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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小怪物

    章涌森中午又做了鱼, 和章玥面对面坐在烟柜旁吃饭时俩人聊起天来:“这就挺好,他只要不去赌,哪怕在家待着什么也不干都是好的。”

    章玥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什么也不干他们怎么生活?”

    “也就紧这一阵儿, 等厂里的事儿解决了, 他们停发的工资都会补上。”章涌森道,“再说简昆那小子机灵,这么多年简营都那样, 自己都顾不上哪顾得上他,他靠自己东拼西凑也能勉强吃个饱饭。”

    章玥想起简昆总是无所谓的样子, 他说话飘着不服的劲儿,笑起来又很阳光, 人虽瘦, 背却挺得很直, 行为时常不妥, 却像被晨风吹落朝露的草,总有无尽的快意。

    她又想起那天在仓库看到的简营, 很有一种绿意被凛冬抹杀的心疼感。

    “别说他们了,咱聊聊自己吧。”章涌森替她夹了一筷子鱼。

    她问聊什么。

    章涌森说:“过几天你妈要来看你。”

    章玥捉筷的手顿住。

    章涌森:“她想到时候和你吃个饭,已经和我说好了。”

    “我不去。”

    章涌森看了看她:“等你去兴市上学, 总要见面吃饭的, 先熟悉熟悉也好。”

    章玥:“去了再说。”

    “我已经答应她了。”

    章玥抬头:“你答应他你去,我又没答应她。”

    章涌森沉默几秒:“别说气话。”

    “这不是气话,是真话,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就答应和她吃饭。”

    “问了你肯定不去。”

    “知道我不去还答应。”

    她还小的时候,章涌森连给她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会先征求她的意见, 如今这样却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她越想越气, 撂了筷子:“您别这么着急, 等去了兴市,我就住校,不给您添麻烦。”

    “说的什么话。”章涌森淡定夹着菜,“不过住校也好,你总有一天得独立,就当提前练习了。”

    她心中的委屈劲儿直冲脑门:“我不独立吗,我很依赖你吗?”

    章涌森:“你很独立,不管去哪儿我都放心。”

    这话仍有几分撇下她的意思。

    她心中不爽,饭也不吃了,搁下碗筷气冲冲进了小屋。

    章涌森没再说话,一直在烟柜后坐着。

    躺在小床上的章玥辗转难眠,去兴市开店的事儿还没提,章涌森就又说这种气人的话,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并且不打算原谅他。

    等她从小屋出来准备去学校时,章涌森仍在那儿坐着,指指冰柜道:“喝碗绿豆汤再走。”

    她不理他,也不喝汤,背上书包就走了。

    如果时光能倒退,她决不会和章涌森赌气,也决不会在他叫她喝汤时置之不理。

    章涌森是趴在烟柜上死的,那姿势就像睡着了,神态也像睡着了。

    章玥此后再也记不清这天晚上的全过程,像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即便后来脑中偶尔会闪过诸如章涌森后脑勺有根白头发般的细枝末节,却始终凑不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画面。

    章涌森的后事是许茂张罗的,她像个陀螺一样跟着许茂转,想不明白章涌森为什么突然就死了,直到许茂转身和她说话。

    她看见许茂的嘴张张合合,他似乎说了很多话,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清,只看见他开合的嘴巴和额头的汗水。

    章涌森也爱出汗,尤其今年,很多个午后都是一脑门的汗,可他不吹风扇也不开空调,只是脸色苍白地说着没事,却连个好觉都睡不了。

    那会儿她在干什么呢,她似乎有所察觉,但没追究到底,她为什么不追究呢?

    她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许茂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她仍然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到他的脸被逐渐放大且越来越模糊。

    终于,她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她起床,又像陀螺一样跟在许茂身后转。

    从晕倒到醒来前后不过五分钟,许君莉的妈妈刘珊让她躺着休息,她不愿意休息,许茂便由着她去。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章涌森最终被埋在离电厂几公里的坟地里,许茂对章玥说她爷爷也埋在那儿,也算落叶归根。

    返回的时候章玥沿路一直走,从白天走到黄昏,路过田野和河流,她一刻不怠慢,仿佛停下来就会跌入深渊。

    后来天边最后一点光亮被黑暗吞没时她才转过头:“别跟着我。”

    简昆穿一件T恤和球鞋,从路边亮了灯的屋檐下走出来:“顺路。”

    “你从一开始就跟着了,顺的什么路?”

    简昆懒懒道:“没办法,回家就这一条路。”

    他递给她一瓶拿了一路的矿泉水。

    章玥:“我不累。”

    “也不渴吗?”

    她这才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接过水一口干掉了一整瓶。

    “饿吗?”简昆又问。

    “不饿。”她说。

    “走吧,回家。”他打算送她。

    章玥:“……你别管我了。”

    简昆:“不管你怎么着啊,再从天黑走到天亮?许君莉她爸和我说了,让我今晚送你上他们家住去。”

    “我不去。”她说。

    “那你想去哪儿,回自己家?”

    “你别管我行吗?”她又说。

    “不行。”简昆说,“再这么走下去你这腿就废了。”

    一直走着不觉得,这会儿停下来她才感到双腿发颤,再往前时,两条腿像驮着两匹山一样沉重。

    确实走不动了,她于是去屋檐下坐着,简昆也跟了过去。

    “我就想静静,你能不能别烦我。”她对他道。

    简昆有些无辜地说:“我也没说话啊。”

    她懒得理他了,疲惫地看着路面。

    简昆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两分钟后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只烤肠。

    他在她旁边蹲下,递给她一只。她不接,他坚持递,她只好接了。

    “吃完这就跟我走吧,去许君莉家,人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了。”简昆说。

    章玥:“我没胃口吃饭。”

    简昆:“那也得去啊,你一个小姑娘,总不能在大街上晃一晚上吧。”

    最终她被他送去了许君莉家。

    到时徐茂和刘珊很热情地张罗,许君莉也不停地给她夹菜,她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进屋躺下了。

    晚上是许君莉搂着她睡的,许君莉红着眼睛在她耳旁道:“没关系的玥儿,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床头有盏台灯,灯罩下扣挺深,被削弱的光芒照在天花板上时已经变淡许多。她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天花板的两只眼睛动也不动。

    因为这事儿牛沭仁准了她好几天假,但她不想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和许君莉一起去上学。

    大家看见她时都挺意外,也有深表同情的,看上去比她还难过,她反而很平静。

    中午放学她骑着车在路口转了个弯,许君莉在身后叫她时她才想起来该去她家吃饭。

    她对许君莉说:“我回去一趟,一会儿过去。”

    她把车停在那幢旧楼下,沿那扇常年敞开的蓝绿铁门进去就是灰扑扑的水泥楼梯。因为楼里常年住人,楼梯扶手倒是很干净。

    她走上楼梯,在第一个转角碰上刚巧出门的张老太。老太太看见她时挺激动,一顿热情地安慰后她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双方上下交错着离开,张老太扭头对老伴儿道:“她爸都死了她怎么也不哭一声儿?”

    另一个小声说:“我也没看见她哭,出殡的时候都没见着。”

    “挺冷血的,像个小怪物。”

    “……”

    忽然“哐哐”两声响,是身后的简昆抬脚踹向楼梯扶手。

    “坟上待着去吧,那儿不缺人哭。”他抬脖子朝着他们道。

    张老太刚平息的激动又复苏起来:“你个逼崽子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

    得亏她老头儿及时把人拽回屋里,才避免了一场纷争。

    章玥站那儿看着他:“一把年纪了,再气出个好歹。”

    他大步跨上楼梯往她跟前走:“精神气儿比我都大,能出什么好歹。”

    章玥勉强笑了一下,领他一起回了家。

    她和章涌森住的房子不大,进屋是客厅,靠墙一张沙发,靠里是阳台,阳台上还挂着两双袜子。

    刚出事那天简昆来过一趟,这会儿熟门熟路直接去了厨房烧水。

    章玥回这儿并没有目的,因为几天不回感觉像过了很久似的,就想回来看看。

    章涌森的房间不大,素色枕头上放着叠好的被子,只一边床头有台小柜子,柜上放着台灯和水杯。

    床尾一张书桌,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他生前未吃完的药。她拿起那些药瓶本想全部收拾起来,临了又想保持原样,全部放了回去。那瓶身不稳,猛地歪倒在桌上时掀开了那本薄皮书的扉页。

    章玥这才发现书里夹着一张诊断书。

    她拿起来看了看,上面详细写着章涌森的诊断结果。他因病而亡这件事儿毋庸置疑,章玥疑惑的是自己竟一点儿不知道他曾去医院看过病。

    她盯着那纸上的日期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正是章涌森说他的朋友要来接他去市里聚聚的那一天。

    她一定是因为头天俩人为去兴市闹不愉快而涨浑了头脑,也不想想,他的朋友既然能来这儿,在店里或者家里都能聚一聚,何必非要再跑去市里。他分明是去看病的,也不知他独自一人是怎么坐的车、怎么看的病。

    她心中似有超载的重物直往下落,又想起那句是谁照顾谁的混账话来,却也只是沉重的苦涩,她依旧哭不出来。

    “我真是个怪物。”她对站在身旁的简昆说。

    简昆愣了一下:“那种嚼舌根的话有什么可听的,那些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尽胡说八道别人家的事儿了。”

    章玥看着他。

    “真的。”他说,“昨天还有人说刘岩浆他爸把卸煤机搬家里私吞了,那玩意儿多大,能放家里?人为厂里守着那些东西,到他们嘴里都变成偷东西的嫌疑犯了,理他们干什么。”

    章玥叹了口气。

    “别理他们。”他又说,“什么怪物,顶多像个动物,像小狗儿。”

    章玥抬脚踹他。

    他嘴边浮起个笑:“我妈走的那会儿……虽然和你爸情况不同,但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到现在都哭不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人和人不一样。”

    章玥看着他:“你知道你妈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他说,“不管去哪儿,总比留在这儿好。”

    章玥:“也是说走就走了,没给你留什么话?”

    “话没留,留了根项链,上回车行被砸,我拿去当了。”他说。

    “当了?”

    简昆:“总不能卖了吧,就那一个念想。”

    章玥又看了看他:“她迫不得已才走的,肯定也舍不得你。”

    “行了。”他说,“我安慰你还是你安慰我啊。”

    “就不能互相安慰么?”

    简昆笑:“行,那你安慰安慰我。”

    章玥:“我不是说了么,她也舍不得你。”

    简昆:“一走了之叫舍不得?睡大街捡垃圾都不抛弃不放弃,那才叫舍不得。”

    章玥沉默几秒:“那样的话就不能上学了,她也是为你着想。”

    “我现在和不上学也没太大区别。谁考虑过我的感受,还都他妈说是为了我好。”他看着她,“不是说你啊。”

    “我知道。”章玥说,“只是你还留着项链,我还以为你不怪她。”

    简昆说:“我不怪她,那项链只是一种……说不来,一种过去的见证吧。”

    章玥没说话。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不是看不出来我还挺脆弱?”

    “也不是。”章玥说,“你现在看上去就挺脆弱的。”

    他微微抬了一下眉头,极轻微的笑容里带着点痞劲儿看着她。

    章玥:“脆弱怎么了,脆弱又不犯法。”

    他那点劲儿化成一滩温柔的水,笑了出来。

    “你会原谅她么?”章玥又问。

    “说不上原谅不原谅,就这样吧。”他说着沉默一会儿,“好了,该我安慰你了。”

    “不用了。”章玥说,“我本来挺难受,听你说完好多了。”

    说完俩人皆一愣。

    章玥补充:“我不是那意思。”

    简昆盯着他。

    “我都说了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他笑着问她。

    “我意思是你经历的事儿其实比我惨……不是,是和你相比,我算幸运的了……总之,谢谢你的安慰。”

    简昆还笑着:“不是你安慰我吗?”

    “那你得到安慰了吗,这会儿好点儿了吗?”

    简昆点了点头:“你呢,好点儿了么?”

    章玥也点了点头。

    第22章 保护壳

    便利店还是原来的样子, 门口的货架上挂着几串棒棒糖,地上放着开过箱的牛奶。

    章玥搂起牛奶箱摞在密封的啤酒箱上,又擦了擦柜子扫了扫地。

    等收拾完去烟柜后面坐着时, 她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立着的冰柜, 柜里之前放过绿豆汤碗的地方还空着。她挪开视线,不经意对准墙壁,左手边靠墙的位置原本立着根拐杖, 恍惚间拐杖似乎还在,细一看也空了。

    正愣神, 有人走进店里,是住在对面的老王媳妇, 一个眼角有细纹的中年女人。

    她挺热情地招呼章玥:“我当是谁开了门, 原来是你回来了呀!”

    章玥答她:“刚回来, 您来给王叔买烟吗?”

    “是啊, 死烟鬼!一刻也离不了烟,哪天抽死一了百了!”她边说边打量店内。

    章玥打开烟柜:“还是白沙?”

    “是啊, 就那,他倒是想抽好的,哪来的钱呢!”说话间她已从货架打量到烟柜, 接着一顿, 嘴边挤出个尴尬的笑,“那个……小玥啊,我才想起来,儿子不让他抽,昨晚还打视频专门说了这事儿, 我先前还记得好好儿的, 一进你们店里就给忘了你看……”

    章玥放回已经拿在手里的烟:“没事儿, 戒烟是好事儿,对身体好。”

    “是是是,你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懂事儿……”她赔着笑。

    章玥附和着笑了一下,没说话。

    “那……我就走了啊,家里还做着饭呢……”

    “您慢走。”章玥说。

    她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买了,章涌森生前常坐在这儿,连死之前也坐在这儿。

    章玥看了看透明的柜子,趴上去试图还原章涌森生前最后的姿势,她照着记忆还原了,却无法感受他最后的痛苦。

    门口忽然又进来一人,是晃晃悠悠的刘岩,他环顾四周一圈冲着章玥道:“你这么多东西怎么卖啊,不上学了?”

    接着又进来一人,是穿着运动裤的简昆:“就差你了,你多买点儿不愁卖不出去。”

    薛恒跟在简昆身后:“是啊,把你那小金库掏出来,是时候为同学发光发热了。”

    刘岩:“我他妈,我哪来的小金库,我是贫穷本穷好吗。”

    许君莉走在最后:“刘岩浆你可真抠!”

    简昆:“确实抠!”

    薛恒:“太他妈抠了。”

    许君莉叫来的二班那同学紧着道:“是有点儿抠。”

    几人都笑。

    刘岩骂:“你妈你凑什么热闹!”

    那同学弱弱地说:“来都来了,不加入不合适。”

    地方小,这几人进来后分两列分别站在中间货架隔出来的过道里,彼此是近到转个身都尴尬的距离。

    章玥:“你们怎么都来了?”

    “看看你。”简昆说,“小老板生意做得不错。”

    先前唯一的顾客已经放下烟跑了,哪门子的不错。

    章玥没接他的话:“货架上的零食,你们爱吃什么自己拿。”

    “够意思!”刘岩伸手抓了一包薯片。

    薛恒抬脚踹他:“你妈你饿死鬼……诶诶诶……”

    空间太窄,他话还没说完,踹上前面的人同时也撞着后面的人。那货架上的东西都敞开着,不经剐蹭,刹那间接二连三往下掉。

    大家伙又蹲下去捡,互相撞在一块儿,东西掉得更多了。

    章玥头疼:“天挺热的,要不你们吃冰棍儿吧。”

    刘岩率先撤到冰柜旁:“可以吗,这多不好意思啊……”

    章玥开了冰柜招呼他:“随便拿。”

    于是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探望队伍每个人都一手零食一手冰棍儿地撤离了。

    走前薛恒对简昆道:“一会儿去食堂啊昆儿。”

    “知道了。”简昆说。

    人都走后他看了看空了一半儿的货架:“你是真不会做生意啊小老板,照你这个做法,很快你就会破产。”

    “反正也卖不完,大家吃了还省心。”章玥说。

    简昆看了看她,打开冰柜:“我也可以拿一个么?”

    章玥看着他。

    “这怎么好意思啊……”他继续道。

    章玥“唰”地关上柜门:“不好意思就别拿了,拿了会更不好意思。”

    他又“唰”地把冰柜打开,脸上挂着点儿笑容道:“我试试?”

    他搓着冰棍儿的包装纸:“……还行,也没那么不好意思。”

    章玥嘴角扬起轻淡的笑,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简昆拆着包装纸问她:“中午就在这儿了?”

    “嗯。”

    “那你待着吧。”他说,“我去食堂打球,下午再过来。”

    章玥:“你不用来了,到点儿我就关门了。”

    “几点关门?”

    “五六点吧。”

    “四点见。”他说。

    章玥看着他。

    他又说:“打完球渴,买水,不卖啊?”

    “卖。”章玥拖长了嗓音道,“冰的不冰的都给您老人家留着,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吃上冰棍儿满意地走了。

    又剩她独自在店里待着。

    她在烟柜后面坐了一会儿,打算再去小屋收拾一下。

    靠里的小屋一入口摞了几个纸箱,纸箱旁边竖着一架梯子,梯子过去有张折叠单人床。床对面堆着大大小小的货,屋子顶头的墙上镶了一扇毛玻璃,玻璃外是那条摆着两个大垃圾桶的巷子。

    靠墙那些箱子已经很久没动过了,她挪开来一点点地清货。

    屋内不采光,她开着灯也不知道清到几点,直到屋外传来动静,那动静无人说话,只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四点了?”她背朝着门蹲在地上,正清点箱子里的卫生纸。

    “五点半了。”

    章玥顿了一下,毛骨悚然。

    她迅速站起来:“陈医生。”

    陈蔚蓝穿一件淡蓝衬衣,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他笑着走进:“你在干嘛,连几点了都不知道?”

    “收拾东西。”她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

    “外面也没个人,你就不怕东西被偷了?”陈蔚蓝左脚往后一勾,勾动箱子关上了那扇半开的门。

    他挽了袖子蹲下,刚好堵住门口:“我帮你一块儿收拾。”

    “不用,这儿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出去看店。”

    陈蔚蓝往另一个箱子里捣腾肥皂,沉默了三秒又站起来:“不是收拾一下午了吗,怎么又没什么可收拾的了。”

    “你还是对我有误会,上次我就发现了。你怎么能误会呢,这么多年,你们住的房子,还有这店,我都是尽力帮你们,什么时候伤害过你们?”他又说。

    章玥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像稠密的黑色漩涡,她提起一颗心:“我知道,谢谢您。”

    “不是早和你说过不要和我见外吗,我也没大你多少,别您啊您的,你就把我当成你哥。”他环视一圈屋子,轻松随意道,“这店你打算怎么办?”

    “能卖的卖,卖不掉的再说。”她边说边从他身旁往外挤,“这儿怪挤的,先出去吧。”

    陈蔚蓝动也不动,没听见似的:“卖不掉的都给我吧,我全包了。”

    章玥又往后退了两步:“那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他伸出手揽她的肩,“我对你们怎样你还不知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却挣不开肩上那只像沉重的铁一般的手。再往外冲就更受制了,因为他另一只手也放上来,不动声色箍着她,像窄小的牢笼禁锢了小羔羊。

    “你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干什么?”他手上的力道分毫未减,把人往折叠床的方向拖,“帮了你们那么多,你也该回报了。”

    章玥往后坠着身体:“店的事我爸早就谢过你,房子租金也一分不少都给你了。”

    “那又怎样,要不是我,你们连在这儿落脚的资格都没有,哪个单位会收留一个残废?”他边说边像拖拽忤逆的动物一样拖她。

    章玥手脚并用地挣扎,生死攸关之际爆发的力量不容小觑,但抵抗不过一个蓄谋已久的成年男人。抗争间她踹翻了脚下的箱子,腿部悬空的刹那被猛地一推,前扑着趴在了床上。

    陈蔚蓝像千斤重的鬼魅,往她背上压去时激出她一身要命的冷汗。

    她感到自己的牙床在发抖,下一秒,屋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动静唤起了她更加剧烈地抗争,她张嘴呼救,但被陈蔚蓝一把捂住了嘴。

    他掌心像焊牢的铁,咸腥味扑向她被迫紧闭的牙。

    她使出蛮力抬起胳膊,只一瞬又被他压了下去,但这一瞬他松了手劲,她趁机大喊简昆的名字。

    屋外静了一秒,接着传来猛拍门的声音,然后是踹门的声音,最后没了动静。

    小屋的门本来常年插/着钥匙,进出都落不了锁,陈蔚蓝进屋时显然摘了钥匙,门从里面锁死,外面的人进不去。

    章玥的心仿佛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她带着绝望做最后的挣扎时脑子里闪过章涌森的脸,她甚至希望章涌森的灵魂能出现并将她带走。

    陈蔚蓝的一只手已经在她腰间徘徊,她浑身血液冻住的同时听见“哗”的一声响,最靠里的那扇毛玻璃碎了,简昆从窗口跳了进来。

    像堆紧实的垃圾一样覆在章玥身上的人被突然撤离了。

    简昆把陈蔚蓝怼到地上,一拳拳砸向他的脸。他脸色阴沉,平静的眼睛如黑云下的暴风,整个人就像头被困已久的斗兽。

    陈蔚蓝不知是牙还是嘴,反正肯定破了,因为正往外溢着血。但这宣泄远远不够,简昆边砸边四下寻找,最后拿起纸箱下的剪刀。

    紧紧握着裤腰的章玥靠墙站着,她颤抖着看着这一幕,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简昆。

    简昆顿了一下,转头看着她。

    “……走吧……走……”她抖着嗓子,两行泪从眼眶涌出来。

    简昆心上一疼,似针扎了一般。

    他喘着粗气扔掉剪刀,抄起立在墙边的梯子砸在陈蔚蓝身上:“我草/你妈!”

    他拉起章玥的手,一脚踹开锁上的门,终于走了出去。

    门口停着他借来的那辆残破摩托车,他扶章玥上去,然后自己也坐上去。接着,摩托的轰鸣响彻整个电厂,也是这时候章玥才知道这辆车的速度原来能够这么快。

    极速行驶间她前倾了脖子搂紧他的腰,那些曾经令人窒息的风和摇摇欲坠的颠簸都变成一具坚实的保护壳,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第23章 真实的生活

    陈蔚蓝是电厂第二个搬走的人, 他走时一条胳膊打着石膏,脸颊因为肿胀戴不了眼镜,头发因为后脑勺缝了两针被剃掉了, 看上去就像个尖头烂萝卜。

    他走的这天天空灰蒙蒙的, 周围墙皮斑驳的老房子显得更加苍老。以往和他碰面的人大都尊敬地叫他一声陈医生,但这天他从诊所走到路口,所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天之后巷子里的便利店再没开过。

    章玥也没回过那所房子, 她在许君莉家住着,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看挖掘机拆房子。

    正式文件下来了, 所有人的去向都定了,类似诊所和仓库之类无人居住的地方已经开始拆除。

    大人们喜笑颜开, 惶惶不安的变成学校里的这帮孩子, 这段偏僻落后的苦日子里, 他们在乎的只是青苗般的年纪在朝夕的陪伴下滋养出来的真挚情感。

    杨青霏是在章涌森去世两星期后找来电厂的。

    她从那辆洁净的白色汽车下来时戴着一副墨镜, 许茂和刘珊泡了茶接待她,但她一口没喝, 在沙发上端坐了两分钟就提出要带章玥出去吃个饭。

    她开着那辆车绕电厂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个曾两次过门而不入的饭店门口。

    “这地方,连个吃饭的地儿都没有。”她熄了火拿上包先一步下车。

    进入饭店后她把那张塑封过的单面菜单来回阅了三遍, 最后勉强点了三个菜, 这才摘了墨镜,露出一双匀称的眉,她鼻挺牙齐,眼角的几丝纹路也掩盖不住漂亮的气质。

    章玥和她有几分神似。

    “你年级排名多少?”她问章玥。

    章玥从她进许家不摘墨镜的那会儿就心生不满,冷冷道:“没排名。”

    杨青霏想了想:“也是, 现在各学校都不让公布排名。”

    章玥:“让公布也不排。”

    杨青霏看着她:“什么意思?”

    “就是不排名的意思, 不管公不公布都不会排名, 我们学校从建校起就没排过名。”

    杨青霏顿了一会儿:“这事儿就怨你爸,当初非要和我抢你,我以为他多大能耐,结果还不是丧家犬一样打道回府了,这地方能有什么好的教育,你在这儿能学到什么东西。”

    提起章涌森,章玥更不满了:“他腿都断了能有多大能耐,你当初不闻不问,现在知道抱怨。”

    杨青霏误会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怪我当初没坚持到底,才让你跟着他吃苦。”

    章玥回避她的目光:“我跟我爸一点儿也不苦。”

    “行了,苦不苦我还不知道。”她用开水烫着破了小口的瓷碗,“等回兴市我就联系老师,转学后立即给你补课。”

    这顿饭章玥吃得难受极了。

    饭后二人走出饭店,杨青霏刚拿出车钥匙,却见路的对面有俩人正在追逐,确切的说是在互相打架。

    跑在前面的是一小伙子,薄T恤飞滚着半扬的尘土。

    “我他妈说多少遍,我没见过什么项链。”简昆边说边躲避简营。

    简营手里拿着根铁棍,凶神恶煞似地狱里的恶鬼。仓库那事儿后他确实安分了一阵儿,也就一阵儿,对于以赌为生的恶棍来说,那点儿惩罚显然不足以让他醒悟,他只是因为胆怯暂时消停而已。

    一旦开赌,必然欠钱。他怕催债的找上门催命,又把那张没躺上几天的皮沙发卖了,但那点儿钱还不够,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简昆妈曾经戴过的项链,翻遍了整个屋都没找着,便认定那项链在简昆手里。

    “你他娘的骗人骗鬼,骗老子头上来了!你妈啥德性我还不知道,那臭娘们儿走的头天我还看见过,打掉一层皮都不肯交出来,第二天人就跑了,她不给你给谁?”

    简营像个夺命鬼一样追着他,他手里的铁棍大概是撬东西用的,尾部横向打了个弯。

    简昆一直不好下手,这会儿才有了空间,抬脚踹向他膝盖的同时自己腿上也挨了他一棍。

    简营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手中铁棍磕得地面“咚”地一响,他随即撒起泼来又喊又骂。

    简昆说他:“要点儿脸!”

    他爬起来:“当儿子的都打到老子头上来了,还要什么脸,是谁不要脸!你个畜生!”

    边说边举了铁棍又追上去。

    简昆跑向对面时,章玥正要叫他的名字,还没叫出口,他先看见了,极短的时间内他刹住脚。

    因着这一脚,简营的铁棍斩钉截铁挥上了他的肩膀。他站着没躲,直挺挺地挨了这一记。

    一刻钟后,他和章玥出现在那间旧楼的客厅里。

    他坐在沙发上,看章玥像个陀螺满屋子转。

    “小伤而已,不用搞得我快死掉一样。”他说。

    “这还是小伤?”她边说边往他肩上抹碘伏,“家里就这药,诊所也没了,实在不行就上医院。”

    他穿一条运动裤,光着膀子,精瘦的肩胛上一道骇人的“血条”。

    “提诊所干什么。”

    章玥看他一眼:“我都能提你不能提?”

    他顿了几秒,无所谓道:“提提提。”

    “不提了。”章玥又抽出一支棉棒,两支叠一块儿往他身上涂着药水,“白长这么高了,也不知道躲一下。”

    简昆不说话了。

    被心上人目睹父子当街相残这种事儿,解释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躲,何况杨青霏也在。

    那会儿的杨青霏都看傻了,直到饭店的人出来劝架都说不出一句话,简昆叫她阿姨她也没理。

    后来她终于能说话了,叫章玥跟她一块儿走,章玥也不理她,只顾着带简昆走。

    简营在给了简昆一棍后占据上风,开启了长串不堪入耳且恶毒的谩骂。即使简昆不再看向杨青霏,他也能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目光。

    这场遇见让简昆不太得劲儿,和简营这一棍相比,他宁愿疼痛也不愿遇见。

    章玥顺着他的肩膀缠绷带,她一只腿跪上沙发,胳膊绕过他的肋骨。一瞬间俩人距离极近,他听见她的呼吸,看见她脸颊上飘散的几根细发,一时有些血液发热。

    他不自在地顿了顿,指着桌上的白绷带:“你家怎么连这也有?”

    “陈蔚蓝给的。”她倒不避讳。

    简昆没说话。

    章玥看了看他:“又不能提?”

    “无所谓。”他说,“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就你跟一傻帽儿似的相信他。”

    章玥沉默一会儿:“以后不会了。”

    “也没以后了,以后遇到这种人你就长点儿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知道么。”

    “那你是奸还是盗啊?”

    “我是好人。”他抬了抬下巴道,“像我这种殷勤的好人可不多。”

    章玥笑着没说话。

    他又问她:“你妈来接你的?”

    “不是,她就来看看。”

    “转学已经办好了吧?”他又说。

    “还在办。”她问他,“……别人都定好了去哪儿,怎么就你们还没定?”

    所有人的去向都定了,除了简营。

    “不知道。”简昆说,“……情况特殊吧,谁知道会分去哪儿,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章玥:“……也就一年,大学往哪儿考都行。”

    简昆没说话。

    章玥看了看他:“是不是呀?”

    他点了点头。

    章玥:“不管去哪儿,先去了再说,然后好好学一学,总能考个大学的。”

    他还是没说话。

    章玥又看着他,他就又点了点头。

    杨青霏来看章玥的事儿迅速传遍电厂。据薛恒说,杨青霏开来的那辆车很值钱,许君莉为章玥从此踏上康庄大道享受荣华富贵感到十分高兴。

    “苟富贵勿相忘啊。”她对章玥说。

    刘岩拍了拍章玥,贱贱道:“她骂你是狗。”

    许君莉:“刘岩浆你文盲吧,这都不知道。”

    薛恒也笑:“明年就高考了,就你这个水平爸爸很替你担忧啊。”

    刘岩:“切,考不考的无所谓,考不上我就跟昆儿混,是吧昆儿?”

    一扭头,简昆盯着语文课本。

    刘岩很吃惊:“不是吧昆儿,你在干嘛?”

    简昆:“学习。”

    惊得刘岩连说两个卧槽。

    章玥内心对豪车的事儿毫无波澜,倒是为简昆的学习态度感到满足。

    晚上简昆回了趟家,因为肩上缠了绷带,穿在身的T恤鼓囊囊的。

    头顶亮了一盏旧灯,简营光脚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嘴里叼着根烟,跟前立着个玻璃酒瓶,和一敞开的塑料袋,袋里装着花生米。

    简昆看了一眼满地的烟灰和花生皮,心中升起一股烦闷。

    “老徐头给的。”简营搓了搓花生道,“狗东西开饭店挣上钱了,中午在他那儿吃了碗面,走的时候还知道送我瓶酒,但我问他要二两牛肉,他没给,妈的这些狗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挣几个钱就瞎了逼眼了,鼻孔都往天上长的,二两牛肉都舍不得。”

    他一口花生一口酒,像白天那场斗殴和他无关。

    小施恩惠就能买他一刻平静,简昆知道他历来如此。

    他又说:“老子的去向还没定下来,但肯定是大城市,等我去了大城市,让这些狗日的眼馋,嫉妒死他们!二两牛肉算什么。”

    简昆懒得理他。

    他还说:“你小子命好,以后有命跟着老子吃香喝辣!但你还是对章家那丫头死了心吧,她妈什么样你也看见了,那眼睛,比老徐头抬得还高!就你这逼样,人家看不上你。我原来想的有个店不错,谁承想她老子短命,残废么,能活多久,死就死吧,冒出个妈。”他说着看了简昆一眼,笑道,“你也就借着老子给你生了副好模样,讨女人喜欢,不然谁能多瞧你一眼?不过你小子也算机灵,知道怎么哄骗她,那医生那事儿就干得不错,就得这么玩儿命哄,她家那么有钱,你要真给人哄高兴了,还愁钱花?到时候你老子我也能……”

    简昆一脚踹飞了跟前的酒瓶盖儿,那盖儿刚巧弹中简营脏兮兮的脑门。

    简营捂住脑门骂了句脏话,爬起来作势要干架。

    简昆往他跟前走了几步,摆足了要揍他的样子,他又露怯,骂了句脏话坐了回去。

    简昆回了房间,反脚“砰”地勾上门。

    他今天还破天荒地带了本书,他打开书翻了翻,越看越烦,抬手扔在了角落里。

    书里的东西和口中的未来都离他太远了,飘散的烟灰和残破的酒瓶才是他真实的生活。

    第24章 吃醋呢

    电厂因为拆除, 残破的建筑越来越多,整片天空都灰蒙蒙的。

    为即将到来的各奔东西,许君莉又组织大家去烟囱状的冷却塔下聚会。正是放学的点儿, 简昆去一班时大家陆续都走了, 他四处看了一圈。

    薛恒抱着球走近他:“走吧,岩浆回家拿肉去了,咱去烟囱那儿汇合。”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最后一排:“他们都过去了?”

    薛恒丢球给他:“是啊, 都走了,就剩哥们儿等你, 够义气不?”

    他笑着接了球,和薛恒一块儿走了。

    那附近已经残垣断壁, 只剩冷却塔还端正高耸地立着。

    他俩拿着烧烤架子和啤酒赶到时已经有人在塔下张罗起来。

    有几个女孩儿正拿了碎砖头在冷却塔上刻字, 刘岩看见了, 笑道:“你们到此一游呢?过两天这塔就被推了, 有屁用。”

    一女生说:“你懂什么,这叫纪念, 塔虽然推了,但字还在,愿望还在。”

    第二个说:“就是, 我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 还不能留个纪念么。”

    于是大家都去刻字去了,刻的内容五花八门,什么到此一游、英名永世、永垂不朽,应有尽有,还有刻谁谁谁暴富、谁和谁白头偕老的。

    刘岩看得直乐, 他往架子旁边放下拿来的肉, 兴冲冲地跑过去:“刻字多没劲, 小学生才刻字,要不我跟这儿撒泡尿吧,以此留个纪念。”

    他说完就把手放在裤腰,惹一众女生追着打。

    薛恒骂了句“傻逼”,和他们一块儿闹去了。

    简昆看了看四周,走向正组织大家干活的许君莉:“章玥呢?”

    许君莉:“一放学就走了,说是去拿个东西。”

    “去哪儿?拿什么东西?”

    许君莉:“诶呀,那么大人了,丢不了,她说了一会儿就来,你等着吧。”

    他于是找了个空地儿坐下,给章玥发微信【哪儿去了】

    章玥【拿个东西,一会儿就过去】

    简昆【拿什么?】

    章玥没回。

    后来等她到时,大伙儿已经吃过一巡了。

    简昆坐在被挖掘机掀倒的废墙上喝啤酒,远远看见她:“空着手来的?不是拿东西去了么?”

    她没说话,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上去心情很好。

    简昆从墙上跳下来,递给她一罐啤酒,然后走向烧烤架子。

    薛恒正嗅着一串看不出原样为何物的东西,看见他来仿佛看见救星:“昆儿你来烤吧,他们烤的不是糊了就是糊了。”

    那几个灰头土脸的“烧烤匠”于是让位,其中一个走前还递给他一根崭新的火腿肠。

    “这给我啊。”薛恒指着火腿肠说,“我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一旁的刘岩听见了,说他:“你真恶心。”

    薛恒边跑边回他:“我已经很文明了好吗!”

    刘岩:“那也恶心。”

    薛恒:“你妈,又没让你吃。”他嘱咐简昆,“昆儿别给他啊,不然我跟他拼命。”

    刘岩不依:“他给我你跟我拼命?”

    薛恒:“废话,我又打不过他。”

    他挺着急,说完就飞快地跑了,刘岩骂了句“妈的”,追了上去。

    简昆笑骂他俩傻逼,着手开始烤火腿肠,又问章玥:“你到底干嘛去了?”

    章玥看了他一会儿,从裤兜里摸出一东西,那东西往下一坠,闪着光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是条项链。

    简昆愣住:“哪儿来的?”

    “还能是哪儿来的,赎回来的。”章玥说。

    简昆还发着愣。

    章玥晃了晃手里的项链:“拿着啊。”

    “赎回来干嘛。”他说,“当了就当了。”

    “那还能当一辈子啊。”她看了看他,“我本来也没想这,刚巧我妈那天给了我一笔钱,不花白不花。”

    他没说话。

    章玥收了链子:“要不我再当回去。”

    “诶。”他从她手里拿了过去,“当回去干什么。”

    他把项链揣兜里,抬眼含笑冲着她:“谢了啊。”

    章玥笑了笑。

    “弄了半天你是干这去了。”

    “是啊,骑老半天车,给我累的,你也不烤点儿东西给我吃。”

    他翻烤着火腿肠:“这不烤着么。”

    “这不是老薛的么。”

    “你管他呢。”

    刚说到这儿,旁边忽然来了一女孩儿。

    这女孩儿似乎喝多了,呼吸喷着酒气,因为醉意眼睛泛着盈盈水光。

    “简昆。”她边叫简昆的名字边支了下巴趴在他肩上。

    章玥认出这女孩儿,是之前在牛沭仁办公室被罚写检讨时碰见的那个,她当时还让简昆骑车载她来着。

    简昆往左一闪,肩膀是腾开了,但那女孩儿险些栽地上。

    “卧槽,你会不会怜香惜玉啊。”女孩儿揉了一把头发道。

    简昆看了看她:“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她“嘿嘿”一笑:“好久没跟你喝了,敢不敢跟我喝一个?”

    简昆说:“一边儿去吧,不跟你喝。”

    “怂了啊。”女孩儿笑盈盈地指着他,“怂了!”

    “你现在挺没劲的,以前老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喝酒,现在老长时间都见不着人,你都干嘛呢?”她接着道,“这以后各奔东西,咱队伍可就散了啊,你真不跟我喝一个?”

    “显着你了,话那么密,喝多了回家睡觉去吧。”简昆道。

    女孩儿歪头看了看他,乐着道:“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这不理人的劲儿呢。”

    简昆看了她一眼,冲在塔下坐着的一男生道:“老王你来一下。”他指指这姑娘,“喝多了撒酒疯呢,弄走。”

    那个叫“老王”的笑着过来:“一直憋着劲儿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都快散了,你也得让人抒发一下啊。”

    简昆没说话。

    “老王”扶着这姑娘走了。

    架下的火发出噼啪细响。

    章玥看了看那架子下的细火:“这么熟呢?”

    简昆:“嗯,以前老在一块玩儿。”

    “那为什么后来不一块玩儿了?”

    “你说为什么。”他往火腿肠刷着酱料,抬眉看她一眼,“吃醋啊?”

    章玥顿了一下,看着他。

    他被这一眼看得收了笑意。

    跟前的架子里还燃着火,身后的断瓦残垣在并不特别明亮的路灯下弥漫出一层淡淡的尘雾,耳旁关于别人的吵闹声似乎都变小了。

    简昆极轻地咽了咽口水……

    “昆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刘岩忽然从后面勾住他的脖子。

    他被吓了一跳:“刘岩浆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刘岩似乎也喝多了,两只眼睛都呆愣了,慢半拍道:“我没病,我好着呢昆儿,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跟我爸说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跟你说,我爸这些年没白守那些怪物玩意儿,人家念他有功,给他特殊待遇,虽然定了地方,但去不去由他,那意思就是还能自己再选,你等着吧!我反正跟他说了我要跟着你,他要不同意,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死给他看!”

    他边说边张嘴咬了一口火腿肠,被赶来的薛恒瞧见了,追得他满地跑。

    这一打岔,俩人之间说不说得出口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章玥想起前两天和许君莉聊天,她和二班那个介绍她去抓螃蟹的男生一直处于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但最近俩人不怎么来往了。

    许君莉说他太没主意,连吃白菜还是菠菜都要抓阄决定,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章玥说她:“不是你说帅就行吗?”

    许君莉:“那是一开始,你一开始还说世界毁灭都不会和简昆在一块儿呢。”

    章玥:“……我说过吗?”

    许君莉笑:“承认你俩在一块儿了?”

    “没有,你别胡说。”

    许君莉:“你平时也不是磨叽的人啊,干嘛不承认。”

    “真没有。”章玥强调。

    “行吧,不知道你们,以前跟仇人似的,现在又这么好,搞不懂你们。”许君莉说。

    章玥也觉得挺神奇。

    简昆又烤了一串土豆片递给她:“这帮子货,饿死鬼投胎,肉都吃光了,只剩这了。”

    她接过去吃着,说:“还挺神奇,我们以前跟仇人一样,现在居然能坐一块儿吃烧烤。”

    “是你把我当仇人。”简昆笑,“我可没把你当仇人。你以前就跟一哑炮似的,闷不作声就一顿炸,吓人一跳。我多善良啊,默默的被炸,还给你烤串儿吃。”

    “我哪儿炸了,我都是被你逼的。”

    “是是是,我的错。”

    章玥笑着,往身后的大石块儿上蹲了去,她旁边放着一罐气水,手里拿着烧烤签子。

    已有同学拿了手机挨个儿加微信,互相李总王总地称呼着,学那些即将离别的大人一样,说着以后要常联系的话。

    “你以后想干嘛?”她看着那帮子闹成一团的同学问简昆。

    “不知道。”简昆专注烤着串儿。

    “想想啊。”

    他想了想:“上班,挣钱,娶媳妇儿。”

    章玥:“……你也太实际了。”

    “实际还不好啊,那我当个科学家、植物学家、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章玥乐不可支:“你还是上班挣钱娶媳妇儿吧。”

    简昆腾开一只手拿了啤酒喝:“你呢,以后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先考大学吧。”

    简昆喝了一口啤酒:“你肯定能考上。”

    她笑:“这么看好我?”

    “那是”简昆说,“我看人很准的。”

    他放下啤酒罐,用棍子拨了拨架子下的碳,那热烈的燃烧迸/射/出噼啪火芒,转眼就都灭了,像那些始终没说出口的话。

    第25章 礼物

    电厂已有人陆续搬走。

    没过几天, 那辆洁净的白色汽车又开来了,这回来的不止杨青霏,还有潘锐, 杨青霏的现任丈夫。

    潘锐个子挺高身材偏瘦, 穿着西装皮鞋,头发像抹了发胶,短而立挺。上回杨青霏和章玥谈话效果不理想, 他是来当说客的。

    章玥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叔,之后便不怎么理他了。

    他准备的一箩筐话像湍流突逢高山, 全部被堵了回去,却也没有就此放弃, 提出要接章玥去兴市吃顿饭。

    兴市的饭不是大米做的么, 章玥反叛地想, 但还是跟随他们上了车。她无所谓在哪吃饭, 反正都是走过场。

    “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杨青霏在副驾驶说,“早七点半上课, 晚九点半下课,中午你在学校吃,早晚我会送你, 我要没时间, 你潘叔的司机会送你。”

    她穿着件连衣裙,头发盘成个简单的髻,戴镯子的白胳膊似乎散发着淡淡香气。

    细一闻,那香气也不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整个车厢都有。章玥沉默地坐在宽而软的汽车后排, 不太适应这若有似无的香味儿。

    “补习老师还没确定, 不知道你哪些科目是弱项, 先上着再说。”杨青霏又说。

    “小玥一看就聪明,肯定能跟上。”潘锐接话道。

    章玥一直没说话。

    杨青霏很轻地叹了口气:“成天在这种地方泡着,都不知道接触些什么人,连个话也不会说。”

    章玥烦她,更不想说话了,闭上眼睛假寐。

    她也没再说她什么,因为随后一直没完没了地接打电话,像是要立即绕地球飞一圈那么忙。

    汽车跑上高速时杨青霏打开了音乐,章玥不觉得放松,只觉得吵。

    后来汽车开进兴市,走过若干大马路后又跑向一地下车库。

    等她在这俩人的带领下走进车库的电梯里时,不适的陌生感逐渐攀升。他们不是带她去饭店,而是进了家门。

    一进门正对着一面墙,墙下摆了张圆桌,桌上的白瓷瓶里面放着新鲜的百合。

    杨青霏领她走进客厅,往里指了指:“右数第二间是你的屋,水在厨房,渴了自己倒,我和你潘叔还有个会,晚点儿再回来一起吃饭。”

    她于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待着。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看了看那张质料油亮但蓬松如一块胖面包的沙发,决定先去未来的落脚点看看。

    杨青霏给她安排的那间房在这个屋算正常大小,但和电厂的房子相比大得多。她看了看那张淡粉色的床,不用试就知道会很软。

    屋里也像杨青霏的汽车一样充盈着淡淡香气。她一抬头,看见窗外的天,耳旁传来因高度差过滤后的汽车鸣笛,脑子里却全是电厂那间屋子和屋里的淡淡药味。

    杨青霏和潘锐是两小时后回来的,不止他们,同回来的还有一小孩儿。这小孩儿和章玥面对面站着,他眉宇间也有杨青霏的气质,稚嫩的五官已初现成熟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章玥,没看见似的走去沙发盘腿坐下。

    潘锐让他叫姐,他极敷衍地叫了一声。

    潘锐脱了外套往沙发上一丢:“小玥啊,以后你就踏实在这儿住着。”又冲着那小孩儿,“写作业去!”

    小孩儿玩着手机:“一会儿。”

    潘锐正脱袜子,顺手就丢过去:“一会儿个屁一会儿,他妈的让你写个作业比登天还难,不写作业干嘛?这个社会,你他妈现在不写作业,以后长大就捡垃圾去吧,老子可不管你。”

    小孩儿应该是习惯了,抱着手机头都不抬也能准确躲开,那只蜷成一团的黑袜子跌上茶几又落到地上。

    “行了,先吃饭。”潘锐穿上拖鞋站起来,“小玥你可不敢向他学,这是个吃人的社会,我和你妈要不是这么早出晚归的累死累活,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要学习要努力才会有一席之地,知道么?”

    章玥反感极了,礼貌而僵硬地点了点头。

    吃饭时潘锐开了瓶酒,给他们俩一人一杯果汁。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潘锐举杯道。

    碰完杯后他抬起一条腿光脚踩在椅子上,边吃饭边骂那小孩儿。

    透亮的杯和瓷白的碗在水晶吊灯下反射出莹莹的光,章玥听着潘锐夹杂着脏话的那堆人生道理,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出曾经和章涌森一起吃面的某个夜晚。

    章涌森那张和气带笑的脸,即使日子艰苦到没有下饭菜,也从未出现过一丝愁容。

    章涌森也不会乱放袜子,更不会拿袜子丢人,他那两双袜子似乎永远都对称地晾在阳台的架子上。

    她一时有些恍惚,直到杨青霏从厨房端来一盘红烧鱼。

    她看着那条鱼,一股热意涌上眼睛。

    她放下筷子站起来,杨青霏问她怎么了。

    “我出去一下。”

    她径直走了出去,走进电梯到达一层,又从一层走向楼外。

    盛夏已近尾声,枝干上残绿的树叶已显出一层薄黄。

    她在初秋起风的夜晚行色匆匆,像个没有方向的迷途者。她的心脏抽痛,喉头哽咽,双眼不间断地向外涌出泪水,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接受了章涌森的死亡。

    这顿饭吃得又不愉快,杨青霏送她回电厂的路上一言不发,到路口放下她时才说:“饭也吃了,面也见了,大家都很忙,我没那么多时间让你适应,你最好尽快适应。”

    章玥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棵干瘪的树。

    杨青霏知道她不会说话,把车子打了个弯就走了。

    她独自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空气里有丝丝凉意,昏黄的路灯下盘旋着一团飞蛾。没过一会儿,那些凉意渐渐蓄积成水,一滴滴从半空落下来。

    她抬头看了看越来越密的雨,雨滴打在脸上有种畅快的释然,恍然间她才记起,原来章涌森早就和她道过别。

    她伸出手去摸雨,下一刻却被人提着后领,像提溜小狗儿一样提到屋檐下。

    “多大了还玩儿雨。”简昆眼睛挂笑,头发沾着湿意。

    看见她的脸后他又说:“你怎么了?不是和你妈去兴市了么,她揍你了?”

    “她不敢。”章玥说。

    “嚯哟,厉害啊。”简昆道,“那是为什么?”

    “想我爸了。”她说。

    简昆看了看她:“你吃饭了吗?”

    “吃了,一半。”她说。

    “你可真行,吃个饭还能劈成两半,我还没吃呢,陪我吃一口?”

    章玥点点头。

    他们去小饭馆吃的面,从面馆出去后,简昆又看了看她的脸:“怎么还是红的,一碗热汤面也散不开。”

    章玥摸了摸脸:“不烫啊。”

    简昆:“我说的红。”

    “不应该啊,不烫怎么红。”

    “刚才跟小狗一样耸拉着脸,一看就是哭过了,哭了就显红。”他说。

    章玥:“你才是狗。”

    简昆笑了一下:“你今天走的时候比上回热闹啊,四中群都传疯了,张婶家那二狗子把车照片发群里,三百六十度旋转着夸了一通。”

    章玥不屑地哼了一声。

    简昆看了看她:“挺得意啊小富婆。”

    “别这么叫我。”

    “小富婆怎么了,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简昆道,“再说,你富起来强起来,你爸不就放心了。”

    章玥没说话,过了会儿问他:“刚才吃面我就想问你,你拎的什么?”

    他提着个黑色塑料袋,看轮廓是个体型不小的物件。

    “没什么。”他把那东西换了只手拎着,“礼物,过两天送你。”

    章玥很意外,又有点儿惊喜,还很疑惑:“过两天?”

    “嗯。”他也不多说,看表情似乎还有点儿紧张。

    章玥便也不问了,心中洋溢着五彩泡泡。

    临近分别,大家依依不舍的情绪愈发浓烈。

    这天早上许君莉一直搂着章玥,因为她不想和章玥分开。

    过道另一边的同学吃着零食道:“不就是不在一个市嘛,中市离兴市就三十来公里,人家那儿有高铁有动车,比咱这儿方便多了,想见面买张票就能见着了,你怎么闹得跟分手似的。”

    许君莉严肃地说:“我就这一个好朋友,离开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新同学相处。”

    另一个道:“得了吧,你一悍匪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章玥:“悍匪?”

    “社交悍匪。”那同学说。

    几人都笑。

    简昆坐在紧挨后门的桌沿上,正和薛恒用手指比赛转球:“这形容不错,一人出马,打倒一片,以后我们去中市就指着你了。”

    许君莉乐:“昆儿哥也有指着我的时候呢?”

    另一个人说:“他还指着我呢,锦市那么小他也指着我,可笑不?”

    “你们懂个屁,我这叫战略,把友军部署在每个地方。”简昆说。

    “还友军,跟谁打仗去啊?”

    “跟你打,敢不敢单挑?”他抬了下巴问这人,不料腿上被人踢了一脚。

    牛沭仁满面威风站在教室后门:“跟谁单挑?你想跟谁单挑?”他指指走廊外因为挖掘机而四处飞扬的尘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人单挑?这么能耐,你怎么不去少林寺学武去?”

    简昆:“我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跟我来!”

    他跟过去了,到办公室时牛沭仁递给他一张表:“填好了给我,下周三有比赛,你去跑步。”

    简昆:“这时候跑步?”

    “不跑也行,别人都走了你就待在这儿,和这些建筑垃圾待在一块儿!”牛沭仁怒气冲冲地说,“到时候你就跟石头单挑、跟空气单挑,谁也不拦你!”

    简昆不怎么在乎道:“待这儿干嘛,不都定好了么。我知道,就他那德性,去不了什么好地方,我认了。”

    牛沭仁看着他:“是定好了,别人都知道去哪儿,你知道吗?有人通知你吗?”他越说越气,“你还认了,认什么?不上学了,出去打工替他还债?”

    简昆没说话。

    牛沭仁:“他这性质,早就名声在外了,没有单位愿意接收他,厂子在做分流研究时就以严重违反用人单位规章制度的理由把他开除了。”

    简昆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去跑步。”牛沭仁道,“南市七中有名额,跑出成绩就以特长生的身份转过去。”

    简昆愣了一下。

    牛沭仁接着发怒:“愣着干嘛?还不快填!”

    他于是填写,写好之后问牛沭仁:“你去哪儿?”

    牛沭仁透过镜片瞪着他:“干嘛?还想给我轮胎放气?”

    简昆笑:“我也得知道您去哪儿才能放啊。”

    说完就挨了牛沭仁一脚,他知道他会踹过来,也没躲。

    牛沭仁扶了扶眼镜:“厂里研究了一通,你还要上学,赔偿他的那笔钱先不给他,暂由我保管,等去了新学校,你开个户,我再把钱给你。”

    简昆点了点头。

    牛沭仁又说:“南市不比这儿,去了就好好儿学习,把你这逃课打架的臭毛病改了!”

    简昆吊儿郎当道:“还没去呢。”

    “我是说去了以后!”牛沭仁越看他越心烦,“滚滚滚,滚回去上课去!”

    简昆往办公室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又转头:“你去哪儿啊?”

    “你管不着!”

    “不放气。”简昆说,“看看你去。”

    牛沭仁咳了一声:“南市,七中。”

    简昆笑了一下:“得嘞,又得满园子追不上一个人。”

    牛沭仁抓了桌上的笔扔过去,他赶紧跑了出去。

    一切看上去都挺好,坏就坏在地方小,芝麻大的事儿都能传便各个角落,更别说简营被开除但被分了一笔钱这么大的事儿。

    第26章 灰烬

    简营闯进牛家时牛沭仁正和老婆吃早饭, 他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平时家里就两口人。

    简营这回没带工具,但进屋就砸了摆在墙边的花盆。

    “草你妈的!当你妈逼老师, 有脸当老师!贪污家长的钱, 那是老子后半辈子的钱!”

    他就像头失心疯的牛,看见什么砸什么。

    牛沭仁让老婆回屋躲着,一边阻挡他一边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 都是给简昆留着上学用的,你别跟这儿发疯!”

    “给简昆留着?简昆是你儿子?他是老子的种, 你操几吧的心!想要老子的钱就明说,说了老子也不可能给你!那是厂里给我发的钱, 什么几吧玩意儿, 贪的什么心!”

    他提了椅子砸桌子, 被牛沭仁挡住, 他又推开牛沭仁,举了椅子朝窗户砸去, 窗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牛沭仁仍然试图讲道理:“这是厂里的决定,立有字据,不然这钱也不会交给我管!”

    事实是他极力争取的, 且不说厂里没工夫揽这事儿, 就算揽下了,也没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这个头,更何况对方还是简营这种无赖。

    “立他狗日的字据!这钱是给我简营的,你们他妈凭什么做主!今天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就把你打残废!”

    他说完就动起手来。

    牛沭仁哪是他的对手, 边躲边喊:“钱给你你都拿去赌了, 你为简昆想想吧!”

    “那是老子的事儿, 是死是活他都是老子的种,轮不着你个不要逼脸的操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的你就想要这钱!他妈的,你们一个个有工资拿有饭吃,还惦记我的钱,我弄不死你!”

    他追着牛沭仁猛打。

    简昆到时牛家已经变成一间破屋子,台风刮过一般乱而残,连天花板上的杯状吊灯都只剩个摇摇欲坠的破壳儿。

    牛沭仁斜靠在沙发上,支在茶几上的那条腿被划了老长一道子,还往外浸着血。他的颧骨肿着,眼睛也青了,看见简昆后道:“钱全让他拿走了,我不给,他就拿刀砍,我没辙。”

    简昆看着牛沭仁的脸,眼睛似乎泛起猩红的怒意,他又看了看四周,抄起墙边的笤帚就往外冲。

    “简昆!”牛沭仁连忙叫住他,“简昆你站住!”

    牛沭仁嘶哑的喊叫掺杂压抑的恳求。

    他到底站住了。

    “你不能去。”牛沭仁说,“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对他动手,知道吗。”

    “你不懂。”简昆手里还抓着笤帚,“他这种人,不动真格他永远不知悔改。”

    “别去!”牛沭仁站起来,但因为重心不稳又栽下去,脚磕着茶几“咚”地一响,痛得他眉头紧锁。

    简昆立即跑去扶他。

    牛沭仁顺势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去。”

    他不作声,那样子还打算去。

    牛沭仁语重心长:“孩子啊,你就听我的吧,你还要上学,你的未来还很长,一旦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简昆喉头涌过一层烫意,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个上午他待在牛家尽可能地修补破损的家具,快中午时牛沭仁老婆还煮了碗面请他吃。

    与此同时,章玥也在许家吃着饭。这顿饭她吃得百味陈杂,因为是在电厂的最后一顿饭。学校的手续前两天就已经办完,杨青霏和她约好傍晚就来接她去兴市。

    许茂和刘珊包了饺子,许君莉给她夹了块热腾腾的饺子:“玥儿,我以后去兴市看你,咱俩一块儿去兴市的海洋公园玩儿。”

    章玥点头说好。

    刘珊训许君莉:“就知道玩儿,在这儿我就不说你了,等去了中市你给我好好儿学习!”

    许君莉不耐烦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刘珊又冲着章玥:“你许叔今天刚做了饼,我给你装几个,你带着路上吃。”

    许君莉笑话她:“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上京赶考,还带着路上吃,人小玥有车,去兴市都用不了一个小时,吃什么饼啊。”

    刘珊尴尬地笑:“我倒忘了。”

    章玥:“好的阿姨,我就喜欢吃许叔做的饼。”

    许君莉“啧啧”两声:“拍马屁哟。”

    惹一桌人直笑。

    饭后许茂给章玥红包,她不收,许茂硬塞给她:“就当今年的压岁钱了,以前咱们都在一块儿过年,这几年光景不好,叔也没给你发过压岁钱,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一句话说得章玥百感交集。

    饭前她给简昆发了条微信,简昆饭后才回【你几点走】

    章玥【五六点】

    简昆【好】

    简昆【到时候见】

    章玥问他【你在哪儿】

    他回【牛老师家】

    章玥看着屏幕上的“牛老师”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牛沭仁。

    章玥【竟然能听到你叫老师】

    简昆【我没叫】

    章玥【打字也算,你怎么去他家了】

    简昆没回。

    不过没过一会儿简营大闹牛家的事儿就传开了,章玥知道原委后并没有再发消息追问。她能捕捉到他和简营之间的某种微妙,就像泥沼里的螺旋桨,飞速运转只为挣脱,可似胶的泥泞却像一座推不倒的大山,越挣扎越沉湎。

    他不愿意剖开赖赖巴巴的表面直面内里的残血和腐肉,彼时年少,她更无计可施。

    杨青霏到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些,她给章玥带来一条刚买的裙子。章玥知道她是为了迈进俩人间的关系而刻意讨好,但她实在不喜欢那连衣裙上的卡通兔子图案,实在幼稚得可以,她初中就不穿这种了。

    但她扛不住许茂和刘珊充当和事佬,最终还是换上了新裙子。

    杨青霏照旧不喝许茂泡的茶,勉强坐一会儿就推脱有事要走。

    章玥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她给简昆发微信,问他在哪儿。

    因为牛沭仁腿上的伤口不止血,那会儿的简昆已经陪着他在最近的医院输上液,看到微信时他才骑上车又飞奔回去。

    他一路骑回家,两三步跨上楼梯,进屋时简营在地上坐着,腿边放着一箱酒,除此之外是满地的刮刮/乐和彩/票。

    简营拿着一瓶打开的酒往嘴里灌着,正用另一只手上糙而布满污垢的指甲刮着票上的涂层。

    “他妈的,老子还不信了,这么邪门,一个都没中!”他骂着,斜睨简昆一眼,“小畜生还知道回来!你不是认那个姓牛的当爹嘛,还回来干什么?”

    简昆没理他,径直走去房间,但是柜子不在了,只剩孤零零的一张床。两天前,那张旧衣柜最靠里的位置放着精美的彩色积木,是一座拼接好的小城堡。

    那是他用半个月的馒头当晚餐,和去二手车市场打工的钱换来的,是给章玥的礼物。

    他冲去客厅质问简营。

    简营满不在乎:“我本来想赚个大的,但最近点儿背,不过无所谓。”他指指地上那堆废纸,“还有这么多没开的,肯定有大奖!”

    那意思就是柜子已经被他卖了。

    简昆来不及顾虑上午刚到手的钱就被他赌得精光,他惦记着那堆积木,匆匆跑了出去。

    废品站的老头儿在砖房里透出的橘黄灯光下踩扁了纸箱,他跟简昆说那柜子在下午已经转手卖了出去,并且没见过什么积木。

    简昆问他卖去哪儿了,他说家具回收市场。

    “别问我要钱啊,你爸自己卖给我的,我都跟他说了回收价更高,是他自己着急变现。”老头儿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他又问回收市场在哪儿。

    “老远了。”老头儿道,“这个点儿人也关门了,而且你去干什么,要回来吗?人每天回收量巨大,就算给你开门专门让你去找,你都不知道从哪儿找起,还要什么啊。”

    他边说边拿了地上的半瓶水喝着,没留神脚下踩着一东西,他抬脚踹了踹,那东西往前滚了滚。简昆认出来,是那具原本该在水晶蓝的城堡中央悬挂着的寒冰吊灯。

    他心中那把火焚烧到顶点,恰逢裤兜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章玥再次发来微信【你在哪呀,我得走了】

    他回【等我】

    他看了看四周,扒拉开堆积成小山的废品。

    那老头儿无奈:“找吧找吧,那么大的东西,还能藏在这儿不成。”

    他从那堆废品里扒拉出一只巴掌大的兔子,又找到一根指头长的粉色塑料棍,他问老头要了剪刀和透明胶带纸,把那张皱巴巴的彩色塑料纸裁剪成一朵花儿的模样,最后把花朵儿粘在了塑料棍上,一并塞进了小兔子的怀中。

    他仔细端详这只兔子,用衣角使劲擦了擦灰扑扑的兔耳朵,然后揣上它,找章玥去了。

    章玥已经在许家楼下站着,杨青霏坐在驾驶座上,脸上写着不耐烦。

    简昆骑到路口时往一旁撂了自行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T恤上沾了灰土的印迹和血渍。他拍了拍,拍不干净,又用手搓了搓,也搓不干净。

    他抖了抖裤腿上的虚灰,往车灯照出的那个人影走了过去。

    章玥穿着件白色连衣裙,扎起的马尾衬出秀丽的头型,她小鹿般的眼睛像蕴着一汪湿漉漉的水汽,一动不动盯着他的样子像极了李冰写过的微光里的白玫瑰。

    “你来了。”她问他,急切中带着终于松口气的畅然。

    “嗯。”简昆道。

    “怎么才来?”

    “耽搁了一会儿。”这实在不是一个详述经过的好时机,他只好化繁为简。

    车里的杨青霏按了声短促的喇叭,简昆跟随这一声喇叭看见了挡风玻璃内的挂饰。

    那挂饰是只金链坠吊的兔子,尾部挂着个平安字样的小金牌,那小兔子的耳朵呈扎眼的粉白。

    “我早七点半上课,晚九点半下课,中午在学校,不知道学校让不让带手机,如果不让带,只有晚自习后才有时间。”章玥快速地说。

    简昆看着她:“嗯。”

    章玥有刹那间的疑惑,车头打出的灯柱像即将烧开的水一样催促着她。

    她有些焦急,问他:“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他揣进裤兜的掌心摩挲着先前拼凑的礼物,那临时赶工的成果终究不结实,兔子怀里的花儿似乎掉了,剩光秃秃的短杆儿。

    那杆儿剐蹭着他向内的腕骨,有点儿痒,但又隐隐作痛。

    “好好儿学习。”

    他心中先前的那团火终于烧成灰烬。

    “去了兴市可别再当小狗儿了,免得人家笑话你。”他笑着道。

    章玥笑不出来,问他:“前几天你不是说有礼物要送我吗?”

    “嗯。”他应着,在随风摆动的树影下开口,“太忙,忘了。”

    兜里的那只塑料棍儿像把无形的镰刀,剐得他隐痛中带着跌坠的爽感。

    就让他和这糟糕的泥泞同归于尽吧,他想,她是朵即将盛开的花儿,本来不属于这儿,现在也该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章玥看着他的眼睛已半含摇摇欲坠的水。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有种支离破碎的脆弱感,“不过应该没什么事儿,那儿毕竟和这儿不一样。”

    章玥没接他的话,只道:“我走了。”

    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杨青霏早已启动车子,片刻不留飞驰而去。

    她坐在副驾驶,看后视镜里昏黄的光线下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厂。从此,这段经历只能是回忆,连个重温的地方都没有。

    她眸子里的水滑出眼眶,心中被委屈填满。

    因为在乎,所以胆怯。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能够坦然面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穷和薄如纸屑的亲情,却没有勇气以这副不堪的面貌和喜欢的人表白。

    只是造化弄人,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五年。

    第27章 婚礼

    五年后。

    崭新的木桌上立着一面贴了喜字的银框圆镜, 靛蓝丝绒的高背椅上坐着位姑娘。她穿一身抹胸礼服,正用戴了白色薄纱手套的手仔仔细细对镜调整头上的珍珠发箍。

    “这头发,怎么烫怎么翘, 我这辈子和直发是无缘了。”这位新娘是几年来热衷烫发但屡烫屡败的许君莉。

    “已经很直了。”旁边一位姑娘说, “苍蝇站上去都得脚滑。”

    “一边儿去,你才招苍蝇呢。”许君莉说,“直不了几天, 不到俩月准往回卷。”她边说边冲着窗台下坐着的女孩儿,“是吧玥儿?”

    章玥穿着件低领口的米白伴娘服, 肩部的料子打出几道漂亮的褶,裙身印有花朵的暗纹。

    “干什么非得烫直, 大家都往卷了烫, 你天生卷还不好?”她化了淡妆, 匀眉秀鼻, 长发往耳后别着,戴一副白坠子耳环, 手上一枚素戒。

    “不好。”许君莉说,“乱糟糟的像头草。”

    她把发箍调整到满意的角度,又从镜子里欣赏了一会儿妆造, 再看着章玥:“一会儿我扔花, 你往中间站啊。”

    章玥:“干嘛,我又不结婚。”

    许君莉:“谁让你结婚了,再说现在不结以后也不结啊,那就是讨个吉利。”

    章玥没说话。

    许君莉从镜子里看了看她,也没说话了。

    楼下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 是接亲的到了。

    一帮人门里门外闹了一会儿, 后来接上新娘往外走时, 汪梵把着车门嚷嚷:“章玥,这儿!”

    汪梵是伴郎,头天彩排婚礼走位时第一次见章玥,这个纨绔就此着魔,求爹告奶央着许君莉给手机号。

    许君莉说:“连个手机号都不敢自己要,你放心吧,她看不上你。”

    汪梵不信邪,今儿格外主动。

    他那热情劲儿像一筐子兜不住的羽毛,章玥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上了他的车。

    汪梵很瘦,穿着件别了礼花的西装,留着二八分的发型,打薄的头发浅盖着额头,衬出一双眉眼更加利落。

    “这车跑着还是差点劲儿,我跟曹元儿说了我给他安排,他不听,非要自己折腾。”他开着车兴高采烈地说。

    曹元是今天的新郎,许君莉的大学同学。

    副驾驶也坐了个男人,说:“人找你你在么,你不跟意大利泡妞去了么。”

    汪梵骂:“滚你丫的,我那是去考察。”

    先前那人一副懒得揭穿他的口吻:“对对对。”

    汽车后排还坐着另外的姑娘,闻言笑出声。

    汪梵从车内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我听许君莉说,你在实验小学当老师呢章玥?”

    “嗯。”章玥应了一声。

    “哇,老师。”副驾驶的人说,“我上学的时候最怕老师了。”

    另外的姑娘接话:“上学的时候谁不怕啊。”

    然后他们就开始攀比谁的老师更凶残。

    一路上章玥没怎么说话。

    户外阳光剧烈,到了礼堂,圆形室内被铺天盖地的淡紫覆盖,帷幕左侧立着一尊丘比特石膏像,另一边是匹扬起翅膀的白石马,台上堆满茂密的鲜花和气球。

    礼成时章玥看着台中央的许君莉,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前一刻她还在她旁边的课桌上偷吃烧饼,转眼就当新娘子了。

    后来轮到许君莉换礼服敬酒时,章玥也换了衣服。

    许君莉看了看她:“干嘛呀,我大喜的日子你现在走?”

    “今天十四号,我得去趟电厂。”章玥理了理浅棕的束脚裤,“下午还有课,晚上我直接去西郊和你们会合。”

    “哦天,我都忘了。”许君莉说,“那你赶紧去。”

    一开门碰上汪梵。

    他有些意外地打量章玥:“你要走啊?”

    “嗯。”章玥道,“有点事儿。”

    汪梵脱了外套:“我送你。”

    章玥说不用时他已经走进旁边的更衣室,三两下脱了衬衣换上一件带logo的T恤和牛仔裤。

    再追出去时章玥已经走到礼堂门口。

    汪梵开上那辆明黄/色的小跑车停在她面前:“走吧,我送你。”

    章玥挺赶,客气地上了车。

    他问她去哪儿。

    “南枫街。”她说,“从沙河桥一直往南走。”

    汪梵挺疑惑:“有这地儿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章玥:“新建的地方,以前不叫这名。”

    汪梵:“你不是兴市人吗,对这儿还挺熟啊。”

    “我以前在这儿上过学。”

    “是嘛?不能吧,这儿各大学校的美女我都认识,没见过你啊。”

    章玥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学校,后来被拆除了。”

    汪梵:“我也不是都认识,读书那会儿这地方还没扩建,就一小城市,总共也没几所学校,碰巧认识几个而已。”

    章玥没说话。

    汪梵开了音乐,走到第二个路口时停了车:“等着啊,这天儿太热了,我去买水。”

    他说着下车,走进街边的便利店,再出来时拿着两瓶冻过的水。还不到汽车跟前,不知他看见了什么,说了声卧槽便匆匆钻进车里,“轰”地一下把车开走。

    章玥感觉到汽车速度明显加快,她顺他的视线也看了看后视镜,看见一辆黑色轿车紧随其后。

    “是碰上什么事儿了么?”她问他。

    “没事儿。”汪梵说,“就一傻帽儿,一起吃过一回饭,饭上随口聊了一项目,喝多了酒聊的项目能算数么,他还当真了,拿着张破纸要饭似的成天找我签字。我前一阵儿出去了一趟,本来这事儿已经完了,点儿背,今天又让他给碰见了。”

    他加速行驶,小跑车利爽的轰鸣在马路上飞散,但身后的黑车消失几秒又出现,再消失,再出现。

    “小破车还挺能跑。”汪梵说着又提了速度。

    汽车驶上沙河桥时他跟着音乐哼了几句:“跟我飙,做梦呢。”

    但过了桥路就不好走了,那附近大肆建修,没有一条完整的路。章玥先行下车,汪梵本来想跟着她,被她拒绝了,他看了看那条扬着土灰的路,也选择作罢。

    “我在车里等你。”他说。

    这一片儿是曾经的电厂,已经面目全非,但章玥闭着眼也能认出原来的方向。

    她提着个黑色袋子沿着新旧参半的路一直往前走,最后去到一小山坡,坡上杂草丛生,茂密的树木中有座坟。

    她扒了扒坟前的草,腾出块儿平地,从袋子里拿出一叠崭新的黄纸和冥币,又掏出一个苹果,一并放在石碑前。

    章涌森已经去世五年了,她回想起曾经的日子,就像昨天他还在身旁。

    “我搬回来了。”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兴市很好,但不适合我。巧的是君莉也回来了,嫁回来的。”顿了顿又说,“今天这日子该给您买束花儿。”

    那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更别提花店。

    她看了看四周,往山坡另一侧走去,那边树矮,地上有花儿。她捡黄的白的摘了一大把,用草捆成一束,再走回去时碑前站着个人。

    他穿一件衬衫,一条深色西裤,但并不十分规整,衬衣的后腰皱了一点儿,头发倒是理得干净,颀长的脖子显出更高的个儿。

    章玥愣住,心中的一口气直往上提。

    她不看正脸都知道是他,也只能是他。

    他动也不动站在那儿,像陷入沉思的静态画。忽然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看了一眼后他挂掉了。

    又站了几分钟,他一转身,和章玥迎面相逢。

    这回换他愣住。

    章玥看着他,瘦削的身材扎实许多,看上去似乎比从前更有力量,肩颈也比从前更加挺拔,眉宇间是青涩褪去后的成熟。

    “回来了。”她开口时感觉喉咙有些发疼。

    简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嗯。”

    他们互相看着,谁也不再开口说话。

    四周弥散着草木味儿,章玥的掌心因为出汗逐渐滑腻,她换了只手拿着那束花儿,这才走向墓碑。

    后来俩人走下山坡后简昆朝路边的汽车抬了抬下巴:“我送你。”

    章玥看着那辆黑车,才知道追了汪梵一路的人竟然是他。

    路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喇叭响,汪梵从车里探出颗头:“章玥。”

    简昆怔了一下:“你朋友?”

    章玥低声应着:“嗯。”

    汪梵又从车上下来,不知他从哪搞了副金边茶色的墨镜,眼神被遮住了,但昂起的下巴能看出几分刻意的神气。

    “嘛呢?”他指着简昆,“别动她啊我告你。”

    他边说边耀武扬威地朝俩人走近,走到一半又不走了,冲章玥挥挥手:“章玥你快过来,他就是我刚在车上说的那人。”

    “男朋友?”简昆又问。

    章玥并不回答,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顿了顿道:“去年。”

    今天的阳光似乎格外强烈,刺得她眼皮痛。

    “快过来啊。”汪梵又说。

    她迟疑几秒:“我先走了。”

    简昆还想说点儿什么,但她已走掉,只留给他个背影。

    她留着长发,穿一双皮鞋,腰腿匀称肩颈秀美,连背影都出落得更有韵味。

    她上了那辆明艳的小跑车,汪梵载着她,像载着个华美的礼物。

    张扬的汽车轰鸣咆哮而过,四周恢复安静,连声鸟叫都没有,只剩弥漫着细微灰土的沉闷。

    他从老板手里接下任务,跑够一万单就有一笔不菲的钱。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完成一半,后来偶然在一饭桌上遇到汪梵,他说有门路替他销货,哪知隔天就翻脸不认账。

    再后来汪梵就消失了,今天却巧得很,在路边碰上他了,更巧的是他追赶一路的车里竟然还坐着章玥。

    半分钟后,刘岩从另一边的树林里出来。

    “干嘛去了,打电话也不接。”他问简昆。

    “你干嘛去了?”简昆问他。

    “撒尿啊。”

    “尿怎么那么多,肾不好?”

    刘岩:“我憋一路了好吗,刚想上厕所那会儿不是碰见汪梵那孙子了嘛。”

    “还得是我。”刘岩走去驾驶座开车,“开跑车又怎样,不照样被我追上。”

    简昆也上了车,系着安全带:“要是我来开,早五公里就逮着他了。”

    刘岩笑:“那咱这会儿得在交警大队开会了。”

    重新飞驰在沙河桥上的小跑车里还放着来时的音乐。

    怕章玥瞧不起他似的,汪梵仍在碎碎念:“我刚不是怕他知道么,我是不想跟他打。这人有病,你下车后没一会儿他居然跟疯子似的追上来了,还追着我绕那鸟不拉屎的地儿跑了能有二里地。”

    章玥:“所以你给他签了字了?”

    汪梵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人都让他逮住了,这事儿办不成他就不是简昆了。

    作者有话说:

    存稿用光了,之后的更新会不稳定,大家可以先存一存,感谢支持~

    第28章 原点

    许君莉和她老公在西郊办了晚宴, 章玥到时场子已经热起来。

    别人穿着比基尼在泳池戏水,她还穿着白天的束脚裤和小皮鞋,肩上甚至挎着个通勤包。

    中午的事儿让她没心情换衣服, 就近挑了把躺椅坐下了, 顺便拿了托盘上的酒来喝。

    许君莉过来时她已经喝到第三杯。

    “来了也不找我。”许君莉说。

    “看你忙。”她道。

    “那也不能坐这儿喝闷酒啊。”许君莉指指玻璃门里的大厅,“那都是我大学同学,还有好几个高中的, 你都认识,走吧。”

    “我就坐这儿吧。”她说, “这儿凉快。”

    “里面更凉快。”

    “空调吹多了会得空调病。”

    许君莉无语:“你才多大,整的跟七老八十似的。”又才想起来, “汪梵呢, 不是陪你上坟去了么?”

    章玥:“他没上。”

    许君莉:“不是他送你去的吗, 他没上谁上了?”

    章玥:“简昆。”

    许君莉似被噎住, 表情不亚于撞见鬼。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他回来了?”

    “嗯。”章玥没说他去年就回来了。

    许君莉看着她:“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你就是死心眼儿,以前的事儿都过去多久了啊, 咱又不是没找过他,那不是他自己玩儿神秘么,谁也不联系。”

    章玥不说话。

    许君莉在她伤口上撒盐:“这突然回来了, 也不找你, 要不是你今天碰见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见,依我看,人早把你忘了。”说着又想了想,“但他对章叔还算有良心, 还知道去看看他, 那会儿谁不讨厌他, 尤其那些家长,就你爸挺照顾他,还老请他喝水。”

    章玥从服务生新换的托盘上又拿了一杯琥珀色的酒。

    后来走时她的双脚已有些不听使唤,树下有辆车远远按了声喇叭。她抬头,又看见汪梵从车窗伸出脖子来。

    “送你。”汪梵的热情像被冷水淋过的羽毛,已然蔫了大半。

    下午他送她回学校,临了也没要上电话号码。后来又去门口接她,结果她从后门溜了。

    “不用。”章玥指指另一边,“我有车。”

    “没喝酒啊?”

    “喝了。”她走过去拍了拍粉蓝的车脑袋,“没人查这。”

    说罢掀开坐垫拿出一顶头盔往头上戴了去,然后骑着那辆小电动像只小鹿般轻巧又麻利地从汪梵旁边驶过,连句再见也不说。

    汪梵一脸服气地坐了回去。

    章玥骑着小电动倒是快活不少,夜风吹散了酒气,脑袋也不疼了,心情似乎也好了点儿。

    刚毕业那会儿杨青霏让她出国,她拒绝了,潘锐让她进他公司上班,她也拒绝了。杨青霏问她怎么想的,她说她想离开兴市回这儿生活。

    杨青霏说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说她和她爸一样眼界小没出息。

    俩人为此大吵一架,杨青霏指着她的鼻子说:“走了就别回来!”

    她一走就是大半年,一点儿想念也没有,快活得很。

    隔天早上六点,刘岩下楼时简昆已在树下抽完两支烟。

    “这么早。”刘岩很意外,“你不是在这儿等了我一夜吧?”

    简昆像看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

    他眼睛里有淡淡血丝,眼皮颇无力地充斥着困倦,眼下呈淡淡的青色。

    “你看上去一夜没睡啊。”刘岩又说。

    简昆:“睡了,没睡着。”

    刘岩:“字儿都签了有什么睡不着的。”

    他开车载他到路口的包子铺买了两屉小笼包。

    “约的八点?”简昆边吃边问刘岩。

    “嗯。”刘岩说,“人说点完货还要请咱吃午饭。”又补充,“可比汪梵那孙子靠谱。”

    简昆忽然觉得包子不怎么香了,过了会儿他问:“老薛什么时候回来?”

    刘岩:“昨儿刚和他联系了,下个月就回来,咱仨可算是凑齐了啊。”

    薛恒在隔壁市上班,公司今年有外派任务,他专门申请了调回来。

    刘岩读了个不知名的野鸡/大学,毕业后干过几样工作,不是和人起冲突就是被人骗,后来才跟着简昆干。

    提到薛恒他想起什么,看一眼简昆,过一会儿又看一眼。

    简昆:“有屁就放。”

    刘岩咽了一口包子:“我听说许君莉结婚了啊。”

    简昆顿了一下:“你后悔了?”

    “我后什么悔啊,我跟她又没什么,我是想说……算了……”

    简昆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刘岩又开口:“其实……”

    “算了就别说了。”简昆道。

    刘岩又把话都咽了回去。

    他们赶去南市,销的是一批台式电话。这年头手机都玩不出新花样了,更别提座机,销货比登天还难。

    但要是容易的话,老板也不会把这活儿给他了。

    临近中午办完事,对方果然请他们吃饭。因为在南市,饭后俩人去了趟和平路。

    和平路上有幢旧楼,一层窗户上摆了两盆君子兰的那间屋子就是牛沭仁在南市的新家。

    他们到时是一留着寸头的年轻人开的门。

    “鑫哥。”简昆叫他。

    他叫牛鑫洲,虚长他们几岁,是牛沭仁儿子。

    “来了。”牛鑫洲引他们进屋,“货都交了?”

    “交了。”刘岩边说边往屋里探,“我那敬爱的牛主任呢?”

    牛鑫洲笑:“学校俩小屁孩儿老打架,牛主任家访去了。”

    简昆:“都退了还家访呢?”

    牛鑫洲:“你还不知道他,一辈子都爱管别人家小孩儿。”

    简昆把一盒茶叶放桌上:“给牛主任的。”

    “也不是白管啊,还能收礼。”牛鑫洲问他,“单子全签了?”

    简昆:“差不多了。”

    牛鑫洲:“能耐啊,要么张总说就看中你身上的这股子劲儿。”

    刘岩吐槽:“提这我就气,鑫哥你上哪儿认识的那汪梵,整个儿一无赖,昨天我们从新华路追到电厂才逮着他。”

    牛鑫洲吃惊:“都追到电厂去了?”

    刘岩:“是啊。”

    “他呀,家里挺有钱,我们领导朋友的儿子,之前我替领导去外地办事儿见过两回,就认识了。”牛鑫洲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水。

    “我说呢,还开一跑车。”刘岩拿起水杯,“但他跑车都开了,那些单子还搞不定么?为这么个事儿东躲西藏,忒让人瞧不起。”

    牛鑫洲笑了笑:“干嘛非得瞧得起他,重要的是单子不都签了么。”又说,“他先前不签也是有原因的,他家虽然有钱,但拿主意的都是他老子,他就一花花公子,整天吃喝玩乐不上班,没权利决定这些。”

    刘岩惊慌:“那单子都给他不就打水漂了么?”

    “那不会,回家卖个乖服个软,老老实实让他爸骂上几句,该办的也都办了。”牛鑫洲喝了一口水道。

    当了半天听众的简昆终于发出疑问:“他很花吗?”

    牛鑫洲:“花的吧,这些富二代哪有不花的,听说前一阵儿还为了追一姑娘专门跑了趟意大利。”

    “卧槽。”刘岩说,“差距啊,咱还得努力奋斗啊昆儿。”

    简昆:“为意大利奋斗?”

    刘岩:“是啊,我只吃过意大利面,还没泡过意大利妞儿呢。”

    “怎么没让意大利面噎死你呢。”简昆说。

    刘岩拍了拍胸脯:“命大!”

    三人说笑了一阵。

    简昆又问牛鑫洲:“那汪梵没结婚吗?”

    “没听说,那作风,结了婚也照样花。”

    “意大利那姑娘追上了吗,现在是他女朋友?”他再度真诚发问。

    刘岩:“你管这些干什么,是打算嫁给他吗?”

    简昆极淡地冷笑:“我敢嫁他敢娶么。”

    刘岩乐:“那必然不敢,但你想嫁这件事儿我倒是可以替你安排安排。”

    正打趣着,门上一响,是牛沭仁回来了。

    五年过去,牛沭仁比从前又胖了些,爬了皱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头顶的白头发多了许多。他穿着一件宽松汗衫和齐膝短裤,腿上有条状似蜈蚣的疤痕,是当年留下的。

    “唷,牛主任回来了。”简昆率先站起来。

    牛沭仁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已换成一副老花镜,他也没伸手扶一下,任由镜框垮到鼻梁上,光着双有神的眼睛往屋里瞅了瞅。

    “小兔崽子来了!”他中气依然很足,声音十分洪亮。

    “您老处理完了么?”刘岩问他。

    “处理完了。”他换了拖鞋,“你俩吃了饭来的?”

    “吃了。”简昆说,“跟客户一块儿吃的。”

    牛沭仁:“晚饭跟这儿吃么?”

    说罢又想再换了鞋出去买菜。

    简昆:“不了,一会儿就走。”

    刘岩:“哎,下回再吃吧,现在是努力奋斗的时候,为了我的意大利妞儿。”

    牛沭仁顿了一下:“你说什么?”说着推了一把眼镜,满屋转悠着找笤帚,“你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努力奋斗是为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刘岩边躲边改口,“一切都是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做贡献。”

    就这么又热闹了好一会儿,他俩才打道回府。

    这一来一去就不早了,五六点的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章玥下午满课,课后去学校食堂吃了饭,又回教室找到那个叫丁凌的男孩儿,问他回不回家。男孩儿说要去语文老师那儿默写完课文再回,她才骑上小电动自己走了。

    丁凌是挺伶仃一小孩儿,父母常年不着家,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因长得瘦弱性格内向,总被同街几个小孩儿欺负。

    章玥偶然知道这事儿,有机会总送他回家。

    她在花园路租了套房,小区虽然旧点儿但租金不贵,地段也不偏,她很满意。

    这个点儿大多都是买菜做饭接孩子放学的人,她在路口碰到几个熟悉的家长,寒暄几句后骑着车转了个弯,迎面是块有坡度的高地,高地两边是住宅楼,楼前有灰色石砖砌起来的围墙。

    那墙内有棵歪脖子老树,大片枝叶伸出墙外,构成一方荫庇,好巧不巧,那片浓郁的绿荫下站着一人。

    简昆穿着衬衫,看向她的一双眼睛疲惫至极。

    章玥减了速,也看着他:“别说这是巧合。”

    “不是巧合。”他说,“我专门来找你的。”

    “什么事?”

    “汪梵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儿。”

    章玥挺冷淡:“我和谁远近,跟你没关系吧。”

    绕了一圈似乎又回到原点,只是曾经她的冰冷沉默变成了更深的敌意。

    第29章 疯子

    和汪梵交货的时间定在周三, 双方本来约好在新建街一仓库见面,简昆和刘岩都走到半路了,他又把地点改成月河湾的门面房。

    简昆往下踩了踩油门, 飙到路口一转方向盘, 又绕了回去。

    刘岩:“这货故意的吧。”

    简昆:“没准还得改。”

    调转方向后他明显减速,没过一会儿汪梵那边的人又打来电话,果然又改了地方, 这回是峰回路的大酒店。

    在刘岩骂第三十声孙子时,简昆把车开到了酒店楼下。

    汪梵在十五层, 他俩进去时,铺了素花地毯的客厅没人, 只有黑白色地砖相错铺成的浴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

    汪梵就躺在靠窗的圆形浴缸里, 简昆走近时他正从纸盒里拿出一块儿披萨往嘴里塞, 吃了两口又扔回去:“真他妈难吃。”

    “去隔壁等着吧。”他仰脖子枕在浴缸边缘的白瓷上, 眼睛也闭上了,“一会儿有人和你们对接。”

    刘岩捏了捏拳头:“你……”

    他被简昆碰了一下胳膊, 话也咽回去了。

    隔壁是一空房,俩人跟那儿等了近半小时,后来终于来了一人, 双方交代几句后简昆就让刘岩领着他下楼接货去了。

    他又走去汪梵的房间, 汪梵还在浴缸里待着,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睛。

    “办好了还来,来感谢我的?”他趾高气扬地看着简昆。

    “商量个事儿。”简昆站在浴室门口。

    “咱俩商量不着。”汪梵拿了边上的红酒喝一口,“想找我办事儿,你得用求的。”

    “求你件事儿。”简昆痛快地说。

    汪梵得势地扬了扬眉, 咽下口中的酒, 发出满足地叹息, 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和章玥分手。”简昆道。

    汪梵愣了一下:“章玥?”

    “嗯。”

    汪梵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道:“你不说我都打算放手了,你这一说我又觉得不能放了。”

    简昆抬脚走近他。

    汪梵抬/腰往起坐了坐:“你干嘛?”

    简昆没说话,到了浴缸前抬手就把他的头往水里按。

    汪梵在澄澈的水里如落水的鸟般扑腾,但他抗争不过简昆的力气,刚要冒点儿头就被压下去,口鼻一直泡在水里。

    感觉差不多了,简昆松手:“分不分?”

    汪梵整个脑袋都往下落着水,眼睛也睁不开,大口呼吸着。

    简昆的手又有了下压的趋势。

    “分……分……”汪梵双手抓牢了浴缸。

    简昆松手,顺带捡了旁边置物台上的毛巾擦净手上的水,站起来走了。

    汪梵抹了一把脸,用拳头砸向缸里的水:“神经病,疯子!”

    简昆进了电梯,梯壁照出他的脸,他神情麻木地看着自己的脸,心中似刚才那缸水般起起伏伏。

    上车后他首先打开扶手箱,从里面拿出一串磁力珠在掌心拨弄着。

    刘岩看见了,问他:“你打他了?”

    “没。”

    “心情不好?也对,谁碰上这孙子心情都不好。”

    简昆捻着磁力珠,想着章玥那张脸,脑中闪过一念头:怎么都行,但她不能找个这样的。

    那天在花园路她说和谁走得近跟他没关系。

    他也不辩驳,只道:“我就是给你提个醒。”

    章玥问他:“咱俩什么关系,你给我提醒?”

    他看着她:“咱俩不算朋友么?”

    她说:“消失这么久才出现的人,不配当我朋友。”

    他沉默,许久之后也没说些什么。

    她骑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玥把这事儿说给许君莉的时候,许君莉正用吸管喝杯子里的饮料,她指尖亮晶晶的美甲在阳光下更加夺目。

    章玥说完后她理了理艳丽的连衣裙翘起二郎腿:“好久不出现,一出现就让你远离这个远离那个,这种人你还有什么可纠结的,你就是个恋爱脑。”

    章玥:“我还没恋爱呢。”

    “那你还纠结什么?”

    章玥没说话。

    许君莉看了看她:“他以前是救过你,但不是救命之恩都要以身相许的,而且你们又没在一起过,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她想说他们之间不止救命之恩的事,可又说不出别的事。那些散布在繁枝细节里或微妙或汹涌的情愫,只有他俩能懂,至少她是这样认为。但他最后的反应让她发现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好几年过去,就连突然出现时也瞧不出他有什么波动。

    “我决定放下了。”她说。

    许君莉鼓了鼓掌,又说:“不过汪梵挺花的,你还是得离他远点儿。”

    “胆小怕事又浮夸,我才看不上他。”章玥道。

    许君莉又朝她鼓了鼓掌。

    陈老师是实验小学的老教师,提过两回要给她介绍对象,这天第三次提,她答应了。

    那人约她在星云街的咖啡馆见面。

    他穿一件蓝色西装,因为健身身材挺壮,胳膊往桌上一放,肩部的料子就因为鼓胀的肌肉老往一块儿簇挤,陈老师说他是互联网新贵。

    新贵不新贵章玥不知道,就觉得他挺能聊,聊了半天行业知识她愣是没听懂几句,直到他那杯美式黑咖下去一半才终于停下来。

    “你好像不喜欢喝咖啡。”他看了看章玥的杯子道。

    “还行。”章玥边说边拿调羹搅散了拉花。

    “陈老师是我邻居,跟我妈关系挺好。”他又说。

    章玥:“陈老师是我同事。”

    那话就跟火燎枯木似的,一下子就尽了。

    俩人沉默地喝着咖啡时,章玥从斜前方的玻璃门看见一背着书包耷拉着脑袋的学生。

    那个豆芽菜般的男孩儿走进巷子,没过一会儿又耸拉着脑袋走出来。

    章玥放下调羹:“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事儿得先走。”

    这男人松了口气:“行,那就有缘再见。”

    看得出来他对她也没什么兴趣,章玥放下后的首次挑战以失败告终。

    她离开咖啡馆朝巷口的那棵大树走去:“丁凌。”

    男孩儿转头:“章老师。”

    “怎么不回家?”

    丁凌一双单眼皮也耸搭着,他发浅肤白,显得更加瘦弱,背靠着大树无精打采。

    “忘带钥匙了。”他说。

    章玥:“你奶奶不在家?”

    “她多半又打麻将去了。”

    “那你找她拿钥匙去啊。”

    丁凌不说话。

    章玥猜出个大概:“走吧,我跟你一块儿去。”

    丁凌不解:“你去干什么呀?”

    章玥:“家访。”

    丁凌吓一跳:“我……我最近没拖欠数学作业啊……上课也在认真听讲……”

    “不是为成绩的事儿。”章玥道,“好久没见你奶奶了,正好看看去。”

    丁凌耸搭着脑袋又走进巷子。

    那巷子不长,拐角的路灯下蹲着几个和丁凌差不多大的男孩儿,他们的校裤略长,衣服扣子扣得七歪八扭,是洋不洋土不土的几个半吊子。

    丁凌的速度明显慢下来,章玥越过他走在前面。

    那几个人里有人看见丁凌,阴阳怪气叫他小丁/丁。

    章玥正要开口,忽然一声喇叭响,她还没弄明白是哪辆车,丁凌已经冲出去,就见刚开进来的那辆黑色轿车靠边停下。

    简昆从车上下来时,那几个小孩儿瞬间作鸟兽散。

    “跑什么啊,还没带你们玩儿呢!”他说完后那几个孩子已经无影无踪,连半个影子都没留下。

    “怂货。”他半拍半摸/撸/了一/把/丁凌的头,“不是告过你打就完了么,怕什么,打不过也得打,是男人就不能输知道么。”

    丁凌站那儿乖乖被他/撸/头。

    过了会儿他才想起来,转头叫章玥:“章老师。”

    简昆顺着他看过去时愣了一下,鬼使神差也叫了声章老师。

    星云街后面的岔路口有一排改造后的楼房,简昆就住那儿,和丁凌是邻居。

    第一次碰见丁凌时,是他从他家门口路过。那扇开了透气窗的防盗门里传出老人中气十足的责骂,下一秒门被猛地打开,一男孩儿跨出来,接着从里往外扔出一书包,那门再“砰”的一响,把小孩儿锁外头了。

    简昆和他对视,只一秒,他的头就低下去。

    俩人就从结下缘分。

    章玥看着简昆,转身要走。

    丁凌叫住她:“章老师您不是要家访么?”

    章玥:“下次吧。”

    “为什么?”丁凌真诚发出疑问。

    章玥:“……我突然有点事儿。”

    “我奶奶在家。”丁凌又说。

    “不是打麻将去了吗?”

    “……我骗你的。”

    章玥这才知道先前他是因为那几个小孩儿编了谎话:“以后不能骗人知道吗?”

    “知道了。”

    章玥和他一起回家,一路上没和简昆说一句话。

    丁凌奶奶是个抽烟喝酒的老太太,脾气挺大,丁凌稍出点儿错就责骂,骂完后看着丁凌那战战兢兢的样儿又来气,就又一顿骂。

    这章玥刚一进门她就给吼上了:“还不给老师倒水!”

    章玥说不用,丁凌还是跑去倒水去了。

    老太太请她坐,开门见山问她:“丁凌在学校是不是惹麻烦了?”

    章玥:“没,他挺懂事儿,就是胆小了点儿。”

    “没出息!”老太太道,“就这蔫不拉几样儿!天性,改不了!骂他多少回了!”

    章玥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用骂他,这么大的孩子还是需要多鼓励。”

    “嗯,鼓励着呢!他爸妈不在家,就我老鼓励他!”

    章玥来丁凌家好几回了,回回他奶都这么说,她也不好对一老人多提要求,跟家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走时老太太又骂:“你个没眼力价儿的还不送送老师!”

    丁凌又送她到门口,等她换好了自己的鞋还把拖鞋规规矩矩放回鞋架。

    章玥看着他:“以后再碰上那几个不要怕,打不上也能咬他们一口,治上一回他们就不敢老欺负你。”

    丁凌点了点头。

    她明白这不是身为老师该说的话,但护弱的私心又让她觉得,说一说也无妨。

    一出门,简昆半倚着楼梯扶手,脸上挂了个淡笑:“章老师教育人的风格和别人不太一样。”

    她刚才的话显然被他听到了。

    他递给她一瓶水,她没接。

    “拿着啊。”他又往前递了递。

    她接过水。

    他往上指了指:“我住楼上。”

    谁想知道你住哪儿,她想。

    第30章 就是喜欢

    一万个单子提前半个月完成, 老板对简昆很满意,又给他派了个任务更重的新活儿。

    刘岩拿到对半分的奖金后笑得合不拢嘴:“这回我可是长了脸了,再让我爹说我挣不了钱, 回去我就把钱拍他脸上。”

    “拍。”简昆说, “你拍他一下,我就把这一半儿奖金也给你。”

    刘岩:“不是我不敢拍知道么,我是替你着想, 钱都给了我你花什么呀?”

    简昆知道他不敢,还拿他找乐:“比起花什么, 我更想看看你怎么拍他。”

    “拍谁呢?”推开包间门的薛恒乐道。

    几年过去,薛恒还留着以前的发型, 褪去稚嫩的皮肤黑了一些, 身材壮了不少。

    “卧槽老薛, 你终于回来了!”刘岩叫着, 扑上去和他熊抱。

    薛恒笑着猛拍他的肩:“傻逼,还跟一窜天猴似的。”

    其实这俩人这几年都见过面, 不常见面的是简昆。

    薛恒走近和简昆拥抱,反而成为祝贺他的那个人:“回来就好。”

    简昆朝他身后的姑娘点头示意:“不介绍一下?”

    “我女朋友,肖薇。”薛恒说。

    肖薇挺小一张脸, 戴一副细边眼镜, 微笑起来脸上还浮出红晕,一看就是斯文人。

    “卧槽,都有女朋友了,全世界只剩咱俩是老光棍儿了昆儿。”刘岩道。

    “别胡说啊,我可不老。”简昆说。

    刘岩:“年轻的光棍儿也是光棍儿好吗。”

    薛恒看了看简昆:“我听说她回来了啊, 没联系?”

    “嗯。”简昆道, “最近联系上了, 也不是联系,反正见过面了。”

    薛恒问他:“你怎么想的啊?”

    “没怎么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他说。

    刘岩:“干嘛这么丧啊,咱刚接了大单,还得挣大钱呢。”

    他又点头:“以后叫我简总。”

    以后的简总在这顿饭后和刘岩去了趟博信,他们本来连签合同的笔都自己准备了,但吃了个闭门羹,那博信老总推脱有会连面也不和他们见。

    大厦后面有一卖装饰的市场,简昆在车里等了一小时,留刘岩守在那儿,自己逛市场去了。

    他床头的台灯坏了有半个月了,这一阵一直忙,昨晚腾出时间来修也没修好,今天赶得巧就正好去了。

    卖灯的老板问他要什么型号,他拿手比划:“大概这么大。”

    老板:“这么大是多大啊,你得说清楚啊,买错了回去不能用,你还得再来换,要不然你带着灯泡再来一趟吧,照着买就错不了。”

    “那多费事儿啊,我重新买个灯吧。”他干脆道。

    说完绕店里转了一圈,后来他指着那台底座有只兔子装饰的灯冲老板道:“就这个。”

    “这是儿童款。”老板笑他,“你一大老爷们儿喜欢这呢?”

    “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他边说边去柜台准备结账。

    刚付完款,身后传来声音:“老板你这灯怎么卖?”

    简昆转身,挺意外地看着章玥。

    “嗬哟,今儿什么日子,又不是八月十五,怎么都瞧上这兔子了。”老板道,“这灯刚卖出去,您再看看别的吧。”

    简昆问章玥:“你要啊?”

    章玥:“不要了。”

    她绕店里走了一圈,重新挑了一盏。

    想找人的时候找不到,不想找了买个灯都能遇到。她拿着新挑的台灯,一转身,柜台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章玥:“……”

    简昆前一刻恰巧接到刘岩的电话,说看见博信那秘书下楼了,他连个招呼也没打,立即跑了回去。

    博信老总是个挺气派的男人,年纪并不算大,在楼下被简昆拦截时他一脸莫名其妙,知道他的来由后便有些不耐烦。

    “你们老板去年前年,连着两年都找过我,我和他说得很清楚,我们有固定的合作方,不需要你们的货。”

    简昆恳求他腾出五分钟时间谈一谈,但他不给机会,还叫司机把他们轰走了。

    回到车里的刘岩很挫败:“老板亲自出马人都拒了两年,凭什么给我们呀?”

    简昆倒不至于挫败,只是有点儿遗憾,接这活儿时他要多问老板几句,也不会现在才知道先前已经被拒过两年。

    “怎么办啊昆儿?”刘岩又问他。

    “先回,再想办法。”他说。

    刘岩于是开车把他送了回去。

    临下车时刘岩提醒他拿灯他才想起来,看了看时间,章玥肯定早离开那儿了。

    章玥确实早就离开了,下午她有两节课,课后陈老师留她聊了会儿天,说那“互联网新贵”成不了的话再重新给她介绍一个。

    她婉拒了。

    她没兴趣再和陌生人一边尬聊一边喝咖啡。

    后来因为开会她离校晚了点儿,回去时天都黑了。她顺着马路转过弯,远远的就看见树影下又站着个人。

    她骑着车走近:“这次又要说什么?”

    简昆拍了拍手里的盒子:“灯,中午那会儿走得急,忘了给你。”

    章玥:“我已经买了。”

    “你不是喜欢这个吗?”

    “不是被你买走了吗?”

    他递给她:“所以送你啊。”

    “谢谢,我不需要。”她不接。

    简昆:“喜欢就拿着,这要落别人手里还就没这机会了。”

    章玥:“我已经有一盏了,要那么多干什么。”

    “亮堂啊。”他眉目间扬起熟悉的淡笑,“你要嫌太亮了,就把你买的给我,咱俩换。”

    章玥看着他。

    “我认真的,我那灯坏了,要都给了你还真没的用。”

    章玥于是领他上家里换灯。

    她住的一居室,进门一张沙发,顶头是阳台,面积不大挺通透。

    简昆问她把灯装哪儿。

    她指指沙发旁边的矮柜:“这儿。”

    “这儿?”简昆看了看天花板,“这儿不是有灯吗?”

    章玥:“我改作业习惯用这。”

    简昆“哦”地应了一声,蹲那儿替她装灯。

    突然没人说话了,只有他在矮桌上掰弄的动静,章玥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怎么想着当老师了?”简昆忽然问她。

    “别的工作不好找。”章玥道。

    “兴大毕业也愁找工作吗?”

    “你怎么知道我读兴大?”

    他已经接好线,正拨弄着开关调试,那灯一明又一灭。

    “兴市不就那个大学么。”他说。

    章玥:“我就不能去别的地方上大学?”

    他顿了两秒,带着笑意:“你不会。”

    章玥忽然想起当年他为躲避追债藏进便利店小屋时她曾说过不会再帮他,他却纠正说她会,他当时笃定的口气和现在如出一辙。

    她为这仿佛被他了如指掌的感觉一时感到恼火:“你呢,你在哪儿上的大学?”紧着又问,“还是你就没上大学?”

    简昆没说话,那台灯亮着,清晰无比地照着他的侧脸。

    “没上也没什么,好些人上了还不如不上。”章玥又说。

    “当了老师是不一样啊,一句话一个道理。”他口气间夹杂些微吊儿郎当的笑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章玥冷静道。

    简昆顿了两秒:“读了个专科,没听几天课,一直东混西混。”

    “南市读的?”

    “不是。”他道,“临市。”

    “你后来去了临市?”

    “去的还是南市,只是在临市上学,干过不少活儿,都没干到底,又回来这儿了,并且不打算走了。”他一双泛着笑意的黑眸看着章玥,“章老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章玥也看着他:“要不是上次在电厂碰见了,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联系我?”

    “不是。”他说,“我本来就打算找你的。”

    “那你为什么这几年都消失了?”

    “……怎么说呢……大家都目标明确,就我一人没着没落的,心里有落差也正常的吧。”

    章玥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轻巧拨动,有些松动又有些轻微的疼。即使电厂分别的那个傍晚她不懂他模棱两可的退却,在后来历经世事的时光里她也逐渐明白了他当初的心境。

    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成为他消失几年的理由。

    她仍然感到困惑:“可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关了台灯,那束照着侧脸的强光灭了,“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不是都挺好吗。”

    章玥还要再说什么,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接起来一听,对方是个男人,叫她去一趟楼下。

    她问:“你是谁?”

    对方:“……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我汪梵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没办法知道了吧,我……”

    章玥挂了。

    简昆看了看她:“谁啊?”

    她还没说话,楼下传来一声声喊叫,声声喊的都是她的名字。

    简昆仔细听了听那声音,越过客厅走到阳台,就看见停在围墙外的明黄/色小跑车。

    章玥下楼走到小区门口时他还在喊:“章玥啊,章玥哎,章玥……”

    章玥:“你干嘛?有事说事嚷嚷什么?”

    汪梵冲她笑:“我是想说事儿,你不是不给机会么。”

    “什么事儿?”

    “请你吃饭。”

    “水喝不饱你么,还有心情吃饭?”简昆从楼道里走出来。

    汪梵吃惊:“卧槽,你怎么在这儿?”

    简昆:“我就在这儿了,怎么了?”

    汪梵心情复杂地看了看简昆,又看了看章玥,最后又看了看简昆。

    “君子不跟小人动手!”他指着简昆,又对章玥说,“我改天再来找你啊。”

    上回被简昆按浴缸里的事儿显然令他心有余悸,他是爱玩儿,但不玩儿命,像简昆这种豁出去要别人命的疯子他能避则避。

    简昆看了看飙远的小跑车,转头冲着章玥:“你这男朋友不行啊,这么孬。”

    章玥看着他:“你揍他了?”

    “想揍来着。”他冲车消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没给机会。”

    作者有话说:

    不用硬等啊宝贝们,攒个个把月再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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