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赵延勋嘴唇翕动,眸光熄灭复燃,反反复复。
“唉,这把刀此去经年,还是老了。不过,它不负使命,淬炼了杀不死的后人。承景,你在某种意义上,出师了。”
场面安静了一瞬,然后我在所有人刻骨铭心的注目下,面沉似水地回以一礼。
“师父谬赞,刀老人未然,承景只是运气使然。”
我猜想我一定唇色苍白,因为我还未从那一式遍体的冷意中挣脱。
“承景如今的刀法,阴阳可游,生生不息,不日大成。”
得赵延勋断言定论,我如果承受的起?我慌忙从反噬的情绪中抽离,却望见赵延勋一个摆手。
“无妨,尽在不言中,你终会也总会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过,你似乎并不甚在意此刻。”
呼吸几个起伏,我这才出声。
“不是不在意,是彷徨于自己还没有完全驾驭的底气。”
赵延勋淡淡笑着道。
“心急无益,封神之式尚免不了开端与推演。”
我淬着野心的眼光再难掩藏,我直勾勾地深深望进赵延勋眼底,语意笃定道。
“那么我要封神榜上,有它。”
赵延勋笑眯眯地颔首。
“哦?那么承景可想好,威震四海的名字?”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霜降。”
赵延勋抚着长须定定看着我。
“至诚者,如愿以偿。”
我没有再说话,但是我和赵延勋之间气息不可抑制地流转周身,生人勿近。那是我刻意隐去的是,秘而不宣的野心。
张怀民的笑僵在脸上,目及我,他强颜欢笑了一下,笑意分明不达眼底。我额角隐隐跳动,深感不妙,压太子一头,我活腻了。
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我瞅见宋睿辰对我剑眉微扬,仪态万方,与山色难分。还是赵延勋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涌流。
“好,可见大家并未懈怠,择日我再来查验。”
比起普通老师的威压,赵延勋虽然有与生俱来的气压,但聆听他的敲打,不会听着听着低眉顺眼,而是丝丝入理,自发目视。
赵延勋踏着尽染的层林而去,把我们和上已柳梢的月色留在身后。
裴林望了望张怀民的面色,识趣地退下了。宋睿辰不合时宜地立在原地,我突兀咳了咳,可平时的一点即通他却置若罔闻。
我缓缓叹了一口气,无奈开口。
“睿辰,我和殿下先走一步。”
宋睿辰不为所动,正色道。
“月色宜人,这样走掉,岂不辜负?不如我们相与步于中庭,殿下以为如何?”
我听觉头皮发麻,握着刀柄的手蓦地发凉。张怀民阴郁的目光晃了晃,幽深的眼瞳闪着寒凉,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答非所问。
“睿辰,党争和结党,你可有真知灼见?”
宋睿辰拢手。
“臣位卑浅陋,不敢议论朝政。”
张怀民闷笑一声。
“不必拘束,只是私以为。”
宋睿辰目光明明灭灭半晌,才悠然道。
“臣以为,党争有益,结党有害。”
张怀民神色晦暗不明,但还是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宋睿辰顿了顿,声似流水,一泄如注。
“党争之下,天子居中调节,皇权稳定,国泰民安。此为有益。结党营私,抱团抗衡皇权,混淆视听,腐败滋生,此为有害。”
宋睿辰说完,并不抬头,一副听太子发落的作态。我有些恼,但更多的是自责与无力。我深知他的苦心,否则他遗世独立,何必与张怀民交集,以至于低头。
我急急上前,张口欲言,张怀民却轻掀眼皮,傲慢而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睿辰。
“我倒与睿辰见解不同,我以为,二者皆可有益。”
宋睿辰保持着叉手行礼的姿势,却难以言喻的不卑不亢。张怀民瞥了一眼不发一言的张怀民,语带嘲讽地自顾自道。
“结党若为公,为抵抗营私者,有何不可?结党若与天子,可抗群臣,不失攻讦。”
张怀民波澜不惊。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殿下言之有理。”
我旁观他们的你试我探,深以为然。他们谁对谁错,未必。可能都对,都错,或者没有对错。看似是反派的张怀民喜怒无常有之,喜怒难辨,有之。可是他不复杂,这深宫复杂。而比皇家更复杂的,更万劫不复的,是东宫。
没有巅峰的权力,却早早被放置在凌绝顶上,任其自谋。我可以理解他的扭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幸存者,只不过他是出身优越的那一个。
当今圣上有三个儿子,大皇子张怀民无疑占他心中极大权重,二皇子幼年失恃,寄养在皇后即张怀民母亲膝下,为皇后是瞻,且稍显懦弱,并无大谋,自然也没有什么水花,不足为患,但文采斐然;三皇子为贵妃所出,也是极为出挑的,断不可小觑,不过资历尚浅,现镇守边疆。
可是我毕竟身处国家下一班接手权力中心的新生翘楚武将云集的所在,风言风语我还是有所耳闻的,贵妃恩宠依旧,天子爱屋及乌,时常照拂三皇子,所以三皇子在边疆的根基渐稳,实权在握,慢慢发展了自己的势力,甚至传言在往回蔓延。
捕风捉影亦或是渐有端倪,大皇子的地位虽说不上岌岌可危,却隐有动摇的趋势。只不过皇后深不可测,岿然不动的坐镇,三皇子一方的势力才不敢蠢蠢欲动。
可这风平浪静和谐共处只是假象,血风腥雨,只是还没到上演的时机。
但这逐鹿之战,恐怕是在所难免的。自古无情帝王家,哪怕两个儿子都在心尖,也不得不承认,能坐在那把椅子上的,必须经过踩着他人甚至是手足的尸体加冕的洗礼,毕竟,他也曾经这样走来,是感情有限的人。
所以,最后亲手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可能只会作壁上观罢了,甚至是饶有兴趣也难说。
对他来说,那是权力更迭的代价,在他自己的稳坐钓鱼台为前提下,失败者死不足惜。
这样的人,一旦他有一股执念,逆他者亡。
所以,毫无悬念地,张怀民继承了这样的习性,他缓缓低下头,面色不痛不痒向宋睿辰耳语一阵。
宋睿辰眉眼一凛,嘴角的肌肉牵扯地绷直,他顺势看了看目含询问的我,肃穆而隐忍,却还是无声地叹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自知地向着张怀民低下头,嗫嚅着道。
“殿下,钟离不是有意的。”
张怀民却怒极反笑似的,反问我。
“有意什么?”
我观他眼色,瑟缩道。
“不该忤逆您。”
他忍俊不禁。
“你自己的本事,怎么还冒犯到我了呢?”
我近乎哽咽着答到。
“我不该蹬鼻子上脸在您…诶?”
我诧异地抬头向张怀民看去,他说什么?他这是,不生气了?看着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混沌模样,他揉了揉我的头笑叹道。
“有将如此,我又何求啊?这是我的福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感觉泰山压顶一般,世界观崩塌了,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眼里漾出的,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我心里酸涩,涨涨的难过。他不是不生气了,是根本没有啊。
我…我。情急之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天旋地转,我看着张怀民慵懒的笑意,失了神。阳光打在他的睫羽上,森森抖落下的碎光,暖融融地落在我的颊上,细细痒痒。
无暇想什么渺远的心思,我只知道,我现在,有两个战友了。
当我再见到宋睿辰时,他只是一如既往松快地笑着说。
“来啦。”
心知张怀民对我的宽容,却不意味着他对宋睿辰的忍让。
因为宋睿辰,至今没有任何表示,或者直白的说,是他不站队。而即便是其他师父手下的弟子,也俨然划分出了几个阵营,没有明确界限,却不约而同地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几方势力就此兴起。
我所归属的,无疑是食物链的顶端,太子为屏障,可以说,今非昔比,只有示好的,没有敢得罪的。
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滋味吗,我一边哭笑不得一边悲从中来。
那么宋睿辰呢?他习惯了无依无靠,可是这次呢,他还能选择单枪匹马吗?
诚如张怀民所言,党争是驭下之术,是大多数人的进身之阶。
除却孤臣或是托孤之陈臣,所有人都紧密相连。可是,哪怕宋睿辰一心孤臣,视挡路者为眼中钉的弄权儿们,能容忍他的片叶不沾身吗?他会不会,被悄无声息斩杀在路上?
胡思乱想的空档,他已经行至眼前。他言笑晏晏的样子那么明媚,不像个武将,倒像个文臣。这样的温文面容一点一点地破碎在日光里,破碎在我眼底,恍惚下一秒,就要随风飘散。
我紧咬下唇,何必悲观如此?宋睿辰崭露头角有目共睹,他虽讷于言,却敏于思。想必雕虫小技似的陷害,他体察后便可驾轻就熟了。
世事难料,也许我涉世不深的缘故,我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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