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飘挂,万事万物在雨里被洗净,显示出它本来的色彩,呈现出一副崭新的情状。
萧正仪徐徐行在廊下,足够宽阔的廊檐可以确保不会有任何雨星儿溅在人身上,她身后跟着两名鹿一样轻盈灵巧的女孩子。因为公主身边还没有十分得用的大宫女,一些与公主相关的大事还需得她出面,譬如接引伴读到明光殿。
这两位女郎就是目前确定下来的、来自郑王两家的、公主的伴读。
高门贵女们在幼时便常被家人带着出没于各种宴会“刷脸”,彼此即使不熟识也是认得的。王仙露与郑凛一般年纪,一起玩过几次,两家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二人算是朋友。
她们跟着萧正仪穿梭在宫廊上,脊背净直,委地的裙尾平缓地随之经行、辗转。
贵族的礼仪使得她们不会有多余的询问,即使刻下她们心中藏着忐忑不安,并且这份不安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拉长。
入宫前她们都听说过有关公主的风言风语,并且这些传闻在她们父辈或祖辈那里得到证实,即公主痴傻,不能言行什么的。
无论是对于王仙露还是郑凛来说,给傻子做伴读是件荒谬至极的事,即便做伴读是皇家恩典。她们可以想象再出席什么文会或宴会,素来与她们不睦的女郎们定会用这件事来笑话她们。
因此她们是不情愿入宫做这个伴读的。
然而她们既然享受了家族带来的优裕生活,便要肩负起对家族的责任,在此时这份责任则具象化为不许抗旨以免给家族带来麻烦。
不过哪怕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是恼怒的,她们的外在却不会将这份心绪泄露分毫。她们依旧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展现出白鹤一样的情态来彰显她们的体面。
而她们的心无可避免地顺从年纪幻想起公主的形象。
出身于高门望族,她们从未亲眼见过傻子。对于傻子的了解只停留在书本,或是口口相传中。
这会儿她们将自己知道的傻子特征贴在公主身上,便想象出一个目光呆滞、流着涎水、又哭又笑、五官扭曲、黏黏糊糊的公主。
这样的公主让二人不禁打了个寒噤,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面色白了几分。两人下意识交换了个眼神,知道是想一块儿去了。
萧正仪不知身后事情,很喜欢接待这样的名门贵女。她们从不多言以保持姿态,不必费心周旋。享受了片刻安宁,她还是要出言提点两句:“两位女郎。”
王仙露与郑凛本就惴惴,突然被点名,均吓了一跳,而后齐声应道:“萧尚书。”脆生生的真好听。
萧正仪回头冲两人安抚性地一笑,顿了脚步,等二人一左一右跟上后才温和道:“女郎们不必紧张,公主是很好相处的人。”
王仙露与郑凛觉得她这是在哄她们安心呢,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却不肯信。
虽然她们将心事藏得很好,可是在萧正仪眼里,她们还都是小孩子,浅白得一眼就能让人看穿。所谓眼见为实,公主究竟如何,她两个见上一眼就知道了。
萧正仪继续道:“公主并没有什么忌讳,只是身体不大好,与公主玩耍时别忘了公主不能言行这一点就好。”
王仙露与郑凛认真记在心里。
她们穿行在伞影檐阴之下,在一片寂然中到达明光殿。徐徐而行中,在这里,她们看到年轻的宫女披蓑衣戴斗笠地蹲在花圃里顶着风雨侍弄花草,看到高大的宫女坐在廊下做木工,看到文秀的宫女隔窗裁衣……她看到了她们向着她们友善地笑笑。
萧正仪重新走在前方带领两人,踏过门槛。
一入殿门,殿外的雨鸣声顿时如同隔着一层什么,殿内一片安和。殿中飘着清清淡淡的白檀香味儿,除了洒扫的宫女,并没有见着其他人影。依稀能听到内间传来的女子读书声,吐字清晰规整,低缓悠扬,远远的叫人听不太分明。
王仙露与郑凛在殿中站定,不自觉地被这读书声吸引,听了几句便听出来这是在读《大学》呢!
萧正仪看了眼殿中的刻漏,低声对二人道:“两位女郎请先坐下歇息会儿吧,正巧撞上公主听书的时辰了,要等一等。”她说着支使人来为她们斟茶,又端了合小孩儿口味的点心。
王仙露和郑凛面对面坐下,抱起茶盏静静等待,胡乱想着明光殿中究竟是谁在读书。听萧尚书刚才说这是公主听书的时辰,想来《大学》是念给公主听的。可是公主怎么听得懂?这真不是在对牛弹琴吗?
让人稍微心安的是这里没有想象中孩子的哭叫声。
许是有客来至,又或是本就到了休息的时间,在她们吃了小半盏茶后,读书声便停止了。萧正仪略等片刻向内间去,两人坐在殿中等待。
少顷,圆春手持书卷从房中出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道:“两位女郎久等了,公主就在里面,请随我来。”
两人同时站起,搁下茶盏,忐忑重新席卷而来,怀着一颗不安的心跟随她向内走去。
圆春顺手将帘帷打起,潮湿的风顿时穿堂而过,使得王仙露与郑凛的裙摆轻轻漾开。她们跟着走时低头看了眼被风吹动的裙角,再抬起头时已进入内间。
适才坐着裁衣宫女的窗下已换了人,猫一样的女孩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新闯入她“领地”的两人。尽管她是坐着,但因为高筑的榻和王仙露与郑凛未长成的身量,看人是居高临下的。
只是对视这一眼,王仙露和郑凛就意识到流言都是虚传。
公主的眼里没有半分呆滞或蒙昧,她的眼睛像是一汪静湖,沉静的目光是澹澹的湖水。
二人没想到公主并不呆傻,倒为自己虽未眼见先下断定的行为惭愧起来,一时间忘记行礼。还是萧正仪提醒一声,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向公主见礼。
接下来公主如传闻中那样不能言语,向两人打手势:“请起。”因为是很浅显易懂的手势,两个人几乎立刻会意,重新站好。
她们不由想公主尽管不能说话,沟通能力却比一般孩子要强上许多。寻常孩子这个年纪将话说明白都不容易,公主则能用手势让人领略她的意思。
王仙露与郑凛素日都是第一流的女郎,自有自己的倨傲,即使外在表现得十分谦逊,内里却不肯轻易服谁。这会儿因为对公主错判而产生的意外之情使她们难得低头自责片刻,便显得好相处许多。
对于新到来的同龄人,公主没有显示出特别的兴趣,就像拥有新的宫女伺候或是拥有一只鹦鹉时那样,无所谓的样子。
但她没有立刻冷落两位女郎,以她的年纪她竟然仿似明白“伴读”的含义以及该如何对待她们。
公主温和地请她们坐下并用手势询问:“你们识字吗?”圆春在一旁充当翻译,向两人翻译公主手势的内容。
王仙露与郑凛落座并点头:“认得的。”家族教育使得她们很早就接受了启蒙,莫说识字了,就是适才圆春读的《大学》她们也能够讲一讲。
公主发出请求:“在夫子来之前,请教我识字吧。”她打手势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郑凛和王仙露一愣,不知道答不答应,便看向萧正仪。
萧正仪微笑着,没有给出指引,让她们自行决断。
两个人对视一眼,最终轻轻颔首。从惊讶之中脱离,她们很快恢复了应有的思考能力。大家族的女郎自小就培养起,想事情从不拘泥于毫厘。她们没忘自己入宫是做伴读的,公主要她们教认字,她们没有不从的道理。
公主得到了她们的应承,投桃报李地表示:“以后请一起用饭吧。”
“是。”公主似乎也并没有留给她们拒绝的余地。
公主转头看向方夏,不需要手势的指示,方夏已然会意地出列,对二人道:“住处已经备下,女郎们随我来吧。”
椅子还没坐热,两人重新起身,跟随方夏离开。这倒给人缓冲的时机,对于毫不痴傻的公主,她们还没想好该怎么相处。原本已经做好哄傻小孩儿的准备了,现在显然用不上。
王仙露和郑凛都认出来,方夏就是适才对窗裁衣的宫女。她们跟着她刚从殿中出来,便遇着适才在花圃里侍弄花草的片冬。
片冬抱花入室,花朵上还缀着新鲜的雨珠儿,蓬勃生机扑面而来。她抱着鲜花向两人行了一礼,很鲜活的:“见过两位女郎。”和她怀中花一般生机盎然。
王仙露两个还没见过这样……活泼的宫女,哪怕是她们家中,侍女也必然是要规规矩矩,不能有半分逾越。就连笑也有讲究,没谁的脸上能够无端端地显示出笑容。只有主人展颜,下人们才能趁机陪着笑笑。
方夏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笑嗔道:“还不快去换衣裳,穿的和渔夫一样,叫女郎们笑话。”
片冬吐了吐舌头答了声是,向廊下做木活的点秋去:“秋姐,帮我拿下花,我将蓑衣取了。”
点秋用帕子将手擦干净,轻轻地接过她满怀的花。她手掌有蒲扇大小,一捧花到她手中成了一小束。
王仙露与郑凛齐齐回头看了眼两名宫女,更觉得这里的宫女都很奇怪。她们身上没有传统的秩序感,反倒有着天长草长的鲜明性格。而规矩往往要求下人们不许有自己的个性。
可是说主弱仆强却也不像。公主虽然年幼,然而方才在明光殿中那一点时间里足够她们看清公主是能够做主的,就连皇上身边的萧正仪都肯听她的,很将她当一回事。
因领头的是方夏而不是萧正仪,两个人不少。王仙露想了想,没能按捺住好奇心轻声开口:“方夏姑娘。”
方夏抿嘴一笑:“女郎叫我方夏就好。”
王仙露改口:“方夏,公主平日里也是这么……”她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公主。
郑凛跟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想到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公主。
倒是方夏替二人补上空缺:“早慧。”
她拎了拎唇角,继续道:“公主不仅不如外界传得那样痴傻,她甚至极早慧。”
她以骄傲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后冷静了些,告知她们:“女郎与公主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王仙露轻轻地舔了下嘴唇,心想不止如此,她还想说的是公主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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