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皇上预料的那样,给公主请夫子是件难事。历代皇子公主的老师都不止一人,通常兼取各学派之人相互补足,以教授更加全面的知识。而到目前为止,公主的第一位夫子还没有着落。
总之刻板与偏见很难消除,公主痴傻这回事经过风传刻印在每个人心中,加上大部分臣子的确亲眼目睹了公主四岁不能言行这回事更是做实了这一点。哪怕皇上如今金口玉言表示公主并不是傻子,群臣根本不信。
若给一位傻子公主做夫子,当然名声全无。是以皇上问遍心中适合给公主做夫子的臣子,都找了各种借口推脱。皇上也不好勉强,勉强一个不尽心尽力的夫子教学也没什么意思。也有想要走捷径来尝试走公主这条路的人,向皇上自告奋勇表示愿为公主夫子,这样的夫子皇上是看不上的。
臣子们行不通,皇上派人请大儒去了,还没回信,成与不成尚且不知。
倒是公主与伴读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因太原公主渥宠于上,身为伴读,王仙露与郑凛也有幸沾得一分君恩。傍晚时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置于桌案之上照明,免去灯油之气,无烛焰而有冷光,风雅实用。
就着光亮,郑凛跪坐在案前临字。她在家时养成了傍晚练字的习惯,到宫中也坚持下来。每每习字时,她总能静下心来整理思绪,与其说是在练字,更是在练心。
王仙露在案前借光观书,背靠桌案随意坐着,目光却未在书页停留,而是停驻在房间中某随意的、不具名的一点。她神思游移,心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手里的书卷成了摆设。待回过神,她索性将书一合,坐着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郑凛。
王仙露的目光存在感太强,半身的影翳打在桌上,郑凛无法忽视,无可奈何地抬起眼来。她一言不发,眼里则是明晃晃地询问:“做什么?”
王仙露将书放在桌上,双手搭在书上,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看?”她声音虽小,语气中那股兴奋劲儿却压抑不住。
郑凛将笔搁下,知道她问的什么,却佯装不知:“看什么?”
王仙露眼微眯:“当然是看她呀!”
郑凛抿了抿嘴:“她。”
一顿,她垂眼瞧着桌上的字帖道:“你我怎能对她妄加评判?”一副谨言慎行的小大人模样。
王仙露没因为她的警示而失去兴致,继续兴致勃勃的:“错了!我父亲还有你祖父都错了!向来的权威也有错误的一日,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事情吗?”
郑凛明白她兴奋的来源了。权威者往往说一不二,绝不允许任何异议存在。打破权威者的绝对权威,使他们认识到自己错了,如同暂时性地打破身上的枷锁,是件值得人激动到颤抖的事。
尊贵如她们,也始终有上一层权威压在头上。她们无法反对家族的安排入宫,这就是权威的体现。而家族的头上也有一层权威,即皇权。以己之身与权威对抗绝无可能,只是暂时看到权威的小小动摇就已经很让人满意。
王仙露想的并不深远,只是觉得父亲事事都对,家中谁都要听他的,难得见他出错且不是什么要紧的大错,足够让人产生看热闹的快乐。
她轻快地讲述起自己的快乐:“父亲如果知道她能够过目不忘——这消息由我来告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他总是更相信他自己。只有他亲眼见识了她过目不忘,他才肯相信自己错了。不知道父亲哪一日才能见识到呢?”何止她父亲,文武百官都固执己见,真想看到他们得知公主非但不傻还极聪明后惊掉下巴的模样。
郑凛没有共享来自于王仙露的这份快乐,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王仙露忽地坐直,凑近了她,翘起唇角道:“你其实也很高兴吧。”
郑凛将她推得远了些承认:“公主并不痴傻,我自然高兴。”
王仙露看着她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我一直在注意你。自入宫起,你便格外在意萧尚书,你有鸿鹄之志,想做下一个萧尚书,是不是?”
郑凛顿时看向王仙露,目光如电。她心中不免掀起波澜,没想到王仙露平日想法有些天马行空,心思却很细腻。
做女官是她隐秘的愿望,自从有萧尚书这个先例,她便一直暗暗努力想要做下一个萧尚书,大夏的下一个女官,纵然萧尚书并不能算入官员之列。
王仙露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忙道:“我不会同别人说起!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嘛……好了,我绝不会多嘴。”她想果真是武将世家出身,动不动就吓唬人,好粗鲁。
见郑凛面色稍霁,王仙露才敢接着说:“公主小小年纪颖悟不群,侍奉这样的主公,说不定你我日后也能成为下一个萧尚书呢?”
郑凛被她“主公”这样的说辞逗笑,因为太过离谱,一个小女孩哪能称得上主公?何况公主虽然聪颖非凡,依旧口不能言,哑巴如何能做主公?进步的是公主如今能勉强扶着东西站上小会儿,如此下去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健步如飞了。
郑凛心中遗憾又佩服,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公主能说话,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就好了,陛下再没有其它儿女……”总之这里也没第三个人,她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希望。
王仙露品了品她这话,明白过来意思,立刻为她话中胆大包天含义而震惊:“你们武将世家的人真是大胆,怎么敢想!”
她没留神表达出文臣对武将的偏见,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该说郑凛初生牛犊好,还是说她已经打算将自己灭口,在她面前如此直白说出大逆不道的想法。她竟然有着公主继位,女皇继续当政的设想……
尽管郑王两家并没有插手皇上的后宫之事,但她们的父辈祖辈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皇上一定会诞下太子,而后由太子即位。
郑凛听到她发虚的喝斥,点到为止地轻轻一笑:“我乱说的。公主会说话么?还有,公主姓赵。”
王仙露尚且沉浸在郑凛假想的震撼之中,盯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最后重重的一声叹息!
真是妄想!偏偏这种妄想十分扰人心智,叫她不住惦记。
郑凛瞧了眼犹自苦恼的王仙露,暗怪自己失言,凝眸想着其它来搅她注意:“你不觉得她不仅聪明吗?”
王仙露瞥她一眼,收回目光,再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怏怏地坐回自己脚后跟上,哼道:“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这个了……”但她还是的确很想与郑凛聊一聊公主的,于是改口,“我也觉得她不仅聪明,你不觉得她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吗?我四岁的时候一被逗就哭呢,绝不像她这样冷静。如果我父亲来逗她玩,我想她只会用她沉静无比的眼神看着他,叫他十分尴尬。”
郑凛想了想说:“大约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总是要成熟一些。”
王仙露觉得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又感觉四岁的孩子能成熟到哪去,总之乱糟糟的。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可惜了。”具体可惜在哪里又很难言明,就是很可惜。
见王仙露注意力被转移,郑凛心头一松,生出些隐秘的得意,故作平淡道:“好了,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我们该过去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起身。
王仙露跟着起来,瞧了眼桌上浑然飞墨的碑帖,眼中闪过一丝慧黠:“你的宏伟愿景,我记得的。”
郑凛便知道自己转移话题没能成功,得意又散了。但她想王仙露会为她保密的,因为她刚刚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心潮澎湃。
白檀香的风中,郑凛与王仙露一齐到了正殿。
殿中正在摆膳,公主则在江好满含忧切的目光下抓着把杆练习行走——说是行走不如说是挪动更为贴切。
这是件枯燥而辛苦的事,公主却认真地重复一程又一程,而成果是十分不明显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进步。
王仙露与郑凛在这时并不拘于作为公主的观众,可以随意走动,做什么都行。
王仙露觉得公主有趣,爱观察她,便坐在一旁观赏兼监护。公主若要摔倒她就会第一时间伸出手臂去接她,不过江好要比她快上许多,一把就把公主捞起来了。她则在一旁长舒口气,庆幸公主没有跌倒。这时她微妙地体悟到家中长辈的心情,很想溺爱地同公主说:“这么辛苦还练什么?歇一歇吧。”她在家读书时母亲就常这样,可见让人生出一种当妈之感只需要一个让人感到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
郑凛则坐在公主习字的桌前察阅公主的练字成果,对于不够规则的字形她会在一旁写出不合格之处,并附上规整的写法。公主学习神速,头一日学的字第二日就不会忘记,只是写的还不太好,但态度可嘉,练得很足,让她都忍不住想向公主说少练一些也使得。不过严格使然,她盼着公主更加优秀,于是狠下心来。
晚膳摆好,圆春叫道:“公主,可以用饭了。”
公主这才停下练习,去桌前吃饭。她完全没有“终于能休息片刻”的放松,依旧是平常的面无表情。她很少有什么表情,不是出于不近人情的冷若冰霜,而是对一切都无所谓。说的更不客气些,她似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公主用勺子慢慢舀着碗里的甜汤来喝,轻缓地眨动着眼睛。圆桌上偶尔有圆春夹菜时活跃气氛的几声玩笑,以及王仙露与郑凛很给面子的轻笑声。公主则是圆桌上最沉默的人,但每个人的心绪都被她一举一动所牵动。人们总会不自觉地瞧她两眼,再飞速地收回目光。
她脊背笔直,咀嚼无声,就像真正的公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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