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穹楼
一队人马在寒风中疾驰, 小九没想到,李南落竟这么快做了决定,“为何要去章尾山?夜苍穹呢, 你就把他扔在邺城了?”
“他不会有事, 冯四他们都在,他喝了寒玉露, 伤势很快便能好, 若不趁着这个机会, 他不会让我去章尾山救人,乘此机会还能将烛龙一并解决。”
小九嗅着李南落身上残留的寒玉露香气,整个狐狸都摊在他的肩上, “烛龙那么厉害,你要去对付他?不过你那魂火是如何来的, 对付烛龙好像还有几分胜算。”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 这次就是想去找出答案,归梧栖对我的存在如此执着, 似乎还并非只是因为阿夜。”李南落还有些没说的,他隐约能感知到有一股力量存在于火焰之卵中,那仿佛沉睡的妖灵,似乎又有了活跃的迹象。
“不为了他, 还能为着什么?凤储的名讳早就听过, 想当年他就是传说中的大妖了, 我们这些后来投靠了归梧栖的, 还不都是为了他们给的各种宝贝,寒玉露也算是一种, 他们拿这些笼络了妖物替他们做事,不过像烛龙这样的, 是归梧栖的元老了,还有朱厌,那家伙最喜欢战事,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每天有人与他打上一架。”
小九一边说着,想起来李南落将他带在身边,分明知道他来自归梧栖,“你为何以前从未问过我归梧栖的事?”
“你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除非我对你用刑,可如此一来,叶墨槿必要找我麻烦,你已经留在他身边,那我想知道的事,早晚都会告诉我……你也确实说了。”不曾回头,李南落在马上疾驰,说的每一个字也依然清晰无比。
小九哑然,提起叶墨槿,心里又有些荡漾和酸涩,一时不说话了,此时一匹快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听见蹄声他眼睛一亮,往后看去,却是那个南宫。
他不知何时跟在后面,终于现身,李南落没有回望,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陛下还不放心我?”
听他问得疏远,南宫只是淡淡笑了,“不是陛下不放心,是我不放心。”
他说得如此直接,李南落反而无话可说,南宫策马上前,与他并骑,“记得我对你说过,夜苍穹不适合你——”
“到了此时,多说无益。”李南落踢了踢马腹,速度更快,南宫却紧跟不放,“你想知道关于归梧栖,为何不问我?”
果然这话一出口,李南落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南宫不禁苦笑,“果然只有关乎夜苍穹,你才肯听我一言。”
“倒也并非如此,只是烛龙让他三日内将我交出去,似乎并非只是因为我和阿夜的关系,你若知道其中内情,此时便该告诉我了,他们为何对我如此执着?我身上有什么是他们需要的?”这一次他终于肯面对南宫,面对昔日的“李况”。
“凤储从未现身,没有人见过他,我只知道,归梧栖一直以来都通过四国的皇室收罗了不少药物,甚至不惜炼妖成药,除此以外,我也没有更多的可以告诉你,可我知道一件事——归梧栖就是穹楼。”南宫一开口,便叫李南落心口一凛。
不禁一拉缰绳,骤然停下了,“你说什么?”
“夜苍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妖,我不知他对你如何解释的当年,可穹楼是他和凤储一同建立的,穹楼就是归梧栖,许久以前,那地方就叫穹楼,这是华胥国前几代君王留下的记载,在华胥国还未立国之时,在不知多少年前,只有穹楼。”
这意味着什么?李南落捏着缰绳的手越握越紧。
南宫面沉如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他那么骄傲的妖,能与凤储一起建了穹楼,凤储于他而言,就绝不只是共同御敌的同伴那么简单,夜苍穹就算如今对你承诺,可一旦他真的见了凤储,前尘往事俱上心头,如何保证他不对凤储另眼相看?不会勾起往日旧情?”
见李南落面无表情,南宫知他心中定不如表面那么淡然,恨声道:“你如今为了不叫他为难,情愿孤身迎敌,只为了让他不用面对往昔旧友,不想他为难,哪怕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可你这番心意,他又知不知道?你这么为了他,去迎战归梧栖,值不值得?!”
又是一个值不值得,李南落闭了闭眼,“你说的,我知道了,你说的意思,我也都明白了。”
南宫并未觉得欢喜,他反而显得很难过,“我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便是因此,我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因为我不相信那个夜苍穹,他……离得我们太远了。”
这个太远是何意,在场都明白,那是遥不可及的,是真的可以上到天宫的神仙,经历过所有人都未曾经历过的岁月,这么一个妖神,谁能将他牵绊住?
说到底,就连归梧栖也是他的,只要他愿意,所有的妖物都会听他差遣,那么多大妖,只等他一声令下,只等他愿意归位。
在南宫担忧又希冀的眼神里,李南落微微动了一下唇角,压下了所有心底的翻涌,是了,哪怕是千万年前的事,只要关于夜苍穹的,他便难以平淡视之。
露出了嘲弄的笑,他嘲笑自己所用的情意,也许结果真的会如南宫所料,也许不会,可是……“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我要做的事,并不会改变。”
他望着要去的方向,说得缓慢,被风拂起的发泛着细微的光,“夜苍穹,他未来如何选择,是他的事,眼下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我若因为畏惧他的离去,就退却,你可曾想过,那些在章尾山的将士要怎么办?”
南宫一愣,李南落此刻想的居然是战事。
“三日内,我不找烛龙,他们就会毁去邺城,若我逃了,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已不仅仅是我和夜苍穹之间的事,也并非我愿意或不愿意对他放手的事,这是涉及四国,涉及华胥百姓的事,已经,停不下来了。”
“就算我此刻对夜苍穹放手,难道凤储就会放过我?”他噙着冷笑,注目章尾山的方向。
哪怕抓着缰绳的手指紧到关节发白,他的脸上还是没有波澜,除了在夜苍穹面前,任何时候,他总是这般冷静甚至冷硬。
“大战已起,雷泽压境,归梧栖有意挑起这场大乱,这一回,避无可避,那就只能迎上去。”一拉缰绳,马蹄扬起,白狐裘被风吹翻起来,李南落俯身策马,往前狂奔。
南宫本来就没有抱着希望,说这些话也并非为了破坏什么,他已经想放弃了,也分明放弃了,可眼前之人,如此耀眼之人,叫他如何舍得放弃?
影子卫在后面听得分明,影五心潮澎湃,当先追了上去。
“主子——”影五策马追上来,难得开口,在寒风之中面色凝重,“此去危险,只我们这些弟兄,怕无法护住主子的周全!但无论如何,我们定拼尽全力!”
“你们不用顾我,我还有小鬼,带你们去是为了章将军和孙将军,两队人马都在章尾山,烛龙若是出现,定会拿人命做要挟,你们的首要任务,便是保住华胥国的大军,能保多少是多少,这一次,你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若怕了,就走。”没有看影五,李南落只望着前面目标,冷然回答。
“影子卫不是贪生怕死的!”影五一声断喝,后头几人都大喊起来。
“很好,但也莫要逞匹夫之勇。”李南落瞥去一眼,“华胥国的将士,可以战死沙场,却绝不能平白无故做那妖物的肉盾。”
“烛龙说要屠邺城,好,我便送上门去,既然要战,就一战到底,看究竟是谁屠了谁!我答应过那些将士,不会让他们死于妖物之口,既说了会带他们回家,就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纵马疾驰,李南落绯色蟒服在苍茫的旷野之上犹如一团火光掠去。
“这一战,不死不休——”
他分明是个沉稳冷情的模样,偏偏行事却如此决绝,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战——”影五策马跟上,从来只在暗处,从未一战疆场,如今却要对阵杀敌,只觉热血翻涌,噎在嗓子眼的那句话,终于冲破喉咙,“佑我华胥!”他嘶吼起来。
忽然明白了大内近卫喊着这句话冲杀之时的感觉,仿佛那股翻涌的热血就要沸腾,身后十数名影子卫齐齐呐喊。
“佑我华胥——”
“佑我华胥——”
寒风冷冽,身上却像是着了火,他们跟着那团红影直冲章尾山。
章尾山是孙望义守卫之处,本以为邺城有难,解决了邺城危难,便可减轻章尾山的压力,毕竟二者之间不过二三日的距离。
可没有想到,邺城竟是一个陷阱,夏栖国竟然从结盟变作倒戈,直接对盟友下手,倒向了雷泽。
无论他们是真的与雷泽交好,还是虚与委蛇,准备等吞了华胥之后再来切割利益,华胥国此刻都成了被算计的那一个,孙望义压力更重,偏在此时,章兆康带着大部队来了。
得知大妖烛龙对人类出手,孙望义唾骂不停,人类再强,如何与妖物相比,一个大妖就能将十几万人命葬送,他们这些人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烛龙从归梧栖而来,竟然讨要东野侯,雷泽压境,近在眼前,要的是华胥国土,二者来势汹汹,难道真的是老天要亡我华胥?”孙望义心头沉重,带着尘土的脸上,满是皱纹沟壑。
他在此已经镇守不少时日,雷泽大军压境,就在咫尺之外,又听闻烛龙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孙望义对着章兆康,两人脸上皆是苦色。
第222章 驰援
章兆康不知东野侯是否能守住邺城, 他来是为了逃脱烛龙,才来投奔孙望义,谁想到孙望义这里也并不好过。
雷泽已经驱使妖物加入战场, 夏栖国的倒戈, 更是令他们那批残兵直接成了雷泽的炮灰。
他们都不知道夏栖国是怎么就倒向雷泽的,难道他也如孟柯国一般, 被什么妖物控制了?还是吓住了?
战局朝着对华胥国愈加不利的方向倾斜, 本来是帮着夏栖国迎敌, 回过神,自己反倒成了砧板上的肉,这叫魏吴央十分震怒。
他立时下令派兵来援, 几十万兵马,随着几名老将几乎倾巢而出, 兵分几路, 支援邺城,拦截雷泽大军的, 可路途遥远,远水能不能救得了近火,谁也不敢保证。
那方来援,此处战局却已经危如累卵。
章尾山, 这名字意头不好啊, 章兆康这么对孙望义感慨, 两名大将私交本就不错, 如今一同面对这个局面,口头上不说, 可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初的时候,章兆康本来还指望着孙望义能分兵出来, 先借些人马去救邺城百姓,可有了妖物加入的雷泽大军,那已经不能算是一支人类的兵马。
当时,章兆康匆忙赶来的时候,正巧解了章尾山的危机,孙望义大感意外又大为惊喜。
求救的,成了救人的,章兆康自己也没想到,更没想到章尾山的战局已经危险到这般境地。
剑客子城随后赶到,他是冲着雷泽来的,心里想的还是他的主子,雷泽国的大皇子,听他说起烛龙,两员大将更是面如死灰,生平第一次,对战事感到绝望。
“能和你这个老伙计倒在章尾山,战死沙场,我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章兆康擦起了手里的长刀。
“幸好我骗家里那几个兔崽子回转京城,孙家好歹还有香火留下,不会随我在这里陪葬。”孙望义扶了扶头盔,有些得意。
雷泽大军退去过一次,算算时间,下一波就要来了,这次不知是否还抵挡得住,两人身边都有尸体,死状各异,身后将士们各有伤处,越是绝望之时,两名大将越是开起玩笑来。
还活着的兵卒知道自己即将赴死,说遗憾不甘也是有的,可眼见着他们的两名将军谈笑自若,心底却奇异的涌上一股热血。
两人身先士卒,早就叫将士们心悦诚服,什么都冲在前面,如今就算要死,这两位将军,想必也要与他们争先。
已经没了退路,就连有心退却的,也都不做他想,只剩一搏。
他们占据山脚,雷泽大军就在山的另一头,果然很快,下一波攻势又来了,数百妖物,从山林各处钻了出来。
人类本就惧怕忌惮妖物,在此之前,从未有国家在对战之时驱使这些妖,这是禁忌,如今雷泽竟然先动了。
情况危急,一触即发,用妖物打头阵,随后就是夏栖国的残兵,雷泽大军在后压阵,他们就是要用妖物和这些败军做炮灰,最大限度的消耗华胥的兵马。
“干他娘的!打到如今老子连雷泽领兵的是谁都没瞧见过一眼,没卵蛋的东西,尽是靠着这些妖物!”孙望义忍不住爆了粗口,可事到如今骂得再凶还有什么用。
“陛下让东野侯督战就是为了提防这些妖,可谁能想到竟有这么多妖!我怕就算东野侯来了,也吃不下这许多。”章兆康还记得这一路之上所遇的妖,全都顺利被解决了,心里已经完全信了了李南落的能耐。
可就算东野侯再怎么厉害,他只有一个人,如何能与那么多妖物交手?
这个问题谁也不愿意去想,因为不可能,李南落还在邺城守着,归梧栖还要找他麻烦,他自顾不暇,怎么来得及支援。
这种想法只在心里掠过,两名将军商议了对敌的办法,尽量减少伤亡,多撑一刻是一刻,少死一人是一人,各自带人冲杀过去。
排兵布阵,早已有过安排,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布阵也是无用,阵型很快被冲散,妖物形态各异,妖气随着杀气袭来,将士们嘶喊着举起长刀,子城也冲在前面,他想冲进雷泽大军里。
战场之上,华胥国将士只能砍杀一些夏栖国的残兵,那本来是求他们帮忙的盟友,如今倒是成了敌手,可夏栖国士兵也并非心甘情愿当这炮灰,人人想办法退却。
人类要退却,妖物却正杀得兴起,这一回名正言顺加入了雷泽国的大军,杀了人还有好处,妖物觉得有趣。
人类的战争对妖而言,只如儿戏,孙望义的长刀架住一只妖物锋利的牙齿,闻到妖物口中的血腥气,看到牙齿间挂的碎肉,忽然有了这种认知。
可是他不甘心啊!心中不忿,怒吼起来,长刀卡在巨嘴妖物的齿间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这是个像巨猿的妖,一只手捏起来便是个面盆那么大的拳头,咬着刀刃口中嚯嚯直响,一拳头砸了下来,孙望义闭目等死,心中竟觉得十分平静。
“孙将军,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的声音犹如天降,妖物的拳头被来人一把捏碎,轻描淡写,碎裂的巨掌溅出了血,落在他那片白发之上,李南落淡淡含笑。
“东野侯!”孙望义在死亡边缘打了个转,立时回了神,趁此机会长刀一送,将妖物的喉咙戳了个对穿,一脚把尸首从刀上踢下去,霍然大笑。
“大都督带着援兵来了!众将士,杀啊——”
仿佛在半空炸了个惊雷,章兆康心里一喜一忧,李南落来了,那邺城呢?
听见的人举目四望,便在孙望义面前见着一个身披白狐裘,白发染血的男人。
他从脖间扯下一只白狐来,朝着冲来的妖物扔了过去,“到你该出力的时候了,立了功我便与叶墨槿说,算你将功折罪。”
太狡猾了!小九炸了毛,偏还只能从了,那死脑筋的叶统领,可不就最看重这些,气呼呼的朝着那群小妖蹿了过去,几道白影穿梭,如同白练横飞,所经过之处,妖物们竟自相残杀起来。
“你们这些小杂碎,也敢掺和战事了?”大妖对于小妖的威慑力是天生的,九尾妖狐施展魅惑之术,半浮在空中,周遭竟没有妖物能保持清醒。
就在李南落到来之前,一场大战险些变成妖物单方面的屠杀,他一来,战局立时改变,将士大喊着,士气大振,章贺扶着章兆康站起来,和他大喊东野侯来了,眨眼之间死里逃生,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与李南落相熟的兵卒又有了求生之力。
“大都督来了!”
“大都督来救我们了!”
众人都记得李南落出发之时对他们所说的话,即便当时有不信的,也在这一路之上逐渐知道了他的为人,如今更是……面对妖物,竟不畏惧,反而浑身都充满了力气,有种错觉,好像又可以再战一场。
人类终究是不能和妖物抗衡的,李南落一路赶来,一出手就声势浩大,为的就是先声夺人,要是恋战,他和那十多个影子卫,要对付数百妖物,就算再加上一个九尾妖狐也是不够的。
何况他没忘了,身后还有一个夜苍穹,要是醒来发现他不见了,说不定此时已经火大的要拿冯四开刀。
想到夜苍穹,李南落手中的速度更快,他要抢在夜苍穹之前,先把烛龙给引出来,不仅要对付那烛龙,他还要问一问,凤储究竟想要如何?
不愿意去设想往后之事,他将小鬼放了出来,对付烛龙那样的大妖,小鬼或许不行,但对付眼前这些,却是不在话下。
小鬼一现身,整个山头顿时笼罩了一片阴影,阴影不是来自天上,却是来自地下,李南落有小鬼出手,只需要看着它不让其错手把自己人给吞吃了,其他时候只做壁上观。
混战之处,面鬼是不去的,它专挑那些成群的妖物,一下子将他们统统吞吃,边吃还边笑,咯咯咯的笑声,伴随着惨叫,好似地狱被搬到了人间。
这么大的阵仗,果然惊动了烛龙,他没料到,李南落竟自己寻了来,一条不知身长多少的巨蛇从虚影中逐渐显现,一出现便引来骚乱,混战之中出现如此大妖,其他妖物们顾不得对战,纷纷逃窜。
李南落也没想到,还有一个人,竟然站在烛龙的蛇身上。
“李南落——你我终于又见面了。”那人一袭太子华服,神色之间却又与先前不同,眉眼发红,晕出一片邪气。
“赵崇云!”此时此地见了这样的他,李南落皱起眉头。
赵崇云立在烛龙身上,负手往下望来,掩饰不住的自得,“觉得很意外?你将夜苍穹抢走了,无妨,我自能找到别的妖物听我差遣,烛龙你看如何?你莫要这般看我……你能来邺城,能到章尾山,莫非我不能?”
他在烛龙浑身映照的红光之下,整个人透着一股邪异之色,烛龙听他提起夜苍穹,布满了鳞片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秘。
“你同雷泽结盟,那夏栖国的质子呢!你把大皇子怎么样了?!”子城不知从何处跳出来,见了赵崇云,飞身而上,长剑立时递了出去。
他的剑光生寒,依然如电,可赵崇云再不是原来的赵崇云,“那个家伙,我可不曾见到。”他笑了笑,叫了一声烛龙,子城的头顶上竟落下寒霜来,长剑顿时冻成了碎屑。
“你竟能收买了烛龙!”子城手里捏着剑柄,前头只剩一截断刃,这把长剑并非凡品,哪怕对阵妖物,也从未有过一丝裂痕。
赵崇云不理他,烛龙却桀桀发笑,满面兴味,“李南落,这次只你一个人,莫非陆吾那家伙,弃你而去了?”
李南落不想与他多话,“你们要拿我,是为了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你们想要的?”
第223章 质子
烛龙起先没有回答, 随后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我们要的就是你本身。”
立在烛龙身上的赵崇云察觉异样,急道:“你不杀了他?”
“闭嘴, 我要活的。”烛龙不耐烦地抬起了头, 长长的蛇身在半空卷起一片乌云来,却不动手。
山底下大战正酣, 突遭变故一片混乱, 敌我难分, 烛龙却根本不在乎谁输谁赢,一只独目瞧准了李南落。
赵崇云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一个两个, 为何连烛龙也对李南落另眼相看?他暗暗切齿,但到底已经和烛龙拉上了关系, 又自觉与以往不同。
挑着眉眼朝下望来, 露出颈边一点红痕,眉宇之间那一点残留之意, 叫李南落一眼看破,目光一凝。
“一向自视甚高的夏栖国太子,竟甘愿做妖物的玩物?你将夏栖国也拱手送了,难道就只为了成为烛龙的玩物吗?”
“住口!”听他一口一个玩物, 赵崇云心头火起, 哼声冷笑, “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你于夜苍穹而言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长蛇盘踞, 半立起来,将赵崇云举到高处, 遮天蔽日,烛龙一出现, 那一只眼睛开阖之间,仿佛入了红夜,夜空明灭,他就站在烛龙身上,朝下注视。
赵崇云的样子,仿佛他已经得到了天下,“有烛龙在,夏栖国再不会有危险,我身为太子,拿自己来作交换,换来夏栖国平安,朝中不知有多少大臣该感激我,父皇也该欢喜,夏栖国自此有了烛龙这样的大妖守护,便可千秋万载,世代相传!”
“明面与华胥结盟,暗中投敌,原来夏栖国就是这么立国的!”李南落怒极,反而愈发冷静,脚下轻点腾身而起,半黑半白的头发无风自动,妖气随着拂动的发丝蔓延开去。
“起先我们也是真的,可是谁叫你拐走了我太傅?”赵崇云有烛龙做倚仗,却并不想与李南落交手。
“太傅没了,我总不能再让夏栖国成为砧板上的肉,我便找上了你们都怕的归梧栖,归梧栖就在夏栖国,这简直是老天爷要助我,这地方果然有趣,烛龙也果然厉害,他对我有兴趣,送上来的机会,我为何不要?”
“烛龙会想办法让我也享有同妖物一样的寿数,你自己有了夜苍穹了,便不许别人一样,见不得有人站得比你高,李南落,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姓安危,我找了归梧栖投靠,又与雷泽交好,战事不起,这才是对百姓好,你们华胥站错了位置,既然不肯投雷泽,那便打到你们肯为止!你们这些将士到了章尾山,也只有一个死字!”
赵崇云素来是天之骄子,自从来了华胥却屡番受挫,他所看重的大妖,被李南落一个眼神便勾去,他自恃身份,在华胥却从未被高看,结盟不顺,又在夏栖国内引起争议,险些连太子之位都不保。
桩桩件件,这些他都算在了李南落的头上,如今搭上了烛龙,自觉出了一口恶气,言语之间已经定下了所有人的生死。
李南落冷笑之间一伸手,召回了九尾妖狐,好似摸一个宠物那般托在手上,小九却知道他已经动了杀机。
数万官兵性命,在赵崇云眼中便如草芥,夏栖国既然毁了盟约,此人已经不必再留。
“你们的废话都说完了?”烛龙另有打算,一直未曾动手,好像一片血色云层盖在天上那样。
自他出现,章兆康和孙望义就已经开始准备撤兵,李南落也是有意多话,才好拖延,影子卫知道自己的任务,一边应付零星还未溃散的妖物,一边掩护大军后撤。
对这些,烛龙完全不在乎,他只盯着李南落,李南落也看着他,其实烛龙有一张接近人类的面孔,只是因为布满了鳞片而令他更显得妖异,不期然间他就想起夜苍穹来。
“你与他相识很久?算不算旧友?”脚下一动,他的手中出现了一团火。
叫烛龙感到意外的是,李南落单独面对他,居然没有露出半点恐惧,反而这么问他,仿佛要以此来判定,该不该留他性命。
“你是个狂妄的人类。”烛龙觉得有趣,而赵崇云的脸色则更加阴沉。
剑客子城趁着这个时机,与影子卫和大部队人马的方向相反,他朝着雷泽大军退去的方向,隐藏在乱兵之中,朝着山的另一边寻找着他的目标。
叫赵崇云放心的是,下一刻李南落就出手了,小九被甩飞出去,心里还在想着夜苍穹的话,准备要是真的见势不妙,便带了李南落就跑。
可李南落手中再次出现了魂火,那一团青色火光像在满天绯红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烛龙见状翻腾起来,伸出了利爪,在他身上的赵崇云直兴奋的抓住了烛龙的鳞片方才站稳。
这一次没有夜苍穹,李南落是有意将自己逼到这种境地,他还记得上一回对付烛龙之时,火焰之卵里面有一股力量,和着自己的心跳,那力量强到可以将他灼伤,可他如今迫不及待的想要变得更强。
要是夜苍穹知道了,定然不会容许他如此乱来。
李南落自己也感到意外,到了这种在旁人眼中生死关头之时,竟还会想起那个妖孽来。
要是此刻夜苍穹来了,说不定就会将他大骂一顿,但随即定会将他护在身后,当年那个对他无比严苛的猫儿妖,早已换了一个身份,成了把名字写在他名簿另一边的存在。
生怕夜苍穹一醒就赶来,自己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李南落微阖着眼,感应着手中的火球。
此时烛龙的长尾卷了过来,被蛇尾缠上便再无脱身的可能,小九在边上看得直叫唤。
李南落面对强敌,手上的青焱却在灼烧一瞬之后,跳动了一下,变成了诡异的幽蓝。
幽幽蓝火在他脸上映照出一片冷光,他看着烛龙,还会想到那个从未现身却已经足够有存在感的凤储。
说他不在乎凤储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心底有一种焦灼无处宣泄。
心跳越来越快,火焰之卵果然也愈发灼烫,一切就如他所料。
“烛龙——就让我瞧瞧你的厉害吧!”掌心灼痛,一直痛到心口,李南落长啸着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子城终于跟着退走的雷泽大军,混进了雷泽的将士里,他想要找的是被用来做人质要挟夏栖国退兵的大皇子,也就是他的主子,赵杞安。
他果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他,没有受伤没有受过苦的痕迹,赵杞安一切都好,多年未见,大皇子看上去甚至比以往更好了。
子城激动万分,却不敢贸然上前,下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赵杞安所处的地方,那是统帅的营帐,他的主子并没有成为阶下囚,而是——
“陛下,归梧栖的大妖烛龙妨碍了战事,吾等未能成事。”一名大将跪在地上,神情肃穆。
“既是归梧栖的,那就由得他去吧,就让那赵崇云再笑上几日,等他见了朕……”赵杞安微笑起来,仿佛是想到那时候的景象,他的笑容里满是愉悦和期待。
子城过于震惊,忘了隐藏身形,在人群中露出了异样,被人包围起来,他站在那里,所有的激动和喜悦就冻结在脸上,变成了怪异的表情。
座上的赵杞安望了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像是在回忆,回忆此人究竟是谁,终于,他从遥远的记忆夹缝中,找到了这张面孔。
这个曾经发誓会来救他,发誓效忠的剑侍。
“子城。”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他露出微笑,“你竟然找来了。”
斯文清瘦的面孔,原本温润如玉,此刻却一片失血的白,他微笑看着他,背靠座椅,身后缠绕着无数藤蔓,被藤蔓缠绕的赵杞安仿佛也成了这些藤蔓的一部分,他略微倾身,那些细细藤蔓便发出人类□□似的哀号。
赵杞安对子城歉意地笑了笑,端起面前的白玉碗,慢慢饮下其中的液体,那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竟然是血。
饮下人血的赵杞安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身上缠绕的藤蔓也开始从青绿转为暗红,他好像被无数血藤缠绕着,只有脸还是正常人类模样,神情平静而温和。
诡异的场景叫子城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他怔怔地看着,看到赵杞安喝了人血的嘴唇,艳红得可怕。
“你是来救我的吗?可惜,你来晚了,如你所见,曾经身为质子的我,已是雷泽国的王了,作为代价,我身上养了吸血藤……朕已经不是夏栖国的赵杞安了。”
他说话之时,始终带着微笑,这种连嘴角弧度都未曾改变过的笑容却叫子城浑身发冷,他看着吸血藤在赵杞安身上游移,看着浑身缠满了血红藤蔓的赵杞安,目眦尽裂,“主子——”他一声悲嚎跪在地上。
若非经历过非人的痛楚和折磨,经历过万般的绝望,赵杞安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赵杞安的笑容之中没有一点起伏,转头吩咐,“传令下去,等烛龙带走他要的东西,即刻发兵,夏栖国的人,一个都不用留,朕想看看赵崇云绝望的模样。”
“同朕当年一样的绝望。”他站起身,被无数吸血藤缠绕。
半人半妖的模样,血红色的藤蔓爬到他的颈上,又在他脸上游移,而他背后,更是缠满了吸血藤,拖得很长,不知延伸到何处。
子城跪在地上,听见他提起烛龙,陡然回了神,就在此时,半空之中骤然响起烛龙的咒骂。
“狂妄的人类,你居然还想生擒我?想拿我要挟凤储现身?”
李南落周围被蓝火包围,身上白狐裘早就焦黑,长发四散目光冰冷,遍布天空的幽蓝冷焰犹如寒冰,仿佛将半边天空都冻结起来。
他站在半空,目中也蕴满了冰魄似的蓝,竖长瞳孔犹如针尖,幽蓝火焰居然能形成一个囚牢的模样,将烛龙困在其中。
烛龙起先也是轻敌,甚至生了点心思想要看看李南落的本事,李南落抓住了这绝好的机会,每一招都不留退路。
冰蓝火焰将烛龙围了起来,烛龙身上的赵崇云抵挡不住如此蚀骨的烧灼,早在先前就滚落在地上。
烛龙忽然发出诡异的笑,“既然你想见凤储,那就随我去吧!”话落音,他吐出一口龙息。
半空绯红与冰蓝交融,陡然爆裂,凭空出现一个符文阵法,李南落就在阵中,和烛龙一起消失不见了。
小九呆立着,什么都来不及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完了完了完了,夜苍穹还不活剥了他?!
第224章 不可嗜杀
当夜苍穹在酒楼客栈里醒来之时, 已经是四个日夜以后。
天色大亮,房内除了他,再无一人, 空空荡荡的卧房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李南落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留给他。
夜苍穹坐在床沿,平静无波的脸, 眼睛里流转过一层金绿的光, 一头亮银色的发, 纹丝不乱,若是李南落在此,定会觉出异样来。
可这里没有李南落, 也没有小九,只有山海会的妖师们, 冯四一直就守在门口, 就在方才的一霎那间,他心口一跳, 无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恐慌。
看看周围其他几个妖师,表情都和他一样,隐约还有种恐惧,可他们偏偏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的。
“你们也感觉到了?”冯四环顾四周, 最后眼神还是落在他们所要看守的那个房间里。
“冯哥, 那里头的大妖厉害得很, 我们到底在此守个什么?”有见过人类给打盹的老虎做护卫, 绵羊给瞌睡的狮子站岗的吗?
“巡察使既然说了,那我们就要去做, 夜苍穹是个厉害的大妖不假,可他这不是受伤了吗, 喝药养伤之时最忌讳有人打搅。”冯四是此地的老大,他作为妖师不算太厉害,却很有眼光。
“虽然吧,我也觉得我们在这里有些多余,可好歹防个万一,要是真有个什么,直接把里头的大妖叫醒了,让他自己对付,也是个法子。”冯四是认真想过这件事的,他摸着下巴。
“冯哥!就刚才,我感觉到一阵心慌,心肝都要颤了,别是有什么厉害的东西来了?!”有个妖师开始担心,“城里的百姓还要不要疏散,如今那城主没了,城中正乱,真要逃起来,路上怕也不太平。”
冯四没有回答,却若有所思地转向背后,寂静无声的院落,那间房间依然没有声息,可他竟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压抑感,从那个方向弥散开来。
其他几个妖师都随着他一起转身看过去,青天白日之下,那栋小楼,那间客房周围,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平日里来找食吃的鸟雀,都不见一只,本来总能听见鸟鸣的院子,全是一片死寂。
“……是那个妖。”有个妖师低声说出了所有人心里想的。
冯四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两只手无意识的捏紧,夜苍穹一直是个大妖,可先前也没有这种感觉啊。
可怕到,他们面对的仿佛不是个妖,而是超出妖物的那种存在。
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来的还是夜苍穹,可又好像不是,冯四几人一眼望去,竟然忍不住想要后退,又想要叩拜。
才心底升上来的纯粹出于本能的恐惧和敬畏,叫他们几个无所适从,门边上站的男人不知道是哪里改变了,谁也说不上来,金绿色的眸子在白日光线下,像猫儿一样变成了细长的竖瞳,变得有些像琥珀色。
半透明的眸子微微转动,每动一点,冯四的恐惧就加深一分,感觉整个人都不能动弹,就像被野兽盯上的猎物,寒毛直竖。
“他去了章尾山?”这句话问得平淡,好像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疑问。
可冯四竟然不敢回答,答案不是明摆着吗,巡察使去了章尾山,只是看样子,一个字都没给这位爷留下。
他只能点点头,一个字都不敢说,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们不过是听候差遣罢了。
夜苍穹也知道这一点,他并不想为难这些妖师,一口寒玉露喝下去,在他沉睡之时,许多曾经忘却,或是他故意忘却的东西,如同绑着大石被沉入水底的东西渐渐挣脱那石块,挣扎着又想浮上来。
“滚。”只说了这一个字,好像再多说几句就要忍不住将眼前几个妖师捏死。
夜苍穹这样可怕的姿态,是个人都不想在他面前多待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冯四简直像逃命一般,几个妖师跟在后头,不知为什么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整个院落瞬间逃得空无一人,就连客栈里的小厮在门前走过,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轻了脚步,而且一点都不想靠近这里。
夜苍穹就站在空荡的院子里,磅礴的妖力被什么压制着,没有四散出去,越是如此,那股如同凝结成实质的妖力就越是可怕。
灿银长发在日光下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芒,却并不叫人觉得温暖,白日冰寒,一种深沉又古老的气息,在夜苍穹身上逐渐变得浓厚。
夜苍穹的头上一阵阵的抽痛,他知道那是千万年的岁月,所有的记忆,被尘封的过往正在逐渐恢复。
他从心底里知道,那是他想要抛却的东西,魂魄碎裂,也让他的神魂不稳,补全魂魄之后,那点拼凑出的神魂不足以承载他的过去。
可一口寒玉露,将缝隙也弥补起来,本来这是提升妖力稳固神魂的好东西,治好了他的内伤,最终也将那点裂痕补齐了。
还未记起所有过往,但不住抽痛的额头已经叫他升起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他缓缓转向室内。
依旧空空荡荡,空无一人,也没有只言片语,当年李南落发现他不见了,是否也是此刻这种感觉?
这一次,轮到他不告而别。
心里有什么被重重扯着往下坠去,想到李南落不顾一切的冲向章尾山,想到他可能独自面对烛龙,想到烛龙不知会对他使出何种手段……
随着头上的抽痛,一种暴虐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被他强行压制在心底。
不行,他的小崽会生气的。
不可,不可嗜杀。
不……该死的!当年他为何要将他教成如今的模样!让他站在他身前保护他不好吗?!为何偏要自己面对!
夜苍穹在这一刻无比后悔,是他教会他迎难而上,是他要他不可逃避,也还是他,一次次地给他试练,要他变强。
可如今,他只希望他什么都没教过。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纹丝不乱的银发倏然四散,一声虎啸长吟,冲破了酒楼的屋顶,无数城内游荡的妖物陡然颤抖起来,被啸声里所包含的威仪所震慑,纷纷跪倒,不住发抖。
仿佛有一根弦不断紧绷,在他的脑中不住拉扯,不断地抽痛,夜苍穹的面容扭曲,一种猩红色染上了眼底,在一声野兽的嘶吼过后,整栋小楼轰然倒塌。
冯四就在院外,就不过片刻功夫,再回头,已经是一片废墟,夜苍穹凭空消失了。
章尾山,尸首堆积,天上仿佛还残留着绯红和冰蓝炸裂后的余波,一片微芒。
就在烛龙和李南落在阵中不见之后,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战事又混乱起来,少了烛龙,再无大妖的威压,小妖们冲杀上来,追赶着章兆康和孙望义的大军,他们本来是冲着夏栖国来的,可既然都是人类,对妖物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子城在阵中大喊着冲赵杞安解释,这是华胥国的将士,是帮着夏栖国来的,华胥国不曾对不起你,他们如今也要退走了,能不能留下他们的性命。
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的主子,赵杞安似乎存了心,他不要夏栖国的臣服,也不要华胥国的退让,他要一场杀戮。
子城在华胥国留了好些年,已经好像半个华胥的人,他懂得自家主子的恨意,却又不愿见到华胥国的将士被夏栖牵累,便只能眼看着,不知该偏向哪一方。
其实他偏向哪一方都没有用,他只是一人之力,如何对付那么多妖物?成百上千的妖物,不知从何处被召唤出来,死了一个便上来十个。
魑魅魍魉、山精鬼怪,各色妖物不知原先蛰伏在何处,好像看见蜜糖的蚂蚁,一窝蜂地冲向人类兵卒。
章兆康和孙望义是真的绝望了,合在一处有十数万的将士,要是真的与雷泽一拼,不无胜算,可他们面对的不是雷泽的将士,而是妖啊!
章尾山上遍地人血,尸首堆积,吼叫声哭喊声,将整座山笼罩得如同炼狱,残留着微芒的半空之中,好像被什么扯动了一下,忽然扭曲。
一眨眼间,有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空中,灿银长发四散扬起,玄衣通身无饰,却浮着一层层诡秘暗纹,一双兽瞳往下望来,目光锐利,凛冽之中却出现了一种疯狂的意味。
那双眼睛寻了一遍,最后盯住了地上的一袭白狐裘。
被火焰烧灼了,有着焦痕,又染上了鲜血和尘土污泥的白狐裘。
那双染上疯狂的眼睛好似震颤了一下,瞳孔骤然紧缩,白狐裘浮到半空,到了他的手上,那根始终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怒吼声震动天地,顷刻间地动山摇,仿佛突然之间降下了天罚那般,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物都站立不稳,只能匍匐在地上。
小九抖着身子,藏在石头后面,他不敢这时候告诉夜苍穹,李南落被烛龙抓去了,眼前的夜苍穹和他认识的完全不一样。
他是疯的。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惧和敬畏,叫他不敢轻易露面,这种感觉让他这个大妖都只能匍匐在地,何况是那些小妖?
前一刻还疯狂杀戮的妖物,跪倒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叫他们放弃了战场,天上那个身影,哪怕此刻叫他们当场自刎,也没有一个小妖敢不从。
人类也害怕,可相较于妖物而言,竟然还好些,至少章兆康还敢抬起头,眼看着半空立着的大妖背后好似围绕着金光。
“那……还是妖吗……”他梦呓似地瞧着,那层金光也充满了妖气,可并无一丝邪异,反而有着无上的威仪。
“他在哪里?”手里抓着白狐裘,高高在上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着的疯狂。
眉心跳动,夜苍穹按着不住狂跳的额头,鬓边一阵阵的抽痛,破碎的久远的记忆一阵阵涌上,可眼下并非好的时机。
他在心底喃喃低语,小南落——他们最好不要动你。
“他没事,还没受伤,他被烛龙抓走了,去了归梧栖!”在眼见着夜苍穹快要发疯之前,小九终于眼一闭心一横,跳了出来。
是了,归梧栖,自然还是归梧栖,夜苍穹扯出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归梧栖不在人世,需要启阵——阵,在哪个手里?”
满地妖物,没有一个敢站起来,死一般的静默中,夜苍穹眼神一望,一个刀劳鬼到了半空,在所有人眼前,被活生生的撕成了两半。
不,这还没完,撕成两半的妖物发出惨叫,一时还未死透,分成两截的身体在半空被对折起来,发出一阵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最终竟被捏成了碎块。
就好像捏死一个臭虫。
夜苍穹俯身往下,露出一个可怕的微笑,“阵,在哪个手中?”
第225章 天罚
没有一个妖物敢动弹, 与其说他们是有意隐瞒,不如说是因为过于害怕和恐惧,而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夜苍穹没有耐心等待了, 头上时不时涌来的抽痛, 将千万年间的记忆塞到他的脑中,无数过往纷至沓来, 好像无穷无尽。
“阵, 在哪个手中?”他又问了一遍, 不等任何反应,下一个妖物已经到了半空。
那是个虎蛟,虎头蛟身, 这一次根本没有什么征兆的,到了半空的虎蛟直接爆成了碎末。
随后是蝠妖, 再后来是食人的罗罗鸟, 长着獠牙的当康,山精树怪, 一个接着一个爆成血沫。
妖血横飞,好像下雨那样从空中落下,无论人类还是妖物,只能注视着眼前可怕的杀戮, 血雨砸在已经染满了人血的地上, 妖物的血竟然也没有什么分别, 混在一起, 只是脏污罢了。
“阵,在哪个手中?要是不说, 我可就一直这么杀下去了。”凭空而立,高高在上, 玄色长衣在半空,身后环绕着一圈金芒,犹如一轮黑日,银发飞扬,
散着冷意,那是一种不带杀意的漠然。
一个又一个妖物飞到半空,在他一个眼神,或是手指微动之间化作血雨,他那双可怕的兽瞳往下注视,左右环顾,犹如在判定什么,寻找什么答案,又好像只是不悦。
只是因为不悦,便已杀了近百妖物。
妖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可动手的妖都是小妖,哪里有人知道,他们吓得说不出话,即便能说,也只能说自己并不知晓。
小九看了这样的夜苍穹半天,狐狸眼一扬,“这不是夜苍穹,这是陆吾!”
章兆康和孙望义都不知道陆吾是何人,可影子卫日日跟着,多少知道一些,“不管是夜大人还是神仙陆吾,只要能救主子,他是谁都行。”
“你不明白,夜苍穹只要找到李南落就够了,可陆吾不一样!”小九焦虑起来,一条狐狸尾巴左右乱甩。
“陆吾本就全权掌管帝之下都,他最是不留情面,说白了是个等同于律令的存在,就好像你们朝中那管刑部的,不过他不止管刑律,天帝将天之九部都给了他管理,也就是上天和人间的连接之处,不算人,不算神的,都归他管,你们懂是不懂?”也不管这些人类能不能明白,小九叽叽喳喳说了一串。
最后说道:“陆吾管那么多,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律令!他就是法则,不讲情面,犯到他手上,别说今日是千百个妖,哪怕上万个,百万个妖,他若判定他们犯了律令,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
所以,他就是法,只要他觉得该死的,便要死?
影子卫十多人,没来得及出手保护自家主子,如今来了个厉害的,没想到是这么厉害的,影五抹去落到脸上的血沫,再抬眼,地上已全是妖物的尸首。
前一刻凶戾非常的妖物,屠杀人类的妖物,这一刻便如活动的肉块那样,毫无反手之力,几十个上百个,成群地死在夜苍穹手中。
“妄杀,当诛。”
“隐瞒,当诛。”
“为祸人间,当诛。”
“罔顾律令,当诛。”
高处的声音不住回响,额间抽痛越是剧烈,夜苍穹脸上就越是平静,平静含笑,手下死去一个又一个妖物,宣判着他们的死路。
笑容露出野兽的狰狞,又有种掌控着生死的淡漠,他究竟是为了救出李南落而杀戮,还是因为他是陆吾,这些妖物犯了他的律令?
小九不敢揣测,只觉得眼前的陆吾,既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陆吾,也不是他所认得的夜苍穹。
李南落,你究竟勾搭上个什么妖神啊!你自己就这么去了归梧栖,你家这位你再不管管,这里的妖物就要死绝了!小九在心里直叫唤。
虽然同这些妖物并无交情,可自己也是个妖,到了此时,面对压在妖物头上的律令,代表律令的陆吾,九尾妖狐不免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前一刻还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人类将士,下一刻便见了妖物被屠杀,惨烈之状,就好像先前的杀戮再次上演,角色调换,他们却也没高兴起来。
死亡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每个人头脑嗡嗡直响,他们是该觉得高兴的,那些妖物害了不少人,可他们又觉得恐惧,因为那么强悍的妖物,死得如此简单。
华胥国的将士不敢动弹,生怕灾祸引到自己头上,可影子卫挂心的却不一样,影五还是冷静的,自从知道殷迟是南宫的人,而影子卫本身却是相国为李南落准备的之后,影五便自觉肩负重担。
回想先前妖物一个个冒出来,他在夜苍穹毫不手软的杀戮之下,试探着开口说道:“夜大人,先前我等在混战之中,观那妖物踪迹,都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他只敢试探,不敢高声,可立在天上的那位还是望了过来,影五心头一颤,连眼神也不敢对上,恭敬地伏低了身。
夜苍穹耳边一直有尖锐的嗡鸣,头痛欲裂,那不住涌来的记忆犹如尖刺一样在他脑中翻绞,而他紧紧记着一个人,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不知生或死,不知是否受到苦难,那种尖锐的痛楚就更加剧烈,脸上终于露出狂躁之气来。
“东南方——”一抬手,东南方向发的草木石块被无形之力连根拔起,所有事物飞到半空,无所遁形。
一只山魈挂在一块石头后面,本来可以隐藏身形,如今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遮掩。
“阵,在你手中。”这不是疑问,山魈被定在半空,夜苍穹似乎一点也不怀疑影子卫的判断,只一眼就认定了答案。
山魈人面猴身,身覆黑毛,身量甚至超过寻常人类,此刻却缩在一起,垂头丧脑瑟瑟发抖,“大……大人……”
“莫要叫我大人,我只要你交出手上的东西。”端详着山魈,仿佛在考虑如何给予何种死法,夜苍穹语声淡淡,偏叫人心里发颤。
山魈哪里还敢藏匿启阵的东西,本来也只是吓得不敢出来,如今被抓了个现行,自然要什么给什么。
那是一启阵的符,从山魈手里递出来浮到半空,夜苍穹一手接住了,另一手虚晃之间,五指一收,山魈方才松了口气,就在眨眼之间,身上落满了蚀骨虫,密密麻麻如玉粒的虫子,直接啃噬了山魈的血肉。
山魈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就被吃了喉管,只发出嗬嗬的声响,顷刻之间犹如被蝗虫扫荡过的庄稼地一般,只剩下一个骨架子,从天上散落下来。
“隐瞒阵法,召唤妖物,当诛。”
这句话也不知化成了骨头的山魈还听不听得见,反正影五听见了,哪怕知道这位爷是要救他们主子的,也还是忍不住发怵。
望着脚下匍匐的各种妖物,夜苍穹手里拿着符皱起眉头,小九颤抖的心提了起来,照理来说,他该催他快去归梧栖,可按照夜苍穹如今的状态,他着实是不敢催促啊!
“你们被召唤而来,屠戮人类,罔顾苍生,助纣为虐——”琥珀色的兽瞳平静地叫人胆寒,视线落到满是血污的白狐裘上,骤然一缩。
“当诛!”
话音落,只两个字,在山中回响,山上所有妖物却陡然往上浮起,仿如被什么无形之物提了起来,一股压迫感像山一般倒来,就连小九也在其中。
他慌了,四肢不断挣扎,嘤嘤叫唤,“陆吾你个没良心的,你自个儿的宝贝不见了你迁怒这些妖物也就算了,我可是一路陪他来的!我什么都没做——”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收了声,这可不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吗,他多少也算是个大妖,没旁的本事,带着人跑路不会?他就干看着,看李南落被烛龙带走了。
明白夜苍穹现在怒些什么,小九就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声不吭了,心里也算是赌一把。
要是按照当年的陆吾,他这九尾妖狐既没参与这场大战,就罪不至死,只不过如今牵扯了李南落,这才让这家伙恼了。
果然,小九到了半空只是被扔了出去,摔得头昏眼花而已,可其他妖物却没有那么幸运,升到半空的那些妖,就像被无数根提线扯了起来,一片死亡来临的静默之中,他们连求饶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看着上千妖物无声无息地被钳制到了半空,然后又重重摔落,直接摔得四分五裂,是种什么感受?小九挺怕的,怕到连那种兔死狐悲的心都没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至少他还活着,他还有命。
妖物的尸块落在人类的尸首之上,也不过是让这座山的血积得更多了而已,仿佛如此才算公平,妖物与被他们屠杀的人类之间,死亡之后都是一样,不过是尸首而已。
夜苍穹动手之时,谁也没敢发声,等他用了那张符,启动了通往归梧栖的阵,在半空渐渐消失,人类兵卒这才如梦初醒。
妖物全数被诛,就像上天施了天罚,可他们是亲眼见到这天罚的,来自一个曾经还同他们一起行军的大妖。
章兆康手下的那些,都面面相觑,与旁人的恐惧相比,他们的感受更加复杂难言,这个大妖平日里跟在东野侯身边,只是不爱搭理人,有些妖异狂妄,打猎搞吃的时候会积极一些,旁的时候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
原来,竟是这样的存在?与他打过照面的兵丁,不禁心头一阵狂跳,纷纷开始回想,有没有得罪过这位爷。
第226章 囚牢
在夜苍穹暴怒担忧之时, 李南落在归梧栖,其实并未受到什么折磨。
他本身的妖力已经足以抵御强敌,可烛龙将他带到归梧栖, 那也就意味着, 不会轻易要他性命,否则他们在章尾山上直接开打岂不更好?
谁会将自己的敌人带回老巢, 只为了在老巢里打一架, 把归梧栖打烂?
两个实力相差不多的存在, 若是打起来,除非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妖域足有抵御他们的力量,否则周围定然会成为一片废墟。
要说烛龙是为了找帮手, 才把他带到归梧栖,以李南落对妖物的了解, 凡是大妖, 多少总有些自己的骄傲,连人类都看不上, 就更谈不上找帮手来对付区区的人类了。
如烛龙这样的,既能与夜苍穹为敌,便不算是个小妖,如果他情愿自降身价找帮手来对付他, 他就算死了, 也不算太冤。
李南落想过这一点, 便笃定烛龙不会对他如何, 何况这些归梧栖的妖物,若是按照南宫所言, 说的不错的话,也算是穹楼的妖物, 那就是夜苍穹当年所建的地方了。
他想看一看,夜苍穹当年建立的穹楼,哪怕是和凤储一起建的,他也想看一看。
哪怕这里一草一木都有凤储的影子,哪怕夜苍穹真的记起当年一切,再也不会如原来那样看他,他也想来这里看一看。
他想知道,当年的夜苍穹,那个陆吾妖神,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想知道,他所看上的,放在心里的,此生都不会忘却的妖,是怎样的。
阵法开启,一阵耀眼光亮,烛龙和李南落都在阵中,李南落脸上每一丝表情都在光亮之中展露无遗。
起初他是惊异的,随即就冷静下来,从容自若地站在那里,直到阵法黯淡下来,那层层相叠的符文淡下,烛龙也没见这个人类有一丝惊惶失措。
本来心里颇为看不上的,此刻也多少有些赞赏,可一想到陆吾便是瞧上了这个人类,才将他们这些跟随他的弟兄们抛在脑后,让凤储等了他千年,烛龙的气又不顺起来。
“来人,将他关入天牢。”法阵一暗下,烛龙即刻下令,一群妖物涌来,想将李南落押解去往天牢。
李南落并不想抗拒,他还想留在归梧栖亲眼看看这个地方,他分明记得夜苍穹曾经提起此地,还带着嫌恶。
既是他所创建之所,怎会嫌恶?上前的小妖被他几个弹指便打翻在地,情况不明,还不想要此地妖物的性命,他下手已经控制,却还是叫几个小妖惊异不已。
“烛龙大人?”他们该怎么办?
“我自会走,不用你们押着。”未等烛龙发话,李南落已经淡淡看过去,只是侧首之间,那眼神便叫几个小妖不敢妄动。
分明只是个人类啊!小妖心惊,看看不发一语的烛龙,又暗暗打量这个人类,见他一身绯红,黑白相间的发色,明显的妖气,又暗自怀疑,此人真的是人类?
烛龙变作了半人半妖的模样,收起了蛇尾,身上穿着好似武将那样的戎装,收口的衣袖,身上鳞片犹如鳞甲,一张脸上也残留着细细的蛇鳞,一只分外细长的眼睛占据了中间的位置,本来该是白色的部分,全是血红,一道像梭子似的黑色瞳仁,目光转动,看过来的时候分外骇人。
可李南落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如常地往前走去,“所谓天牢在何处,你们带路。”
这气度,这模样,真的是人类?小妖们又要怀疑起来,他们还眼尖地发现,烛龙大人身上还有被火灼伤的痕迹,这简直是天大的事,烛龙大人,居然被火烤了?
李南落不知所谓天牢在哪里,便只顾往前走,一个应该被押解的犯人,反而如同闲庭信步般游荡起来,负手前行,那姿态好像是来游玩的,不,不是游玩那么随意的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审视什么。
人类不是低贱的存在吗,为何这个人类,敢用这种眼神打量归梧栖?
小妖们茫然了,烛龙也紧紧锁住了眉头,这个李南落,比他所想的还要镇定,还要不好琢磨。
李南落却不管烛龙在想什么,他只是想来瞧瞧归梧栖,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看上一看。
在阵法亮起的时候,他想起了先前听说过的那一段,他娘亲便是如此来到归梧栖的,心中便又多了几分别的心情。
他始终不知道他爹是谁,若是来自归梧栖,他可会在此见到他?见到了他,又要说些什么?
心里找不到答案,他便暂时不去想它,眼前的归梧栖与他所想的不同,一直以来,这个地方都因为其特殊性,而给人一种诡谲的印象。
可身在其中,他只见到几座浮在半空的城楼,有大有小,有的像院落,有的像高塔,就像一座座山凭空长在了天际,各个山峦之间,云雾缭绕,天蓝如洗,有鸟雀拖着长尾从半空飞过,也有点点亮光,好像星辰划过那般,在天边闪现。
周围绿草如茵,花开似锦,不知何种奇珍异草长得茂盛,几棵大树,树冠如同华盖,绿叶似同翡翠,与他方才正值凛冬不同,此地春意盎然,一片勃勃生机,犹如仙境。
李南落就站在一个平台似的地方,此地开阔,没有什么殿宇,脚下是飘浮的云层,流云滚滚,他信步走去,确定此处不是人间,无来由的便又想到了陆吾所掌管的帝下之都,这里还不是帝之下都,就已经如此……
心头微动,有一丝茫然,夜苍穹当年放弃了一切,情愿散去魂魄也要重新做个妖,究竟是为着什么?
只是因为神仙耐不住寂寞?他打量够了,不想再看,想到那凤储,回过身去,问烛龙,“凤储何时见我?”
“就这么急着找死吗?”烛龙冷笑,心里却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类了,他竟真的一点不怕。
“你们要我死,早在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便已经死了,哪里还会等到如今,如今我身上有什么是你们要的?”他问的还是这一句。
探究的眼神,好像没有任何隐秘能在他眼前隐藏起来,就连烛龙也忍不住眯了眯眼,粗声粗气说道:“小子,不要以为陆吾对你另眼相看,所有人就都要围着你转,凤储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你要问的,到时候问他去。”
“也就是,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主的意思了。”李南落挑了挑眉,一句话就叫烛龙气得想要跳脚。
“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天牢呢?带路吧。”面色不动,只是一味地冷淡,他没把烛龙的要挟放在心上。
小妖们听了暗暗咋舌,这位爷可比他们这儿好些个大妖的胆子都大,烛龙大人也敢惹。
天牢果然在天上,就在那云雾缭绕之间,有一处山崖,高耸入云,看不到顶端,四面悬空,所谓天牢便是这座山头,山上被隔了好些囚室,每一层都有十几个到几十个牢房,层层叠叠,犹如蜂巢那般不断往上。
山中有几条笔直的阶梯,直通山顶,将整座山一分为四,每一面都关着不同的妖物、兽类、人类,还有些连李南落都看不出是个什么。
天牢也分阶层,越是往上,所囚禁的就越是重要,或越是厉害,警戒越是森严,好些生了翅膀的妖物在天上巡视,山中也有暗哨,整座山被一个粗得超出想象的铁链给绕了起来,连带那些囚牢,一同锁在其中。
李南落站在山脚,看着那被缠绕了好几圈,又层叠着无数囚室的天牢,也不得不在心里惊叹一声壮观。
如此景象,在人间是不会见到的,若非早说此间是归梧栖,他险些要以为这里就是那传说中的帝之下都。
李南落随着小妖们往上,穿过重重云雾,一直到了山顶,这才停下,烛龙一路看守,也怕李南落又动了别的心思,不敢稍有懈怠,一只独目,始终盯牢了他,直到亲眼看到他走进囚室,才松了口气。
连烛龙也没想到,一个人类竟会给他这么大的压力,这个李南落分明只是个人间的侯爷,就算是个贵人,可那身份在他们妖物眼里,什么都不是,人间的身份,莫说是个侯爷,哪怕是皇帝,也不过如同蝼蚁。
人类短短数十年寿数,就如转瞬一般,再尊贵的身份,见了妖物的神通,也愿意跪拜下来,求个长生。
夏栖国的老儿不就先是求了国运,再又求了别的吗,以后所求只会越来越多,最后便如傀儡那般,凭他们如何吩咐,都会照做。
李南落却非如此,他给他的感觉,甚至只比陆吾给他的威胁感少上那么一点,烛龙不敢掉以轻心,又好好关照了一番,要看守加强戒备,不可稍有闪失。
“看来又是个厉害的人物,听烛龙大人提起陆吾大人,莫非这个人类和陆吾大人有关系?”负责押送的小妖,有一个大着胆子猜测。
见烛龙已经远去,另一个小妖才敢接话,“胆子不小,竟敢提那提不得的名字?你说的那位,只在凤储大人口中说过,那可是传说中的掌令,我等这些小的见都不曾见,猜那么多有什么用,小心惹怒了凤储大人,把你拿去炼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几个妖物不知为何似乎对那传闻中的人物颇为敬畏,再也不提半个字,直接往山下去了。
李南落听了几句,便知道他们所说的掌令就是夜苍穹。
听起来便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在这个妖物自成天下的地方,夜苍穹原来该是此地的王……
想到这一点,李南落缓缓阖起了眼。
囚室里,空无一物,他便盘坐正中,铁栅栏有人类手臂那么粗,在长年累月之中磨得圆润,栅栏之外流云缓缓飘过,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道又一道的暗影。
夜苍穹总会来的,这一点李南落确信无比,他听夜苍穹提起,当年也曾在此地待过,当时的他,想必只以为自己是个千年大妖。
那当年的他,是否见过凤储?凤储又待他如何?
心里想到这些,李南落就忍不住皱眉,他不怕与凤储相争,但只要想到不知多少年前,凤储便一直在这里,那么多岁月,他与夜苍穹之间的那些过去,既成事实,无可更改,也无人可以介入。
他的眉头就忍不住又皱紧了一些。
就在此时,隔壁囚牢之中有人说话,“李南落?真的是你?”
第227章 倾心之法
这一句, 声音似有些熟悉,李南落凝神向着声音的来处,“何人?”
一只手臂顺着铁栅栏摸索过来, 也只刚好够到一根铁条, 他砰砰砰地砸着,也只是徒劳。
铁栅栏上连一丝铁屑也不曾落下, 李南落算是自愿被囚, 他要的是一个结果, 在结果出现之前,他有足够的耐性,也不起身, “何人叫我?”
“是我,烈焱族——”
“焱族长?”终于认出这个声音, 李南落难免讶异, “你是何时到的归梧栖?”
“许久了,起初我还计算时日, 如今已经不记得了。”焱族长就像许久不曾开口,嗓音沙哑,又因为许久没有人能说话,而显得有些激动。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我查探到了正是归梧栖对我族人动的手, 长老和所有族人, 都是被这里的妖物所杀!但我一人之力, 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南落, 你要觉得欠了我族的,如今正是偿还的时候!”焱族长就在隔壁囚室, 先前听到看守的妖物谈起这个名字,他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
满头须发乱如稻草, 他猛地抓住面前的铁栅栏,红着眼睛用力去往旁边看,口中不断叫喊。
“替我杀了他们!把归梧栖所有的妖物都杀了!来偿还我烈焱族的血债!”无论如何探身,也依然看不见隔壁的囚牢,可这并不妨碍焱族长将他的杀意透过石墙,透过铁栅栏的空隙,传到李南落的耳边。
“赤炎呢?”静默了片刻,李南落没有回答,记得上一回见到烈焱族的人,还是在黑市,当时他们救出了赤炎和一头骑行鸟。
“……也死了,为了救我。”隔着石墙传来的声音,变得木然,“如今烈焱族,只剩下我一个活人,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李南落沉默下去,焱族长却满怀着仇恨的语调继续着他的要求。
“我不能保证,为你毁灭归梧栖。”焱族长的话被打断了,李南落竟然一反常态,与他记忆中温润平和的态度不同。
“烈焱族在我走后被归梧栖盯上,却并不是因为我而被毁灭,火焰之卵依然在我手中,你若想要回去,我可以双手奉上,但归梧栖……”
顺着风飘过来的语声,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容易被打动,“在我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
焱族长勃然大怒起来,“烈焱族当时遇到危机,我来向你求救,是你没有及时赶来……”
“你才是一族之长。”李南落没让他说下去,狭长的眼望着铁栅栏之外,“当年我自觉心中有愧,在黑市帮你救了你的族人,可你依然没有能够保住赤炎,你的族人因归梧栖而亡,你却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焱族长,我来问你,为何你身为烈焱族长,却要靠一个外人来护住自己的族人?我可欠你什么?”端坐囚牢之中,李南落方才的讶异已经淡下,看着眼前流云像水一样从脚下流淌而过。
“你欠我所有族人的性命!”焱族长不知何时又拾起了当年的执念,发红的眼睛,目光发直,伸出的双手像野兽的爪子那样不断抓挠。
石壁上不断响起尖锐刺耳的刮擦声,李南落恍如未闻,叹息道:“欠你人命的是归梧栖,并不是我,以此要挟只会磨灭我们往昔的那一点情分。”
“李南落,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你此时此刻应当立即认错!应当自觉对不起烈焱族!是你拿走了我族异宝才会导致一切的发生!这一切都在归梧栖的算计当中,他们是为了让你得到它!凤储就是想确保让你得到它!”
焱族长厉声吼叫,他仿佛想冲出来,双手抓住了铁栅栏不住摇晃,长长的发黑的指甲在铁栅栏上划出一道道痕印,喊破的嗓音如同鬼哭,在李南落耳边随着风忽远忽近。
若是夜苍穹在这里,便会告诉他,如今的李南落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容易感情用事的少年了,也不会再为已经过去多年的旧事而冲动行事。
何况那是强加于他身上的罪责。
见惯了血腥和死亡,也独自面对过血腥和死亡,李南落变得更有耐性,更加的冷静,甚至在旁人眼中会有些冷酷。
所以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焱族长似乎也习惯了没有任何回答,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先是对长老说,再是对赤炎说,所有与他亲近之人,就好像还在他的眼前,他的执念叫他无法放下那么多的死亡,他的力量又不足有他向归梧栖复仇。
所以他“疯”了。
他是真疯,还是用疯狂来逃避一切,李南落并不关心,他的心里也并不平静,倘若归梧栖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布局,那就正如他很早之前所担心的那样,他始终走在旁人所安排好的路上。
这个凤储,竟有如此的心机。
铁栅栏之外,似乎不会有黑夜的来临,流云一层层飘过,真的如同溪水那样,静静地游过去,铁栅栏投射下的阴影落在地上,落在李南落的脸上,从未移动过分毫。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这个世界自成一体。
“凤储,你将我囚禁于此,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出戏?烈焱族人是你们所杀,却要我来背负罪责,这笔账这么算未免卑劣了一些,实在叫人失望。”盘膝而坐,目视前方,李南落忽然开口。
流云一阵激荡,仿佛有一片无形之物,将空间扭曲,荡起一片波纹。
归梧栖的一座殿宇之内,帘幔之后的红色身影注视着眼前水棱镜,如同水面倒影般显现出囚牢内的年轻男子。
他是高傲的,给人一种又冷漠又尊贵的印象,穿着绯红色的蟒袍,让他的这种冷漠就像一团冰冷的火。
仿佛他的内心始终烧着一团冷焰那样,虽然是冰冷的,偏又引人靠近,想看看那团冷火之下藏着何种模样的热度。
这是自然之力加持在他身上的力量,自然的气息,这些凤储都知道,就算他早就通过别的方式“见”过李南落,此刻也依然不得不承认,亲眼见到,这样的容貌气度,确实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这就是李南落。”凤储喃喃自语,又回过头去,朝着外面说道:“也难怪你会如此放不下。”
还是那一间布置得华贵的房间,此时站在其中的却是南宫,他那张阴郁的脸上布满了更为浓重的忧虑。
“你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李南落这样的人,有夜苍穹牵挂,还有你的痴心,也算是值了。”凤储却不直接回答,他的话听来似乎含笑,南宫却从中听出一种隐藏的十分深沉的提防。
然后凤储听见了水棱镜中的人抬首问话,仿佛他已经通过镜子看过来那样,骤然抬头,目光锐利。
凤储竟忍不住往边上偏了一偏,方才醒悟过来,水棱镜只能单向看见事物,对面的李南落还关在天牢之中,根本不可能看见他。
“什么叫人失望?”他端详那片水棱镜,淡淡回答。
天牢之中,李南落便看见眼前蓝天白云之间,一片涟漪,一个声音带着睥睨苍生的高高在上,轻声问他。
那种高高在上,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成了习惯和自然,仿佛他天生如此尊贵,好像他本身就是神祇。
但李南落只是嗤笑一声,“曾与他一同经历了那许多岁月的凤储,手段不过如此,将我安排在焱族长的边上,你想看我有何反应,只管告知就是了,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好一张利嘴。”不见人影,只闻人声,凤储的声音在半空回荡。
“不敢不敢,只是当年有一只大妖,牙尖嘴利,总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我便跟着学坏了,所谓近墨者黑。”
华室之内,南宫也听见了这番话,这和他所认识的李南落不同,他在他面前总是淡淡的,有平和的时候,也有疏远的时候,可如今,他言辞犀利,竟让凤储都冷哼起来,显然是动了气。
李南落所说的大妖是谁,答案毋庸置疑,言下之意,全是因为陆吾,这也是凤储所不认识的陆吾。
陆吾竟有毒舌的一面?他岂非最是讲究律令,对谁都不会多言?重活一回,却对李南落另眼相看起来。
这些话凤储无人可说,自然也不好和南宫说,真的与李南落对骂,他又觉得自降了身份,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
于是他一拂袖,水棱镜在一阵涟漪过后平静下来,看那一抹红色的人影淡去。
随即断然对南宫说道:“我知你心系于他,如果有一个机会放在你的面前,让他可以对你倾心,你敢不敢抓住?”
南宫先前还在担忧李南落的安危,此时听到这句话,怔了一瞬,“当真?”
“你忘了,此地是归梧栖,当初你们那华胥国的老儿定然和你说过,无论你所求为何,归梧栖都可以办到。”
南宫的心跳骤然加剧,咬了咬牙,“是什么办法?”
凤储的身影在帘幔后微微晃动,仿佛在发笑,却无声无息,影子倾靠过来,那声音淡淡说道:“你可以去见他了,我现在就将法子教给你。”
夜苍穹用了那张启阵的符。
阵法发出耀眼的光亮,他本就头痛欲裂,此刻更是觉得仿佛连头颅都要炸开。
那不断往里挤进来的记忆,将这一生的记忆一点点掩盖,他却牢牢记住了其中的一个身影。
这一回,要是再忘却,再消失不见,他再也不会原谅他的。
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着,他因此而升起一种恐惧,因为害怕失去什么重要之物的恐惧,他不断地在脑海中描绘那张面孔。
少年时的,长大时的,温和带笑的,腼腆害羞的,然后逐渐地,慢慢地,只剩下一片冷漠,朝他看过来的时候,眉眼之间又似笑非笑的,好像在质问他,是否又要忘却,又要不告而别。
这一次,不要再回来了。
他对他说。
不——夜苍穹紧紧抓住脑海中那个人的模样,深刻无比地印在脑海中,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让他等待。
和那试图擦去所有现世的力量抗衡着,属于此世的夜苍穹,和属于千万年岁月的陆吾,在一个躯壳里不断互相侵蚀融合。
夜苍穹一双兽瞳,忽而深沉如墨,忽而灿金如烈阳,当他站在归梧栖之中,失控的力量让他在挥手之间毁去了立在半空的一座石碑。
穹楼二字镌刻其上,又在顷刻之间爆裂四散,本就归梧栖境内的边界,此地无人,夜苍穹在它崩裂之时看清了,这块石碑如同图腾,镌刻着一头九尾的猛兽和一只伴随一旁的凤鸟。
第228章 桃花香影
流云滚滚, 似如仙境,在归梧栖之中所有的妖物、人类、活着的一切,都习惯了每一日不会改变的秩序和平静。
这一日和平日一样, 阳光和煦, 绿草如茵,天上有长了翅膀的小妖飞过, 几座殿宇安静矗立。
几个小妖盘坐在地, 边修炼边交换着消息。
“归梧栖虽然大, 可天长日久,没个新鲜,等有机会, 哥也去人间耍耍,杀个把的人类, 不知有没有意思, 凤储大人给不给奖赏。”
“别提了!什么人类,天牢那边, 听说又关进去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哥几个都好奇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那个人类竟然能叫烛龙大人都吃了苦头, 能拿下也不容易。”
这消息叫其他几个小妖都十分好奇惊异, “真的假的?”
“哪会有假, 朱厌大人听说了都说是老相识, 想找机会和那人类再打上一场,过过瘾。”
“果然是朱厌大人啊!”
“果然是朱厌大人啊!”
“那可不, 朱厌大人自咱们这儿刚成的时候就在了,说是元老也不为过。”
“那会儿听说还有掌令大人, 那才叫威风!要不是因为掌令大人不在,我们何苦龟缩在此地,人间大好的地方,要是都叫咱们妖给占了,那有多美。”
“你想得倒是挺美,那么多人类,就由得你说占就占?天上那么多神仙大人,就容许我们那么做?天道你懂不懂?也不怕遭了天谴。”
年纪最长,见识最多的妖,面孔像条鲶鱼,捻了捻自己的两撇胡须,觉得与这些小妖讲这些全是白费功夫。
小妖还要开口,却听远处一声如同虎啸的吼声,啸声来得突兀,一声似如虎啸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归梧栖,顷刻间地动山摇,仿佛时间永远停滞,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地方,被啸声打碎了平静。
这是一种真正的打碎,仿若自归梧栖存在开始就一直在天边的云彩,在虎啸声支离破碎,微风骤停,阳光不再,绿草渐渐枯萎消失,几个小妖方才盘坐的湖边,眼前只剩下一潭死水。
好像顷刻之间,归梧栖的所有生机都被人一下拿走了。
几个妖物腾地站起来,那啸声里有一种叫他们无法抗拒的力量,那种力量让他们本能地产生恐惧和臣服之心。
鲶鱼妖面色发白,一双眼睛却发亮,“莫非是掌令回来了?”
“凤储大人等候了千年的掌令大人?”
归梧栖里骤然的变化,让各处妖物骚动不已,那阵啸声和其中传递出的意思,叫所有妖物都忘却了眼前的变化,仿佛刻在骨子里一般,听到那阵长啸,就唤醒了刻在妖物骨血之中的认知。
这是他们的掌令。
掌令存在本身,就是律令。
不约而同,也不再需要任何确认,归梧栖里的妖物,无论身在何处,躲在哪里,都在听到啸声的那一刻跪下身来。
在变得无比荒凉,如同荒野一般的地上。
虔诚叩拜。
归梧栖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岩石山壁,寸草不生,那些矗立在半空的殿宇依然华贵,可殿宇底下露出了尖锐崎岖的岩石碎块,仿佛是被从地上连根拔起。
这才是原来的归梧栖,这才是当初的穹楼。
“是他来了!”那间华室之内,帘幔之后,凤储听见啸声难掩激动,一只瘦弱的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帘幔。
“为了那李南落来的,又不是为了你,你如此又是何必。”烛龙瞥了一眼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当年你为了跟随他,硬是强迫自己涅槃,搞成今天这样,要靠药物才能勉强维持,还要给外面粉饰太平……。”
“他倒好,一来就把这层皮给扒了。”烛龙转过身,朝外头的荒芜摇了摇头。
“这样也好,维持外面的样子,浪费了我太多妖力。”凤储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可烛龙听得出其中隐藏的喜悦,因为陆吾终于来了。
“他就是这死板的样子,什么都容不得做假,不过这么看来,这回真的是陆吾了?只要是陆吾,总能记得你,兴许就不会再对李南落如此执着,毕竟他这个家伙,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他若不放在心上,当年就不会建了这穹楼——”
“可算了吧,他是没有感情的东西,建这里不过是为了约束我们这些妖物,说是掌令,不如说是看守,他是看着我们这些妖!莫要作恶!莫怪天帝叫他看守帝之下都。”烛龙狠狠呸了一口。
“是否还念旧情,我们看看便知,幸好方才让南宫先一步将李南落带走。”凤储又缩回了手去,恢复了平静,悠悠然地说道。
“趁着他还没来,告诉你一声,你让我搞上的那个夏栖国小子,他已经成了,如今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启阵之时也按你的说法,把他留在了那里,这么做是不是就够了?”烛龙一只独目,黑红相间,流过诡异的暗光。
“做得很好,接下来你知道会如何,你可舍得?”凤储在帘后,仿佛只是好奇,问得随意。
“不用试探我,有什么舍不得?那小子弄到床上滋味是不错,想怎么弄他都行,自己还会寻些花样,天生的贱货,可吃久了也不新鲜了,不过就那样吧,他还在做一统天下的大梦呢。”手指搓着下巴,烛龙嘿嘿发笑,只当赵崇云是个玩物。
若是陆吾对那李南落也是如此,就好了,凤储挥手之间开启了水棱镜,里面映照着赵崇云和赵杞安两兄弟。
“兄弟对阵,不死不休,真是一场好戏。”
烛龙却低头看着身上被灼烧的鳞片,不知道是哪一种魂火所噬,凭他的妖力,用了所有能用的药物,居然都不曾好。
那个李南落——烛龙咬牙切齿,独目中满是冷笑。
“你说叫南宫把李南落带走了,说不准也有一出好戏,到时候有什么好瞧的,可要叫上我。”烛龙笑得意有所指,想到那场景,不仅解恨,还有些心痒。
如李南落那样孤高冷傲的人,就叫人忍不住想看他被拖入凡尘,被弄坏,被玷污的样子。
到时候,他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李南落此刻正坐着,不知身在何处,只瞧见雕梁画栋,外头殿堂还立着白玉柱子,精雕细琢的纹样,各色异兽盘踞,房间里琉璃灯晕着光,周围垂着晕红的帐幔。
昏黄光影,仿佛一瞬间将他拉到了夜晚。
前一刻分明还是白日,焱族长发起疯来,说要变天了,冲着两人之间的石壁一阵出掌,南宫陡然出现,说要带他走,牢门洞开,不由得他不答应,被南宫一拽,脚步踏出,眨眼之间已经来到了此处,这里应当是个什么法器开启的领域。
“你也是归梧栖的人?”他皱眉看他,说话之间流露出不满的意味。
南宫却反而喜欢他这样,总好过一味地平淡,“我不是,我说过我是华胥的人,是陛下的人,我出入此地,不过是因为两边需要一个传话的。”
李南落点点头,这下说得通了,“怪不得你会知道归梧栖就是穹楼。”
“我也不过是知道一点罢了,此地全是凤储的眼线,我也不能随意走动,将你带出来不容易。”南宫从桌上拿起一只白玉杯来。
不知何人,何时准备的茶水,居然还是热的,李南落看着他斟茶,知道他是有话想说,或是凤储有话想说。
“你这一回,可是要替他们传话?”
“我……只想与你说说话。”南宫将茶盏放在他面前,白玉杯薄如蝉翼,透出茶水汤色,他见他不接,一直把杯子推到他的手边。
温润触感贴到了李南落的手上,热得有些发烫,他抬头看南宫,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因为忧郁而变得深沉,眼神却和那杯茶一样,热得烫人。
“夜苍穹很快就会来的,我求了凤储,给你我一些时间,我只想问一句话——”他捏着自己面前的白玉杯,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不去握李南落的手。
“要是没有夜苍穹……”
“可夜苍穹早就存在,早在那么多年前,他就存在。”李南落甚至不让他说下去。
茶香和淡淡热气笼罩在他脸上,在他面前飘散,他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在叫他不要说下去。
他甚至不想听。
南宫的喉咙忽然被堵住了一样,强笑一声,“喝茶吧,这是只有此地才产的桃花香茶。”
李南落并没有喝茶的兴致,他看了一眼颜色浅淡,带着薄薄绯色的茶水,只拿在手中,却未沾唇。
“你若是没有别的想说,不如就让我回去,归梧栖我已经待够了,他不动手,那便由我来动手吧,再晚,夜苍穹就要来了。”
“又是夜苍穹!”南宫忽然沉下脸,白玉杯砰地一声放在桌上。
“你要为他做到什么程度才甘心?不想让他为你面对昔日故友,你情愿自己挡在前面,要与整个归梧栖为敌,如今知道归梧栖就是穹楼,是他所创建,你又怕一手毁了他当初的心血,烈焱族那人求你,你也不曾动容……”
“南落,你事事为了他,我还是那句话,他值得吗?”南宫扶着桌沿,倾身望来,李南落对上他那双眼睛,还有他眼底的沉痛。
“你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归梧栖,如果其中有夜苍穹的手笔,你就不想它完全被抹去,所以至今还未动手,是不是?否则,你岂容他们把你关起来,只为了等那凤储露面?”南宫一直将他看得分明,他毕竟曾经是他的大哥。
他们兄弟二人一同长大,他自然懂他,李南落沉默了片刻,“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既然他是我选的人,无论为他做什么,都是我选的路,也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可我为你不值!”南宫一直明里暗里露出过对他的别样之意,可从未像如今这般,忽然一把捏住了他的手。
“我就不行吗——”他的手握住了他的,额头就抵在握在一起的手上,他近乎哀求似地,喃喃低问。
“我……就不行吗?”
李南落一时间没有挣脱,皱了皱眉,“可你已经是我的兄长了,只做兄长,不行吗?”
“做过你的兄长,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南宫苦笑,“这不公平。”
“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李南落要收回手,南宫却紧紧抓住不放,“你总是表面很强硬,对敌人自然能下狠手,可其实对你在乎的人,你心软得很。”
他忽然这么说,叫李南落挑眉,南宫却在下一刻将唇贴到了他的手上,亲吻了下去,“我这么做,你能将我如何?”
李南落自然不能就这么要他的性命,抬眼之间,却见南宫眼中好像开出一朵桃花来,那不是真的一朵桃花,而是一团桃花般的影子。
浓郁得醉人的桃花香气,瞬间弥散开来,将两个人包围。
第229章 陆吾的律令
归梧栖、穹楼, 无论此处叫什名字,都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事。
此地真正的主人,即将归来。
这是一场大的变故, 许多妖物期盼了, 或是听说了许多许多年的掌令大人,竟真的回来了, 凤储大人所言不虚!
妖物随性, 在人间肆意妄为, 除了因为本身缺乏管束,也是因为漫长的岁月别无其他有意义的事来消遣。
对,正是消遣, 人类数十载至多百年的寿数,在妖物而言不过是个转瞬, 他们不过是在人世之间戏耍一番, 做个消遣。
就好比,人类忙完了自家的一摊子事, 去隔壁家里逗逗猫,逗逗狗,你说这人会担心,今儿逗完了猫狗, 狗会不会开心, 猫会不会生气吗?
妖物对人类, 就是这么个看法, 没有多少妖物会意识到对人类而言,他们所做的事, 是应当还是不应当,是否会给人间造成过大的影响。
约束管理这些妖物, 便成了掌令要做的事。
人类畏惧嫌恶妖物,妖物也并看不上人类,互不相干才是最好,陆吾分明知道,却还是选择重做一回妖,不做那神仙,还到了人世之间。
搅入凡尘,遇到了李南落。
立在半空的猛兽拉长了身子,九条长尾遮住了天日,整个归梧栖犹如被这庞然大物所遮蔽。
夜苍穹,也就是曾经的陆吾,横在半空,不言不动,可风云雷电,依然从他身边汹涌而过。
地上妖物叩拜,虔诚不已,除了恐惧就是敬畏,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自知道这位是掌令起,就对这才在归梧栖露面的大妖,如此轻易俯首称臣。
“凤储——”好似雷霆响起,夜苍穹化作原身,巨兽横空。
只见那兽身之上犹如披了铠,原本银白的毛发之上出现了一条条玄色光纹,兽首之上却是一张人面,无喜无悲,俯视苍生。
银发渐渐转做了玄黑,头上也有甲胄,玄黑长发便在甲胄之下如同黑焰飘扬,在脑后无风自动,晕着一轮金晕。
“凤储!”
他再次喊了他的名讳,多少年来,已经无人敢直接喊他名讳了。
华室之中,帘幔之后的凤储身影一颤,硬生生止住了步子,那层始终遮蔽的帘幔许是被拽住了,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帘后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露面。
只有一阵声音,传到半空,“你终于回来了,没有叫我白等一场。”语声幽幽,仿若叹息,又带着明显的欢欣。
夜苍穹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的殿宇里,他知道凤储就在一道帘幔之后,却不知他为何不露面。
凤储似有苦衷,他不出现,却隔空与他说话,“陆吾,叫我等的好苦,你可知我为了……”
“他人呢?”直接打断了他,重回的陆吾似乎并没有什么耐性。
凤储一句话都没有说完,闻言愣在那里,帘幔之后的身影也僵住了,分明已经是陆吾了啊,为何……
“他?你在说谁?”凤储咬牙问。
夜苍穹的声音平平,压住的语调里却有种即将爆发的威慑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李南落,他叫李南落,他是被烛龙那蠢物带走,他在此地,你若不将他交出来,我便自去找他。”
那双望过来的兽瞳灿金,不可逼视,分明是夺目之色,却叫人胆寒,好似有岩浆在这底下,顷刻之间就要叫此地覆灭。
这眼神,和凤储记忆中的陆吾全然不同,他分明是律令本身,他最是讲究原则,最是无情,任何人类和妖物都不能令他动一下眉头……
帘幔不断晃荡,就差被帘后的人拽下来,“你不是陆吾!”
“我若不是,我又是什么?”夜苍穹嗤笑一声,身形翻腾,带起一片飞卷的飓风。
风云消逝再无痕迹,夜苍穹身形一动已经朝着天牢的方向飞驰而去,地上叩拜的大小妖物抬起头来,只看到天上残留的雷电和破碎的流云。
归梧栖还是归梧栖,可撕去了表面平静的归梧栖,更像夜苍穹也就是陆吾,记忆中的穹楼。
穹楼就是管束妖物的地方,要那些粉饰太平的东西何用?妖物就是妖物本身,不是天上仙人,装模作样,要将此地装得如同仙境,何用?
夜苍穹记忆中的凤储,不该是这样肤浅的妖物,可如今他并无时间好好与凤储再谈旧识,心中有一个更叫人心焦的存在。
李南落。
被烛龙擒来此地的人类,他的心里,明明白白的空处一块地方来,少了一些什么,而那少去的部分,就在李南落的身上。
心里担忧,便有无尽牵挂,不在眼前,便心生恐惧,那小崽就算被他教得再好,在这里,这里毕竟是归梧栖,他如何能讨得便宜?
他被烛龙擒来,有没有受苦,是否受罪,光是想上一想,夜苍穹都能冒出无尽的怒火来。
这笔账被算在了烛龙的头上,正在思忖之间,不远处烛龙拦住了他的去路,“陆吾!哪里去?”
“关你屁事。”野兽狂奔到了天牢之前,他还记得这座囚牢,眼见无数囚室,心中窝火,又是急切。
“小崽!”他跃到山头,虎啸和人声和着,好像打雷那样落在山头,“南落——”
“听凤储说你不对劲,我还不信,原来你真的不对劲。”朱厌从山后出来,见了旧友,又是能够与之为敌的对手,兴奋的直接扑了上来。
夜苍穹却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厉害,他竟不闪不避,九条长尾一扬,身形飞扑,指爪如刀,在朱厌身上撕开无数血痕,而他此时招式还未递到夜苍穹眼前。
烛龙冷哼,“他早已不在天牢了,陆吾,这不像你,你什么时候这么冲动过,你的律令呢,你的法则呢?就为了区区一个人类,你这是在做什么!”
“莫要多说了,先打一场你们再去说!”朱厌不看身上的血,只想好好打上一场,“那人类不过是被带去桃花阁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
桃花阁?!
夜苍穹脑海中自然的浮现出自己曾经的记忆,桃花阁……
烛龙想要阻止朱厌多嘴,却没能来得及,当下狠狠呸了一口,早知道就不该叫这死猿猴知道这事。
“蠢货!你要坏了凤储的大计!”烛龙身子一动,成了一条长蛇,天色顿时一片火红。
“桃花阁里满是桃花瘴,那株桃花妖千百年来不曾驯服,你们将他带去哪里作甚!”充满威压的话语声,随着夜苍穹兽爪扑飞而来。
他不信。
好像红色的天空都要被巨爪撕裂那般,天上一片雷云滚动,烛龙不敢多话,喷出一口龙息,天空之上又是冰火交加。
朱厌眼看烛龙已经出手,要抢了他的对手,气得哇哇大叫起来,夜苍穹却根本不想与他们浪费时间。
烛龙的龙息在他一甩尾之下被拍散,夜苍穹如今恢复了往昔的力量,记起了过往,也记得了自己当初的心情,为何会不做这陆吾,却更惦记着李南落,胸中本就充满了愤怒和焦急,面对烛龙和朱厌两个难缠的东西,再不留手。
只听一声长啸,天上忽呈异象,春日雨雷、夏日炙火、秋日寒风、冬日冰雪,同时出现,四季同时聚齐,陡然间天地都似变色,天地之力融汇成转瞬四季,烛龙在这不断流逝的四季交替之中,四肢都开始僵硬。
过快的变化让烛龙无法适应,他本是蛇妖,最惧冷热骤变,朱厌不仅不急,只当没瞧见,还哈哈大笑起来,“陆吾,你当年要管我,如今正是时候打一场,赢了我就还是听你的。”
夜苍穹根本不加理睬,一爪踩去,朱厌还待出招,可这一次与他做对手的是陆吾的本体,不是当年的夜苍穹了,哪里能有他还手之力,只听一声——
“违令者,囚百年。”
朱厌和烛龙不知怎的,一点都不能再动弹,天地之间所有的力量将他们固定在半空,就像被什么压住了,就在此时,夜苍穹仿佛厌了用喊的找人,眼神一抬,巨大的兽爪临空,眼看着就像是要将这整个天牢拍碎。
“陆吾!你不要胡来!这可是你建的天牢,此地专押不听管束的妖,你忘了吗?你最是讲究规矩的人,可不要……”烛龙的话没有说完。
层叠不知几仗高,高耸直入云霄的天牢,整座山被一爪之力拍的摇摇欲坠,在半空落下无数碎石。
夜苍穹还留了手,生怕李南落万一也在其中,一双眼睛金芒灼灼,他一一望去,在关过李南落的那一间停留下来。
他看出他来过,里面却已无人,隔壁焱族长此时抓住了铁栅栏,满头乱发状若疯癫,嘶喊道:“他被叫南宫的人带走了!我告诉你他在哪里,夜苍穹——你替我毁了归梧栖!”
夜苍穹听到南宫二字,想到那桃花瘴,忽然明白凤储要做什么,玄黑长发暴涨,四散开去,怒从心起,那凤储……竟敢!!
整座天牢,在夜苍穹的怒火之下逐渐崩塌,锁住整座山的铁链断成无数截,从天上一直坠下,将地上的一片荒芜砸出一个个坑洞,铁栅栏化作铁屑,被归梧栖以各种原因囚禁此地的人类和妖物,纷纷逃窜。
整座山都塌了,庞然巨兽的身影却一个闪动,消失在半空之中,烛龙和朱厌被砸下的山头压在了身上,他们依然不能动弹,却都瞠目结舌,望着那半空消失的身影,不敢相信……
陆吾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那个陆吾?最讲规矩的陆吾?他不是掌令吗,他就是律令本身……”朱厌说不下去了,这和眼前的陆吾完全对不上。
“看那模样分明就是陆吾,可他竟为了一个人类……凤储等了他千年,他也没有多看他一眼,这人类和他在一起才不过区区数载,他竟能亲手毁了自己当年建的天牢,他是不是疯了?”烛龙连叫带骂,暗自又为凤储已经做了的事而感到恐惧。
“何止天牢,我看要是那李南落真有个什么,他能把这里都给毁了,既然是他建的,他为何就不能一手毁去?”朱厌被倒下的山石压在了地上,山石逐渐堆积。
成了碎石的天牢压了下来,在一片烟尘之中,烛龙也被囚禁于碎石之间,他身上一点妖力都使不出来,听了朱厌的话,那点恐惧放大成了惶恐和颤栗。
要是李南落真有个什么事……
桃花阁中,桃花香气弥漫,淡淡的桃花香起初叫人心醉,然后渐渐的,浓郁的甚至叫人作呕。
李南落眼看着南宫眼底那一团桃花影逐渐放大,从他喉间、口鼻、耳中,甚至伸出了桃花枝来。
细如藤蔓的桃花枝,开着一朵朵粉白桃花,桃花细小,还是花苞,花瓣嫩如水红,南宫的眼睛里已经全被桃花影子占满。
“你若忘记了夜苍穹,是不是……眼里便会有我?”他微笑地看着他,带着些怜惜。
第230章 桃花瘴
李南落倏然后退, 抬起手来,又有瞬间的犹豫,就在这一瞬之间, 南宫身上冒出的桃花枝子, 已经越来越多。
南宫见他退去,没有上前, 只那么站着, 他渐渐收起了笑, 深深凝视,见李南落冷然之色,他忽而叹息说道:“开玩笑罢了, 不用担心,等这桃花妖吸饱了人血, 花开花败, 便好了。”
“什么好了?”李南落眼看着那桃花枝子仿佛蜘蛛的螯足那样一根根,一道道的生长开来, 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若是旁人他自可下手,可面前却是南宫。
“能有一天,叫你这么犹豫, 不知是不是该对我出手, 如此, 我已知足了。”南宫安然坐了下去, 好像没有那么多花枝从他身上冒出来,他甚至端起了茶。
可是他的脸上已经被桃花枝子洞穿, 那一根根冒出来的花枝,终于将他整个让人裹了起来, 长出的枝蔓向李南落延伸过来。
李南落眼看着那上头的桃花先是嫩红花苞,慢慢变作了娇艳欲滴的艳红,抬手之间掌风如刃,劈断了那一片花枝,便渗出艳红似血的枝叶来。
他看着南宫,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他方才开口,南宫就摇摇头,“不用多言,这株桃花妖已经与我融合,我大小也算是成了妖师呢。”
他竟然还开这样的玩笑,李南落一脚踢翻了桌子,和上面的桃花香茶,“你究竟在做什么!”
“凤储问我是否想要试试,让你心系于我,我知他有别的用意,却也答应了。”南宫转过脸来,脸上的桃花花苞,慢慢开出了桃花来。
“这株桃花妖,据说千百年来不曾驯服,便被禁锢在这桃花阁里,不知是否我的执念与其相和,很简单的,桃花妖便融进我体内,长在了我的心上。”
那朵开在脸上的桃花,就在眼眶之下,南宫的那只眼睛隔着桃花,好像也染上了那片妖冶的艳色粉白。
一片片花瓣,娇嫩得好似碰一下就要滴下花汁来,摇曳生姿,浓艳欲滴,桃花香气熏人欲醉,李南落看着这样的南宫面色发沉。
“你也疯了吗?你成了这样的妖师又有何用,我不会对你另眼相看,要想用桃花妖叫我迷惑,你觉得还有几成的可能?”至少他目前丝毫未曾受到影响,李南落面沉如水。
“就算你曾是我兄长,你若成了为祸的花妖,你可知道,我一样不会放过你?”他不知道,为何南宫会对他有如此的执念。
花枝上的花朵,逐次盛开,南宫摇了摇头,又用那种怜惜似的目光看着他,“那时候你还小,名义是兄弟,可我有时候真拿你当了弟弟,等后来你长大了,我倒是还想将你当成兄弟,可这心里……”
“又不愿意了。”他摸着自己长满了花枝的胸口,摸到一片桃花。
他低头注视,淡淡微笑,“我一心牵挂于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牵挂,只是一味的放不下,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为兄,未能护着你,为官,我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甚至连官都算不上。”
“我是孤儿,无牵无挂,唯有华胥国和你令我放心不下,华胥国有陛下了,而你……凤储这一株桃花妖,可造桃花瘴气,迷惑人心,不止是迷惑,桃花瘴能损伤认知,一旦被其侵蚀,心里便只会剩下眼前所见之人,再也不会记得其他。”
南宫越说,李南落越是心惊,这些话竟好似遗言,猛地抬眼,皱眉问道:“我并未被桃花瘴所迷,你究竟做了什么?南宫?”
“我让桃花瘴,弥散在我身体里,如此你就不会有事了。”南宫说的缓慢,面带微笑,然后好似觉得疑惑似的偏了头,“他怎么会以为,我会舍得害你?若你心里只有我,再无其他,你也就不是李南落了。”
“你不要做傻事!”李南落到了这时候再不犹豫,沉声召唤,“小鬼!吃了那株桃花妖——”
“没有用的。”两个声音同时开口,一个是面鬼那状似幼童的语声,还有一个却是南宫。
“没有用的,桃花妖已经与我并在一起,融入了我的血肉,花朵汁液俱是我的血肉。”南宫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李南落的身上,他就像要将他好好的,深刻的印在自己的眼底那样,一瞬不瞬的看着。
“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吧,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自寻死路,主要还是为了让你出去。”南宫终于站起来,此时他就像一株桃花树,花枝摇动之间,艳红夹杂着粉白的朵朵桃花落下开到极盛,开始落下一片片的花瓣来。
粉桃色的花瓣,美到极致,可一旦长在人的身上,便成了难言的诡异,南宫一步步走来,脸上已经开满了桃花,桃花瘴气真在慢慢侵蚀他,他的话越说越慢,“两国交战……十数万将士的性命……华胥国将士的性命危在旦夕。”
李南落猝不及防,眸色一凛,“何意?!”
“陛下让我在华胥与归梧栖之间往返,我对此地十分熟悉……却依然不曾见过凤储的样子,他要服药才可勉强维持行动……他要挑起战争,定有图谋……应是关系他自身……关系到他是否可以恢复……”
李南落想要救他,又不知从何下手,偏偏南宫的这些话,如此重要,他也不能不听,不禁咬牙喝道,“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偏要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命就如此不值钱?”
南宫发笑,“如此我才可取信于他,若非如此,我们岂能到了桃花阁……桃花阁里,这个花妖知道出去的阵法如何启动……只是被禁锢在此,才动弹不得……我与他融合便知道了出去的法子……”
归梧栖的出入,都要有阵法启动,或是得到凤储的允许,否则轻易不可进入,南宫自己跟了来,一路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是否就在等这一刻?
李南落沉沉注视,竟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南宫,南宫却无需他再多说什么,多说无益,已经被桃花盖满的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还是平淡的,却带着笑意,“这一回我总算比夜苍穹先了一步。”
等那个大妖来了,见李南落已经不在此地,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只是想了想,南宫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长出桃花树的身形,连发笑都只能发出古怪的沙沙声,笑声之中桃花盛开,枝头摇晃,落英缤纷,花香里带了一股血腥气,所有粉白花瓣都成了似血的殷红。
李南落眼看着南宫伸出那已经成了树枝子一样的手,十个手指就是十个树杈,一个阵法在他手中亮起。
“出去之后还是要小心……外面战事必有缘故……可惜我没有弄明白……”南宫整个人已经陷入在桃花的花枝和花瓣里,看不出人形。
李南落眼看周身被耀眼的光芒包围,阵法启动他就会出去,他知道不能再等夜苍穹了,要是如南宫所言,凤储要的就是挑起战乱,那他要做的就是及时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李南落在阵中眼前一片光亮,他发现南宫并未随他一起出来,南宫身上桃花妖一直没开口,此时两者即将完全融合,李南落在消失在阵中之前,却听一个带着怨气的沙哑声音有些疑惑的发问。
“你不让他为你倾心,竟能狠心舍了自己?”千百年来,桃花妖看尽了世间情爱,对此觉得诧异。
“怎么叫狠心呢……我本来眼里就只有他一人……被桃花瘴所迷……也只还是他一人……迷不迷,又有何区别?”南宫含笑。
舍了自己?他本来就没有自己啊。
当初他是李况,后来他是南宫,他被安排着成为他的兄长,又被安排着成了陛下的眼线……
这一次,就叫他做一回自己吧。
南宫与桃花妖终于融合,桃花瘴终于让他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在他失去神智之前,眼前只有那逐渐消失的身影。
如此,他哪怕成了失去理智的花妖,也不会忘了他了。
李南落出了阵,眼前仿佛还有满目桃花,鼻间缭绕的香气不散,他想回去将南宫一起带出来,也已经来不及了,眼前战事更为紧急,他阖了阖眼,压住心底的震动,终于还是转过身去。
眼前所见却是满地尸骸,章尾山的战场绵延开去,尸首堆积。
华胥国与雷泽国终究还是对上了,加上夏栖国,数十万大军,在孙望义、章兆康、赵崇云、赵杞安的指挥之下,生死相搏。
赵杞安坐在高台处,皇辇之下吸血藤扎根在地上,他看着战场上生死相拼,一个个夏栖国将士死去,目光闪动,一双眼睛亮的仿佛生光。
而赵崇云万万没有想到,他想要与之交好的雷泽国,背后竟是那个当初被他陷害送出去做质子的大皇子,发现之时,他一张面孔一时怒红,又一时铁青,终于吐出一口血来。
当年辛辛苦苦设了计,将赵杞安送了出去,他巴望着他死在雷泽才好,质子的身份,到了雷泽哪里会有好果子吃,他身在夏栖国,有时候也有意叫兵部做些试探雷泽的动作,惹怒了雷泽,吃苦的便是质子。
这些年来,他听过好些回,质子殿下在雷泽过得是如何凄惨的日子,每一回听见,表面上还叹息,心里却舒坦万分,赵杞安过的越是凄惨,他才越是安心。
哪怕有一天他就算回来,夏栖国也不会要一个被雷泽朝廷上下当做奴才玩物,当做畜生猫狗的皇子来接任大统。
赵杞安,本该死了的。
雷泽皇帝积威已久,可到底年迈,野心还足,身体却每况愈下,这才急着想要开疆扩土,几个皇子都被他压着,蠢蠢欲动,又不敢动。
亲儿子环伺在侧,盯着那个位子,不如狗儿子来的贴心,听闻皇宫大内养了好些个大型的犬只,雷泽皇帝比起人来,还更相信狗。
狗比人的地位高,便什么都抢在人前面,连别国送来的皇族质子,嫡皇子,都能送去给狗做玩物。
赵杞安应当在那一次被雷泽皇帝赐给狗儿子之后,便死了的,可为何又没有死?那会儿听说赵杞安已经是个废人,赵崇云心里还笑了一场,只有在听说他被带到战场之时,才有些紧张起来。
可再怎么都没想到,雷泽皇位竟被这赵杞安得了,他竟杀了雷泽的老皇帝,杀了那几个皇子,杀了所有的狗,然后把整个皇宫的人都给杀了。
他竟然得了一株吸血藤,成了个半人半妖的东西,还拿住了军权!
是归梧栖!定然是归梧栖!赵崇云愤怒至极,枉他不惜牺牲自己投靠了烛龙,到头来还是差上赵杞安一截。
两人在战场上见了,赵杞安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拿刀在他脸上身上剐。
第231章 凤凰卵
“赵杞安这个怪物判了夏栖国, 竟让雷泽的刀对着我们这些国人!众将听令!拿下叛国贼首级者,封侯!”
战场之上,赵崇云一脸悲愤, 含恨高喊, 夏栖国将士们冲杀上去,只是残兵, 却也有那些多杀一人多赚一人的心, 何况是高官厚禄。
到了绝路之上, 不是死,就是泼天富贵,别无选择, 财帛动人心,更有华胥国将士也被卷入这个战事之中, 那么多人, 难道还抵不过雷泽这些兵?
混战开启,就难控制, 寻常开战,大将还能运筹帷幄,还能调兵遣将,可到了这章尾山, 本来就不是寻常地势, 战局混乱, 章兆康和孙望义发挥的作用有限, 眼看着战事朝着三方混战的方向倾倒过去。
他们下令撤兵,但此时, 已经不是想撤就能撤的了。
兵戎相见,喊杀震天, 鲜血横流。
战局已无可挽回。
当李南落横空出现,脚下便只有成堆的尸首,几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章兆康的亲卫章贺,他满头满面的血,眼神里一片茫然,抬手捂住脖子上喷射而出的血,整个人半边都是红的,慢慢倒了下去。
赵崇云跪在地上,被树藤缠绕,吸血藤吸饱了血色,将他裹得如同蚕茧,只露出一张充满绝望的脸。
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都不甘心,他不甘心看到赵杞安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不甘心就此死去。
可他还是死了,被吸血藤一根一根洞穿了身体,被慢慢吸干了鲜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亡逐渐临近,看着面前的赵杞安对他露出淡淡的笑。
赵崇云一死,赵杞安再也不去关注战事,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已经失控的战局,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
脚下尸横遍地,李南落站在半空,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到那个给他端过热姜水的兵卒,看到章兆康,看到孙望义……
他们倒在尸堆里,不知是否还有气息。
整座山头被人血染作黑红,还有不知哪一国的残兵在砍杀,零零星星,李南落一双竖瞳霎时细若针尖。
说好要带他们回去的,他没有做到。
“凤——储——”
怒吼声在半空响起,天雷滚动,李南落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半空中仿佛有无数冤魂升腾而起,天地之间也似染上了一片晦暗。
淡淡笑声给了他回应,“李南落,你一直想知道,我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如今便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凤储的声音充满了愉悦和得偿所愿的轻松,半空中一个接一个,出现几道光亮的线,又连成了一个繁复的符,无数个符又汇聚到一起,一个将天空占满的阵法,将整个战场和李南落,一起笼罩其中。
“我要的不是旁的,就是你啊。”凤储似在叹息,叹息之中含着无限的怨怼之意,“你本来不过是一个容器罢了。”还以为自己能得了陆吾的青睐?
一个容器?李南落脑海中转过千头万绪,“我的生父究竟是谁?”
回答他的还是一阵笑声,阵法越转越快,光亮闪动,无数鲜血冤魂汇聚,李南落只觉胸口忽然一阵灼烫。
火焰之卵在他还未召唤之时凭空出现,那阵灼烫像极了前阵子他感受过的,和着心跳,一阵阵跳动。
那团火高高飞升,不住膨胀,犹如一颗心脏不断收缩,李南落捂住心口,忽然明悟,面色一变——
“你终于明白了吗?你没有生父,当年我强逼自己涅槃,失败之后妖魂破碎,妖力四散,勉强将所有四散的妖力聚拢到一起,成了那一枚火焰之卵,存在了将火焰奉为神明的烈焱族里,只是我的肉身破碎,便需要重新养一个躯壳来容纳我的妖魂和力量。”
而李南落就是那个容器。
所谓的圣子,不过是能承受妖力的容器罢了,只是有的造得失败了,有的虽然成功,却没能被凤储瞧上。
“我尝试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遇到了朱书容那样的,虽然是人,魂魄之中却纯净至极,没有一丝杂质,唯有如此的人类女子,方能诞下像你这样的……”凤储的语声里,有一丝欣慰和满意。
“能容纳妖物魂魄而不会令□□受损,能承受得住妖魂的融合,后来甚至还得了陆吾的血肉,这实在叫我惊喜,看来天意如此,到了我真正涅槃之时了。”
夜苍穹那时候竟能将自己的血肉给了李南落,凤储不得不认为,这是天意,“你受住了陆吾的妖力,变得更加强悍,还令陆吾与你之间有了牵绊……
他那样的妖神,本来可是不对旁人假以辞色的,如此一来,等我占了你的躯壳,陆吾和我,也可以回归原来,我们又能一起了。”
凤储感慨万千,等到今天实在不容易,他高兴至极,“李南落,你真的是一个绝佳的容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谢谢你。”
在凤储吐露真意的同时,李南落面无表情,四散飞扬的黑发里,一根根白丝发出妖异的光。
他试图闯出这个阵法,可在这个阵中全是汇聚而起的冤魂,人类的血气给了整个阵法一种诡异的力量,他竟完全无法令它中断。
“你既是凤凰,凤凰为祥瑞,你就是这样的祥瑞?夜苍穹就是夜苍穹,就算他成了陆吾,难道他还会眼看着你拿人命来填这个阵!凤储——你这么做有违天和,不怕天谴吗!”
李南落的脸上被火焰之卵映照出一片红光,心口跳动越来越急,眼看着那枚火焰之卵里面,就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在我们这里,陆吾便是天,待我涅槃重生,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你说,他还能舍得动我吗?”
南宫至死都没能弄清,归梧栖为何要挑起战乱,原来竟是为了用人命献祭。
十数万将士的性命,人血相祭,只为了涅槃,火焰之卵就是凤储的妖力,那竟然是一个凤凰卵?!
此时此刻,李南落在心里咒骂起夜苍穹来,凤凰也好,火焰之卵也好,归梧栖也好,穹楼也好,哪一个不是与他相关!
这个天杀的东西!这个混账!此时他又在哪里?!李南落怒从心起,眼看着火焰之卵越烧越红,越来越烫,那股力量终于破壳而出——
冲天的焱浪仿佛要将天烧破,一道火红的影子朝着李南落直冲而来,与此同时,另一道暗影从阵中无声无息地现身,悄然之间攀到了李南落的身上。
那是一个被烧得不成型的鸟,只有两只翅膀还带着些形态,浑身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只依稀能瞧出几分凤凰的影子。
凤储!
李南落顾不得震惊,破壳而出的冲天大火,直接将他吞噬,整个人霎时成了火人,他在火中没有立即被焚烧,只觉得每一丝火焰都在朝着他经络血脉之中侵蚀进来。
血管发烫,经脉灼烧,就如那一次吞吃了妖尾,整个人如同被拆成了碎末,每一粒碎末都被烈火锤炼。
李南落嘶吼着,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伴随着凤储低声轻笑,天上的阵法忽明忽暗,章尾山上,因为这场渲天大火,战事终于停歇,剩余的人类将士,都抬头望天,如脱了力一般倒在地上。
“凤储!你究竟做了什么?!”半空亮光一闪,浑身玄黑,黑发飞扬,身披青黑战铠的男人陡然出现,好像天空被撕裂。
“我所认识的凤储不该如此心狠手辣,用人命来献祭重新涅槃,你疯了!”他一张口,先说的却是凤储,听着是谴责,实则却是忧心。
李南落在火焰之中咬牙看过去,看到他似乎熟悉,又好像有些陌生的夜苍穹,或者,此刻该叫他陆吾?
那个男人比夜苍穹的身形更为魁梧,如同天神那样站在半空,还是满身妖气,又充满了一种凛然的威仪,仿佛天地俱在他的指掌之间,一双灿金的眼,昭显天威。
李南落的心渐渐沉下,还是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但他寻不到他所熟悉的夜苍穹,这不是夜苍穹,这是陆吾,又有一种愤怒逐渐升起,“你们——只因为你们是妖神,就可以为所欲为,罔顾人命?人类不是你们的玩物!!”
心越往下沉,愤怒越盛,夜苍穹既已不在,他还坚持什么!
不再抗拒火焰之力,他狂笑起来,放任自己被那团大火侵蚀,那抹暗色的影子也悄然落到了他的身上,一瞬之间,他眼前便闪现过无数关于凤储的过去。
和陆吾并肩创立穹楼,管束妖物,被人类敬仰万分,奉若神明的凤储,身披红色的斗篷,周身被火焰环绕,白发如雪,面容肃穆。
小妖看他的眼神,满是倾慕,大妖也对他十分敬重。
凤储赏罚分明,被人间视为祥瑞之兆,他谨慎公正,德行兼备,他与人类交好,有他在,便天下太平。
他是陆吾的左右手,是陆吾背后坚定不移的存在,自混沌之初,陆吾对战那些已入神级的妖物,他便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他在陆吾背后,替他挡住了所有的凶险,他是陆吾不可或缺的战将,他是陆吾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同袍。
他是穹楼的另一半,他是——陆吾的凤储。
李南落从未自卑,也从未看轻自己,可直到此时,他方才觉得,他没有资格与凤储去争,哪怕凤储因为涅槃失败而疯狂。
他也不必争,因为他心上之人是夜苍穹,他的阿夜,如今也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高高在上,几近神明的陆吾。
只可惜十数万条人命,“陆吾……我将躯壳给了凤储,你可还能为人类主持公道?”他不放心,抬起头来,一双视线已经模糊的眼睛,勉强注视前方。
陆吾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还没回答,李南落已经承受不住,以手撑地。
凤储千万年来的妖力,汇聚成实质,不是当年一截兽尾可比的。
李南落感觉自己的魂魄与身体已经分离,他甚至能看到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影子,那是凤储,他和凤储在同一个躯壳之中,翻腾不止,双方都受到烈焱的侵蚀。
那种侵蚀同时也是加持,只要得到了火焰之卵的力量,占据了这具身体,谁便会成为这具身体最后的主人,同时拥有无上的妖力。
凤储终于占了满意的人身,他也被烈焰煎熬着,凤凰涅槃,脱胎换骨,妖身尚且未能成功,如今这半人半妖的躯壳,如何能抵挡得住?
要吃更多的苦,方才有望,但他并不胆怯,反而满怀期待。
烈焰熊熊燃烧,一双焰翅逐渐张开,抖落片片焰羽,凤储在躯壳里发出嘶鸣,鸟鸣声仿佛在召唤陆吾。
焰翅不住伸展,李南落的长发逐渐变白,一头银白长发染了火色,他眼看着凤储向陆吾伸出手。
那是陆吾,并非他的阿夜,李南落心中并无一点嫉意,只有一片茫然若失,陆吾归来,想起了他的凤储,而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夜苍穹。
只要此时他离开,凤储便可得偿所愿。
陆吾皱眉看了一眼,便知道此时最是关键,他似乎连思索都不需要,高大的身形一晃,虚弹一指。
凤储喜悦至极,朝着陆吾伸出手,只剩下骨架的翅膀,妖魂破碎,叫人怜惜。
陆吾一把接住灼灼燃烧的躯壳,将人扶到怀中帮他将妖力稳固,同时一个魂魄已经被弹了出去。
凤储不敢置信地从躯壳里脱离出来,被那一指弹到了半空,被烈焰灼烧的破碎妖魂发出一阵悠长的哀鸣,本就残破不全的魂魄被阵法搅碎。
陆吾接住了李南落的身躯,看他陷入昏沉,不禁一边摇头,缠绕着手中飘扬的银发和火焰,低头亲吻,叹息道:“你这个傻崽。”
第232章 天神
李南落在失去意识之前, 见到了凤储的妖魂被驱逐出去。
他前一瞬还满怀希望,伸手等着被陆吾接住,只是一瞬之间, 希望就成了绝望。
凤储显然没有想到, 千万年的同袍之谊,千年守候, 依然没有换来陆吾哪怕一丝的怜惜。
他在他和李南落之间, 居然选择了李南落, 一个不过相识数载的人类半妖。
李南落自己也诧异,陆吾为何会这么做,难道这个妖神竟然真的半点不讲情面, 是因为凤储做了违反律令之事,他才如此对他?
天道无情。
他知道凤储的魂魄被阵法搅碎, 在陷入无边黑暗之前, 李南落也感知到陆吾扶住了他,但他并未觉得喜悦和荣幸。
陆吾如此绝情, 又会如何待他?他已经打算随夜苍穹而去,留在这具躯壳里,又有什么意义?
魂魄继续被烈焱焚烧,凤凰的妖力在大妖之中也是排在数一数二的前列, 绝不是他半人半妖的身体所可以承受。
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经历着烈火的锤炼, 烈焱的折磨, 因为过于痛楚而将自己的感官分裂了出去, 李南落身上所有的感知都归于无。
他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时间也对他失去了意义。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缕意识, 一抹游魂。
他甚至找不到努力度过这一切,让自己醒来的理由, 他终究还是没阻止凤储,终究还是死了那么多人,华胥国经此一战,必要休养生息。
其他几国如何,也不在他考虑之列,百姓不经历战乱,便已知足,皇位是谁的,没有人在意。
而他并没有需要牵挂的人,沈家自有沈寒三做主,沈绮珺也是个聪慧的女子,不会亏待自己,蛟鳞与赵明珠好好的,时不时会给他写信,赵家的官位,魏吴央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与赵家为难,定会保他们一家太平。
至于太医局,少了归梧栖,太医局早已在他手里逐渐收拢,不会在宫中为祸,其他的影子卫,影五在,不会做蠢事,至于殷迟……他活的本来已经不容易,如今少了南宫和他,再也不用夹在中间,定然也会好好的。
小九,有叶墨槿看着,不会乱来,就是那小鬼,少了他这个主子,怕是也会自由很多。
至于朱家,他欠娘亲朱书容的,却不欠朱家的,何况朱家那朱镇熙似也有几分妖力,朱家不至于没落。
思来想去,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李南落自己本身并不想成为凤储的继任者,那身妖力就算属于他,又有何用?起初他是为了活下去,才会跟着夜苍穹学习妖力的使用。
后来,夜苍穹突然不见,他是为了自己憋了一口气,拿住蛊雕,成为人上人。
可如今呢,他要这妖力做什么?代替凤储成为陆吾身后的人?
可他不是凤储,陆吾也不是夜苍穹。
李南落并未沮丧,也不是绝望,只是脱离了所有的感知之后,心头一片清明,清明得仿佛不受感情的影响,理智得连对自己都可以绝情。
他判定自己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
于是他没有醒来。
满头银白长发,被炎火包围,白发在火色之中丝丝飘扬,他闭着双目,面容沉静,沉静到有种不在此世的疏离。
李南落此时躺在一张如同红玉似的床上,红玉床就摆在相国府他原来的卧房里,镂花木床被挪开,红玉床周围环绕着火色,不住飞扬的火焰静静燃烧着,他躺在炎火之中,仿佛睡着了。
陆吾席地而坐,身形高大,就算是盘坐在地,床沿高度也只在他的手边,他摸了摸李南落的脸,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眉心皱着,又压住了心焦,只剩下关切。
小妖玹琴被他召到了相国府来伺候,当看到如今这样的夜苍穹的时候,玹琴那会儿在万鸾殿,跪下去之后就没站起来。
他怕得站不起来了,这眼前的夜大人好像又不是夜大人,可竟然能比夜大人还要可怕,他只是区区一个小妖,在这位大人眼里譬如尘埃,这位大人居然和他说话了?
“发什么呆?没见你主子还睡着,收拾东西,跟我走。”一开口,又是他熟悉的夜大人了。
玹琴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叫人一起收拾东西,侯爷大人被抱在这位夜大人怀里,周围还烧着一片诡异的红色炎火,可他一声都不敢问。
整个皇宫里,无人敢问。
那一日,只听天上雷云滚动,电闪不停,白日里竟有异象,好像天要塌下来了,又好像这一世到了尽头,所有人都恐惧于天威,缩在自己的房里,跪在地上祈求上天。
就连华胥国君魏吴央,也破天荒地去了祭祀,那时候战报还未送到华胥,无人知道结果,魏吴央不知道老天爷到底给华胥安排了怎样的命运,只能祈求上天。
也就是这一天,京城上空忽然响了一声惊雷,好似天被扯破,出现了一尊天神,百姓们眼看着天神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无不对着半空残留的火色和金芒虔诚跪倒。
这是老天爷派了天上的使臣吗?
凡是这一日在外头见了天使的,无不欣然自喜,没见到的自然是怅然若失,好像亏了半辈子的福气似的。
那一日皇宫大内,谁也没拦住这尊天神,直到他居高临下站在半空,朝着正在祭祀的魏吴央发话,说要将东野侯带去相国府,令相国府周遭不得有闲杂人等打扰。
魏吴央和一群大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凡是有点眼力的,都看得出这是尊大神,他们求神拜佛,求的还不就是这样的存在。
就算妖神,也是神,这气势这模样,光是站在那里,一眼望来,就算是叫人跪惯了的国君魏吴央,也只能拜倒下来。
像夜苍穹,神态模样却又有些不一样的这位大人,身披战铠,背有金轮,说完了便留下一道残影,消失在半空之中。
魏吴央和群臣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他们华胥国是不是有尊神佛降临了,他们华胥有救了!
雷泽算什么,雷泽国再厉害,难道还能让妖物在这位大人面前嚣张,那简直是找死吧,魏吴央也不祭祀了,眼前现成的,还跪求什么,当下便叫人将相国府周围保护起来,不得叫百姓和闲杂人等过去碍眼。
若非怕做的太过,他都想把百姓都挪去别处,那块地方就单单把这位爷供上就成,至于这一位手中抱着的,魏吴央虽然没看清,也知道必然是李南落。
眼见他不知生死,魏吴央才略微压下了一些心中的喜意,要是李南落有个什么,这一位定然不会这么平静,想来应该是无事吧。
其实陆吾并不平静,他本以就是想让宅子周遭都不要有人留下,就连相国府内,也只要玹琴一个小妖照看。
“要是兴师动众,你醒了又要骂我胡来,可若不那么做,你的妖力一旦外泄,外头的人都活不了。”对着床上的人说话,盘坐在床头的男人就好像李南落还醒着那样,轻声细语。
“所以你最好快些醒过来,否则殃及百姓,你可要自己后悔。”语带威胁,好像如此就能让床上沉睡的人醒来那样。
红玉床是他从穹楼弄来的,想起来这床水火不侵,还有凝聚妖力的功效,最是适合如今的李南落,夜苍穹便只是手中轻点,红玉床就出现在相国府中。
府邸有些破败,怕李南落醒来会出触景伤情,便施了些法子,将什么奇珍异草都弄到府中,分明深冬,却像仙境。
挨着李南落所居之处的园子里种上了梵花,向阳而生,四季开花,花分四色,每一季都不同。
又在园子里安了池塘,金红色的锦鲤,在半是池水半是火焰的池子里游荡,长尾灿金,摇曳之间带起一片星星点点的金芒。
额头到尾处,由红到金,红的鳞片如宝石闪耀,金的鳞片好似金叶,在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
浸身的池子也有,水汽氤氲,无需人烧水,便常年蒸腾,在这池子里泡了,可以洗去凡世尘埃。
就连吃饭的碗筷,梳头的梳子,只要说得上的,用得到的,统统被换了一遍。
小妖玹琴从一开始的惶恐惊讶,到艳羡诧异,到目瞪口呆,到如今,已经麻木了,他可以眼睛也不眨地用不会熄火的好似炼仙丹似的炉子,煮上一碗如同细玉珍珠似的米饭,等着侯爷醒来,到侯爷不醒来,然后夜大人也不吃,就把这碗好像该给神仙吃的米饭给倒了。
倒在一个白玉鼎里,鼎内有火,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见了。
相国府外头看着还是相国府,但李南落所住的院落已经都不一样了,就好像在仙宫一样。
当魏无雍奉自己皇帝老爹的命,小心翼翼地前来查探,好不容易进了府,就被眼前所见给惊呆了。
呆了半天,险些回不了魂。
还是玹琴一脸我懂你的表情把他叫醒,和他说该往哪里去,他这才回过神来。
魏无雍一向洒脱的,有时候也没个正形,这一回却连他也小心起来,大气也不敢喘。
他见到了“夜苍穹”,却不敢将以前对夜苍穹的态度来对着面前的男人,这气势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蝼蚁。
这不是贬低,对方也不曾露出半点倨傲,而是他自己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便是个蝼蚁。
可再怎么怕,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夜大人?”他试探地先这么叫。
“嗯。”那双金色的眼睛终于看了他一眼,谢天谢地。
那就这么叫了!
第233章 噎鸣之时
魏无雍见他还认自己是夜苍穹, 就放心了些。
“不知他是如何了?何时能醒?我和父皇都很挂心。”他连战事都不敢问。
看样子这位爷也不是个传话的,横竖战报总会来,只需要等一等, 眼前还不如问这位爷关心的。
夜苍穹也即陆吾, 顿了一顿,“他身被炎火焚烧, 痛苦万分, 只要他能醒来, 便能拥有凤皇之力。”
凤凰?涅槃?魏无雍心头大震,“他是凤凰?!他爹是凤凰?”他自然知道朱书容当年去归梧栖,回来之后才诞下李南落的事。
“他本身就是凤皇的妖魂所化, 只是不完整,半人血统加上不全的妖魂, 才让他如今那么辛苦, 那些妖力吸收起来需要时间,时间到了, 他便会醒来。”夜苍穹不知是在对魏无雍解释,还是为了说给自己。
他那个眼神,他看着李南落的样子,就像连他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醒来, 还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魏无雍叫自己心里这个结论吓了一跳, 他甚至也不敢问李南落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只敢远远地看了一眼, 看到在李南落身边环绕的炎火,看到他睡在火焰之中, 面色如常,看到他的黑发成了银白……
他整个人, 也像夜苍穹一般,看着还是原来,却又和原来截然不同了,魏无雍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可他知道,只要李南落醒来,这个人世之间已经无人可以约束住他。
东野侯?开玩笑,谁还有资格给他封侯?
就连他和父皇也不敢给他任何封赏,谁见过凡人给仙神封赏的?
魏无雍了解了情况,不敢久待,同一时间还有大内近卫也起了点小骚乱,他们的统领跑去了战场,也不是陛下下令,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如今战事没有消息,他们叶大人也没有消息,皇城里又多了一处闲人免近的地方,叫他们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好像没头苍蝇,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便日日都派人到相国府门前附近来巡守,盼着能得点消息。
外头的事如何,全都与相国府无关。
夜苍穹守在床前,从未有一步离开,他不是那么需要吃喝,也不像人类需要日日睡眠,便这么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等着下一刻不知什么时候,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叫他一声“阿夜”。
“你这傻崽,为何不等我认你,你就那么笃定,我成了陆吾便会将你忘了?”他的手指在李南落的脸上摩挲,“我若是真的将你忘了,你怕是真的不会再认我了,我哪里敢。”
“就算忘了,我也会想起来的,就像我千万年来还是能找到你,无论你是谁,无论我是谁,你我终究还是能走到一起。”
就像李南落还醒着,他就盘坐在地,对着床上的人说话。
玹琴不敢打扰,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只会守在门外,他是个小妖,这么站着几日几夜也不算什么,只是偶尔听见夜大人一人自言自语,有时候会感慨,又有些心酸。
也不知道为何心酸,可他就是想看里头两位大人好好的,盼着侯爷大人能快些醒来。
他想看到侯爷大人成为凤皇,他是小妖,他知道,夜大人说的就是凤皇,人类都以为凤凰分雌雄,却不知道,凤凰便是凤皇。
侯爷大人,是要成皇的呢。
陆吾大人掌管律令天道,凤皇大人便遵循天道,一个传达天意,一个就平衡人间与妖境,二者相辅相成,本来就该在一起,若问他区区一个小妖如何会知道的,玹琴自己也说不上来。
就好像他看到如今的夜大人就知道该臣服,不可违抗那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就像有人告诉他理当如此那样。
此为正理,是为天道。
天道是什么?李南落在浮沉之中,半梦半醒。
有个声音对他说起了天道,这个声音很苍老,又有些熟悉,好像说了不少玄妙之事,他在昏沉之中不知日月,不知生死,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不知道。
“李南落——”那苍老的声音又开始叫他。
他回想起来,有些惊讶,这是许多年前在火焰之卵里头听见的声音,既然这是凤凰卵,难道……
“吾为噎鸣。”仿佛知道了他的猜测,苍老的声音先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当年确实寄存于其中,仅止于此罢了。”
可李南落并不识得这个名字,“噎鸣为妖?为神?”
“是妖还是神,又有什么关系,不必拘泥。”那声音在一片虚无之中虽然满是沧桑,却有一种庄严的意味,缓缓道来,不疾不徐。
李南落不确定自己如今是何种状态,也不明白这个噎鸣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何而来,便静静等着。
“看来你真的不急。”噎鸣笑了,好像老人家的笑声,听不出什么恶意,
“你不急,却有人急得上火,表面还要装作冷静,心里快要冒火,却按捺着,不想叫人瞧出来。”
他这话说得像是夜苍穹,李南落瞬间燃起了希望,“阿夜还在?!他在何处?!”
“痴儿——只记得夜苍穹,便不要陆吾了吗?”一个老人家,竟然还打趣。
李南落哭笑不得,“陆吾已有凤储了,何况我与他并不相熟。”
噎鸣听他这么说,沉默了许久,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并不相熟?陆吾听了不知作何感想,他也有今日!”
好像幸灾乐祸般,噎鸣笑得快意,李南落不解,却也不想追问,此时此刻,他便是最为纯粹的魂魄,失去了那些人类的感官知觉,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心无旁骛,只有神智清明,“夜苍穹在何处?陆吾又要如何?他若要为凤储报仇,尽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是啊,你对自己性命从不吝惜,痴儿。”噎鸣叹息,忽然说道:“你可好奇,为何陆吾救下你,而舍那凤储?”
李南落还未回答,眼前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他没有身形,便如一缕意识,一抹幽魂那样眼看着混沌初开,天地初现,人类繁衍生息,日月交替,山海交错。
蛮荒之地,早在人类之前便有妖物,不知何时存在天地之间,妖物比人厉害,人类躲避妖物,而后在妖物之中开始有了为首的,又慢慢有了秩序。
在人类有秩序有国度之前,妖物已经肆虐横行,人类无法抵挡,便在一次次的妖祸之中,学习成长。
天上有神仙见了人类如此顽强的求生之意,也被这种纯粹又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所打动,派下天神来,管束妖物。
自此,妖物被约束,人类得以喘息,渐渐发展起来,而那被派下来管束妖物的神便是陆吾。
拉长身子不知有多大的巨兽,九条长尾能遮蔽住天日,人面兽身,披着青黑色的战铠,一声咆哮便可灭去一座城池,一张嘴便可烧尽江河。
这位天神陆吾也能化作人身,又收服了其他几位堪用的大妖,那些大妖做了他麾下战将,将那些不服管束的都关押起来,也有直接打的神魂俱灭的,那时候便是一场大战。
交战之时,总有一员大将不离他的左右,那本是凤鸟之中的皇,凤皇飞天,展开的焰翅燃着红红焰羽,一片片燃烧之时,犹如天边红霞,和青黑色的兽尾一起,将天上也画作了青蓝红紫交错的颜色。
那时候的人类便会跪拜下来,叩谢天恩,还将凤皇当做了祥瑞。
凤皇名为凤储,容貌秀美,雌雄莫辨,便有人类以为凤皇是雌性,叫出了凤凰的名号,还言之凿凿,凤为雄,凰为雌。
此时还被其他妖物笑过,可凤皇全然不在乎,他眼底根本装不下这些琐碎,他眼里只有那位带着他们鏖战的天神。
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跟随这位大人出战的滋味,好像只要赢了,就得了一整个天下那样的喜悦。
他想帮他赢,哪怕只能站在他的背后,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他从来不单独叫他的名讳,他只叫他陆吾大人。
陆吾大人从不知道他在背后看他,因为只要陆吾大人转过头,他便会看向别处。
他不愿叫他知道。
他知道了,定会觉得麻烦。
天神是天生没有感情的,有的只是天道,是律令,是规则,唯独没有感情,若是他知道他对他有情,岂非招他厌弃?
所以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他只是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挡住所有的危险,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毫不吝惜。
他可以为陆吾大人去死。
而陆吾大人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李南落如一缕幽魂那样看尽了千万年,千万年中凤储如何追随陆吾,如何面无表情地扛住所有的危险,只为了帮陆吾好好完成他的使命。
他悍不畏死,好几次都险些丧命,就连无情的天神陆吾也感佩于他的英勇,于是赐予了他涅槃之能。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他就有机会涅槃重生。
他赐了他永生。
“凤皇,你活着才能与我一同管束这些妖物,掌管这天道。”陆吾说完转过身去,没有瞧见背后从来面无表情的凤储第一次笑了起来。
这是陆吾赐他的礼物,他能与他一样长生,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效力,他也愿意,哪怕只是当个同袍,他也知足。
“陆吾大人,凤储甘愿追随,生生世世,誓永不离。”凤皇单膝跪地,俯首承诺。
若是放在世间男女身上,这句话便是另一个意思。
借着追随之名,凤储存了私心,这话出口,更低下头去,生怕被看出异样。
陆吾的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停了一停,又似乎没有,就那么走了开去。
岁月如梭,人间渐渐有了新的模样,妖物反而躲到了暗处,不与人类争锋,眼看天下太平,陆吾却突然要散去神魂妖魄,当个寻常的妖物,舍弃原先的长生,从头再来。
凤皇不解,可他早已立誓要追随于陆吾,便强行让自己涅槃重生,一团大火冲天起,凤皇消失在火中,一个个魂魄碎片四散开来……
看到这里,李南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始终屏息。
就算他不拿陆吾当做夜苍穹,可见了陆吾与凤储之间的种种,依然有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叫他无法相信,陆吾竟然救了他而舍弃凤储……
他为凤储感到可惜。
他所见的凤储,那般纯粹热烈的情感终究错付,到如今,凤储死去的那一刻究竟该是何等绝望?
“可曾看明白?”噎鸣发问,依然无形无影。
李南落自己也只是魂魄,不以为意,答道:“你让我见的是过去的凤储和陆吾,你不必担心,我并不想做那小人,若凤储还能救回来,我也定会出手相助,你要我做什么?”
噎鸣顿了一顿,这次又是哈哈大笑,李南落眼前的景物飞快的跳跃,就如在不同的时间点上一掠而过。
他看到了凤皇的魂魄碎片融入了朱书容的腹中,看到他所见过的凤储浑身破败,满怀期待,时间再次倒退,这一次却看到了……
那是凤皇涅槃,身魂破碎之后,一只小小雀鸟,浑身青翠,他本是凤皇的随侍鸾鸟,觑着机会,上前捡起了凤皇的尸首,将凤皇破碎的原身披在了自己的鸟身上,一番伪装,融合到一起,竟成了涅槃失败却幸而未死的凤储。
鸾鸟叫声本来近乎凤鸣,又是亲随,对凤皇所有事情一清二楚,哪怕是对陆吾大人的情意,也被他窥出了端倪。
一时间,其他大妖竟没有一个发现异样,他又声称魂魄不全,妖力不足,便不再出面迎敌,只日日待在楼里,不愿再为凤皇,只让大家叫他凤储。
凤皇本来就叫凤储,他不想为皇,大家也都依从。
实则,他不为皇,是怕泄露了真身,日日谋划着如何窃得凤皇涅槃之前分化出的火焰之卵,可真的知道在何处了,又发现那东西自己无法驾驭。
他没有凤皇那样的妖魄,于是又去寻找凤皇的妖魂碎片,然后不知怎的,发现有的碎片之上竟然带了陆吾的魂血。
这些碎片他是用不得了,便想着先将这些碎片养成人样来,待来日养成,自己再占了这具肉身,如此他便能真的成为凤储,拥有凤储的力量。
到了那时,谁还知道他本是鸾鸟呢?
于是千年岁月,才有了圣子诞生,一次又一次,却都未能真正与凤皇的妖魄融合,直到李南落,这一次他的身上带了凤皇的印记,他的魂魄里甚至有了陆吾的魂血之气。
鸾鸟大喜,计划按照他所设计,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千年岁月披着凤储的尸骨,徐徐图谋,如此用心叫李南落也要浑身发冷,切齿不已。
“可曾看懂?”噎鸣掌控着时间,将所有被岁月淹没的真相呈现在他眼前。
“凤皇,你可曾看懂?”收起所有过往,噎鸣似也感慨,喊了他一声。
“凤皇?”李南落忍不住重复。
“痴儿,你是李南落,亦是真正的凤储。”噎鸣的声音开始飘忽,却像一道惊雷,一下劈在李南落的身上。
脑中声音不住回响,他开始感知到涅槃之力,开始看到无数属于凤皇的过去,看到镜中自己一身戎装,被百鸟朝拜,白发覆面,面容男女莫辨,于是他戴上了半个面甲,又在忽而之间翱翔到了天际。
九天之上,一头威严无比的巨大野兽庄严矗立,他心中喜悦,却被面甲盖住了,而后他口称陆吾大人,与他一同并驾天边。
李南落心中巨震,无数前世今生,无数关于凤储、关于穹楼、关于陆吾的记忆好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朝他涌来。
他应接不暇,周身被火色环绕,只觉得一切都好似梦境,好像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是李南落,匆匆二十余载的生命,就如一场短促的梦。
可梦境留下了深深的刻印,他一时间难以分清,自己究竟是相国府的李南落,还是那个甘愿追随陆吾,涅槃魂碎的凤皇凤储。
一个声音在此时喊他,“小崽——”
李南落猛吸了一口气,就如在深水之中骤然被人提起,霍然转醒。
睁开眼,便看到床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234章 心意
一声“阿夜”竟哽在喉头喊不出口, 李南落看着眼前人,银白发色变成了墨黑,眉目狭长, 薄唇微扬, 有些个桀骜的样子,但当他蹙起眉头, 便多了一种威严。
他一瞬间不知是该叫他阿夜, 还是陆吾大人, 于是便那么凝神看着,好像想要分辨眼前究竟是妖还是神。
面前的男人也看着他,好像几辈子没有好好看过他那样, 见他醒来,心才定了, 俯身一把搂住了他, 双臂箍得那么紧,紧地都叫李南落有些发疼, 好一会儿才被放开。
见他目光略见迟疑,甚至有些生疏,不禁挑了眉,露出些无奈的样子。
他最怕的就是他对他生疏, 于是再自然不过地凑近, 面颊碰了面颊, “你这傻崽, 是看我看得傻了?”
他轻声喊他,这姿态这声音……李南落不由发问, “你究竟是谁?我又是谁?”
他目光专注,分明醒来, 又像未清醒,整个人好似还陷落在凤储那千万年的记忆之中。
“是我,是你的阿夜。”夜苍穹轻声回答,一手抚了李南落的发,“这下一点黑的都见不着了。”
银白色发色,在红玉床上好像月色那般皎白发亮,更衬得唇红似血。
手指轻轻碰在李南落的唇上,温热的指尖,叫李南落不能再开口,一张嘴就会碰到,既然还是阿夜,可他又好像面对的是当年的陆吾。
他一时无所适从,“我……”
夜苍穹的指尖便在这时探进了他的口中,碰着舌尖,见李南落还未回神,那手指轻轻搅弄,眼神盯了他的唇,口中发问:“你什么?”
李南落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神的热度,夜苍穹就坐在床沿,一双金灿灿的琥铂眼,衬着黑如夜色的发,更显得轮廓深邃。
他似乎没有真的想要回答,忽然直接吻了下来。
连一丝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李南落一下被抱在怀里,他的双手抵住了夜苍穹的胸膛,唇舌被狠狠的吸住了,和夜苍穹以前那种恶劣挑弄相比,这一次更容不得拒绝。
“小南落……小崽……”他一边吻他一边呢喃,抱着他的手像要把他嵌进身体里,抱得既霸道又小心,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消失不见那样。
这一个吻里,似是包含了许许多多的情感,多到快要溢出来,只能用这个吻来宣泄,嘴唇相碰,唇齿厮磨。
他吻痛了他,李南落却不躲避,他找到了属于夜苍穹的痕迹,在这个吻里,有他熟悉的阿夜习惯的动作。
略微退开让他呼吸,夜苍穹有些尖利的牙齿轻轻咬住了李南落的唇,咬了一下又放开,舌头从咬痕上舔过去,好像想要补偿他的痛那样,细细地舔舐。
粗粝的舌头带着倒刺的触感,就刮在唇上,像要仔仔细细把他嚼吃一遍,李南落为这种熟悉感而放松下来。
夜苍穹的背脊比原来更加宽阔,肩阔腰细,身上甲胄摸起来的触感冷硬,有种铁血之气,这是李南落所不熟悉的,属于陆吾的部分。
但心底又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仿佛不知多少年前,他就亲眼见过,记忆又朝着遥远的岁月滑了过去,李南落想要站起来,夜苍穹却只让他靠在他怀里,根本不容他起身。
“如今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不肯将他放开,仿佛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夜苍穹也半坐在床,双手搂了李南落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一边问,一边亲吻。
耳边发痒,李南落几乎忘了回答,看见周遭不是熟悉的万鸾殿寝宫,不禁往外看去。
凛冬将过,窗外竟已经有了花?伸长的枝干缀满了淡淡嫣红,花瓣深深浅浅,花朵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种,薄薄地好似透了光,在白日之下满树芳华,散发着淡淡幽香。
香味沁人,他调转目光,才看清房间似是他以前的,像是在相国府,可又完全不同,连一张地上铺的厚毯,看着都不像凡间可见的东西。
红玉床光华内敛,他坐在床上却也不会滑下去,铺着一层说不上是用什么东西织就的床褥,又暖又软,隐隐有光,又好似动物过冬那层最细密的绒。
夜苍穹就由得他慢慢看,他看得越久,他笑意越深,低下头,眼神却有几分戏谑,“舌头叫猫儿吃了?你有什么话,只管问我。”
猫儿,眼前可不就有一头大猫儿,李南落又看了一眼,抱着他的像是夜苍穹和陆吾的结合体,面容不变,气势一变就又有了不同,发色变化,更叫夜苍穹多了几分沉稳霸气。
这张面孔与他在噎鸣处见过的陆吾一样,也和记忆中的夜苍穹一样,可又都不一样,李南落细想了一会儿,“我当真就是凤储?所以那个时候,你毫不犹豫地选了我?”
夜苍穹眉头一扬,“为何不想着,因为你是李南落?我可是与你登了名簿的,不选你,还能选谁?莫非选那冒牌货?”
“我还没有那么蠢,更不会舍了你而就他人。”夜苍穹拍着他的背脊,“叫你傻崽真的不冤,也就你自己以为,我是陆吾,为的是当年凤储对我的情分,这才救得你,却不想想,哪怕我是陆吾,可我也是你的阿夜,我救自己的主子岂不是天经地义。”
剑眉飞扬,眉毛下的暗影里,那双眼睛摆明了不认同,这幅副天神似的模样……叫他主子?
“你居然还能叫得出口。”李南落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敲敲眉心,“凤储当年连你名讳也从未直呼过,何况叫你认主。”
“因为凤储也是个傻的。”夜苍穹言外有意,捧着他的脸,“和如今的你一样也是个傻崽,那会儿的你只会默默在背后看着,现在的你呢,就只会把我推出去,自以为夜苍穹不在了,然后自己去赴死。”
夜苍穹回想当时,“我在那里见了南宫所化的桃花妖,看到遍地桃花飘零,花枝摇曳,唯独见不到你,知道你已经出去独自对付那‘凤储’,你知道当时心中如何焦急?”
急到心神不稳,却还要按捺住,面上不露声色,还与那假的凤储喊话,一直等到最关键的时候,等到鸾鸟以为自己要成功的那一刻,他才出手,这才平安保住李南落。
“想到那时候,现在都想把你打一顿,可我又舍不得。”于是便只能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叹息一声。
“和当年一样傻。”口中说着傻,语声却带笑,笑中似有感慨,还有宠溺,这又是李南落所不熟悉的夜苍穹。
“真拿我当小崽看待,那我也就当你是陆吾了,陆吾大人?”李南落还未理清一切,听他一口一个小崽,忍不住反唇相讥,抬起头来,对着这位“大人”。
“不准再叫我大人。”夜苍穹黑了脸,明显的不悦,“你既想要你的阿夜,我也想要我的小南落,过往种种,可以暂时不提,我们一切照旧好不好?”
“真的能照旧?”李南落眼神里好像有了光,可他看看周围,又似笑非笑起来。
夜苍穹朝周围绝对不“照旧”的各种东西看过去,也一时语塞,轻咳几声,低声道:“我只是想给你好的,叫你醒来之后,所见的所用的,什么都是最好,这是我的心意,这些就不‘照旧’了,好不好?”
他居然还委屈了,还与他打商量,不过如此倒真的又像了以前的阿夜,李南落点点他的额头,这么一尊天神似的男人,装起委屈来,更叫他无法招架。
李南落一样样瞧过去,看过房里的陈设,想到外面,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禁摇头。
没想到如今的夜苍穹送些东西也能送的如此“卑微”,他显然是有意的,有意叫他知道,眼前的他就算是陆吾,也还是夜苍穹,还是他的猫儿妖,不是高高在上的掌令天神。
出发之前,李南落提过要回来相国府,夜苍穹也记在心里,桩桩件件,都替他考虑了,这么一来,他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
“当年你身为掌令,身负天命,为何突然散去神魂妖魄,重头再来?为何要吃这些苦头呢?”接受了一切过往,李南落心里便有这个疑问。
他盯着夜苍穹,这一回夜苍穹却只是笑,把他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压了下去,咬着他的耳朵,“小南落醒了就只会问那些无趣的事,你不想知道我身
上还有什么变化?”
说着就引着他的手往下挪去。
“……你这是不想告诉我了?”心思一转,李南落就知道夜苍穹真正的意图,不想遂了他的意,便在床上纠缠起来。
夜苍穹确实是有意扯开话题,李南落才醒来,无论他怎么想他,想要疼爱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可偏偏,怀里的人挣扎起来,双目隐隐有些不悦的样子,竟分外勾人,叫他只想再惹他几下。
于是本来只是装装模样,可等到手上身上挨了过去,唇上碰了,腰上贴了,倒在了一起,假装的也成了真的。
夜苍穹真的意动起来,好不容易得到的珍宝,如今就倒在他怀里,银发红唇,双目含怒,丰神如玉又气宇轩昂,李南落只见了他的不同,却不知道自己也变了。
如今他要是站出去,只怕魏吴央也只能对着他下跪。
先忍不住吻下去,将李南落挤在床上,不能真的做什么,便拉着他的手动起来,李南落却不觉得自己如今有什么不对,被夜苍穹一提,只想知道他到底变了哪里,于是那只手摸得分外仔细。
夜苍穹呼吸一窒,“你这是自己不想休息了?你身子还弱——”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南落睁着眼往上看,他越是这样,夜苍穹越是抵挡不住,又怕真的伤了他。
“你才涅槃,力量还不稳固,妖力还未完全吸收,还有得休息,这会儿只是有了片刻的精神……”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也是用来说服自己的。
夜苍穹正说着,却见李南落已经睡了过去,再往下看看自己,他咬牙苦笑起来,这次真的是给自己找了罪受。
第235章 狐媚儿
这一回李南落睡了过去, 夜苍穹倒是不再担心,至少他醒过,身子状态还好, 便吩咐了玹琴, 要是有人来问,就说侯爷无恙, 需要闭关, 谁也不见。
小妖玹琴自然领命, 当他得知侯爷大人醒过,自己却错过了,后悔得直顿足。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能质问如今这位夜大人, 为何不叫别人知道?为何只自己见了侯爷?
玹琴心里也有猜测,是不是夜大人不想浪费那个时间, 因为叫别人知道了, 见了侯爷,岂非他见的时间就少了?
这么想过一回, 玹琴又在心里摇头,夜大人应当不会那么小气才是,一定是他想多了。
经此一遭,相国府门前再次门庭若市起来, 起因却是魏吴央的旨意。
战报送到了魏吴央的案头, 章兆康、孙望义, 两员大将, 一死一伤,手下兵卒, 活下来的只余万人不到,章兆康带着残兵, 还在邺城养伤。
经此一役国力大伤,魏无央心痛不已,却也知道,这次惨败非战之罪,雷泽召唤大群妖物加入战局,又有归梧栖使出人血献祭的阵法,区区人类,哪怕再多个数十万,又能如何?
人力不可胜天,也不可与妖物比拟,捏着案头的战报,魏吴央交代自己的儿子魏无雍,对李南落和夜苍穹还要客气一些,再客气一点,怎么恭敬都不过分。
尚算安慰的是,归梧栖这下不会再对朝廷有任何威胁,按照叶墨槿的呈报,归梧栖已是翻天覆地,以后应当不会再插手人类的事务了。
趁着李南落还未醒来,魏吴央只考虑了半日,便下旨宣布,封东野侯为国师,同时赐封为明王,有见皇不跪的权利。
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可是第一位华胥国的异姓王,还兼任国师,并不是有名无实的闲王,更可以连见到君王都不用下跪,也就是在华胥国境内,李南落成了几乎与魏吴央平起平坐的那种存在。
群臣根本没有机会表示抗议,关于邺城,关于章尾山,关于这位新晋明王的种种便被有意无意地传了出来。
当听见章尾山的一战,听说那场属于妖神之间的争斗,再联系前不久天上所现的异象,还有那位天神也似的“夜大人”,大臣们才准备好的唾沫星子,被自己咽了回去。
于是街头巷尾开始有了各种传闻,战事不利,此次华胥的损失,都被别的事压了下去。
“听说明王乃凤凰降生……”
“凤凰乃祥瑞啊!”
“我们华胥才在雷泽那儿吃了亏,有了明王,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打仗了?”
“那可不!雷泽如今也自顾不暇,听说雷泽皇帝也死了——”
“你小子消息倒是灵得很,哪里听来的?快仔细说说!”
“这不我有个远房表兄在大内近卫的手下做事,昨儿个漏了一句。”一阵嘿嘿发笑,茶楼里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闲聊。
此时正是午歇的时候,用了饭,哪怕是扛大包的都要坐下喝上一大碗热茶,脚店里人满为患,正儿八经的茶楼里生意更是红火。
茶博士给上了茶之后,无论哪个座头,谈论的都是战事,可比战事更叫人关注的,却是这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
前不久,还是有好些百姓见了天上的神仙的,如今陛下再这么一封王,这事可不就连起来了。
楼下聊得热火朝天,楼上雅座内,一个面若寒霜的男人放下碗筷,又让店家上了一盘烧鸡,从他怀里就钻出了一只白毛狐狸来。
白毛狐狸一双火红色的眼睛,好像放着光,盯着那盘烧鸡,男人的眼睛里多了些笑意,却还是板着脸孔,只把盘子朝着狐狸挪了过去。
眼睛朝下望了一眼,“看来也要清理门户了。”
“切,也就说说罢了,谁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你们有意放出来的,这回对付雷泽你这大内近卫统领没捞着表现的机会,如今可不得使劲地替皇帝老儿放消息,多少也出点力。”怎么说也是个大妖,小九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
后脖颈被人提了起来,小九嘴里还叼着一块烧鸡,缩了尾巴瞧着叶墨槿,发出嘤嘤的啼叫声,和叶墨槿四目相对,小九的眼珠子乱转,想起李南落说的话来。
这冰块真的不动他了,才是对他上心了。
那一日,战局混乱之时,他还想趁乱瞧个热闹,可眼看着章尾山上死的人越来越多,血流成河,哪怕他是个妖物,也不禁肃容皱眉。
此时混战之中却有一骑冲杀而来,一身铠甲隐现光亮,符文阵阵,让那战将直接冲到了他的面前,面甲之下,一张面罩寒霜的脸,此时此刻看着更加冰冷,一抬手就把他从树上抓了下来。
小九没有躲,甚至欢喜地叫了一声,窜到了那人的怀中。
叶墨槿抓着手里的白毛狐狸,深深吸了口气,才忍住了不把他掐死的冲动,“你还敢在这里看热闹!如今只一条尾巴,嫌命太长了是不是!”
小九气呼呼的,他也曾有过九条,毛茸茸蓬松松的大尾巴!可是那谁说砍就砍了!他找谁说理去?要不是如此,能沦落到还需要你这个人类保护的地步吗?
小九在心里腹诽,眼珠子乱转,嘴巴里一句不敢说。
叶墨槿紧紧皱着眉头,阴着一张脸,看这狐狸不知死活的样子就升起无名火,偏偏又打不下手,于是把狐狸朝怀里一塞,上了马去。
疾驰之中,小九回过味来,“叶统领原来是亲自来接我的?”语声娇弱,狐狸脑袋从战铠里探了出来。
“闭嘴!”叶墨槿一踢马腹,根本不想承认,他擅离职守,从粱京赶到邺城,又到了章尾山,就为了这一只妖。
一路上他都不和小九说话,小九觉得他在生气,却不知道气的是谁。
虽然不说话,一路好吃好喝,却从来没有少过,发现他爱吃鸡之后,更是每日都会给他准备一个烧鸡。
小九十分满意,便也不再追问,到了夜晚住进酒楼里,他化作人身,又是一身妖娆,可无论他怎么逗弄勾引,这冰块就是不动他,惹得他也恼火起来,索性一直保持狐狸模样。
叶墨槿这时候倒好像是露出了失望的样子,可他九尾妖狐可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妖物!
就这么着,一路到了粱京。
“叶墨槿,我想去相国府看看。”四目相对,嘴巴上还沾着鸡油的狐狸咂巴着嘴,提了个要求。
叶墨槿把手里的狐狸放在了桌上,想到近日所发生的这么些事,也觉得该去看看,便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没想到相国府门前,竟然停着好些车马,魏吴央下令将相国府守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可靠近,于是车马离得都远。
如此便不算违背皇命,又能表明示好的心意,大臣们算盘打得精,叶墨槿目光一扫,便悄然从后院潜了进去。
院里已经开始有了打扫的小厮,侍候的下人,只是一个个面容都有些古怪,瞧着竟都不是人类,而是各种小妖所变。
有花妖也有石头精,管灶台的还是个磨盘所化,他们各自做着手里的活计,可唯独一个院子无人靠近。
目标明确,叶墨槿到了李南落所居的院落,眼前所见与此前截然不同,便更加肯定自己没找错地方,才刚接近,小九已经蹿了出去。
一道人影堵在门口,小九才近到跟前,看了一眼,吓得叫了一声“是陆吾”,又好像逃命似的蹿了回来,直接缩在了叶墨槿的怀里,脑袋直往他臂弯里钻。
夜苍穹就站在门前,门外恍如仙境,门内有一人安然躺着,他站在此地,就好像将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任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叶墨槿在他开门之时,只看到一个依稀的样子,便被挡住了视线。
“他在闭关。”一句话都没多说,夜苍穹看他们的眼神,好像他们就是贼,要来偷他的宝贝的。
他不允许此时有任何人来打扰李南落的休息,矗立在那儿,那模样,那神情,叫小九一声都不敢吭,只低声对叶墨槿说道:“当年陆吾掌令之时就是这个样子的,一点不讲情面,此时敢闯,我怕他真的敢下杀手。”
叶墨槿看夜苍穹样子变化,也不得不相信小九所言,于是冲着怀里的狐狸拍了拍屁股,“是你要来,如今又要躲,要走要留,你可想好了。”
小九身子一抖,一双狐媚眼瞥了过来,目光盈盈好像要滴出水来,叶墨槿没想到自己这一拍却拍得不是地方,引得这狐媚儿意动,平时也就罢了,此时却在夜苍穹面前,不禁一阵尴尬。
“你们是特意到我眼前叫我看你俩恩爱的?”门前的夜苍穹抱了手臂,薄唇微杨,那眼神一投过来,话里好像带了刀子。
小九又是一抖,这次却是怕的,连忙摆正了身子,“后来战事混乱,我这不是怕你们没瞧见嘛,给你家那位带句话,说赵杞安也死了,雷泽也乱了,几个大将正在抢位子,夏栖国只剩下一个老皇帝……天下大乱,乱得比之前更彻底,正是需要凤皇出世的时候,以安民心。 ”
“这不是你这脑子能想到要说的,是谁让你带话?”夜苍穹盯着白毛狐狸,眯了眯眼。
他如今在小九眼里就是当年的陆吾,掌令面前,这眼神一过来,他就慌乱了,干笑道:“是子城,那名剑客,他见了阵法,听说了涅槃,也知道如今得了火焰力量的就是凤凰了。”
“他人呢?”李南落醒来定然要问。
“死了。”小九回答得很干脆。
夜苍穹神色不动,点了点头,小九忽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好心给人带话,为什么要这么好心来关心李南落,人家需要他关心吗?看这里,看这些东西,怕不是把仙宫都搬来了吧。
第236章 天神无欲
话已经带到, 见了夜苍穹如今的样子,小九也不敢久留,走之前问了一句, “烛龙那厮呢?他一贯不服你, 趁着你魂魄未齐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找你麻烦来着。”
“和朱厌一同被压在穹楼的天牢底下了, 囚禁百年, 怎么, 你要去陪他?”黑发好像自己动了一动,夜苍穹笑着看过来,那笑容瞧着叫人心肝发颤。
一百年?不算重但也绝对不轻, 他才不要被牵连进去,小九连连摇头, 一个劲催叶墨槿快走, 好像逃命似的离了相国府。
相比妖物,人类面对如夜苍穹这样的身份, 反倒自如一些,可以说掌令这样的身份,超出大妖的范畴,就是专门来克这些妖物的, 不论大小, 一律通杀。
叶墨槿看夜苍穹如今的模样也知道, 李南落还没醒之前, 他的心情是不会好的了,当下带着小九就打道回府。
看着两个碍眼的人离开, 夜苍穹又回到房里,他如今守着房中人, 哪怕知道他一定会醒来,可要不是亲眼看着,就还是不放心。
“相国府除了你所居之处,其他地方都保持原样,我知道你,哪怕李佑不是你的生父,你也待他如父,这个府邸我不会再动,给你留点念想。”夜苍穹还是盘坐在地,一手握着李南落的手。
“你说我做的好不好?”
他问了话,床上的人自然是不会回应的,红玉床就在火焰之中,自李南落昏睡过去,尚未融合的凤焰就又将他包围了起来。
夜苍穹知晓,这是在保护他,只要李南落完全将这些妖力吸收,他就真的会成为当年的凤储,成为凤皇那般的存在。
窗外冬日将尽,相国府里逐渐热闹起来,这个院子里还是一片静谧。
李南落躺在那里,就和前几日一样,只是沉睡,夜苍穹捏了他的手,整个人便也被引了一身火色。
这是需要用妖力抵御的,夜苍穹却不在乎,于是整个人便这么被包裹在烈焱之中。
好像李南落醒着那样同他说话,说着府里的变化,说着华胥国如今的样子,说他被封了明王,桩桩件件,徐徐道来。
夜苍穹语调轻柔,好像在哄着人似的,玹琴在外面听了一星半点,那可真是和夜大人对着外人的那副脸色全然不同。
希望不要再有不开眼的来了,希望侯爷……不对,如今是王爷了,希望王爷快些醒来,玹琴掰着手指,算着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冬日一去,春天很快就来了。
院子里的梵花也变了颜色,日照长了,梵花越开越艳,枝头挂的残花便随风飘落,飘的院子里都是馨香。
梵花并非凡花,落地也不腐朽衰败,玹琴便将落花都捡了起来,夜苍穹问起,便说想等王爷醒了,给王爷看。
可是李南落一直没醒,从深冬到了初春,他一时被炎火包围,一时又没有,只是脸色从来不变,呼吸也还平稳。
玹琴心里着急,脸上还不敢显露,这些日子,夜大人的脸色已经够差的,任谁来了都不管用,谁也别想靠近如今的明王。
夜苍穹便如做了门神一般,不是凡人,和上回一样,不需要吃喝,连睡觉也不需要,这一回是真的一步都不曾离开。
时间对天神而言,与对凡人的意义不同,玹琴只负责管着府内干活的小妖,旁的一句不敢多问。
春日,阳光将院子里的枝叶照出了长长的暗影,光影交错,落在窗棂门扉之上,仅是那些空气里的微尘,在光下弥散着,叫人知道这还是凡尘之间。
金红色的锦鲤在池子里甩着长尾,在煦日之下粼粼生光,无比炫目,斑斑光点投在山石上,也投在回廊上。
回廊一边的门前,无人看守,却也无人敢走近。
“……听说魏吴央要将皇位禅让给魏无雍,新君继位,再过两个月便是大典,那时候不知你醒了不曾,那小子眼巴巴的等着,敢情少了你,他就不继位了,大典也先不办了。”
房内,夜苍穹垂首对着李南落说话,修长的手指在他的长发之间摩挲,好像摸一个小猫儿那样,揉着他颈边的发。
银白的发在火焰中缠绕着,顺着扩散燃烧的炎火,如同在水流里,静静飘浮,枕上,那张仿佛白玉雕成的脸,眉目之间,一日一日的,不见明显变化,却多了种说不出的魅力。
穿梭在他发间的手,开始慢慢挪到了颈边。
颈上有红痕,是昨日留下的,夜苍穹又俯下身,在那枚红印便上,又压了一枚。
“你要是一日不醒,我就印下一个,十日不醒,我就印下十个,直到你醒来为止,不知你身上有多少地方够我留印的?”
“这里不够,我可就往别的地方留了。”拉开衣襟,低下头去,唇舌在那好似白得透明的颈子上辗转。
舌头下面是颈边的脉动,一下一下,仿佛能感受到血液的流淌,隐隐之间有炎火之气,在那血液里燃烧着。
“已经一月有余,妖力应当已经融合,再给你一月时间,你若再不醒,我可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夜苍穹低声轻语,手指在吻印上轻轻抚弄,要是李南落醒着,便会想到,这确是那行事肆无忌惮的大猫儿会说的话。
等到通身都留下吻印,你还是不醒,我又当如何呢?夜苍穹噙了笑意,平静的眼神底下仿佛压着汹涌暗潮。
“小南落,我一直忍耐着,不去吵醒你,你醒了之后又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才等到你?你这傻崽。”
多久了呢?夜苍穹手指继续轻抚,目光投向了远处,穿过窗棂,穿过枝叶,穿过梵花,好像一直投向许久以前。
当年陆吾身为掌令,一直很有耐性,他自身便是规则,从不感情用事,如今成了夜苍穹,反倒行事专横,肆行无忌起来,处处都与当年相悖。
李南落不是不疑惑的,也还问过他,当年为何选择了放弃神魂妖魄,夜苍穹顾左右而言他,可这个问题还是压在李南落的心里。
身躯昏沉,他的神魂却在虚无之中,又回到了那一片虚空里,噎鸣的声音伴在左右,仿佛是为了能让他安然度过这次涅槃而特地等在此地一般。
“噎鸣,他可知道你在此与我说话?”李南落对着虚无,已经如同对着旧友。
“他可不知道,他若是知道……”停住不语,噎鸣古怪地笑了起来。
“他究竟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你又是否还有旁的,想让我知道的?”李南落收敛了手中的炎火,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也有了存在,可以感知到手脚身形。
“吾掌控时辰,你想知道的答案,都在很久以前,这也是陆吾不想叫你知道的。”噎鸣神秘兮兮起来,那故作高深的语调,让李南落想起了沈寒三来,倍感亲切。
不等他发问,便见眼前一片白雾,画面却不是上回所见,并非凤储,而是陆吾,凤储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陆吾的背影,又在陆吾转头之后,连忙敛目。
于是凤储便没有发现,每一次,陆吾看着他垂首掩饰的模样,每一次,似乎都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表情。
然后到了那一日,凤储跪地说着“……甘愿追随,生生世世,誓永不离”,陆吾终于目光一顿,仿佛做了某种决定,露出了从未有人见过的表情来。
陆吾去了九天之上,脚下踩着一块岩石,身后斗篷迎风拂动,他一抬首,对一片白茫茫的虚无说道:“噎鸣,我要去做一只寻常的大妖,这掌令我不做了。”
这是决定,而非商量。
白茫茫的虚无好像云彩翻腾,霎时激动起来,“吾不知,为何?”
“有个痴儿,日日傻傻地瞧着我,还以为我不知晓,被他瞧了那么些时日——”陆吾站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他竟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噎鸣震惊,“汝乃天神,天神无情无欲。”
无情无欲的天神,怎么就要去做妖了呢?既然无情无欲,怎么就会为了旁的而动摇了心神呢?
“你不懂,你不明白,你是时辰,存在于天地,而我有血肉,哪怕天神无情无欲,无法回应……”陆吾掌令是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的,他便是律令,此刻却拧起了眉头。
“可看着他,看到他每次装作无情,我这里便难受起来。”他捂住了心口,“每次看到他对我恭谨顺从,与我对敌血战,看到他甘愿为我而死,我这里便难受,便会痛。”
“天神无情,我不该对他不同,可我为何做不到?”旁人眼中无情的律令,规则本身,竟露出了疑惑和痛苦的神情。
“汝欲寻那答案?情愿散去神魂?而后呢?你成了寻常的妖,忘记前尘,又如何找到他?”噎鸣纯然的疑惑。
“我会在他的魂魄上留下我的血,以此为记。”
李南落完全没有想到,这便是夜苍穹想要隐瞒的,他看到了他和噎鸣的对话,也看到了陆吾后来选择的路。
从天神坠下凡尘,从神到妖,将神魂一点点从本身的魂魄上剥离开来,犹如抽丝剥茧,将魂魄之中每一丝每一缕神念,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抽离出去。
犹如酷刑。
噎鸣有意不让他看见那场景,只见一片白雾,隐约之间有一个人形被固定在那岩壁之上,看不分明,却可看见血肉分离,神魂飘浮。
魂魄之上的金芒一丝丝抽离,每抽出一分,便是一声压抑的惨哼,慢慢的,又成了嚎叫,叫声响彻天际。
他本来分明可以好好做个天神的。
李南落耳中听着那不知要经历多久的惨叫声,听到后来似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成了无力的呜咽。
他齿间紧咬,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第237章 春衫薄
李南落满面是泪, 看着陆吾神魂破碎,四散各处,看到他化作寻常的猫儿妖, 看到一只小小猫儿在尘世之间, 仿佛寻找什么,在乱世之中被人欺凌。
猫儿桀骜不驯, 仿佛是为了将陆吾的过往全数舍弃, 仿佛是因为再也不想同天神一样被规则束缚, 猫儿妖恣意妄为。
妄为的猫儿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未等凑齐魂魄, 唤醒原身,唤回记忆, 小小猫儿便被大妖所伤, 险些没了性命,
野兽之道, 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在九天之上,噎鸣看着倒在山林污泥里的猫儿,看着大雨漂泊, 雨水落在猫儿脏污的毛发上, 一声叹息。
猫儿妖的毛色是白的, 纯白带银。
凤储的发色也是纯白, 便是这样泛着灿银的光。
因为太念着一个人,便让自己像他吗?噎鸣不明白, 为何陆吾如此执着,而那凤储也是一样, 随陆吾而去,却涅槃未成,妖力散尽。
他们如此,就是人世间所说的“情”吗?这便是陆吾想要弄明白的东西吗?
噎鸣不明白,但他看着养好了伤的猫儿妖,继续寻找。
山林里,尘世间,人间各地。
陆吾所化的妖,不知找了多少年,都没能找到心中所想,渐渐的,少了魂魄的猫妖行事越来越凶戾,再也找不到半点当年掌令天神的影子。
噎鸣在天上看着,继续叹息,他自然找不到凤储,凤储已然魂碎,也已不在这个世上,阴差阳错,陆吾如何能找到已经不存在的人呢?
在陆吾不知找了多少回,险死还生了多少回,又失望了多少回之后,噎鸣眼见着凤储的碎魂被鸾鸟找到了。
噎鸣见他一次次试图重造凤储的肉身,试过雌性妖物,也试过人类女子,可没有一个,能真正融合凤储的魂魄碎片。
那些强行长出的肉身,只是徒具妖力罢了,并无凤储的魂印,一点凤储的气息都没有。
这不是鸾鸟所要的躯壳,这还不是完美的容器。
在他一次次的尝试中,猫儿妖继续在人世漂泊,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自己也忘却了,那个重要的存在。
太漫长的岁月,不完整的妖魂,让陆吾的记忆彻底混乱,哪怕想起,也只是片段。
他好像一抹游魂,在人间游荡,寻找着凤储。
哪怕他已不记得,凤储是谁。
连噎鸣这样的存在也要动容起来,他掌管着时辰,便忍不住窥探了天意,窥探了最好的时机,将陆吾的神魂碎片,带有神念的部分,散在各地。
他等着陆吾一一寻回,慢慢想起来,然后噎鸣便悄然寄生在凤储妖力所化的火焰之卵中。
直到李南落出现,直到峡谷之中,噎鸣亲眼见到他们二人终于用另一种身份站在一起,噎鸣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汝可知,吾之艰难?”云浪翻滚,连噎鸣也要喊一声辛苦。
“原来那时火焰之卵发了声,对我们说话的是你。”李南落整个人的心神还陷落在所知所感之中,忍住了泪,内心却无法平静。
“正是。”噎鸣无形无影,只有半空一缕气流云团旋转起来。
“噎鸣,你没有让我看到完整的过去,陆吾重生的过去,阿夜的曾经,他还遇到过什么……”他压着心中动荡起伏,嘶声提出请求。
“不可。”噎鸣只用两个字便回绝了他。
“他是怎么过的?他到如今究竟寻了我多久?”已接受自己便是凤储,却无法想象陆吾成为夜苍穹之前究竟经历了多少,李南落沉着脸发问。
噎鸣没有言语,许久之后才说道:“若他愿意,自可问他。”
“那就让我回去吧。”此时此刻,李南落忽然生出一种急切,他忽然懂了,为什么前一次醒来,夜苍穹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好像生怕下一瞬,一眨眼间,他就不见了一样。
“汝可归去。”噎鸣的声音好像闷雷隆隆作响,在这片虚无之中越来越远。
当李南落醒来之时,只见天色白昼,旭日初升,房间里半明半暗的,周围一片死寂,伸到窗棂的花枝开得正好,却非上回所见的粉白,而是一片丁香色,冷香袭人。
房里的模样,总算和先前醒来所见一样,红玉床前,一个人影不知等待了多久,见他睁开眼,握着他的手一下用力,捏紧了他,仿佛是担心所见不真,一双眼睛牢牢盯着。
“南落——”夜苍穹喊的很轻,试探似的,声音竟有一些沙哑,就像许久不曾说话,陡然开口那样。
李南落躺着,视线相对,在他脸上巡了一圈,这个一贯气定神闲的大妖既然是天神了,为何竟显得很是憔悴?
“你是丢了魂吗?这模样,失魂落魄的……”他回握了他的手,扬起唇来笑。
夜苍穹始终屏息,此时才确信眼前之人是真的醒了,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哑声说道:“可不就是丢了魂,你就是我的魂,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
这一次却好像连抱紧他都不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那眼神叫李南落的心口都发起疼来。
眼眶忽然潮湿,他一下坐起来,抱紧了夜苍穹,“阿夜,你的过去,你还记得多少?”
“如今又来问?我说过,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夜苍穹拍着他的背脊,心满意足的搂着。
可李南落想问个明白,他忽然说道:“噎鸣给我看了,陆吾选的路,原来你是为了我——”
背着身,李南落看不到夜苍穹的表情,可话一出口,拍抚在他背上的手就停了。
“那个家伙,要他多嘴!”
李南落退后一些,便见到夜苍穹面上发红,他别过头去,不想叫李南落看见,这件事他本来就不打算让他知道。
这猫儿,竟在这事上如此傲娇,越是重要的,他竟越是不说。
“问你当年你为何突然散去神魂妖魄,为何要吃这些苦头,你不告诉我,不愿叫我知道,平日里,你一点小事都要嚷出来,要我知道你的好,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这样的事上,你竟能瞒得住?竟能不让我知晓你对我的心——”
夜苍穹的指尖点在他的唇上,“这不是用来邀功的,更不是为了还你的情,是我自己愿意,与你何干,哪怕你忘了我,我们没有在一起,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想让你觉得亏欠我什么。”
李南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激荡,根本压不住,好似在寒冷的冬天喝了一碗热的,浑身都被暖了起来,暖意上涌到眼睛里,他用力忍住。
眼中带着湿意,摇头嘲笑他,“还说我傻,我看你这个天神也傻得很,为何偏要做个妖,成了妖再来找我?你既明白我的心意,为何当时不说?”
“可那时我是陆吾,陆吾是不懂情的,天神本来也无情。”
没有爱欲之神,如何言爱?
天神天生无情,陆吾的本心从来不乱。
他可以淡然处决作乱的妖物,可以在谈笑之间灭去一个与他亲近的妖族,因为该族以人为食,律令判定他们当诛。
下手之时,他丝毫没有动容。
掌管律令,约束妖物,这是他身为掌令该做的,陆吾便是律令,严苛之名无妖不知,闻之胆寒。
可偏偏,在面对凤储之时,陆吾觉得少了什么,他想要给他一些与众不同的,可偏偏,他给不出。
这种想要回应什么,却无法伸出手的感觉,叫陆吾感到心口发胀,胀到发痛,有什么想要汹涌而出,可胸中一片空无。
人类的情感如此丰沛,妖物自在如此肆意,可天神,有的只是天道。
每看到凤储一眼,那种疼就明晰一分。
和神魂被抽离的痛楚不同,那种疼丝丝蔓蔓,不知不觉,便缠绕进了心里,好像心窝里被什么绊住了,自此有了牵挂。
“还是做个妖好,想怎样就怎样,等遇见你,就更好了。”夜苍穹搂着李南落的腰,就站在床边说话。
“是那鸾鸟叫我们遇上的。”李南落觉得此事颇为嘲讽。
“那冒牌货知道我是谁,也知你身上有我的魂血,他希望你快些长成,能容纳炎火之力,这才想着法子要我跟着你,教你妖力,这件事上,倒是要谢谢他。”夜苍穹说起过去,一双手还牢牢抱着怀里的人。
然后他退开一些,上下打量,好好的将李南落看了一遍,确认他无恙,见他目光有神,唇边含笑的样子,确是已经融合了炎火之力,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这回真的等得叫人心焦,你再不醒来,这些可就不知要留到哪里去了……”说话间,夜苍穹扯了扯李南落的衣襟。
银白长发之下,已经被换了一身赫赤色的春衫,摸到薄薄衣料,李南落不禁意外的挑眉,“我这回是睡了多少时日?”
“上回还是冬末,如今已是初夏,你说多少时日?”夜苍穹有些委屈,鼻尖蹭了过去,李南落的颈边一阵轻痒。
虚空之中的时间与人世不同?李南落恍然,怪不得夜苍穹是这般神情,好像被丢弃的猫儿似的。
他摸了摸颈子,柔软的衣料贴着,还是有些刺痒。
说话间走到镜前,松开衣衫,看见颈边红痕,便是这些吻印磨到了衣襟。
再松开一些,却见那斑驳红痕一直到胸口,还在延伸往下,好似拿笔点了朵朵梅瓣,不知多少个印子层层叠叠。
深红叠着浅红,浅色的便是前几日的,深色的必是近日才留下。
都不用问,目光一转,往后看了夜苍穹一眼。
他走到镜子前这几步,夜苍穹一直跟着他,一步不离,双手就搭在他腰上,下巴也蹭了过来,鼻尖贴了颈子,嘴唇轻碰。
旭日高升,正照进大片光亮来,李南落的胸膛便在白日光线下,肌理起伏,犹如玉琢,白若生光,那几点红印照在镜中,看在夜苍穹眼中,只觉得喉头发紧。
“小南落……”他的鼻息发热,不住轻蹭,“你是不是真的好了?”
他的意思李南落知道,被他这么蹭来蹭去,耳畔呼吸如此灼热,身后紧贴着他的部分,哪里有了变化,他哪会不知道。
“真的好了。”他低笑回答,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溢出了浓浓的情念。
夜苍穹在镜中望着他,目光暗沉,不等他动手,李南落已经拉着他走到床边,夜苍穹自不用他多说,一使力便将他压到了床上。
“真的好了?要知道……一会儿你若是受不住叫了停,我怕是停不下来的。”往下注视的兽瞳成了一片墨金,夜苍穹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扯开自己的衣襟,用叫人发颤的声调这么说着。
第238章 变本加厉
天色还亮, 方才醒来,李南落就被抵在床上,外面有玹琴的脚步声, 他听到房里隐约有两人对话, 欣喜之下却踌躇不敢靠近。
枝头鸟鸣,夏日熏风, 梵花香浓, 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刻, 哪里还去顾忌时辰如何,夜苍穹解了衣裳,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光, 在李南落的身上落下一大片暗影。
黑发的夜苍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 那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俊美成了另一种叫人敬畏的威重, 朝下望来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在李南落的身上。
他们有那么多过往, 虽是互许了情意,可如今加上了那些过往,仿佛一切又都不同了。
他是李南落,也是凤储, 可他脱口而出的还是那一声“阿夜”, 被人奉为天神的男人笑了, 目光又暗了几分。
红玉床上人影纠缠, 夜苍穹果然如他先前所说,按住李南落把他定在床上, 不容他有半点退却。
哪怕一时受不住也不准他后退。
“那会儿跟着我上阵对敌,你什么都不怕, 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我是你的了,怎么还躲呢……怕我吗……怕我吃了你不成……”夜苍穹克制着说话的声音带着喘,他含着李南落的耳垂。
舌尖发烫,在他耳朵上呼出一阵湿热,他的话直往耳朵里钻,那股热气熏得李南落脑中一片空白,腰上直打抖。
“你只吃过李南落,还未吃过凤储,陆吾大人——”挑了眉,半眯着眼,他仰头望着,银发红唇,李南落似笑非笑的样子,让夜苍穹眸色一暗,猛地又压了过来。
距离上一回两人如此亲密他已不记得有多久,如今两个人都与原先不同,倒似重新又相认了一回似的,好像第一次那样,都有些激动。
夏日窗格上都换成了碧纱,映照的满室清凉,床帐内却一片火热,李南落身上除了里头的单衣,便是一层素纱。
素纱衣乃冰蚕丝所织就,薄如蝉翼,单衣触之如丝缎,就挂在他的臂弯上,银白长发如瀑,他仰了头,汗水从鬓角往后流淌,又被夜苍穹的唇吻了去。
李南落被托起来,抱住了夜苍穹的脖子,夜苍穹不容他退却,先前便将他按在床头,如今更是,哪怕他真的容不下他了,也被牢牢的定在他怀里,边是拍抚安慰,边是哄着他。
“小南落,凤储,乖啊……”夜苍穹的声音里有陆吾的威严,却咬着他的锁骨,又舔着耳垂,道:“我身形变了,你不习惯也是有的,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不难受了,乖啊,信我——”
事到如今即便不信还能如何,李南落满面涨红,抓着夜苍穹的背脊,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咬得狠,夜苍穹却似毫无感觉似的,甚至可能感觉还不错,托着他的手捏得更紧了,就用那尊贵凛然的样子,用充满爱欲的眼神看着他。
李南落如今带了凤储的记忆,记起过往,哪里受得住被他这么看,他搂着夜苍穹的背脊,几乎攀不住他。
在常人之中李南落已算是身材高大颀长,可在如今的夜苍穹怀里,竟被他轻易抱住,整个人便如陷在他怀里那般。
“阿夜——”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仰着头喘气。
“小凤凰,小南落,我的主人……咱们不急,不急啊。”记起了自己是如何艰难才得到怀中之人,夜苍穹又是怜惜,又想狠狠地弄他,口中胡乱叫着。
李南落的两件衣裳松到腰上,整个人往后仰着,紧绷的像一张弓,夜苍穹就抱着他哄着他,等他缓过来,堂堂掌令在他耳边不住呢喃,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却说着叫人脸红的话,还问他这样是不是舒爽了,那样好不好。
李南落没想到陆吾是这样的,还是夜苍穹更变本加厉了,他整个人被汗水浸透。
已经足够张狂的大猫妖,如今更无法无天起来,以往李南落还能用主子的身份约束一二,有所回敬,现下却根本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
夜苍穹不断地索取,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承袭了千年的执念,一旦得偿所愿,所倾注的热情就如洪流那般,汹涌而来,叫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在洪流之中只能攀附住夜苍穹,身上早就没了力气,夜苍穹还不放过他,怕他嗓子叫坏了,还好心地给他喂过一回水。
像蜜水似的,嘴对嘴地喂过来,却比蜜水更清润,也不知是什么,舌头抵着舌头,又纠缠了一番,喘着气放开,李南落只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混沌的神智也恢复了,两人歇了片刻,夜苍穹的手又搭了过来。
“你如今可没有发情期了吧……”身上困顿,他拽着夜苍穹的黑发。
“怎会没有。”夜苍穹的手在他汗湿的颈后摩挲,“见了你便会有。”说完一翻身,将他架起坐在自己腰上。
李南落记忆中便只剩下那一日午后的阳光,红玉床自是不会响动的,可暖玉生香,两人在床榻上胡天胡地,汗也不知淌了多少,还有那些不好说的东西,竟没在红玉床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弥散出一股异香来。
香味愈浓,情愈浓,待李南落都忍不住嘶喊起来,双目发红含了泪,夜苍穹才放过了他,最后那一刻,却见一双焰翅陡然张开。
李南落肩头垂着半湿银发,双唇微张,看着身后扬起的焰翅,眼睛里映照了火焰的颜色,还有夜苍穹灼灼的目光。
“如今可信了吗,你便是凤储。”他把他拥到怀里,翅膀上抖落的焰羽落在红玉床上,渐渐消散。
“我知道我是,如此说来我也能化成凤鸟的模样了?”从人到半妖,如今却成了凤皇,李南落的感觉连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一切理当如此。
“那是自然,你本该和我翱翔在九天之上的。”夜苍穹一手把李南落拉到自己怀里,枕在他手臂上。
“当年你用了一张面甲,遮住了自己半边面孔,那么冷的一张脸,见了我却会笑,还以为自己低了头我就瞧不见了。”他回忆往昔,嘴角忍不住上翘。
一只手在李南落的发间不住抚着他的发,来回穿梭,“还好你用面甲遮了,否则岂不叫烛龙那家伙瞧见。”
“烛龙?他对凤储……他对我……”李南落诧异,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来。
夜苍穹冷哼,也不管身上什么都没穿,屈起腿跷着,“他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以为那假货是你,捧着哄了这么些年,如今被我压在天牢底下,知道真相,我若是他,索性一头撞死算了。”
凤储那般姿态威仪,不知多少小妖倾慕,引来多少大妖驻足,可他全然不知,一双眼睛只看着他们的掌令。
夜苍穹的话说到这份上,李南落才意识到过去他真的错漏了许多细节,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倒也无须在意。
他的态度叫夜苍穹高兴了,捏了捏他的臀,带他起身洗漱,想将他新造的浴池给他用上,李南落被抓着手腕站起来,腿上竟然一软。
再看天色,醒来只是还是清晨,这会儿竟已是午后,眼看着洗完了便该用晚膳,他的表情便复杂起来。
以后要是每回都这样,岂不是一天什么都不用做了……
“以后不如一同回穹楼,那地方被假货糟蹋了,正需要好好休整,在那里不管我们几天不出门,都不会有人敢多说一个字。”夜苍穹笑得特别贴心,一把将李南落抱起来。
“走不动了,那我替你洗,好不好?”一面说着已经往后面走去。
新的浴池自然好,李南落几乎想不起这里是在人世之间,夜苍穹将最近的变化都一一告诉了他,听闻几国都偃旗息鼓,李南落慢慢松了口气。
“哪怕我是凤储,但我也是李南落,朝堂的事也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国师也好,明王也罢,不过是虚名。”他靠在池边躺着,枕着夜苍穹的胸膛。
“华胥国如今需要休养生息,只可惜了那些将士的性命,我本说过要带他们一同回家。”这是他最放不下的事,“一诺千金,可我未能做到。”
他语声沉沉如同叹息,银发在水中如水银一般流动,被夜苍穹捧在手里,“烈士英魂,不会就此消散,你无法带他们的人回家,却可引渡亡魂,以免他们成了孤魂野鬼,魑魅魍魉。”
“我可以做到?”李南落坐直了身,水汽在他脸上蒙着细雾,他的一双眼睛发亮,有些恍悟,“凤为祥瑞,我几乎忘了,当年是如何在人间与人类交好,”
“你在人世的名声一直很好,你一直是这样,长得好,心也善,只偏偏喜欢冷着一张脸,对谁都是冷情的模样,对我也要装。”说话间,夜苍穹似是想起如今的李南落也有几分当年的样子,不禁点了点他。
“凤储的心意不敢对陆吾显露,李南落却不曾对阿夜隐瞒。”捏住夜苍穹虚点的手指,他轻吻了他的指尖。
想到他曾经为了他经受过什么,李南落就觉得当年夜苍穹的不告而别不值一提,他只是因为魂魄不全,考虑不周,而他等他的那几年,和陆吾辗转千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是你一直在等我——”才出口的话还是被夜苍穹的手指点住了。
“你看,所以我才不愿让你知晓,我已说过那是我自己选的路,是我自己愿意的,与你无干。”指节贴了李南落的颈侧,在他耳后蹭着,他认真和他对视。
“何况我也都不记得了,那些时候自己也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苦。”他捏了他的手放到心口,忽然倾身过去。
“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用别的方式回报我?下回,下回我们这样……让我……好不好?”咬着耳朵说的话,在水流声里化作了热气蒸腾。
李南落的掌心下面是一阵阵心跳,看夜苍穹那一本正经想要胡作非为的样子,耳边几乎烧起来,却还是答应了。
两个人几乎在房里待了一天,玹琴猜到他们王爷醒了,可还是守着门不敢打扰,直到两个人都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前。
夜苍穹带着李南落看他院中的变化,一面吩咐传膳。
初夏,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气不凉不热,李南落这次醒来,涅槃犹如重生,见了什么都与过去有所不同,何况是眼前美景。
他索性叫玹琴将吃的摆到外面,夜苍穹挥手之间在梵花树下架起一个白玉台面似的圆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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