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周灵深陷一个醒不来的梦, 黄沙满天,和着炽热的空气一起堵住了她的喉咙,她尝试着呼吸, 却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她像是被沙淹没了,她绝望的伸出手, 不带希望的朝着天空直直地伸手。
或许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周灵心想,死在梦中真的很奇怪。
她在渐渐地失去意识。
可她的手被一双手握住了,那双手将她从淹没过她头顶的流沙中救了出来, 一张少女的脸填满了她的整个视线,少女张着嘴向她说着什么,周灵怔忪不言, 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
她耳中的沙终于流淌干净了,这世界终于又重新清晰起来,周灵终于听到了少女的声音,像是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在问她:“喂,你从哪里来的,你穿的好奇怪!”
她本该听不懂少女的语言,但周灵听到自己说:“不知道,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了,这是哪儿?”
少女吃惊于周灵的话语,她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周灵, 好像在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疯子, 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了答案, 少女有些高傲的扬起了下巴, 笑道:“这里是驻龙城,是整个异域最繁华的城市。”哪怕周灵没有问她, 她也迫不及待的向周灵宣布,“我是城主的小女儿,你可以叫我铃!”
城主的小女儿,铃,周灵捂住心口,缓缓地蹲了下去,她周围的天地旋转,铃的笑靥在时空流转中渐渐模糊,再停下来时,她出现在一间狭小昏暗的地下室中。
铃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在这逼仄的石头房子里,她们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怎么样,你们看到了吗?那个东西是什么?”
铃吓了一跳,回头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那长着与铃几乎一样脸的男子,周灵忽然记了起来,他是勇,是铃的双胞胎哥哥,她看着自己压低声音兴奋地对勇说道:“只看到发着光,你们阿爸把它锁在箱子里了,周围还画了很多花纹,很奇怪!”
勇越听越兴奋,从妹妹和周灵之间探出自己的脑袋,想要看清楚这被阿爸深深锁在地下,扬言会带来灾厄,所以不让他们看的宝物。
那其实就是一个不起眼灰扑扑的小箱子,周灵麻木的穿过兴致勃勃的三人看着箱子,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在呼吸,随着它的呼吸,箱子周围的光彩忽明忽暗,有种摄人心弦的美。
三人在这间地下室,看入了神,直到身后传来驻龙城城主暴怒的声音:“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铃吓得扯着周灵便想跑,两个人又都被勇绊倒在地,摔得疼痛不已。
画面再次转变。
她跟铃远远地躲在一处隐秘的角落里,看着城主迎着以如一为首的一行人殷勤地进了城中。
铃气闷地咬着嘴唇道:“阿爸说他们都是仙人,我们异域人是斗不过仙人的,要把宝物乖乖交出去,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太难看的,如果以后我当了城主,我才不会跟他一样,我把宝物自己留着。”
周灵小声嘲笑她:“你恐怕不但不会自己留着,你还会连自己一起送给那个领头的仙人。”
铃的脸瞬间便红了起来,嬉笑道:“我才不把自己送过去,我要那个仙人来我们驻龙城当城主夫君。”
在少女大言不惭之时,如一若有所感,抬头看向她们俩躲藏的地方,铃吓得扯着周灵往地下一趴,磕破了周灵的下巴。
周灵一声闷哼,把声音都咽了下去。
周围的声音再次变化,似乎有什么在熊熊燃烧着,滚烫的空气灼烧着她的鼻腔,周灵不敢再抬头,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驻龙城中到处都燃着火光,她抱着铃,缩在一处暗室中,外头是已经魔化的勇,他的半边脸已经融化,口中留着涎水,不住地啃咬着一切他能啃咬到的东西。
城主已经带着部族里所有勇士一起殉了城,他无力阻挡满天的魔气,这是勇士无法用刀砍破,用铠甲抵抗的东西,城主只来得及把最心爱的一双儿女和客人一起赶入暗室。
周灵抱着浑身颤抖的铃,紧紧捂着她的嘴,铃双目通红,无声无息地软坐在地。
她们两个并未一起在这小小暗室中待上许久,一个身着玄色长袍,拥有一双琥珀色眼眸的俊美男子便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像是信步在自家花园中一般自在,衣袍下卷起黑色的雾气,直直地朝着躲藏在暗室中的二人走来,待走到入口处,药郎君俯下身,轻轻敲了敲门,温柔道:“我要找的人在里面,我可以进来吗?”
周灵与铃都惊恐地看着他,死死地咬着牙,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这不是能阻挡魔物的方法,药郎君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二人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排着队从暗室中自行出来了。
药郎君看看铃,又看看周灵,饶有趣味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下巴,声音喑哑,却又十分清晰:“让我猜猜,谁才是哪个突然出现在沙漠中的女孩?”
周灵张嘴想说是自己,但,拥有蛮力的铃伸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少女的眼睛燃着两团火焰,她强撑着看着药郎君的眼睛,颤抖道:“是我。”
药郎君失笑:“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你想保护她吗?”他像只在引诱无知人类的邪神,口中吐出暧昧的言语,“你想,永远保护她吗?”
铃眼见被识破,伸手将周灵护在怀中,勇敢的少女无畏地踏入了邪神的陷阱,她大声道:“她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愿意永远保护她!”
药郎君闻言高声尖笑起来,他的喉中发出数十种不同的笑声,他从虚空中取出一把伞,微笑着指向铃,低语道:“那就永远守护你的朋友吧,孩子。”
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永远明亮无畏的双眼渐渐黯淡了下去,她的灵魂被药郎君收入镇魂伞中,紧紧箍
丽嘉
着周灵的双手也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垂在身边。
周灵看见自己双眼赤红,哆嗦着摇晃铃的身体,但她知道这具躯体再也不会给自己回复了。
药郎君像是被感动了,温柔地看着周灵,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随着一呼一吸而不断变动着光线的生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卵。
他伸手将卵递到周灵身前,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药郎君的身体因为过于兴奋而颤抖着,他朝着周灵哄劝道:“来,这是你的宿命,成为最伟大的生物诞生的温床,成为我的新娘,夫人。”
周灵缓缓放下了怀中的铃,随着药郎君的话语失控的伸出了自己的双手,药郎君将卵放在了她的手中,只在一瞬间,卵便融入了周灵的身体。
她的身躯随着卵的呼吸透出点点光源,药郎君乐不可支,琥珀色的眼眸渐渐变做虚空,他乐道:“修仙的臭虫只要它不要孕器,既然不愿意用他们那少的可怜的灵气供奉它,那便让我用魔气供奉它吧,我会把它当成我的最心爱的孩子来宠爱,听到了吗,夫人?”
周灵没办法回应他的话语,他便不断疯狂地喃喃自语道:“但哪怕是再愚蠢的臭虫里,也有人想要看到龙的诞生,所以它才能这样轻易的到了我的手中。”
“既然到了我的手中,就没那么容易再被夺回去。”他的身体在虚实之间不断转化着,驻龙城之上,魔气源源不断的朝他涌来,药郎君的头发随着魔气涌动而被吹动,他微笑着朝着天空伸出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那个灵物,也是知己啊。”
巨大的力量从他手中倾泻而出,强光、巨响、地动山摇。
周灵痛苦的梦境也终于随之结束,她骤然睁开眼,大口的喘着气,头发被冷汗浸湿,废了好大劲才成功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看上去没什么特色的古朴屋顶。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黄沙、少女和魔气满天的城池了,周灵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柄破旧的伞,最终还是遗失在她的手中。
她感到痛苦难以抑制,颤抖着伸手捂住了脸,在所有的记忆都回来后,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记忆中的种种已经只能存在记忆中,所有的与这段回忆有关的旧人都永远留在了黄沙里,离开的人只有她一个。
周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费力的起身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干净整洁的房中,身下是一个繁复紧密的法阵,而她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已经平坦了下来。
折让她连忙找寻阿离的存在,她用运用灵气,检视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其实她与阿离的羁绊并非是□□,阿离正稳稳地存在于自己的意识深处,更有源源不断的灵气,自法阵中传入阿离体内。
周灵这才放了一点心下来,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如果没有阿离,她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下去,阿离是一切的起源,又是一切的终点。
她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尝试四处走动,那法阵覆盖了整个房间,周灵隐约觉得自己像只住在精美笼子中的鸟。
果不其然,她无法推开窗户或者门,只能在这件屋子里走动。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周灵自嘲的笑了笑。
这时屋外传来了动静,一个男子推门而入,见周灵站在屋中,也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是端方君子的长相,着一身白衣,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贵气,教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
但周灵心生戒备,她认出了此人,如一仙长,将她带来此地的领头者,将卵从驻龙城带走的主持者,将卵遗失给药郎君的始作俑者。
周灵静静地看着如一,仿佛想要透过这张画皮,看到底下的真容。
第二十七章
如一并不是个对衣食住行很有要求的仙人, 他居住在东阳峰之上,除了偶尔会有小弟子上来帮他略作整理,平日里, 这四周望去只有茫茫云海的山峰顶端,只有他一人。
曾经除却师父传唤, 他也不是经常离开此处, 玄清门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事务,通常由婉莹代为处理。
他只负责修行。
但这种如一颇为满意的状况,在他二百岁那年又在仙门一众弟子大比中斩获头筹时, 逐渐被打破了。
凌云开始交给他更多的庶务,他需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为着突然出现一处远古密藏, 如一一去便是数年,去收集最为难收集的异域雪莲蜜,去最凶恶的异兽巢穴捕猎它们的幼崽。
他在修行上花的时间变少了,在仙道众宗门之中的威望越来越高。
但如一并没有觉得现在的日子和之前有何不同,如果这样都是凌云希望他做的,那么他便去做,修行也好,处理庶务也好,他都可以做的很好,这些都不过是打发漫漫长生的手段而已。
他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感到无聊, 如一的生命中, 并没有出现过什么有难度、有意思的事情。
直到那一天, 凌云再次将他传唤至大殿, 递给他一本古籍,告诉他天象异变, 有神异之物出现在异域,让他回去仔细看看古籍,然后将卵带回来。
如一记得师父当时的表情,他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许许多多的感情充斥其中,他看了自己许久,然后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玄清门掌门。
凌云对他说:“记住,只把卵带回来。”
他应了是。
但是他后来反悔了,他留了一个小小的破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结果此刻就在他手中。
如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孕器,她看上去气色并不是很好,身上披着并不合身的属于自己的月白色长袍,因为衣服过于宽大而衬托着她愈发清瘦,长长的黑发随意披散着,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眼中有许许多多他不了解的情绪,看起来很独、很狼狈,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苍白的鹤。
很符合如一对凡人的印象,他们总是这样,因为弱小,所以不能掌握自己的性命,总是不明不白被一阵风吹过就死去,因而总是露出这种过于晦涩难懂的情绪。
可是她身体中的另一个生物却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它的呼吸有力,源源不断注入它体内的灵气更是教它愉悦不已。
如一觉得非常有趣,太有趣了,孕器的孱弱和卵的强壮更映衬了这有趣,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好好查探一番卵的情况了。
他伸手在空中画出一个蕴藏着某种规律的图案,骤然之间,周灵便感觉到一股令人不适的力量迅速的进入她的体内,直达她意识的最深处,一点一点的仔细描绘着阿离的呈现在她识海中的状态。
这力量的目标并不是自己,但周灵仍然感觉到自己全部的灵体暴露在这力量之下,这远比身体的暴露更让人感到羞耻,她始终保护着的本我被这样轻率的窥见了,令她本能的疯狂反抗起来。
她的意识中正在进行一场战斗。
很快,当阿离意识到宿主的在做什么后,也加入了这场战斗,处于生命蒙昧时期的卵无法识别外部复杂的变化,但这是它寄居的世界,在这世界中,它显得更加的游刃有余。
如一的意识被扔出了周灵的身体里。
但并不意味着这是周灵的胜利,她此时面上更加苍白,而如一只是露出了一个有些意外的表情。
周灵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刚刚的对抗已经消耗了她本来就不多的精力,而如一的修为深厚,周灵的微小的反抗仿佛蚍蜉撼树,她知道这不但不能对如一造成什么伤害,恐怕还会激怒此人,让自己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地。
但周灵无法说服自己洗颈就戮,铃的笑靥此时仍印在她的瞳孔中。
她环视了一圈自己身处的这个小屋,比她曾经的小公寓还要小,空空荡荡,连一张床一把椅子都没有,只有脚下明灭不定的巨大法阵。
周灵不知道自己一个凡人在这里该怎么生存,特别是如一看上去并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凡胎□□,每日是不能像仙人一样辟谷。
她深吸了一口气,谨慎地开口道:“这位仙人,我只是一个凡人,现在仍是凡胎□□,需要吃饭睡觉,还需要偶尔见一见太阳,如果你要囚禁我,恐怕必须要给我提供这些基本的东西。”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几画,“你现在提供的东西,太少了。”
如一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没有给予回复,他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周灵一番,仿佛现在才看到她的存在,猝不及防间,如一再次动用灵气,侵入周灵体内!
这一次并不只是观光客一般轻轻略过周灵的灵体,如一的精神力像是一记重拳,径直砸向周灵的整个识海,她被一击击倒,勉强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秒被阿离护住,这才避免了沦为空壳的下场。
周灵在强烈的震荡下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她无力再控制自己的双眼,而在合上眼眸之前,她依稀听到那背着光,整张脸陷在阴影中的如一缓缓说道:“凡人,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在失去意识之前,周灵心想,凡人的身份,便不能反抗你们这些高贵的仙人了吗,如果没有凡人做到过,她就要试试做这第一个,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怎么样,周灵还没有想清楚,便再次失去了意识。
这间小屋再次恢复了宁静,如一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仔仔细细的将卵细看了许多遍,终于是暂时得到了满足,打算离开此地。
他转身迈出两步,又倏地了停了下来。
凡人应该怎样在东阳峰生存下来,如一并没有经验,但他认为刚刚孕器说的并非毫无道理。
而且,如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精神力在入侵时遭遇本体抵抗而弹出,让他受了一点小伤,虽然对他来说这并不严重。
但……
周灵那双眼睛不受控制的出现在他的脑中。
他莫名产生了一点失控感。
简直可笑,如一摇摇头,不再犹豫的踏出了这间小屋。
如果说玄清门内门弟子中有谁最为了解凡人的需求,如一只能想起他的师妹,后天灵物,凡人出身的婉莹。
虽说是师妹,但婉莹的年岁比如一大了不少,在如一出生之前,婉莹便已经入了玄清门,很多事情如一也是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
比如婉莹曾是玄清门麾下遍布此界的道观——玄清观中一位道长豢养的外室。
那位道长一生中都没有引气入体过,他于仙道之上没有任何天分,但因为终究每日都与仙门打交道,道长活了远远超过此界普通凡人寿命的时间。
在他一百岁生日那年,道长的徒子徒孙赠给他一份礼物,庆贺他鹤发童颜,已经年逾百岁,却仍旧雄风不改。
婉莹便是那份礼物,那时候的婉莹只有十三岁,因生的美貌,自小就被卖给蓄养女儿的妈妈家中,待长到十三岁,便被买下当做一份礼物送给一位百岁老人,以证明老人的身体与年轻时没有差别。
如果说婉莹只是在普通不过的小姑娘,那她本该就这样默默死在那道长的后宅中,死于过早的亵玩和可能的生育,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强行将她救起。
她在道长身边展现出了她那对灵气的掌控。
道长惊喜于她竟然是灵物,是凌驾于凡人的存在,不再把她当做普通的玩物,但那时婉莹终归太过弱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为了表示对玄清门的衷心,道长携着婉莹日夜兼程,从一座边陲小镇赶到青池山下。
婉莹在十五岁那年,被第二次当做礼物,送给了玄清门。
婉莹刚出生时随生父姓李,卖给妈妈后随妈妈姓顾,到了道长身边随道长姓曾,再踏入玄清门的那一刻,她永远被拿走了姓氏,只留下她的名字。
她成为了玄清门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终日闻鸡而起,操劳整个玄清门中最辛苦,最没有人愿意去做的杂务。
无父无母,凡人出身,后天灵物,每一条都能让婉莹在这茫茫看不到山顶的青池山中过的十分痛苦。
外门弟子们住在青池山的山脚,离终日云雾蔼蔼的山顶有着非常远的距离,就像他们离真正呼风唤雨的仙子的距离那般远。
那些正儿八经的仙门天之骄子,由两个先天灵物一起孕育而生,甫一落地,便能引气入体,拥有漫长的生命,从来便在云端之上长大,便是曾低头窥见山脚那些忙忙碌碌的外门弟子,恐怕也会混淆他们与蝼蚁之间的区别。
不知婉莹是否曾在山脚用灵气清扫落叶时,窥见了云层之后的华光,也不知她在繁重的劳务中是如何挤出时间来修行。
婉莹在当了八十年外门弟子后,于五十年一次的外门弟子大考中拨得头筹,踏入了真正的青池山,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内门弟子。
又花了二百五十年时间,她每日随着一众内门弟子在长老们的大课上修行,再完成内门弟子的任务后继续挤出时间修行,连续十次在内门弟子大比中拿下第一,沉默的、不言不语的,让玄清门掌门投了来审视的一撇。
从前从未有后天觉醒的灵物修行到婉莹这等境界,在仙门众宗派中,都默认了凡人出身,后天觉醒的灵物,心思繁杂,每日被凡间旧事缠身,无法一心求大道、求长生,生来便是低一等的存在。
直到婉莹的出现。
不仅是玄清门中,此界中自上之下,大大小小各路仙门宗派,纷纷把视线投向了玄清门,想要看一看,这个自诩为仙界第一宗门的宗派,会如何对待这个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后天灵物。
又过了十年,再一次内门弟子大比,婉莹仍是第一。
每一次内门弟子大比,其中翘楚都会被玄清门众长老挑选一番,若是对了某位大能的口味,被收为入室弟子,便能真正一飞冲天,成为玄清门最为核心的成员。
整整一百一十年,在拿了十一次第一之后,仍旧没有哪位大能看上婉莹。
玄清门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气氛当中,而在这种氛围当中,婉莹仍是在沉默的修行。
终于,凌云出面,在婉莹的第十二次内门弟子大比之前,将她收为入室弟子。
她成为了玄清门掌门的弟子,千年难遇修行天才如一的师妹,婉莹终究于越过了她的龙门。
自婉莹成为凌云的弟子之后,又是百年过去了,如一却还是看不太透他的师妹。
他本为着孕器之时,想要寻婉莹探究一番,可一路问来,却发现婉莹并不在自己的洞府,而在青池山腹中,内门小弟子们居所处。
如一远远地看着婉莹,婉莹像是没有察觉一般,静静地站定在门外,沉默的看着里头。
他大概能够猜想到婉莹站在这里做什么,上回一同去寻回孕器,婉莹捡回了一个后天灵物,用她掌门弟子的身份,将其安排进了内门,如今恐怕是担忧那后天灵物无法通过考核,前来探视。
说不定还私下里悄悄传授了些功法。
如一着实不能理解他这师妹的做法与想法,教他看来,这便是后天灵物的局限之处,过度沾染凡尘,无法真正的抛却凡人的身份,总以为自己仍与凡人是同类。
婉莹又站了一会儿,便转身朝着如一走来,向如一点点头,面上一派泰然,柔声道:“师兄是有事找我?“
如一嗯了一声,示意婉莹边走边说。
他们师兄妹二人便一前一后,慢慢地在山腹之中走着,迎面遇上许多认出了二人的激动小弟子们,两人也不过朝着行大礼的晚辈们点头致意。
见二人并没有驱赶他们的意思,这些小弟子们便大着胆子,期期艾艾地跟在他们身后,更有那胆大包天的,还凑上来问如一功课。
这种体验如一很少有,他自己从坠地之日起,便由他的生母教授功法,待长到可以自己独立生存的年纪,生母便将他托付给玄清门,自此再未相见过。
他这样天纵奇才的先天灵物,自然是由凌云亲自教导,如一自修行以来,从没有遇上过不会的功课,一时到有些新奇,出言点拨了几句,更激起周围小弟子们的一片欢呼。
这二人闹出的动静,很快便传入了管事的耳中,一位面上已经有了细细纹路的中年女管事匆匆赶来,连忙将这群大胆的小弟子们呵斥开,这才战战兢兢地朝师兄妹二人请罪道:“如一仙长、婉莹仙长,这些都是今天新入门的孩子,未免不知分寸了些,请二位恕罪。”
如一看了看面前这位女管事的面容,她已显出了中年的样貌,显然修为不深,仙人们越是修为深厚,越是有漫长的生命,除非超过千岁以上,否则并不能从面上看出一位仙人的年龄。
但凭着这女管事已经看出年龄,仍只能在山腹之中看管刚刚入内门的年轻弟子,想来再不过一百年,便会走到生命的尽头,魂归大地。
如一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婉莹的脸色,见师妹仍是自如,这才回道:“无妨,我与师妹并无大事。”
那女管事这才送了一口气,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婉莹的脸色,轻声道:“婉莹仙长,怜怜愚笨,在修行上已许久没有长进,实在是有亏于仙长教导,这些年都没有机会再去拜访仙长,不知仙长近来可好?”
这叫怜怜的中年女管事,说着说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惊觉自己在仙长面前失仪,赶忙伸手快快地在面上抹了一把,讨好地朝着婉莹笑了笑。
婉莹并无半分不悦,反倒温和地宽慰了她:“我过得很好,我知道,你这些年我都知道,你有如今已是尽力了,不必放在心上。”
怜怜闻言更是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不敢再抬头,只得低着头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送二人离开。
二人沉默的离开了山腹之中,仍是没有用法术漫步走着,如一倒是率先开了口,问道:“这便是百年前你拜入师父门下,第一次自行做主,带回来的那个后天灵物吗?”
婉莹低低应了是。
如一不解道:“不过百年,她便已经这番模样,你早已知晓你乃此界唯一能修行至此的后天灵物,又何必执念去寻下一个?这些年你带回来那些后天灵物,此女竟是其中翘楚了。”
婉莹仍是低着头,教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她的声音很低,好像一开口便要散在这山间:“师兄,我不甘心,我总要试试,我不把怜怜带回来,我不把二银带回来,我又怎么能肯定,这世上只有我。”
又是这种繁复恼人的情绪,凡人的情绪,如一漫不经心的想着,越是羸弱微小的存在,反而有着复杂难以理解的心思。
那孕器也是,如一的太阳穴隐隐地疼了一下,他又回想起了自己的神识被孕器从体内弹出的感觉。
师兄妹二人并没有在刚刚那个话题上多做纠结,在婉莹将师兄送至东阳峰时,如一终于开口道:“那孕器也是凡人女子,她们是如何生存的,我并不了解,你便帮我看顾她。”
婉莹有些吃惊的看了一眼师兄,像是有些惊讶为何他会让自己插手龙卵的事宜,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只点头应了是。
第二十八章
三更半夜, 王二银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此时同屋的弟子们都在熟睡中,她不敢大声喘气吵醒旁人, 只能全力压抑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慢慢地在床上蜷缩起来。
梦中仍是那日的景象, 小院到处挂着的白布, 院中停着祖母的棺椁,她的脸依旧肿胀,隐隐作痛, 是与祖母一同在小巷中被找到后,气恼不已的叔父打的。
王大金披麻戴孝,跪在王二银的身旁, 板着脸,闭着眼,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叔父、婶婶,母亲,都垂着泪将纸钱一张张叠好,伸进燃烧的火盆中。
火盆中不断升起火舌,来者不拒,贪婪地吞噬着。
王二银流不出泪来,麻木的跪着,额头触碰着地面, 掩饰自己无法悲伤的面孔。
祖母死去了, 王二银只觉得放下了重重的包袱, 她还记得因为听到祖母惊叫而冲进小巷的自己看到了什么——毫发无伤的祖母、面色阴沉的男子们, 他们一齐看向自己,露出毫不遮掩的笑来。
祖母并不是被恶人所害, 祖母就是恶人,这个话,王二银无人可以诉说,连唯一可以倾诉之人,也一同消失在了那个小巷中。
她有罪,但不是因为祖母!
王二银几乎伏在地上,她头上缠着白布,那白布遮住了大半她的脑袋。
婶婶看见了,又开始小声的咒骂自己,王二银却不在乎,她只想暂时的逃一会儿,若是能将头彻底的扎进这泥土中,将自己种成一颗再也不用开口的树,才是最好的。
她就在那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那震动是从右边传来的,那里是药郎君的家,王二银努力的转了转头,茫然地看向右边的小院。
她脑海里出了那俊美又可怖的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她被叔父拖在地上,一路咒骂着回了家,药郎君便站在小院门口,静静注视着自己。
王二银和在泥土里,脏的成了一个土人,她的眼睛肿了一半,只能透过缝隙看着药郎君,她想开口跟他道歉,她弄丢了他的妻子,但她始终不敢开口。
药郎君的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黑雾,他是那样诡异又令人恐惧,即便生着一张仙人般的面孔,也无法教王二银放下警惕。
二人对视了短短一眼,又好像是过许久。
王二银恍惚中好像记起,他对自己笑了一笑。
然后那日,她自回忆中醒来,感受着地面的震动愈发强烈,叔叔婶婶与娘,都转头看向右边,骤然之间,他们便被强烈的冲击击中,连同院中的棺椁、他们的家一同,消失在王二银眼前。
她的身体里便是那时倏地出现了一股力量,让她堪堪拉住了哥哥的手,教两人都没被第一波的冲击带走,而后双双被吹倒的房梁砸中,压在下面。
再接着是漫天刺眼的白光,仙人出现了,王二银求了仙人,但没有人回应她。
不但没有回应,哥哥还被仙人视为秽物,远远地扫开来,他跌落时,曾被爹爹和娘取笑过的大脑袋摔破了淌了一地,红红白白,狠狠刺进了王二银的眼中。
她自那天后,总是每日每夜的梦见这一地红红白白的东西,再也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
沐浴着倾泻在床的月光,王二银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头,每次自梦中醒来,她的脑就犹如针扎般的疼痛,要许久许久才能缓过来。
大通铺上睡着要参加入门弟子们,他们大部分都是先天灵物,只有王二银与个别后天觉醒的灵物,掺杂在其中,沐猴而冠,十分可笑。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有可能半只脚踏入仙途,也能被人称作仙人了,将她带来此处的那个仙女告诉她,她已经失去了凡间的姓,而她的名太俗,便给她做主改成了萼茵。
是了,自从上了青池山,大家都叫她萼茵,原来那个叫王二银的凡人女子,已经随着她的家人们一起,死在了山下。
萼茵又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儿,等到天蒙蒙亮时,周围的小弟子们便陆陆续续都醒来了,并没有谁来催他们,他们无声无息在昏暗的房间内默默收拾好自己,有的呆坐在床上发呆,有的盘起双腿抓紧时间修行,只有那极少部分觉得自己一定能考过的小弟子,才悄悄凑在一起说小话。
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搭理萼茵,她便盘好双腿,在床上开始修行。
萼茵有点想念起她娘,每日清晨,她娘都起个大早,先给全家人做好饭,才抹黑外出做活。
那时候吃的早饭不过是稀稀拉拉的杂粮粥,就着一点小咸菜,每每咽下去,萼茵都觉得嗓子疼,那时她总是幻想,如果有哪一天能够天天吃稠稠的大米粥就好了。
可如今别说杂粮粥,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婉莹仙长将她送入此处前,喂给她一粒辟谷丹,告诉她,只需每月服下一粒,她便再也不需要进食了。
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人就算身体不饿,心里也会饿。
她把这些繁杂的思绪扫出脑中,静静地打着坐,又过了一会儿,天大亮了,屋外传来了一声钟声。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静静等待着。
又是一声钟声,他们动了起来,几个领头的小弟子打开宿舍的门,大家自几个宿舍中鱼贯而出,齐齐的集合在巨大的演武场中,小弟子们甫一站定,便仰头看向正前方的高台,演武场恢弘壮丽,显得高台那样遥不可及,受这环境影响,场中数百张脸庞上,都流露出几分紧张来。
高台上站着一位中年女子,她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让她看起来颇有几分不近人情。
她就那样站在高台上,紧紧地抿着嘴,视线慢慢扫过场下,每一位小弟子都觉得她严厉地看了自己一眼,重压之下,有的人开始两股战战,有的人脸上渗出了大滴汗水。
萼茵站在左后方,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几乎教她喘不过气来,她死死咬牙,心中默念婉莹传授给她的功法口诀,定定地站住,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竟是满头大汗,有脱力之感。
而在萼茵的周围,不时有小弟子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又过了半刻,场上只剩下三分之二还能保持站立的小弟子,他们均是勉力支撑,每一位都仿佛摇摇欲坠。
那高台上的中年女子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满,但她终究还是收了神通,严苛地看着场上面色惨白的小弟子们,伸出一根手指竖在身前道:“今天,是第一场考验,不要幻想你们有许多时间,我们随时随地都会淘汰掉不适合留在这里的人。“
她身在高处,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群稚嫩的灵物,冷笑道:“我们只要最好的。”
她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演武场上,支撑不住早早败退的小弟子各个神色黯然,剩下的小弟们无不面色凝重。
萼茵周身发软,实在有几分支撑不住,只得双手撑在膝盖上,仰着头看着中年女子,看了一会儿,她的视线愈发向上,从高台之上看向更高之处。
青池山顶终年萦绕着不散的云层,这云层隔绝了许许多多窥视的眼神,也阻挡了无数向上的攀登。
萼茵心跳如鼓,耳边重重地回荡着自己的喘息声,她好似看透了这云层,看到了金光洒满山顶。
金光此时正正好铺满了整个东阳峰,囚禁周灵的小屋中也有了半室暖阳。
凡间已是萧瑟深秋,此处却仍是一派春色,不冷不热,鸟语花香,不知这些小鸟是从何而来,周灵模模糊糊地想道。
她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恰好在她视线上,有一扇窗,窗外是横七竖八的树枝,和不时歪着头跳来跳去的小鸟们。
周灵全身无力,怔怔地看着小鸟们,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进食了,很饿,很渴,如一那日离开后,便再没有来过,这间屋子从早到晚只有她一个,和阿离。
这逼得她无师自通学会了以灵力为食,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有源源不断输入阿离体内的灵气。
而幸好阿离是只吃相不好的卵,这些灵气总能给周灵剩下一些。
周灵能感到,在东阳峰上,灵气浓郁程度是凡间拍马也比不上的,可她无法汲取东阳峰上的灵气,这山像是一座谷仓,她能闻到里头的味道,但谷仓对她上了锁。
仅仅依靠着阿离慷慨分给她的那些灵气,这般修行下来,她俯瞰自身时,周灵体内汲取的灵气已然结成一颗肉眼可见的星子。
虽远不及阿离那浩瀚无垠的银河与夺目璀璨的星子们,但周灵觉得,在此界的定义中,她已经是一只脚踏入了仙途。
只是她此时就像一个空有蛮力的小孩,并不懂这力量,也不会运用这力量。
而随着这段时间的修行,这样从阿离嘴边漏下来的星星点点的灵气已经无法满足周灵的需求,她的身体愈发虚弱。
周灵有些怀疑,这就仙人们需要的,一个虚弱无法作妖的孕器,和一颗强壮的卵。
她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思绪不知不觉飘去了远方,直到这久无人问津的小屋外,传来了树叶被踩动的声音。
周灵骤然回神,起身看向门口。
有人来了。
第二十九章
来者不是如一, 是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位美貌仙女,她曾出言提及镇魂伞,教周灵明白了一部分关于铃的真相。
仙女性格也与如一截然不同, 一进门便露出浅浅一个笑,她是温婉可人的长相, 笑起来也格外和煦, 让人不知不觉便放下了对她的防备。
她手上拿着一个药瓶,带着歉意道:“前些日子,我师兄就让我过来照看你, 但师父临时让我下山办事,我到今天才回山上,实在是对不住。”
旁人主动给你好脸色, 周灵又如何能摆出一副难惹的面孔,也露出一个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婉莹失笑:“我竟没有一开始就跟你说这个,真是,你叫我婉莹就好,我是如一的师妹。”婉莹说着,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周灵,“这是辟谷丸,凡人服下后,可一月不用进食。”
周灵接过,也不怀疑, 仰头将药丸咽下, 一股充沛的灵气立刻流向四体百骸, 她腹中之饥一扫而空, 原本周身无力也随之消失。
她回想了一下将药丸服下之后的感觉,不确定地问道:“这辟谷丸, 是用了某种载体将灵气汇聚其中吗?其实只是一粒富含灵气的药丸?”
婉莹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又看周灵一眼,咦了一声,奇道:“我上回见你不过引气入体,想来身为神龙孕器,凡人能引气入体也算是正常,但这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你的修为竟然进展如此之快。”
婉莹脸上那和煦的笑消失了,露出了几分忧愁的底色来,望着周灵的神色多了些沉思,半响,她好似才反应过来,问道:“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我叫周灵。”
药郎君和如一都没有问过周灵叫什么,他们都叫她“孕器”,想必其他的仙子仙女们,提起她,也不过叫上一声孕器,她的名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好像遗失在了黄沙中。
与那座城埋葬在了一起。
这是第一次有高高在上的仙人,垂首看到了她的存在。
婉莹好似看出了周灵藏着的心事,但她好脾气的没有提及,仍是带着笑意道:“周灵,既然你已经有些修为了,我可以教你几个法诀,总归离你超凡脱俗还有些时日,若是身上不洁,在东阳峰上也不便清理。”
她伸手在空中画出了一个符号,示意周灵看仔细。
随着婉莹的手指划过,一丝细细的灵气也跟在后头,她冲着周灵轻轻一弹指,一阵清风吹过,周灵顿感周身清爽。
这边是仙人们才能窥见的奇妙领域吗,已经经过许多神异事件的周灵,还是第一次目睹有人在她面前缓缓施放一个法术,她突然生出了许多向往!
婉莹还是那副温和可亲的样子,好似没有看到周灵眼中那呼之欲出的野心,她像个最为有耐心的老师,手拿把捏地教授周灵如何画出这简单的法诀。
周灵尝试着照着婉莹的手势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直到她抛却脑中杂念,凝神屏息地用手指划过半空,再一弹指,清风吹过婉莹的发丝,拂去她无意间沾染的尘土。
婉莹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周灵又重复了几回后,婉莹抬手将一整瓶辟谷丸放在周灵手中,听过周灵的致谢,便离开了这间小屋。
周灵看着婉莹离开后关上的那扇门,轻轻弹动手指,清风吹过,门纹丝不动。
但周灵笑了起来。
婉莹并不知道她走后周灵做了什么,此时她也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个,她从东阳峰离开后,便往祁玉峰去了,那是玄清门处理庶务之处,如今是由她的师叔凌海统管。
可每次去祁玉峰都让婉莹十分不适,凌海是她的师叔,也是她师父的亲弟弟,就像婉莹认识的所有其他先天灵物一般,这对兄弟并不十分亲密。
而凌海也从未看上过兄长的这个徒儿,哪怕婉莹五百年来刻苦修行,自认对上如一都有一战之力,而在凌海眼里,如一是千年难遇的修行天才,她,是那个后天灵物。
虽然这点偏见,不过是婉莹此生诸多苦难中不足挂齿的一件,但随着她的修为渐长,她的忍耐力似乎下降了许多。
她开始无法容忍那些并不如她的先天灵物们眼中流露出来的轻蔑。
他们不过是占了一点先天优势,可他们有将这优势一直维持到最后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婉莹的心中生出了许多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些想法灼烧着她的意识,教她日夜无法安眠。
婉莹觉得十分孤独,玄清门上上下下这么多灵物,可她身边却没有同行者。
所以不管是萼茵也好,周灵也好,或者是更早之前的怜怜,只要有一个就可以了。
她在这长生的大道上踽踽独行,实在太过寂寞。
婉莹深吸一口气,踏入了祁玉峰顶。
这里与东阳峰大不相同,凌海是个好享受的仙人,再加上掌管整个玄清门的庶务,手中握住偌大的权柄,更是有了许多的理由。
祁玉峰上高耸巍峨的恢弘建筑鳞次栉比,其中又夹杂无数珍奇异兽,神异灵器,映衬着这山仙气飘飘,正是凡人话本中会描绘的那等神仙居所。
婉莹熟门熟路的绕过许多亭台楼阁,进入了这建筑群中最高大的一座,再等待凌海接见时,她有些无聊的打量着这间大厅里新添的几样宝物,心中估摸着自己这位师叔又做了些什么。
不过一会儿,如一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到婉莹,不过略略点头,便自她身边擦身而过。
婉莹没想到会这此处碰见师兄,如一负责的庶务,都是向凌云直接汇报,她很少见如一到凌海这来。
此时也不便追上去细细询问,婉莹只得暂时按捺住疑惑,跟在示意她进来的长月身后进了内室。
这室内也是一片金碧辉煌,各种奇珍异宝摆满了多宝阁,婉莹有时也担忧凌海的眼睛,即便是仙人,恐怕也经不住这般日日在这刺目的宝光中处理事务吧?
凌海的眼睛不但没有问题,看向婉莹时也一如既往的带着些不耐烦。
她这回下山是为着一处供奉玄清门的凡人国度中,突然有强大的魔物出现在其皇城中,半数城池被魔物侵蚀,城中玄清观勉强靠阵法抵挡住魔物,也坚持不了许多时间,紧急向玄清门求救。
魔物强大,又损害的是凡人,辛辛苦苦将其除去了,若是将魔核击碎,便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若得了魔核,净化起来也颇为麻烦,实在是不如去探遗迹、寻秘宝,就是妖物袭城都比这事更能获利,还能夺其妖心,涨修为,门中各菁英弟子都不愿意去,这差事便落在了婉莹头上。
婉莹是干惯了这种没人接受的脏活的,规规矩矩的将那魔物净化后的核呈给凌海,便等着他放自己走。
却没想到这次师叔并没有如她所愿。
凌海生的与兄长并不相似,他其貌不扬,五短身材,从哪里看都没有仙人之姿,此时目光灼灼的看着婉莹,让她回想起了五百年前的许多事。
她有点不适。
凌海也没有盯着她看多久,便垂下眼帘道:“你这次去,有帮当地的玄清观清理魔物余孽吗?”
大魔物出现后,哪怕已经将其彻底抹杀,留下的魔气仍旧会存在许久,如果放任不理,迟早又会生出新的魔物,玄清门中菁英弟子们不愿接这种任务,也有这个原因在此。
婉莹每回都尽量的将魔气除净,减少凡人受魔气侵害,每每都要耗费颇长的时间在里头,平日里其他弟子不过略略扫一遍,听了婉莹的做法,总要笑她几句,可她每回都做,渐渐问起这件事的人便少了,听得凌海问起,婉莹微微怔忪,随即回道:“一如既往。”
凌海听了,面上情绪莫测,斩钉截铁道:“从今往后,若有此类任务,都不能再后续清理魔气,不只是你,玄清门上下都一样。”
婉莹真正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凌海此言一出,便意味着是一条众弟子们都要遵守的铁律,可若是只斩杀魔物而不清理魔气,只由着玄清观几个半吊子的假仙人,那只怕是魔气横行,更甚者不过数年,又养出新的魔物来。
婉莹赶紧上前,分说道:“凌海师叔,此令一下,凡人受苦,恐怕会动摇玄清门在信众心中的威信,还请三思。”
凌海啧得一声,挥挥手道:“不必多言,日后玄清门自会多多将灵器配给玄清观,便由他们自行处置魔物残留的魔气便可,灵器在手,不过是一些魔气罢了,那些老道们日夜钻研此道,又有何难?”
婉莹便是玄清观道长的外室出身,哪里不晓得底下这些道士是如何骄奢淫逸,甚至鱼肉乡里的,指望他们,只怕凡人要遭受数倍苦厄!
她还要再分辨几句,清师叔收回此令,一旁等地不耐烦的长月不分由说的擒住她的胳膊,半推半送的将她请出了内室。
婉莹在门口团团转了几圈,想到之前曾目睹如一从凌海这里离开,或许会知晓凌海为何会下如此决断,咬咬牙,转身又朝东阳峰去了。
第三十章
如一在山下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终于回到青池山时,他在东阳峰和祁玉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去找凌海。
他是因为东阳峰的某种异状, 才决心下山去寻求解决办法,可惜的是, 如一欺山赶海在此界找寻了许久, 仍然没有找到能解决那异状的方法。
或者说,不能根本上解决他的问题。
再从祁玉峰返回自己住所之后,如一在放置孕器的小屋外停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婉莹曾来过此地, 他的师妹虽然寡言,但一直可靠,所以孕器此时必然安好, 而龙卵本就生长缓慢,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想来也不会有太多变化。
如一其实并没有踏入这间小屋的必要,在他伸手推开门之后,他恍惚中想到。
孕器本是抱膝坐在墙角,见他进屋,便抬起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她浅色的眼眸中分不出有什么情绪,身上仍然是自己的那件长袍,空空落落的,挂在她清瘦的身躯上。
如一从外面带进了一屋子的阳光, 洒了她满头满身, 照得她白皙的肌肤里透着粉, 长长的睫毛几近透明。
看上去像是脆弱的凡人女子, 但如一知道,面前这仿被风吹就能坏掉的躯壳下藏着的是什么。
是不能被驯服的野兽。
一想到这里, 如一的身体里好像要钻出一个与他长着一样面孔的怪物,嬉笑着上前,撕咬住那不屈野兽的喉咙,咽下她的血肉,品尝她的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略微弯了弯嘴角,朝孕器伸出手。
孕器不受控制的从角落站起,双脚离地,慢慢地到了他的身前。
如一的手,也渐渐向前,就在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时,他停住了。
东阳峰上来了客人。
如一无端端地烦躁起来,平日里随时要找他的人很多,这东阳峰上便给那常来的几人解了禁制,他从前从未觉得这只有茅屋两间的居所有什么需要防备,但此时,他生出一些将东阳峰搬入弥须芥子的荒唐念头。
脚步声停在了小屋门前,半响,婉莹迟疑的声音才从如一身后响起:“师兄,我寻你有事。”
如一收回手,孕器也稳稳站定,她的眼神明亮,从中仍旧看不到屈服。
如一有些遗憾,背过身走出这间小屋,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平和道:“什么事?”
婉莹的视线穿过如一,看向屋里,周灵此时面无表情,不像受到伤害的样子,见婉莹看过来,还有心对她笑了笑。
她才放下了一半的心,侧身向前,示意师兄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树荫下,婉莹道:“这次我交任务给凌海师叔,他说以后都不许弟子们处置魔物时清除后续魔气了,我有些疑惑,不知为何要定下这规矩,不知师兄能否为我解惑?”
如一转头看了婉莹一眼,答道:“这是我提的,师叔也觉得有理,便同意了。”
婉莹闻言急道:“师兄为何要这样?若是任由魔气泛滥,少不得要再出几个魔物,即便是有玄清观出手,恐怕没个一年,也难清除干净,凡间百姓不知要受多少苦楚,你……”
没等婉莹说,便被如一打断:“凡人的苦楚与师妹有何干系?“
婉莹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与如一辩论,等她刚想好该怎么抗辩时,如一又道:“凡人越受苦,便越信神仙,玄清门得到的信力便越多,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是,凡人供奉仙门,香火越旺,仙门得到的信力便越多,但玄清门本就是此界第一仙门,本就香火旺盛,何苦再刮地皮,门中弟子有数,又没有凭空多出许多灵物修行,哪里需要这么多信力?
婉莹不擅口舌,脑中将这道理转了一遍,才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此时恰巧周灵走到小屋门口,透过还未关上的门静静地看着他们,婉莹的视线与之交汇,她猛地想到什么事情,忽得卡了壳。
如一并没有随着婉莹的视线回头,他口气冷淡道:“若师妹没有其他的事情,便请回吧。”
婉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她长叹道:“这个规定,想来师叔是不会收回了,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恐怕我也不会遵守,多有叨扰,婉莹告退。”
她说完再看向小屋,见周灵已经进了屋,便朝师兄拱拱手,转身离开了东阳峰。
如一看着师妹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萼茵揉了揉自己的脸,她刚刚被堵在了回住处的小道上,几个小弟子面带不善的围着她,为首的男弟子看面相与萼茵相当,但如今的萼茵肯定不会傻乎乎地认为他便跟自己一样大,更何况,刚刚这已经活过百余年的先天灵物狠狠地一拳捣在她脸上,教她耳中嗡嗡地响起了鸣叫声,那恶狠狠的眼神,更不似凡人十三四岁的少年。
萼茵挨了一拳,却也一言不发,只伸手揉了揉脸,垂着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脚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几个小弟子见了,互相对视了一眼,领头那少年又狠狠推了她一把,凑上前低声恐吓道:“是你告发的我们吗?你这丑陋下贱的凡人。”
萼茵捂着脸,大概明白了自己这是受了什么无妄之灾,面前这几位小弟子,都是外门弟子出身,在玄清门内很有些自己的门路,这山腹之中是不许带进凡人饮食的。
但这几个小弟子显然是通过什么手段,悄悄从外门弄了些凡间酒菜,偷偷躲起来一饱口福。
原本他们做的隐蔽,并没有被管事知晓,可白日里不知是否被谁告发,管事将他们从住所带走,狠狠在演武场上得了责罚,几人狼狈不堪的被罚站一日,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他们,着实是颜面受损,更何况管事还警告道,若有下次,便直接逐下山去,再也不许参加内门弟子考核。
几人既失面子又失里子,这才刚刚从演武场上回来,便迫不及待地来找是谁告发的他们。
他们首先锁定的便是萼茵,只因萼茵又是后天灵物又瘦小,就这般出身,平时碰见他们竟然也不甚恭敬,反倒做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不像另外几个后天灵物那般巴结。
几个人一合计,都觉得是她告发,便要一齐来找她的麻烦,教她知道玄清门里的规矩。
为首的小弟子见她挨了打,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听了自己的话也只是摇头,并不为自己分辨,也不求饶,更是怒火中烧,冷笑道:“你到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怎么?觉得搭上了掌门徒弟这条路子,便眼睛长在头顶上了?我告诉你,婉莹带回来的凡人可不只你一个,那个叫怜怜的管事你可瞧见了,到死也就是个打杂的,就是婉莹她本人,又算个什么?”
他一边大言不惭,一边不断地推着萼茵的肩膀,脸上的恶毒简直要流淌下来,可萼茵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在他提到婉莹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更是炸开了锅,他身后一位少女也嗤笑一声,伸手推了萼茵一下,少女嘲讽道:“怎么,说到婉莹你到还来了脾气?你也想跟她一样?嗯?你想学婉莹一样做哪个管事的外室上位?”
萼茵年岁尚小,平日里少听这种下三滥的胡话,但她也懂面前这人言语里那意思,她自家破人亡那日起,便对这世界少了些归属感,每日也只浑浑噩噩的修行,再没升起过什么激烈的情绪。
但婉莹救了她,给了一个人活下去的机会,她是她的救命恩人,可面前这些人竟然这样用言语侮辱她,这叫萼茵忽然生出了些应该叫做愤怒的东西。
在少女想再推她一把时,萼茵猛地抓住了少女的胳膊,狠狠地甩了回去。
众人皆是一愣,少女不怒反笑道:“怎么,原来你告发了我们,被找上门来还敢对我们发脾气?”
萼茵抬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告发你们,婉莹也不是靠谁上的位。”
她说完,那几人仰头大笑起来,为首的少年更是笑地前仰后合,他怪模怪样地学着萼茵的样子道:“婉莹也不是靠谁上的位。“
少年凑近萼茵,吐出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温热黏腻,这感觉让她不禁想到那天,那漫天的魔气,在摧毁一切的冲击中显得那样诡谲黏腻,和着热风纠缠着她,想要钻进她的身体中。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周围的一切变成了扭曲的画面,好像突然离她很远,又好像全都凑近在她眼前。
面前几人夸张的笑声钻进了她的耳中,又钻进了她脑中,又继续钻进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搅得她好痛。
那少发笑够了,突然伸手捏住萼茵的脸颊,朝外狠狠一拉,放肆道:“就你这长相,给我当狗我都嫌弃丢份,确实也做不了谁的外室,记住今天的教训,快滚吧。”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萼茵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骤然之间,那少年只感觉脸上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没有反应过来,伸手朝脸上抹去,反倒沾了更多,他才发现这是他已经扭曲成奇怪形状的手上的血。
他的同伴们倏地尖叫了起来,少女更是手中积蓄了灵气,朝着萼茵袭去。
萼茵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的耳边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用诡异的语调低声吟唱,无数她控制不了的力量,自她身体内迸发,以她为中心,青石地板形成了均匀的圆形龟裂纹,蔓延出去近十米。
待她回过神来,那几位不可一世的先天灵物们,口角溢出鲜血,一齐仰面躺倒在地,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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