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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有点儿浪漫在身上

    章玥是被冷醒的, 后腰乏力的酸涩感也随之醒来,她的后颈僵了,像在硬/邦邦的擀面杖上枕了一宿, 她动了动脖子, 发现自己枕在简昆的胳膊上。

    简昆面朝着她睡得很熟,呼出的气息匀而沉,在这寂静的夜里像下雪天严丝合缝的门帘, 把全部的冷空气隔绝在外。她的眼睛借户外传来的幽幽光线滑过他的脸到他起伏的胸膛,不经意的目光再往下, 才后知后觉他整个人是光溜溜的。

    昨夜亲昵的画面再闪现,她脑中一紧, 仅剩的一点儿睡意跑了个干净。她抬腰翻身, 连腿肚都透出一股酸劲。

    她伸手捞起床下的被子重新盖在俩人身上, 身旁的人像只烧得旺盛的火炉, 没过一会儿就蓄积出大量热气,那热气被被子困住出不去, 她渐渐感到热起来,后来干脆掀被起了床。

    起床后她喝了几口水,剩下的都灌给阳台上的花儿。

    那盆里的花朵儿已不再盛开, 细一看, 饱胀的茎叶似乎被抽掉了水分,叶子背面已泛着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秋天就来了。

    章玥披了件外套搬了张凳子坐在阳台上开始写检讨。那检讨中字句都透着反省,她的态度却很亢奋,写着写着就笑了, 揉揉腮帮子继续写。

    天边亮起鱼肚白时她把写好的检讨发给领导, 那领导为网上的事儿辗转难眠, 收到信息后挺感动,以为她也为这事儿辗转难眠,还安慰了她好一会儿。

    她放下手机后去厨房做早餐,鸡蛋刚下锅时简昆从身后搂住她,两条胳膊都圈着她的腰,一颗脑袋歪在她的肩上。

    “起这么早?”他声音很低,带着熟睡后的沙哑。

    “你走路怎么没声,吓我一跳。”章玥也小声道。

    “光脚来的。”

    “怎么不穿鞋?”

    他下巴在她肩窝蹭了蹭:“你这哪有我的鞋。”

    她笑着用铲子翻着锅里的鸡蛋:“忘了。”又说,“你这样压着我都使不上劲了。”

    他的头很重,要压垮她的肩似的,连拿着锅铲的那只胳膊都变得费力。

    他抬了抬头,用脸去贴她脖子,从她手里接了锅铲继续翻炒,放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却不松开。

    章玥站着没动,由他贴着,在鸡蛋煎好时关了火。

    俩人去客厅吃早餐,章玥用筷子夹了鸡蛋喂他。

    他咬下一口吃着,又展开胳膊圈着她。

    章玥看一眼他光溜溜的胸膛:“你怎么不穿衣服?”

    简昆:“不冷。”

    “那也得穿衣服。”

    “没必要吧。”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反正都看过了。”

    她转头看着他,眼波流转掩着几分又怒又羞的笑,抬起胳膊肘推了他一下,没推开,他还那么贴着,眼睛里也挂着笑。

    许君莉打来电话时着急坏了,因为校方在网上公布的那份检讨。

    “我早上一起来就看见了,不是你写的吧?”

    “是啊。”章玥说。

    许君莉:“我还以为是网上那些人瞎传的。”

    章玥:“领导让写的,不表态不行。”

    简昆在她身后贴着,他手里拿着一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汽水,罐身还漫着水雾。

    他灵机一使坏,就着汽水往她脖子贴了一下。

    章玥“啊呀”一声躲开了。

    许君莉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她说,“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简昆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一手还拿着汽水,另一只手却伸向她的腰。

    她穿着件薄T,他指腹滑过像蝴蝶掠过又像捉不住的一缕风。

    章玥腰上一阵酥痒,转头娇斥:“你走开。”

    他不走开,反而半个身体都贴上去。

    许君莉沉默几秒:“我吃饱了撑的才担心你,看样子你好得很。”又问,“你试过了吗,他行不行?”

    简昆脑袋贴着她的后颈,她拿开手机挂了电话。

    “什么行不行?”他问她。

    “没什么。”

    “我都听见了。”他说,在她身上蹭着脸问她,“行不行?”

    她扭了扭身子:“干嘛呀。”

    “问你行不行?”

    她不说话,往卧室走了去,他在门口逮住她强吻,俩人又是一通胡天胡地……

    章玥这份手写的检讨书让网上的热度再次达到顶峰,但也就热闹了两天,新的热度逐渐又被新的事件替代。

    刘岩生日那天薛恒给简昆介绍的那人叫李佳融,三十左右的年纪,留着贴头皮的短发,嗓门洪亮,点子挺多。

    简昆受他邀请去看了他的仓库,那间三百来平的屋子堆满了布料。

    “也就是老薛,真的,他介绍的人我信,换别人我还真不想合作,这东西看着不怎么样,倒手一卖,什么床单窗帘台布都能做,能赚不少钱,我自己干不外乎辛苦点儿,但谁会嫌钱多啊您说是不是。”

    简昆笑了笑:“老薛说了,您大小的生意没少做,跟着您干准没错儿,我算是捡了便宜了。”

    李佳融乐,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道缝:“要么老薛说你是块料呢,我也不绕弯子了,都是自家兄弟,我给你个保底价,这一半儿你全拿走!”

    简昆四处看了看说行,俩人就签合同的事儿又约了时间。

    再出去时刘岩靠着车门等着,看他一出来就问他怎么样了。

    简昆道:“妥了。”

    刘岩笑着说:“我就知道,这回咱自己干,谁也管不着,干他个惊天动地,以后咱开公司,开大公司,开上市的大公司。”

    简昆:“给你点儿颜色就开染坊,不吹牛能死?”

    刘岩“嘿嘿”一笑:“美好的愿望总要有的。”

    又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他说:“找地方,百来十平就够了,别太偏,临不临街不打紧,能装东西就行。”

    “得嘞!”刘岩把着方向盘,“包在我身上。”

    “吃什么啊?”他又问他。

    简昆看了看时间:“你自己吃吧,先送我回趟家。”

    “噢哟,您还知道自己有个家啊,这一阵儿我找了你三回,回回不在家,你俩干脆住一块儿得了,还回什么家啊,不如把你那房退了,浪费。”

    简昆笑:“眼红啊,眼红你也找一个去。”

    刘岩按喇叭:“走着瞧吧,刘总什么样儿的姑娘找不着。”

    简昆回家拿了两身衣服,临走关了电插座的开关,又拿走桌上的饼干,到门口时还把拖鞋塞进袋子里。

    他下楼,没来得及敲响楼下的门,丁凌已在门口站着。

    “章老师没来?”丁凌问他。

    “还有点儿良心,知道关心你们章老师。”简昆说。

    丁凌耸搭着脑袋:“章老师还好吗?”

    “网上都把她骂成什么样儿了,她能好吗。”简昆靠着楼梯扶手看着他,“你好歹也快小学毕业了,又不是幼儿园,别人问什么你答什么?你章老师对你说那些话是希望你别老这么怂炮,不想你总让人欺负,你倒老实,转头全告别人了。事儿还办得挺漂亮是吧,人是你咬的,锅让你章老师来背。”

    丁凌还耸搭着脑袋,似那脑袋有千斤重。

    “行了。”简昆把饼干塞给他,“不管怎么样,总算不再像个木头似的让人欺负了,知道反击是好事儿,章老师没白照顾你。”

    “……你要走么?”丁凌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得去陪着你章老师。”

    丁凌想了想,跑回屋里,又跑出来:“帮我把这个带给章老师吧。”

    简昆低头一看,是一数学作业本。

    他乐着摸一把丁凌的头:“还挺有孝心。”

    再往花园路走时他在街边的花店买了朵百合。

    章玥开门就看见他一手搂着一包东西一手拿着一朵花儿。

    简昆是有点儿浪漫在身上的,以前他就爱动手做些灵巧的玩意儿送她,在一起了也每次见面都送她花儿。

    她找了个玻璃瓶把花儿水养着,简洁的客厅因着那朵白迸发出鲜活的生机。

    她看着简昆收拾东西:“你怎么把鞋也带来了。”

    “是啊。”他道,“可怜不,没鞋穿也没人管。”边说边掏出作业本,“丁凌孝敬你的。”

    章玥接过本子:“他还好吗?”

    “他挺好,也挺关心你,看见我了还问起你。这小子是个闷葫芦,好赖话都藏心里,但是我看出来了,他对这事儿挺内疚的。”

    章玥:“内不内疚另说,有成长就是好事儿。”

    简昆:“那请章老师说说,这几年过去,我成长了么?”

    章玥看他一眼:“问出这种问题,你还不如丁凌呢,你就长不大。”

    他顺口问:“哪儿长不大?”

    她顺口接:“哪儿都长不大。”

    他换好鞋,嘴边挂着一丝痞笑,一步步逼近她:“真的?”

    “色/狼。”她骂完就进了厨房。

    简昆跟进去:“我说什么了就色/狼?你想哪儿去了章老师,咱俩到底谁是色/狼你说清楚。”

    俩人在厨房打闹一阵后才把饭做好。

    饭后简昆坐在客厅看电视,章玥坐在他旁边批改丁凌的数学作业。丁凌的字并不算好,但排序整齐,从解题步骤能看出他是很认真地对待这份作业。

    又翻了两页,章玥发现夹在本子中间的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句话:章老师,对不起。

    一股热意涌上她的心头。

    一旁的简昆凑上来亲她:“离开学还有几天呢,别改了。”

    她躲开,义正辞严道:“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别这样?”

    简昆看着她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愣了愣:“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不给你亲。”她作势要走。

    “反了你了。”他伸手捉她。

    不但把人捉住了,还把人拽怀里连裤子都剥了。

    年轻总贪/欢,那瓶中百合因俩人的碰撞歪了个儿,已从桌子这头滑到另一头,清晰的生机变成浮在空中的氤氲,整间屋子都飘荡着不好启齿的暧昧。

    作者有话说:

    久等久等(#^.^#)

    第42章 你是很好的人

    九月, 又是一个新学年。

    章玥是从教室被顾烟茹叫走的。

    顾烟茹的脸色不太好:“那几个毛孩儿的家长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不知道跟校长说了什么,你做好准备。”

    她去了校长办公室, 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头正伏在桌前看单据。

    章玥敲门进去后他把那几张单据递给她:“家长刚送来的, 伤情鉴定。”

    章玥看着单据没说话。

    “你这事儿不好办啊。”老头摘了眼镜,“他们都联名上书了,非要学校给个解决方案, 你带的班里也已经有好几个家长要求给孩子转班。”

    章玥说:“不是写过检讨了么。”

    “检讨要是管用他们会找到我这儿来?”他把笔帽往笔尖上盖住,“这事儿还得再讨论, 你准备一下,叫上几个主任, 十分钟后去会议室开会。”

    于是十分钟后章玥再次坐在那张棕红色的木桌前, 对面是几个正襟危坐的领导, 那场面颇像慎重搭建起来的审判席。

    其中一位照例先咳一声:“这情况呢我们已经知道了, 还不止一位,好几位家长都找来了, 咱不给个说法这事儿肯定过不去。”

    另一位道:“还能怎么说呢,歉也道了,检讨也写了, 要不然给赔点儿钱?”

    又一个说:“那不行, 那不坐实了咱学校的管理有问题吗。”

    校长慢条斯理道:“刚才在我办公室已经谈过了,他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赔偿。”

    氛围陷入诡异的沉默。

    先前那人看着章玥:“这事儿是这样啊,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们都明白,但结果不理想,你也确实免不了责任, 你那份检讨不也写的很明白么, 白纸黑字已经传播出去, 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那份检讨果然不是想弥补的诚意,而是一道包揽罪名的独木桥,章玥在他们的协助下亲手逼迫自己失去退路。

    她看着他们:“学校是什么解决方案?”

    “……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年纪挺小,不知道有没有进修的意愿。”坐在校长旁边的人道,“年轻人多学习是好事儿,起点会更高。南市一学校的校长是我老同学,你有意愿的话我介绍你去他那儿进修,费用……你和学校各出一半儿吧,当然不可能全日制了,闲暇时间你也能再找个工作。”

    这意思就是让她辞职。

    见她半天不说话,另一个人语重心长道:“这事儿说到底是学生的矛盾,但咱不能为这点事儿就把学生开除,那几个家长不追究也就算了,哪知道联名书都写上了,这情况,就算我们留你,你还怎么继续上课?那些人不得三天两头找学校闹、找你闹?”

    又十分钟过去,章玥回到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

    顾烟茹脸色更不好了:“说让你走你就走了?你该告他们!”

    章玥:“告谁去啊,学生是我教的,检讨是我写的,人不告我就不错了。”

    顾烟茹沉默地帮她收拾东西,送她往外走时又说:“你以后别再多管闲事了,你管了别人,谁来管你?”

    她并不十分在意,道:“一种方式不管用的话就换种方式,总有解决的办法。”

    顾烟茹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挺乐观。”

    丁凌是从三楼飞奔而下追上她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眼睛不似往常那样无精打采,平添了几分神韵。

    章玥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好好儿学习。”

    丁凌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两颗泪珠像宝石一样闪着光芒。

    这天简昆一早就和刘岩看仓库去了,下午挺早完事儿,进屋看见她时挺意外:“今天不是开学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她懒懒道:“我失业了。”

    简昆愣了一下,走过去拥抱她,摸她的头:“没事儿,工作还能再找。”

    “他们让我去南市进修。”她埋在他怀里闷闷道。

    “你想去吗?”

    “我想想吧。”她问他,“你想我去吗?”

    简昆:“我没什么想不想,你想干什么都行,我都支持你。”

    学校的公示是第二天早上出来的,章玥在被窝里刷到新闻时顺带看了看评论区,网民们一水儿的拍手称快,仿佛除掉她这颗毒瘤是大伙儿近期最盼望的事儿。

    她拱起被子翻了个身,惊醒了身旁的简昆。

    “看什么呢?”他哑着嗓子问她。

    “没什么。”她说。

    他伸胳膊揽她,腿也支上去:“饿吗?”

    “不饿。”

    “还不饿?你昨晚都没怎么吃饭。”他掀被子起床,“我去做饭吧。”

    等做好饭回来,她还那么躺着。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脸:“起来吃饭。”

    她没胃口,被他从床上拖起来:“要我喂你是吧……来我喂你。”

    边说边把勺子伸到她嘴边。

    她张嘴勉强吃下一口。

    他又挖了一勺:“不剩饭,不挑菜,自己吃饭真能干。”

    章玥笑:“哪儿学的?”

    “以前租那房在幼儿园附近,每天各种唱,我还有你听吗。”他又挖一勺饭,“吃得快,吃得香,看看比谁长得壮。”

    章玥:“谁要长得壮。”

    他哄着:“我壮,我壮你美,再来一口。”

    就又喂了一口。

    半碗饭下去,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简昆跑去开门,一开门愣了,慌乱地叫了声阿姨。

    杨青霏穿了一套装,脚上是双五公分的高跟皮鞋,手里还拿着个手包。她看着拿着半碗饭的简昆,眼里的诧异转瞬即逝。

    简昆往鞋柜上放了碗,觉得不妥,又拿去茶几上放着,并飞速捞起沙发上的T恤往身上套着。

    “您坐。”他对杨青霏道。

    杨青霏连眼皮都懒得再抬向他。

    “谁啊?”章玥边问边从卧室走出来。

    杨青霏看着她,眼睛仿佛突聚的云,似要逼迫出骤降的雨。

    章玥毫无畏惧,甚至不怎么高兴:“你怎么来了。”

    “什么态度!”她似察觉到过高的嗓门在颤抖,顿了顿又放低了口气,“你不是挺能耐么,非要回这儿,就为了过这种日子?”

    章玥:“我过得挺好。”

    杨青霏:“你工作都没了,全世界都知道你被开除了,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你还好意思说你过得挺好?”

    “我会解决的。”章玥说。

    杨青霏极不耐地皱了皱眉,隐忍着脾气:“你现在反省还不算晚,你跟我回兴市,我替你安排工作的事儿。”

    章玥:“我不走,我说了我会解决。”

    杨青霏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没什么感情:“你犟什么?你还真以为你多能耐?能耐能把事情搞成这样?我有必要提醒你,你自以为是的那点儿能耐全都是我提供给你的,要不是我管你吃管你住送你补习送你上学,你能考上大学?能找到这份工作?你早就跟电厂那帮没出息的混子不知道混成什么样儿了!我养你供你读书,你不知感恩说跑就跑了,现在出了事儿,我来帮你你还这副态度,你解决?你怎么解决?离了我你能干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她一番话就像不断往球体里塞满的气。

    章玥就是那被灌气的球体,被撑得即将爆掉,她却没有爆,用吐字代替出口,把强压的憋胀全吐了回去:“你这么有良心的人,我在电厂那么多年也不见你去看我一回,就不说看了,连个电话都没有。要不是我爸走得突然,你会管我吗?你别说什么养我费劲的话,那会儿我是未成年,管我吃住供我上学是你应尽的责任跟义务,我没有追究你该尽义务却消失的那些年,你反而计较起这三四年的付出,你的这点儿付出跟我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我跟你走时已经长大了,你除了掏点儿钱什么都不用操心,像你这样养孩子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你能赚钱也很有面儿,活得比很多人都好,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比不上我爸,他的富有是你这种人永远体会不到的,你才是没有良心的那个人。”

    杨青霏面如土色,太阳穴的青筋都快突出来。

    她定定地看了看章玥,又看一眼简昆:“我就不该纵容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一劳改犯在一起,能变成什么好人!”

    “你走!”章玥指着门推她,“出去!”

    她毫不客气地推搡,连简昆都拦不住。

    杨青霏被赶到门外,她“砰”地关了门,转头抱住简昆:“没事儿啊没事儿……”

    简昆被她扑了个踉跄,抬手摸摸她的头:“……怎么还安慰起我来了。”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全掩在里面:“我不想他们那么说你,你不是什么劳改犯,你是很好的人。”

    简昆揉着她的头:“没事儿,他们不了解,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

    “我知道。”他抱着她,“为了我把亲妈都赶走了,这下彻底闹掰了。”

    “你别劝我。”

    “劝你干什么啊,你这么护着我,我乐着呢。”

    她还埋在他胸口:“工作的事儿我会解决好的。”

    简昆:“那是当然,我们章老师能干着呢。”

    第43章 不亲睡不着

    又几天, 许君莉找上门时章玥刚起床。

    “没打扰你们吧?”许君莉问。

    “我说打扰了你还进吗?”章玥反问。

    许君莉从她身旁挤进去:“学坏了啊,哪有你这样把客人往外赶的。”她环顾屋子一圈,“昆儿哥不在?”

    章玥:“这几天都不在, 和刘岩去仓库忙去了。”

    “也挺好。”许君莉往沙发上坐下道, “你虽然工作失意,但是情场得意嘛。”

    章玥:“怎么一大早过来了,情场失意了?”

    许君莉哼了一声:“别提了, 前天吵一回,昨天又吵一回, 我都不想跟他过了。”又问,“你们吵架吗?”

    “不吵。”章玥说。

    “也是, 热恋期哪有架吵呢。”

    “他说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不能吵架, 就算我要吵他也会让着我。”

    许君莉“啧”一声:“别跟我秀啊, 生气着呢,见不得甜蜜的。”

    中午俩人刚把饭端到桌上, 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章玥因为前几天杨青霏的事儿都有阴影了,开门再不劳烦别人。

    以杨青霏的傲气,显然不会再来自讨没趣, 但章玥也没想到会是简昆。

    “怎么这副表情, 藏人了?”简昆笑着打趣她。

    “你这几天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过来?”

    “想你了呗。”他边说边伸出藏在背后的手,那手上又拿着一朵花儿,“你想我吗?”

    说完便要亲。

    章玥躲开:“你等一下。”

    身后适时响起许君莉的声音:“啧啧啧,昆儿哥还挺浪漫啊。”

    简昆抬了下眉毛, 收敛了表情看向屋里:“你怎么来了?”

    许君莉:“我不能来么, 我可是这房子的第一位客人, 我第一次来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简昆换了鞋进屋:“我也没说不欢迎啊。”

    许君莉:“她还没嫁给你呢,你欢不欢迎又不重要。”

    章玥:“行了,你别呛他了,吃饭吧。”

    许君莉瞪着眼睛抱怨:“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吃饭时章玥替许君莉夹了块排骨:“吵架伤身体,补补吧。”

    许君莉颇得意地看了简昆一眼,埋头津津有味吃着排骨。

    章玥给简昆也夹了一块:“你也补补。”

    然后她刚扒了口米,腿上忽然被人碰了碰,她垂眼一看,简昆的手已经伸过来。

    她默不作声吃着饭,左手顺着桌沿悄悄滑下去,和他手牵手。

    简昆抓着她的手,用指腹揉了揉她的小拇指。

    她蓦地想起那天杨青霏走后她因为心情不好睡不着觉,他就替她按摩,还搓了手脚,念着不知从哪学来的顺口溜:“手指脚趾多揉揉,失眠头痛不用愁。”

    许君莉看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啊,好吃啊。”她嘴角挂着掩不住的笑,镇定道,“你不觉得好吃么?”

    许君莉一转眼又看见简昆正拿了勺子喝汤,不知为何总觉得别扭,等他夹菜时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了?”

    简昆手一歪,菜掉在桌上。

    “常用左手锻炼大脑,你不知道么?”他边说边夹第二筷。

    许君莉往他俩之间诡异地瞄了一眼:“你俩至于嘛,谈个恋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不就是牵手吗,又不是小学生,偷偷摸摸的瞧不起谁呢?”

    章玥笑出来。

    简昆挪了椅子紧挨过去,剥了只虾喂她嘴里。

    “要蘸料么?”他低声问。

    “蘸点儿吧。”她也低声道。

    他又剥开一只往蘸料里裹了一圈:“怎么不炒了吃?”

    她吃着他喂过来的:“白水煮更方便呀。”

    他附和:“也是,白水煮的更营养。”

    章玥小声道:“你也吃。”

    “不急。”他说,“先把你喂饱了。”

    忽然“啪”一声细响,是许君莉往桌上撂了筷子。

    “怎么了?”章玥问。

    “饱了。”许君莉说。

    “你看,我就怕你这样。”章玥无辜地说。

    “我谢谢您的体贴。”许君莉独自走去沙发坐下。

    章玥:“不吃了?”

    许君莉拿起遥控器:“撑得慌,你俩慢慢儿吃吧。”

    简昆又剥好一只虾放章玥碗里,哄:“吵架的人胃口不好,本来就吃不多,你多吃点儿。”

    许君莉大声道:“我耳朵尖着呢啊,没眼看就够了啊,别再污染我耳朵。”

    俩人偷悄悄地笑。

    章玥小声问他:“你怎么知道她吵架了?”

    简昆小声答:“她不是每回吵架都到你这儿来么。”

    “是呀。”

    俩人乐呵呵地腻歪着。

    饭后简昆又走了。新活儿刚起步,就他和刘岩俩人,这几天几乎没日没夜地忙,那批原料未经处理,在密闭的空间里翻来倒去,荡出一层呛鼻子的灰,一天下来俩人就跟土里打过滚似的。

    他们进展顺利,今天已经着手处理最后一批货,简昆这才有空回去看看章玥。

    下午又和李佳融见了面,约他在前锋路喝茶。

    李佳融听了他们的进展后笑着道:“先前我还有点儿担心,咱不是什么挂牌儿公司,那些大点儿的企业都有自己的合作对象,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把货卖出去,正想着等两天空了就给你们介绍几家客户,没想到你们自己已经搞定了,这速度,比我刚起步的时候好了不知多少倍。”

    简昆替他续茶:“这次也是运气好遇到了您,都是李哥您给的机会,要不然我俩还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现在早已不是硬碰硬的铁皮罐,坚硬的方式里夹带着韧性,知道恭维和迂回是一种必要时刻的必要手段。

    李佳融被他几句话哄得极舒坦,喝了口茶道:“自家兄弟,有钱当然要一起赚了,再告你个路子吧,湖市乌山脚下有个加工厂,专做无纺布的,那老板是我好朋友,有机会我带你们见见他,但从他那儿拿货可不能是小批量了,人生意做很大,不接小单子,也就是看我的面儿有时候给走个后门,就是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

    “能。”简昆立即道,“当然能。李哥都把碗递到嘴边了,我们就张张嘴的事儿,哪有不接的道理。”

    他边说边冲刘岩使了个眼色。

    刘岩拿了手边的纸袋递给李佳融:“感谢李哥,孝敬您的。”

    李佳融佯怒:“这是干嘛?”

    简昆随意地笑着:“就两盒烟,市面上不好买,托人从特殊渠道带的,我俩不懂这玩意儿,抽了也是浪费,不如拿给李哥尝尝。”

    李佳融很受用。

    散场后刘岩模仿李佳融的口气:“这烟我去年在多加米尼抽过一回,差了点劲儿,也就还行吧。”

    简昆乐:“是多加米尼么,我怎么记得他说的是什么什么加。”

    刘岩:“谁知道呢,装逼货,给梯子就爬,分明有的是门路,全藏着掖着,挤牙膏似的推一下才动一下,还要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简昆:“人跟你什么关系,凭什么连底儿透露给你,牙膏能挤动就不错了,这回还挤了个大的,知足吧。”

    一提起大单刘岩就兴奋,问:“那这回咱是不是得换个大点儿的仓库?”

    简昆:“等去厂里看了再说。”

    有工夫喘口气时他才感到疲惫,只想回家休息。

    吸取中午的经验,晚上回家他十分正经地敲了敲门,门开后就见许君莉坐在沙发上吃橘子。

    “哟,还在呢。”他打招呼。

    许君莉瞥了他一眼:“让您失望了,但还有更失望的,今晚我会住这儿。”

    简昆看了看章玥,疲惫的眼神中带着委屈。

    章玥摸了摸他的胳膊:“要不你今晚先回星云街?”

    “累,懒得走。”他换好鞋,朝沙发抬抬下巴,“你俩一屋,我睡沙发。”

    等真睡下了他又睡不着,拿起手机给章玥发微信【她待多久,不会明天还不走吧?】

    章玥【没问】

    章玥【应该待不长,她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简昆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包。

    章玥回他一个抱抱。

    简昆【今天还没亲你呢】

    章玥【明天补上】

    简昆【不亲睡不着】

    章玥收了手机,平静地躺了几秒,掀开被子:“我去趟卫生间。”

    身旁的许君莉动也不动,只传出匀净的呼吸声,章玥在昏暗的光线里转头一看,她已经睡熟。

    她悄悄走出去,简昆听见开门声猛地从沙发上坐起。

    俩人跟许久没见似的搂一块儿猛亲,寂静的夜里霎时只有唇舌碰撞的缠绵之声。

    简昆摸她脖子,手指蛇信子一样滑下去揉着她的腰。

    她喘着气极小声道:“哎呀,不行。”

    他住手,刻意而响亮地往她嘴巴亲了亲:“好几天不在一起,你要磨死我?”

    她腾出圈住他脖子的一只手去揉他耳朵,继续悄声道:“你控制一下。”

    他在昏暗中上挑了眼尾:“你这动作可不是想让我控制一下的意思。”

    她立即撤了手:“你听话。”

    他低声笑着轻咬她的脖子:“我努力。”

    俩人耳鬓厮磨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许君莉是被电话吵醒的,曹元已经先一步消气,讨好着说着漂亮话要来接她。

    她被哄了几句心情变好,一转身才发现旁边的枕头是空的。等穿戴好出去一看,茶几被挪到电视前,章玥裹着毯子跟沙发上躺着,旁边的地上睡着简昆。

    也就是沙发窄了点儿,要不然指不定她会看到什么尴尬画面。

    其实头天半夜要不是章玥为避免发生不可控的事儿坚决保持距离,这沙发都碍事儿,俩人早搂一块儿睡地上了。

    许君莉默不作声摇了摇头,不知是为打扰了他们而自责,还是为俩人之间过于腻歪而叹息。

    总之在她谈恋爱最腻歪的时候也没这俩能黏糊。

    第44章 枷锁

    章玥为去南市进修的事儿忙碌时简昆和刘岩为更大的单子去了趟湖市。

    乌山下那工厂挺大, 他俩在李佳融的引荐下和厂副总在那座屋顶吊得老高的车间里参观了一圈。

    对方做东请他们吃晚饭,李佳融这人比较浮夸,酒后上头就更浮夸, 聊到后来竟把约好的下单数目增加了一倍。

    他还顶着酡红的脸拍简昆的肩:“我一个人拿不下, 但有我这小兄弟帮忙,没什么拿不下的,我这兄弟是块做生意的料, 没什么搞不定的!”

    对方几个能拍板的人都在,其中一个点了支烟道:“能看出来, 这位小兄弟是个干大事的。”

    李佳融乐着给对方倒酒,仿佛受夸奖的人是他。

    这种场合, 简昆不好揭穿他, 再把数目往小了说反而像露了怯。

    刘岩趁去厕所的工夫问简昆:“多一倍, 能行吗?妈的, 这货比他妈我还能吹。”

    “反正对半分,回去签合同盖章, 出不了什么意外。”简昆问他,“你手里还有钱吗?”

    “还有点儿,但不多。”他看着简昆, “差得多吗?不够我问我爸要。”

    简昆:“让你爸歇口气吧, 多大人了还问你爸要,我他妈都想抽你。”

    “这不是缺钱么。”

    “想办法啊,缺钱就伸手要,你怎么不去要饭呢。”

    刘岩想了想:“贷/款也不行啊,咱没房啊。”

    简昆:“不是还有辆车么。”

    刘岩不舍:“啊?你要把车抵押出去?没车多不方便啊。”

    “暂时的, 赚了钱再买新的, 换宝马你开不开?”

    “不开, 我要开小牛。”

    “开拖拉机去吧。”简昆洗完手走出去。

    刘岩乐呵呵跟出去:“拖拉机也行啊,轰隆轰隆的,多带劲儿。”

    因为李佳融醉酒,厂方在酒店开了房间让他们休息。

    那副总是个和善的人,笑眯眯指着不远处道:“这儿离乌山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你们不赶时间的话就在这儿住一晚,明儿起个早去看日出,乌山日出很出名的。”

    刘岩不乐意看,那副总走后他对简昆道:“俩大老爷们看什么日出啊,还不如跟房间睡觉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呼呼大睡时简昆独自上了路。

    那会儿的天还黑着,他走在碎石路上给章玥打视频,章玥好一会儿才接起来:“这么早,干嘛呢?”

    她的声音是熟睡后的沙哑,因为屋里没开灯,背景黑乎乎的,只剩个勉强能看清的脸庞。

    他冲屏幕笑了笑:“醒醒,带你看很有名的乌山日出。”

    “不是谈事儿吗,怎么看日出去了?”

    “谈完了,老薛介绍的那哥们儿喝大了,我们在酒店睡了一晚,刘岩浆还跟房间睡得跟猪似的,就我起来了。”

    他把镜头换了方向,章玥就看见黑乎乎的一团,不时还有人从他身旁路过。

    “不少人啊。”

    “是啊,这儿还挺热门的,我探探路,下回咱俩一块儿来。”

    他又把镜头换回来,让她看着自己的脸,就这样聊了一路。

    天空由黑到亮的那一会儿是难能可贵可触摸的时间,眼睁睁看着远处亮起一点儿天光,光再扩大,照出缥缈的几缕云,云间浮出一点红时简昆把镜头对准天空:“快看。”

    章玥窝在床上看着屏幕里逐渐变大升起的太阳,她截了张图,屏幕上忽然多出一块红色的布,随即传来一男孩儿的声音:“哥们儿你再往后退点儿。”

    那块红布随即往后挪了挪,简昆的声音又响起来:“行吗?”

    “行,开始吧。”那男孩儿道。

    章玥狐疑,就看见那块布在简昆手里逐渐展开,露出一个用马克笔写的“章”。

    她脑中一紧,立即打开手机录屏,他已开到第二个“玥”字。

    再往后开是个“我”字儿,因为这几个字儿背朝着自己,他看不见,没控制好速度,“爱你”俩字儿是一块儿展出来的。

    章玥虽有预料,但心中的感动已经赶跑了全部的瞌睡,她甚至有点儿激动。

    手机已经回到简昆手里,他把镜头对准自己的脸,问她:“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章玥笑着:“看见了看见了。”问他,“你还带了这些上山?”

    简昆:“不是,我一上来就碰到几个大学生,他们拉了一横幅,上面写着到此一游,还带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携带大伙儿一起到此一游,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借他们的东西用一用。”

    天空已完全放亮。季节更替,空气中已有极薄的雾气,他的眼睛在朝阳里清澈明亮,嘴角挂着一抹常态的笑。

    章玥忽然觉得,他身上那些消失的意气又回来了。

    “等我带礼物回去啊。”他又说。

    等他回去,果真带了礼物,是一颗绿背白面的□□将,有平板电脑那么大,白面上刻着个绿色的“發”。

    章玥笑:“这礼物还真是特别。”

    简昆抬抬下巴:“有机关的,能打开。”

    章玥仔细研究,从底部错开的缝儿往上一撅才发现这东西是塑料的,撅开这层壳,里面仍是一颗写着“發”的麻将牌。

    简昆:“还有。”

    章玥又从底部掀起一层壳,里面露出又小一码的“發”。

    她乐:“套娃么?”

    简昆:“继续。”

    她接着掀,果然是套娃一样的玩具。

    她乐不可支:“你上哪儿弄的这?”

    “乌山脚下买的。”简昆说,“好多种套娃,我就看上这个了,一共八个發,八连發,寓意好着呢。”

    “你还数了?”

    “数了啊,少一个我都不要。”

    俩人正聊着,简昆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一显示地为南市的陌生号码。

    他以为是生意上打交道的人,挺礼貌地接起来:“喂。”

    那头静默几秒,传来低而浑重的声音:“……是我,你老爸。”

    两个月前,简营出狱。

    那天很热,八点多的空气已像灶上沸腾的水蒸气。

    简昆送章玥去实验二小上班后,独自开车去了南市。

    第二监狱那扇灰白色钢皮高门外是条小道,道路两旁长着葱郁的树,四周安静如坟地。

    他到时已经上午十点多,简营蹲在路边的树下,穿一件军绿衣服掩在杂生的灌木中间,乍一眼还看不见。

    黑色汽车开得快停得也快,四个轮子已静止,车身的嗡鸣延续了一会儿才彻底歇息,却迟迟不见车上的人下来。

    简营像只警惕的蚂蚱往外探出颗头,待辨别车上坐的是简昆后才跑出去。

    “买车了?”他先开了副驾驶的门,没打开,才开了后座的门钻进去道。

    他转动脑袋打量着车厢,像热带居民头一回见到冰雪。

    简昆没说话。

    “我都等一上午了,狱警不是早就给你打电话了吗,你怎么才来?他们赶我走,不让我在门口等,我没地儿去,只好蹲在那儿。”他用手指了指那处灌木。

    简昆从车内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简营又黑又瘦,头发短得厉害,快露出光秃的头顶,眼睛东张西望,有几分被压榨后的胆怯,但一如从前透着浑浊。

    他似把车厢内部观摩够了,抬眼看着简昆的后脑勺:“你怎么不说话?我再怎么样也是你爸,你打算以后都不和我说话了?”

    “……你病了?”简昆沉默几秒才开口。

    这事儿是狱警告诉他的。

    “嗯,冠心病,还有别的一些病,需要输液。”简营说,“同监的老李也是这种病,他儿子找关系给他办的保外就医,提前半年就出来了。”顿了顿又说,“咱没那种命,不认识当官的,只能捱到最后。”

    简昆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到另一条道上。

    “你都买车了,也买房了吧?不愧是我儿子,有出息啊。”他口气中充满得意。

    简昆不再说话,一直把车开到医院门口。

    简营:“来这儿干嘛?”随即喜道,“来输液吗,还是自己的崽好啊,有人疼有人孝顺。”

    简昆办好手续领他往输液室坐着,递给他一把钥匙:“你输完液自己回,还是原来那屋。”

    简营愣了一下:“你还在那儿住着?”

    “我不住。”他也不多说。

    “……发达了,开上车住上新房,把老爹撂一边自己过好日子去了,养孩儿有什么用。”简营酸溜溜道。

    恰逢护士推着治疗车进屋,女孩儿照着单子念:“简营。”

    “到!”简营举手示意并端正地站起来。

    周围的人都笑。

    护士也笑:“又不是点名,坐下坐下。”

    简昆知他是狱里养成的习惯,蓦地想起那段时间的糟心事儿,心中烦躁:“爱住不住。”

    他撂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之后他就一直忙,也是因为刻意避之,一直没再和简营见面。

    简昆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愣了愣:“什么事?”

    “医院催交住院费了。”简营听他口气冷淡,说话随即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半截。

    “下午转。”他说完就要挂。

    “你等会儿。”简营叫住他,又半天不说话。

    简昆:“不说挂了。”

    “……我在火车站。”简营道,“……我退租了,没地方去,来投奔你了。”

    第45章 有我在的地方就有家

    章玥没有忘记她在湖市出差时听简昆说过简营在第二监狱服刑的事儿, 那时候他就说再有一个月简营就出狱了。

    如今已过去俩月,他只字不提,她也没问。简营是生在他身上的一道疮, 别人都没有, 惟他生来就有,从面对到解决需要不短的时间。

    章玥知道缘由后要和他一起去火车站,他想拒绝, 章玥说:“以前你是一个人,现在我们是两个人, 我陪你一起。”

    简昆看了看她说:“好吧。”

    他们到时简营蹲在火车站出口靠西的柱子下,旁边放着个红白编织袋。

    简营认得他的车, 远远地跑来看了一眼, 朝简昆点头哈腰地笑。章玥叫了他一声叔, 他竟不太认得她, 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又冲章玥点头哈腰地笑。

    他又跑回去把编织袋抗进车里。

    简昆带他去了星云街的改造房, 他一进屋就像观光旅游的一样四处看,然后自顾自地往沙发上坐下,不经意间和章玥对视, 他又站起来, 有些拘禁地挠了挠后脑勺:“我这住进来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章玥看他那尴尬的样子,莫名地也觉得尴尬,她尴尬地笑了笑:“没。”

    简营提了提裤腰,又坐回去:“以后你们忙你们的,我就在家带孙子。”

    “胡说八道说什么呢。”简昆没个好脸。

    “你们不是……”

    “你不是缺住院费吗, 又退租了?哪件事儿是真的?”简昆打断他。

    简营嗫嚅:“都是真的。”

    简昆逼问:“为什么退租?”

    “……我一个人在那儿, 你又不管我……”

    “怎么, 给钱给少了?”

    “……我年纪大了……”简营支吾着。

    简昆笑了一下:“年纪大了该我伺候你了?”

    简营不说话,两腿并拢,两只手规矩地搁在两条腿上。

    章玥扯了扯简昆的胳膊,带他去了厨房。

    “我感觉你爸和以前比还是有改变的。”章玥说。

    “那是他老了,折腾不动了。”简昆道。

    一面对简营他就浑身不舒坦,无意识打开跟前的水龙头冲洗着水槽。

    章玥知他这些多动症似的反应是在极力控制情绪,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背。

    简昆总觉得不对劲,他太了解简营是什么人,他这躲闪畏惧的样子不像迷途知返,倒更像挨了狠揍的某种动物。动物不知是非,选择退让仅是因为打不过,以武力值的高低决定行动与否,而非意识层面觉醒。

    简昆关掉水龙头,掏出手机打给南市的房东。

    那房东听明来意后仿佛找到了可以申诉的法官,哀怨连连道:“我家老爷子为这事儿高血压都犯了!当初是你跟我们签的合同,你爸跑来闹,非说我们租金高了、说我们诈/骗,我拿合同给他看,他不看不说还把合同撕了,像个疯子一样撒泼。你去打听打听,谁会把房租给当初放火的人,我也就是看你一个人不容易、也挺诚恳,才愿意再租给你。”

    简昆感到颅腔里在燃着一团火,那房东还道:“我们受不住他三天两头来闹,他不就是想要钱么,我退给他,也别租我这房了,半个月前他就走了,我听说他成天泡在方圆洗浴,那家店明面上是搓澡的,背地里谁不知道是搞赌/博的……”

    挂了电话后的简昆从厨房出去,章玥拉他都没拉住。

    简营还坐在沙发上,看简昆走近的势头不妙,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简昆像头暴怒的狮子,凭空动手不足以解气,他抄起桌边的凳子掼向简营。简营往旁边一躲,凳角砸中肩膀,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捂着肩膀往角落跑。

    简昆像头阴鸷的狼:“干什么,我弄死你。”

    他边说边拿了墙边的笤帚。

    章玥叫他他充耳不闻,章玥跑过去,在笤帚落下时替简营挨了这一棍。

    简昆愣了一下,情绪不减:“你让开。”

    “你不能动手。”章玥既紧张又冷静地看着他,“你要变成跟他一样的人吗?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一旦动手就都回去了,你想毁了你自己?你冷静点儿!”

    她句句戳中要害,简昆硬生生忍住没动。

    简营得势叫嚣:“你想干嘛!我可是你老子,儿子打老子,到哪儿都是遭雷劈的!”

    简昆撂了笤帚,抓着他的衣领像抓了只鸡崽,简营被撂在沙发上时瑟缩着往后躲。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长大了有力气了就对老子动手,忘记谁给你养大的?你小时候给你吃的红糖饼我还不如喂了狗!”

    “别他妈提红糖饼。”简昆看着他,“谁家当爸的就给孩子吃两块饼,还他妈念叨这么多年,你生下我来就得把我养大,这是义务,你懂什么是义务吗,法律规定的,你不养我就是犯法,跟你往别人家门口泼汽油一个道理,追究起来你得坐牢你懂吗?”

    简营缩着腿抖了抖嘴唇吐不出一个字儿。

    跟老师谈恋爱就是好,有理有据逻辑严明,简昆感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他弯下腰,修长的指头扣着先前栽在地上的凳子一翻转,凳子摆正,他往上一坐,还算平静地看着简营:“以后每个月我给你一笔钱,你自己匀着花,要一天花光你就饿一个月,要是拿去赌我就报警抓你,要是跟人闹事耍无赖我也报警抓你,你后半辈子跟牢里待着我还省事儿。”

    简营心中似一块石头往下一坠,张嘴反驳:“谁家儿子……”

    “我就这样。”简昆打断他,“不服你也报警抓我,我要进去了或者因为你干的别的什么烂事儿受了牵连,你以后就喝西北风。”

    简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转动的眼珠子浮出几缕受惊后的诡诈和惯性防备,肢体呈熟练躲避姿态,活像一只被族群排挤的老猴子。

    当年那个被他谩骂打压、因他遭受困苦非议的瘦弱小孩儿已从骨骼肌肉到精神意志得到全面成长,他训不过也打不过。

    不管意愿如何,现在的他只能服帖。

    简昆从裤兜里摸出颗钥匙放桌上:“听懂了吗?”

    他没反应。

    简昆朝着沙发抬脚。

    “懂了。”他用胳膊挡了下头立即道。

    简昆一秒钟也不想多待,带上章玥走了。

    户外有风,风起云动,路边的树木也哗哗作响,飘起漫天的落叶。

    他在风中徐徐走着,摩挲章玥指头的速度却很快,还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有逐渐颤抖之势。

    章玥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怕。”

    他转头看着她,眼睛里的迷茫无措很快消失,换上一副笑意:“不怕……我就是……”

    “我怕。”他突然口气一转,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委屈。

    章玥张开胳膊抱他:“不怕不怕,怕狼怕虎不在山上住,虎不怕山高,鱼不怕水深。”

    把简昆逗笑了:“你在说什么?”

    她还拍着他的背哄:“不怕不怕……”

    他享受着她的安抚,往楼上看了一眼:“我又无家可归了。”

    章玥:“不怕,有我在的地方就有家。”

    一股酸涩的湿意直往他眼眶里涌,他没说话,紧紧抱着她。

    抱了一会儿他又想起来:“忘了看看丁凌那小兔崽子。”

    “他不住这儿了。”章玥说,“顾老师告我的,开学第二天他爸妈专门回来替婆孙俩搬的家。”

    简昆嘀咕:“小没良心。”

    章玥笑:“还行,他买了手机,经常问我数学题。”

    俩人走到汽车前,简昆抢先一步替她拉开车门:“来来来,让我的爱车为您提供最后一次服务。”

    章玥纳闷:“最后一次?”

    他关上车门,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座拍了拍方向盘:“新单子差点儿钱,我把它抵押了。”又扭头看着她,“以后换辆好的给你开。”

    “我无所谓。”章玥说,“电动车都能骑。”

    简昆笑着看着她:“还得是自家媳妇儿,比外人亲,刘岩浆那王八蛋叫嚣着要开小牛。”

    她问他:“你差多少,我这还有点儿。”

    “那不行,不能用你的。”简昆说,“车都抵押了,还得靠你养我呢。”

    章玥的眼睛浮出笑意:“心情好点儿了?”

    他道:“好了,出了那屋就没事儿了。”

    却变得更加黏人,走路贴着,做饭贴着,去小阳台晾个衣服也贴着。

    不但贴着,嘴上还念着:“章老师。”

    “嗯。”章玥第十二次回应他,淡淡的声调已出现倦意。

    他贴上去搂着:“抱抱。”

    章玥拍拍他的背:“抱着呢。”

    哄孩子一样。

    晚上吃饭时电视里放着一古装剧,剧里一男一女着喜服在庙前跪拜。

    章玥叫了声简昆。

    “嗯。”他应着,往她碗里夹了菜。

    “我们也去庙里拜拜吧。”章玥说。

    “干嘛,求姻缘啊。”他扫了一眼电视,“咱俩的红线是真金做的,烧都烧不断还求什么啊。”

    章玥:“不求姻缘。”

    “那求什么,求财?”

    “不求财。”

    他又问:“那去干嘛?”

    “我想去,你陪不陪?”

    “陪,别说庙里,什么海里山里洞穴里,只要你想去我都赔。”他说。

    章玥笑:“去洞穴里干什么?”

    他一本正经:“你还别瞧不起洞穴,咱们的老祖先,山顶洞人不都住洞穴里么。”

    章玥还笑着:“了不得,还知道山顶洞人。”

    “初中历史第一课,我记得贼清楚,一哥们儿把山顶洞人的图片剪下来贴足球上,说是我的头,还扬言要踢爆我的头,我把他堵烟囱那儿揍了一顿。”

    章玥诧异地笑着:“还有人敢对你做这种事儿?”

    “那之后就没人敢了。”

    “……”

    屋外起着秋风,步履匆匆的人们裹着外套缩着脖子穿行。

    屋内暖光四溢,熟热的饭菜配着电视的声音,俩人窝在狭小的空间里东拉西扯聊着天,还真有几分家的样子。

    第46章 大吉大利,未来可期

    那之后的简营似风干后的鱼皮, 僵硬干瘪,偶有动静也像失灵的机械般缓慢笨拙,再没力气也不敢掀起什么波澜。

    简刘二人和李佳融在湖市合作的大单敲定了, 简昆于一个起了大雾的早晨终于办理完毕汽车抵押手续, 后来又在那附近逛了逛。

    临近中午,章玥的手机传出震动。

    简昆在电话里喜悦道:“快出来,昆儿哥带你去吃饭。”

    为进修的事儿, 章玥那几天都在图书馆泡着。

    她收拾东西出去后,就看见简昆站在门口东侧的石墩子路障旁边。他穿一件卫衣, 戴一顶棒球帽,帽檐遮住眼睛, 只剩半张勾勒极简但无敌帅气的轮廓。

    忽然“嘀”一声响, 是他按了喇叭, 章玥这才看见他腿下驾着辆崭新的电动车。

    “今天开始由新座驾为您服务。”他对章玥道。

    章玥笑:“你还真买了, 但咱已经有了呀。”

    她说的是她那辆粉蓝色的代步小电动。

    “你那台不给力,跟骑自行车似的。”简昆拍了拍车脑袋, “我骑这都差点劲儿。”

    “昆儿哥就用这台车给你闯出个天地来!”他又拍了一把车脑袋道。

    章玥笑着:“那昆儿哥咱先去哪儿闯啊?”

    他从后座端出个头盔递给她:“第一站,先吃饭!”

    于是俩人骑着车跨越大半个城去吃了顿热腾腾的网红火锅。

    简营的事情后他和刘岩为新仓库的事儿没少忙,直到今天才算真的有空, 这顿饭后俩人才终于去了宝塔山。

    宝塔山海拔三千多米, 因山中有一座供奉唐朝舍利的白塔而出名。

    二人穿着羽绒服拄着登山杖兴致勃勃从山脚开始爬。冬天上山不是件好差事儿,除了冷之外路也不好走。

    半天过后简昆扶着章玥上了几层台阶,喘着气道:“可真是个好媳妇儿,忙完也不让歇一歇,大冬天的带我上这儿拉练来了。”

    章玥也喘着粗气:“歇一歇天就更冷了, 等下大雪封山就进不来了。”

    “是什么着急事儿么, 明年再来不行么?”

    “我都打听好了, 这山里的住持特忙,不是随时都在的。”

    简昆抬了抬眉毛:“你还要见住持?”

    章玥抬起戴了手套的手指扶了扶头顶的毛线帽子:“不是,是参加住持主持的法事活动。”

    简昆更讶异了:“参加活动?”

    “快点儿吧。”章玥催他,“晚了就赶不上了。”

    结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因为越往上的天空越暗,最终在至暗时刻逼来了一场雪。

    他们被困在半山腰,找了间酒店住下了。

    被零星灯光照着的雪山格外美,眼之所及缭绕着雾气,行走间就像游荡在仙境。

    章玥精神抖擞地赏着景,难得露出几分活泼地贪恋,简昆便由着她。

    他揪住她的帽子往下拽了拽,严严实实盖住她的耳朵:“冷不冷?”

    “不冷。”

    他轻轻拍掉她鼻子上的细雪:“鼻子都冻红了还说不冷。”

    她浅浅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嘴角的弧度牵动眼睛也弯起来,美得恰到好处。

    简昆看得很心动,敞开了拉链把人往怀里裹:“昆儿哥给你暖暖。”

    穿着羽绒衣的俩人贴一块儿,就像两颗叠在一起的胖粽子,后来这两颗胖粽回房间时都冻得够呛。

    简昆边脱了鞋袜边搓着手哼唱:“好冷好冷好冷,我真的好冷。”

    他漂亮的手指呈淡淡的红,他用这双发红的手去捧章玥的脸,章玥的嘴被挤成个“O”型。

    他笑:“小脸还没我手暖和。”

    “露天的当然冷了。”她搓了搓腮帮子道。

    “把这露天的好好儿洗洗吧。”他推着她去了浴室,“洗暖和了好睡觉。”

    于是章玥先洗,简昆后洗,洗完被子一掀钻进被窝,嘴里还嗞儿嗞儿地抽着气儿。

    章玥:“没洗暖和?”

    “水不太热。”

    “我洗的时候挺热啊。”

    “我洗的时候不怎么热了。”他捞起枕头枕在后腰,“抱抱就暖和了。”

    手还没伸过去,先看到了被子下滑后她露出的肩膀,那肩上笤帚打的红印已散,剩淤青后泛着点儿黄的尾巴。

    他伸手摸了摸:“还疼吗?”

    章玥:“不疼了。”

    他还没气过:“好端端的替他挡什么。”

    “我是替他挡的么?”章玥歪头看着他,“我是在拯救昆儿哥的灵魂。”

    简昆笑。

    “拯救了么?”她又问。

    “拯救了。”他说。

    说完横过胳膊把人揽怀里,埋头亲了亲那块印子。

    山里冷,酒店环境不怎么好,褥子似乎泛着潮,他俩睡不踏实,又把羽绒衣盖在不怎么厚的被褥上。

    俩人平静地躺了一会儿,都没心思纯睡觉,然后开始叠一块儿折腾,折腾到后半夜又嫌热,把两件羽绒衣又都掀了去。

    这场雪下到凌晨就停了。

    大概因为这一阵儿太忙,昨晚又丧失自控地多消耗了两回,这一觉简昆睡得格外沉,隔天一早醒来时他身旁是空的。

    环顾屋子一圈,屋里也只有他一人,给章玥打电话也没人接。

    他爬起来简单洗漱一番,然后走出酒店找章玥去了。

    屋外银装素裹,沿山的栏杆和四角的楼阁全铺了雪,像画儿一般。他去酒店前的停车场找了一圈,没找着人,又去了通往山上的两个路口,仍然没找着。

    这一失联他就有点儿慌了,荒山野岭路又滑,别摔了跤什么的弄出个好歹。

    正担心着,前面出现个戴着麻灰色帽子的人影。

    章玥笑盈盈地走向他,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很亮,看得出来心情特别好。

    “一大早的哪儿去了?”简昆问她。

    “早上天刚亮那会儿我起床上厕所,隐隐约约听见有钟声,就去前台打听,幸好打听了。”她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一打听才知道那儿有个庙,还是挺大一个庙,庙里的住持刚巧在那儿举行法事,我就去了。”

    简昆哭笑不得:“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虔诚呢。”

    她还笑着,挺正经道:“不信则无,信则灵,讨个吉利嘛。”

    “那你讨到了么?”

    就见她从衣兜里摸出个东西递给他:“讨到了。”

    是一黑色手串,珠子圆润得很均匀,末尾处用红绳绑了个很小的结。

    当年在电厂,俩人因为纠葛越走越近时章玥就发现简昆混不吝的背后其实像株根茎不稳的树苗。他总爱把玩矿泉水瓶子,尤其和简营爆发冲突之后,手上闹出点儿动静就仿佛抓住了可触摸的支撑点。

    他不止心烦,也在极力克制类似简营的暴力。

    他是个很成功的人,章玥不止一次这么想。哪怕在深陷泥泞的那段最糟糕的日子,他选择放弃未来自我沉沦,也没有一次因为失控而重复简营的人生。

    “什么磁力球小陀螺都不方便随身带着,以后你心情不好就摸一摸这珠子,数一数也行,佛祖会体谅你。”她又把手串往他面前递着,朝阳下的雪光都盖不过她眼中的信念,“昆儿哥大吉大利,未来可期。”

    简昆只觉得天光晃眼,眼睛一疼,兜不住的湿意凝成水猛地涌上来。

    他抬手拥抱她就像拥抱了整座山。

    俩人在冰天雪地里抱了一会儿。

    “你哭了。”章玥的脸被他揽在胸口,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没。”他简短道。

    “我都看见了。”

    “你看错了。”

    “……好吧我看错了。”她顾及他“决不言泪”的自尊心,耐心哄着。

    他松开胳膊,把手串戴好,又抬手提了提她仅盖住下巴的围巾:“早上怎么不叫我,我该和你一块儿去。”

    “叫了,没叫醒,你睡得跟猪一样。”

    他眉毛微微扬起来,恢复那股痞气:“你骂谁?”

    章玥:“比喻,比喻懂吗。”

    “也就是你,换个人骂我是猪早就被我踹下山了。”

    “以后别乱跑啊小兔子,荒郊野外的也不怕大灰狼吃了你。”他又说。

    “哪儿来的大灰狼?”章玥看着他围在黑色羽绒服上的灰色围巾,“我看你倒像头大灰狼。”

    “嗷呜!”他还挺配合,搂她的腰埋头去啃她脸蛋。

    她在他怀里躲来躲去咯咯直笑。

    后半段山路俩人是坐缆车上去的,简昆搂着她在车厢内拍照发朋友圈,附文:老婆在手,天下我有。

    照片上的俩人穿着同色羽绒服,章玥歪着头,头顶的帽尖有颗蓬松的毛球,蒲公英般的毛绒刚好刷着简昆微侧的脸,他似被那团毛球弄出痒意,笑容里尽是难以自持的快乐。

    俊男靓女配上玻璃窗外的雪景,照片十分养眼。

    这条动态的点赞量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还有人纷纷留言祝福,尤其几个特熟的争前恐后占据了前排。

    许君莉【秀啊哥,长长久久】

    薛恒【六的一批,祝福,幸福】

    全世界只有刘岩的伤害达成了【我尼玛……尼玛你昨天跟我说有着急事儿,就这?我他妈一个人在打扫仓库,都快和仓库融为一体了,你的人性呢?】

    简昆回复刘岩【辛苦了,给你点个外卖】

    薛恒回复刘岩【吃完外卖接着干】

    许君莉回复刘岩【嫉妒使人丑陋】

    章玥回复刘岩【辛苦了】

    刘岩【我把你们全部拉黑!】

    第47章 望妻归,望夫来

    天更冷些的时候章玥要去南市了, 那几天她陆续收拾东西,想起什么往箱子里放什么。简昆也想起一件放一件,他甚至想把棉被也塞箱子里, 没能成功就把自己的羽绒服放了进去。

    “我这衣服大, 你半夜起床上厕所往肩上一披,多方便啊。”

    章玥说:“南市有暖气。”

    他想了想:“那你也带上,买个菜遛个弯什么的, 多方便啊,在沙发上打个盹儿也能当被子盖, 太方便了。”

    章玥:“我走的时候穿上吧,更方便了。”

    他点头:“嗯, 这主意不错。”

    走的那天她真穿上了, 偌大的羽绒服, 竟让多年未见面的牛沭仁以为她怀孕了。

    章玥吓一跳, 手摆得像摇起来的拨浪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

    “噢, 那就好。”牛沭仁说,“你这孩子打小懂事儿,应该干不出这种事儿。”又瞪着简昆, “你也不许干这种事儿, 结了婚担负起责任才能进行下一步,知道么!”

    惹牛鑫洲笑出声:“还人民教师呢,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牛沭仁反问:“我说得不对?”

    简昆带着笑哄:“对对,您老什么时候说错过。”

    牛沭仁穿着件灰色秋衣套羽绒马甲,腿上是条褪色的红秋裤, 裤脚严严实实扎进袜子里。

    他两鬓斑白, 头发较俩月前稀疏许多, 手背上的皮肤软塌不再紧绷,衬得青筋格外突出。他瘦了些,但眼睛依旧明亮。

    牛鑫洲在电话里说他近来变得暴躁。

    简昆说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没见他平静过。

    牛鑫洲说:“不一样,以前是炮仗,炸掉自己吓死别人,现在这炮仗就跟发了潮似的,光听个响儿都不亮堂,燃也燃得不够彻底,前一阵儿为邻居家小孩儿的事儿我说了他几句,他连着两宿都没睡着觉,还得我哄,哄好了才睡好了。”

    简昆记住了,于是哄着。

    “进修是好事儿。”牛沭仁对章玥道,“学习在哪个时代都是很重要的,你踏踏实实在南市待着,有事儿没事儿来家里吃饭!”

    章玥笑着说好。

    简昆聊了聊近况,牛鑫洲直夸他能耐,牛沭仁是不会夸他的,但他的聆听和沉默已充分表露出赞赏。

    饭后简昆送章玥去了出租房,又带她在南市转悠。

    他带她去了有喷泉的小广场,说他那会儿每周去临市上学时都会经过那个小广场。

    章玥问他:“你那会儿每周都回家?”

    “主要是来打工的。”他指指不远处的披萨店,“我在那儿干了两年,干特好,老板还想升我当经理,被我拒了。”

    章玥问他为什么。

    “留这儿干嘛呀。”他说,“我那会儿就计划去兴市,离你近点儿,哪怕摸不着能经常看着也不错。”

    又带她去了沿湖的小道,从东指到西:“我从这儿能一直跑到你现在的学校,一路不带停的,有一回还帮民警抓小偷,那贼很瘦,特能跑,我追了他三条街,愣是把人逮住了,派出所还给我发了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

    章玥说:“你干什么都能干好。”

    他笑:“反正饿不死。”

    逛着逛着就逛到了花鸟鱼市。

    章玥买了两包兰花苗,简昆要送她一条狗。

    “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替我陪着你。”他张开五指托着那只黄白色小狗的肚皮道。

    章玥挺喜欢:“叫什么呀?”

    他想了想:“望望吧,不是旺旺雪饼的旺旺,是希望的望,希望、盼望,望妻归、望夫来。”

    章玥笑着说好。

    领着望望走出市场的时候她接到一陌生电话,那人自称是南市大学的老师,叫黎杰,说无论如何要做东请他们吃顿饭。

    章玥不认识他,直觉要拒绝,但简昆叫她应下来。

    简昆的理由是:“你不认识他但他认识你,我明儿就走了,不见见这人不踏实。”

    于是双方见面了,就在南市大学门口的饭馆。

    黎杰穿一件齐膝大衣,戴一副半框眼镜,瞧着挺年轻,一看见章玥就十分激动地和她握手,也十分激动地和简昆握。

    他请二人坐下,边脱大衣边冲章玥道:“得亏我看过您的照片,要不然还认不出来。”

    章玥:“照片?”

    “嗯,实验二小的班级照。”他又拎壶给二人倒水,“我是丁凌的舅舅。”

    俩人这才恍然大悟。

    黎杰说:“半个月前丁凌父母就千叮万嘱叫我一定要对章老师多加照顾,丁凌那小子昨天连打了三个电话,说的都是关于您的事儿。”

    章玥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见过丁凌父母。”

    “他俩都是大忙人,别说您了,我也很难见到。”黎杰道,“今天他们倒是在国内,盖学校去了,就在你们市的南枫街,听说在一开发区,那儿原来是挺大一旧电厂,不凑巧的是他们刚去了那儿您又来了南市,见不上面,不过来日方长,以后总有机会。”

    电厂又要重建学校,这事儿倒是挺出乎意料。

    章玥:“您不用您啊您的称呼我,您太客气了。”

    黎杰:“您这不是更客气么。”

    说完俩人都笑。

    简昆不轻不重地翻动菜单:“点菜吧。”

    黎杰立刻说:“对对对,点菜。”

    饭后往外走时,章玥被寒风一吹连打了两个喷嚏。

    “南市比你们那儿冷,最近感冒的人挺多,你才刚来,买点儿药放家里吧,有备无患。”黎杰说。

    章玥说好,又说一会儿就去一趟药店。

    黎杰看了看她怀里的小狗儿:“你们还养了只狗?”

    章玥:“它叫望望。”

    “旺旺?这名字挺好,旺财旺福,繁荣兴旺。”

    “不是那个旺,是希望的望。”章玥说。

    黎杰笑:“这么讲究?希望挺好,希望的望就更有寓意了。”又说,“我儿子也喜欢狗,但我老婆说他还太小,不让养。”

    章玥:“你都有儿子了?”

    提起儿子黎杰就高兴,喜笑颜开道:“是呢,过完年就三岁了。”

    分别前他又对章玥说:“你来南市就放心住下,不管校内校外,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章玥对他说谢谢。

    俩人又客气几句才彻底道别。

    “想不到丁凌还有个舅舅。”章玥对简昆道。

    她突然又想起来:“咱们去买点儿药吧。”

    简昆:“我不知道药店在哪儿。”

    “找一找不就知道了。”章玥一顿,“你不是对南市很熟吗,怎么会不知道?”

    “这一片不熟,不如大学老师熟。”起了这头,他就跟连珠炮似的没个完,“人不是说了任何事尽管找他么,找他去啊。”

    章玥挽着他的胳膊,唇边浮着笑:“你吃醋呢?”

    他不说话。

    章玥笑出来:“人孩子都三岁了你吃什么醋。”

    “我要没耽误我孩子也三岁了。”

    “胡说,三年前我还在读书呢,谁跟你生孩子。”

    他从裤兜里抽出手,再抓了她的手塞进自己衣兜:“去买点儿板蓝根,再买点儿消炎药。”

    章玥和他在衣兜里十指相扣,顺着他的话道:“还得买点儿止痛片,再买点儿退烧药。”

    简昆接:“再来一盒安全/套。”

    章玥笑着打他:“干嘛呀你。”

    他淡淡笑着:“唱歌么。”

    买完药回到出租房,章玥把兰花苗栽进盆里,简昆在一旁收拾狗窝,边收拾边和薛恒发微信,薛恒准备结婚,日子都订好了。

    简昆表示羡慕。

    薛恒【羡慕什么,你也结啊】

    简昆【我连棺材本儿都折进那堆布里了,拿什么结】

    薛恒【章玥又不在乎】

    简昆抬头:“玥儿。”

    “嗯。”章玥背对着他拖长了声调应着。

    “等我回了本儿了就娶你。”

    “我等着。”章玥乐呵呵道。

    湖市那批货定在明天出,李佳融把活儿丢给了他们。简昆安排刘岩在仓库守着,打算自己跟车接货去。

    于是第二天他起了个早,嘱咐好章玥又和望望告别:“狗儿砸,爸爸走了,忙完这一阵儿再来看你。”

    他单枪匹马从南市去了湖市,又跟随大货车从湖市绕回去。货到时已经中午了,刘岩顶着冻得通红的一张脸守在仓库门口。

    那司机已帮他们送过两回货,彼此熟了,就打趣刘岩:“这么冷的天儿刘总怎么不待屋里等?”

    刘岩两只手拢在大棉袄里,下巴也塞进围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不待屋里你以为是我不想待屋里么,那屋没暖气,还不如外头呢。”

    这新仓库比原来的大,他们为节约成本,挑的地儿偏不说还特简陋,屋里没暖气附近没厕所。

    司机笑着打开车门:“我这儿有热茶,上来暖和暖和?”

    刘岩一蹦就上去了。

    简昆跳下车去卸货。

    刘岩喝着热茶招呼他:“跑一大早你不累啊,歇会儿再干呗。”

    “不歇了。”他扯开嗓门道,“我得挣钱娶媳妇儿,不干怎么行。”

    第48章 抉择

    隔壁省是做窗帘围布的集中地, 外销范围扩及全国。简昆早先没少往隔壁跑,最后谈妥了三家,三家公司都不大, 利润也薄, 但露脸打基础是需要下本的,他们早有预料。

    送货那天简昆没跟着去,因为仓库跑水他找房东解决问题去了, 就叫刘岩跟了车。

    那天很冷,还打了霜, 刘岩穿着件大棉衣坐在副驾驶抽着支烟和司机唠嗑。

    到高速口时开始堵车,排了老长的队, 后来他们实在没聊的了, 刘岩就跳下车去前面打探。

    也没打探出个所以然, 被堵的司机们都很茫然, 只知不让过,却不知为什么不让过,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让过。

    中午简昆给刘岩打电话时他们还在那儿等着。

    “别等了,换个口走吧。”简昆说。

    刘岩说换不了:“咱这是挂车,哪有地儿让你调头。”

    简昆只好打给买家, 让他们再等等。

    后来到了下午, 约莫四点的光景,简昆忽然接到刘岩的电话,他以为是路通了。

    结果刘岩挺严肃道:“糟了昆儿,人不让走,不止这个口, 所有高速口都封了。”

    简昆纳闷:“为什么?”

    刘岩:“说是为预防什么传染病, 不让人再跑来跑去, 只能在本地待着。”

    简昆想起来,最近有新闻爆料,说有一城市的人扎堆感冒,那病毒传染性挺强,一个传染九。年根上,人口流动大,限制通行大概是为了防止病毒扩散暂时采取的措施,他想。

    “回吧。”他对刘岩道,“我和那几家公司沟通一下,过几天再送。”

    哪知道这一封连着三天都没解禁,关于各地感染情况的新闻占比倒是越来越多,药店的酒精产品和口罩都以闪电的速度脱销。

    当天晚上,好久不见的李佳融约他和刘岩见面,那会儿的马路上已陆续有行人戴起口罩。

    李佳融也戴了个口罩,见面时才摘掉:“你们的货出了么?”

    简昆:“前两天刚要出,赶上封路,没出去。”

    “别出了。”李佳融接过他倒满的啤酒,一口干掉半杯,“我认识两家做口罩的,就在省内,这几天赶工赶大发了,库存两年的原料全部用光,现在缺料缺得紧,咱把那批货卖给他们,就目前这情况,抬价他们也收,比卖给做窗帘的挣得多多了。”

    刘岩:“可合同都签了啊。”

    “知道什么叫不可抗力么?”李佳融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地震、海啸、洪水,还有现在这传染病,这都属于不可抗力。”他每举个例子就压下一根手指头,仿佛每个例子都能横捞一笔钱,“不可抗力是不用负责的,就算人要追究,你给他赔点儿钱不就完了,就这局势,什么也不比口罩挣钱,就你们手里的那些货,再高的价都能全卖出去,一笔单子赚的能赶上你们起早贪黑的奔波十年,赔的那点儿钱算什么?赚了钱了想干什么干不了?”

    简昆沉默。

    刘岩也沉默。

    李佳融喝完剩下的半杯酒:“我都后悔当时去湖市没把订单再增加一倍,你们好好儿想想吧,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但也别想太久,这种事儿讲究机遇,等你想明白了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可别说哥挣钱不带着你们。”

    简昆笑着替他夹菜:“怎么会呢,要不是李哥,我俩到现在还跟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悠,哪有门路知道这些,全靠李哥带着我俩挣钱。”

    饭后一走出饭店门口,李佳融就迅速把口罩戴好。

    “你俩也把口罩戴上吧,这病染上了会死人。”他说完就像个特务一样带着点儿鬼祟般的神秘潜进寒冷的冬夜。

    刘岩问简昆:“咋办啊昆儿,他说的靠谱吗?”

    简昆:“这路子倒像真的,只是他的目的怕是没这么简单。”

    刘岩想了想:“是啊,那么挣钱怎么不自己干呢,先前去湖市运货,他嫌冷不去,货到了又不接,愣是在咱车上放了两天,也不提租车费的事儿,最后还让直接拉去厂里给他销了货,算盘打得贼精,不就为了省钱么。这大冷天的也不嫌冷了,特地找上咱们,又邀咱和他一起挣钱,还是大钱,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戴上口罩吧。”简昆看了一眼黑夜里行色匆匆的人们道。

    “会死人的。”他又说,“留得一条小命在,什么大钱挣不着。”

    “得嘞。”刘岩从兜里摸出个口罩戴上。

    回到花园路的出租房里,简昆和章玥视频,章玥给他看盆里的花儿和笼里的狗儿。

    简昆冲着屏幕笑:“几天不见,我怎么觉得我狗儿子长大了。”

    章玥:“吃完就拉,可能长了。”问他,“你那儿怎么样啊,新闻上说好几个地方的医院都爆发式激增病例。”

    “去邻省的高速还封着。”简昆说,“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你没事儿也别出门了,每天做好消毒,赶上非出门不可的事儿也得戴好口罩再出去。”

    简昆:“口罩不好买,这几天闹的挺紧张,我想再买两包吧,跑了五六家药店都没买上,昨天刘岩浆给我送来了两包,说是在他家楼下地摊上买的,还挺厚实。”

    他边说边把那两包黑色棉质口罩拿给章玥看。

    章玥看了看说:“这不行,这不能过滤,保个暖还成,不能预防病毒。”

    简昆以往感冒连药都懒得吃,捱几天就好了,更别提戴口罩了,还从未留意过这些。

    “不能么?那不是遮一遮就行了?”

    “这都有标准的,不达标没用,不达标都是假的。”

    他一脸“学到了”的表情,笑着道:“原来如此,多谢章老师教诲。”

    俩人就如何预防病毒的事儿交流了半天。

    后来挂了电话简昆遵章玥的嘱咐,煮了一锅醋端着满屋子跑,屋子被熏透了,连身上都像腌入味儿似的飘着酸气。

    他又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出来赶巧刘岩给他打电话。

    刘岩说:“刚李佳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他就找上我了,你猜的没错,他的目的果然不简单,他把所有订下的单子全部毁约,全给了那做口罩的,他说就这人那厂里都还差了一大截,他手里头没货了,让咱加入是想给那几个厂补上货,但有一条件,他要从中抽百分之二十的介绍费。”

    “百分之二十?”简昆用毛巾擦着头发,“真他妈敢开口,你没往下砍?”

    刘岩愣了一下:“……往下砍?你意思跟他干呢?”

    “挺好一机会。”简昆说,“我仔细想了一下,也不用毁约了,反正货过不去,先卖掉这一批,赚来的钱再重新订批新的,等路通了再送过去,什么也不耽误。”

    刘岩向来听他的,当即道:“那行,我再跟他砍砍价?”

    “砍吧,这股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过去了,他越想多吃越着急,咱又不急,他都能拉下脸儿开这口,咱也不用再跟他假客气,往低了砍。”

    刘岩接到指示后又联系李佳融去了。

    简昆觉得口渴,把毛巾往沙发上撂了去倒水,他喝水的时候电视里的新闻正科普N/95口罩和普通口罩的区别,又想起章玥的话,他心中渐渐自豪,他们家章老师果然懂得多。

    他这运气也是不错,原以为封路耽误了赚钱,没想到老天送他个更大的生意,所谓因祸得福不过如此。

    他放下水杯,走去窗户那儿拉上窗帘,那窗帘垂坠感不错,还匀称地间隔出漂亮的竖褶,内里是一层柔软的白纱帘,纱帘色泽接近未加工的无纺布,样子却比原料漂亮千百倍。

    想不到这东西还能做口罩。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拿起手机打给乌山脚下那座工厂的副总。

    俩人就病毒的事儿互相嘘寒问暖一阵,后切入主题时那副总愣了愣:“你还要订?你这批货不是都没送出去么?压货压太多你不怕有风险?”

    简昆爽朗道:“实话跟您说吧,最近口罩不是紧缺么,李哥有门路给介绍了两个缺货的厂,我打算先把手里的货销出去,新订一批再往先前那几家公司送。”他说着笑起来,“像您手下这样的大工厂,这一阵也忙坏了吧,是不是也加班加点往口罩厂送货来着?”

    只听那副总“哎唷”一声叹息:“我们厂的货都是供普通家居类用的,做衣服还行,做哪门子医疗产品啊,根本达不到人那标准,他给你介绍做口罩的?是不是正规厂家?他们验过货么?要是验了还过了,那你可得再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后的简昆觉得自己蠢毙了,章玥和电视里的新闻都提醒过他过滤标准的事儿,他怎么就没能反应过来。

    转念又一想,李佳融八成也被蒙在鼓里,如果只是为了害他亏本,没道理提出从中抽掉百分之二十的事儿,更何况俩人并无过节,他没有立场撒这慌来陷害他。

    然后他给李佳融去了个电话。

    谁知李佳融听明来意后并不在乎,只强调:“刚你那小兄弟把价都谈好了,我可是看在朋友的面儿上退让了一半儿,你这会儿又跟我说这,什么意思?还想压价?不至于吧?哥找着挣钱的好门路都不忘带上你,你也替哥考虑考虑啊,就当给你侄子送份见面礼,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哥照样儿不会忘记你。”

    简昆沉默几秒,问他:“李哥您知道这事儿?”

    李佳融刚才听他说了半天,就像没听一样,反问他:“什么事儿?”

    简昆:“咱这货不达标的事儿。”

    “不知道啊。”李佳融说,“知道不知道重要么,达不达标轮不着咱操心,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清楚,那口罩厂不比咱更清楚?他都敢要,你有什么不敢给的,就算东窗事发,查谁也查不到你啊,你就一破卖布的,哪知道什么达标不达标,你懂我意思么?不耽误挣钱就行。”

    “可要是不合格的口罩流通出去,扩大感染不说,严重了还会死人。”

    李佳融听笑了:“谁不死啊,走个路摔一跤还可能摔出脑溢血呢,你能怪路么?”

    简昆没说话。

    李佳融收了笑:“什么意思啊?做还是不做?那头可都等着呢啊。”

    “不做。”简昆几乎没犹豫。

    李佳融沉默几秒:“要我说你生意做不大呢,格局还是太小,规规矩矩也不是不能挣钱,但要想挣大钱,除非你祖辈儿传给你,不干点儿投机倒把那就只能做梦了,梦里啥也有。”

    他等着简昆给反应,但简昆没什么反应。

    他又开口:“你平时挺活一人,怎么这时候犯轴呢?你也不想想,这么多年咱国/家什么时候的传染病能传到这地步?又是封路又是封城的,你就不怕那些货砸你手里了?就算最后能卖出去,因为这事儿,成交也不一定是这价了,你为了这活儿不是把你那车都抵押出去了么,你真想落个血本无归?”

    血本无归?他本就赤身而来,怕什么血本无归。不就是穷么,他简昆打小就没富过,更没什么怕的。

    他虽不是什么拯救黎民于水火的盖世英雄,却也有自己的做人准则。他心中那道带刃的光不一定是最锋利的,但只要释放一点儿,黑暗就会减少一点儿。

    第49章 嫂子好

    李佳融说的话就像他人一样浮夸, 带着点儿自以为聪慧实则很缺德的自信,但有一点他倒没说错,这场疾病的传染程度前所未有地扩大。

    高速封闭并非终极手段, 它仅是一道开胃菜。

    李佳融清空货的消息传来时, 简昆和刘岩正坐在仓库里的小马扎上喝酒。他俩为这批货在本市连跑了几天,一点儿门路没有,倒是见证了街边的饭店越关越多。俩人跑累了, 又难找开门的饭店,于是汇集在了仓库, 为响应号召,他俩还搬了个小马扎放中间, 科学间隔出一段距离。

    那马扎上还放着几包锅巴和薯片。

    刘岩把口罩扒到下巴上, 仰头灌下一口二锅头:“一夜赚了好几十万, 这老小子到处嘚瑟, 现在连地上的蚂蚁都知道他的商业天赋。”

    简昆也喝一口二锅头:“是挺有天赋。”

    刘岩又说:“我就等着他什么时候翻船,风高浪大, 淹不死他!”

    简昆笑:“缺不缺德。”

    “哪有他缺德。”刘岩吃了两口锅巴,“咱俩是不是犯冲啊,每回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道命中注定咱俩不能一起挣钱, 得单干?”

    “回头让我妈找人算一下。”他又说。

    简昆没理他,一边喝酒一边刷着短视频,十个视频有十个都是关于病情。其中一个是关于大学生滞留在本地的事儿,各路交通陆续关闭,那几个学生回不了家, 又因人已离校也无法再返校, 突然就变成了漂泊的孤魂野鬼, 没个落脚之处。

    简昆刷过了,又返回去,停留在那个页面好一阵。

    “干嘛,你想收留他们?”刘岩随口一问。

    简昆收了手机站起来。

    “不是吧,我就随口一说。”刘岩搓了搓手指头也站起来。

    简昆看一眼堆成山的布料:“租金交了货出不去,看着心烦,还不如借给他们用,减轻心理负担。”

    “你的减负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刘岩道,“关键咱也没地儿啊,人来了货放哪儿?”

    简昆朝屋外抬了抬下巴:“弄点儿出来放外面不就完了,找张油布一遮挡,下雨下雪也不怕。”

    “您还考虑得挺周全。”刘岩说罢就要跟着他去。

    简昆:“你不是要单干么?”

    “对对对,单干,从不跟着你开始!”他说完又回去坐下了。

    简昆走到门口又说:“吃完打扫一下,请人来也得有个样儿,别弄太脏了。”

    “不扫,从拒绝你开始。”刘岩又说。

    简昆没理他,走了。

    刘岩吃完锅巴哼着小曲从墙角拿了笤帚开始打扫。

    简昆把这个决定说给章玥时她正提了一袋子菜往家走。

    章玥夸他:“干得漂亮!”

    简昆:“都是学生么,我身为家属,应当向章老师看齐,发光发热,为社会/主义/接班人做贡献。”又问她,“你怎么买这么多菜?”

    章玥道:“现在外面都买不着,这是统一安排的,定时定点采购,好几天才一回,不多买点儿囤着,我和你狗儿子吃什么啊。”

    简昆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去南市了,封就封吧,和你们在一起,封多久都不是事儿。”

    章玥:“哪那么多早知道啊,早知道我还不进修了呢,来了一天课没听上,白来。”

    那口罩似乎戴得时间长了,她说话时喷出的热气致鼻翼处的罩面轻微塌陷。

    简昆问她:“你还有口罩么?”

    “有,黎杰专门送来的。”她说着看了看屏幕,“别酸啊,人带着老婆一起来的。”

    简昆:“就酸,我都没有老婆带。”

    章玥笑着说他幼稚。

    “口罩勤换啊,不够了再问黎杰要。”他又说。

    章玥笑出声:“要不要脸啊。”

    “那有什么,回头再感谢他就行了。”他想了想,“我再给鑫哥打个电话,让他关照关照。”

    “挺关照了。”章玥说,“昨天牛老师还让他送来吃的。”

    “……比我好啊,老薛赶巧到他丈母娘家去了,路一封回不来了,我这儿就剩一个刘岩浆,这货刚才还闹着要单干。”

    “单干?他单身还行,单干可做不到。”

    简昆笑:“聊他干嘛啊,我孤家寡人、孤苦伶仃、没人疼没人爱,你也不可怜可怜我。”

    “有我爱你还不够啊?”她已到家,从狗笼里捞起小狗儿,“还有望望。”

    他看了看屏幕里的狗:“小东西吃胖了。”又说,“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有它陪着你是不是很不寂寞?”

    “太不寂寞了,不是尿就是拉,现在这情况又不能带出去遛,还好每天消毒,不然家里都臭死了。”章玥说,“这爸爸就是好当啊,什么也没干,再见面了就直接能收获一只成熟的狗子。”

    “怨我呢?”简昆笑得露出白牙,“这也怨不着我,你跟它解释解释,爸得挣钱给它买狗粮,名牌狗粮!别人家狗子有的它都会有,咱家的狗子不能比别的狗子差!”

    章玥:“就你贫。”

    漂泊的学生们是下午到的,共七个,戴着口罩拖着行李箱站成一排。

    简昆发言:“别客气啊,在这儿踏实住着。”又说,“但这儿条件不好,没暖气,晚上你们穿着棉衣棉裤睡吧,里面很多无纺布,随便拆几包垫在地上,能坐能躺,还能当被子盖,就是有点味儿,不过特殊情况么,相信大家也能克服。”

    经章玥潜移默化,他最后一句话还挺有老师样儿。

    其中一个学生留着寸头,戴一副眼镜,有些激动地看着简昆:“谢谢哥,我们有地方住就很感激了,要不是您我们还不知道要流浪到什么时候。”

    说罢捧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对着简昆“咔咔”一顿拍。

    “干嘛呢这是。”简昆指着他,“别拍,再拍揍你啊。”

    他话狠,但脸上带笑,几个学生也不怕他。

    另一个头戴防寒耳罩的女孩儿说:“哥你别紧张,他是新闻系的,学生记者,在我们校刊发表过好几回文章呢,日报上也常有他的名字,标准的笔杆子,您好人做好事,让他给您宣传宣传。”

    旁边的刘岩清了清嗓子:“那个……大家随意啊,就当自己家……我叫刘岩,你们叫我哥就行……我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七个学生哗哗鼓掌。

    先前那新闻系学生又举着相机对着刘岩一顿猛拍。

    刘岩扭脖子:“拍左脸,我左脸比较帅。”

    氛围随即更加轻松,大伙儿都笑了。

    进屋前简昆又问:“你们有人抽烟吗?”

    戴着包头帽的一男孩儿又高又瘦,笑着道:“哥您太客气了,我抽烟没瘾,不是每天都抽,隔一天抽两根也行的。”

    “戒了啊。”简昆说,“戒不了也得忍着,这是仓库,见火就着,烧了东西不打紧,烧着人怎么办啊。”

    另一个穿长靴的女孩儿小声训他:“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他边说边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简昆,“哥这给你,我绝不会在这儿抽一口烟。”

    另一个看着就很活泼的学生拍马屁:“哥你这防范意识相当高明啊。”

    简昆:“哥为这事儿蹲过大牢,能不高明么,血的教训知道么。”

    他又进步了,再也不对那段往事藏着掖着,只是他也没料到有一天会毫不避讳地主动提起这事儿。

    跟前七个人露出七张错愕的脸。

    新闻系学生干笑两声:“哥你开玩笑吧,你可真会开玩笑。”

    “没开玩笑。”他道,“蹲过一年,多的也不细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总之,消除火灾隐患、构筑平安社会,知道么。”

    七颗头点头如捣蒜。

    新闻系学生暗爽,坐过牢的社会边缘人士经洗心革面、于特殊时刻救助无家可归的大学生,这是什么轰动社会的正能量新闻,这一趟太值了。

    天擦黑时刘岩和几个男生从路口搬回几箱啤酒和泡面。

    一帮人围坐一个圈儿,吃的都摆在中间。

    刘岩从兜里掏出几支体温计说:“刚路口执勤的说了啊,明儿起不让流窜了,咱的人都得待在这儿,安排做那什么酸,跟别的地儿一样,拿一根棍儿往嗓子眼儿捅,每人都得来一下,还得量体温,要登记的。”

    一女生发愁道:“啊?不让出去,那咱以后只能吃这泡面了吗?”

    另一个男生说:“那不至于,我们的事儿都上了热搜了,政/府会特别关照,执勤那小哥说了,会有人定期送吃的来。”

    简昆问:“你们学校不是早就放假了么,别人都回家了,怎么就你们几个滞留在这儿了?”

    新闻系那学生叫赵文兴,他道:“那会儿刚爆发,我就想着多拍点儿新闻素材,结果越待越晚,待到现在就回不去了。”

    另外几个有的是因为学生会的事儿,有的是研究课题,还有的是兼职家教。

    “都是人才啊。”他说。

    赵文兴说:“我们票都买好了,临时被通知走不了,本来打算住酒店的,但是因为各种限制,酒店全满,没满的又太贵了,根本住不起,要不是你们,我们都打算睡桥洞了。”

    正聊着,先前那个瘦高个儿开了罐啤酒递给穿靴子的女生,又拿了一桶泡好的面递过去。

    最活泼的那个道:“他俩搞对象呢。”

    简昆笑着:“看出来了。”又说,“羡慕啊。”

    一同学道:“哥你这么帅没女朋友吗?”

    “哥这么帅当然有女朋友。”他边说边拿起手机给章玥打视频,接通后又把视频对着一帮人,“来,跟嫂子打个招呼。”

    一帮人对着视频挥手:“嫂子好!”

    第50章 奔赴

    章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简昆拿着手机走到墙角边, 和她说了带人到仓库的经过,又聊起足不出户且每天量体温的措施。

    章玥道:“南市也开始了,城区之间都焊了挡板, 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又说, “俩小时前隔壁小区刚拉走一个疑似病例,那幢楼被贴了封条,还有专人看守, 连买菜的那么一小会儿时间都不让出来了。”

    哪知这话才说完不到一小时,章玥忽然接到通知, 因那疑似病例于两天前到他们楼里探望过朋友,所以这幢楼有风险, 她们也被封了。

    小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崩塌式地战兢, 有人追根溯源地谩骂, 一时间人心惶惶,连向来镇定的章玥心里也突然没了底。

    简昆在电话里问她:“你这两天出去过吗?”

    “没有。”她道, “就今天上午出去买菜了。”

    “回去消毒了吗?”

    “消了,出门前后都消毒了。”

    “那没事儿,别担心。”他说, “你待在家里还安全, 没病就不用治,要真有点儿什么你们也是重点关注对象,会及时得到治疗,心态一定要好,有些癌症病人不就是么, 心态好了还痊愈了, 我这儿附近也有一个确诊的, 人还在医院呢,到现在他家人都没事儿,这事儿不是百分百的中招……”

    他口中说着没事儿,但明显比平时絮叨。

    章玥突然叫他:“简昆。”

    “嗯?”

    “我很想你。”

    “……”

    简昆顿时爪心挠肝,迫切想和她见面。

    再挂了电话他就不怎么高兴了,正吸溜着泡面的赵文兴问他怎么了。

    “你嫂子住的那栋楼被封了。”他说。

    大伙儿顿了顿,都有点儿茫然。

    刘岩道:“她们那楼里有人确诊?”

    简昆:“没有,确诊的人住隔壁小区,那人确诊前去过她们楼里。”

    “那没事儿。”刘岩松了口气,“最近好些地方都这样,封几天就放开了,没啥事儿,别担心。”

    他沿着墙根走了几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去趟南市?”

    “啊,哥你开玩笑吧。”一学生道,“这节骨眼儿谁准你去啊。”

    “所以我说有没有什么办法?”他道,“你们帮我想想办法。”

    另一个学生说:“还真挺难办,这关头,马路上散个步都能被锁定,还去南市,怎么去啊。”

    “……要不趁天黑大家伙儿都睡了再去?”

    “骑车去。”

    又一个紧着道:“骑电动车去。”

    “电动车不行,上哪儿充电去啊。”

    “自行车也不行,抛锚了怎么办,而且从这儿骑到南市,两条腿得骑废喽。”

    戴耳罩的姑娘想了想:“……那走路更不行了吧。”

    “……”

    戴帽子的男生说:“哥你还是别冒这个险了,和组织作对就是犯罪,会被抓的。”

    赵文兴扶了扶眼镜道:“也不一定,要都不让出门,那大家伙儿吃什么,那些搞运输的总要上路,路口那执勤的小哥刚才不也说过,会有人专门给咱送吃的来,人家是怎么出来的?”

    另一个道:“你的意思是让哥去搭顺风车?谁让你搭啊,这不扯淡么。”

    穿长靴的姑娘猛然想到什么,激动地一拍手:“志愿者!哥你去当志愿者,我一在南市读书的同学中午刚给我转发了消息,说是南市最近有点儿严重,需要各地的医护和志愿者前去支援。”

    办法就这么定下,简昆当即就在网上找到组织报了名。

    两天后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穿着厚棉衣戴着白口罩的简昆坐上了开往南市的大货车。

    原本志愿者们都被安排乘坐大巴车,但中华民族在大危难时刻向来具有超凡凝聚力,南市需要人的事儿经网上一宣传,志愿者报名人数众多,临了居然超员了,人数和车座不匹配,简昆这才主动提出随货车走。

    开货车的是位近四十的大哥,身材挺胖,笑起来挺和善。换挡杆后面缺了盖儿的扶手箱里立着个灌满茶水的大杯子。

    他拧开杯子喝了口热茶,又指指简昆脚下空的矿泉水瓶:“路上没地儿尿,用这啊。”

    简昆说成。

    师傅问他多大了,他报了年龄。

    “你这样出来当志愿者你家人放心?”他戴好了口罩道。

    简昆:“我女朋友在南市。”

    “难怪。”师傅笑了一下,“都安排好了?”

    “没。”他道,“本来想去她那小区,但大伙儿谁都不挑,都是分哪儿去哪儿,我就觉得我这觉悟还是太低,分哪儿去哪儿吧,先干活,其他的再说。”

    “这觉悟还低啊。”

    “我对象是人民教师,该有的觉悟还是要有的。”

    他精神洋溢着自信,从未有过的坦荡充实。他身无分文,穷到顶点,和当初电厂那个穷小子没什么分别,却一心只想奔赴他的爱人,再也不犹疑徘徊。

    师傅和他聊得投机,到南市时反手从椅背上摸出个黑色塑料袋:“这是发给我们的药,给你一盒。”

    简昆说不用。

    师傅道:“这药缺的紧,花钱都买不上,专门发给跑一线的,我还有,这你拿去吧。”

    简昆说:“那我更不能要了,您要用不上,留给家人也行啊。”

    “我家人都在外地,路不通,快递也停了,他们也用不上。”他说,“我儿子和你一样大,我都一两年没看见他了,看见你就想起他,这节骨眼儿谁也不容易,保重身体才能保护家人,拿去吧。”

    他便不再客气,对师傅道:“谢了啊哥。”

    他们被分成几组,人员全部分完简昆也没听到章玥所住的小区名。

    他去问那牵头的,那人说:“那地方前天就有一批人已经入驻了,用不着咱们。”

    简昆点点头。

    那人又说:“不过你这组离那儿近,就在那小区对面,隔一条马路,怎么,那小区有你认识的人?”

    间隔一条马路,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笑着冲那人道:“我女朋友被困在那儿了。”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

    真工作的时候挺难熬,那套穿戴复杂的防护服外面不能再套外套,他里头穿了件毛衫,户外搬货时挺冷,往屋里送东西时又热得汗流浃背,全身都密不透风,很不舒服,把菜送到第二幢楼时他脑袋前的透明面屏都聚起了水汽。

    间歇时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跟前往马路对面看了看。章玥接到电话时正在收拾屋子,听他说来了南市讶异极了。

    “你怎么来的?”

    “昆儿哥自有办法。”

    章玥:“你现在在哪?”

    他在电话那头不知道干什么,过了会儿才道:“你去卧室。”

    章玥去了卧室。

    “马路对面有个蓝色棚子看见了么?”

    “看见了,你在那?”

    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那棚子旁边的围栏上站了一人,其实离得远,并不能直接看清人影,只因为那人影抗了面红色旗帜来回摇晃,倒衬得他那身白色防护服格外显眼。

    “我看见了。”章玥激动道,“天哪,你来当志愿者了。”

    “嗯。”简昆轻巧地说,“运气不错,刚好被分到这儿,要不然我还得再想想办法。”

    “看见了吧?”他问章玥。

    “嗯。”

    “别害怕,昆儿哥一直在。”他又说。

    “嗯,不怕。”章玥顿了顿,“你做好防护。”

    “放心吧。”简昆道,“这一趟要待好几天,不出意外的话我都在这儿服务了,你每天都能看见我。”

    章玥刚说了个好,简昆身后就有人叫他,他匆匆挂了电话,跳下围栏时没留神,手机滑了出去,屏幕给摔了个稀碎,再也亮不起来。

    他又借了个手机和章玥说了这事儿,电话是不能随时打了,俩人约定好每天上午十点都以这种方式见个面。

    连续三天,简昆准时爬上围栏挥舞红旗,章玥心中暖洋洋,回头一看业主群才知道他被人拍了视频。

    业主1011【这个大白每天都在这儿挥旗帜】

    业主 1304【真可爱】

    业主1056【前有大白跳舞,后有大白扬旗,他们那么辛苦都还在想办法鼓舞我们,我们有什么抗不过去的,加油!必胜!向奋斗在一线的大白致敬!】

    业主1234【向奋斗在一线的大白致敬!】

    业主1310【向奋斗在一线的大白致敬!】

    ……

    到了晚上,视频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和简昆一组的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小伙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他道:“哥你实火啊。”

    简昆说:“小意思。”

    小伙儿又说:“可惜太远了,看不清是你。”

    “得亏远了点儿,近了就没这事儿了。”他说着想起来,“明天你还在这儿?”

    小伙儿道:“嗯,你被分去城西了?”

    这几天控制得还不错,这边不需要这么多人,就分了一批人去城西支援。

    简昆说是,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一黑色塑料袋捆绑的东西:“托你个事儿,明天把这个捎给马路对面那小区,再让那边的志愿者帮个忙,捎给1203,姓章,消过好几回毒了,没什么问题。”

    小伙儿好奇:“谁啊?”

    简昆:“我女朋友。”

    小伙儿笑:“那肯定得捎,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去城西的车已经发动了,忽然有一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追上来。

    “谁叫简昆?”她口气挺着急。

    简昆抬手示意:“我。”

    “这是刘娟托我带给你的。”她递给他一个胶带包裹的不透明塑料盒。

    简昆纳闷:“刘娟是谁?”

    “我同事,第三人民医院护士。”

    “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不认识。”

    这人看着他:“简单的简,昆仑的昆?”

    简昆点头。

    “那就没错,刘娟说这东西是都华社区的王主任托给她的,也不是王主任给的,是都华小区1103……还是1203来,总之是那小区一住户托我们给你的,说是给了你你就明白,昨天晚上我就带回来了,但那会儿太晚了就没来找你,还好今天赶上了。”

    简昆接过盒子:“谢谢啊。”

    这人挺急,匆匆说了声不客气就下车了。

    那盒子被喷了不少酒精,胶带都变得滑腻,他拆开胶带,盒子里是一塑料袋,又拆开塑料袋,里面是两沓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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