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红袖标指的“去处”是死亡。


    直面这种事情,说不震撼是不可能的。但祈夭现在实在是累极,残余的体力只够他体味出微微的苦涩。


    话说回来,夜晚时候的心跳好像并不会很明显。祈夭确信自己刚经历了异常难忘的一晚,但他对自己深长的呼吸或剧烈的心跳并没留有什么印象。


    不像此时,车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血腥味还没蔓延至车上,但在座的各位都是狠角儿,加上祈夭似是似非的弦外之音,不难联想到什么。


    唐忆安回头瞥了眼祈夭,目光中满是思量,他随即戳了戳艾奥的小臂。


    “行,走起。”艾奥回道。


    太阳醒来,风也醒来,浮尘贴近地面,橙闪闪的,海一样波澜。


    吉普车载着一段沉甸甸的静默向远驶去。乘客们没围绕十字架,也没有诵读超度经文,没有鲜花,没有纸钱,没有墓碑。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休息,唐忆安的右眼眼底一片红,左眼倒黑白分明。哦对,怪不得,左边那只已经替换成机械义眼了。


    一旦上路,就无需人类再操作什么。艾奥设置好自动驾驶,右手轻挨着方向盘,肚子不时地叫起来,他挠挠头,好险没人注意到。


    粗糙的大手在方向盘上摩挲,并不用劲儿,皮革只起了些小毛刺。艾奥道:“等回去了,我请大家伙儿吃饭。”


    冬青和夏威尔只用定时更换能源砖,闻言便自知没他们什么事,更不作声。唐忆安撇去一眼,心里敞亮得很,“吃什么?”


    “没想好。”


    唐忆安顺溜接话:“小少爷想吃什么?”


    一阵静默,前排两人纷纷转头,目光如炬。


    祈夭:“?”


    “什么…问我吗?”


    唐忆安笑嘻嘻仰着脖子,鼻腔里轻哼一声答应。


    “啊,大概不能跟二位一起了,”祈夭歉意地摆摆手,“我们仨中途就下。”


    何况,他太久没真正意义上的“吃饭”了,不可能第一顿上来就吃大鱼大肉,如果去,势必要扫别人的兴致。


    “噢…是,差点忘了,”艾奥叹一声,“那下次吧,咱留个联系方式?”


    夏威尔替祈夭拒绝道:“这不合规。”


    任务过程中禁止私联。


    “哥们,联盟本来就不守规矩,要按照规章制度走,咱们都得死百八十遍了。”艾奥有些不满,“你们机器要守死规矩,人可不用。”


    “好吧…”夏威尔半张着嘴,找不出能予以反驳的地方,只好嘟囔,“真不公平。”


    冬青怕再起冲突,目光扫过去:“夏威尔。”


    夏威尔一耸肩,作无辜状。唐忆安目视前方,看着沙丘,虽然在回怼,语气却温和:


    “有什么不公平的?机器违规会被报废,人要是安安分分按规矩走也活不长久,咱们都只有一条活路。”


    艾奥咂嘴:“别说的那么惨,唐。”


    “所以——我说盾哥,那顿饭没了主角,我还能蹭上么?”


    艾奥一努嘴,“瞧这话说的,咱俩把小祈那份一块儿吃出来,少不了你的!有功夫就好好想想吃什么吧。”


    唐忆安拨弄头发,似乎没太大兴趣,话音寥寥,“那我想想,可得好好宰你一笔。”


    艾奥嗤笑:“出息!”


    祈夭突然出声:“有车来了。”


    “少爷,我们老百姓没有特权,都是共用一个车道的,遇见别的车是正常现象...”艾奥解释了一半,直直瞥到大卡车的车牌,话音一转,“靠,全体趴下!隐蔽!”


    祈夭坐后排正中间,身前无遮掩,脚下是突起,无处可藏。


    在玻璃炸裂开的瞬间,夏威尔一把把他拉到脚下,子弹穿透前座溅到夏威尔身上,副驾驶座中皮革包裹的绒毛挣出来,在空中乱扬,子弹噼里啪啦叫唤。


    祈夭抬头上望,尽管夏威尔已经俯下身子尽量减少暴露面积,他双肩处光滑的铁皮还是无可避免地凹进去。小坑红热生烟,高密度的子弹持续扫射,上半个机体变得崎岖。


    “夏威尔…”


    “闭嘴,别动!”


    不知怎么的,这一凶,直接叫人鼻头一酸。近来的害怕、惊异、委屈都死鱼一样浮上来。


    这不是件好事,尤其对于祈夭来说,人生近十八载,他从没有过一股脑想起这么多事情的时候。


    这样奢侈的回忆给他一种人们去世前的走马灯的感觉。


    祈夭边流泪边皱眉,泪珠不如子弹多,他哆嗦着被淹没。


    怕啊,都到这步了,不能死在这儿啊。


    祈夭蜷在地上,掐紫大腿。疼痛让他足矣忽视大滴大滴涌出的泪珠,在金属声和心跳声中注意到其他信息,前排两人正切切察察:


    “操他娘的,唐,是修罗会。”


    唐忆安冷笑:“看到了,冲着我来的。”


    艾奥转头瞪眼,“我可没向外透露任务信息!”


    “没怀疑你,艾奥。”唐忆安断了口气,“是我自己说出去的。那天正巧看见他们在打听我的动向,哈,也真看得起我,报酬真不少,我寻思着给老婆赚最后一笔金…”


    艾奥怒吼:“你个耙耳朵!要钱不要命的,疯了你了!”


    “好吧,实际上,我确实疯的差不多了。不过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只要不死在清道夫手里,一切都好。”


    “你!你…”艾奥如鲠在喉,粗气打颤。


    “哈…这是我给自己选的死法。”唐忆安左眼迸出异常明亮的光,如火如荼,“伙计,你这车,找我老婆要赔偿费去吧。不过你欠我的那顿饭可别跟我老婆吃,否则我从地里爬上来也要找你!”


    “咔哒”一声,车门解锁。


    艾奥展臂去拉他:“诶、唐忆安,你别冲动——!”


    “唐!!”


    招摇的黑发撞开门去,郊域的大风呼呼刮进来,祈夭好不容易捋清的思路又被拉扯成一团。


    唐忆安的声音遥远,顺风而来:“来吧——我唐某人就在这,杀我、杀我啊!看看我能拉几个杂碎陪葬!”


    【aiming——shoot!】


    车上的枪林弹雨果然停歇,降雨地区转移,只圈定在车外那个孤独的身影周围。


    艾奥挺身坐直,身上的玻璃碴子落下去,映出无数个艾奥。


    隔着布满裂纹和孔洞的前玻璃,他亲眼看着唐忆安冲进敌人的包围圈,被大盾和长枪的海洋吞噬。那人影消失在热/兵/器和机械体中,最终只好从枪口的朝向判断他的位置。


    夏威尔也直起腰观望,却不让祈夭出来。左手按着他脑袋,右手轻勾一下,抹去少年脸上可怜的泪水。


    “不哭。”


    夏威尔见手底下的人没动静,不由得低头关照几眼。祈夭乖巧蹲着,单调地直视前方,似乎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模糊视线中无序平铺着闪光,它们密密麻麻躺在车底——好熟悉的玻璃碎啊——噢,河底也有的。


    这么的…锐利,又刺眼。


    “真他妈服了。”艾奥说。


    他难为着脸,一副要哭的样子,“我真他妈服了,干嘛不好好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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