,后面跟着狂奔的牛沭仁。

    这骑车人正是简昆,大家并非因为他的出现而热闹非凡,而是因为他后座上的庞然大物。

    相比自行车后座来说,那个由若干个透明塑料瓶堆积出来的物件确实是个庞然大物。那些瓶子堆出三个紧挨一块儿的长方体底座,座上是由塑料瓶堆出的高低不一的三角体,角顶系着吹圆了的彩色气球。

    一同学喊道:“我去,他是驮了个城堡吗?”

    章玥心上一跳。

    他已骑到楼前进入视线盲区,看不到追上去的牛沭仁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两分钟后章玥收到一条短信【来老水牛办公室,拿你的东西】

    章玥怀揣忐忑走进办公室时,牛沭仁正在训斥简昆:“我看你迟早要把学校搞乱!”

    简昆:“什么学校啊,几个塑料瓶就搞乱了?”

    牛沭仁一掌拍上桌子,震得桌上的纸张飞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说了么,这都是我的财产。”他指指门口的章玥,“还有她,她跟我一起捡的,属于我们的共同财产。”

    牛沭仁朝章玥投去一记询问的眼神,章玥骑虎难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简昆笑了一下。

    牛沭仁:“笑什么!”

    简昆:“你们前一阵不是还组织大家捡垃圾么,我们这也算主动完成任务。”

    “什么捡垃圾?”牛沭仁瞪眼睛,“那是环保活动。”

    简昆带着笑:“有区别么。”

    “先不说那,你把这些拿来学校干什么?还绑得花里胡哨的想干嘛?”

    简昆伸手弹了一下气球:“这是艺术。”

    牛沭仁:“扯犊子!带走!”

    “中午吧,没地儿放。”简昆说着顿了顿,“要不然我拿教室去?”

    “滚回去上课!”牛沭仁,“中午过来拿走!”

    出去后简昆看了看章玥:“我就说简单吧?”

    章玥:“……我就是说着玩,以为你顶多用一个瓶子做做样子,你怎么弄了这么大一个,还带学校来了?”

    简昆:“要不是因为老水牛,这大一个已经在你课桌上了。”

    章玥顿了顿:“那么大我也拿不了啊。”

    简昆:“要不然等中午送店里去?”

    “你怎么不直接送店里去?”

    “废话,你要的城堡,又不是你爸要。”简昆道。

    章玥想了想:“店里也没地放。”

    “那怎么办?”

    “再想想吧。”章玥说。

    俩人各自回到教室。

    刘岩冲到简昆面前:“卧槽,昆儿,你那一堆东西呢?”

    “干嘛?”

    “看看啊,我还想揪个气球玩儿呢。”刘岩说。

    简昆:“玩儿个屁。”

    他把桌上仅有的几本书往边上推了推,准备趴下睡觉了,就这么把刘岩以及诸如刘岩一类的“好奇宝宝”打发了。

    章玥回到一班,班里的人还在讨论刚才的事。

    许君莉摇着头道:“这个简昆,越来越骚包了。”

    章玥默默打开课本,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中午,人都走光后她和简昆才去牛沭仁那儿把东西搬出来。

    简昆像来时一样把它驮在自行车后座:“往哪儿送啊,要不然送你家去?”

    章玥:“我家小,这太占地方。”她想了想又说,“除非拆了全装袋子里。”

    简昆笑:“那和送你两袋儿废品有什么区别?”

    章玥灵机一动,萌生出一个想法,但她没说。

    她斟酌了一下:“要不放你家去?”

    “这就是我从家带出来的,再带回去算怎么回事儿?再说我家也不能有这些东西。”

    章玥问他为什么。

    他说:“家贼难防你不知道啊,我宁愿卖了买烧饼吃,也不想连这几毛几分都变成赌钱。”

    既然如此,章玥说出刚才的想法:“要是卖废品的话,这得多少钱一个?”

    简昆看着她。

    她又说:“应该能买不少烧饼吧?”

    简昆还看着她:“你想卖了啊?”

    “主要是没地儿放。”章玥说,“也不能都拆了装袋子里啊,那不等于你送了我两袋废品么。”

    “挺会啊你。”简昆笑了笑,过了几秒又说,“那行,卖了吧,反正送你了就是你的,你说了算。”

    俩人于是骑向废品站。

    路上简昆越想越不得劲,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送你两袋儿废品呢。”

    章玥:“要是废品我就不收了。”

    简昆:“不是废品你收了吗?”

    章玥沉默一会儿:“你先停一下,我拍个照。”

    简昆于是停下,他拍了拍衣服,还抹了一下头发,站得挺直。

    章玥笑,指着车后座的“城堡”:“我拍这,不是拍你。”

    简昆往后座挪了两步:“拍我怎么了,我是它的发明人还不够和它合个照啊?”

    章玥于是把他一块儿拍进去:“虽然当废品卖了,但照片能一直存着,也算收了吧?”

    简昆嘴边噙了个笑:“这还差不多。”

    章玥看了看屏幕上的少年,他脖子挺长,微昂着下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几乎连头发丝都洋溢意气风发。

    第20章 爽歪歪

    卸完“城堡”后的自行车变得轻巧, 简昆驾着它就像驾了一张硬壳纸片,滑过之处皆生起轻飘的风。

    章玥骑在他旁边,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比比谁先到?”简昆说。

    “不跟你比。”章玥利索地拒绝。

    “怕输呢?我让你十秒。”

    章玥淡定地看着前方:“三十秒。”

    “三十秒都半分钟了。”简昆说, “顶多二十秒。”

    “你数数。”章玥边说边加速冲了出去。

    简昆猝不及防, 看着她奋力拼搏的背影笑了一下,还挺机智。

    结果不到二十秒,甚至不到十秒, 只见一人骑着自行车从前方赶来。

    “简昆。”这人着急忙慌道,“可算找着你了, 你爸出事儿了,在仓库, 让你赶紧过去!”

    章玥捏了刹车, 转头看着他。

    他却没停, 不紧不慢踩着脚下的踏板:“让让啊, 我这刹车不好使。”

    那人急:“哎唷,你赶紧的吧, 怎么着也是你爸,他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简昆很轻微地皱了下眉,往仓库的方向骑去了。

    章玥蹬着自行车跟在他后面。

    他以为简营是出了诸如严重摔跤、或者挨打之类的事儿, 万没想到他是被绑在树上的。

    简营穿着件后背已经磨损变薄的汗衫, 肩颈的料子显发旧的黄,他身子使劲往前绷着,双手齐腰被指头粗的麻绳返捆在树干上,嘴里往外骂着连篇的脏话。

    简昆出现时他努力扬了脖子,像条受困的虫子一样蠕动:“一群狗日的欺负老子没儿子!我儿这不是来了!简昆快来, 把你老子放下来, 看我不打死这群狗日的……”

    简昆站着没动。

    旁边的人解释:“前几天他在仓库卸螺丝, 大伙儿本来想抓他去派出所的,后来考虑到都是一个厂的,就没报警,打发他走了。”这人说着指指大树下的白色塑料壶,“今儿他又来了,往这些仪器上泼汽油,那可是汽油啊!东西烧了不打紧,连累附近的楼房也烧了可怎么办?我们拦他他就用钢筋条子抡人,见谁抡谁,跟发了疯的野狗似的。”

    “你他娘的才是野狗!野猪!野驴子!狗娘养的,放老子下来!”简营蓬头垢面的一张脸因为身体受制涨出恼人的红,“厂子都垮了,那些零件留着有屁用!你们一个两个不愁饭吃,我拿这些没人要的东西去换口饭吃怎么了?打发我走,那是打发吗!逼着老子下跪认错,老子一把火把你们全烧了都是轻的!都欺负我一个老汉,有球的本事!”

    刘熊宇个儿不高,壮实的身材和他不苟言笑的五官一样,散发出无声的威严。

    他站在几人中间,端详犯人一般看着简昆:“三号那晚我胖揍了刘岩一顿,因为我让他盯着仓库,但他跑出去玩儿去了,后来你爸就出现在这儿偷螺丝。我揍刘岩的时候他都和我交代了,那晚是你叫他出去玩儿的。”

    儿子前脚叫走“守门员”,老子后脚就“进了球场”,这事儿搁谁都怀疑父子俩是串通一气。

    简昆还没说话,身后的章玥先开口:“那晚我也在,我们一起去给许君莉过生日,路过仓库时偶然碰到刘岩才叫上他的,不信你问他。”

    “问他能证明什么。”刘熊宇用下巴指了指简昆,“他脑子里使坏能开口告诉你?”

    章玥一股热意冲上脑门,脸都烫了:“你这么恶意猜测别人,不也是脑子使坏?”

    刘熊宇被反将一军,怔了怔:“挺好一姑娘,和这种人一起,都混成什么样了。”

    简昆往右挪了两步,挡住章玥后冲刘熊宇道:“这事儿和我没关系,你们想怎么办怎么办。”

    却闻一声悲号,树上的简营痛哭起来:“……个死逼玩意儿……养你个□□崽子干什么……老子就该一泡尿淹死你……狼心狗肺的东西连亲生老子都不救……”

    简昆烦躁地转身。

    简营哭嚎着改口:“……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儿子啊、儿子诶,你是我唯一的儿,我的命根子啊……救救你老子我吧……”

    简昆不为所动。

    他接着嚷嚷:“我泼汽油是脑子不开窍短了路……但卸螺丝是想去买红糖饼……儿啊,你还记得红糖饼吗……那会儿你还小,你妈刚走,我兜里就几块钱……买了俩红糖饼,我一个没吃,都给了你了……你老子我不是个好人,但你也不是喝风长大的,你不能没有良心啊……”

    背过身的简昆和章玥面对面,章玥清楚看到他那双时常洋溢着跋扈的眼睛像被黑暗侵蚀了光明。

    他站着没动,简营仍在哭啼。

    有心软的人劝:“要不这次就算了吧,让他写个保证书,再有下次,咱直接送他去派出所!”

    简营连连保证:“我写我写……我再也不干这蠢事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放我下来。”

    刘熊宇叹了口气,示意大家解绑。

    简昆顿了两秒,转身沉默着往树下走去,章玥立即跟了过去。

    简营人瘦骨头重,又一直重心朝下,绳子松懈时树下的人没能扶稳他,他落地时跌撞着前倾,膝盖打滑半趴在地上,险些撞着章玥。

    简昆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

    简营抬头,浑浊的眼睛正对上章玥的脸。

    他一口牙齿泛着焦黄,眉头的皱纹匿藏着极细的污垢,下巴的胡子也没剃干净,黑须中掺杂着银白。

    这不经意的一眼简营看的是章玥,内心波动的却是简昆。

    松绑后的简营态度还算好,被几个人押着趴在那个滚筒一样的大仪器上写了保证书,又畏畏缩缩道了歉,最后终于蹒跚着离开了仓库。

    二人回到旧宿舍的家,简营用响彻楼道的咳嗽清了清嗓子,从腰间摸出把布满油垢的钥匙:“你老子我还是有点用的,我把这门修了修。”

    屋内客厅里多了张皮沙发。

    “这也是我买的。”他走过去躺下,也不脱鞋,“都说老子赌,赌怎么了,赢来的钱不照样花,我看这厂里的人都不如我,谁家能买这样的沙发?”

    他说着翻身,半张脸都蹭着沙发,又蹬掉鞋子,露出袜子上的破洞。

    简昆看了他一眼:“洗洗去。”

    “洗什么洗,洗完了该脏还得脏。”他抬高脑袋枕在扶手上,又咳浓痰一般清了清嗓子,“你小子也不是什么讲究人,怎么突然讲究起来了。”说着一笑,“我知道,和那女孩儿有关吧?刚才在仓库我就看出来了,不扶老子扶女人,就这点儿出息!扶就扶吧,不下贱点儿怎么把女人骗到手,就可惜她老子是个残废,但人家有店,小兔崽子可以啊!还挺为你老子着想,这以后买东西就不用给钱了。”

    简昆黑着一张脸:“闭嘴。”

    简营屈了一条腿的膝盖,另一条腿搭上去,两腿叠得老高:“兔崽子,夸你两句就上天了,叫谁闭嘴呢!”

    “你。”简昆说,“我警告你,买东西必须付钱。”

    “少你妈一套套的!认识俩字儿就把自己当个球样儿,跟你妈一样,要我说你也别念什么书了,早点儿出来打工挣钱,等你出来你就知道,这社会,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简昆一脚踹上沙发,那结实的木头“砰”的一响,深色的沙发皮上立时一个脚印。

    “干什么?”简营从沙发上坐起来,有些忌惮地瞧着他。

    “给钱才能买东西,你记住!”他伸出指头指着他,仿佛拿了一把刀对准他。

    简营已经打不过他了:“记住了记住了……□□崽子较的什么劲……”

    简昆不耐再听他满嘴胡言,看了一眼依旧家徒四壁的房子,又走了出去。

    关于他和他爸极有可能是里应外合的小偷家族一事儿,四中的同学在原本对他害怕的基础上新添了一层憎恶。

    下午放学那会儿,他拿着喝光了的矿泉水瓶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空荡荡的课桌。他的座椅依然和课桌隔出宽敞的空间,足够他将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他就那么坐着,没人敢靠近,也没人敢和他说话。

    有俩大胆的靠墙边窃窃私语,刘岩拍桌子叫喊:“你妈你俩是不是想打架!”

    俩人立即不说了,其中一个冲刘岩道:“你冲我们嚷嚷什么啊,这事儿不是你爸亲口说的么。”

    “我爸没说!他只是怀疑……他后来也不怀疑了……总之这事儿不是真的,这事儿要是真的昆儿还能在这儿坐着?”

    简昆“咚”地敲完最后一下,就手把瓶子抛了个半空旋转,伸手接住的同时站了起来。

    刘岩:“干嘛去啊?”

    他说:“不在这儿坐着了。”

    “……”刘岩搂了书包跟在他后面,“踢球去?”

    “不踢。”

    “那打球去?”

    “不打。”

    他还抛着瓶子玩儿,一直走进了一班教室。

    刘岩也跟进去,并且把后排正收拾书包的那位同学迅速撵走,往人那椅子上坐了下去。

    简昆:“放学不回家,不怕你爸打死你。”

    “上自习呢,打不着我。”他把书包丢地上,趴在桌上开始睡觉,“走的时候叫我一声儿啊。”

    薛恒看了他一眼:“啧,跟带了个拖油瓶似的。”

    简昆冲着刘岩:“叫爸爸。”

    刘岩很自然地把脖子扭向窗外,继续睡。

    许君莉最近和二班那男生走得挺近,一放学就不见了人影,只剩章玥还在那儿坐着,简昆就往她旁边坐下了。

    “我以为你下午不会来。”章玥说。

    “没地儿去,还不如来这儿。”他用手里的瓶子指指天花板,“这风扇吹出来的风虽然是热的,但好歹也是风。”

    说完又用那瓶子一下下敲着桌沿。

    章玥看了看瓶子,想起在旱桥碰到他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好巧不巧刚好也是那天,简营曾跑来学校闹事。

    “别敲了。”她说。

    他抬了抬眉毛:“干嘛,你又不学习,影响你了?”

    “我这就开始学了。”

    “你学。”

    他说完就停了,但没过一会儿又敲起来,虽然力度减弱,但节奏不变。

    章玥看了看他那运作规律的手:“你手痒么?”

    “不痒。”他说,“但停不下来。”

    章玥把手伸进桌斗摸了摸,摸出一根银色球体串成的链子。

    她把链子递给他,他接过去,发现那是一串磁力球,便很感兴趣地玩起来,瓶子终于被扔在一边。

    他就那么玩着也不说话,章玥看了看他。

    他也转头看她一眼:“你不用安慰我。”

    “嗯……我没打算安慰你。”

    “……怎么着也算个事儿,你就不安慰安慰我?”

    章玥看着他:“你不是说不用么。”

    “……你这个聊天方式是怎么交上朋友的?”简昆很惊奇地看着她。

    “你不是我朋友么?”

    “那倒也是。”他眉目间扬起得意,“我这人善良,虽然你一句都不安慰我,我也是把你当朋友的。”

    她又把手伸进桌斗里摸了摸,摸出一巴掌大的塑料胖瓶递给他。

    简昆还看着她。

    她又往他跟前递了递:“安慰你的。”

    简昆垂眸一看,白色的瓶身印着个戴了粉色蝴蝶结的狗头,是一瓶爽歪歪。

    他眉目间的神情更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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