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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崔恒死,前路走好,再会无期◎

    往前走。

    洛婉清听着这话,颤颤抬眼。

    然而雨水润湿睫毛,压得她觉得眼酸。

    往前走,别回头。

    这一路他都是在这么告诉她。

    他将她从扬州带到东都,为她塑骨给她新生。

    将她领进监察司,从头教导。

    为她铺登天路,搭青云台,领她东都一战成名,随她江南找寻真相。

    他一直在告诉她,别回头。

    成为监察司最好的司使,成为手握权力之人,让往事如烟而过,带她重获新生。

    她一直在答应他,一直在他期许之下,努力往前,然而她却被他强硬拖着往前走去这一刻,明白其实不是。

    她走不了。

    她身上都是枷锁,她是因此而来,没有结果她怎么走?

    她爱重这个人,但这只是她人生路上偶然相遇的一场绮梦,这样的美好本不该属于她,可她放不开手,所以总是想要死死纠缠。

    身后打斗声渐小,李归玉似乎已经逃走,崔恒也慢慢放手。

    他一言不发,只将伞给她,从遮雨伞下走出,提步往前。

    洛婉清停住步子,看着他独身走在雨里,往前,走远。

    “崔恒……”

    洛婉清沙哑开口,对方却没有停步。

    他把伞留给她,一人独行向前,却无谓她是否跟上陪伴。

    她忍不住提声:“崔恒!”

    对方终于停下,他静默许久,于长街回头。

    洛婉清看着他,不由得捏紧伞,犹豫许久,才开口:“我是来问赵壮……”

    “第几次?”

    崔恒出声,洛婉清一顿。

    崔恒想了想,似是回忆道:“我记不清了。”

    他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像是海水缓慢又深沉流淌而过:“好像每一次我都在观望,每次我觉得我离你很近,可是李归玉出现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觉。”

    “第一次我在牢狱里看你们,我知道自己是局外人,那时候我介意,可我理解。”

    “第二次琴音盛会,我难过,我愤怒,所以我想介入你的生命,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但第三次、第四次……”

    崔恒声音止住,他把所有情绪压在眼中,所有激动地、炙热地、强烈的情绪都死死压在心里。

    他压过很多次。

    在听他母亲死讯的时候,在天牢一寸一寸折断自己骨头的时候,在青云渡,在刑法场……

    他已经习惯将所有情绪压在面具之下,有时候他自己也忘了真假。

    只是或许这件事太小,又或许此时此刻他只是崔恒,他竟自己有些不愿压,不愿忍。

    他不住质问:“你来找赵壮,找他做什么呢?不过是找他问李归玉是什么人,找他问李归玉是不是有冤情,心怀一丝期待,在想李归玉是不是有自己的苦衷。哪怕只是一点苦衷,你也要奋不顾身,你一刻都等不得,哪怕知道我期待明日,哪怕我一次次让你留下,哪怕成亲在即……”

    “那是假的……”

    “于我是真的!”崔恒骤然提声,洛婉清意外抬眼,崔恒不由得捏起拳头,身体轻颤,“你以为崔恒能陪你多久,你以为我有多少时光?洛婉清,我这一生,”他似觉难堪,却还是开口,“与你或许就只有这一场婚礼。你觉得这是假的……”

    可这就是崔恒的一生。

    他因她来到这个世间,因她留恋这个世间。

    他像是一抹执念,一缕孤魂,能和穿上嫁衣的她拜过天地,就是崔恒最大的幸事,也是谢恒这一生,唯一的颜色。

    可她不给。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任务,以为这就是一场障眼法。

    可她从不知道崔恒对谢恒意味着什么,这场婚礼,于他一生而言,又是怎样的亮色。

    她不知道,她从不知道,可他却甚至怪不了她不知。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找赵壮,为什么不让你问下去,因为我受够了。”

    他定定盯着洛婉清:“我受够李归玉的存在,我受够你羁绊在过去,我怕你会动摇,我希望有一天,哪怕一天,你与他无关。可你做不到,哪怕是一天你都做不到!洛婉清,我不是铁石心肠,我亦肉体凡胎,我会痛苦,会难过,会嫉妒,会……”

    他声音止住,在她竭力压制着的神色间,他再说不出指责,忍耐许久,最终却只剩一句:“我会累。”

    喜欢她这件事,太累了。

    他总以为人世无不可逆转,无不可掌控,却独独在她身上,明白人心无常。

    他竭尽全力,然而她终如顽石。

    他爱她的坚不可摧,又在此刻恨她的不可打磨。

    她永远活在她的世界,她执着于她的目标,她身上被烙下那个叫江少言的钢印,她便一直捂着它,仍伤口溃烂发腐都不让人触碰。

    他难堪闭眼,心知自己失态,转身欲走:“先回去休息吧,我累……”

    “可它就是假的。”

    洛婉清声音清明,崔恒不愿多说,只道:“我不想与你再争论,先回……”

    “我想要真的。”

    崔恒一顿,他缓缓抬眼,看着站在雨里的人。

    洛婉清死死捏着伞柄,平静道:“我没有骗你,我在往前走,我一直努力往前走,你当我找赵壮是因为我放不下李归玉?”

    洛婉清看着他,轻轻摇头,有些艰涩开口:“不,恰恰相反。我找赵壮,是因为我在放下。如果是过去,是在你我初遇,我不会去问赵壮,我只会在今夜——或者是在鸳鸯生死阵,在更早,就不择手段、不留余手杀了他,因为我足够恨。可我遇到张九然,遇到你,我没有办法再单纯恨下去。我的恨被消弭,我的苦难被治愈,我开始想要未来。就算我怕——可我还是想往前走。”

    洛婉清朝着崔恒走过去:“所以我忍不住去问因果,忍不住质疑自己,因为我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张九然,自以为正义,其实作恶多端。我开始期盼未来,我想成为你所愿的司使,为我家、为崔家翻案,帮公子推行他想要的《大夏律》,做很多事,我想有一日,你我都能以自己的名字站在阳光下相见。而那时的我,可以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所以我得追问,我要问他做了什么。而我越问,我越茫然。”

    “我曾经以为他只是贪慕权势,但现在发现不是。我曾经以为他薄情寡义,但现在发现不是。”

    雨伞遮到崔恒头顶,洛婉清仰头看着他:“崔恒,我的感情都是真的。”

    谢恒神色微动,洛婉清克制着所有想要触碰和拥抱的冲动,认真道:“我爱他的时候是真的,恨他的时候亦是真的。所以那些感情都积累在我心里,我与他一起经历太多,他说得不错,纠葛太深,拨之既动,无论是为了什么,我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哪怕我不爱他,只是为了过去的自己,我也得求这个结果。而在此之前……”

    洛婉清声音停下,她看着他,把他一点一点刻在眼里,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招惹你,贪恋你,纠缠你,是我的过错。不过好在,”洛婉清顿了顿,过了片刻后,笑起来,“其实我与你,并不相识。”

    谢恒闻言,他明白她在说什么,慢慢捏起拳头。

    洛婉清凝视着他漂亮的眼,温和道:“我知道崔恒不是你的名字,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脸,我知道在我面前的你是假象,你没有那么温柔,没有那么良善。你能容忍我与李归玉到今日,不是因为你宽容,而是因为,你从来不打算与我有未来。”

    “惜娘……”谢恒心上突生惶恐,他突然不敢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沙哑道,“别说了,我……”

    “崔恒,”她打断他,摇了摇头,“不要对感情低头。”

    谢恒动作一僵,洛婉清认真看着他:“你要的感情,是独一无二,是倾其所有,我一直知道,但我放不了手。但其实我知道,你这样好的人,该遇到你所期盼的人,所以,不要低头。你我这一梦,当醒了。”

    不要忍耐。

    不要难过。

    不要为了感情,低头去将就。

    她的崔恒,该得到的,是这世上最干净、最认真的感情。

    她将伞放到他手里,谢恒一动不动看着她,手指相触那刹,她竭尽全力、逼着自己收手。

    “你做你该做的事,我做我该做的事,”洛婉清笑了笑,似是洒脱,“姻缘牌我留着,能遇到你我很高兴,我永远记得崔恒。如果有一日,我放下了,天高海阔,”洛婉清坚定出声,“我来寻你。”

    “如果没有呢?”谢恒明白她的意思,他死死盯着她,“你要是走不出来呢?”

    “那就走不出来。”

    洛婉清想了想,玩笑道:“其实,如果没有遇到张九然,没有遇到你,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走出来。走不出来也不过就是回到原点,”洛婉清摇摇头,“我不亏。”

    两人没再说话,没有一人舍得开口。

    过了许久,洛婉清终于鼓起勇气,似是玩笑抬起手指,两指相并,学着当初崔恒的模样,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谢恒抬起眼眸,看她含着眼泪,笑着开口:“崔恒,我惟愿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期。”

    说完,她仿佛是怕再多停留一刻,果断收手转身,扶刀前行。

    谢恒立在原地,只觉那祝祷仿佛是灌在他耳里,反复回响。

    长命百岁,万事如期。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这世上,还有人期待他长命百岁。

    谢恒闭上眼睛,嘲讽一笑,感觉钻心地疼。

    其实洛婉清说得没错,本就是美梦一场,他既然是为她而来,她要醒,他便该走。

    就像他对崔衡说的那样,她愿意,他陪她。她不愿,他离开。

    他们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情,他只是为她作陪。

    可如今晨前梦醒,他听着她果断的脚步声,才发现,这场梦里不愿醒的从不是她,而是自己。

    “柳惜娘……”

    他忍不住轻唤。

    然而洛婉清没有停步。

    她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一步一步往外走远,他颤颤开口:“你心里有我吗?”

    洛婉清脚步一顿,她背对着他,艰涩道:“有。”

    “那……”崔恒突然轻声问,“如果我愿意呢?”

    洛婉清疑惑回头,就见崔恒慢慢睁开眼睛,仿佛是做了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如果我真的想和你成亲呢?”

    洛婉清愣在原地,谢恒不自觉绷紧周身肌肉,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

    “卯时之前,听风楼上,昼夜交错,日月为媒。只要你来——”

    谢恒说着,心慢慢沉静下来:“我告诉你我是谁。”

    听着这话,洛婉清心跳一点一点加快。

    谢恒平静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郑重:“以虚假与你相交是我之过,若你是因此忐忑不安,那我可以为你而留。你若心中有我,你来。你若还是放不下过去,我自会死心。如你所言,我要一份全心全意,你若不来,我自有前路,但至此之后,世上再无崔恒。”

    她要他长命百岁,可唯有她能让他愿长命百岁。

    她若愿来,他愿为她戴罪一生,苟活世间。

    只是这些不必让她知晓,他要的感情,从来纯粹唯一。

    不是恩情,不是亏欠,不是怜悯,更无杂质。

    他给与她情,便只想要爱。

    他的眼神太过沉稳笃定,一如他这个人。

    静影沉璧,岳峙渊渟。

    洛婉清愣愣看着这样的崔恒,不敢在此刻随意答话,对方也知她茫然,将手中雨伞朝她一掷而来。

    洛婉清抬手接伞,便见青年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洛婉清疑惑抬眸,就见对方颇为较真纠正:“不是你纠缠我。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强求你,所以不必向我道歉。我心悦你,”他在洛婉清惊讶的眼神慢慢笑起来,终于承认,“比你我想得更多。”

    他对她的喜欢,比她所想,比他所愿,都要多。

    洛婉清愣愣看着他,崔恒不由得笑出声,随即转身回头,往前离开。

    我心悦你。

    洛婉清看着他宛若发光的背影,这一夜近乎枯竭的心脏,仿佛是被温水浸泡盈满。

    她莫名突生几分眼酸,握着他给的雨伞送他远行,熬了许久,终于只是朝他微微欠身道谢。

    无论怎样的情谊,能遇到崔恒,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运。

    等崔恒远走,她整理了片刻心绪,才转身持伞回院。

    回到院中,房间内已经放好嫁衣,她走到衣衫前,闻到上面的血腥味。

    她低头嗅了嗅,血腥味之间夹杂了龙涎香,李归玉应当来过。

    或许是在见她之前。

    洛婉清思索着,自己在黑暗中握着刀坐到摇椅上,静静看着黑暗中的房梁。

    方才那一刻,她差一点就跟着崔恒走了。

    可她知道不能这样。

    她不能每一次,都依靠着崔恒走出来。

    这不是真正走出来,这只是崔恒强行拖着她往前,锁在她身上的锁链,她得自己斩。

    只有她真正斩断,她才有资格去爱人。

    否则不过是一生沉沦在李归玉设给她的沼泽,她自己挣扎就够了,何苦牵连他人?

    摇椅摇摇晃晃,她审问己身。

    她是谁,她从何而来,欲往何处而去。

    她要什么,想做什么。

    她闭上眼睛,听着房间内摇椅的嘎吱声。

    一下,又一下。

    她隐约间仿佛是回到梦里,岭南大雨,她听着夜雨打在窗外树叶上。

    那时候她恨,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她只想将这世间最残忍的手段付诸于李归玉身上,不择手段,只求他的痛苦。

    她每一日想的是他,每一日梦里是他。

    李归玉是她刻在骨血的诅咒,她在十年里,忘却了徇私枉法判决她家人的郑平生,忘却了郑璧月,忘却了逼死她嫂嫂的人,忘却了打死他哥哥的人……

    可她独独记得李归玉。

    那是恨吗?

    那不是,那是被背叛后的爱的化形。

    有多爱有多恨,所以才会所有人都能放下,却独独放不下他。

    所以哪怕死后重来,毁容挫骨,不惜一切代价,她都要来找他,来杀他。

    她清晰记得那种恨意蚀骨的痛苦,她一再告知自己要牢记。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是很难再想起那种感觉了。

    她可以回忆过去,可以在仇恨面前等待,可以冷静探索真相,乃至于,她甚至开始能去想起李归玉的过去,想起他的好,评价他的是非。

    享受长街灯火,目落满夜星辰。

    她害怕吗?

    她怕。

    她一次次被崔恒动摇,一次次忘却苦难,可如果她没有那么恨李归玉,她付出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害怕。

    害怕改变,害怕往前,害怕承认自己过去

    但如果她永远沉溺于过去,她又会失去崔恒。

    她突然有些理解李归玉。

    做下决定那一刻,以为自己可以倾一生以搏。

    可一生太长了

    会犹豫,会贪恋,会在某刻回头,突然怀疑其这一切。

    放下过去不甘,不放下亦不甘。

    如果她去找李归玉,今日她或许就可以杀他,了结一切。

    如果她去找崔恒,今日她或许就会有新生。

    只是她也想不出到底何去何从,只静静坐在摇椅上,闻着房间里崔恒残留的余香,她突然觉得困顿,什么都不想再想。

    她就想好好睡一觉。

    等醒来后,是去杀一个人,还是去爱一个人,醒来后,她或许就知道。

    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睡去。

    窗外雨声淅沥,她睡梦中,兜兜转转,回到当年。

    竹林夜雨,屏风故人。

    她背对着他,在梦里听着夜雨。

    好久好久,直至雨停,过去她梦见这一刻,总是不想离去。然而今天她靠着他,却是开口:“少言。”

    她背对着身后人,轻声开口:“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想走了。”

    屏风后的人没说话,只静静递过一个蚂蚱。

    洛婉清看着那个蚂蚱,喉头微动。

    “小姐,”屏风后的人执着开口,“你走不了。”

    血色从屏风后弥漫而来,洛婉清抬眸看着屏风上的身影,她握紧惜灵,于黑暗中睁开眼睛。

    崔恒。

    那一刻,她脑海中什么都没想。

    她只是本能地、下意识地,想到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出现刹那,她便知道自己的决定。

    如果这世上没有崔恒,她可以不计代价。

    可是,崔恒在等她。

    崔恒在等她。

    想到这一点,她什么都不想再想,起身将惜灵放到案上,快速进净室清洗了一遍自己之后,将暗器药品全部装配好,随后坐到镜前,开始快速涂抹梳妆。

    他们时间不多,卯时他们就要随谢悯生去取崔清平的东西,她要在卯时前赶到,找到崔恒。

    他揭下面具那一刻,才是他们真正的开始。

    仇她要报,可是那已经不是她人生最重要之事了。

    她快速画完一个见状,开始挽发。

    她心如擂鼓,像是刚从牢狱中奔逃而出的雀鸟,振翅高飞向广阔长天。

    只是她刚把发髻挽好,就听门口传来星灵急声:“惜娘!”

    洛婉清诧异回头,便见星灵带伤站在门口。

    她轻轻喘息着,急道:“谢悯然醒了,他去机关枢纽处,方才我接到朱雀使传信,监察司江南道人马已全入密林,如果让他此刻开启机关枢纽……”

    “我知道了。”

    洛婉清打断她,便明白了星灵的意思。

    此刻尚不到卯时,如果打开机关枢纽,流风岛所有阵法全开,监察司江南道所有人马怕都要折在这里。

    洛婉清抬眸看了一眼听风楼,抿紧唇,随后还是起身,一把抓过监察司外衣,冷静道:“你去通知他们,我去拦人!”

    说完,她披上外套,便朝着外面急奔而出。

    洛婉清奔向流风岛枢纽时,听风楼上,谢恒一身红衣金冠,穿着规整,正低头将一只蚂蚱折完。

    雨已经停了许久,空气中带着湿润之意,他将蚂蚱头朝来路方向放在尚带着水渍的长栏上。旁边崔衡手疾眼快,一把捞了过去,翻转在指尖端详着道:“你折这个做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折过一只送她,”谢恒转眸看向远处,“缘起于此,若有结果,请它来见。”

    “当真想好了?”

    崔衡转眸看他:“暴露了身份,你和她便牵扯不清。到时候她在监察司算什么位置,陛下那里怎么护住她,未来怎么不让她守寡,你想过没?”

    “没想过。”

    “那你就敢应下人家?”崔衡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样走一步想三步的人,不怕捅出篓子?”

    “她来不了。”

    谢恒笃定开口。

    崔衡一顿,有些奇怪开口:“你怎么知道?”

    谢恒没有回声。

    崔衡想想,执着追问:“若她就来了呢?”

    谢恒闻言,想了想,眉眼间便有了光彩:“那就是我运气好了。能有这样的运气,”他转眼看向崔衡,“冲动一次又何妨?”

    只是话音刚落,急促脚步声就从楼下传来。

    “司主,崔君烨,”星灵冲上屋顶,急急开口,“谢悯然去了机关枢纽,柳司使一个人去拦人了!”

    听到这话,崔衡脸色骤变,谢恒却似在意料之中。

    “你看,”谢恒平静看着腾空而起的信号弹,“我运气一直不太好。”

    “知道你乌鸦嘴了!”

    崔衡将蚂蚱往他方向一扔,叫上星灵就往外楼下跳去,大声道:“赶紧走啊!”

    三人往前追赶时,洛婉清已经赶到机关枢纽处大门外。

    流风岛机关枢纽位于岛底核心,昨日他们便已经搞清了位置,洛婉清冲到门口,运力提刀,直接一刀劈开大门。

    大门劈开瞬间,迎面就是刀光劈来,洛婉清抬手一挡,一脚将人踹翻。

    被踹的人撞上身后人一路滚翻,洛婉清冲进大门,从楼梯一跃而下,直坠底端。

    刚到半空,白练从下方直袭而上,洛婉清抬手一挽白练,将人猛地一甩,就把王韵之从暗处拽出。

    王韵之足尖一点立于墙上,挽着手中白练,冷声道:“柳惜娘,你别找死。”

    “就凭你,”洛婉清一笑,“不足以让我死。”

    音落瞬间,洛婉清手中烟雾弹猛地炸开,烟雾刺激得众人闭眼,洛婉清在一片雾茫茫中,回忆着之前见过的地图长道,闭眼提刀盲冲!

    她最擅长的就是突围,尽量避免与旁边人交手,全然不管身前身后,所有动作都为突进服务。

    没有一刀多余,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往前。

    不过眨眼之间,她已经冲进长道,等烟雾散去,王韵之脸色急变,厉喝出声:“拦住她!”

    然而如今却已是完全来不及,洛婉清老远看见正在打开一道大门的谢悯然,快步疾冲,高高跃起,朝着对方背后一刀由上而下暴击而落!

    谢悯然察觉身后刀来,当即转身一抓刀锋,朝着洛婉清一掌击去。

    洛婉清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扔起,躲过他一掌之后,便觉掌风爆裂而下,快如急雨。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本能性左右闪躲着谢悯然掌风,被他一路逼退,直到最后旁边侍卫突袭而瞬间,谢悯然同时一掌击来,洛婉清躲闪不及,只来得及用刀一抵,便被谢悯然震飞开去。

    她狠狠砸到地面,谢悯然迅速回头,开始快速在在墙上凸起的浮雕上暗压。

    随着他的动作,周边地面颤动起来,旁边王韵之追上前来,缠住洛婉清,洛婉清见状急喝:“他若开了机关枢纽我们都得死,你们在找死!”

    “那是你死。”

    王韵之白练穿过她身侧,洛婉清一听便明白,谢悯然必定是有其他法子安全撤离。

    但为什么谢悯然会突然醒来?

    他们不是十二个时辰轮换一次吗?如今时间未到,谢悯然怎么醒的?

    只是洛婉清也来不及多想,她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拦住谢悯然。

    但她身边的人的确太多,她一次次爆冲而上,一次次又被拦下来。

    周边地面震动越来越明显,眼看着谢悯然按下最后一键,就听“咔嚓”一声,地面轰隆作响,大门缓缓打开。

    谢悯然眼中露出光彩,提步往前刹那,洛婉清猛地往前一扑,一把就将他拽了回来。

    谢悯然一掌又至,洛婉清转刀拦截,两人你来我往数招,谁都不能往前一步。

    交手不过片刻,外面喧闹声骤响,洛婉清和谢悯然都知是援兵来袭,谢悯然骤然发狠,大喝了一声:“王韵之!”

    王韵之瞬间放弃进攻洛婉清,朝着大门就欲前冲。洛婉清见状一跃上前,谢悯然一掌朝她天灵盖击下,洛婉清大骇旋身,抵住谢悯然掌风刹那,王韵之一跃而入。

    洛婉清呼吸顿止,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一袭红衣急袭而至,猛地拽住王韵之白练,将她一收一甩,狠狠砸在地面。

    王韵之在地面一滚,谢悯然余奢同时一拥而上,将来人团团围住。

    洛婉清惊喜抬头,就见崔恒星灵等人都已经赶到,崔恒一人拦住谢悯然余奢数位高手,星灵拦截着其他侍卫,双方僵持不下,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崔衡过来将角落里的洛婉清扶起,忙道:“你怎么样?”

    洛婉清摇摇头,她靠在墙边,推了一把崔衡:“赶紧去帮忙。”

    崔衡不敢多说,应了一声便冲上前去。

    两边打得难舍难分,谢悯然急着往前,崔恒这边绝不能让他们在卯时之前入内。

    洛婉清按压着胸骨,拿着药瓶快速磕了一颗药进去,提刀往前刹那,她突然见到一袭黑衣从星灵身侧擦肩而入。

    崔恒被余奢谢悯然等人缠住,崔衡被王韵之纠缠,星灵被一干侍卫包围,这人披着斗篷,轻盈从星灵身侧跃入,他动作太快,星灵毫无察觉,洛婉清瞬间反应过来,大喝出声:“拦住他!”

    只是谁都来不及,只有洛婉清足尖一点踩在人肩头急追而上,刀锋朝着对方后背竭力斩下!

    但两人相距太远,这一刀也只够斩开他身后斗篷。

    发冠斗篷应声而裂,对方长发散开,露出一身鲜红喜服,随即急落在不远处一个平台上,在洛婉清上前之前,抬手放手边长柱小桌上一只四脚铁盒上,回眸冷声:“都停下!”

    洛婉清急急落到他不远处圆台,不敢上前,所有人也同时顿住动作,看向大门之中。

    “李归玉!”

    王韵之看见来人,面露喜色,然而只上前一步,就听李归玉大喝:“站住,不然一起死!”

    王韵之一愣,谢悯然皱起眉头,警告出声:“三殿下,你手放错了地方。”

    李归玉没理会,他抬眸看向洛婉清,目光落在她明显画过淡妆的面容上,平静道:“我一直在等你。”

    洛婉清没出声,她提着刀柄,警惕观察着四周。

    这里上方是个半圆屋顶,可以看见屋顶上都是齿轮交错转动,下方平台是一个个小小圆台,圆台用长道相接,镂空之处,可见下方湍急暗流。

    暗流之中明显有一些机关,在水下运转。

    李归玉见她目光在周遭游离,冷声道:“看着我。”

    洛婉清闻言抬眸,便见他一身喜服,书生气的脸被喜服映照得有些艳丽,琥珀色的眼里带了些许疯狂。

    他注视着她,提醒道:“我手下是整个流风岛机关总控,这个盒子一挪,流风岛所有阵法全开,监察司的人上岛了吧?”

    “你也要死。”洛婉清提醒。

    李归玉露出一个艳丽笑容:“我不在意了。”

    “逼死这么多人去争的位置,你不在意?”洛婉清拖着时间,回头想去看崔恒。

    只是她一转头,就听李归玉暴喝:“看着我!”

    “听他的!”

    谢悯然急急开口:“熬到卯时,”谢悯然急道,“卯时再拿那个东西就没事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抬眸看向李归玉:“你想做什么?”

    “小姐,”李归玉静静看着她,却是挤出一个笑容,“今日我好看吗?”

    洛婉清平静看着他,眼中带了几分悲悯:“你我之间不当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李归玉语气满是疲惫,“我知道你不会来,你我早就是死局,除了一死,没有结果。所以我想了好久,”李归玉抬起眼眸,温和看着她,“既然你不来找我,我来找你吧。”

    说着,他朝她伸出手,温柔道:“来,小姐,过来。”

    “不行!”

    崔衡急急出声,他看了一眼旁边谢恒,提醒道:“这个屋子有问题,李归玉站的核心位置只能容纳一个人,再多一个人便会触发机关……”

    “但大家都有救!”谢悯然急喝出声,“死他们两个,其他阵法不会开。”

    “闭嘴吧你个混账玩意儿!”崔衡大骂,“你不找事儿这里谁都不死!”

    “你想我死?”

    洛婉清听着身后人的话,明白李归玉的意思。

    李归玉却是笑起来,像在说一件寻常事:“我邀小姐与我共死。”

    “殿下!”

    张伯闻言,急急出声:“殿下,您已经走到现在了,拿到东西回去,储君之位非您莫属,您何必为了一介女子枉送性命!”

    “张伯,我累了。”

    李归玉扫过周边人,目光最后还是回到洛婉清身上,他疲倦道:“如果你能去岭南,如果你能好好活着到岭南,那我就当你我断在扬州,我或许还能走下去。可偏生我听闻过你的死讯,偏生我又再见到你。你太好了。”

    李归玉说着,眼里带了水汽:“吃过糖才会觉得人间苦,我本就卑劣下作,你让我尝尽甜苦,又失而复得,你让我怎么放手?我们中间深仇大恨,你不能对不起你父亲,我不能对不起我师父,所以——”李归玉笑起来,朗声道,“来!”

    他邀请她:“来杀我,做你最初要做的事。只要你过来,今日你我便有了结。今生无缘,共赴来世,只要你来,我与你一起。”

    “如果我不呢?”

    洛婉清扶稳刀,问得冷静。

    卯时。

    洛婉清逼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她知道,只要熬过卯时,她就赢。

    卯时就可以开启机关,可以保住监察司的人,她只要拖着李归玉到卯时,她就赢。

    然而李归玉明显是看出她的意图,他笑起来:“你娘——”

    听到这话,洛婉清瞳孔急缩,随后就听李归玉平静道:“她死了。”

    洛婉清手微微颤抖,李归玉笑着看着她,平静又疯狂,淡道:“你娘,你哥哥,你嫂嫂,你女侄,我都找到了,我把他们都杀了。”

    洛婉清听到这话,呼吸急促起来:“你骗我。”

    李归玉闻言轻笑:“想起来了吗?”

    李归玉并不在意她的反驳,他看着她,似在必胜之局:“想起来家人死是什么感觉了吗?想起来怎么恨我了吗?今日是你唯一杀我的机会。”李归玉盯着她,“卯时之后,你杀不了我。我会拿到东西,回去我便会成为储君。”

    李归玉开口,洛婉清一瞬便回到梦中上一世。

    她背着死去的女侄,跪在岭南土地上,她在服役劳作时,听到他成储君的消息。

    “我会荣登宝座,我会高床软枕,我会受无数人拥戴,会名留青史,成为一代明君。”

    李归玉一字一句,描述着上一世她见证过的事实。

    他的确成了太子、皇帝,谢恒推行的《大夏律》,最终史官记载中、在百姓口中,也成为他明君的勋章。

    她的家人真的死了。

    而他真的如他所愿。

    没有公道,没有结果,洛婉清死死捏着刀,李归玉带了几分期盼看着她:“你甘心吗?”

    甘心吗?

    她不甘心。

    杀他。

    她要杀他,她得杀他。

    一瞬之间,洛婉清脑子里全是这两个字。

    她忍不住提步上前,然而只是一动,就听身后崔恒声音响起:“你不欠他。”

    她回头看去,就见崔恒站在门口,平静看着她:“你杀他是为了求个公道,若为他而死,那不是公道。”

    “那如果是还我呢?”

    李归玉开口,洛婉清闻声看去,就看李归玉绝望看着她,嘴唇轻颤着道:“你欠我一条命,记得吗?”

    “那我呢?”

    谢恒没让半步,唤住她,语气没有半点情绪。

    洛婉清和李归玉一起看去,就见他提步上前。

    谢恒慢慢走到距离她最近的圆盘处,朝她伸手:“柳惜娘,若论亏欠,是你欠我在先。”

    说着,他缓慢摊开手心。

    一只蚂蚱静静躺在他手中。

    那只蚂蚱明显是刚刚折出,却处处带着岁月的痕迹。

    洛婉清愣愣看着蚂蚱,一时有些茫然,李归玉呼吸骤急,众人一起听着谢恒平淡道:“东都竹林,屏风……”

    “住口!”

    话未说完,洛婉清便觉身后疾风忽至,她本能性拔刀往后,谢恒却先一步急掠而至,将她往后一甩,同李归玉一掌迎上!

    两人掌心对上刹那,李归玉便掌为爪,猛地将他拉到身后圆台。

    顷刻之间,上万只弓弩朝着圆台两人急奔而去,李归玉径直扑向台上铁盒。

    他触碰到铁盒刹那,整个房间地动山摇,箭雨如瀑。

    洛婉清疾退跃出房间,落地片刻,便觉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听旁边崔衡一声惊呼:“阿恒!!”

    洛婉清急急止步抬头,随即愣在原地。

    所有机关停止,一切都安静下来。

    只有崔恒一人站在中间最大的圆台之上,手紧握着四脚铁盒。

    李归玉倒在不远处另一个圆台,喘息着看着他,眼中满是惶恐。

    血从崔恒衣衫里一路流到他如玉的手上,一滴一滴落在铁盒之上,他背上插着几只羽箭,有一只甚至贯穿了他,那羽箭位置距离心口不到半寸,洛婉清呆呆看着,发不出声。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踉跄上前:“崔恒……”

    “别过来!”

    崔恒急喝出声,他面色惨白,抬头却是越过他,看向她身后崔君烨。

    “崔大人,”崔恒呼吸带颤,崔君烨惊慌看着他,听他冷静吩咐,“卯时,铁盒挪动,流风岛会开始坍塌,此处尤甚,朱雀到达之前,你寻安全之处,不可涉险。出去之后,若……若谢司主未至,监察司暂且由崔大人掌管,岛上参与边境一案五百余人,除证人留下活口,其余在此就地处决。而我的位置,”崔恒喘息着缓了缓,“日后让青崖再选合适之人继承。”

    “崔观澜!”崔衡听到这话,眼眶微红,咬牙开口,“你说什么胡话!”

    “对不起,”谢恒听到崔衡语气,却是放松笑起来,“我任性了。”

    “闭嘴!”

    “星灵保护崔大人。”谢恒没有多言,转眸看向星灵。

    听到这话,星灵毫不犹豫,拽上崔衡就走。

    崔衡眼睛一直在谢恒身上,但他知道,谢恒说得都对。

    他和谢恒不能一起呆在这里出事。

    他只能被星灵拉着出去,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谢恒目送他们远去,才将目光落在洛婉清身上。

    此刻谁都不敢上前,谁也不敢惊动他,他所在的位置,谁上前谁死,他手中铁盒一动,大家一起死。

    所有人都在等卯时。

    而离他最近的李归玉更不敢动。

    他不怕死,他可以和所有人同归于尽,但他决不能此时此刻让崔恒死在这里。

    在他刚刚说明身份之时,为了洛婉清、救下他的时候,死在这里。

    如果刚才杀了他那他们同归于尽,可没有。

    方才他竟让将他一掌击开,自己留在了原地。

    如果崔恒因此而死,他就再也没有赢的可能。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死更让人刻骨铭心,五年不可以,爱恨不可以。

    一旦崔恒死在现在,无论他做什么,洛婉清心里都不可能再有李归玉的位置。

    死都轮不到他!

    所有人一时僵持不动,谢恒得了机会,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洛婉清。

    明明有许多话,却最终也没开口,他就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护住心脉,”洛婉清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开口,她用尽全力让自己镇定,紧张盯着他道,“我马上就到,我是大夫,我一定可以救你,不会有事。”

    听到这话,谢恒不由得笑起来。

    他想了想,他转头看向李归玉,平静道:“这一次,我可以赢一辈子,放过她吧。”

    李归玉瞳孔急缩,也就是那一刻,旁边滴漏水尽,钟声炸响,卯时已至!

    顷刻之间,周边所有人一拥而上,也就是那片刻,一声鹰鸣从长道急袭,谢恒抬眼看向洛婉清,抓住铁盒往她方向猛地一掷,大喝出声:“接住!”

    他动作瞬间,洛婉清往前纵身一跃,所有人随着铁盒跃去,谢恒一把拽回谢悯然,谢悯然转头就是一掌!

    洛婉清得空横刀斩断王韵之白绫,抬手一挽抢过铁盒,而后她毫不犹豫,回头朝着跟着追思奔来的朱雀一甩:“朱雀!”

    朱雀双刀猛地斩出一条出路,追思借着他刀气疾驰而上,一爪抓住铁盒回飞。

    洛婉清则是在扔回铁盒片刻,便转头迎着坠落的石头,狂奔向崔恒。

    铁盒离位,整个房间开始坍塌,到处都是大片碎石落下,所有人疾冲而出。

    只有洛婉清一人逆着人群,狂奔往里。

    圆台寸寸碎裂,洛婉清每踏过一个圆台,身后便坍塌无路。

    然而她跑得毫不犹豫,她看着崔恒站着的圆台坍塌,看着崔恒站在圆台朝她抬眼,她心跳飞快,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快点,再快一点。

    然而她拼尽全力,却还是只能在圆台坍塌最后一刻,看着那一袭红衣坠水而下。

    她毫不犹豫跟着跃下,一把拽住崔恒的手,随后用刀狠狠插在中间石柱之中。

    刀身插入支撑圆盘的石柱,成为两人唯一的依靠,洛婉清一手拉着崔恒,一手握着刀柄,喘息着看着自己拽着的人。

    他穿着一袭喜服,金冠凌乱,俊美脸上带着血迹,凤目温柔清明。

    “惜娘,”他仰头看着她,轻声开口,“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来,所以我才敢说。”

    “谁告诉你我不会来?”

    洛婉清咬牙,她听着远处李归玉和谢悯然交战之声,紧紧握着崔恒的手。

    谢悯然明显是想来杀崔恒,然而李归玉不知为何竟在拦住他。

    谢悯然一时被截在远处,整个房间坍塌得差不多,只留一根根撑着圆台的石柱,孤立立在水中。

    外面厮杀成一片,谁都来不了救他们,他们孤零零两个人悬在半空,全依赖洛婉清握着的惜灵支撑。

    然而他们手上都是血,这让他一点一点打滑往下。

    哪怕很缓慢,洛婉清还是感觉到,他在不可阻挡、不可挽留的下坠。

    她抓不住他,他像她的指间沙,她拼尽全力,也抓不住他。

    她呼吸不由得急促,然而谢恒却不在意,他只静静看着她,眼里是全不遮掩的爱意。

    那是独属于崔恒的眼神。

    他看了她片刻,突然开口:“这一次,我是不是赢了?”

    “闭嘴。”

    “我赢了,你就可以往前走了。”

    “闭嘴!”

    “惜娘,”他笑起来,“答应我,从此以后,把我当成你心里最重要的人。”

    “你想想办法……”洛婉清语调中带了乞求,藏了哭腔,“崔恒你想想办法!我什么都没了……我没有家人,九然死了,崔恒你不能这样,我只剩你,只剩下你了……”

    崔恒看着她,目光里带了些许悲伤。

    “不,”他沙哑开口,“柳司使,你还有你的刀,你还有你自己。把我放在心里,成为最重要的人,然后把我忘了。”

    说话间,远处传来李归玉惊呼:“小姐,闪开!”

    然而洛婉清不动,她只死死抓着崔恒,抓着她仅剩下的那点温暖。

    谢恒注视着她不动,仿佛是要将她刻进眼里,然而也就是掌风袭向洛婉清刹那,谢恒猛地挣开洛婉清,将所有积蓄的力道猛地击向谢悯然,一把掐住谢悯然脖子,翻身压着他便坠入湍急水流之中!

    他坠落瞬间,洛婉清呼吸顿止,她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扬州同行、东都作伴,琴音盛会,扬名立万。

    他一路相伴太多,想不起具体是那一刻,可他又似乎存在在每一刻。

    直到最后,她脑海中是她为他再次拿起琵琶那夜。

    公子立于长街,仰头相望。她倚栏垂眸,见灯火阑珊,他眼中落满星光。

    这一刹,她终于听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洛婉清,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你不必困于过去,不必痛于往事。

    仇恨只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路,它不值得你倾尽一生。

    你可以再见好风景,再看好风光。

    你可以展望天上月,可以俯瞰人间雪。

    洛婉清。

    谢恒砸入水中那刹,他想起最初见到她时,她筋脉破损,面目全非,身上带着铁镣,孤身一人坐在角落。

    明明身处于世间,却仿佛是从地狱爬出的孤魂野鬼。

    那时他想,怎么会有这么惨的姑娘。

    而如今看着高处握刀,愣愣看着他的女子,他忍不住扬起笑容。

    洛婉清。

    崔恒予你前路,崔恒予你归途,崔恒予你强大,崔恒予你自由。

    至此之后,你手中有刀,心怀四方。

    洛婉清。

    前路走好,再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比情绪不稳定是吧?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以为你台词多你显眼你就了不起,我给你搞个大的。”

    李归玉:“妈的给我人都吓冷静了。”

    洛婉清:“以后我就告诉别人,我之所以转行学刀,主要是因为学医救不了男朋友,只能物理超度。”

    第112章 (修)

    ◎我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崔观澜背回去◎

    谢恒拖着谢悯然坠落河流瞬间,砸起重重水花。

    怜清从洛婉清肩头冲出来,俯身追着河流就冲了过去。

    洛婉清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放刀纵身而下,却被李归玉及时赶到,一把捞起。

    洛婉清反手横刀砍去,李归玉截住她刀刃同时,几个起落便踩着河中圆柱,折回长道之中。

    落地刹那,洛婉清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李归玉匆匆闪过,洛婉清一脚踹到他身上猛地扑了上去,迎面朝他刺下,一刀接一刀,刀刀致命,不带半分留手。

    李归玉竭力躲闪,直到最后一刻,他猛地一把握在她的刀柄,厉喝出声:“下面机关方才重新开了,你下去就是找死,你死了他也回不来!”

    洛婉清握刀不动,血滴从刀锋一路往下,坠到李归玉脸上。

    李归玉盯着洛婉清,压着恐惧提醒:“柳惜娘,你还要活着杀我。”

    眼泪从发丝遮掩的人面容上坠落而下,砸在李归玉眼里,酸涩弥漫刹那,洛婉清轻声开口:“不重要了。”

    李归玉一愣,就在这刹,洛婉清猛地回头,纵身跃下。

    李归玉目眦欲裂,惊慌起身:“小姐!”

    “殿下!”

    赶回来的张伯等人一把抓住李归玉,急道:“殿下,王韵之跑了,监察司的人来了,趁着他们还在找人,我们赶紧走。”

    “放开我……”

    “把机关停下,监察司会救人的!”

    听到这话,李归玉立刻反应过来,转身一跃而起,跃到墙边一处凸起之处,一掌轰开墙面。

    墙面轰开时,水下机关才缓慢停下,李归玉力竭落到石柱之上,慌忙在水面四巡。

    没过片刻,他就听墙壁外传来朱雀一声大唤:“柳司使!”

    “快救人!”

    听到这声“救人”,李归玉便知洛婉清是得救了,他颓然退坐在地,终于才意识到。

    方才,除了那句“不重要了”,她什么都没留给他。

    她一句话没问。

    一句话没留。

    无论是过去的欺骗,还是今日的冤仇,她的心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满,一个字都不留给他。

    尖锐的剧痛和挖心的茫然充盈在胸口,李归玉静静坐在原地,茫然环顾周遭。

    整个机关枢纽处早已坍塌成荒芜,他听着浩荡水声,仿佛是立于自己心房。

    奋力追逐一场,终成废墟空妄。

    洛婉清入水刹那,便觉周边水流被巨力翻转。

    水流太急,根本无力睁眼,她凭着直觉用刀插入齿轮,感觉有什么划过她的脸,她直觉不对,抬手一把将那东西抓在手中,随即重重撞在机关之上,便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她睁眼就立刻起身,旁边星灵一把按住她,急道:“你做什么?”

    “我去救崔恒。他找到了吗?”

    洛婉清急急开口,星灵一顿,随后抿唇道:“你别急,现在已经让熟悉水性的司使去找人了,你身上有伤,先休息。”

    洛婉清听着赶紧摇头:“没关系,我没受什么伤,我水性很好,我可以继续找。现在有线索吗?你们有人在下游吗?”

    “惜娘……”星灵有些艰涩道,“崔大人说,当时水下机关尚未完全停止,谢悯然熟悉机关,但是崔恒……”

    “崔恒也熟悉。”洛婉清立刻打断她,坚信道,“他很厉害的,他什么都懂,他不会事。你们在下游没看见他是吧?”

    星灵看着她的神态,不敢出声。

    洛婉清一看她神色便知道结果,随后便掀开被子下床,忙道:“我知道了,他肯定还困在水下机关,我去找。”

    “惜娘!”

    星灵一边拽住她,洛婉清同时暴喝出声:“让我去找!”

    星灵动作顿住,洛婉清红着眼眶,语气里带了几分乞求:“星灵,若你我是朋友,你让我去找。”

    星灵看着她,犹豫许久,才道:“水下机关里有绞肉的刀片。”

    洛婉清待在原地,星灵转过头,不忍道:“我们捞到了尸块。”

    “谁的?谢悯然的?”洛婉清追问,眼泪却已经不自觉掉了下来。

    “谢悯然跑了。”

    星灵这话一出,完全打消了洛婉清的念想,洛婉清听着星灵描述道:“流风岛动静太大,惊动了雪灵山的人,姬蕊芳亲自带人下来,姬蕊芳趁乱炸了天梯,顺便把谢悯然带走了。”

    洛婉清听着没动,只捏起拳头:“谢悯然还活着?”

    “应当还活着,崔衡说,捞出来的时候还没断气。”

    谢悯然还活着,水下捞到了尸块,那还能是谁的?

    他身上中箭,又中谢悯然两掌,谢悯然能活下来已是幸运。

    可她还是不甘心。

    他不信,崔恒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走?

    “你骗我。”

    她固执开口。

    星灵一愣,洛婉清转头往外,沙哑道:“我要去找。”

    说着,她便冲出门外。

    她一路狂奔到机关枢纽水流出口处,这里监察司已经设置了下水打捞的绳索。洛婉清冲到长廊处,取了一条空绳,绑在身上便跃了下去。

    她整个人灌入水中,水中机关已经彻底关闭,水流静谧,洛婉清睁开眼睛,可以清楚看见水下机关。

    这些机关都已经收起了尖锐的利刃,但是仍旧可以从上面密密麻麻的开关上感知到利刃之多。

    如果来到此处,以崔恒当时的伤势,绝无生还可能,甚至在机关运转时,顷刻之间便可以成为碎片。

    她看着那些利刃,心上收紧,她不敢想,不敢停留,只能不断穿梭在水中,寻找他的痕迹。

    她一遍一遍浮出水面,随后又潜入水中,直到力竭之后,由绳子仍由水流冲出来,爬上岸休息够了,又跳下去。

    洛婉清记得,那个秋天的九月很冷。

    流风岛下了三天雨。

    那三天,她就一直在找人。

    她什么都不管,监察司传来的命令也不听,谁都叫不停她。

    她就一遍一遍入水,一遍一遍找人。

    司里所有熟人都轮番来劝,她一言不发,只在休息之后,又跳进水里。

    第一天,潜入水中的时候,她想,她要救崔恒,他或许困在了哪个机关暗处,等着她救他。

    第二天,潜入水中的时候,她想,这些机关中必定有些藏身之地,崔恒在等着他救她。

    等第三天,她筋疲力尽,她睁开眼睛,便凭惯性入水。

    入水的时候,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或许在水里某个地方卡住,又或许已经被下方机关齿轮碾成碎泥,但是他应当还是会留下什么东西。

    她想找找。

    那一刻,她竟也觉得,他可能去了。

    只是她马上又将这个想法甩开,继续找,一直找。

    她在找人时,崔衡也在找。

    谢恒让他离开时,他便知机关枢纽必定坍塌,赶到了下游卡住最后一道绞肉的机关等人。

    但是他却没等到人出来,谁都没等到。

    等水下机关停住,洛婉清冲出来后,他马上让人下水去找,结果没找到人,却找到了一条暗道。

    这条暗道已经关闭,非阵法大成者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条暗道。好在他师从名师。

    根据他所学,这条暗道必定通往其他地方,他当即带人想追进雪灵谷,却听到了姬蕊芳下山的消息。

    姬蕊芳从天梯下来,等他赶到时,发现姬蕊芳带着谢悯然在逃,他便知谢恒必定是在姬蕊芳手中,只是还没来得及追,姬蕊芳就炸毁了上雪灵山的通道。

    与此同时,流风岛的人大半也逃进了雪灵谷。

    雪灵山山脉连绵,中间还有谢悯然设置的机关无数,崔衡不敢冒进,只能让玄山假装谢恒稳住局面,同时派人如山探路,但如今派进去两波白虎司的人,入山不足三里,都已经死了。

    白虎司的人最擅长探查刺杀,白虎司的人都死在里面,其他三司暂时无人敢进。

    崔衡犹豫许久,终于转头询问朱雀:“柳惜娘还好吗?”

    “还在找。”朱雀有些为难,“不如把实话告诉她算了。”

    “这话得等你家公子来说,轮不到我们来。”

    崔衡想了想,随后看了一眼不远处放着的血蚂蚱,拿了蚂蚱道:“我再去一趟。”

    说着,崔衡起身,赶到湖边找人。

    他们过去时,洛婉清正准备再入水,崔衡急急叫住她:“柳司使!”

    洛婉清闻言,漠然回眸,见是崔衡,她才停了动作。

    崔衡见她还没疯到彻底,赶紧追上去,急道:“柳司使,现下司内有要事需要你……”

    “我要找崔恒。”洛婉清面无表情打断崔衡。

    崔衡动作一僵,随后笑起来,只道:“这不是在找吗?司主已经让人在找了,此次事务必须要你……”

    “你们没打算找。”

    洛婉清直接开口,她平静看着崔衡:“这里这些人,他们打捞的根本不是崔恒。”

    崔衡语塞,这里的人找的是相思子,的确不是谢恒。

    这一点瞒不过洛婉清,他犹豫许久,只能道:“柳司使,崔恒走了。”

    “你住口!”洛婉清忍不住低喝,她盯着他,眼眶微红,“他尸骨都没找到,你们怎么敢断定他死了?”

    崔衡沉默下来,他想了想,低头一笑,只道:“要不,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洛婉清闻言皱起眉头,崔衡想了想,一撩衣摆,就地坐下,眺望远处远山,轻声道:“来,你坐。我和你说说我的事。”

    洛婉清想了想,她知道崔衡不会随便和她说话,她迟疑着,跟着他坐下。

    崔衡思考着,缓声道:“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姑娘,但我们身份悬殊,我本来是想逐步图谋,等有一天,我有了足够的能力,我就会和她在一起。所以在那之前,我都只敢偷偷找她,我在人前从来不敢和她相认,只有每天夜里,我才能去看她一眼,同她说说话,聊聊天,指点她练剑。”

    洛婉清闻言,忍不住转眸看他。

    崔衡想了想,轻笑了一声:“但后来我运气不太好,家里出了事,于是在外人眼里,我便死了。那姑娘听闻我的死讯,有很长时间,都不会笑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做什么呢?”崔衡转头笑笑,“让她看我再死一次?这件事,经历一次就够了,何必呢?而且我能活下来,牵扯了太多人,就算为了那些人,我也得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我一己之私,将所有人置于险境。”

    “所以呢?”

    洛婉清压住心里那点失望,平静道:“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说什么?”

    “我是想告诉你,其实,如今的崔观澜,与当年的我没有什么区别。你就当他活着,在暗处看着你,你这样他会难过。”

    崔衡想想,轻声道:“其实,他最希望你做什么,你应该知道。过去你就喜欢沉浸于过去,他那狗脾气被你气了多少次?如今他走了,不是为了让你沉浸在新的过去。”

    说着,崔衡拿出那只染血蚂蚱,伸手递了过去:“那天他在听风楼折的,他和我说,你们缘起于此,如今你拿着,也就当缘尽于此吧。反正……”

    崔衡抬眸看她,迟疑许久,终于才笑道:“惜娘,容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对他更多只是亏欠和愧疚,他不怪你,放下往前走,才是对他最好的补偿。如今监察司真的需要你,今日好好休息,明日来议事阁。你没有了爱人,但你还有战友。人生不止于此,我们等你。”

    崔衡说完,将蚂蚱拍到她手中,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只是还未走几步,就听身后人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亏欠愧疚?”

    崔衡停住脚步,还未来得及多说,就听洛婉清道:“他也这么觉得?为什么?因为我很少找他?因为我从未主动说过喜欢他?因为我不去主动探听他?因为我永远只在等待他?”

    “可要我怎么办?”

    洛婉清抬起头,她看着崔衡的背影,那个背影和崔恒那么相似,但她知道不是那个人。

    她红着眼:“我早就知会有今天,我早知道他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我一直在等。他给我的短笛我不敢用,我怕打扰他;他的脸我不敢看,我怕牵绊他;我不敢问他的名字,不敢知道他的住所,我想他我不敢念,我爱他我不敢说,我想要他留下我不敢开口。因为我不敢,我懦弱,我总是有所保留,所以他觉得我的感情都是亏欠,觉得我用情不深,可以轻而易举忘记,所以他才这么轻易放弃我是吗?”

    “他没有放弃你……”

    “如果他没有——”洛婉清站起来,走到崔衡面前,“他不会那么轻易和我说,让我一个人走未来。”

    “他会拼命活下去,他会要我等他,他会早早和我说许诺未来。崔衡,你回头。”

    崔衡听着她的话,疑惑转头,就见洛婉清抬起手,放在他眼睛上。

    她遮住他半张脸,崔衡的半张脸,和他极为相似,然而只是一眼,洛婉清却也知道。

    不是,不是他。

    眼泪一瞬落下,洛婉清手颤抖起来:“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事。”

    “柳司使……”

    崔衡一瞬明白她在做什么,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出声。

    “是我以为,人海茫茫,我一定能一眼认出他。他曾经用你的脸在宫里见过我一次,于是我第一次见你,我就想你是不是他。你和他有同样发音的名字,有相似的半张脸,你们性情相近,然而饶是如此,我也一下就认出来,你不是他。所以我以为,只要有一天我真的见到他,我可以认出他。”

    “现在我知道了,”洛婉清笑起来,“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他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没见过他的面容,我没听过他真正的声音,如今他走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资格。我连你是不是他……”洛婉清声音哽咽,“都不敢确认。”

    “抱歉……”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洛婉清盯着他,“他觉得他死了,我可以忘记李归玉,忘记他,然后走下一段路。你觉得你活着不告诉你爱的人,是对她的保护。你们问过我们吗?问过我愿意吗?崔君烨我告诉你,我不需要这种一厢情愿,如果我是你喜欢那个人,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不告诉我,”洛婉清抿紧唇,沙哑道,“我只会恨你。”

    “所以我不会信他死了。”洛婉清扶着刀,颤着手,“过去我总想着不要打扰他,如今,他就算只剩一根骨头,我拆了流风岛,平了雪灵山,我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崔观澜背回去!”

    崔衡听着她的话,沉默片刻,想了许久,他才道:“你用的字是‘背’。”

    洛婉清一僵,崔衡却仿佛洞察人心的妖魔,平静道:“柳司使,其实你心里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你只是不甘心,所以在强求。不要把时间耗费在没意义的事情上,”崔衡抬手压下她的手,眼中带了几分悲悯,“往前走下去,或许你能求到你所求。”

    洛婉清死死盯着他,嘴唇轻颤。

    这一刻,她恨透了这些人的聪慧透彻。

    如果他不说,她还能自己挣扎,继续欺骗,自己告诉自己,她相信他活着。

    可崔衡却不肯给她留半分余地,如此尖锐戳破她所有伪装。

    崔衡叹了口气,转身道:“明日议事阁等你,柳司使,崔恒陪你到监察司,绝不希望你止步于此。”

    崔恒。

    崔恒。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忍不住低声笑开。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软肋,所有人都拿他逼她。

    然而她却还是控制不住,不得不去听从他们的话。

    因为她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如果崔恒在,他绝不会允许她在这里为了一个虚妄的期许,置所有人事于不顾。

    三日够了,早该出结果了。

    她一面哭,一面笑,等崔衡走远,她终于缓缓收声,慢慢平静下来。

    然而她心里始终燃着火,她需要一个泄处。

    她听着崔衡走到长廊尽头,闭着眼睛冷声开口:“李归玉在哪里?”

    这样的距离,足够崔衡听到她的声音。

    崔衡脚步微顿,随后道:“躲了两天疗伤,昨夜找机会出了流风岛,沿着密林往回走了。我们没追,只要他不妄动,我们不打算随便出手。”

    “知道了。”

    洛婉清应声抬手握刀,睁开了眼睛。

    等崔衡离开,她立刻追击出去。

    她一路追回密林,迅速找到李归玉人马留下的痕迹,她沿着碾过的草堆,一路追着过去。

    狂奔之间,夜风吹来,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握着手心蚂蚱,去寻那个唯一的知情人。

    李归玉被人抬着往外,监察司把所有机关都停下了,密林也变成一座普通森林,他闭着眼睛靠在轿子里,感觉有些疲惫。

    洛婉清捅的伤口未愈,他整个人都不想说话。

    走到半夜,李归玉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豁然睁眼,立刻预警:“紫棠,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袭黑衣急袭而来,紫棠瞬间拔刀迎上。

    对方来得太猛太急,这一刀仿佛倾尽全力,紫棠猛地撞上,随即便被震飞半丈,退到李归玉轿边。

    李归玉周身所有人一齐拔刀,李归玉冷眼抬眸,便见一个女子提刀从林中走了出来。

    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面色苍白,水珠顺着发丝从她脸上坠下,似如泪珠。

    “小姐……”

    李归玉喃喃出声,随即他立刻踉跄起身,旁边张伯赶忙上前拦住他,急道:“殿下小心!”

    “你放开!”

    李归玉一把推开张伯,急急来到洛婉清身前,上下打量着,忙道:“小姐,你……你还好吗?”

    “我来问你两件事。”

    洛婉清没有和他多话,沙哑开口。

    李归玉愣了片刻,随即听洛婉清询问:“你说找到我家人,把我家人杀了,真的吗?”

    听到这话,李归玉慢慢平静下来。

    他突然知道了洛婉清的来意,她不是来找他的。

    她并不关心他的好坏,也不关心他发生什么,他神色淡下来,只道:“假的,骗你的。”

    洛婉清点头,她并不意外。

    “那……”

    她迟疑着,李归玉立刻明白她要问什么,他心揪了起来,不敢出声,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听到了洛婉清的审判:“当年东都竹林里,是你救我吗?”

    李归玉没有说话,他手蜷在袖下,死死盯着洛婉清,只问:“重要吗?”

    洛婉清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李归玉继续道:“是我,不是我,江南五年那个人都是我,一只蚂蚱,重要吗?”

    “不是你。”

    洛婉清笃定开口,她抬眼看他,眼里含了眼泪:“救我那个人不是你,屏风后面那个人不是你,对不对?”

    “对!”

    听到这话,李归玉仿佛是积累依旧骤然爆发,红了眼眶,怒喝出声:“那个人不是我,救你的人不是我!又如何?!”

    洛婉清听着这话,不由得捏起刀柄:“为什么骗我?”

    “我若不骗你,你会救我吗?”李归玉语调轻颤,“我能活下来吗?对,那个人不是我,从来不是我,可如果那时候我在,”李归玉哽咽一顿,缓缓开口,“那就是我。”

    十七岁的他也会义无反顾救一个姑娘。

    那时候但凡他在,那就是他。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李归玉不甘开口,“可是这么重要吗?他只是举手之劳,你就一定要记一辈子?!他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你要蚂蚱我学会了折,我拆了它,我一遍一遍学。我折的与他有什么两样?为什么非要他那一只?!”

    “那时候你见过他吗?”

    洛婉清仿佛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平静看着他,继续追问有关崔恒的一切:“你到那个竹林时,他还在吗?他受伤了吗?多重的伤?”

    李归玉声音止住。

    他突然觉得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她不在意他,她来问他,只是问崔恒的一切。

    他心上像是被绞入碎肉刀片之中,又似被人生撕手扯,他盯着洛婉清,不由得道:“你只在意他了是吗?”

    “他在吗?你见到了他吗?”

    洛婉清执着追问。

    李归玉说不出话,他看着面前人眼前只有那一个人的模样,他终于知道,自己输了。

    他输得彻底。

    那个人要在她心上记一辈子,他活着死了,都永远抹不去。

    竹林里那个人是他,死去那个人是他。

    天底下最好的事都被他占据,他永远比不过这个人。

    他将是她心中明月,永远高悬。

    “没有。”

    他终于开口,艰涩道:“我去的时候,那里刚刚发生打斗,没有人在那里,我看见有伤药,就拿了用了,之后你过来。我认出你爹,也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活路,所以……我冒认下来。”

    洛婉清眨了眨眼,忍住眼中酸涩。

    当年他没用她的药,他也是穷途绝路,可是她救的是李归玉,就这么生生错过了他。

    而他从来不说。

    第一次相见不说,再次重逢不说,他永远只是在那屏风之后,静默守在她身后。

    竹林错过一次。

    如今又错过一次。

    如果这个清晨,她能不犹豫,能不多想,能毫不犹豫奔向听风楼,那至少……至少在他离开之前,她能知道他是谁。

    他们能成为夫妻,能不遗憾这一次。

    “李归玉,”洛婉清笑起来,沙哑开口,“我是真的恨你们。”

    恨他冒领。

    恨崔恒不言。

    恨他们擅作主张,自顾自的人生。

    李归玉闻言心尖轻颤。

    她说恨,可他知道,这一次的恨,却与过去不同了。

    她过去的恨,是满心满眼是他一人,是爱也是他恨也是他,是沉沦过去难寻现在。

    而这次她开口说恨,眼里却没有他了。

    洛婉清闭眼一缓,随即转身便走。

    李归玉低头站在原地,过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沙哑出声:“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洛婉清顿住脚步,终于在这一夜第一次转眼看他。

    李归玉抬头看她:“从我开始骗你,我就知道,有一日,你会发现我是骗子。所以我一直在圆这个谎,我学他的蚂蚱,我探听你们说的话,我一遍一遍想,他是什么人,你心中他是怎样的人。然后我努力去学,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是我偷来的。”

    李归玉声音止住,随后笑起来:“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在意那个人就是他。你在意的从来不是江少言,你以为你多爱江少言?没有。”

    李归玉捏起拳头,笃定开口:“都是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

    强情绪版往后推我写得不很顺利,所以最终还是写回第一版了。其实强情绪这个版本的确在112章是更好的,只是往后不容易发展,所以最终还是舍弃了。感谢大家的帮助。那个版本我会放在《试读稿》,留给大家品味。

    其实每个版本的人物都是同样的人物,只是不同角度去展现他们,感谢大家对这些人物用心的理解。

    【小剧场】

    洛婉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发疯,我宁愿是我。”

    李归玉:“疯得我沉默了。”

    谢恒:“疯得我冷静了。”

    崔衡:“谢恒,跑!快跑!你跑快点,你死定了啊!!”

    第113章 (修)

    ◎柳惜娘永远是一把刀◎

    (重修了112、113,如果看不懂需要重看,很抱歉)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所以他患得患失,他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有结局。

    因为她喜欢的从来不是江少言,她喜欢的只是他制造的骗局,他给的幻梦。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卑劣,他的恶毒,若她知道,她又怎会喜欢他?

    洛婉清静静听着,若是过去,她或许还觉心绪震动,然而此刻她却只觉疲惫。

    面前这个人与她仿佛没有了干系,唯一的干系,只剩仇人二字。

    但想了想,凡事总有了结,她还是开口,只道:“你折第一只蚂蚱我就知道不对。”

    李归玉一愣,洛婉清平静道:“但我没在意,因为我在意的是你。我不会因为恩情喜欢一个人,我喜欢的人,是我与他相处,与他相知,我对他生怜,因他心动。有这只蚂蚱,没有这只蚂蚱,于我而言,江少言就是江少言。”

    所以后来他只送她木雕她一字不问,不是她偏爱木雕或是蚂蚱,而是她偏爱这个人。

    然而这一点,时隔多年,他却才终于明白。

    他愣愣看着面前人,听洛婉清颔首道:“过去相爱未曾察觉你心中怨愤,是我的不是,今日向你道歉。出鸳鸯生死阵那日,你愿意将我视为对手,全力以赴,亦向你道谢。只是至此之后,”洛婉清抬起眼眸,“我与三殿下之间再无瓜葛,唯余两事未结。我家仇、崔恒的仇,我皆会来报。还请三殿下抱剑以待,改年他日,殿下八宗师之位,我必来取。”

    说完,洛婉清转身折回。

    李归玉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往前:“小姐!”

    话音刚落,一把匕首投掷而回,狠狠扎入李归玉身后树身,入木三寸。

    洛婉清没有停步,冷声开口:“今日我有要事,放你归去,若再往前,以命相待,格杀勿论!”

    “小姐你等等……”

    “殿下!”张伯和紫棠青竹等人一起涌上来,拉住还余往前的李归玉,急道,“监察司的人还在那边,殿下,过去或许是局,您不可妄动!”

    不是局。

    李归玉听着他们的话,愣愣看着女子走在林中背影。

    他清楚知道,这不是局。

    可追上去能做什么?要做什么?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

    他心尖发颤,想起方才她那一句“于我而言,江少言就是江少言”。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

    但她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一只蚂蚱,不是谁救她,而是江少言。

    可他却不明白。

    他觉得这世上无人在意他,他母亲不在意,他父皇不在意,天下人不在意,唯一在意他的江枫晚已经故去。

    所以他想要权势,要高位,要报仇,反正他已经是一个人。

    然而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不是。

    他从来不是。

    洛婉清看到的是他,不是另一个人。

    窒息涌到心口,他张了张唇。

    可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她已经走了。

    从他选择联系郑璧月、陷害洛家、逼死她爹那一刻起,她就永远的走了。

    他想不择手段固执留住她,可她却从来不是他能留。

    他只能看着她远走,甚至连她名字都叫不出来。

    而洛婉清一路走在林中。

    她脚碾过枯叶,听见枯叶碎裂之声,脆响在林间,空荡荡一片,听得人心空寂茫然。

    她手里握着从手中蚂蚱,低头不言。

    过了好久,眼泪坠落下来。

    林中无人,她一个人,一面走,一面落泪,落着落着,她忍不住低泣出声。

    可她还是要往前走,还是得往前走。

    她拿着他晚来了六年的蚂蚱,一个人哭着穿过长林,穿过夜色,穿过草丛,穿过茫茫雾气。

    等她哭到再无眼泪,也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

    她抬起头来,看见天光破日,雾染晨曦。

    她终于来到了流风岛岛前,她看着不远处停泊船只,想起他们上岛时,她在他手上写字,他那不轻不重一拍。

    就这么小小一个细节,她却突然觉得心上空空。

    她闭上眼睛,缓了片刻,终于是拿出他赠的短笛,于清晨吹响了那日生辰,她用琵琶为他奏响的那一曲。

    她从来没有随意吹过这只笛子。

    唯一一次任性,还是在醉酒之后。

    如今终于可以了。

    她终于吹了一次他赠的笛子。

    然而这一次,故人却不能魂归了。

    ******

    洛婉清吹笛时,笛声穿山越岭,遥遥传到牢房中的谢恒耳中。

    他正用血在布条上绘图,听见声音,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流风岛方向。

    他在三天前被谢悯然从水下密道里带出来,带出来就遇到了姬蕊芳的人。姬蕊芳带着谢悯然从另一个方向逃跑,同时让人抓了他进雪灵山,从雪灵山中送到姬蕊宫。

    他身上带着伤,与他们动手无益,而且雪灵山地势复杂,既然来了,他便想顺便把路探清楚,于是由着他们带着他回宫。

    一路上被蒙着眼睛,依靠计数记录了时间,靠感官记录了线路,他脑海中大致绘出了进入后的路线图和机关停顿的地方。

    记得太久,他自己神智都有些恍惚,其他什么都不敢想,只能是一遍一遍描摹地图路线,如今进入牢房,他才终于得了机会,赶紧将路线绘制出来,正愁如何让怜清送出去,没想到会在这时听见洛婉清的笛声。

    怜清对方向的敏感度远低于追思,进入雪灵山后便迷失了方向,完全就是躲在后面跟着他一路潜进来。

    但怜清个头小,长相普通,不太引人注意,这才让它得了机会,此刻出现在窗口。

    谢恒抬起手,轻唤了一声:“怜清。”

    毛团大的鸟一跃而下,赶紧到了谢恒身边,谢恒从衣衫里取了一块肉干,喂给怜清,随后便将布条绑在它脚上,轻声道:“听你娘笛子的方向,那边就是流风岛,往那个方向飞。饿了自己吃叶子,到家就有肉干吃。小心一点,”谢恒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别让发现了。”

    怜清唧唧叫了两声,谢恒抬手送它到床前,怜清便赶紧往笛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等送走怜清,谢恒便闭眼打坐,没多久,外面便传来叮叮当当声响,一个身着昆仑一带服饰的女子,带着人进入牢房。

    她绿色抹胸,红色印花灯笼长裤,披帛臂钏,赤足悬铃铛。

    她面上带着面纱,头顶飞天发髻,虽然看不清样貌,但从露出的眼睛来看,应当是个顶尖美人。

    谢恒闻声不动,随即就听周遭有女子腹语响了起来:“谢恒,你倒是同你舅舅一般装腔作势。死到临头,还有心情打坐?”

    “我不会死。”谢恒冷静开口,“姬宫主还要拿我换东西。”

    “你以为那东西对于我而言很重要?”姬蕊芳语带嘲讽,“我可不是你们那些朝堂人士。”

    “我听说这些年你一直想偷我舅舅尸骨。”

    谢恒一出声,姬蕊芳便变了脸色。

    谢恒睁眼抬眸:“想拿东西和人交换是吧?还是想把东西留下来做个念想?”

    姬蕊芳没有出声,过了片刻,她慢慢笑起来,猛地袭向前方,谢恒面色不动,被姬蕊芳掐着脖子狠狠砸到墙面,压在墙上:“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能杀你你就能好好逃过这一劫?”

    谢恒轻轻喘息着,冷淡看着姬蕊芳:“悉听尊便。”

    “我听说当年你把曼陀罗戒了。”姬蕊芳笑起来。

    听到这话,谢恒冰冷抬眼,姬蕊芳另一只手拿出一个药丸:“专门为你准备的,再戒一次如何?”

    “为我准备?”谢恒敏锐察觉言语中的异样,冷声开口,“姬宫主早有准备?”

    “我等待你多年,”姬蕊芳不由自主收紧了手指,凑近谢恒,“谢灵殊,凡事要付出代价,既然违背了诺言……”

    谢恒闻言,似是终于明白什么,瞳孔微缩。

    姬蕊芳见他明白,一把将药丸按入谢恒口中:“我绝不放过!”

    ******

    洛婉清于天彻底亮起来时回到房间。

    还是崔恒和她睡过那张床,她倒在床上,便一觉无梦睡到午后。

    直到有人敲门,她才睁开眼睛。

    “柳司使,柳司使你醒了吗?”

    朱雀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洛婉清躺在床上,没有回声。

    朱雀听到了里面的气息声,赶紧道:“柳司使,我知道你在,你别不回我话啊。崔大人让你等会过去,大家都在议事阁等你!”

    洛婉清没说话,朱雀迟疑着:“那个,你一定要来啊,大家都等你!”

    说着,洛婉清便听朱雀离开的脚步声。

    她在床上躺了一起会,床头是她昨夜放着的蚂蚱,它身上的水渍已经干了,血迹还留在它身上,看上去有些陈旧。

    洛婉清静静看着那只蚂蚱,看了许久,才从床上起身。

    踱步走到窗前,连下三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一如她压了几日的心境,在一场痛哭之后,终于归于平静。

    她站在窗前,吹着口哨唤了一会儿怜清。

    崔恒落水那日,怜清跟着下去,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它好像是跟着崔恒一起消失了。

    或者是崔恒带它离开了。

    洛婉清心里麻木茫然一片,站在窗前,静静看了一会儿天空山林,随后转身找了一个木盒,将蚂蚱小心翼翼装上。

    随后她去吃了点东西,找热水好好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便开始清点了一下崔恒留给她的东西。

    他留的东西大多还在东都,这里只有他给的千机、玉石手链、姻缘牌、银质脚链、口脂。

    她看着他赠的这些小东西,不由得笑起来。

    她想了想,抬眼看向镜子,将他送的东西一一郑重又争气穿戴上去,最终用千机发簪,挽了一个妇人发髻。

    她静静看着镜子里妇人装扮的自己,却是轻唤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崔恒。

    走好。

    洛婉清在梳妆时,议事阁里所有人陆续到达,都等在原地。

    等了许久,假扮成谢恒的玄山终于开口:“要不先开始吧。”

    “柳惜娘没来,怎么开始?”崔衡无奈,“无非是车轱辘话来回滚,你们玄武司朱雀司的人能进山?能你也不敢啊。”

    各司有各司擅长,他们的确不敢。

    “可我看她来不了。”朱雀从一旁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瓜子坐下,“昨天哭成那样,我要是她,我得缓十天半个月的。”

    “你年纪小不懂事。”崔衡摆手,嫌弃道,“再等等。”

    “已经耽误三日了,”玄山看了一眼崔衡,皱起眉头,“我们不能一直等着她耗下去,她要来早来……”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银铃声响。

    那声音清脆悦耳,随着脚步声叮叮当当。

    所有人一起望去,就见一个黑衣女子悬刀而来。

    她梳着干净利落的妇人发髻,面上带了淡妆,气质清冷中带了些许温婉,像海一般包容沉静。

    她本就生得美,如今带着明显意喻着某些身份的妇人发髻,逆天光而入,更是带了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清透温柔。

    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后朱雀高兴起身:“柳司使,你来啦?!”

    “卑职来晚,”她循着礼数,如同一个再守职不过的下属,转身向玄山假扮的谢恒行礼,“还请公子责罚。”

    玄山闻言,冷淡看她一眼,应了声道:“情况特殊,今日免罚,先说正事。”

    “谢公子。”

    洛婉清闻言起身,随后便站到一边。

    等她站好后,崔衡清了清嗓子,才唤醒大家神智,所有人收神反应过来,随后就听崔衡起身道:“我先来同大家说一下现下的情况。”

    说是“大家”,但洛婉清知道,这只是针对她。

    这里在座所有人都清楚这几天发生的事,只有她一直沉静在崔恒的死里。

    她抬头看向崔衡,就见崔衡拉开流风岛的沙盘,介绍道:“流风岛后面就是雪灵山,雪灵山脉地形非常复杂,走进去至少要走十几天才能出去,所以进入姬蕊宫最快的路线,一直都是从流风岛靠雪灵山的天梯进入。但咱们抢东西那一日,姬蕊芳下来抢走谢悯然,从天梯逃离时将天梯炸毁了。虽然后来我们派了轻功高手攀了崖壁上去,但上去之后……”

    崔衡声音微沉:“只有尸体被扔下来。唯一一个活着退下来的人说,其实上面也不是姬蕊宫。”

    “我们不可能从崖壁往上进攻。”洛婉清看明白,冷静开口。

    崔衡点头,确认道:“是,所以这些时日我们也派了两拨白虎司的人进入雪灵山,但……”

    崔衡抿唇:“都没回来。”

    说着,崔衡抬眸看向洛婉清:“现下白虎司只有你在这里,我想要你评估清楚,你一人带上其他各司的人进山可有把握?如果没有,我们就等东都白虎司的人来。”

    可这一等,谢恒生死便又难测一分。

    只是这话崔衡没有贸然开口。

    而洛婉清静静看着沙盘,却只问了句:“为什么一定要进雪灵山?”

    说着,她抬眸看向崔衡:“你们想要什么?”

    听到这话,崔衡一顿。

    其实他也不确定谢恒到底在不在雪灵山里,但是进雪灵山却是必要。

    他想了想,解释道:“两个理由。”

    说着,他抬手招呼了朱雀:“朱雀,把东西拿上来。”

    听到这话,朱雀立刻去拿东西,他绕进内室,将他们抢回来的铁盒拿出来,放到桌面。

    洛婉清目光触及到铁盒,心上不由得微微缩紧。

    那是崔恒用命换回来的铁盒。

    她压着情绪,仔细打量那个铁盒。

    这个铁盒上有三个齿轮,齿轮上刻着天干地支,明显是用来加密的锁。

    齿轮下方有个锁孔,明显用来插放钥匙。

    “这个铁盒,是崔氏用来藏最重要之物的玄天盒。”崔衡介绍着道,“此盒乃东海偶得的一玄铁所制,关上之后,除非拿到钥匙和正确的口令,否则无法打开。口令是什么我们暂时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钥匙,就是当初在洛曲舒手中的阴主令。”

    崔衡说着,抬眼看向洛婉清:“阴主令如今在姬蕊芳手中。”

    “第二个理由。”

    洛婉清冷静听着。

    崔衡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们搜寻了全岛,都没找到相思子的痕迹。然后我们在雪灵山入山的地方找到了青绿留下的线索,所以我们怀疑相思子进了雪灵山,甚至是被姬蕊芳抓了。口令可能在相思子手中,我们得找到他。”

    听崔衡解释,洛婉清便知进入姬蕊宫的必要。

    然而对于她来说,这些理由都是次要,她最关心另一件事——

    “谢悯然活着吗?”

    众人闻言看过来,崔衡想了想,迟疑道:“应该活着。姬蕊芳既然把人救回去,应该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了吧?”

    “那五百人呢?”洛婉清盯着崔衡,“你们抓到了吗?”

    崔衡一顿,他下意识看向谢恒,便见谢恒也盯着他。

    迟疑片刻后,崔衡缓声道:“王韵之提前通知了他们,我们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跑进雪灵山,我们只抓了一小部分。”

    “抓了多少?”

    洛婉清平静询问,玄山接话:“二十三。”

    二十三,五百人的零头都不到。

    朱雀见谢恒和洛婉清沉默,他赶忙起来解释:“那个,当时你们死的死忙的忙,炸梯子抢人,下面还有好多谢悯然本身的护卫,还有人通风报信……咱们能抓到人不错了,你们别要求太高!”

    “他们是有人组织进入雪灵谷,还是自己乱跑进去的?”

    洛婉清没理会朱雀的话,只追问这一句。

    朱雀一愣,随后顺嘴就答:“当然是跑啊,我们来了,他们就乱跑进去,他们就是来流风岛避难的,谁管他们啊?”

    洛婉清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答案。

    她低着头似在思索什么没说话。

    想了许久,洛婉清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玄山:“公子,敢问此次带了多少人进来?”

    “五百。”玄山诚实回应,“调了江南道一半司使过来,剩下一半继续停留,以保证当地监察司运作。”

    洛婉清点点头,看着雪灵山地形,想了许久后,慢声道:“以雪灵山的土地大小,就算是谢悯然,也不可能全部布置足够精妙的机关阵法,大多应该都是一些简单陷阱,或者是人为操控的机关。白虎司这次跟来的司使我知道,以他们的能力,简单机关不可能将他们击杀。”

    “你的意思是?”

    崔衡好奇,洛婉清下了结论:“林中有人,很多人。”

    “你这么确定?”

    朱雀不由得出声:“你又没见到,你怎么知道?”

    “如果是普通简陋的机关,这五百人冲进去,就会把机关用命填废大半,那样我们的人不会死。但我们的人死了,意味着这五百人没有触碰到机关,那林中必定有人给他们引路。加之简单机关杀不死那几位司使,那林中的机关,必定是需要人操控的机关。以雪灵山的广度,覆盖雪灵山入口,需要设置至少几百座机关,一个机关一个操控者,那雪灵山如今,至少埋伏了几百人。”

    几百人,还操控机关……

    众人一想,朱雀便道:“那我还是等白虎司的人吧。等白离姑姑来……”

    “白离姑姑也做不到。”

    玄山沉声开口,众人沉默下去。

    崔衡思索着,咬了咬牙,直接道:“那现在修书给陛下调兵强攻,雪灵山一定要进。”

    “我可以试试。”

    洛婉清突然开口,所有人都看过来。

    洛婉清思索着,冷静道:“姬蕊芳不会杀我,所以我就有机会。”

    “为何?”朱雀没想明白。

    崔衡却是立刻反应过来:“谢悯然受伤,体内真气阴阳失调,要救他必须再找一位修习阴月经的女子吸取她的功力。你之前说过你修阴月经,姬蕊芳不会让你死,她得留着你谢悯然。”

    “不错。”洛婉清抬头,“所以我是进入雪灵山活下来几率最大的人。我可以进去试试。”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大家都知道,洛婉清这个“试试”其实是搏命。

    只是洛婉清说完之后,便道:“但我也有个问题。”

    所有人看过来,洛婉清抬头平静注视着“谢恒”,询问道:“那五百人,公子打算如何处理?”

    这话问到玄山,他沉默不言,洛婉清想了想,单膝跪下,恭敬道:“崔恒离去之前,已决心杀此五百士兵,这五百人给百姓发放敌军外套,以致数万百姓命丧和玉关。虽非主谋,亦难辞其咎。”

    “这个案子不能现在审……”

    玄山立刻开口,洛婉清却道:“卑职知道,所以卑职问公子,”洛婉清抬眼看着“谢恒”,“若卑职顺利进入雪灵山,助公子拿到阴主令,这五百人,卑职可否一杀?”

    “不行不行,”朱雀一听就跳起来,忙道,“柳司使你冷静,这五百人进了流风岛就和皈依佛门的人没区别了。你追债追到过去,一下杀这么多人,你让天下人怎么看公子?”

    洛婉清听着朱雀问话,只看着“谢恒”。

    天下人怎么看?

    她比谁都清楚。

    上一世,谢恒真正令天下人惶恐震惊“嗜杀”之名,就是从这一案开始。

    哪怕是当年她在岭南听闻,都觉得他残酷暴戾。

    大约也正是因为此案,整个朝堂人岌岌可危,终于觉得这把刀彻底失控。

    哪怕是后来新帝登基,所有人也怕他憎他。

    再公正的监察司,也抵不过一场血案污名。

    可如果算了……

    怎么算了?

    他们参与了陷害崔氏的案子,他们让崔家走投无路。

    和玉关的战绩,让朝廷彻底放弃了边境十城,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和玉关的根本不是敌军,那那时候边境十城陷落了吗?崔氏真的叛国投降了吗?

    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从上到下网一样作恶之人,崔氏又何至于此?百姓又怎会枉死?

    而崔恒,又怎么会活在这暗夜里,连真名都无法拥有?

    “还请公子决断。”洛婉清看着“谢恒”,等候着“谢恒”的决定。

    玄山沉默不言,过了许久,崔衡轻声道:“谢司主,那是崔恒的意思。”

    听到这话,玄山一顿,他迟疑片刻,缓声道:“既然是他的意思……”

    “我不同意!”

    朱雀猛地开口,打断在场所有人,他愤怒看着他们,似是憋了什么,咬牙道:“公子不为着自己想,你们也不帮他想吗?!这五百人有什么重要?虾兵蟹将,杀了他们那几万人也活不过来!可你们这样做,以后别人怎么看公子?!他的骂名已经够多了……”

    “可崔恒呢?”

    洛婉清骤然出声,她抬眼看向朱雀道:“人果然不会活过来,但公道尚在,你为崔恒想过吗?”

    那是他最后的愿望,他求的公道中的一部分。

    保全谢恒的名声。

    实现崔恒的心愿。

    二者择一,无谓对错。

    朱雀闻言,急促呼吸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捏起拳头,没有开口。

    崔衡想了想,轻笑开口,转头看向“谢恒”道:“这样吧,若谢司主难以抉择,要不我们投个票。赞成不追究这五百人的举手。”

    朱雀闻言,立刻举起手来,急道:“我不管,公子已经被人骂够了,我不想再听别人骂他。”

    崔衡看他一眼,随后又道:“若是不赞成的,不必举手。不过,”崔衡想了想,转头看向玄山,语气却似是提醒谁,“公子,你要好好想清楚。如果把这五百人杀了,朝堂上那些人必定大做文章,将您写成一代酷吏,朝堂原本还觉监察司有法纪之人也会觉得您失控嗜杀,未来您的罪责更多,您是否想好了?”

    玄山沉默不言,崔衡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洛婉清。

    过了片刻后,玄山轻声道:“可。”

    “好。”

    崔衡点头,转头看向洛婉清:“那就这样。”

    听到这话,朱雀再忍不住,转身疾步往外,怒道:“这事儿我不议了,你们自己议吧!”

    说完,朱雀“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崔衡看了一眼旁边玄山,随后转头看向洛婉清,想了想道:“那,柳司使,为了安全起见,从今日起,你每日往前探十里,我们会马上跟上。等我们的人往前推进后,你再往前,这样以保证你的安全,如何?”

    “好。”

    洛婉清应声回答。

    玄山看她一眼,只道:“起来吧。”

    “是。”

    洛婉清恭敬起身,随后崔衡便同谢恒道别,领着洛婉清出门。

    出了大门,崔衡便开始询问:“你需要做什么准备?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准备新的护具补给,给我一匹马和追思。”

    洛婉清平静道:“立刻可以出发。”

    “好。”

    崔衡点点头,随后便领着洛婉清去找星灵拿新的补给。

    星灵在统计进入流风岛的物资,见她过来,便给她换了新的护具,让工匠调整了千机的精度,洛婉清打磨自己的刀,最后把所有武器、药物都检查了一遍。

    等做好一切,星灵拉着托了日常补给的马过来,有些担心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进去?”

    “你不擅长这个,带着人在后面跟着吧,有事我叫你。”

    洛婉清检查了马上的东西和马本身,随后转身牵着马匹往外:“走了。”

    “惜娘!”

    星灵叫住洛婉清,洛婉清回头看她,便见星灵拍了拍腰间信号弹:“我距离你最多十里,随时恭候。崔恒不在了,”星灵抿了抿唇,终于道,“还有我们。”

    听到这话,洛婉清不由得扬起笑容。

    想了想,只道:“方直方圆方顺不在可惜了,让你一个人出了风头。”

    星灵一愣,随后便见洛婉清翻身上马,扬鞭打马,疾驰而出,摆手唤了一声:“改日见!”

    星灵扶剑站在原地,看着她远走,过了许久,眼中带了几分温和。

    洛婉清驾马一路急奔出流风岛,直入雪灵山中,刚刚入山,便听远处传来一声鹰啼。

    洛婉清抬起头来,老远见到追思在远处盘旋。

    如今追思寄样在崔衡那里,她看见追思,没忍住朝着追思吹了个口哨。

    其实她也没带什么期许,只是随便一唤。

    然而追思却在听见她口哨瞬间,毫不犹豫俯冲而来。

    洛婉清露出笑容,大喊了一声:“追思,走!我们给崔恒报仇!”

    说着,她便领着追思驾马冲入山中。

    进山之时,她看着前方急掠而过的景色,那压在心上的火终于彻底燃了起来。

    她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

    其实她这样的人——

    为了一己之恨,就能从扬州监狱一路爬到这里的人,生来就是一把刀。

    崔恒总是希望她能不偏执,能从容,能放下。

    他这个人,就如他所展现的剑意,如深海一般强大包容,所以他也总希望,将她引入此途。

    然而她始终不是他。

    她在意之事就会一直在意,她执着之人就会一直执着。

    她的恨不会自然消弭,只能在她刀下终结。

    崔恒无法改变她。

    他们相遇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从此以后,她能看到现在了。

    她依旧是那个持刀往前求一分公道的洛婉清,可是她的世界,却不是只有她自己了。

    这里住了一个人,一个心怀温柔明月,热爱世间一切的人。

    她要为他看过每一颗野草生长,每一朵鲜花盛开,求一份人间公道,等一场盛世清明。

    而在此之余,柳惜娘,依旧是她自己的刀。

    洛婉清思索着,警惕入林。

    雪灵山山间气候寒冷,刚入林便觉冷意扑面而来。

    跟随着崔恒李归玉穿过密林这一路,她学了不少机关阵法常识,她一面疾驰,一面观察着周边。

    机关布置,大多会逆转周遭形态,优秀的机关阵法布置者会尽量恢复遮掩,但是终究难以复原。

    洛婉清进林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了第一处异常。

    一株绿植颜色相对于周遭更为鲜艳,洛婉清立刻警惕,拉住缰绳,正欲下马查看,就觉身后疾风袭来。

    她瞬间警觉,所有力气爆发开来,拽住马头往旁边猛地一倒,一把巨大的镰刀刀刃刚好从她头顶上方借着惯性晃开!

    刀光晃过洛婉清脸颊刹那,羽箭随即而来!

    洛婉清一脚将马踹飞,同时在地面连滚几次,随后听着箭声方向,毫不犹豫朝着反方向一棵树上急奔而去!

    阵法大多讲究阴阳五行,箭从阳处出,人就该藏阴处。洛婉清一算方位,往树上一跃而起,一把就从高处拽下一个人下来。

    此时巨大的镰刀刀刃立刻砸了回来,那人惊叫出声,洛婉清拽着他踹到镰刀背上,借力远跃而出,架着他脖子威胁道:“停下机关的位置在哪里?”

    “那棵树!”

    对方惊叫起来,洛婉清拖着他急跃向树,一脚踹在树上,随后翻身躲过镰刀最后一次袭击,就见镰刀荡回半空,藏匿在树间。

    洛婉清一把压住面前男人的脖子,冷声道:“你操控机关?”

    “柳司使饶命,柳司使恕罪!”

    男人张口就是标准的西北口音,立刻认出了她。

    洛婉清手上一顿,随后心中便明了:“你是从西北来的那五百士兵。”

    见洛婉清发现他身份,对方身体颤抖起来,语无伦次求饶:“大人,对不住!对不住!”

    “你怕什么?”

    洛婉清放缓了语调,缓缓放手,揉着自己手腕,温和道:“我与你又无过节,你为何如此怕我?”

    男子议论,随后才明白自己暴露太多,他赶忙道:“对……对不起,只是小的刚才操纵机关袭击了大人,有些紧张。”

    “哦。”洛婉清点头,随后疑惑,“你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要袭击我?”

    “这……监察司不是攻上流风岛了吗?,”男子苦笑,“我们提前得到消息,说你们要杀了我们,大家就往山里跑,都害怕啊。”

    “谁告诉你们的?”

    洛婉清仿佛是和对方闲聊,但其实她的手一直压在周身暗器上,等待随时出手。

    而对方却未曾看出来,他有些心虚笑着道:“是王大小姐的人,王家位高权重,大小姐我们得罪不起,她让咱们跑,咱们不就得跑吗?”

    “那你为何在此处操纵机关?”

    “我们……我们跑进来就遇到姬蕊宫的人,”对方迟疑着,“她们说……我们这么乱冲会破坏林中机关,让我们别拿命给你们铺路,就带了我们两天,教了我们用这些机关。让我们留在林里,免得监察司的人进来。”

    “你们倒学得快。”

    洛婉清似是赞扬,对方尴尬一笑,两个人立在原地,倒是有些和谐。

    洛婉清想了想,随后道:“你应该知道安全的路吧?”

    对方赶紧摇头,只道:“我们每个人只知自己安全的区域,出了自己的位置,谁也不能保证谁安全。不过我知道一条路,可以往里走,”对方立刻献宝一般道,“我可以领司使过去。”

    洛婉清闻言一想,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

    对方讪讪点头,洛婉清便牵上马,跟着他一起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龙。”

    “你们五百人都了林子,安排来操控这些机关了?”

    “留了三百人吧,”对方思索着道,“还有些人进姬蕊宫了,我没这么好的运气,就守门口了。”

    “这样啊……”洛婉清慢慢悠悠,一面同他打听着雪灵山的情况,一面慢慢往里走。

    “雪灵山越往里走越冷,等你看到雪,就是真正进山了。”阿龙笑着解释道,“这地方特别大,好在进来的路少,不然都堵不到人。”

    两人走了一路,即将天明前,阿龙有些疲惫道:“柳司使,走一路也累了,要不您先休息,我给您拿个馒头。”

    洛婉清也不拒绝,看着阿龙生了火后,阿龙挫着手道:“柳司使,我去拿柴火。”

    洛婉清点了点头,坐在火堆旁边,慢条斯理将下了迷药的馒头撕到嘴里。

    迷药相对毒药味道更淡,很难辨认,如果不她常年学医,这馒头里的迷药的确很难闻出来。

    她在流风岛用的是假名,阿龙一见到她就知道她是谁,绝不是在流风岛认识的,是有人通知了她。

    而主动带路,又给她迷药,可见是为了给她设置圈套,现下必定有人在等她。

    虽然她大概猜到了原因,但还是想确认一下,这个阿龙图什么。

    她吃了两块馒头,假作晕倒,闭眼就倒在了一旁。

    没了一会儿,就听林间窸窣,阿龙小心翼翼回来,推了推她:“柳司使?你怎么了柳司使?”

    洛婉清装晕不懂,阿龙面上露出冷色,起身踹了踹洛婉清后,转头道:“大人,她晕倒了。”

    音落,林中便陆续走出十几个人,为首是一个蒙面女子,她走到洛婉清面前,抬手道:“把人绑了,送到宫里去。等了这么几日终于把她等来了,快些!”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下便明了,果然是姬蕊芳。

    只是她没想到,姬蕊芳竟然这么主动,甚至通知了所有人在这里设伏等她。

    或许前面两拨白虎司的人,姬蕊芳花大价钱杀了,就是为了逼她出来。

    姬蕊芳这么着急,可见谢悯然必定伤重。

    可她不能这么轻易让姬蕊芳抓到,她必须把整个山脉地图绘制出去。

    洛婉清一想,在对方触碰到她瞬间,她骤然睁眼,探爪如鹰,一把掐住对方脖颈,“咔嚓”一下拧断甩开!

    见她突醒,所有人大惊,瞬间四散奔跑而去,但洛婉清动作极快,她首先跃到远处,一刀横过对方脖颈,随后将所有妄图逃跑的人一一追赶锁死。

    不过顷刻之间,十几个人便被她抹了脖子,只剩最后那个女子,她根本不管洛婉清,拉着一个士兵急逃,士兵紧紧跟着她,洛婉清身如鬼魅急追而上,女子惊慌将士兵猛地一甩。

    洛婉清刀锋斩断士兵,同时一刀狠狠砸下!

    刀风朝着女子背后急去,划出一道血痕,女子根本不敢停留,带着伤便消失在了林中。

    洛婉清看着对方消失背影,知道她是去找姬蕊芳通风报信。姬蕊芳很快就会带人赶过来。

    洛婉清一想,便知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赶紧折回探查破坏了所有机关,同时快速就地绘制了地图,将情况简单说明后,洛婉清略一犹豫。

    如果姬蕊芳对她志在必得,她不可能杀她,那她就有无数活命的机会,她直接入山也没有太大关系。

    而且雪灵山脉巨大,只要她移动的速度超过姬蕊芳获得消息的速度,相比起每日有规律推进十里,其实她更安全。

    最重要的是……

    按照阿龙所说,如今林中操控机关的都是那些士兵。

    那五百人中有三百人在林中,如果她按计划推进,有许多地方她去不了,到白白放过他们。

    是独身入山杀人,还是等待战友一并前行?

    洛婉清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结论,在信件末尾,给了崔衡消息:“独身入山,过处既安,不必相寻。”

    写完信后,她将信件包在追思脚上,随后将追思放开送走。

    之后她坐在原地,在尸体上摸索了一圈,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顺走之后,重新驾马冲进山林。

    这次她自己也不知道方向,随意而去,走哪儿算哪儿。

    到了一个地方,她便是一场激战,杀人拆机关从对方身上摸索物资离开。

    喝雨水,吃野果,吃虫子,偶尔能打到野味,也足够幸运。

    等到了夜里,她便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打坐,按着之前和崔恒练过的办法,一遍一遍拓宽筋脉、巩固。

    她仿佛是回到当年从扬州自己一个人穿山越岭赶到东都的时光。

    但相比那时,她心更定,刀更稳。

    那时她知道自己要去东都,但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往何方。

    如今她没有固定方向,在雪灵山见人就杀,一路血战,却清楚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她一路快速行兵,每次都在姬蕊芳的人到达前离开。

    偶尔被围,却也能强行突围。

    她手上功夫算不上顶尖,但突围能力极强,一旦突围之后,隐蔽反打都是一流。

    单兵对线无人能出其左右,抓人又难抓。

    姬蕊芳被她溜得头疼,干脆将整个姬蕊宫的人倾巢而出,在山间搜寻。

    抓她的人越来越多,安全区域越来越少,洛婉清一面计算着她遇到的西北口音的数量,一面继续随意乱走。

    追兵随时都会突至,她睡眠时间很少超过两个时辰,但随时面临死亡的警觉,又让她异常清醒。

    她一路前行,不到七日,便见到了茫茫白雪。

    雪灵山的核心区域有雪,看见白雪,她便知道,自己离姬蕊宫不远了。

    她的方位飘忽不定,别说姬蕊芳,崔衡他们也不知道人到底在哪儿。

    崔衡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敲着脑袋叫骂:“谢灵殊的信回来了,柳惜娘又丢了,他们就不能同时好好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吗?!”

    话音刚落,门口朱雀便急急赶了回来:“君烨哥,追思回来了!”

    听到这话,崔衡赶紧开窗让追思进屋。

    这些时日追思是找柳惜娘唯一的指望了。

    上次送了信回去,就再也没回来。

    刚好怜清的信就送到了。

    现在追思回来,所有人大喜,崔衡忙道:“快快快,让我看看柳惜娘到哪儿了?”

    说着,玄山从追思脚上拆了洛婉清最新绘制的地图。

    看见地图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是议论。

    地图上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团用点构成的乱麻。

    洛婉清的路线混乱无比,能看清的就是点,点点点,到处是点。

    然而这些点,却占据了地图大半位置。

    “不可能。”

    朱雀看着地图,满脸震惊:“白离姑姑都做不到,这么短的时间,还有这么多的机关这么多人,她……她怎么走这么多地方?!”

    玄山崔衡亦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玄山却只道:“她进监察司那日,公子说……她是把好刀。”

    如今来看,的确是一把好刀。

    七日独行数百里,诛杀几百人。

    这一把锋芒尽露之刀,谁人不为其胆寒?

    震惊不过片刻,崔衡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拿笔将最外围的点连了起来,画出一条线,马上吩咐道:“往前推,所有人往前走。”

    想了想,他马上又拿出纸笔。

    谢恒是联系不上了,只能先给洛婉清写了一封信:“谢司主于雪灵山林间失踪,被囚于姬蕊宫,传回路线。进入姬蕊宫,十月初一,带人总攻。”

    写完后,他把谢恒绘的地图拓本绑上纸条让追思给洛婉清送去。

    随后又转头吩咐朱雀:“你去崖上上给姬蕊宫的人留个信,我们愿意与他们和谈,他们开条件。”

    做完之后,崔衡舒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路是自己选,命是自己挣。”

    崔衡愣愣看着远处,喃喃道:“谢灵殊,能不能圆过去,就看你自己争不争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洛婉清,《沧澜道》的贝爷,荒野求生王者

    第114章

    ◎再见谢恒共困密室◎

    (修过112,113,看不懂需重看)

    洛婉清接到追思的信时,她刚在树上睡了一个时辰睁眼。

    打开信她便坐了起来,一时有些不可思议。

    谢恒被抓了?

    谢恒怎么可能被姬蕊芳抓了?

    然而一看见后面的地图,她瞬间明白。

    以谢恒的能力,是不可能被姬蕊芳抓的,他被抓,只能是自己故意。

    崔衡既然说在十月初一总攻,那谢恒进入姬蕊宫怕是早有谋划,现下她最重要的就是去找谢恒,然后熬到十月初一。

    洛婉清想了想,拿出她记录下的路线,看了一眼自己的线路和记录下来的西北口音士兵数字后,她便知道自己绘制地图的任务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

    而那些士兵……

    二百九十九。

    她看着这个数字,想起最初阿龙那里得到的消息,便知还差一个人。

    她知道差一个人,姬蕊芳也摸出了她的规律,必定会让人在这个人这里严阵以待。

    姬蕊芳等她自投罗网,那她就将计就计。

    洛婉清收起信件,整理了一下东西,好好睡了一觉,得空找了只兔子,认真吃了一顿后,看了看地图上还没去过、距离姬蕊宫最近的地方,便一路往前赶去。

    刚到地方,洛婉清便觉身后风声不对,她翻身一跃回头,便见一张巨网袭来!

    洛婉清疾退往后,巨网紧逼向前,眼见她一跃欲逃,身后一条披帛猛地破空而来,洛婉清反刀一绞,女子顺着她的力道瞬间往前,一掌击在她胸口,当即将她退砸进入网中。

    大网一收急拉而起,洛婉清只觉胸口闷痛,便一条鱼一般被人网上。

    洛婉清倒掉在树上,喘息着看向下方。

    林中走出几十个人,为首是一位面带薄纱的异域女子。

    她的眼睛轮廓很深,但并不是明显的西域人士,更像中原与西域的混血。

    洛婉清一看这人便知道对方身份,咽下血水,沙哑开口:“姬蕊芳。”

    “小小司使倒费了我不少力气。”

    姬蕊芳冷冷看她一眼,抬手道:“带回去。”

    音落刹那,洛婉清感觉身下瞬间失重,她调整姿态,却还是被特制的铁网所困,重重砸到地上。

    铁网入肉,洛婉清倒吸一口凉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身后重重一击,两眼一黑,便昏死过去。

    等洛婉清再次醒来时,首先感觉到的便是疼。

    她琵琶骨钩子贯穿,封锁在气脉穴位上,所有内力都被强行停止了运转,钩子随着她呼吸起伏,一下一下疼。

    这是仅次于直接废掉内力以外最保险的限制人的方式了,钩子损伤气脉的穴位,就算取下钩子,也是伤害,一旦运转内力,便会剧痛。

    好在姬蕊芳并没有完全破坏她的气脉穴位,留了一半,或许是为了给她修习阴月经所用。

    姬蕊芳抓她的意图她太清楚,所以自己自投罗网也不是很担心。

    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

    谢恒在哪里。

    洛婉清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便见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内金碧辉煌,明显是与中原不同的装饰风格。

    房间内放着一张巨大的软床,周边纱帐垂下,隐约可以看见被枕都被掀开,似乎是随时等待。

    她被拴在房间一角,没了片刻,便听见周边传来脚步声。

    洛婉清抬起头来,就见姬蕊芳带着人一齐进来。

    她径直走到洛婉清面前,旁人给她推了椅子,姬蕊芳坐到椅子上,翘起脚尖,抬起洛婉清的下巴:“你就是柳惜娘?”

    洛婉清面上染血,神色平静:“姬宫主认识我?”

    “之前我听说流风岛出了个修习阴月经的女子。”姬蕊芳端详她片刻,神色冷淡夸赞,“长得不错,配得上然儿。”

    说着,姬蕊芳收回脚尖,玩弄着指尖,漫不经心道:“我刚才验过你,纯正道宗心法,修过一段时间阴月经,但是没有到最后一步,你又不是从小修习,为何不到最后一步?”

    姬蕊芳询问着,抬头看了一眼洛婉清的发髻,有些疑惑:“嫁人了?那阴月经为何还未修成?”

    “没修成就是没修成,”洛婉清语气不善,仿佛是不知道姬蕊芳的意图一般,“既然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姑娘,何必这么大脾气?”

    姬蕊芳笑着起身,半蹲下神来,抬手掌住洛婉清的下巴:“这么漂亮的人,死了岂不可惜?要不我答应你一件事,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洛婉清冷眼看她,姬蕊芳温和道:“你放心,我无意与监察司结仇,我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只要你答应,条件你开。”

    听到这话,洛婉清眼神微亮,只道:“当真?”

    “当真,”姬蕊芳诱哄着道,“我徒弟身体有些小伤,需要修炼过阴月经的女子帮他同修,你帮我这个忙,只要他伤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阴主令也可以?”

    洛婉清盯着她,问得直接。

    姬蕊芳一挑眉头,随后笑起来:“没想到你一个小小司使还颇有野心。不过……一个破簪子嘛,哪儿有我徒弟的伤势重要?我答应你。”

    姬蕊芳说得轻松:“只要你修成阴月经,帮他渡过难关,我立刻将阴主令奉上。”

    洛婉清闻言,警惕看着姬蕊芳。

    她知道她在骗她。

    谢悯然的伤势哪里是她只要同修就能帮忙的?当年他强行吸收了魏小娥所有功力,如今怕是要再填一个阴月经的女子性命才能罢休。

    但阴月经必须要她自己修习,她还差最后一步,她若不愿意,谢悯然这颗救命仙丹就没了。

    “你要我怎么修?”洛婉清盯着姬蕊芳,“我一个人修不了。”

    听着这话,姬蕊芳沉默片刻,她眼中一瞬闪过杀意,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容,只道:“简单,然儿来与你同修就好了。”

    洛婉清闻言目光中瞬间有了怒意,姬蕊芳察觉她情绪,一巴掌猛地抽在洛婉清脸上。

    “怎么,”姬蕊芳一把抓住她头发,“你还觉得我徒弟配不上你?我是给你脸了,你真当自己有选择?”

    “滚开!”

    洛婉清喘息着,恶狠狠道:“他休想碰我一根指头。”

    “少给我废话,”姬蕊芳抬手甩开她,冷声道,“给她洗干净,把然儿给我叫……”

    “你敢?!”

    洛婉清厉喝抬头,她冷冷盯着姬蕊芳:“你敢让他碰我一根指头,我必杀他。”

    姬蕊芳动作微顿,冷眼看来。

    她看出洛婉清不仅只是警告,若是平日她自然不忌惮。

    但谢悯然重伤。

    姬蕊芳盯着洛婉清,洛婉清似是惧怕,又喘息着道:“姬蕊芳,我劝你早日回头是岸。你若敢伤我,若我家司主得知,监察司必踏平你姬蕊宫。”

    听到这话,姬蕊芳眉眼一挑,似是想起什么,玩笑着道:“谢恒在你心中,是很好的人嘛?”

    “住口!”

    洛婉清立刻警告:“公子不是你能妄议的。”

    “妄议?”

    姬蕊芳想想,又走到洛婉清面前,半蹲下身,微笑道:“你喜欢你家司主啊?”

    “你放肆!”洛婉清仿佛是被人踩中心事,急喝道,“公子皎皎明月,岂容你胡言乱语?”

    一听这话,姬蕊芳不由得大笑起来。

    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

    “皎皎明月……皎皎明月?!”姬蕊芳笑出眼泪,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随后道,“好罢,既然你这么喜欢你家公子,那我成全你。”

    说着,姬蕊芳抬手卸下洛婉清琵琶骨上的钩子,一把拽起拴在洛婉清手上的铁镣,牵着她站起身道:“那我就带你看看,皎皎明月真正的模样。”

    洛婉清听到这话,直觉不对,但见目的达到,她也不多想,跟着姬蕊芳往前走去。

    她看得出来,姬蕊芳对谢悯然有情,虽然看不懂他们的关系,但姬蕊芳当年让谢悯然杀魏小娥,如今看她,也不过是因为想着她将死,才忍着恶心让谢悯然碰她罢了。

    但凡有一丝机会,姬蕊芳便会情不自禁做其他选择。

    她刻意装作不知道谢恒的存在,提到谢恒,又提及自己伤害谢悯然的可能,姬蕊芳便会想起,其实谢恒也出自道宗。

    只要谢恒愿意,亦可帮她修成阴月经。那她也不用逼着谢悯然碰她。

    反正等她修成之后,谢悯然再来取用也是一样。

    只是洛婉清有些意外的,是姬蕊芳的反应。

    她提到谢恒,明显是旧识模样,似乎对谢恒的评价极低。

    但她也没来得及多想,便被姬蕊芳带着走进地牢,穿过漫长的甬道,她们来到一座铁门前。

    “开门。”

    姬蕊芳朝着旁边人扬了扬下巴,侍女立刻上前开门。

    门一点点开,洛婉清才发现这个房间竟是没有窗户,完全暗黑一片。

    大门引入光亮,照亮这个漆黑的房间,光亮一寸寸而入,洛婉清同时闻见浓烈的曼陀罗香和血肉腥气扑面而来。

    她心上一惊,随后看见黑暗中那个人影。

    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衫,也到处都是鞭痕,跪在地面,两只手被铁镣束缚挂在两边。

    他周身都被血色所染,没有一处完好,但洛婉清也看得不甚清晰。只见他似乎是听见他们的声音,像一只失去了理智的凶兽慢慢抬眼。

    然后在看见洛婉清那瞬间,瞳孔瞬间缩紧,洛婉清如梦初醒,急急冲进房中相要查看对方伤情,随即就听对方爆发出声:“别进来!”

    洛婉清生生止住脚步,谢恒跪在地上,脊骨轻颤,气息急促,压着恐惧用戾气逼视她,仿佛在看什么鬼怪妖兽。

    这样激烈的反应让洛婉清皱起眉头,便知谢恒处境不妙。

    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何曾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而旁边姬蕊芳似乎并不奇怪,她提步走进牢房,听到谢恒面前,微微弯腰:“谢司主,别来无恙啊。”

    谢恒冷冷盯着她,一言不发。

    姬蕊芳笑了起来,温和道:“替你找了个故人,带她看看你,感觉如何?”

    听到这话,谢恒捏起拳头。

    幻觉。

    他告诉自己,都是幻觉,不要相信,不要回应。

    姬蕊芳知道他此刻脑子并不清醒,也无意与他周旋,平静道:“做个交易吧,你助她修成阴月经,事成之后我将阴主令交给你,放你走,如何?”

    “你休想。”哪怕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谢恒还是一口拒绝。

    姬蕊芳笑起来,靠到他耳畔,压低声道:“你放心,这件事你出去后谁都不会知道。”说着,姬蕊芳眼中有了嘲讽,“反正这种事你做得不少,当年能卖了崔氏,今日卖了她何妨?”

    洛婉清闻言不由得看过去,谢恒动作骤僵。

    姬蕊芳笑着拍了拍谢恒的脸,站起身来,笑着往外走出去:“小姑娘,好好照顾你的明月。”

    “姬蕊芳!”

    听到这话,谢恒急急出声:“带她走条件你开!”

    “修成阴月经。”

    姬蕊芳往外出去,关上大门,黑暗彻底笼罩房间刹那,洛婉清听见姬蕊芳带了冷的声音:“我就放你们走。”

    房门猛地关上,房间里都是曼陀罗香的味道。

    谢恒急促呼吸着,似乎陷入了极度的惶恐。

    洛婉清想了想方才她看见的房间构造,提步先到安放曼陀罗香的位置,抬手将香碾灭。

    曼陀罗香与五石散不同,成瘾性极强,但培养成瘾需要一段时间,她乍然闻到不会有多大问题,但若跟着长期嗅吸,难保不会成瘾。

    而且曼陀罗香重在悄无声息改变人脑子里的想法,让自己无限顺从于心底贪念,哪怕只是方才那片刻闻嗅,洛婉清都很难确认自己没有受到影响。

    她快速灭了曼陀罗香,才听着呼吸声折回谢恒面前,半蹲在谢恒身前,压低声道:“公子,卑职奉崔大人之命前来,我带了药,可需我把脉?”

    谢恒没有说话。

    洛婉清静默等待着谢恒回应,然而对方久久不言,洛婉清不由得道:“公子?”

    “你是幻觉吗?”

    谢恒沙哑开口,却是问了这么一句。

    洛婉清一愣,随后意识到谢恒是被曼陀罗所扰,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曼陀罗香会让人激发心底最渴盼的欲望,此刻谢恒会把营救他的她当成幻觉,可见他面上虽然平静,其实心中仍旧惶恐。

    意识到这一点,洛婉清突然觉得面前人也与普通人并无太多区别,只是身在高位,逼着自己往前而已。

    她声音软下几分,赶忙回应:“公子,卑职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

    幻觉里的洛婉清不会用“卑职”二字。

    她会自称“我”,会不惜一切引诱他,攀附他,纠缠他。

    这样疏离的洛婉清,不是他的幻觉。

    可……若她不是幻觉,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若她不是幻觉……

    谢恒慢慢抬头,目光巡视在她周身。

    黑夜里看不清她的模样,只隐约能见到她的轮廓。

    可他记得,方才看见她那一瞬,她梳着妇人发髻。

    “崔恒呢?”

    他沙哑开口,洛婉清一愣。

    她看着面前似乎是神志不清的人,试探着道:“公子,他去了,您忘了吗?”

    去了。

    谢恒听着她的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道:“他去了?”

    “是。”洛婉清听着他有些怔神的话,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谢恒对崔恒的感情,比她以为的要深。

    所以在曼陀罗香构建的世界里,都不肯认知他离开。

    她小心翼翼重复着发生过的事,提醒谢恒:“他落水之后,下面全是绞肉的机关,你们只寻到血肉。”

    谢恒听着她平静说着崔恒离去的过往,等她说完,他似是有些缓不过神来,愣愣开口:“你不难过。”

    “公子?”

    “你心中重要的人去了,”他继续质疑,“才这么几日,你却不难过。”

    这话灼得洛婉清心上发烫,疼得滋滋作响。

    她抿唇不言,只挣扎片刻后,安慰自己谢恒没有理智,她不能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只道:“公子,他故去我自然难过,但如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用了曼陀罗香,神志不清,还请尽量克制些。崔大人过些时日会从外发动总攻,我奉命前来与您汇合,请公子下令下一步。”

    谢恒没有出声。

    他终于确认,这是洛婉清,不是幻觉。

    如果是幻觉,他不可能幻想出一个如此冷静的洛婉清。

    他沉默着,许久后,终于理智强压下一切,闭上眼睛,低声道:给我凝气丹吧。”

    洛婉清一听便知谢恒是拒绝了让她诊脉。

    凝气丹是监察司常备用来修养元气的药物,每个司使都有。洛婉清立刻将丹药翻找出来,摸黑递了过去:“公子,药。”

    谢恒没有立刻出声,沉默片刻后,他有些难堪道:“喂我。”

    洛婉清这才想起来,他双手被困,她赶忙凝神,按着谢恒方才声音发出的位置将药送过去。

    药物送到谢恒唇齿之间,哪怕她竭力不要触碰谢恒,却还是在那一刻碰到了他的唇。

    他的唇似是裂开,干裂的皮划过她的指腹,惊人的热度灼得她心上一惊,洛婉清立刻收手退开,忙道:“属下冒犯。”

    谢恒见她躲闪,动作微顿,含着凝气丹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后,他低声道:“你先休息罢。”

    洛婉清立刻依言退下,找了最远的角落坐下。

    谢恒自己主动进来,不可能让自己受重伤,她倒也不用多做担心。

    如今谢恒在,她便无需再多想其他,想多了便是僭越,她得有自己的分寸,于是她也没有再多问,只安静等在角落里。

    谢恒含着凝气丹缓了片刻,感觉舌尖终于恢复了些知觉,尝到了些苦意。

    这时房间里传来“咔嚓”一声响动,随后就听铁镣落地之声,洛婉清当即睁眼,便知是谢恒的铁镣被人卸了。

    姬蕊芳声音恰时又在门外响起来:“谢灵殊,下一次送药是明日清晨,我会为她诊脉,她若修得阴月经,我会给你药,你也舒服。”

    说着,姬蕊芳语气里带了讥笑:“好好把握,你应当不会折磨自己。”

    听到这话,洛婉清下意识看向谢恒。

    谢恒没有立刻说话,洛婉清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也知道外面还有人。

    两人都安静不言,谢恒独自坐在角落,等外面连呼吸声都变远,洛婉清才起身走到谢恒身边,压低声道:“公子,你可好些?”

    谢恒靠在墙角,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洛婉清小声道:“现下我们如何安排?”

    谢恒没立刻回话,他似是思索,过了片刻后,他寻了一个最中性的问题询问:“你怎么来的?”

    听到这话,洛婉清如实禀告自己离开:“卑职接到崔大人传信,言及公子于林间故意被捕进入姬蕊宫,同时给了卑职公子绘制的路线图,让卑职来姬蕊宫与公子汇合。卑职这些时日已诛杀流风岛上西北士兵二百九十九人,姬蕊芳意以最后一人设伏于卑职,卑职便将计就计让她捉拿回来。姬蕊芳欲让谢悯然与我修成阴月经后取我内力,我以言语相刺,诱姬蕊芳将卑职送到公子这里,与公子相见。”

    谢恒听着洛婉清的话,分析着外面发生过的事情。

    她说崔衡传信,证明洛婉清清不在流风岛,她是白虎司的人,那她可能是被派出来探路。

    她说崔衡说他于林间故意被捕,这应该是崔衡为了遮掩他的身份、不让洛婉清发现崔恒和谢恒之间关联撒的谎。也证明洛婉清在她落水后应该见过“谢恒”,那玄山应该带人到了流风岛,目前所有人大概安全。

    她一直只提及自己,所以这次入林应当只有她一人。

    诛杀西北士兵二百九十九人,仅剩一人用于设伏,那这些士兵在林中应该是三百人。

    将计就计,意味着洛婉清早知道姬蕊芳打算用她来为谢悯然疗伤,所以有恃无恐。

    以言语相刺送到她这里,姬蕊芳又让他帮忙她修阴月经……

    她是故意让姬蕊芳送她到他面前来,哪怕她知道要修成阴月经需要付出的代价,知道崔恒刚去,她还是义无反顾为了公事而来。

    想到这里,明知她没什么错,谢恒却还是觉得心上有些发闷。

    他没敢再问下去,只转了话题:“其余两百人在哪里?”

    “姬蕊宫。”

    “任务完成得如何?”

    谢恒将这些信息吸入得差不多,轻声追问。

    洛婉清不觉有异,只道:“雪灵山的外围机关基本被我拆除,已将地图让追思交回崔大人。”

    “崔君烨说什么时候会动手?”

    “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

    谢恒呢喃,随后询问:“现在是初几?”

    洛婉清一顿,察觉谢恒应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许久,她轻声道:“九月二十七。”

    十月初一,那就是五日后。

    他们要在这里熬五日。

    谢恒心中盘算,过了一会儿,他缓声道:“阴月经修成需要至少四日,在此之前姬蕊芳不会对你我动手。但她会每日查探进度,如果她不满意,我们熬不到那时候。”

    洛婉清闻言,便知道了谢恒的暗示。

    阴月经她必须要修,他们才能有保命的机会。

    她捏紧手中的刀,没有回话。

    谢恒靠在墙上,闭眼继续道:“等你阴月经修成之日,你便会被姬蕊芳送到谢悯然身边,谢悯然如今重伤,我予你两条路。一条是我拖延阴月经修成时间,留你在我身边,我想办法护着你,拖到第五日,我们一起等崔大人进来救人。”

    洛婉清闻言一怔,倒没想到谢恒到此刻还能想着护着她,只是谢恒随后又道:“但此法对你我风险都大,若是姬蕊芳铁了心要与你我动手,我没有绝对把握。”

    “另一条呢?”

    洛婉清闻言立刻询问。

    谢恒语气平淡:“我助你修成阴月经,同时教你姬蕊芳的功法,你去谢悯然身边,趁他重伤,你找机会反吸食他内力,杀了他。”

    洛婉清心念一动,抬眸看去,听谢恒分析:“此法对你风险极大,届时她心思在你和崔大人身上,应当来不及管我。但若成功,对你大有裨益。你如今身在刀尖,已无退路,只能往上攀爬,否则便是粉身碎骨之命,你想好回我话吧。”

    洛婉清听谢恒的话,没有回话。

    他虽然是让她选,可言谈之间,却早已帮她做了选择。

    她知道自己应该顺着谢恒的话应好。

    可她开不了口。

    她知道修成阴月经要经历什么,她曾经委婉问过崔恒,是不是没有想过教她阴月经。

    而那人就是温柔拍了拍她的肩头。

    那时候她就知道,他没有打算留下,可是她从未想过,他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

    一想到崔恒这个人,她无法应下谢恒的要求。

    可她的理智——她在崔恒离开后,逼着自己压住所有的理智,告诉她,她该接受这个让两个人风险最小、对她前程最好的提议。

    她一声不吭,谢恒似乎也知道她挣扎。

    过了片刻后,谢恒突然肯定出声:“你不愿同我修阴月经。”

    “卑职……”洛婉清一时无法开口。

    她应不下声,又不知如何否认。

    僵持片刻后,她终于承认,只道:“公子……有没有其他办法?”

    谢恒没有立刻回应,过了许久,才道:“有。”

    “还请公子明示。”

    洛婉清心下一松,语气不由得明快几分。

    谢恒靠在墙角,屈膝垂眸:“修习阴月经之人与常人不同之处,在于其真气阴阳平衡更多。我可以每日为你注入一次真气,应付姬蕊芳。等到第四日,于你身体注入最后一股真气,你可以应付谢悯然的查探。”

    “那……”

    “但假的就是假的,”谢恒提醒她,“谢悯然吸食你的内力,至多三分之一的时间,就会意识到你不对。你要杀他,只有这三分之一的时间。”

    洛婉清听着谢恒提醒,立刻道:“卑职明白。”

    洛婉清应声之后,谢恒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再次响起:“曼陀罗香上瘾之人分成三个阶段,药效起时,飘飘欲仙,情欲旺盛。药效消退后,便会有一段平静时间,再之后,如果没有定时服药,周身便如蚂蚁攀爬,痛苦不堪。最重要的是,它会改变人的脑子,驱使人无限迁就于自己的欲望。人失去理智,从来不是因为痛苦,而是找到借口。”

    “公子的意思是?”

    “今夜我拿不到药,”谢恒语气淡淡,似乎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为了拿药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里每日辰时远处会有钟声,辰时之前,你不要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也不要让我靠近你,更不能让我碰你。如今情况特殊,许你犯上。你若软弱半分,洛婉清,”谢恒顿了顿,随后哑声道,“我们谁都逃不了了。”

    “是。”

    洛婉清答得郑重,谢恒疲惫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谢恒在暗夜里突然开口:“柳惜娘。”

    “公子?”

    “现在……你过得好吗?”

    这话问得突兀,太像故人久别重逢。

    意识到这一点,洛婉清心上快了一拍,然而她瞬间想起谢恒方才说过的话。

    曼陀罗香会引诱人往所有欲望发泄之处去想,譬如谢恒想让人救他,那哪怕来的是害他的人,曼陀罗香都会让他找出理由忽视所有不对,然后让他失去平日警觉相信对方。

    又譬如她希望崔恒活着,那曼陀罗香便会给出无数借口,让她相信崔恒可能活着,从而引导她做些不理智的事。

    所以吸食曼陀罗香的人,保持冷静的办法,往往是把所有自己过去期望之事反着想。

    但饶是如此,很多人也不能成功摆脱这种药物的影响。

    方才进门时,她吸食了一些。

    量虽不多,但多少有些影响。好在她尚且有些理智,便逼着自己把这种不该有的念想压下去,轻声道:“禀公子,卑职过得还算不错。”

    谢恒听着她的话,似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

    说着,洛婉清竟听出了几分伤怀,对方轻声道:“崔恒没影响你就好。”

    洛婉清听着这话,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对崔恒的惦念,无需告知他人,也无需让别人担心。

    但她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蔓延在她的每一寸骨头,每一块皮肉,每一滴鲜血。

    他流淌在她所有时光与躯体,她活一日,他在一日。

    两人静默无声,洛婉清闲着无事,便打坐修养。

    入定之后,她便对周边声音感知不明显,谢恒听着她的呼吸声平稳下来,有些艰难拉开衣领。

    他觉得热,但他不想在洛婉清面前做什么。

    和她在这种时候相见,本就已经很狼狈,不想再更狼狈下去。

    她向来不喜欢他。

    不当更让她觉得难看。

    只是药效起来,他越发敏感煎熬,旁边洛婉清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磨在他心弦。

    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可以窥见她的轮廓。

    她束着妇人发髻,身姿端正,像是一把出鞘的刀刃,在夜里燃着引人的火光。

    他像是扑火飞蛾,远远看着,脑海中有无数念头,引诱着他往前。

    他看着她,忍不住想。

    她为什么梳上妇人发髻,为何而梳?为了崔恒对不对。

    如果是为了崔恒……那她心中有他,喜欢他,她愿意属于他,那他为什么不可以上前?

    为什么要独自在这里痛苦。

    他上前去,她一定也很高兴,她喜欢的……

    想起过去她在他口舌指尖一次次哭出来的模样,谢恒完全克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喘息起来。

    他脑子里一次次说服自己,然而他却又清醒知道,这只是曼陀罗香所带来的引诱。

    他知道这是自己妄想,这不过是自己说服自己找的理由。

    她为什么愿意,那不全是爱。

    无论是崔恒谢恒,亦或是任何一个人,救了她,她都会偿还。

    就算是她愿意……

    他又拿什么去许诺未来?

    如今她过得好,崔恒走了,她也能过得好,他又何必打扰?

    非把人拖下泥带进水,才肯罢休吗?

    他一面咒骂自己,一面低喘。

    好不容易熬过了第一个阶段的药效,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他终于得了些许喘息,便闭上眼睛,好生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长,等他醒过来时,开始感觉脑子有蚂蚁钻进去。

    他知道这是最难熬的第三个阶段来了。

    吃了药他会好,但不吃药,这种痛苦只会越来越强烈。

    只要修成阴月经,他就能拿到药。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他开始忍不住用手拍打自己脑袋。

    旁边洛婉清刚刚将筋脉又拓了一圈,从入定中出来,听见谢恒似乎是在撞墙的声音,忍不住出声:“公子?”

    谢恒动作声音一顿,随后哑声道:“无事。”

    说着,他似乎压了几分焦躁道:“别同我说话。”

    洛婉清一顿,随后便不敢再出声。

    她不断听见墙角发出撞击声,喘息声。

    没了一会儿,声音便消失了去,仿佛那不存在活人。

    洛婉清心中微惊,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按耐不住,试探着道:“公子?你还好吗?”

    对方没有回话。

    洛婉清当即起身,取下千机握在手中,急急朝着谢恒方向赶去。

    她看不清房间,只能凭着方才谢恒声响方向,慌忙寻去:“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一只手又急又重一把攥过她手腕,洛婉清心中骤紧,急喝出声:“公子!”

    谢恒手上一松,洛婉清紧握千机,呼吸微乱。

    两人僵持不言,过了许久,谢恒沙哑开口:“你别怕。”

    说着,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从她手中将千机取走,低声安抚:“我只是借一只千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那个,那个,我…”

    洛婉清:“激动了想想崔恒,亲友妻不可欺。”

    谢恒:“……那我还是可以代为照顾一下的。”

    洛婉清:怒而拔刀

    第115章

    ◎修成假阴月经◎

    千机划开血肉的声音响在房间,血腥味弥漫开来。

    谢恒于暗色中退开。

    人如潮水而来,又如退潮而去。

    等他彻底与她拉开距离,洛婉清心神才定下几分。

    她清楚知道,方才他故意不出声,或许就是为了骗她过来,而现下他只是清醒了些许而已。

    她心知自己违背了谢恒的话犯了错,不敢多加停留,甚至不敢出声,便匆匆离开回到角落坐下,只当自己不存在。

    然而谢恒却没有放过她,只道:“记住我说的话,你我二人性命,系于你一念之间。”

    “卑职知道。”

    洛婉清赶忙应声,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可公子,我如何判断你是否出事?”

    “我不会出事。”

    谢恒笃定开口,洛婉清便放下心来。

    谢恒对曼陀罗香比她熟悉,他总有自己熬过去的办法,无需她来操心。

    方才她违背谢恒的话过去查看,便是失误。

    还好谢恒理智尚在,不然今夜怕不用姬蕊芳出手,她和谢恒就要斗个两败俱伤。

    她决心不管他那边的事,深吸一口气,闭眼入定不听。

    只是旁边声音细细碎碎,总是萦绕在耳边。

    他粗重的呼吸声,刀尖划过血肉之声,撞击墙壁的声音……

    到最后,他慢慢安静下去,洛婉清隐约听见他唤了一声:“惜娘。”

    洛婉清动作一僵,随后便发现是自己听错了。

    他又低低轻唤了一声:“娘。”

    洛婉清心下松开,她静静坐在原地。

    她突然发现,自己太想他了。

    方才谢恒开口的唤她的语气,她竟然在第一瞬间觉得,好像是他回来了。

    只是她又立刻意识到,这是谢恒。

    她望他活着,又怕他是谢恒。

    好在他也没有给她什么挣扎的余地,很快就让她认识到自己错了。

    她轻笑一声,也不再多想,闭眼入定,对周遭充耳不闻。

    谢恒挣扎了一夜,临近天亮,他似乎也熬到极致,静默靠在角落,不发一言。

    煎熬一夜,洛婉清终于听见远处钟声响起,她知道是辰时到来,谢恒一直没有说话,他似乎是睡着了,洛婉清也没打扰,只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后,拿出崔恒送她的短笛,轻轻吹了一首曲子。

    谢恒在半醒半梦间,听见笛声。

    他慢慢睁开眼睛,便觉这笛声清晰了许多。

    他也没打扰,听着洛婉清吹完一首完整的小调,音色中满是哀思念人,等洛婉清吹完,他才道:“你会惊动姬蕊芳。”

    洛婉清一顿,但谢恒又道:“但她对心有情郎的女子向来宽容,稍后你同她解释是为了排解心中忧思,她不会为难你。”

    听谢恒的话,洛婉清便知他清醒。

    她收起短笛,不由得道:“公子现下可觉好些?”

    “嗯。”谢恒闭着眼睛,沙哑道,“你过来吧。”

    洛婉清闻言起身,走到谢恒面前。

    有了之前教训,洛婉清不敢妄动,她单膝跪在地上,听谢恒道:“把手给我。”

    洛婉清垂眸伸手,没了片刻,她便觉一只满是伤痕的手握住她。

    这只手上新伤旧伤交叠,疤痕带来粗粝的摩擦感,洛婉清在黑夜中辨别不出它的模样,也不敢仔细触碰,只觉谢恒握住她的手,随后便听他道:“你试着控制你的真气,让它将我的真气吸出来。”

    洛婉清闻言,感知着自己的真气,她控制着它们在筋脉中形成一个小小旋涡,试探着吸食谢恒的内力。

    起初纹丝不动,但多尝试几次后,便引过来小小一条。

    谢恒开口指点着她调整对内力的控制,没了一会儿,洛婉清便能顺畅将谢恒内力一点点吸过来。

    谢恒不敢让她乱来,轻声道:“知道怎么用就行,剩下的我来给你。”

    洛婉清对这个没数,忙停了下来,任由谢恒将真气缓缓渡给她。

    谢恒的手很烫,温度始终不降,洛婉清握着他的手,不由得担心他是高热,轻声道:“公子,您可能高热,要不我为您诊个脉吧?”

    “药效不会全退,”谢恒轻轻咳嗽着,解释道,“现下只是它暂时消退,我有些理智而已,不要随便碰我。”

    “那……”洛婉清迟疑着,“您的伤口处理了吗?”

    谢恒没出声,过了片刻,他不由得道:“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洛婉清有些茫然,就听谢恒道:“明知我可能会伤害你,还要来关心我,就不怕我害你吗?”

    “公子听过一个故事吗。”

    洛婉清想了想,委婉道:“曾经有一个贪官,他女儿走失在外,从此以后,但凡是他女儿那个年纪上下的奴籍女子,只要他遇上,他都会赦免奴籍,因为他怕其中有一个是他女儿。”

    谢恒闻言便知道她的意思,他放在袖下的指尖轻轻一颤,他竭力克制着,只道:“那是因为他找不到他女儿,如果他女儿已经死去,那他也没有必要再赦免其他人。”

    “可万一呢?”

    洛婉清抿唇,只道:“且不说没见到尸骨,就算见到了,也可能是假的。纵使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是可能,不是吗?”

    谢恒没有说话,洛婉清抬眸看他,黑夜里她看不清谢恒的面容,只小心翼翼道:“公子,如果有他的消息,您可以告诉我吗?”

    “我没有。”

    “我不会纠缠。”洛婉清继续试探,“我只是想确认他好好活着。”

    谢恒没有多话。

    他平静将最后一缕真气渡入洛婉清体内,随即收手:“回去将这股真气融入你的体内,姬蕊芳马上会来。”

    洛婉清闻言便知谢恒是不想同自己谈这个。

    她也觉自己荒谬,明白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应付姬蕊芳,便按着谢恒说的坐回自己位置,运气打坐。

    谢恒给的这一缕真气不多,她很快便融进自己内力。

    谢恒似乎一直在观察她,她刚刚睁开眼睛,就听谢恒询问:“好了?”

    “嗯。”

    “刚才……”谢恒似是迟疑,只是两个字才开口,外面就传来人声。

    两人瞬间警惕起来,没片刻,铁门被人骤然拉开,露出姬蕊芳腰上绘着的曼珠沙华。

    “柳惜娘,是你把手伸出来,还是我进去看看你们?”

    姬蕊芳开口,洛婉清略一迟疑,姬蕊芳便笑起来:“怎么,想见我了?”

    “不想。”

    洛婉清沙哑出声,似是低落。

    片刻后,铁窗里便探出一只带着带血玉臂。

    姬蕊芳淡淡一扫,挑眉玩笑:“谢恒倒还挺怜香惜玉,我还以为你现在见不了人。”

    “少废话!”

    洛婉清低喝,姬蕊芳倒也没有为难她,抬手搭在她脉搏上,诊了片刻后,她似是满意,放手道:“不错。谢灵殊,”姬蕊芳笑着将药丸往房间里一弹,药丸滚落在地上,洛婉清皱起眉头,就听姬蕊芳淡道,“赏你的。”

    说完,姬蕊芳领人离开。

    外面人顺便送了饭菜推进来,随后滑上铁门。

    小铁门关上之后,房间又回到彻底的黑暗,这时候洛婉清才见谢恒站起身来,他走到姬蕊芳扔下药的地方,弯腰将药捡起。

    他似乎是在黑暗中才愿意做这一切,但身形无法遮掩。

    洛婉清看到他弯腰捡药,心中不由得有些难受。

    她也没有出声,等谢恒用完药后,洛婉清想着姬蕊芳对谢恒的态度,不由得道:“公子以前认识姬蕊芳?”

    谢恒没有遮掩,洛婉清好奇:“怎么认识的?”

    “很早的时候,我还跟着舅舅在外游历。”

    谢恒回忆着道:“遇见她刚来中原。她武功很高,挑战名门百家,最后输在了舅舅手里。于是她对他一见倾心,可舅舅早有青梅竹马的妻子,甚至还有了比我还大的孩子,她不甘心,就一直留在东都,纠缠不休。”

    “她就是在那时候遇到谢悯然?”

    洛婉清想明白,谢恒应声:“嗯。”

    西域魔女,向来没什么规矩,第一次见谢悯然的时候,就是世家宴席,谢悯然半路突然醒来,他一睁眼,他父亲便察觉这是谢悯然,于是赶紧遣了仆人带他回去。

    不想这一举,却让谢悯然生了怒意,他立刻开口询问:“我见不得人吗?不过一场宴席,为何谢悯生参加得,我却参加不得?”

    众目睽睽,他父亲被他激怒,大声叱责:“你安敢与悯生相提并论?!给我回去!”

    谢悯然那样的脾气,哪里容得他父亲这话,当即在宴席上发了狂。

    所有人憎他、恨他、骂他、怕他,独独有一个人,坐在屋檐上对他鼓起掌来。

    “好好好,”姑娘笑得畅快,“中原终于有一个我喜欢的人了,好的很!”

    这是第一次有人喜欢谢悯然,于是谢悯然便不惜一切追随她。

    “可她心里没有谢悯然,她总是追着我舅舅。那时候舅舅在推行《大夏律》,仇家众多,有一日,舅母上香归来,那天本来是舅舅去接她,结果姬蕊芳非说她生日,在街上和舅舅纠缠不休,打了上百回合后,传来了舅母遇刺的消息。”

    洛婉清听着一愣,谢恒语带嘲讽:“从那日起,她便离开了东都,而谢悯然也就叛出谢家,杀魏小娥,跟着她离开东都。”

    “那……”洛婉清皱起眉头,“谢悯然做这些,到底是她要求的,还是他要做?”

    “过去我一直以为,是她教唆谢悯然。直到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六年前,我曾被困于天牢。”

    这件事洛婉清知道,她倒也不奇怪:“然后呢?”

    “我娘死了,族人下狱,我筋脉尽断,已然是个废人。也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牢狱,她和我说,如果我能救出崔家人,她就带我出去见一次崔家的人。”

    洛婉清听着,便明白过来。

    当初她在天牢遇到张纯子时,张纯子曾经说过,谢恒刚入狱时,并不打算跟他学塑骨,他还怀抱着一丝希望,等待着别人的营救,后来有人带他出了一次牢狱,回来后他便满脸是泪请求张纯子教他塑骨。

    “她就是那个带你出监狱,见到崔家人的人?”

    “嗯。”

    谢恒垂下眼眸:“我允诺了她,而后失诺。”

    十八岁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他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救下家人。

    于是在姬蕊芳同他说:“我要你保住崔清平的家人,他的家人不能再多死一个人。”时,他毫不犹豫夸下海口。

    “我是谢家嫡长子,我舅舅乃国之重臣,我自幼伴随于君侧,受育于朝堂。你带我去见他们一面,只要我看到兄长,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能救他们!”

    然而最后,却是他亲手,送走了崔清平的家人。

    “所以,”洛婉清明白过来,“姬蕊芳对您有怨,这些时日才各种折磨?而她也算不上一个绝对的坏人,您觉得魏小娥不是她要求所杀?”

    “嗯。”

    谢恒说着,疲惫闭眼,但他还是纠正:“她不仅不算坏人,还心存几分良善。她会对我舅母愧疚,对魏小娥愧疚,所以……她对你也有愧疚。”

    洛婉清一愣,就听谢恒继续道:“这个房间昨日临时换的。”

    昨日是她来的时间,也就是这个房间,是姬蕊芳为了她特别换的。

    这个房间和其他牢狱不同之处,在于有独立的净室和活水汤泉。

    虽然都是冷水,但是能有一个清洗之地,如果她真的与谢恒别逼着在这里修成阴月经,那这大约是她最后一道尊严防线。

    洛婉清对姬蕊芳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情绪,谢恒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提醒道:“她怜悯你,这就是你能利用的弱点。”

    “公子。”

    洛婉清闻言,正色道:“我不会利用这种事。”

    谢恒靠着墙,语气说不上赞同也说不上反对,只道:“告诉你一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是。”

    洛婉清知道谢恒的脾气,也不想同他争辩,没有多说。

    静默片刻后,谢恒有些恍惚,好像是药效开始起效,他的声音从墙角传来,带了些许茫然:“柳惜娘。”

    “卑职在。”

    “你说……”他喃喃开口,“他们会原谅我吗?”

    洛婉清一顿。

    她知道谢恒问的是谁。

    她是旁观者,她自然清楚,谢恒有他的苦衷,可她不能代替当事人去原谅,也不能代替当事人去陈述痛苦。

    她只能如实转述崔恒告诉过她的话。

    “观澜曾经告诉我,他说,公子之行,他绝不原谅。”

    听到这话,谢恒在暗处轻笑起来。

    是了,他怎么会被原谅?

    是他提出的《大夏律》,是他傲慢无知,鼓舞着崔清平、崔氏坚持推行完善的《大夏律》。

    是他给崔氏带来灭顶之灾,却又在灾难降临时,只能跪在地上,嚎啕痛哭,沙哑着乞求:“不要……兄长,姐姐,我随你们去,我不要做这些……”

    是他带人在青云渡围剿他们;

    是他在刑场扔下那个“斩”字。

    他凭什么被原谅,他怎么可以被原谅?

    姬蕊芳恨他理所应当。

    天下人恨他亦是他罪有应得。

    他该过得痛苦不堪,怎么敢谈原谅二字?

    他心中尖锐痛着,又觉着一种安稳地畅快,好似这种疼痛才是他应有的状态。

    他低低轻笑,笑得洛婉清有些不安,一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她想开口安慰,却又不愿驳斥崔恒的话。

    崔恒说错了吗?

    那是崔恒的家人,如果情有可原杀人,就不会给受害者带来苦痛,那张九然又为何一定要死呢?

    总是张九然是因为寻仇,谢恒或许是为了让这必然的死亡有一个结果,甚至是为了救人。

    可终究都是他们都动的手,她凭什么要说崔恒不对呢?

    如果崔恒和谢恒之间二选其一,她只能选崔恒,也只会选崔恒。

    于是她只能在谢恒的笑声中沉默不言,过了许久,她才道:“方才公子是想同我说什么?”

    “没什么。”谢恒笑着开口,“一些小事。”

    洛婉清听着,不免皱起眉头。

    她直觉这不是小事,但谢恒不说,她也不知当说些什么。

    谢恒闭上眼睛,似是有些疲惫道:“明日辰时之前,不要靠近我,更别信我的话。如果你过来,我便当你不要崔恒,想跟着我。”

    洛婉清闻言皱起眉头,谢恒继续低喃道:“你当不了我的妻,我只能将你安置在房里,你无名无分……”

    “公子。”

    洛婉清知道谢恒的用意,他无非是怕她像昨夜一样,不听他的话,主动寻他。

    她冷声打断他:“我不会再做错,您不用如此激我。”

    谢恒声音停下,过了许久后,他继续道:“如果你想做点什么,你的笛子很好听。”

    洛婉清愣了愣,随后应声:“是。”

    之后几日,两人便一直同第一日一般相处。

    他们始终坐在相距最远的地方,洛婉清谨记第一日的教训,不敢随意靠近他,更不敢同他说话。

    她只零零散散,听着谢恒在角落里的声音。

    撞击声、刀划过伤口之声、偶尔还会有隐约的低泣,意识不清的时候,就一声一声叫她的名字。

    她不敢上前,怕是他骗她,便如他所言,吹一首曲子。

    诡异的是,她只要吹曲,他便安静下来,好似又清醒过来。

    姬蕊芳也知道她吹曲,敲打过她一次,说外面天罗地网,她再怎么吹人也进不来。

    但她倒也没收了她的笛子,因为她说这是她心上人的遗物。

    姬蕊芳也不知是想起了谁,最终一言不发,将短笛留给了她。

    等到最后一日,姬蕊芳早早带了人等在门口。

    谢悯然的伤势似乎一刻都耽误不得,姬蕊芳显得很着急,明说卯时便会开门带走她。

    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日谢恒终于打破了辰时之间不能靠近他的规矩,让她提前去净室洗漱之后,等在房间。

    谢恒这几日身体似乎越发虚弱,她听他在净室活水中洗了很久,才从净室回来。

    而后他盘腿坐到她对面,朝她伸出手,沙哑着声道:“你坐上来。”

    这话让洛婉清一僵,随后就听谢恒道:“最后一道真气不同,你别怕,没什么。”

    洛婉清压着心中不安,抿唇道:“是。”

    她由谢恒引着,跨坐在谢恒身上,谢恒拉过她的手,在黑暗中教着她结印。

    “最后这一道,你得骗过谢悯然,所以你需得按照所有阴月经修习来做。你我没有直接接触,只能结印相抵,以求相同。你现在手上结的是坤印,”谢恒将两指抵在洛婉清手指上,平稳道,“我结乾印。坤上乾下,地气升而乾气降,阴阳交感,天地合一,顺畅通达。”

    谢恒说着,洛婉清感觉一缕暖意从谢恒筋脉中流淌过来,温养在她周身筋脉。

    她坐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谢恒于黑暗中垂着眼眸,轻声道:“真气引入,当在女子至阴之时。阴月经认为,女子至阴,在攀登极乐那刹,今日做不到,只能取一个临近之时。”

    洛婉清绷紧身子,谢恒抬起眼眸,盯着她的眼睛,却只问:“和崔恒有过吗?”

    “公子想问什么?”洛婉清喑哑开口。

    谢恒仿佛是在询问再简单不过之事,冷静道:“合修本就会滋生情欲,自己想想过去,或者想想办法。水滴下来时,我会将真气全部灌入。届时以我的血作引,功法可成。”

    谢恒的语调异常平静,洛婉清的呼吸却不自觉乱了几分。

    她听着他的话,备觉难堪。

    谢恒想了想,低声安慰:“阴阳本乃天道,惜娘,不必不安。”

    洛婉清听着这样的安慰,不由得一愣。

    崔恒也喜欢这样说话。

    她在那一瞬,一时有些辨别不出面前这个人是谁。

    她不由得颤颤开口:“公子……”

    “嗯?”

    “你……能不能用崔恒的声音,叫我一次?”

    谢恒沉默下来,过了片刻,他温和出声:“惜娘。”

    听见这声音那一瞬,她突然觉得眼酸。

    谢恒似乎也知道她的用意,用没有结印另一只手将她往身上抬了抬,用崔恒的声色语调,像是在过去那些时日,唤她:“惜娘,抱住我。”

    说着,他的手便探进她的衣裙。

    洛婉清急促呼吸着,整个人依靠在他身上。

    他平静闭眼,像是一尊无欲无求的神佛,一颗菩提禅树。

    他的手指长度和她记忆中一样。

    但是伤痕累累,她看不见模样,辨别不出区别。

    他背上全是伤疤,她找不出过去的伤痕,到处是伤,新伤覆盖旧伤,腐肉早被他剜去。

    是不是他?

    她一时辨别不清。

    她知道这是谢恒在安抚她,可是太像了。

    是他。

    她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

    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崔衡,她就知道不是他那样肯定。

    这一刻,她攀着他,被他送上巅峰刹那,那温柔又冷静地姿态,一瞬让她肯定觉得,是他,一定是他。

    “灵殊……”

    洛婉清喃喃出声,水滴落在谢恒腿上衣衫上,浸润衣衫灼贴到他的肌肤。

    也就是那片刻,谢恒抓着她的头发一把拉开她,低头便吻了下来。

    强劲真气摧枯拉朽直灌而入,破开筋脉,一路灌入周身。

    洛婉清闷哼出声,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她急急接住谢恒送来内力,受着谢恒近乎吞咬一般的吻,借着谢恒舌尖送来的血腥气,领着谢恒内力在周身辗转几个周天后,才将内力安抚下来。

    等一切结束,谢恒才慢慢放开她。

    洛婉清躺在地上,愣愣看着自己身上这个青年。

    黑夜中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他在上方急促的呼吸声,和她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你为什么……”

    “现下你阴月经已成,”谢恒恢复了自己的声线,声音有些虚浮,中气不足,他打断洛婉清的话,喘息着道“但至多能瞒谢悯然三分之一的时间,等你取得谢悯然的内力,你便有自保之力,可以找到崔君烨和玄山,连同他们一起,剿灭余下两百人。”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尖一颤。

    她抬起眼眸,看着对面黑暗中看不清具体神色的人,正想发问,就听外面传来姬蕊芳的声音:“谢灵殊,卯时到了,我要开门了。”

    “公子!”洛婉清闻言反应过来,急道,“你……”

    “不要做任何决定,不要做任何猜想。”谢恒似乎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打断她,声音冷静,“不要在不清醒时候判断任何事。按原计划,出去,把人杀了,做最急最重要的事,柳惜娘,你是聪明人。”

    洛婉清在他的言语中慢慢清醒过来,谢恒听着她呼吸平稳,直起身来,取走她的千机发簪,平静道:“去吧,我等你们。”

    洛婉清慢慢坐起身子,外面姬蕊芳催促着:“谢灵殊?”

    “穿衣服。”

    谢恒冷淡开口,姬蕊芳才终于消停。

    洛婉清用理智逼着自己穿上衣衫,脑子里却始终回荡着她的疑问。

    最重要的事,什么事,是最急最重要的事?

    按原计划杀了那两百人……

    按原计划……

    “如果杀这两百人会害死你呢?”

    洛婉清骤然出声,她抬眸看向黑暗中的人,皱起眉头:“你也想杀吗?”

    “为何总是问我这种问题?”

    谢恒敏锐察觉什么。

    这不是洛婉清第一次这么问谢恒。

    杀太子的时候问过他,杀东宫六率问过他,如今又问他。

    “因为我做过一个梦。”洛婉清死死盯着黑暗中那影子,“我梦见……公子因我做这些而死。”

    谢恒闻言一顿,随后带了几分笑,仿佛她是在玩笑一般道:“梦里我怎么死的?”

    “你有很多罪名,最后千刀万剐。”洛婉清说着,声音忍不住发了颤。

    谢恒却是漫不经心:“哦?什么罪?”

    “第一条罪名刺杀太子,第二条诬陷东宫六率,第三条雪灵山屠杀五百人,”洛婉清说着,不由自主惶恐起来,“纵使如此,这两百人,你也要杀吗?”

    听到这话,谢恒轻笑。

    语气轻描淡写,却不容半点质疑:“杀。”

    第116章

    ◎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谢灵殊,你果然是他◎

    听到这声毫不犹豫的“杀”,洛婉清心上骤紧。

    她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让我送你去死?”

    “柳惜娘,”谢恒语气平淡,“你没用尊称。”

    这话让洛婉清一愣,意识到这是谢恒在提醒她,她把他当了另一个人。

    她对谢恒必须用尊称。

    这种无声的否认让洛婉清抿紧唇,谢恒继续道:“清醒一点,你绷得太久了。”

    从崔恒死去,走到现在,她一个人进林,然后同他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又关了快五日。

    她随时绷紧神经生活,把崔恒的死压在心底太久,任何一个普通人,在这种境遇下都很难保持理智。

    这些时日一直是她在劝谢恒清醒,此刻终于轮到谢恒劝她。

    她知道谢恒说得对,逼着自己将所有想法压下来,似乎是冷静下来,只道:“是……多谢公子提醒。”

    两人沉默下来,过了片刻,谢恒开口:“出去吧。”

    洛婉清不动。

    谢恒抬眸:“还有什么事?”

    “公子,”洛婉清想了想,还是从脖颈上把崔恒赠她的短笛交到谢恒满是伤口的手中,“如果有任何意外,您就吹响此笛。我会马上过来。”

    谢恒握着短笛,语气有些苦涩:“他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送人?”

    “不是随便送人,”洛婉清解释,“我是觉得活人更重要,公子安危要紧。”

    这话让谢恒没出声,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她说的倒也没错,可他就是觉得不是滋味。

    只是犹豫不过片刻,就又听她继续道:“但还请公子好好保管,我必来寻。”

    谢恒闻言,音色在暗夜中终于缓和几分,轻声应答:“好。”

    “还有,”洛婉清似是还不放心,又想将自己手上千机珠串交给他,“这珠串……”

    “我并无重伤,你不用担心,”谢恒看见珠串,压低声叮嘱,“现下最重要的是你得活下去,把谢悯然内力拿到手中,拖到崔衡攻入姬蕊宫与他汇合。”

    听到这话,洛婉清抬眸,终于确认:“公子无碍?”

    “我无事。”

    得到确定答案,洛婉清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

    但一想谢恒说的应当不是假话,如果他有事,这四日他给不了她这么多真气。

    谢恒是主动进入姬蕊宫,他既然无事,自然有他的安排,于是她也放下心来,轻声道:“是。”

    说着,外面打更声,洛婉清便知时辰到了,她拉好衣服,行礼开口:“公子,我去了。”

    谢恒没有抬头看她,只道:“去吧。”

    “公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听到这声询问,谢恒沉吟片刻,在暗夜中轻声开口:“请为我求一盏灯。”

    洛婉清闻言颔首,随即抬手拍响了大门。

    拍打铁门的声音回荡在牢笼,没了片刻,大门骤然打开,刺眼的光芒一瞬落进洛婉清眼中,她适应了光芒片刻,就看见了前方来人。

    姬蕊芳穿着一身艳丽昆仑飞天长裙,坐在鎏金椅上,她身后跟着两排侍女,都冷冷盯着洛婉清。

    “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姬蕊芳将洛婉清上下一扫,随后抬手道:“过来。”

    “宫主,”洛婉清看着姬蕊芳,沙哑出声,“您是要带我去见谢悯然吗?”

    “是。”

    姬蕊芳笑起来,温和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是取你一点点内力而已。”

    “内力无法取一部分。”

    洛婉清开口,姬蕊芳面上带笑,却道:“我心法独特,悯然有数,不会废了你的。”

    “废了也无妨。”

    这话出声,姬蕊芳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终于露出几分兴趣:“你说得当真?”

    “但我要宫主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件,我要宫主放公子离开。”

    洛婉清说得笃定,姬蕊芳看了谢恒一眼,思索片刻,随后点头:“好。”

    “第二件事,”洛婉清抬眸看向灯盏,轻声道,眼中压了几分哀切,“请宫主赐公子烛灯一盏,让公子看我一眼。”

    姬蕊芳闻言微顿,想了想后,继续点头道:“可。”

    说着,她便挥了挥手,让人点了一盏新灯送进牢房。

    看见灯进入牢房,洛婉清放下心来,姬蕊芳见状抬起手,命令道:“上前来吧?”

    这次洛婉清没再多说,上前半跪在姬蕊芳面前,将手递了过去。

    姬蕊芳为她搭脉诊了片刻,颇为满意:“你阴月经已成。”

    洛婉清低头不言,姬蕊芳抬眸看了房中一眼,见谢恒持灯起身,将灯放在身后烛台上,并不看她们。

    她目光回到洛婉清身上,带了几分同情,随后站起身来,只道:“再看你家公子一眼,走吧。”

    洛婉清闻言回头,看见牢房中的谢恒。

    灯光终于照亮了这间牢狱,她入目就是满地斑驳的血。

    那些血都是这些时日他留下的,她顺着血迹到了墙壁前,终于看见他的身影。

    他比上一次她见他瘦了很多,一身满身血迹的单衫几乎是挂在他身上,背对着她用她的千机发簪拨弄灯芯的背影,竟有几分萧索之意。

    这件单衫破破烂烂,但洛婉清却一瞬想起崔恒落水那日的喜服。

    洛婉清分不清这件单与崔恒那日喜服的内衫是否相似。

    那天他们相见太急,她最后一眼,都来不及仔细看他。

    她只定定盯着这和崔恒有些相似、但又更加清瘦的背影,好久,她才朝谢恒行礼:“公子,卑职走了。”

    谢恒应了一声,一直没有回头。

    他平静剔开自己的血肉,听着洛婉清跟着姬蕊芳走远。

    等再听不见他们脚步声,他苍白着脸色,压着喘息声,将骨头表面,用千机一点一点削成粉末,倒入烛火之中。

    洛婉清对他的行径浑然不知,只低头跟着姬蕊芳一起往外走去。

    姬蕊芳领着她穿过地牢,走上铺着红毯的长长甬道,这甬道高墙金粉,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

    洛婉清打量着墙壁上的壁画,突然听姬蕊芳开口:“难过吗?”

    洛婉清转眸看去,就见姬蕊芳正盯着她:“你要灯让他看你最后一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其实活不了了?”

    洛婉清一听就知姬蕊芳起疑,想了想后,只道:“我听说过魏小娥的事。”

    姬蕊芳神色稍淡,洛婉清继续道:“她死了。”

    姬蕊芳是被谢悯然吸食阴月经而死,她并不认为谢悯然真的只是要她一点内力。

    姬蕊芳闻言倒也不奇怪,只道:“所以你是做好了用自己的命换谢恒的命的打算?”

    “是。”

    “你就不怕我骗你?”

    “我知道姬宫主是好人。”

    洛婉清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姬蕊芳淡淡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悦,语气带了冷:“那你该知道谢恒不是个好东西。”

    “我知道。”洛婉清垂着眼眸,似是有些难过,“若他当真为我好,不会真的让我修成阴月经。”

    她没有阴月经,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她如今修成阴月经,注定只能当谢悯然的药材耗尽了。

    姬蕊芳不由得轻嗤:“那你还要为他求一条生路?”

    “公子不喜欢我,那是公子的事情。我喜欢公子,那是我的事情。”

    洛婉清答得义无反顾,姬蕊芳沉默片刻,最终嘲讽一笑:“我就知道你是傻子。”

    洛婉清听着姬蕊芳的话,转眸看她,想了想后,她轻声道:“但我也知道宫主是好人。”

    “我要杀你还是好人?”

    姬蕊芳冷眼看过来,洛婉清却十分肯定,只道:“宫主对我有愧,亦对魏小娥有愧。心有善念,便是好人。”

    听到这话,姬蕊芳沉默下来。

    她想了想,自嘲一笑,却没答话。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道大门前,这道大门比洛婉清高上两倍,红色大门上绘着金色纹路,姬蕊芳让人推开大门,领着洛婉清单独走了进去,随后挥手道:“按计划行事,出去吧。”

    洛婉清听着“计划”,不由得看了姬蕊芳一眼。

    姬蕊芳领着她走进屋子,唤道:“进来吧。”

    洛婉清跟着进屋,便发现这是一间巨大的卧室,卧室分成里外两间,里间用纱幔遮着,隐约只能看到一个床的影子。

    外间是会客用的地方,与普通卧室外间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一面光秃秃的墙壁,上面挂着铁镣。

    “过来,”姬蕊芳走到桌边,端起一碗汤药。

    洛婉清迟疑走上前去,姬蕊芳将要递给她,命令道:“把这碗药喝了。”

    洛婉清端着汤药没动,她仅仅是闻,便闻出来,这是极其强劲的迷药。

    它会让人全身动弹不得,但意识却是清醒的。

    “喝了它,”姬蕊芳承诺道,“你好好睡一觉。我会让你悯然保你一命,等你醒来,我就放你和谢恒走。”

    洛婉清握着药碗不动,这药她不可能喝。

    喝下去,她就当真任人鱼肉了。

    姬蕊芳见她不动,冷眼抬眸:“怎么了?”

    洛婉清不说话,她不能让姬蕊芳发现她已经知道药有问题。

    现在是姬蕊芳出于怜悯没有做的太难看,一旦让撕破脸,她没有和姬蕊芳正面动手的能力。

    可不喝,她用什么理由不喝?

    洛婉清握着药碗,心跳得飞快,也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侍女急急忙忙的传话声:“宫主不好,谢恒把地牢弄得全是毒药……”

    话音未落,姬蕊芳朝着洛婉清骤然出手,洛婉清同时疾退往后,将汤药直接泼向姬蕊芳!

    姬蕊芳侧身躲过汤药,抬手就将药碗朝着洛婉清反弹回去。

    洛婉清躲过姬蕊芳第一击,人如矫兔,翻身一滚一跃出窗!

    只是她人尚未来得及跃出窗外,披帛便如影随形而来缠上腰间,洛婉清腰上一紧,便觉一股巨力传来,猛地将她摔回房间,重重砸到墙上。

    随后姬蕊芳人至身前,掌急如雨而下,同时大喝出声:“关门!”

    侍女急急将大门关上,洛婉清狼狈接着姬蕊芳的急掌。

    姬蕊芳的内力极为深厚,但是她却没有故意打断洛婉清的骨头让她彻底失去反击,反而是一次次试图找她的穴位或者是抓住她命门威胁。

    几次试探,洛婉清便知道姬蕊芳不打算伤她。

    洛婉清一想就明白,谢悯然要吸取她的内力,筋脉附着在骨头上,一旦她骨折,筋脉受损,谢悯然想要吸食内力难度就会大很多。

    若是平时就罢了,此刻谢悯然重伤,她自然要保证她这颗药材的完整性。

    这样一想,洛婉清立刻大起胆子,反守为攻,直刺姬蕊芳命门。

    姬蕊芳眼中诧异一闪而逝,随即就听洛婉清询问出声:“你们要对公子做什么?!”

    “做什么,”姬蕊芳不再遮掩,将洛婉清双手一绞,压在墙上,冷声开口,“自然是杀他!”

    “你杀得起吗?”

    洛婉清直接往着可以将自己手臂折断的角度一推,姬蕊芳惊得连忙放手,洛婉清顺势一脚踢上姬蕊芳胸口,警告道:“公子若死在这里,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朝廷?”

    姬蕊芳抓住她脚踝顺势一拖,洛婉清和她一掌击在一起,双方内力同时炸开,一股巨力将洛婉清直接震退三丈,狠狠撞在墙上。

    这次姬蕊芳没有急着过来,似乎也怕把她逼急,慢条斯理道:“你以为,我身后就没有朝廷的人?你以为只有我想谢恒死?你以为,监察司没了谢恒,还有能力杀我?”

    “你是为谁做事?”

    洛婉清喘息着撑着自己起身,看见轻纱帷幕后,一个青年慢慢站起身来。

    谢悯然醒了。

    但是在看见那个身影提剑瞬间,洛婉清又知道,醒的不是谢悯然。

    洛婉清用余光看着那个影子,就见对方站到帷幕面前,他的影子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

    洛婉清瞬间了然。

    是谢悯生。

    谢悯生在提醒她,提醒她给他一个机会,一个杀了姬蕊芳的机会。

    洛婉清心跳得飞快,她看着姬蕊芳怜悯看她,轻声道:“这就是你要问我的问题?”

    “你要毁约了?”洛婉清盯着她,“你答应过我会放了公子。”

    “抱歉。”姬蕊芳平静道,“你看错我了,我不是个好人。”

    洛婉清嘴唇轻颤,姬蕊芳漠然继续道:“习武之人,内力尽藏于真元,元气内命之根本,真气尽生于此。只给出内力,不碰真元,你仍旧可以活下来,重新修习即可。但悯然伤势太重,他要的不仅是你的内力,还要你真元之中的元气。你活不下来。”

    “这与公子何干?”洛婉清激动起来,观察着谢悯生的动静,询问着姬蕊芳道,“我可以死,为何不能放了他?!”

    “因为他该死!”

    姬蕊芳掷地有声,她从一旁端了药碗,提步走向洛婉清。

    “他做过什么你知道吗?他娘死在宫里,他的母族待在牢房,他的表兄姨母逃亡在外,我策划想办法让他们越狱,让他去救人,结果呢?”

    姬蕊芳笑起来,她半蹲在洛婉清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逼着她咬牙看着自己:“他把他们都卖了!他为了求自己一条生路,把他们全卖了!”

    “他没有出卖你们。”

    洛婉清喘息着:“他只是……他只是……”

    “只是什么?”姬蕊芳盯着洛婉清,眼露嘲讽,“他怎么和你说的,说自己另有所图?说因为那些人必死,不如用他们的命来换他的?可那些人可以活。”

    姬蕊芳咬牙:“可崔家人可以越狱逃生,李圣照崔涟漪本也可以逃跑出宫,我们都指望着他帮忙,可他却拿这个消息换了他自己的命!如果没有他,他们都可以活!你和我说,这不叫出卖?”

    洛婉清一愣,也就是这瞬间,一声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地动山摇。

    洛婉清脸色骤变,猛地扑向姬蕊芳,与此同时,谢悯生剑从帷幕破空而出!

    剑风凌厉,杀气横生,姬蕊芳却似早已察觉,在洛婉清扑向她瞬间侧身一闪,错身在两人中间,一肘砸在谢悯生脑后风池穴同时,狠狠一脚踹到洛婉清胸口。

    痛楚炸在洛婉清胸口,她一脚踢翻洛婉清手中药碗,姬蕊芳得空,干脆紧追上前,在洛婉清落地前狠狠掐住洛婉清脖子砸按在有铁链的墙壁上,冷着声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洛婉清喘息着,姬蕊芳冷笑:“我还当你在等什么,你以为谢悯生那个废物就能杀我?!我告诉你今日你活不了,谢恒也活不了,我不想做得太难看,你听话,就没痛苦了。”

    “他能活。”

    洛婉清坚持开口,姬蕊芳嘲讽一笑:“能活?他凭什么活?凭你们在安排在宫门外那五百司使?”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上一颤。

    她忍住所有动作,不让姬蕊芳看出分毫区别,只道:“你在说什么?”

    话是这么问,但她心中却已经知道,出事了。

    姬蕊芳知道崔君烨来到这里不奇怪,但如果五百司使的动向他们都已经知道,他们怎么可能接受崔衡和谈?

    “说什么?自然是说你们的计划。”

    姬蕊芳如她所料笑起来:“你们要做的事我都知道,我不仅知道你们准备了五百司使在宫外,知道你是派来保护谢恒的,我还知道崔君烨找我来和谈就是个幌子,他们派了人来救谢恒,只要保证谢恒安全,你们就会发动总攻。而你现在,只不过是在拖时间。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姬蕊芳抬手指向窗外,告诉她:“封山了,那五百人进不来。”

    洛婉清喘息着,姬蕊芳继续道:“但崔君烨带着东西进来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动作僵住,瞬间反应过来:“你们故意的?”

    和谈是假的,他们就是故意引崔君烨带着东西进来。

    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是用谢恒和她当饵料,为了让那个东西进来而已。

    “谁给你的消息?”

    洛婉清压着情绪开口,她清楚知道一定出了问题。

    为什么那五百司使的动向会被知道。

    为什么姬蕊芳会提前准备?

    甚至于,为什么每次李归玉和王韵之总能得到消息?

    洛婉清一瞬反应过来。

    不对劲,其实早就不对劲。

    从下江南来,李归玉总能精准预测她的每一步,他们找到王虎,李归玉就知道;

    他们从王虎口中得到流风岛的信息,李归玉也跟上知道;

    他们进入流风岛,要找谢悯生,李归玉知道;

    他们从谢悯生口中得知了铁盒的位置,谢悯然提前苏醒,李归玉和王韵之还是知道;

    监察司进宫流风岛,王韵之提前通知人退散,如今崔君烨派人来救谢恒,姬蕊芳又知道!

    有人在通知他们,有人在漏消息,谁……

    “你想想。”

    姬蕊芳面色淡淡,并不打算回答。

    她想想。

    洛婉清呼吸急促,所有信息一起涌来。

    知道这些所有消息的一直只有四个人,她和崔恒不可能是漏消息的人。

    那是崔君烨……还是星灵?

    星灵。

    这个名字出现刹那,洛婉清一瞬想起许多。

    “这是星灵司使,以前是宫中女官……”

    “你一定要办东宫六率?”

    “一定要办。”

    “为什么?”

    “崔司使是他们害的。”

    “我生于掖庭,是罪犯之女,因得一位贵人相助,说我根骨不错,故而得了进入幽兰苑的机会……”

    “公子不好吗?”

    “作为司主,自然是最好的。可若作为亲友恋人……未免太过薄情。”

    “崔家人可以越狱逃生,李圣照崔涟漪本也可以逃跑出宫,我们都指望着他帮忙……”

    女官、贵人、李圣照……

    一个个字眼出现在洛婉清眼中,星灵过去的神色一幕一幕浮现。

    “是星灵?”

    洛婉清愣愣出声,她盯着姬蕊芳,激动开口:“你说的‘你们’,是星灵对不对?!李圣照是当年救她出掖庭的人,你给了崔家生路,她救了李圣照,你们找了谢恒求帮忙,结果他卖了你们对不对?!”

    姬蕊芳神色淡淡,垂眸看着洛婉清,只问:“所以,他该不该死?”

    “你在为崔清平报仇,她在为李圣照报仇。”洛婉清明白过来,急急道,“当初她要杀东宫六率不是为了崔子然,是为了崔氏!崔子然只是她的借口,那时候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东宫六率害崔子然,她却非要杀他们。她是为了李圣照!东宫六率她不放过,谢恒她也不会放过。你们拿这东西,是为了给崔氏翻案是不是?!”

    “师父。”

    旁边传来一声轻唤,洛婉清和姬蕊芳一起转眸看去,就见趴在地上的谢悯然揉着脖子,慢慢爬了起来。

    姬蕊芳看着谢悯然,似乎在意料之内道:“醒了?”

    “师父下手好狠。”谢悯然慢慢站起来,看向姬蕊芳,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打得我好痛。”

    说着,他看向洛婉清,面上带冷:“师父和她废什么话,现下什么情况?”

    “琼玉。”

    姬蕊芳唤了一声:“外面怎么样?”

    “宫主,谢司主那边星灵一刻前已经过去,正殿现下也动手了。”侍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

    洛婉清一听便紧张起来。

    星灵去了谢恒那里,正殿动手,是对崔君烨动手?

    崔君烨身边有多少人?

    “但那个朱雀护着人无法近身,”侍女很快解答了洛婉清的疑惑,恭敬道,“昆玉姐姐请宫主过去。”

    “果然,”谢悯然闻言笑笑,转着手腕道,“我就知道那只朱雀棘手。师父你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姬宫主!”

    听到这话,洛婉清立刻开口挽留:“公子也是在为崔氏翻案,你们本是一条线,没必要……”

    “我不信。”

    姬蕊芳冷淡打断她:“我不会让他骗第二次。”

    “那谢悯然……”

    话没说完,谢悯然便点在她哑穴上,捂住她的嘴,温和道:“师父,您去吧。”

    “嗯。”

    姬蕊芳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洛婉清说不出话,看着姬蕊芳往外走,她开始拼命挣扎。

    铁链敲打在墙壁上,谢悯然漠然捂着她的嘴,整个房间里都是她含糊不清的低呜声,等到姬蕊芳走得老远,谢悯然才慢慢放开她。

    他转眸看向她,轻声道:“你想同她说什么?”

    洛婉清说不出话,狠狠盯着谢悯然,谢悯然抬手挥了挥,侍女关上大门。

    等周边人都散开,谢悯然弯下腰看着洛婉清,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你是不是想告诉她,我去边境截杀过崔清平啊?”

    洛婉清说不出话,只用眼神给予肯定回答。

    谢悯然摇摇头:“你这姑娘真坏,怎么可以这么挑拨我和师父的关系呢?别想啦,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他抬手放在洛婉清头顶,洛婉清身体不自觉轻颤起来。

    谢悯然轻笑:“你马上要死了。”

    说着,洛婉清闷哼一声,感觉内力不受控朝着颅顶而去。

    她竭力抵抗,却仍旧无法自控。

    他要杀了她。

    洛婉清清晰意识到。

    但不可以。

    她不可以这样坐以待毙。

    她要想办法,她得出去,她得活着。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的命是崔恒换来的,她不能死!

    她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

    洛婉清急促呼吸着,冷汗从她额头滴落,她感觉周身真气被谢悯然调动,她压制着所有惶恐,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如同最开始计划那样,观摩着谢悯然的内力运转方式,同时开始思考。

    有没有破绽?

    谢悯生,谢悯生是她的生路。

    可谢悯生怎么回来?

    谢悯然和谢悯生的切换有规律吗?真的就是六个小时一次吗?

    如果星灵是卧底,其实姬蕊芳他们有很多杀她和崔恒的机会。

    但他们没有,反而给了谢悯生出现的机会,如果他们确定谢悯生和谢悯然是按照时间交换身份,不能人为控制,他们怎么敢让谢悯生出现?

    谢悯然谢悯生真的是按照时间出现吗?

    谢悯生曾经消失了好几年,而在流风岛抢夺那个铁盒时,谢悯然是提前出现。

    而且最后一次见谢悯然,在流风岛,他出现时间是接近卯时,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是六个时辰交换一次身份,那今天卯时过后,一定是谢悯然,然而她来到这个房间,见到的是谢悯生。

    他们不是按照时间交换身份!

    洛婉清想到方才姬蕊芳沉静朝着谢悯生脑后风池穴那一重击,她抬起眼眸看向谢悯然。

    内力徐徐缓缓往谢悯然身体,谢悯然慢慢道:“我师父向来对女人很好,我也会给三份薄面。你若乖顺一些,我不会让你太痛苦。”

    风池穴。

    洛婉清盯着他,暗中将大拇指压进自己掌中。

    谢悯然感觉筋脉得到温养,闭上眼睛,洛婉清顿觉他的内力吸力猛地增强,她的内力前仆后继朝谢悯然而去,突然之间,谢悯然脸色巨变,睁开眼睛:“你——”

    话音未落,折脱左手拇指,一把将手从镣铐中蜕皮带血拔出,狠狠一击砸在谢悯然天池穴!

    谢悯然来不及抗争,便被她一把按在他的头顶,压着他跪在地面,反守为攻,将他内力尽数吸入身体之中。

    谢悯然内力太过磅礴,汹涌而入,撑得洛婉清筋脉炸裂开来的疼。

    但她不能停,不可以停!

    她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没有半点退步余地,此刻不是谢悯然死,就是她死!

    她抽取内力的速度太快,不出片刻,谢悯然一口血骤然喷出,洛婉清察觉他筋脉枯竭,抬脚一脚将他踹开。

    谢悯然狼狈倒地,洛婉清强行压着乱窜的真气,抬头咬开手上千机珠串,从千机珠串中咬出一根钢丝,双脚倒挂在墙上铁镣上,卷腹用嘴和断掉的手协助着用钢丝打开铁镣的锁。

    锁链打开时,她快速落地,趁着谢悯然尚未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掐着他脖颈就将他狠狠撞到墙上。

    谢悯然闷哼出声,洛婉清紧张盯着他,直到他愣愣睁开眼睛,虚弱出声:“柳司使?”

    “谢悯生?”

    洛婉清警惕开口,谢悯生愣了片刻,随后急道:“方才……姬蕊芳……”

    “西北谎报军功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洛婉清没有放松警戒,压着筋脉中横冲直撞的真气,询问了一个只有她和崔恒谢悯生在场时讨论过的问题。

    谢悯然没有谢悯生的记忆,他不会知道。

    而谢悯生在错愕片刻后,也知道了她的用意,立刻道:“是灵殊。”

    洛婉清松了口气,赶紧放开谢悯生,从一旁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刀,急促道:“谢前辈,我来不及多说,我现在需要你帮忙。星灵和姬蕊芳是一伙儿的,他们把进山的路炸了,监察司的人进不来。崔君烨带着朱雀和崔清平的东西进了姬蕊宫,我得去救他们,您能不能伪装成谢悯然,”洛婉清回头将手上千机珠串交给谢悯生,“这里面是暴雨梨花针,您按第三颗珠子,出针口在对面珠子,您帮我拖住姬蕊芳,可以吗?”

    她一长串信息量太大,谢悯生愣了片刻后,迟疑着道:“你身上的内力是……”

    “是您的,”洛婉清没有否认,只盯着他,“可以吗?”

    谢悯生听着她的话,慢慢消化了内容,他眼神慢慢坚毅起来,认真道:“好。”

    “那我走了。”

    洛婉清转身往外,谢悯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急道:“你去找崔大人,灵殊怎么办?”

    “前辈放心,”洛婉清知道谢悯生必定更关注自家晚辈,洛婉清拉开谢悯生,安抚道,“公子本来就是为了里应外合故意潜入姬蕊宫,没有重伤,以公子能力足以自保。我先去救崔大人,之后找公子汇合。之后再同您联系。”

    说完,洛婉清转身往外,只是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谢悯生疑惑的声音:“可他不是坠河之后,被谢悯然从河下密道带进来的吗?”

    这话出口,洛婉清不可置信回头,就见谢悯生皱着眉头,疑惑道:“他本就中了一箭,又受了谢悯然两掌,这些时日姬蕊芳还经常鞭打,怎么可能没有重伤?你若去救崔大人,他怎么办?”

    “他是谢恒?”

    洛婉清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满怀惶恐、又满是希望出声。

    谢悯生听不明白:“什么?”

    “流风岛上,”洛婉清盯着谢悯生,眼里不自觉有了雾气,却还是要逼着自己,一字一句道,“和你见面那个人,是谢恒?”

    “自然。”谢悯生茫然,“怎么了?”

    “他带着人皮面具,”洛婉清声音颤抖,压着害怕和提醒他,“你确定他是谢恒?”

    “我验过。”谢悯生疑惑道,“虽然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一张自己的脸的面具,但我看着他长大,我怎会认不出……”

    “我最后问你一遍,”洛婉清猛地提声打断他,“流风岛上,姬蕊宫中,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都是谢恒?!”

    谢悯生一愣,随后没有半点犹豫道:“是。”

    音落瞬间,洛婉清似如疯了一般,回头直冲大门,夺门而出。

    狂风从大门卷席而入,她迎风直上,手作利刃划过门口侍女脖颈,于血溅瞬间,翻身抢刀一路砍杀着冲向地牢方向。

    外面都是侍卫,一见到她,立刻睁大眼扑了上来。

    洛婉清手起刀落,溅一脸飞血。

    她看着密密麻麻的人,一路砍杀着往前。

    没有迟疑,没有筹谋,一切都是本能。

    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崔恒落水那一刹钻心入骨的疼还在身上,想到她听闻他死讯刹那心脏攥裂的痛还在心间。

    虽然她不能确定,还不能完全确定。

    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能让他在她面前再出事任何一次。

    崔恒……

    她一想这个名字,连心脏都在颤抖。

    她奔跑在漫长甬道,凭借着本能杀人,往前,突进。

    她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能多想,救人要紧,一切都不是定数。

    然而她却还是独独想起好久以前,白离把刀给她那一日。

    白离说:“此刀名‘惜灵’,崔恒寻了一阵子,来之不易,还望你好生珍惜。”

    惜灵。

    洛婉清不自觉热泪盈眼,眼泪和血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着这个名字,突然明白它的含义。

    惜娘的惜,谢灵殊的灵。

    怜惜的惜,谢灵殊的灵。

    他不是无所求。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一直有所求。

    可他不告诉她。

    她想。

    如果他真的是谢恒,如果他一直不告诉他,如果今日她不从谢悯生这里得到一个结果,那么未来,他就是眼睁睁看着她。

    看着她送他上神坛,看着她把他的罪行一桩一桩为他完成,看着她目送他去死,看着她放弃他,或许还要和她说一声,惜娘,做得好。

    他倒是走了,走了个干净。

    而她却要抱着这把惜灵,一无所知抱着这把惜灵,度过这场余生。

    若是一辈子不知道或许还好,但若有任何一日得知,那就是对她生生世世的凌迟。

    谢恒。

    她想到这个名字,想到他安抚她“我无事”的模样。

    她一瞬突然有了恨。

    又痛又恨。

    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残忍,把温柔和爱用得这么残忍。

    残忍到,她光是想他,都觉得疼。

    可又怎么能怨他残忍?

    无数曾经疑惑过的片段再也压不住翻涌而来。

    她第一次听见他叫崔恒的名字,他和谢恒相似的下颌,琴音盛会他划破手掌第二日谢恒就带上了手套,天牢张纯子告诉他他教会谢恒塑骨……

    其实她早该知道的。

    就算在东都不知道,在流风岛不知道,可是在这些时日,在他见在姬蕊宫牢房中见她第一句询问“崔恒呢”的时候,在他意识不清一声一声喊着她惜娘的时候,在他用那么熟稔的方式和她肌肤相亲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该知道。

    可她不敢。

    她始终不敢。

    她害怕崔恒是这个注定要千刀万剐的人,害怕崔恒是这个把她当成一把刀一次次考验放弃的人,害怕崔恒是这个被她一路推向死局的人。

    于是她一次次回避,一次次去相信谎言,直到避无可避。

    他不是没有提醒过她。

    他送过她惜灵,他说他叫崔恒。

    甚至于,听风楼上,他等了那一夜。

    他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又用尽全力朝她伸出过手,期待她哪怕一次勇敢往前的回应。

    然而她没有,她一次都没有。

    哪怕是他一刀一刀划在自己身上,轻喃着唤她惜娘的时候。

    她都没有。

    她始终期望他不是谢恒。

    于是他便甘愿,当崔恒不是谢恒。

    可是,他却的的确确、极大可能,是那个被她躲避、被她害怕、被她推向死亡的——

    谢恒,谢灵殊。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归来,情人节快乐呀~~

    【小剧场·1】

    洛婉清:“谢恒,你等我过来,你死定了。”

    崔衡:“我早就让你run的啊!!!”

    【小剧场·2】

    洛婉清:“是他,是他,是他,就是他,我的男朋友,谢灵殊!!花了116章,我终于知道我男朋友的名字啦!!”

    第117章

    ◎为救你而来◎

    洛婉清一路狂奔向地牢时,谢恒正坐在房间中,计算着时间。

    他的血可以解毒,他的骨却是剧毒。

    于是他将骨粉磨入这盏灯中,这个房间除了他,便再也没有人能进来。可这盏灯最多能亮两个时辰,方才那一声轰响,应该是崔衡动手了。他若动手,两个时辰内,崔衡也该进来。

    若是进不来……

    谢恒垂眸,清楚明白,他也该死了。

    他死后,洛婉清应该也可以顺利得到谢悯然的内力。

    等她拿到谢悯然的内力,她就有了自保之力,届时崔衡攻山,姬蕊芳要派人杀他,谢悯然已死,如此乱局,她应该、或许,能逃出去。

    这是他为她挣的最后一条生路。

    而监察司……

    崔衡尚且活着,东西已经到手,崔衡应当自有算盘,便不是他管得了的了。

    把所有未来推算完毕,哪怕最坏结果都做好准备后,谢恒放下心来,正欲调息,就听门外传来打斗之声。

    谢恒听了片刻,起身站到门边,捻了一颗药丸在自己血上滚过,等在门边。

    打斗声很快消失,脚步声疾步而来,片刻后,星灵猛地打开房门,也就是那一瞬,谢恒将药丸直接拍入星灵口中。

    星灵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时,诧异抬头:“公子?”

    “解药。”

    谢恒冷淡解释,扫了一眼周边尸体。

    被他骨粉毒气所慑,他牢狱附近没什么人,星灵杀了两个被逼着看在这里的看守后,整个牢狱空荡荡一片。

    他转身进屋取灯,轻声道:“崔君烨叫你来接我?”

    听到这话,星灵似才回过神来,躬身开口:“是,崔大人现下正在大殿与姬蕊芳周旋,让卑职潜入地宫,找到公子,带公子出去后,崔大人便会放出信号,玄武使会带人发动总攻。”

    “朱雀在他身边?”

    “是。”

    星灵如实道:“姬蕊芳只允许我们最多带三个人进来。”

    “惜灵在你那儿。”

    谢恒转身看她,指出她腰上佩刀名字。

    星灵愣了片刻,随后才明白谢恒所指,立刻道:“之前姬蕊芳为了证明自己抓到了柳司使威胁崔大人,将柳司使佩刀送了回来。崔大人便让我带刀进来,如果见到柳司使,将刀还她。”

    “把刀给我吧。”

    谢恒朝星灵伸手,星灵打量着他,双手将刀奉上,递给谢恒。

    谢恒将刀插到腰间,取了灯转头看她:“你识得路吗?”

    “现下姬蕊宫的人都被调到前殿,外面人不多,”星灵低头解释,遮住眼中神色,“卑职进来时已经探出一条路,请公子跟我来。”

    “走吧。”

    谢恒似是不疑有它,跟着星灵往外走去。

    两人走在地宫长廊,谢恒一面走一面借灯观望四周。

    星灵跟在谢恒身后,一直观察着前面青年。

    他姿态轻盈,脚步落地很稳,可见肌肉控制极强,完全没有一点受到重创的模样。

    她将手握在剑柄,跟着谢恒往外,试探着道:“公子,我们出去还有一段距离,公子可需先召魏大夫进来等候?”

    魏千秋是谢恒专属医师,姬蕊宫附近如此危险,如果谢恒连这点距离都等不到,必定是受了重伤。

    谢恒闻言,淡淡一瞥:“这是你能问的?”

    所有与谢恒身体有关之事,都不是寻常司使能过问。

    这是监察司的规矩。

    星灵面露不安,忙道:“是卑职逾越。”

    说着,外面传来人脚步声,谢恒抬手将星灵往后一拦,躲过巡逻。

    星灵察觉什么,垂眸看向谢恒手中始终微灭的灯,不由得道:“公子为何不灭了这盏灯?”

    谢恒得话一顿,随后就听星灵道:“灯火引人,我帮公子灭了吧。”

    音落刹那,剑风骤袭,瞬间斩断灯芯!

    黑暗来临刹那,只听“叮”一声作响,谢恒已经拔刀抵住身后剑刃。

    “司主一直防着我?”

    星灵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谢恒神色不变,他压着自己喘息,冷静道:“我从不信任任何人。”

    “那也没关系,”星灵剑压着谢恒的刀一点一点往下,平静道,“既然已经走到刮骨燃毒,那你信不信我,都足够我杀你了。”

    话音刚落,星灵剑势大涨,抬剑狠狠一劈而下,谢恒听着剑风疾退,瞬间扭开千机!

    数百根钢针朝着星灵急去,谢恒同时转身朝外疾冲。

    星灵剑身一转,只听钢针如雨叮叮当当落在剑身,片刻之后,谢恒便听身后疾风而来,他本能性回身一挡,便被星灵抬脚猛地踢飞开去!

    他重重撞在地上,随即感觉剑风紧随而来,他本能性一滚,随即被星灵一脚踩在胸口。

    血从胸腔翻涌向上,谢恒一口呕了出来,星灵握剑垂眸看他,平静道:“就这么怕死吗?”

    谢恒急促咳嗽着,他伸手抓住星灵衣角,似是想说什么。

    星灵冷淡看他,只道:“怕到用这么多人的命换你一个人也在所不惜?”

    谢恒动作一僵,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不过也没关系,我这就送你,”星灵举剑,悬在谢恒头顶,猛地暴喝出声,“去见殿下!”

    说罢,星灵握紧剑柄朝着谢恒头顶直插而下!

    谢恒看着剑锋落下,身体却迟钝到连挪动片刻都来不及。

    他眼睁睁看着剑尖落下。

    他来不及辩解,来不及开口,来不及躲闪。

    剑锋尖锐映照清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方才最后一次见洛婉清。

    她背对着他,他在黑暗里,她在光明处,暖光镀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曲线。

    这是他这些时日第一次看清她,哪怕只是个背影。

    他想着那个背影,一瞬竟是什么都想不到了。

    只看剑锋抵制眼前,也就是在它即将贯穿他那刹那——

    一个人影从一旁如豹而入,猛地撞在星灵身上,将星灵撞翻开去!

    两个女人借着惯性就地一翻,洛婉清顺势卸了星灵的剑扔到一旁,星灵借机将她往地上一按,拳头如雨暴击而下,洛婉清竭力躲闪片刻后抓了机会,一把抓住她头发狠狠甩开,急跃回谢恒身边,喘息护在谢恒身前,死死盯着一旁翻身单膝跪在地面的星灵。

    她们像对峙的两只野兽,用目光震慑着对方,星灵盯着洛婉清,咬牙道:“你让开我带你走。”

    “我让不了,”洛婉清立刻道,“你我若是朋友你让我带他走。”

    “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

    “我知道!”

    洛婉清压低声低喝,随即道:“但他也是在为李圣照报仇!”

    “报什么仇!”星灵激动开口,“他害死他报什么仇?!我把殿下救出来,我好不容易藏住他,我以为他会救他,才把殿下藏身之处告诉他。结果呢?”

    星灵红了眼,她嘴唇轻颤:“他故意哄骗殿下现身。殿下死的时候,血从他脚下一直流到我脚下,流了三丈远!他亲自害死他,他被陛下用沉骨香控制着你让他,他报仇,他拿什么报仇?他就是陛下一条狗——”

    “他活着。”

    谢恒突然开口,所有人一愣,洛婉清诧异回眸,就见谢恒捂着肩头浸出来的血,咳嗽着道:“李圣照,活着。”

    星灵不可置信看着谢恒,就看谢恒抬起头来,盯着她道:“你没有感觉吗?江南这一路。”

    听到这话,星灵慢慢睁大眼睛,谢恒压着咳嗽,缓声道:“如果今日你不去救他,那才是真正害死他。”

    “崔衡,”星灵声音打颤,“崔君烨?”

    “是他。”

    谢恒喘息着开口:“我把人救下来了,具体我无法和你说,但今日,你若害死他——”

    话音未落,星灵当即提剑转身,急急离去。

    然而跑了没两步,她又立刻回头。

    洛婉清当即警戒起来,就看星灵折回她身前,从袖中拿出药瓶递给她,快速道:“姬蕊宫入宫谷口被炸了,监察司的人都拦在外面,崔君烨和朱雀我故意给他们指了路,让他们跑了出去,现下我去救他们。”

    “好。”

    洛婉清明白星灵打算,拿了药道:“之后呢,哪里见面?”

    “方才司主制毒让人无人敢靠近,姬蕊芳让我单独将司主引出来,此刻地宫无人,你带司主从窗户出去。能逃就逃,逃不了就撑,明日之前,监察司能挖山进来。”

    “好。”

    洛婉清应声,星灵抬眸看她,两人都没说话。

    黑暗之中,晨光从远处窗户落进来,成为整个地牢唯一的光亮。

    她们注视着对方眼睛,过了许久,星灵苦笑:“这次我对不住你们,要有机会——”

    “回东都请我喝酒。”

    洛婉清打断她,星灵眼眶微红,随后笑开:“一言为定。”

    第118章

    ◎谢恒是他的皮相,崔恒才是他的灵魂◎

    这话说完,星灵握剑转头,急奔而出,没了片刻,外面就传来星灵冷喝声:“人都跑了还在这里干站着,赶紧告诉姬宫主抓人!”

    “是!属下这就通报宫主!”

    随着应声想起,外面混乱起来。

    谢恒听着外面声响,压着咳嗽道:“别耽搁,我们赶紧走。”

    洛婉清闻言,终于得空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谢恒。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正面看清他。

    他瘦了很多,比崔恒瘦些许,一身单衣几乎是挂在身上,比在流风岛见到那个“谢恒”,更是清瘦了不少。

    长发散开,面色苍白如纸,更显容貌艳色非常。

    他喘息着看着她,手捂在肩头,那里明显重伤过,鲜血从手指渗出来,染在手指之间,仿佛一朵盛开的芙蓉。

    洛婉清静静看着那只捂着伤口的手。

    那一只玉琢冰雕一般、骨节分明的手。

    漂亮得让人过目不忘,胆战心惊。

    谢恒意识到她没说话,缓缓抬眸。

    他们静默对视不言,谢恒喘息着,在她久久未答的沉默中,目光越发警惕。

    这目光与他看星灵没什么不同,冰冷又戒备,唯一有些不一样的,大约是总觉得压着什么,但压得太深,便又好似错觉。

    这目光刺得洛婉清心上微颤,有些难受。

    她有那么多想问,有那么多想说,然而看着这眼神,她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心上像有火点在原野,火苗烧在青草,只是被他的血燃湿,尚且得到几分控制。

    洛婉清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机,终于还是将所有情绪压下,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转头挪开目光,低声道:“我背公子出去吧。”

    说着,她走上前,单膝跪在谢恒面前,将整个背暴露在他面前。

    谢恒动作微顿,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抿紧唇,应了一声:“嗯。”

    洛婉清没有回头,只在听到应答之后,感觉人压到她背上。

    这个重量对于她如今而言算不上什么,她背着人起身,吩咐了一句:“抱紧我。”

    说着,她便背着谢恒奔向长廊尽头,抬剑卸了铁窗,带着谢恒一跃而出。

    等落到地面后,便背着她朝着后山急奔而去。

    进入姬蕊宫的通道被彻底堵死,它后方是深山雪林,洛婉清没去过这一片,但是凭借着这些时日积攒的经验,她也迅速找到了方向,直接奔向密林。

    她一入林,就好像回到前些时日,她一个人在林中单独奔杀的时光。她心上沉静下来,背着谢恒快速奔跑在林间,一时也顾不上质问其他,只一面奔跑,一面清除留下的痕迹,同时在看见草药野果时,快速采摘。

    谢恒就靠在她背上,看着她熟练做这些,一言不发。

    她五官清丽秀美,目光却坚毅清亮,极柔和极强交融于一身,美得令人挪不开目光。

    他好久没见她了。

    在牢狱里,哪怕那么亲密,他其实也只能看到她的轮廓,如今真的看到他才发现,她其实远比自己记忆中、想象中更漂亮。

    他静静注视着她,有些难以移开。

    洛婉清察觉他的目光,故作不知,她怕她一回头,就会惊扰。

    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两人一言不发安静奔跑在密林,没说任何话,却都知道对方是自己的依靠。

    跑了一会儿,姬蕊宫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洛婉清冷眼回头,就听许多人齐齐高喊起来:“杀谢恒,得百金!杀谢恒,得百金!”

    这一声声激昂高喊从后方如浪潮一般传来,洛婉清心下一沉。

    她一面奔跑,一面思索着这些人突然激动的由来。

    她出来时,让谢悯生拖住姬蕊芳,还把千机交给了谢悯生,如果谢悯生得手杀了姬蕊芳,那此刻姬蕊宫的主事人应该是他。

    可现下姬蕊宫明显被人掌控整合,可他们喊出来的话,却是杀谢恒,证明谢悯生失手了。

    谢悯生失手,姬蕊芳掌控姬蕊宫,对于姬蕊芳而言,她就是杀了谢悯然的人。

    可这时候姬蕊芳第一目标,还是杀谢恒。

    洛婉清心觉不对,倒也没说,等进入密林深处,双方便知安全。背上的谢恒见她愁眉不展,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终于开口道:“怎么了?”

    “你对谢悯然做了什么?”洛婉清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分析道,“我杀了谢悯然,为什么姬蕊芳此刻先想杀的是你?”

    “可能她比较恨我……”

    谢恒终于开口,只是话没说完,洛婉清终于克制不住,猛地就将他甩了出去!

    谢恒神色急凛,借着惯性在雪地翻滚一圈,随即听见身后风声呼啸而来,他本能性回身抬手一抵,千机就抵在洛婉清脖颈上,而洛婉清手骨也压在他手骨,逼着将刀锋抵在他脖颈,压着他狠狠撞在树上。

    谢恒冷冷看着她,似乎早有准备,而洛婉清盯着他的眼睛,眼里像是燃了火,握着刀柄的手用力泛白,一言不发。

    谢恒看着她的神色,将口中腥甜的血腥味咽下,沙哑道:“怎么,你也想杀我?”

    洛婉清没说话,这个“也”让她心上锐痛。

    她没有理会他,只盯着他的眼睛,抬手握住谢恒脉搏。

    她知道他不会说真话。

    他惯来骗人,本就是个骗子,她不指望他说任何一句真话。

    谢恒见她不言,面上带笑:“为何不说话?”

    他轻轻咳嗽着,玩笑道:“难道你犯上就是为了给我诊个脉?”

    洛婉清知道他是激她,闻言不动,只认认真真诊着他的脉搏。

    他脉象一片杂乱,根本看不出半点头绪,明显是他刻意变动过。

    她知道他的本事,也明白他有恃无恐的来源。

    脉象看不出什么,她只能克制着自己情绪,不断回想所有和谢悯然相关的片段。

    谢悯然死了,姬蕊芳不可能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却盯着谢恒。

    谢恒一定做了什么。

    她反复想了许久,脑海中一瞬闪过谢悯然在汲取她内力那一刹震惊又惶恐的眼神,终于反应过来,抬眸看他:“你给我的真气有问题?”

    谢恒面上看不出答案,她也不打算从他身上拿到任何信息,只诊着他毫无章法的脉,分析着道:“谢悯然天生内力阴阳失调,所以才需要修阴月经的女子中和他的内力。假的阴月经里,你的真气与我根本没有融合,你练过炎阳经,内力本属极阳,与他相克。进入他体内,他根本无法承受你的真气,当场便会筋脉炸裂,本就命不久矣。”

    说着,洛婉清断定道;“如果他死了,那这才是他的死因,对不对?”

    谢悯然在她动手那一刻无法反抗,不仅仅是因为她放出了谢悯生,而是那一刻他根本反抗不了。

    无论那时她有没有挣脱,谢悯然都对她做不了什么!

    “你从一开始给我真气时就算好了这一点。”

    洛婉清明白过来,压着情绪,语速忍不住快了几分:“只要谢悯然吸取我的真气就必死无疑,姬蕊芳过来后,她只要检查筋脉,就知道是你在下手。你六年前毁了她的约,如今借我之手杀了她徒弟,你便会成为她无论如何要杀之人。届时,我拿到谢悯然的内力,她忙着杀你,无论崔君烨有没有来得及进来——”

    洛婉清说着,音色沙哑几分:“我都可以逃是不是?”

    “你想多了……”

    “你还要骗我?”

    洛婉清打断他。

    谢恒一顿,而后他慢慢抬眼,似是意识到什么,盯着她道:“我骗你什么了?”

    骗她什么?

    洛婉清眼眶微红。

    谢恒审视着她,绷紧肌肉,冷淡道:“我的确在给你的真气上动过手脚,因为我要杀谢悯然,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说着,谢恒笑起来,“你不过是监察司一个五品司使,值得我费这个心思?”

    这话说得让人难堪,洛婉清气得发笑,忍不住颤声开口:“是,公子深谋远虑,一切与我无关,那你身上的伤呢?”她目光落到他肩头血色上,那是流风岛上崔恒中箭的位置。

    她抿紧唇,追问道:“你的伤又是哪里来的,又是为了谁?”

    “什么伤?”

    谢恒镇定反问。

    洛婉清被彻底激怒,刀锋如疾电而下,径直划向他肩头衣衫。

    然而她的刀快,谢恒手更快,直接用血肉一把握住她的利刃,生生逼停她的刀锋。

    洛婉清目光急缩,猛地收住刀力,她手微微颤抖着,看着血从他手心流下。

    她呼吸急促,而面前人却仍旧平静如初,神色没带半分波动退让,警告唤她名字:“柳惜娘。”

    洛婉清刀无法再进一寸,她清楚知道,她敢往前一步,他就敢玉石俱焚。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他都清楚。

    他都知道。

    他清楚明白她在痛苦什么,她在挣扎什么,可他骗她就是骗她,不答就不是答。

    从头到尾,他都是他们二人之间绝对的掌控者,他是崔恒的时候,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是谢恒时他认就认,他想否就否。

    她逼不了他半分。

    这个认知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沙哑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她?

    为什么时至今日还要继续骗她?

    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欺骗的必要?

    为什么还要骗下去?

    谢恒看着她的眼睛,想了许久,垂下眼眸,轻声道:“先处理伤,之后再说。”

    说着,他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前方走去,冷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分析着道:“我听见水声,去前面看看。你拿到谢悯然的内力了对吧?那不是你的,你需要时间融合,跟我过来。”

    洛婉清不出声,她看着他,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血从他身上滴落下来,滴在雪地,一朵一朵盛开。

    可他还是固执往前走,一直走。

    纵使满身伤痕,可是他却无比清醒。

    困住的好似只有她一人,无法往前的也只有她一人。

    她看着他往前,等了许久,她终于才压下情绪上前,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走到一个小洞,里面有水声,洛婉清先进去探了探,确认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后,才领着谢恒进去。

    等进了溶洞,两人探了一圈,确认里面有一个小泉,洛婉清才道:“公子先在这里清理,我去准备些吃的。”

    谢恒应了一声,洛婉清便放下草药,转身出去找了些柴火,布置洞口之后,她回头升起火堆。

    等谢恒出来时,洛婉清已经把火升起来,见谢恒出来,她将野果放在谢恒面前,低声道:“公子用吧。”

    说着,洛婉清便退到一边。

    谢恒沉默片刻,看了一眼旁边她一路摘来的草药,轻声道:“你过来。”

    洛婉清坐在原地不动,谢恒想了想,站起身来,拿着草药走到她面前,他盘腿坐下,抬手拉过她的手。

    洛婉清下意识回抽,谢恒只道:“我拉不住你。”

    洛婉清动作一顿,谢恒轻柔将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他摸了摸她的骨节,她的拇指断在脱困的时候,他一碰,她就颤了颤。

    谢恒沉默片刻,随后取了一株草药,捏碎后将汁液滴涂在她骨节,轻声道:“是不是很疼?”

    洛婉清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问,竟就觉得有些鼻酸。

    她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

    只是她手上伤痕累累,本来也算严重,但和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比,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洛婉清被他手上伤口吸引,看见他被剜开血肉下的血骨,便明白过来,心上颤颤发疼,低声道:“你同我要灯,是为了燃你的骨粉?”

    “嗯。”谢恒声音淡淡,给她擦着伤口,“我百毒浸骨,全凭特殊血液压制,我的血是解药,但骨却是剧毒。”

    说着,谢恒自嘲一笑:“我死后,不能下葬,否则方圆数里,土地都会尽我所污。”

    洛婉清说不出话。

    谢恒想想,撕了一块自己身上的布条,低头绑在洛婉清手上,固定了骨节,包扎伤口,继续道:“卯时我服用了曼陀罗香药,今夜若是没有第二颗药,药瘾会发作,姬蕊芳笃定我会去找她,所以现在他们搜山手段还不算激烈。等到今夜,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姬蕊芳的功法我虽未曾修习,但也能猜测一二,我带你把谢悯然的内力彻底融合之后,你便离开去找崔君烨。他的身份你清楚了,保住他比保住我重要。”

    “我不要。”洛婉清低哑拒绝,“你们要做的事和我没关系。”

    “不为你父亲报仇吗?”谢恒抬眸看她,“你父亲当年受崔氏牵连,所以军功一直未领,以罪臣之身待在江南。如今你家仇未报,你哥哥不能入仕,你家人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你不在意吗?”

    我不要。”洛婉清低哑拒绝,“你们要做的事和我没关系。”

    没想到洛婉清还有这种脾气,谢恒也是一顿。

    想了片刻后,他轻声开口:“不为你父亲报仇吗?”

    说着,他抬眸看她:“你父亲当年受崔氏牵连,所以军功一直未领,以罪臣之身待在江南。如今你家仇未报,你哥哥不能入仕,你家人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你不在意吗?”

    “你除了威胁算计利诱你还会说什么?!”

    洛婉清听他的威胁,被激得猛地抬头。

    谢恒被她问得沉默,握着她的手不由得微微收紧。

    然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冷静分析:“你守着我,除了一起送命没有价值,不如去护好崔君烨和他手里的东西,只要那东西在监察司,姬蕊芳就不会真的杀我。”

    洛婉清转头不言。

    她知道谢恒说的或许没错。

    她赢不了姬蕊芳,她和星灵、朱雀一起护送崔君烨,或许还能出去。

    只要东西还在监察司手中,姬蕊芳就要留着谢恒。

    她不会杀他。

    “可她会折磨你。”

    她忍了许久,终于开口。

    谢恒神色不动,洛婉清忍不住道:“你身上的伤,都是姬蕊宫给你的。之前他们不敢动你,因为不知道你的底牌,不敢和你搏命。可如今不一样,他们已经探到底了,你没有可以震慑他们的东西,她可以彻底废了你的筋脉,可以让你变成一个废人……”

    “我还是谢恒。”

    谢恒打断她,他目光没有半点波澜,只道:“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是谢恒。”

    他是监察司司主,是威慑整个朝野江湖、百姓供奉为神明的谢恒。

    洛婉清再开不了口,她看着面前被火光镀了一层柔光的青年,他神色像在监察司那样平静冷淡,但目光却有着崔恒的柔和,像是一尊神像,带了慈悲。

    他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洛婉清心上有些难受,不由得道:“你不会疼吗?”

    谢恒一顿,随后就听洛婉清道:“我会。”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有什么好说。

    他自己都不在意,他一直骗她,一个机关算尽的骗子,一个想尽办法甩开她的骗子,她有什么好说。

    谢恒目光带了几分波澜,洛婉清手指轻蜷,她转过头去,有些难堪道:“公子知道……观澜去了以后,我在想什么吗。”

    谢恒没说话,洛婉清艰涩道:“他掉下去的时候,我跟着他下去。”

    谢恒凝视着她,在袖下悄无声息收起手指。

    洛婉清低着头,回忆着那几日:“但我没有能力,我在水下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听到找不到他的消息,我就去找,我每天下水,我一刻都不敢停,我一直找。因为我只要停片刻,我就会想起他。”

    洛婉清说着,眼眶忍不住有了雾气,她抬眼看向面前人,竭力克制着道:“我觉得疼。”

    说着,她抬手放在自己胸口:“我觉得好疼。”

    想起那种钻心的疼,洛婉清挪开目光,艰难道:“所以我不敢想他,我一刻都不敢。我就一直在给自己找事情,我不信他死了,我就找他。等后来崔大人和我说,要让我好好生活,我就进雪灵山,杀人,报仇。我在雪灵山那些时间,我很少睡觉,我一直在给自己找事情,因为我怕疼。所以——”

    洛婉清转眸看他,目光清亮又坚定:“我不会让自己再痛苦第二次。”

    “我……”

    “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洛婉清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也不会让它发生。我的路我自己选,”洛婉清盯着他,“公子若要责罚,卑职愿去刑罚堂领罪。”

    这话让谢恒沉默下来,他一时无言。

    想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开口道:“把手给我,给我一道真气。”

    洛婉清有些抗拒,但也知道现下不是和他赌气的时候。

    她冷着脸将手放在他手掌上,将真气注入他手心。

    谢恒抬眸看她,眼里不由得有了些许笑意。

    他垂眸看向她的手掌,领着那一缕真气进入体内,随后道:“你随我走一个周天,感受一下。”

    洛婉清心中不悦,但还是由他领着,将真气在两人之间流转。

    谢恒一面领着她感觉真气融合的方式,一面道:“我年少上道宗,所修所求,皆是随心所欲。大半生顺风顺水,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洛婉清抬眼看他,她没明白谢恒为什么突然同她说这些,便道:“公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恒没有多说,他看着她手心纹路,缓声道:“那时我常与两位兄长姐姐一起,跟随舅父游历,有一年,在地方遇到一位县官办案,一位贵族子弟强抢民女,那县官判了贵族子弟无罪,因为那位女子曾还手,于是县官认为各有错处。舅父想处理这位官员,然而这位官员却觉自己无错。”

    说着,谢恒又强调道:“他是真的觉得没错,并非收受贿赂。”

    “所以呢?”

    洛婉清没听明白,冷声反问。

    谢恒倒也不恼,继续道:“后来我们又走访了很多人,发现这是位好官。他之所以这么判,只是因为他觉得,该这么判。那时我年纪尚小,便告诉舅父,为何这种事会频频发生,那是因为朝廷给了官员太大的权力。朝廷虽有法度,但太过零散,对于大多数案子,更多依照官员自己的良知和内心断案,每个人标准不同,最终判断案情便不同。我说,若能出一个统一的标准,让官员依照统一的律法断案,那这样的事就会少很多。”

    “所以崔大人著了《大夏律》。”

    洛婉清终于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抬眼看他。

    谢恒点头,神色平淡,只道:“我虽年少,但也与兄长他们一起参与,寻天下学子,一起修著此书。结合现有律法,上万卷宗,修旧增新,最终著出此书。然而此律太过详细,极大限制了官员权力,尤其是世家贵族,更是少了正大光明作恶的法子,于是深受诋毁。为了推行此书,舅父一直备受排挤,那时候我父亲就骂我,说我招惹祸端,可我不听,我一直支持他们。有一年醉酒,大兄崔子规问我,如果日后清算上断头台,我会不会害怕。我说我有什么好怕,大家一道来,一道去,没什么可怕。”

    “我一直是这么想,大家一起死而已,没什么可怕。而且,又怎会走到那一步?”

    谢恒苦笑,眼中带了讥讽:“陛下支持,崔氏昌盛,有兵有权,我还在琴音盛会拿下魁首弹琴喝茶,怎会走到那一步?”

    可偏生就走到了那一步。

    他母亲死在宫里,他在皇宫,断筋碎骨,成为一个废人。

    他的太子兄长李圣照和皇后姨母崔涟漪不知所终,而他被关入牢狱,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每天等待,守望,企图用自己高贵的身份,等到谁的拯救,谁的降临。

    他甚至不肯冒险去让张纯子塑骨,想依仗自己贵族子弟的身份,等待陛下、等待他父亲、等待他舅父,等待任何人带他走出那个天牢。

    直到姬蕊芳到来。

    洛婉清心上收紧,一时不敢出声。

    只听谢恒缓声道:“她和我说,崔氏因叛国入狱,她策划了一场越狱,但是需要我帮助,我得帮她说服崔家人,帮她制造机会。我答应了她,她就悄悄带我去见他们。我终于见到了他们。”

    洛婉清注视着他,看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他笑起来,音色温和:“我大兄,我阿姐,好多认识的人,他们都在。那时候我并不害怕,我同他们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可兄长不要。”

    谢恒渐哑,他不自觉握紧了洛婉清的手,颤颤闭上眼睛:“他说,已经牺牲这么多,《大夏律》必须推行下去。他说……”

    谢恒声音顿住,过了许久,他才沙哑开口:“谢灵殊,由你而始,由你而终。”

    洛婉清闻言心上巨震。

    由他而始,由他而终。

    这是诅咒,是束缚,用无数人的鲜血做血链,为他制造的牢笼和枷锁。

    “可你也只是一句话……”

    “不是一句话。”谢恒摇头,“不仅仅是一句话。”

    说着,谢恒睁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似是找到几分慰藉,缓声道:“那时候,崔氏的线人便知道,姬蕊芳说的越狱是个局,那只是世家用来捉崔氏余党的网,所以从一开始,子规兄长就放弃了这条路。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姬蕊芳是真的要救他们。我们都以为她是世家派来的人,所以决定将计就计,用青云渡崔氏子弟的性命,来为我铺这条路。”

    “于是我待在牢狱中,等我塑骨成功,崔君烨在宫外换好了太子殿下的脸,和他换好身份后,我便向圣上主动请求,愿意代替舅父,成为他的新刀。”

    “崔君烨?”洛婉清反应过来。

    谢恒点头:“当年死的是崔君烨,也就是如今殿下这个身份,他曾经受殿下恩惠,入局修书,当年自愿入宫替死,花了两个月时间,找钟老为他换成了殿下的脸。”

    所以谢恒在两个月后,才向陛下检举。

    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塑骨,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低头需要时间。

    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给崔君烨换脸的时间,让他成为“李圣照”。

    “然后呢?”

    内力流转在两人周身,洛婉清觉得这仿佛是某种情绪,它第一次在他们中间,畅通无阻流转。

    谢恒看着她带着伤的手心,轻声继续:“之后,我用太子的消息,换取了陛下的信任。但陛下不会重用不能为他所控制之人,所以我自愿接受陛下沉骨香之毒,解药在陛下手中,一月一颗解药。为了不让我受陛下所控,子规兄长,自愿为药人,让阿姐炼药,最后为我换血。”

    洛婉清听着,忍不住捏起拳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这不仅仅是一句话。

    他一身骨血是亲人的血。

    他的路都是踩在亲人的尸骨上往上爬。

    这怎么能说是“一句话”,他早就满身血债,早就回不了头。

    “柳惜娘,这世上没有天赐。”谢恒抬起眼眸,平静看着她,苦涩笑了笑,“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罪孽,痛苦才是应当。所以姬蕊芳做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我没有骗你。”

    谢恒克制着,认真道:“我不是崔恒。”

    最后一道真气从他身体中缓缓流入洛婉清身体,这些真气明显被他炼化过,与洛婉清的内力交融在一起。

    他注视着洛婉清,眼神温柔中压着几分伤怀:“他不会回来了。”

    洛婉清不说话,眼眶湿润,固执看着他。

    谢恒不敢看她的目光,他躲开她的注视,在周身真气完全平静之后,将手收回膝间,站起身道:“你再休息片刻,便可以离开,速速找到殿下,等回去之后,监察司不会亏待你。”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诉陛下吗?”

    洛婉清看着她的影子,没有理会他的命令,沙哑着声音,缓声道:“陛下以为沉骨香是你的缰绳,以为你有制约所以信任你。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是觉得自己将死无惧,还是因为和我说话这个人,不是机关算尽的谢司主?”

    “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走。”谢恒看着地面,缓声道,“不要因为对崔恒之情,破坏大局。”

    洛婉清没说话,她想了许久,只道:“你是自愿的吗?”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谢恒一顿,随后听洛婉清继续道:“这些选择——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谢恒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他轻声道:“是。这是我选的路。”

    “崔恒不会回来了。”

    洛婉清了然。

    谢恒悄无声息握紧拳头,肯定道:“是。”

    “那我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吧。”

    洛婉清说着,抬起眼眸,看向面前人的背影,平静道:“您如实答我,我就去找崔大人。”

    谢恒没说话,似是默认等待。

    洛婉清缓了好久,才升起勇气,艰涩道:“流风岛崔恒中箭落水那日,他知道自己生死定数吗?”

    她信崔恒会为她以命相搏。

    可她不知道谢恒是什么人。

    从他们相遇,他做事向来机关算尽,他背负这么多,他怎么会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去为她挡下那些箭矢?

    那到底是他某些计划的一环,还是那一刻……

    他选择把她置于自己性命之上?

    她等着对方答案,而对方背对着她,仿佛是过了百年漫长,才哑声承认:“不知道。”

    洛婉清闻言,目光便慢慢亮起来。

    谢恒似是有些狼狈提步走向中内洞,催促道:“你走吧。”

    洛婉清看着他走进内洞,坐在原地。

    不知道。

    他不知道。

    在将她拉出阵法那一刻,他没有权衡利弊,他是崔恒。

    她想着,低头看向手上和崔恒一模一样的包扎手法时,有些想哭,又想笑。

    他骗她,又骗她。

    崔恒还在,他永远在。

    在他不经意柔软的眼神,在他不自觉放低的姿态,在他包扎的一个结,说话时忍不住停顿的一刹那。

    在他可以告诉她这一身特殊体质缘由的信任;

    在他最后这一句“不知道”。

    他怎么敢骗她崔恒不会回来了?

    他明明在,一直都在!

    但她却也知道,他说得没错。

    他不是崔恒。

    其实她清楚,他今夜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在告诉她,他是谢恒。

    他为什么是谢恒。

    因为谢恒有要做的事,他活着就是罪孽,他不能有妻儿亲友,不当有人伦之情。

    这是他的自罚,也是他只能有的命运。

    崔恒对谢恒的憎恶,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憎恶。

    他没有骗她,崔恒真的恨谢恒,只是,他便是谢恒。

    他要推行《大夏律》,他要为崔氏复仇,他站在这个注定满是刀光血影的位置,他身边所有人都会受他牵连。

    所有人都有退路,他没有。

    所有人都可以离开,他不能。

    上一世谢恒千刀万剐时孤身一人,他早早被驱逐出族谱,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追责。

    这是他一直以来所求的人生。

    如果她不曾见过崔恒,她便会相信,这就是他要的人生。

    可偏生有崔恒。

    偏生她见过那个人。

    她知道他会开玩笑,会耍脾气,会同她一起期许未来,会想活着,好好活着。

    他喜欢弹琴,喜欢热闹,他知道东都街头每一家馆子的好味,他明白每一根发簪的搭配。

    他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会想和爱人共度余生,会想踏马纵歌有一场少年好年华。

    这样的他,怎么会自愿去选一条赴死之路而毫无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一切如他所选——

    那么当初竹林那一夜,他来做什么?

    那一夜,他从宫里出来,他拼尽全力去拦截崔清平,他要做的是改变崔氏的命运。

    他想救人,救更多人。

    只是他没做到。

    他被迫选了这条路,所有人都死了,都可以干干净净死,唯独他不能。

    当年他被逼着走上一身污泥这条路,如今他一个人走下去,这当真是他的选择吗?

    如果当真心甘情愿,当真没有挣扎痛苦——

    为何会有崔恒呢?

    为什么,会有个像梦一样的人,于暗夜悄无声息诞生于他二人之间?

    那才是他。

    那才是真正的他。

    谢恒是他由人铸的皮相。

    那个拉着她奔跑于烟火下笑着回头的崔恒,才是他真实的灵魂。

    已经很多次了。

    她想。

    她已经听过他太多谎言,他每次都在拒绝,可是却又在伸手。

    他让崔恒存在。

    他送她惜灵。

    他能把最隐秘之事告诉她,以求她平安离开。

    这都是他无声的求救,他像一个被活生生没入铁炉、一点点吞噬的活人。他不能开口,不能逃离,只能无声看着她,悄无声息乞求。

    救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掉马了,完蛋了,把威逼利诱好言相劝都试一遍……”

    洛婉清:“死到临头,还要加速,我这就送你归西。”

    谢恒:“……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有一个梦想……”

    洛婉清:“……竟然被你的梦想感动了。但剧情你可以活,感情你还是得死!!!”

    第119章

    ◎你想过成婚吗?◎

    救救他。

    洛婉清闭上眼睛,第一次这么清晰意识到他的呼喊。

    明明他没有出声,没有开口,没有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她感觉到一种震耳欲聋的嘶喊。

    这嘶喊从六年前那个竹林雨夜,后知后觉,绵延至今。

    而直到今日,她却才真实的听见。

    而她不知道,不曾想。

    对于谢恒,她过去不感知,不在意,哪怕在明知自己做的事是推动他去死时,只要得到他的许可,她便不会深想。

    她内心深处,从一开始——从他在刺杀太子那夜救下她时,她就已经默认了,死亡是他的归路。

    她憎恨压迫、痛恨不公时,她用自己那一点先知,把谢恒和自己当成了祭品,欲以此献祭,换她想要的那一点公正和清明。

    所以她推着他去死,看着他去死,就算她知道不对,可她内心深处,还觉得,这就是他当走的路。

    只要得到他的认可,她便心安理得推着他去死,甚至觉得自己是成全。

    她不是没想过他是崔恒的可能性,可她不敢想。

    她逼着自己去想的时候,每一次只要有“他不是”的证明,她便立刻欣然接受。

    因为她清楚知道,如果是这个人,如今的她,做不了太多。

    而且,如果崔恒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吗?

    她一想,便觉似有一座高山立在前方。

    其实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的事是,从她走上柳惜娘这条路开始,崔恒便是她身后无形的守护神。

    她像雏鸟一般,依赖他,仰望他。

    尽管她竭力克制这种亲昵,然而却还是在他搭建的网中一步一步沉溺。

    他太强大,太完美,她见过他的无所不能,于是不知不觉间,他成了她心中一座巍峨高山。

    他都做不到的事,她不敢往前。

    她在扬州监狱时,虽然不知李归玉的实力和强大,但蒲柳之身,亦想还击。

    那时她没有退路,以一身上赌桌,和李归玉一赌输赢。

    然而走至如今,她拥有了许多,见得浩海深渊时,便心生了怯懦。

    可刀不能生惧。

    如果崔恒是谢恒,她的爱人是谢恒,那崔恒便是她必须攀跃的高山。

    她要比他拥有更强的心性,匹配他的实力,才能逆天改命,真正救他。

    就像她曾经听闻的一个门派,每一位弟子下山,必须打败自己师父一次。完成一次心理上的“弑师”,才能真正打破界限,无畏无惧。

    崔恒虽与她没有正式的师承,但他却的确是她的引路人。

    她要信,她能做到崔恒做不到的事。

    可怎么做到?

    杀一个人简单,只要一路往前,拔刀就是。

    那救一个人呢?

    洛婉清抬起眼眸,看见不远处的惜灵。

    她俯身将惜灵拿到面前,放在双膝,轻轻拂过。

    刀身冰凉,带着凹凸花纹,洛婉清握着刀,心中便慢慢定下来。

    救一个人,也不过就是拔刀。

    输了一死而已,她和当初,又有什么不同?

    这个人她必须要救,不得不救,那她便不必多想,只要她的刀足够快,足够利,她无所畏惧,这世上便没有能伤害谢恒的人。

    过去一直是他在帮她。

    十四岁那年,他登高楼,揽风雨,握朱笔,一笔让洛家去到江南,给了她五年风平浪静。

    十九岁那年,他为她塑骨铸刀,引她进入监察司,让她一生有明灯引路,刀剑相依。

    而如今,她也可以成为他的高山。

    骗她又如何,不肯相认又怎样,无论他对她是否有情,无论他是谢恒还是崔恒,这都不重要。

    崔恒那一路陪伴是真,听风楼他愿意等她是真,流风岛他曾经选择过她是真。

    那如今无论他怎么选,于她而言都足够了。

    他不想认就不认。

    他希望她是司使她就是司使。

    他害怕牵绊那就没有牵绊。

    她生来是一把向前利刃。

    只要她珍爱的人,能好好生活在这个世界,她能拥有足够的实力,掌控自己的人生,他的选择,又与她何干?

    崔恒做不到的,她来做。

    谢恒改不了的,她来改。

    她在意这个人,只求他安好。

    剩下的,天高海阔,她手中刀在,自有归处。

    她不走,她不能走。

    她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她的选择,也不该由他决定。

    想清楚这些,洛婉清闭上眼睛。

    她缓了许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出去取了今夜用的干柴,寻了药草,清扫所有痕迹之后,又设置了一些简单陷阱,便回到山洞。

    一进山洞,她便听见谢恒在内洞中的喘息声。

    洛婉清凝神听了片刻,便敏锐意识到不对,立刻放下干柴,提步进入谢恒所在的内洞。

    踏入内洞那一刻,谢恒冰冷的声音随之响起:“止步。”

    洛婉清脚步一顿,抬眸看去,就见谢恒在池水中回身看她。

    他身上单衫早已湿透,发丝被也水凝结,水滴从他发丝凝聚、下滑、滴落,荡漾在泉中,像是漾在人心间。

    山洞色暗,更显他肤色冷白如玉,血色映在他周身衣衫,像是雪地里一朵朵绽开的血梅。

    他手中握着千机,墨金色的眼里全是警惕,轻轻喘息着询问:“你怎么回来了?”

    洛婉清没说话,她将目光落到池水上。

    虽然还是白日,但山洞中光线昏暗,她看不出池水颜色,但她敏锐闻到血腥气。

    一想到他在牢狱那些时间怎么熬过曼陀香瘾发作的时光,洛婉清瞬间便明白他方才做过什么。

    她目光落到谢恒手上千机上,神色波动片刻后,克制着情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道:“公子,您现下有伤,我方才找了些草药,还请公子信任属下,容属下为您诊脉。”

    “方才你给我真气够我用了,我让你去找崔君烨。”谢恒目光逼视她,“退下!”

    “有朱雀使和星灵在,崔大人不会有事。”洛婉清没听他的话,干脆解开腰带和外衣,恭敬却没有半点道,“姬蕊芳没有能力同时追两拨人,我会守着公子到明日。如果她来,我不会让她近公子一步,公子可以安心疗伤。”

    说着,她将外衣放在岸边,在谢恒注视下,跃下水中,涉水朝谢恒走出,伸出手道:“还请公子将千机还我,容我一诊。”

    谢恒不说话,他冷冷看着面前朝他伸手的女子,她神色平静又坚定,站在他面前,像一把锐利出鞘的刀,不退半分。

    这样的她像光芒,像火焰,引飞蛾奋不顾身,带着致命的吸引。

    他捏紧千机,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幻觉。

    然而不等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洛婉清却就试探着往前靠近。

    她的气息笼罩过来,缠绕过来,一双眼盯着他的眼睛,试探着抬手去取他手中千机。

    也就在她即将触碰到他瞬间,谢恒猛地反应过来,手疾驰如电,猛地掐在她脖颈将她往石壁上重重一撞,千机抵在她脖颈,他凑上前去,气息喷吐在她面上,冷声咬牙:“是当我不会杀你,还是听不明白我的意思?”

    “公子,”洛婉清抬手握在他拿着千机的手上,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我来陪您。”

    “陪我?”

    谢恒闻言笑起来,心念波动,身体无意识靠近她,低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就敢来陪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

    洛婉清抬眸看他,问得清明。

    谢恒看着这双过于漂亮的眼睛,喉结微动。

    泉水很凉,可是曼陀罗的药瘾让他很热。

    周身血液皮肤都像蚂蚁密密麻麻爬过,痛痒得让他焦躁难耐,唯有贴近她的位置,感觉到一种清凉的慰藉,能够转移他的注意。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但是却克制不住,手下脖颈纤细柔长,想一块嫩滑的玉,让人恨不得掐紧掐碎。

    他喘息克制着手指用力的冲动,忍不住想将这个美梦做下去,轻声道:“贪得无厌的人。”

    “有多贪?”洛婉清迎上他。

    谢恒喘息声忍不住重了几分,他却不退,只道,“你想知道?”

    “想。”

    “你知道了,”谢恒低头,唇忍不住流连徘徊在她唇盼,试探着道,“你能给?”

    “给。”洛婉清隐约明白他想做什么,喑哑道,“只要我有,只要你要。”

    谢恒目光轻颤,他不敢说话。

    两人对视许久,他试探着抬起手指,轻轻点在她额头。

    这是道宗驱邪法印,他目光轻动,有些不确定开口:“那我要你今日别走。”

    “好。”洛婉清答得温和。

    “我要你心里有我。”

    “好。”

    “我要你放下江少言。”

    “好。”

    “我要你只看到我一个人,”谢恒终于正色起来,语速带了几分压迫,“只听见我一个人声音,只同我一个人说话,只对我一个人笑,只对我一个人好。”

    “我尽量。”

    “我要你独属于我。”

    “好。”

    “我要你死呢?!”谢恒猛地将她一把拖到身前,语气忍不住激动起来,“陪我一起死呢?!”

    “那就一起。”洛婉清笑起来,没有半点犹豫。

    谢恒所有动作顿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呼吸急促,盯着面前人,看着对方无畏无惧的眼神,看着她仰头看着他,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又或者是幻觉。

    洛婉清不会这么回他。

    洛婉清不会回来。

    她那么聪明的人,应该在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身份。

    他身上的伤太明显,她注意过他的手,他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如果她知道——

    如果她知道他是过去一次次放弃她的谢恒。

    她知道他是骗她推着自己去死,还想继续骗下去的谢恒,她又怎么会回来?怎么会这么平静又坚定注视着他?

    是幻觉。

    是曼陀罗香的幻觉,和他一次又一次幻觉一样。

    其实早在刚才她就走了,她一直理智、冷静、审时度势,她和所有人一样,会在合适的时候抛下他,轻易放弃他。

    她能崔恒拿着自己全部一赌时还慎重思量,最后拖到来不及去听风楼;

    她能在崔恒死后这么快清醒,冷静从容和他在姬蕊宫重逢。

    这样的洛婉清,怎么会留下?

    她刚才已经走了,回来的是他的幻觉。

    心中防线在这个认知下一点点溃散,他忍不住抬起手,将手缓慢插入她的发间,掌住她脑后。

    “若我要你呢?”

    他脱口而出。

    洛婉清目光轻转,她看着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欲望,心上轻颤,却还是开口:“好。”

    听到这话,谢恒低头笑出声。

    他掌在她脑后的手用了力,笑着道:“好?”

    说着,他瞬间变了脸色,一把将洛婉清压入水中,重重砸出水花,冷喝开口,“那就来!”

    冰冷的泉水一瞬灌入口鼻,洛婉清瞬间屏住呼吸,本能性的挣扎起来。

    谢恒漠然看着她挣扎,似是在他意料之内,他控制不住自己,在水下压着她的脸逼贴到自己半身。

    “不是什么都能给吗?不是说好吗?那就来啊!”一片轰隆水声中,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喘息中带了几分疯狂的质询落到洛婉清耳中,洛婉清动作一顿,隐约明白他想要要什么。

    她心上发颤,感觉他用手压着她,她的面颊贴在他身上,第一次这么直面他。

    她知道他在逼她,想要逼她走,她不甘捏紧指骨,听他隔着水声低喝:“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你当我是什么好人?柳惜娘,做不到极致别开口,走不到最后别出声,张嘴就来,你当我……”

    话没说完,他声音猛地止住,整个山洞一瞬安静下来。

    抓着洛婉清头发的手不自觉收紧,他死死屏住呼吸,整个人都绷紧肌肉,不可置信看着水下盛景。

    水妖一般的女人,头发飘散在水中,随着动作轻轻荡漾,忽远忽近。

    她的身体半跪在水底,手轻轻攀附在他衣角,随着肺腑中气息流散,她的手指也一点一点握紧,像是攥在他心上,发紧,发疼。

    温热和泉水相交,谢恒忍不住佝偻了脊骨,感觉酥麻从尾椎一路冲到天顶。

    是幻觉。

    冰冷的泉水放大所有感官,冷热交织之间,这一刻,他终于确认。

    这一定是幻觉。

    只是这是这一次的幻觉,比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来得真实。

    他呼吸急促起来,有什么在心中轰然坍塌。

    这只是幻觉,他有什么好忍耐?

    又不是第一次,又不是他逼她,只是幻觉而已。

    只是幻觉。

    这个念头在她因缺氧试图退开瞬间达到顶峰。

    他突然那么清晰意识到,他不想让她走。

    他一点都不想让她走。

    他想要她,想留下她,想要占有她。

    他不想又被人放弃,不想又独独留他一个人。

    他母亲留下他。

    他兄长、姐姐,所有人留下他。

    他们都觉得他足够强,足够坚韧,觉得他可以一个人,将所有期盼完成下去。

    可不是。

    他想要她。

    想要这场幻梦,想要这个瑰丽而炙热的人。

    想要彻底拥有她占有她让她永远独属于他。

    他可以。

    一个幻觉他不需要顾忌什么,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这个念头让他彻底失控,一把将她从水下捞出来,将她往墙上一抵瞬间,裂帛之声响起,人便挤了进去。

    疼痛同时出现在两人身上,洛婉清闷哼出声,谢恒察觉路上滑腻,眸色瞬暗。

    她想要他。

    这个认知刺激着他,他抓着她的头发迫她仰头,激烈的吻就封下来。

    吻上她那一刹,他便彻底失控,他将她死死按在墙上,明明道阻且涩,曲径难通,他却固执又激烈冲开她,碾撞她。

    血和水交织混合,润成泥泞长道,水珠飞溅又落,撞如玉珠落盘。

    嘈嘈切切,吻颈相交。

    像黑夜骤然炸开的绚烂烟火,在灼人的疼痛间盛大绽放。

    “痛吗?”

    他按着她的脸贴在墙上,从身后再入。

    他在疼痛中抓着她的头发,贴着她的面颊,喘息道:“就是这么痛的。洛婉清,同我在一起就是这么痛,但你晚了。”

    他掌着她下颌,逼着她回头,承接他,完整接纳他所有,完全不给她任何回应机会,咬着她道:“太晚了。”

    他属于她了,她不能不要他。

    她不能走,她走不了。

    太晚了。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根本没有任何开口的机会,她得不到片刻空隙,呜咽不是被他含在唇齿,就是抵在指尖。

    他要得太过极致,太过疯狂。

    他要让他们每一寸肌肤相贴,要让每一道呼吸纠缠,想让这个人与他彻底相融。

    他放任着自己所有掩藏的恶劣,在她身上尽数施展,用一次又一次疼痛,清晰告知她,他是怎样下作恶劣的人。

    而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感受他的强势与极致,一阵一阵浪潮拍来,让她完全无法站稳,不能喘息。

    这种极端的压迫之下,她又感受到一种近乎畸形的依恋,让她难以自拔。

    她听他一声一声叫她的名字,惜娘清清来回交换,在那一刻,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崔恒。

    过去床笫之间,他从来都衣冠完整,极致温柔照顾她,他从不在意自己,只喜欢看她失控的模样。

    他想要的就是这份依赖,这份需求。

    他渴求她的沉迷,她的留恋,她的沉沦。

    因为这是那时候的崔恒,唯一完整拥有她的时刻。

    她会抛下仇恨、李归玉、过去,只看到他。

    正如此刻的谢恒,她清楚感知到他的失控,他的沉溺,他所有反应都让她觉得,自己不可或缺。

    此时此刻他把所有都放下,她是他的神祗,他的一切。

    这种依恋太让人痴狂,甚至于连疼痛都化成了一种刺激,她拼命迎合追随,安抚着他激动的情绪。等到末了,他抬手掐在她脖颈,急切唤她。

    “看着我,”他喘息着,逼着她回过头来,“惜娘,看清我。”

    洛婉清转头看他,他额间冷汗落下来,一双一贯冷漠的眼仿佛是盈了水光,清透平静间,又压着几分疯狂。

    像是一片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却隐约能觉下方惊涛骇浪。

    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忍不住慢慢收紧,缺氧让她一点点绷紧,窒息让她大脑发白,张口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看着这个过于真实的幻觉,感觉到她绞紧他,仿佛要同他缠死到底。这个认知让他一点点攀升到愉悦巅峰,他不由得激动起来。

    “别后悔。”

    在她与他纠缠着一起抵达最后那一刹,他死死抱住她,哑声开口:“柳惜娘,记住我,别后悔。”

    记住这世上有过崔恒。

    别后悔今日回头找谢恒。

    柳惜娘。

    他没有言明,没有开口,她却在那一刻,清晰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身体不受控颤抖着,抬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与交握。

    “不后悔。”

    洛婉清转过头,主动亲吻他:“能遇到你我很高兴。”

    听到这话,谢恒眸色微颤,过了许久,他低下头来,温柔又轻柔吻在她唇瓣伤口上。

    一切开始得毫无预兆又理所应当,洛婉清本觉不妥,但却没能阻止一切发生。

    他们从水里回到山洞,这一次洛婉清疼痛渐消,她竭力克制着愉悦,听着外面怜清和追思的声音,敏锐警惕着周边,试探着将内力送入他身体之中。

    谢恒的伤势,她虽然不清楚程度,但他若连星灵都防不住,那绝不是轻伤。

    如今草药不多,对于他伤势而言,最好的修复莫过于阴阳日月经。

    她的内力进入得极其温柔,像是把人放在温水一般舒适,他们对对方的内力早已熟悉至极,谢恒根本不设任何防范,然而在内力进入刹那,他还是突然顿住。

    所有动作停住,洛婉清疑惑抬眸,看着上方人,对方愣愣看着她,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眸色幽深克制。

    “公子?”

    洛婉清下意识开口。

    这一声称呼让谢恒反应过来,他垂下眼眸,什么都没说,只低头下头去,含糊应了一声:“嗯。”

    说话间,洛婉清便觉他主动跟随着她将内力引导入体内,又送回来。

    她便知他在配合自己,开始运转阴月经心法。

    两人一圈一圈将内力在身体中反复流转,伴随着温柔交吻,反复攀登极乐。

    直到最后一刻,洛婉清猛地将所有内力灌入他体内,入气海,随后又涌折而出。

    内力转回瞬间,洛婉清瞬觉筋脉汹涌澎湃,似乎浩海灌入,卷狂风激浪,最后慢慢归于平静,洛婉清感觉到一种轻盈充满全身,疲惫一消而散,她便知道,阴月经已成。

    谢恒明显脸色也好转些许,喘息着撑在她两侧,汗水在他声音中滴下,他抬眸看她,似是有许多想说,又终究没有。

    两人静默不言,过了许久,他闭上眼睛,俯身靠在她胸口,一言不发。

    她的心跳很急,他就静静听着她的心跳声。

    两人躺在地面上,听着火堆噼里啪啦之声,一直到她心跳慢慢缓下来。

    洛婉清觉得他似乎是睡着了,轻轻从他身下挪移出来。

    谢恒仿佛是累极了,这么大的动作都没醒来,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像是睡得很深。

    洛婉清去快速洗了个澡,身上收拾干净回来时,她见谢恒还在躺着,便坐到身边去,将一些草药扔进火堆。

    草药在火堆里燃成烟弥漫在山洞,洛婉清一面感受着新的真气在筋脉中畅通无阻流转的轻盈感,一面思索着未来的路。

    她方才在最后修成了阴月经,那谢恒也应该修成炎阳经,这对于他而言,多少是一种修复。

    现在天刚刚黑,距离明天还有整整一夜时间,按照之前姬蕊芳在密林中的搜索能力,今夜他们大概就能找到这里,接下来,他们是继续留在这个山洞,还是离开?

    洛婉清思索着看了一眼谢恒,明白这个问题其实取决于谢恒的身体状况。

    如果谢恒扛得住,那自然是同他们拉扯更好。

    但如果谢恒扛不住……

    洛婉清看了一眼洞外,那只能死守。

    洛婉清想了想,听谢恒气息平稳,确认他已经睡熟之后,便转身抬手放到他脉上。

    触手肌肤滚烫,洛婉清一碰就知道,这种温度绝不单纯是曼陀罗的问题,而是发生了高热。

    高热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人士并不致命——

    甚至可以说,其实对于习武之人,尤其是谢恒这种已经到了能塑骨逼蛊的宗师级人物而言,绝大多数伤已经不足以危机他们生命。

    唯一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其实是元气不失。

    元气是内力来源,而内力则是习武之人一切基础。

    真元尚在,那内力失而可得。有内力在,所有伤势修复都会加倍增快。

    而此时此刻,谢恒真元明显已经外溢不稳,好在刚才她与他双修时渡过去的内力环绕在真元外侧,正在修复。

    这正是他修复真元的关键时刻,此刻带着他跑,就算不死,对于他日后也是重创。

    真元破损,他便成了个筛子,再多的内力都不够补。

    “想留还是想走?”

    犹豫之间,谢恒的声音响起来。

    洛婉清吓了一跳,看过去时,便见谢恒还闭着眼睛,和方才没有任何区别。

    洛婉清一愣,随后悻悻收手。

    没想到谢恒这时候会醒,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恒,只能习惯性道:“您醒着?”

    “嗯。”

    谢恒没有睁眼,洛婉清却突然意识到——

    他醒着,却让她看到了他真实的脉象。

    察觉这一点,洛婉清不由得又看了去。

    谢恒察觉她眼神,也不睁眼。

    见她不回话,便闭着眼睛继续道:“想走,我的身体你不用担心,出去魏千秋自有办法。若留下,你得一个人守到我真元修复完毕。”

    “公子让我选?”

    洛婉清奇怪,谢恒平静道:“你选。”

    这话让洛婉清心念一动。

    他从来都在安排他们的去路,这倒是他第一次让她选。

    她认真思索片刻,怀疑看向趴在地上的谢恒。

    谢恒向来鬼话连篇,她完全不敢相信他说的“魏千秋”有办法。

    但如果留下……

    洛婉清皱起眉头。

    她在意的不是她要一个人守,而是如果她守在这里,姬蕊芳找到,必定会倾巢而出。

    可还有两百人在姬蕊宫……

    “公子。”

    洛婉清思考着,缓声道:“如果一个人的命运,按照既定走完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他一定会走到最后的结果吗?”

    “只有走到最后一步,才会走到最终结局。”

    谢恒瞬间明了她在说什么,淡道:“柳惜娘,杀这五百人,不应当是罪。”

    洛婉清闻言,一瞬明白过来。

    其实已经死了三百人,多两百少两百,对于谢恒的罪名没有多大区别。

    而且他们违抗监察司,刺杀谢恒,论罪当诛,如果杀他们都会成为谢恒的罪过,那谢恒绝不是因罪而死,而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恒不是因为那一条条罪名而死。

    虚无缥缈的未来,没有当下重要。

    谢恒的话不能尽信,魏千秋未必有办法,让谢恒好好休息,保住真元,是现下最重要的事。

    洛婉清她看着面前火堆,做下决定。

    “我在这里守着公子。”

    谢恒闭上眼睛,应了一声,似是早已猜到。

    过了片刻后,他撑着自己起身,盘腿坐下,朝她伸手道:“过来吧,我带你调息。”

    洛婉清闻言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在谢恒对面平静落座。

    谢恒一眼便看见她周身青紫伤痕和脖颈上的掐痕,他垂下眼眸,不敢多看,故作平静道:“现下你阴月经已成,只需将谢悯然内力彻底炼化,便能挡姬蕊芳半个时辰。如无意外,明日天明之前,我会修复好真元。她来得晚,那刚好,若是她来太早,你得拦住。”

    “是。”

    洛婉清明白谢恒的意思,回答得冷淡。

    谢恒沉默下来,似乎当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了许久,他才道:“若你拦不住,不要硬撑,唤我便是。”

    这个备选方案让洛婉清抬眸,她看向对面人,一瞬仿佛是回到东都紫云山下山那一战,崔恒跟在她身后的时刻。

    她心念一动,面上不显,轻声道:“我明白。”

    听她回话,谢恒也不再出声。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手心,不动不言。

    洛婉清等了一会儿,不由得有些疑惑:“公子?”

    “洛婉清。”他似是想了许久,突然叫出她真名。

    洛婉清惊讶看他,随即看他抬起眼眸,平静冷淡中压了几分不安道:“你想过成婚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谢恒:“你来陪我?离我远点,我不需要!”

    身体堵住去路,完全贴近。

    洛婉清:“……emmm,公子,你的言语很过分,你的身体还爱我,你们要不统一一下?”

    【小剧场·2】

    谢恒:“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你离我远点!”

    洛婉清:“其实我们也可以当朋友走完这一路也很好。”

    谢恒:“你想结婚吗?”

    洛婉清:“……你的翻转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小剧场·3】

    坏事做尽,脑子清醒后,谢恒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他是一个认真负责执行力很强的人。

    于是就在趴着的这段时间里。

    他已经把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写“吻颈相交”,差点写成“刎颈之交”。

    想想也符合。

    看文图个快乐,大家轻松一点哈~~~

    我一般3~4章才算一个完整剧情,高潮剧情一般1.4W字起步,连着看比较好,大家可以囤囤看。

    第120章

    ◎我信不过公子◎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愣。

    她一时有些不确定谢恒此时问这话的意思。

    谢恒见她神色犹豫,目光微烁,面上犹自淡定,但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还是不由自主蜷了起来。

    他静静等了片刻,才听洛婉清轻声道:“曾经想过。”

    曾经想过,那就是已经“过”了。

    这个答案也在谢恒意料之中,他倒也不恼,只冷静下来,点了点头道:“是我唐突。”

    说着,他广袖一展,温和道:“调息吧。”

    听到正事,洛婉清也不多说,将双手交给他,与他内息交换,调息了一会儿后,将内力逐渐修复平稳。

    等两人调息完毕,谢恒便伸手去拿惜灵,洛婉清警觉一把握住他的手,冷声道:“公子意欲作甚?”

    谢恒一顿,他抬起眼眸看向洛婉清,平静道:“你拦不住姬蕊芳。”

    “所以呢?”

    洛婉清一瞬明白谢恒的意思,握着他手腕的手不由得收紧。

    谢恒迟疑片刻,终于才道:“惜娘,就算是给我自己保命,也当如此的。”

    洛婉清神色微动,不由得生出几分怨愤。

    这个人太聪明,向来知道她的软肋。

    谢恒见她神色,便知她被说服。

    他垂眸取了惜灵,随后将手递过去,温和道:“你先把我的血喝了罢。”

    洛婉清无法,压着情绪按他的说法寻了个最小的伤口,愤愤吸了一口血。

    半路又有些不甘,再咬了一口,才甩推开去。

    谢恒被她虎牙一咬,只觉细细麻麻的痒,不由觉得好笑,收手看了一眼牙印,下意识道:“司使还挺会咬人。”

    这话出口,洛婉清便冷眼看了过来。

    谢恒也一瞬想起什么,有了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我……”

    “公子还是做正事吧。”

    洛婉清转过头去,不想再听谢恒多说这些。

    谢恒也不敢再提,转过身走到火堆旁边,背对着她动手。

    洛婉清不忍看,转过头去,她只听山洞中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传来,她心里一下难受起来,只觉自己无用。

    等谢恒把带毒的骨粉刮入火堆,他终于才回来,他脸色苍白,将染血的惜灵递给洛婉清,哑着声道:“若我们运气好,姬蕊芳天亮也未必找到我们。若运气不好,你见机行事。”

    “知道了。”

    洛婉清闷闷出声,谢恒沉默下来,他用余光扫过洛婉清身上青紫,这些印记在方才调息运转下已经淡了许多,但仍旧可以看见痕迹。

    他想了许久后,才轻声道:“今夜之事……抱歉。”

    “公子不必多说,”洛婉清转过头去,不想多谈,“一点小事。”

    谢恒听出洛婉清是不想和他多谈,便点头不再多话,起身道:“那我先去入定。”

    “公子。”

    洛婉清听他起身,突然开口:“如果你是我,今日你能守住此门吗?”

    谢恒闻言一顿,他回头看去。

    洛婉清屈膝抱刀坐在山洞大门不远处,她头发散在周身,刀轻轻倚靠在她肩头,微微佝偻着脊梁,弧线漂亮得像一轮弯月盈刀,清亮动人。

    火光放大她的影子,墙上巨大的倒影和她辉映,影子笼罩的人,神色平静冷淡,目光坚毅平静,与他过去见过无数的江湖高手没有太大区别。

    用刀和用剑的不同,在于刀霸道狠厉,一往无前,宁折不屈,无半点妥协可言。

    他也曾经遗憾过洛婉清选的是刀道,如今看着洛婉清,却才发现,其实她这个人,天生就是一名刀客。

    他看着洛婉清,目光微动,实话实说道:“不能。”

    洛婉清抬眸看他,她盯着面前青年,谢恒周身清瘦,气质冷淡,比起平日温和许多,但与崔恒却也不尽相同。

    可她在这一刻,还是从他身上看到崔恒的影子。

    她同崔恒无数次坦荡过招,同谢恒无数次勾心算计。

    在这一刻,她看着火光中两人相容。

    他是巍峨高山,是高台神祗。

    他说“不能”。

    洛婉清轻轻笑开,平静又肯定道:“我赌我能。”

    她要做崔恒和谢恒都做不到的事。

    从今夜起。

    谢恒闻言,神色微动。

    他看着她笃定的眼神,过了片刻后,他笑起来:“我拭目以待。”

    洛婉清颔首,神色矜重:“必不辜负公子期望。”

    说完之后,谢恒便转身进了内洞。

    他寻了个地方坐下,入定打坐,洛婉清就抱着刀守在门口。

    发生了这么多事,得了安静,她竟只觉疲惫,什么都不想想,靠在墙边,整个人陷在一种平和又沉静的状态里,浅浅睡去。

    这是崔恒落水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平静。

    之前她总觉得有什么蛰伏在心里,不管她面上再冷静,再从容,总有什么在心里压着,痛着,不自觉狂躁着。

    今日明明受着伤,明明知道那么多,甚至于身上还有些疼。

    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泡在了温水里。

    整个人舒展开来,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

    她靠着墙壁,不敢睡熟。

    等到半夜,她便听见远处有什么声响,洛婉清瞬间惊醒,出洞探了片刻后,听着声音,确认是有人到了附近,她立刻折回山洞。

    谢恒正在入定,她疾步走入内洞,抬手封住他的穴位。

    谢恒瞬间睁眼,洛婉清立刻道:“公子,姬蕊芳找来了。她今日不会真的杀你,所以公子好好修复真元,不要轻举妄动,我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进来,若有人进来,公子也不会有事。”

    听明白洛婉清的意思,谢恒神色带冷。

    洛婉清半蹲在他面前,解释着道:“公子骗过我太多次,我信不过公子。我猜公子是做好了如果我不跑,关键时刻就算舍命也要出来救人的准备,根本没有打算让我死守到最后,所以我先封住公子穴位。以公子能力,只要真元修复自会破解,不必担心。等回东都,今日犯上我自会去刑罚堂领罪。”

    谢恒说不出话,但神色间已经明显有了怒意。

    洛婉清看着他终于生气的神色,心中竟然有几分畅快。

    她看着面前人,忍不住多嘴道:“公子一向喜欢替别人安排人生,这次我也为公子安排一次,还望公子体谅,卑职也为您好。”

    这话说得谢恒一愣,洛婉清听着外面声音,站起身道:“我走了。”

    说着,她便提刀大步走了出去。

    只是走了两步,感觉到今日身体的异样,想着方才谢恒生气的舒畅,她还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还有,公子一直同我说,您不像观澜那样好,其他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唯独一件事——”

    洛婉清转头看他,冷淡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压不住的嫌弃:“技术真的不行,太疼。”

    听到这话,谢恒瞬间睁大了眼。

    洛婉清转头压住笑意,大步往外。终于觉得有口一直憋着的气,彻底吐了出来。

    她说得半真半假,但能气到谢恒,她倒也觉得不错。

    她一面走一面想着现下的布置。

    封住谢恒穴位,保证他不会乱来,山洞里布置毒药,也保证了一般人不能入内,这样谢恒便得到了绝对的安全。

    谢恒安全,她便放心下来,干脆走出山洞,寻了颗树,斜卧在上面,开始擦着刀盯梢。

    这个山洞洞门狭窄,洛婉清又用藤蔓遮掩。

    姬蕊芳的人已虽然发现这个区域,但暂时没发现山洞,在不远处来来回回搜寻,洛婉清就擦着刀看着。

    许久之后,终于有一个人靠近山洞,同另一个人道:“那儿看上去是不是有个山洞啊?”

    两人说着上前,洛婉清拔刀绕后,在他们即将惊动她设置的防线前一刻,她从树上倒挂而下,悄无声息抹了两个人的脖子。

    两个人死得无声无息,洛婉清看了一眼周遭,趁着夜色扛着人去了远处,将人的尸体放下,制造了逃亡的现场后,快速扒了一个人的衣服换上,随后又折了回去。

    那两个人的尸体果然给他们引错了路,但姬蕊芳的人太多,他们搜索到了这里,便很快又有人发现了山洞。

    洛婉清连着清理了三波人后,便察觉这里人越来越密集。洛婉清便知姬蕊芳应当是察觉了。

    她扫了一眼周遭,时刻警戒,眼看着周边人越来越多,洛婉清扫了一眼他们的位置,便知道他们正在逐渐包围过来。

    她捏刀不动,等了许久,突然听到周边箭雨急发,洛婉清斩下一波箭雨疾退,便到了她布置好的陷阱旁,刚好几个人一拥而上,洛婉清足尖一点,这批人瞬间倒的倒摔的摔。

    洛婉清抬刀趁机一波割喉,随即退到洞门前。

    这个山洞入口极其狭窄,她一人站在洞门前,便拦住了所有去路。

    众人见埋伏暴露,干脆全部从树林里涌了出来,火把一瞬间照亮树林,洛婉清看着许多人涌了上来,为首的是四个女子,洛婉清扫了她们一眼,斟酌着道:“姬蕊芳呢?”

    “你还敢说!”

    其中一位蓝衣女子道:“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我做过什么?”洛婉清好奇,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她走的时候把千机留给了谢悯生,现下姬蕊芳不在,必定是受了伤。现下姬蕊宫中,能伤姬蕊芳的,除了朱雀只有谢悯生。

    但朱雀要护着崔君烨,怕是没有这个心思。

    洛婉清一思量,便明白过来,开口道:“谢悯生刺杀了姬蕊芳?”

    “你……”

    “昆兰,不必与她这么多废话。”

    穿着玉色长裙,年纪最长的女子开口,按住还欲再说的昆兰。

    她看着洛婉清,神色冷淡道:“宫主说了,今日你若愿意让路,可以饶你一条生路。”

    “生路?”洛婉清笑起来,“姬蕊芳不在,就凭你们,也配和我谈生路?倒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明日天明之前,监察司便会入谷,你们现下速速离去还有一条生路,要是继续留在这里——”

    洛婉清抬手拂过刀刃新血:“我可不保证你们的生路。”

    “大言不惭。”

    昆兰厉喝出声,随即抬手:“放箭!”

    音落瞬间,前排羽箭如雨而去。洛婉清知道自己不能退开,但凡退开半步,以这四位女子的实力便会直入洞府,她抬手挽刀,如掬水一般顺时针一捞,便将羽箭转在刀面,朝着对方反射而去!

    箭雨飞砸回众人,四女持剑急攻而来。

    洛婉清一人守住大门,刀斩剑雨,脚踩剑锋,几十个来回下来,最年长女子便知她们强攻不下,干脆一点退开,抬手吩咐旁人:“上!”

    旁边侍卫对视一眼,看着站在门口持刀的洛婉清,有些不安道:“昆玉大人,我们怕是……”

    话音未落,旁边昆兰骤然挥剑,砍下说话人的头颅,冷眼扫过众人:“违令者死,上!”

    听到这话,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在昆兰再次提剑时,有人大喊一声,朝着洛婉清便涌去。

    来得这些人都是普通士兵,不足为惧,但她清楚知道,这四人的目的,根本不是用这些人杀她,而是用这些人耗她。

    人的体力总有尽时,她们以逸待劳,等她露出破绽,她们便会一拥而上。

    对于这样的谋算,没什么办法,最简单不过就是以暴制暴。

    洛婉清抬手在前,将刀用布绑在手中刀中,转动手腕,在手中转了个刀花后,人刚刚涌到她面前,她抬脚一踹,刀锋直砍而下!

    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章法,她站在门口,看见人涌上来,抬刀就劈。

    一时间,洞口血肉纷飞,没了一会儿,尸体就堆积起来。

    洛婉清调整着呼吸,保持着匀速呼吸与理智,计算着冲上来人的数量,与冲上来的人越战越勇。

    这些人像蚂蚁一般,一波又一波冲上来,洛婉清一刀一刀砍下,感觉鲜血飞溅在脸上,温热与凉夜交织。

    四女看着洛婉清的模样,昆玉神色微动,不由得开口道:“素来听闻监察司之人便是人间罗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柳司使,这些都不过是普通士兵,杀这么多人,你心中不怕吗?”

    “你们都不怕。”

    洛婉清一脚踹开尸体堆,把爬上来的人撞下去,朝着昆玉露出一个笑容:“我怕什么?他们杀我,难道我还坐以待毙不成?”

    “可他们都是洗心革面上了流风岛的人,”昆玉继续道,“你们监察司哆哆相逼,你一人已经在密林杀了三百人,若今日你再杀他们,日后你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们在边境给几万百姓穿上敌军衣服时不想天下悠悠众口,到我这里就要提天下人之口?”洛婉清嘲讽出声,“要堵的到底是天下人的口,还是当权者的心?”

    “那你焉知当权者,存的不是这个心呢?”昆玉笑起来,洛婉清神色一冷。

    也就是这片刻,冷箭从侧面疾驰而来,洛婉清急急斩剑,便见是昆兰已袭至她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我不行?嗯?我不行?柳惜娘,我看你能嚣张几章。”

    洛婉清:“公子,告辞,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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