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芫紧紧地将画筒抱在胸前,蹲身在地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握着自己仅有的骨头,在凌冽的风中瑟瑟发抖地淋着寒凉的冬雨。
小成子递过来一把伞,遮在了林芫的头上,“这位姑娘,你还是先回家吧,别在这里等着我们王爷了。我们王爷素来是个软硬不吃的。”
林芫闻言缓缓抬头,纤秾的睫毛挂着水珠,秋水一般的眸直愣愣地盯着小陈子,那模样可怜极了,她涩声道:“我家去不得,早就莫得家了。”
这却是用扬州话在作答了。
小成子一听,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忙也漏了乡音,“姑娘,你是扬州人?”
林芫有些愣住了,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清亮,“是呢,公公有何贵干?”
小成子想要说些什么,却想起方才王爷的态度,终于还是只摇了摇头,“姑娘,你还是先回去吧,你这样站在王府大门口,不一会儿便会有王府侍卫将你赶走。”
林芫却讷讷地道:“公公,你是不是也是扬州人啊?”
小成子一楞。
林芫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小成子,油纸伞滴落的雨珠打在她倔强扬起的下颌上,她轻言细语道:“我听出你的口音了,我是石埠镇的,你是哪里的啊?”
“石埠镇吗?”小成子鼻子一酸,她透过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女子,似乎看到了那一年冬天,他裹着一件单薄掉絮的棉袄被他爹送进了宫时,自己那个那个才刚会走路的阿妹歪歪扭扭地小跑到他面前,在朱红色的宫门前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阿哥不走,阿哥不走。”
她若是活下来了,如今也该这么大了吧。
林芫眼中满是天真,继续问道:“没想到在京城,还能遇到家乡人,也不知公公来了京城几年了?”
小成子收回目光,捏着拳头沉默了一阵,而后仰头看了眼乌压压的天幕,完全没有要停雨的意思,这才道:“也罢,我多年不曾见到家乡人了,今日就例外帮你一次。”
林芫这才送了一口气,等小成子转过身后,她无声勾唇,明亮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狡黠。
扬州城各个地方的土话,外地人听去都大差不差,但他们自己却能听出镇和镇,甚至村和村的不同来。林芫养父母所在的林家村,离石埠镇并不远,口音相近,是以小成子一开口,她便听了出来,并谎称自己是石埠镇的人。
林芫素来不喜欢说谎,但为了救出贾世珍及柳昭昭,她也顾不上这些了。这些年,在渡月馆,若非她和世珍、昭昭互相扶持着,怎么过得这般惬意,三姐妹更是有着义结金兰的情分,为了救出她们,她什么事都愿意做,何况是撒一个小小的谎了。
林芫本以为小成子不过是会容许她在王府大门前一只待到晋王回府,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将她带进了王府,看着王府精心布局的错落有致假山园林与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林芫不可置信地道:“小成子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林芫觉得这样叫着亲近,小成子没有反对,她便这样叫了。
小成子现如今冷静下来,也觉着自己方才冲动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晚了,更何况他是真的想帮她,于是他道:“你会跳舞吗?”
林芫愣住。
小成子以为她不会,于是点了点头道:“不会也没关系,你先在这里住下,等太子妃的气消了,不再到处盯着你了,你再出府回去扬州去。”
西苑是王府舞姬所居住的地方,小成子恰好负责替西苑增添舞姬,于是便借机将林芫安排在了西苑。
林芫乖巧点头答是,心里却已经有了谋算。
回扬州是不可能的。若是她回了扬州,还要如何去解救世珍和昭昭?
而靠她自己,是万没有这个能耐救出世珍和昭昭。
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晋王了。
西苑门口,小成子将林芫送到,给她安排了一个小院,并指了一个嬷嬷来侍候,这是西苑的规矩,舞姬虽然地位低微,但是因为时常要在宾客面前表演,是以不可做粗活累活,以免伤了肌肤。
那嬷嬷一见林芫,便屈了屈膝,“老身姓庄,大会儿都叫我庄嬷嬷,从今日起侍候林姑娘,往后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老身。”
林芫也没有客气,等小成子走后,就安排庄嬷嬷替她去准备热水,她要洗澡。她明白,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这幅皮囊,这是她可以绝地反击的唯一机会。
既然准备从晋王这里入手,去搭救世珍和昭昭,便不能这般蓬头垢面下去。
曾经她非常不屑以色侍人,如今却主动有了这样的想法,这让林芫有些难过,但没有办法,为了救出世珍她们,她高低要拼上一回。
庄嬷嬷是个手脚麻利的,没多久便将浴桶里面盛满了热水。林芫没想到的是,庄嬷嬷不仅很快备好了热水,还弄来了一些干花花瓣,洒在泡澡的木桶里。
林芫泡在铺满了花瓣的浴桶里,抬手解下发髻上的翡翠玉簪,那是世珍送给她的。
林芫之前被卖到瘦马馆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养父母的孩子,总以为是家里过不下去了才将她卖掉的,毕竟她离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直到他有一回偷偷跑回家去,想要将自己攒的银子给他们买吃的,才发现自己原来的家已经被搬空了。
林芫以为自己家里生了什么变故,便坐在门槛前抹眼泪,这个时候,隔壁邻居看见了,就过来说,“阿芫啊,你爹娘卖女求荣,不顾你的死活,你还回来干什么?”
林芫当时还反驳道:“阿伯你不要乱说,我娘亲和爹爹卖我一定是有苦衷的,他们还是很疼我的,毕竟我是他们亲生的啊,怎会不喜欢。”
那大伯冷笑一声,“阿芫,你还不知道吧,你不是你爹娘亲生的,你是他们去西夏做生意时,将你从西夏捡回来的……”
离开林家村的时候,林芫将头上的银簪子取了下来,隔着土坯墙扔回了她曾经的家里,这是她那个养母在她十岁时送给她的生辰礼,是一根镀银的簪子。
她披头散发回到了瘦马馆,被敏锐的世珍一眼就发现了端倪,“你不是回家吗?怎么这幅样子回来,你头上的簪子呢。”
林芫摇头哭着拥上了世珍,“世珍,我没有家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世珍拍了拍她的肩膀,“这馆里的女子,谁又不是呢,可我们既然聚在了一起,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世珍当即便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只最漂亮的翡翠簪子,给她亲自簪在头上,“我们阿芫如此美貌,也只有这只簪子才勉强配得上你。”
林芫靠在浴桶中,抬手举着翡翠玉簪,透过这个簪子她仿佛看到了她们从前在瘦马馆的日子,虽然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走,但每个人都十分珍惜当下的快乐,虽然偶尔会有观点的不同而争吵,但总归是其乐融融的。
当时,她甚至在想,若是她去西夏,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那她就重新回到南梁来,和她们两个一起过下半辈子。若是她们嫁人了,她就在她们夫家附近买一个屋子,总之几姐妹不能离太远,至多一碗汤的距离才好。
想到这里,林芫不由得笑出声,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世珍啊世珍,你大仇未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卖去哪里也不知道,你一定不甘心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救回来。还有昭昭,登月湖我落水,我听世珍说,你为了救我,不惜要与我一起去死。你如此待我,我又岂会弃你于不顾呢?你们放心,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定要救出你们。”
京郊一处空置的马场内,陆湛策马骑行了一圈,在马场深处与一个身着戎衣的男子相遇,他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与其并肩而行,“太子春香楼那事,有查出来是谁在背后捣鬼了?”
李副将抬眸望向远处的山峦,眯了眯眼道:“是许汉,汉王府侍卫长许铭的父亲,他买通了春香楼的一个杂役,趁太子喝醉了,将他的钱袋子给偷了。”
“老三?”陆湛黑不见底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竟不是老二?”
皇帝生有五子,除却大皇子在封地,京城共有四子,分别是行二的秦王陆颖,行三的汉王陆绍,行四的晋王陆湛,以及行五的太子陆嵘。三皇子汉王陆绍一向不参与党争,也不曾与太子一党正面起过冲突,反倒是二皇子秦王陆颖屡屡试探晋王的底线。甚至连本次扬州盐商商会一案,虽未确切证据证明秦王有参与进去,但涉案人员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他与这个案子毫不相干,只怕明眼人都不会信。
李副将摇了摇头,递给陆湛一本册子,“这上面记录了,这半年以来,许汉和秦王府管家的来往时间,地点。那许汉是个赌鬼,常年被高利贷追债,许铭早就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而一向没钱的许汉,近日被发现又有了银子出入赌场。”
“这么说是老二嫁祸给老三的?”陆湛淡淡一扫便收回视线,眼里毫无波澜,“既然老二如此苦心,那本王便送他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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