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又一轮的筛选之下,人物脉络开始定型。前朝几个权势滔天的大臣世家的子弟气定神闲地建立了自己的班底,唯张怀民马首是瞻,高枕无忧。
对于我,名义上的苏家长子苏承景,兼之太子新信,堪称完美履历,仅次于东宫权利中心的存在,也被当仁不让地拉进了权力星罗棋布,此起彼伏的阵营。
利益聚沙成塔,权力坚不可摧,众神归位后,宋睿辰的孤零零就显得像冬日光秃秃而摇摇欲坠的枝桠,那么显眼,或者说,扎眼。
找茬的不速之客,没想到,来得这么岁不我与。
在择出精锐后,师承各处的济济人才齐聚一堂。一年光景一晃而过,我已经逐渐构建起自己的体系,与稳扎稳打地积土成山,不择细流齐头并进,愈发得张怀民看重。
宋睿辰的板正也肉眼可见的改观,症结所在,乃是心房。
他的意气渐入行云流水的佳境,我大感宽慰,武家者,万不可为心病所困宥,否则其势难成。
至于我的顶头上司张怀民以及几近是平级同僚的裴林,他们总是平稳地匀速飞升,这种控制力与隐忍度,是东宫经年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有道是武见人心,显其生平,不可复刻,只可沿袭。适者生存,始终是动态的过程,一旦息止,就是后来者居上。
所以,一轮又一轮的淘汰制还在紧锣密鼓地继续着,季度考核,年度考核,精力不足者,火中取栗;框架不稳者,缘木求鱼。最终的答案是,死无葬身之所。
而我,就是在争分夺秒与这两大致命弱点作抗争。以奇招制胜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拖曳着随时可能濒临崩溃的防御也绝非长久之计。
我们这一批人,就是奔着四年后的大选去的,对我来说,要么朝登天子堂,要么暮归镜中花,我有且只有一次机会,我没有强大的家庭背景兜底,我只剩下我自己。
盛大的物竞天择后的安逸稍纵即逝,我们迎来了第一次季度考核,而每一次,都将在我们的履历表上算数。我看了看散开又聚拢的人群,摇了摇头,还是一言不发地向张怀民走去。
比起吴家长子的黑压压的一众跟随者,张怀民身边只有我和裴林,以及骁勇善战的高干子弟—霍执。
霍家本是文官世家,却偏偏有这么个开天辟地,惊天动地的武痴。
不是夸大,当年北征狄族局面是擦枪走火,箭在弦上。但时机未到,况且北狄也没心思和瑾国耗下去,他们内部生了矛盾,而瑾国粮草未到,于是天子派霍执为使臣去和谈,拖延时间,以求长远的谋划。
这是一桩公私对半的试炼,只要能谈个大差不差,达到及格线,按霍家的份量,至少授予霍执个大学士。
可是天降武才,说是歪打正着,不如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两方相谈正欢时,瑾国的一个偏将与敌营里应外合,猛然倒戈,篡了兵权,势均力敌的谈判桌陡然被掀翻,形式急转直下,北狄一下撕破了伪善的脸目。
原以为的胜券在握是对方处心积虑的诱敌深入,并且显然早已摸清了底细,算准了霍执的权重,瑾国的谈判使团是又惊又怒。
唯独霍执是喜愠不形于色,恍若身处山野心如止水。
但见他云淡风轻地在对方百官的团团包围之中饮了一口茶。营帐外得了消息的各将领也是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毕竟双方按照约定,文臣进帐,武将听候。
但是敌众我寡,现在千里之外又是狼烟再起,对我方极为不利,仿佛定局,只是时间问题。
危机时刻,他的平淡激怒了洋洋得意的对方。
本以为可以探囊取物,挟霍执以令先锋的北狄为首者放松了下来,舒舒然地走到霍执身旁,居高临下地长篇大论,大肆嘲弄个瑾国上下,说到兴头上,正欲卑劣地上手羞辱,却不料急变陡生。
面色始终平和的霍执一个反手利刀出袖,未待众人看清,那狂妄之徒就已经沦为了人质。
接下来的谈判十分平顺,对方是等同于参知政事级别的官员,并且是部落里的上层贵族,与王血脉相连。
北狄咬牙切齿地杀了叛变的偏将,交还了兵权,签订了条约。按兵不动,兵不血刃,而决胜千里之外,霍执是也。
自此他的名字便传遍朝野,无人不言此子可堪重任,兀自出师,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出手成章。
更难得的是,他不急不躁,没有接受直升的殊荣,而是来到了这里,细细打磨。他不位于赵家门下,是因为他师从他处,为既定的关门弟子。他的利落的一个反手,足见功底深厚,关节在他的书画老师。他的家书虽然是书画的集大成者,却也是个不见山水,不露身手的宗师。
如此人生,他怎么不会是太子的门客。
那么,我忽上心头,裴林,霍执,我,谁会是太子的,第一顺位?
“宋睿辰?不过如此。你占赵老师的名额久矣,倒是心安理得。”
来人的嬉皮笑脸在一声令下后顷刻切换成冷峻的面容,随着剑刃抵肩滑开,嘴角勾起了诡异的弧度,贴身擦过宋睿辰凛然的刀锋。宋睿辰按耐许久,还是闷哼一声,虚汗瞬时布满了额角。
我眉眼一凛,心里一惊,什么手段,竟能杀人于无形?
张怀民啧啧两声,这么多年,可算等到李逾江的后人了。
我眉峰倏然拔高,惊呼。
“李家?”
至此,众神归位。苏家的暴虐,赵家的气韵,张家的深沉,霍师的冷冽,以及李家的无迹可寻。
我弱弱地吸气,所以,以小见大,这不再是个人战,幸存者守护派系势力,绵延门户气息。
那么我呢,恨之入骨的苏家,我要为他而战吗?
无暇他顾,宋睿辰又一次长喘,然后是,一口瘀血。
我受到召唤般站起,而宋睿辰也宿命般地望向我。第一次,是带着心流波澜的,茫然的,感应般,看向我,看向另一个自己。
我一捋马尾,抛开世俗的条条框框,什么阵营划分,什么权利归属,什么为君效劳,什么门派林立,我只知道,袖手旁观同类的凌迟,我也会死去。
发狠一抓钟离刀,刀背划过地面,尖声而鸣,我提气恨铁不成钢地吼道。
“宋睿辰你给我清醒点,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李家重内力,你拘泥于一招一式只会落得下下风!不要去想下一步要怎么走,因为他的内力可以随心所欲的收放,你的漏洞,无处遁藏!这样消耗气力无异于以卵击石,正中他下怀,你需要化被动为主动,随风而动!”
那个李家的后人生猛的很,与此我输出了一堆的同时,他一边谛听一边继续左右击打宋睿辰,甚至递给我一个不要多管闲事的警告眼色,我熟视无睹,只是死死盯住宋睿辰狼狈躲闪的身形沉重地喘息着。
他一个脱力之下仍显轻巧的旋身,化刀为剑,与对方直面交锋,两柄剑好似绸带曼舞轻歌,又如双龙戏水出渊,是同归于尽的缠绵,是鱼死网破的默然。
我知道,他听懂我的话了。
欺身而进的一式气吞山河的倒勾擒拿,生生逼退了对方仗力欺人的气焰。我心下叫好,呼吸总算平缓些。
可是未等我凝神,对方一往无后的一剑不偏分毫,直取宋睿辰脖颈。
这是要下死手?我惶然之下,刀振出声,恰逢风起,似乎潜龙在渊,呜呜咽咽,困受搁浅。
宋睿辰也是反应不及,堪堪避开,剑过留痕,衣袂见血。
赵延勋也皱眉高呼,叫停了这已变味,丧失人情的一轮。我连忙上前询问状况,宋睿辰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下半场,他是真的没有把握了。难道真的前途未卜吗?
只因宋睿辰师承所谓草莽,症结积重难返,不如那个李氏,没有见过各路的刀剑遵循,就终究不得翻身?可是如果天道如此,我的酬勤,又算什么?
与我朝夕相处的伙伴,都已知晓我的身份,却又不得不佯装不知,因为事实还需掩藏,还见不得光。我走过来漫漫其艰辛兮,从来没有凭借苏家的外力,甚至底子都是拔地而起。
可是,我不还是,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
所以,别碰上我,我会不留情面地告诉你,没有不行。
我眼前忽然浮现起那一日天光炫目张怀民横刀劈来的风声,心绪流转,恍如隔世。猛然一击。我又一振刀,只是方才是无意识的,而如今,我要力挽狂澜,局面排山倒,再一次画地成图。
我立刀迎风,轻声唤他。
“宋睿辰,你看我。”
宋睿辰闻言两眼空空地看向我,我别过头,忽视他丧失经年的死寂,兀自纵刀,和风而鸣。今天的节气,是霜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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