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绿色的眸子,在黑夜里分外艳丽,李南落本该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但是并没有,于是也没有退后,任凭它凑到眼前。
为什么他被蛊雕噬咬,却又不死?这件事暂时被抛到了脑后,眼下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他不得不把所有心神放到眼前这个妖怪身上。
阿夜是他第一个给予名字的妖怪,也是除了咬人的蛊雕之外,第一个真正“认识”的妖怪。
它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息,倘若一定要说,那就是有一种类似于野兽皮毛,然后又混合了草木和寒风的味道。
有一点冷冽,有一些野性,他忍不住伸出手,再次触摸它的毛发。
细而长的毛,甚至可能比其他猛兽更柔滑一些,喷到脸上的鼻息是温热的,要是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并不是寻常的野兽,而是一只人人惧怕的妖物。
只是印象中,似乎很多妖物有幻化外形的能力,不知道这就是它本来的模样?还是幻化而成的假象?
“你说像你这样的妖怪,指的到底是怎样的妖怪?还有,吸引你的,是我身上的将死的气息吧?”他一边抚摸着它耳后的毛发,一边发问。
漫不经心的,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远处的夜色,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在挂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指间的长毛,有时候还用指头绕一下,打了一个卷,再将长毛放开。
倒像是把这只巨大的妖物,当成个宠物玩物似的。
阿夜半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毛被这么玩,有一瞬间的皱眉,少年没有半点察觉,他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显出一片宁静来。
他时常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小崽,哪怕假装冷静,过后透露出的情绪却都很激烈,于是现在的这种宁静,便显得十分的难得。
眼神一转,“就是像我这样,很多事都不大记得的妖怪啊,不想守什么规矩,随心所欲的过活。”阿夜哼哼着回答。
它半眯着眼,很是舒服的样子,甚至还凑近了一些,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露出惬意的神情来。
“当然,你身上也不只是死气,还有些别的东西,和其他人类不一样的东西。”它含糊不清的说着。
它侧躺着,拿头蹭过来,两个爪子交叠着,喉头里发出低低的呼吸声和咕噜声,尾巴一甩一甩的。
真的很像是只大猫,或是大狗,所谓妖怪,有时候也不过是大一些的成精的野兽吧。
尽管知道妖物绝不仅仅如此,李南落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着。
手指继续在毛发间穿梭,有时候还拿指尖去挠一挠它的下颚,然后那毛茸茸的脖子就又伸长了些,凑近到他的手心来,拿一半重量搁在了他手里。
李南落的嘴角往上翘起,手掌托着这半个野兽脑袋的重量,觉得重,又舍不得放下,这一刻只当这真是个大猫,没有忍住,往它耳朵里露出的长毛吹了吹。
那尖尖的耳朵立时抖了抖,大猫不满的回头,作势要咬,尖利狰狞的牙齿,最后也只搁在他手背外面,碰了一碰,算是咬过,又收了回去。
夜风吹拂,身上的毛发被细细梳理,妖怪舔了舔嘴,眯着眼,把下巴放在他腿上,整个身体趴在地上。
粗大的尾巴在寒风中蓬松开来,像是一张巨大的绒毯,时不时的甩动着,喉咙里继续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
它的胸腹有节奏的慢慢起伏,散发着毛茸茸的暖意,像是寒夜里的一个暖炉,周围深沉的夜里,只有风声偶尔吹过,树木轻响。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一次在一个妖怪的身边,无比安心的睡了过去。
他太疲惫了,自那一个夜晚过后,心弦始终紧绷着,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放松,直到被逼做出选择,找到未来的路。
即便这条路并不好走,还漆黑一片。
妖怪似乎也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咕噜声忽然停顿,它睁开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依偎在它身边的少年。
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在它的眼里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就像一只才破壳而出的雏鸟,只要轻轻一捏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悠然甩着的长尾停下了,那条长长的尾巴缓缓游移,从岩石旁挪到了少年的脖颈边。
“真是脆弱啊。”它凑过去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古怪的东西,自言自语着,最终,用鼻头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背部。
长长的尾巴终于挪到了李南落的背上,轻轻的落下,像一条温暖的毛毯将他包裹起来。
“我才不是怕你着凉,小东西,我只是不想这么好玩的东西被弄坏了。”它嘟囔低语。
就像在守着自己的地盘,它这么对自己解释。
毕竟,这个雏鸟还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何特别呢,待他发现了,又会是怎么样的惊异呢,这件事真是想想就觉得期待无比,又有趣的很呐。
阿夜龇开了牙,眯起了眼,露出了笑,圈起的尾巴又紧了紧,将怀中的少年盖得严严实实。
夜已经过半,秋日凉意渐深,但李南落睡的格外香甜,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香甜。
他在做一个好梦,梦里有父兄,有管家,有丫鬟阿玲,有殷迟,有影子卫,甚至还有大内近卫。
大家都对他微笑,让他不要担心不要害怕,相国府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那只是一次玩笑,是因为他不听话,用来吓唬他的玩笑。
深秋已去,凛冬将至。
在世人眼里,相国府凶案的罪魁祸首李南落已经死了。
他死于大内近卫的追击之下,无路可逃,自刎而死。
粱京作为都城,自然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百姓都无比唏嘘,但又暗暗放下心来,好像只要这个引发了所有不安和恐惧的源头死去,危险就离他们远去。
粱京还是那个粱京,是华胥国的国都,是整个华胥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妖物,没有血案,只要国君和他的大内近卫坐镇,京都的百姓就可以继续安居乐业,为别国所艳羡。
这就是华胥国的京都,又恢复了原来的繁华与热闹,就好比湖面被投进的石块激起一圈圈涟漪,但涟漪终会散去,最终了无痕迹。
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山脚下,一座茅草屋,烟囱上冒着烟气,窗户口有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刚煮完饭,脸颊上还带着热出来的一片红,她擦了擦手,揭开锅盖。
里头飘出饭香,饭香又混合着草木清香,身后一个女童围着她打转,吸了口气,“娘,好香!快给爹爹装好,篮子呢?”
“云儿,不要跑远了,给爹爹送完饭就回来,乖啊。”妇人摸了摸女童的发顶,笑的温柔。
“知道了娘亲,云儿跑的可快啦,妖怪抓不到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可要等我一起吃饭哦。”努力提着篮子,小女孩的身形比篮子也大不了多少,圆圆的乌溜溜的眼睛,头上束着双髻,穿着红夹袄,双手提着篮子出了门。
妇人追到门前,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句,“别乱跑,可要快去快回啊!”
女童离开不多时,小屋前就来了一队人,有人上前一拱手,“这位大姐,你家附近最近可太平?”
那是十多个身穿铁甲的人,官兵的模样,又不像一般的官兵,清一色的铁甲覆面,不露真容,妇人顿时紧张起来,“敢问大人们有什么事?”
“大姐莫怕,我等是大内近卫,奉命前来查案,只是问问近来这周遭是不是太平。”探路的近卫抬起了面甲,露出半张年轻的脸。
往身后示意道:“我叫管风,这位是我们叶大人。”
妇人犹疑的打量了一眼,只见骑在马上的人,从头到脚被包裹在铁甲之中,朝她微微颔首,“听说这里最近有孩童走丢,不知是也不是。”
“回大人的话,确实听说隔壁村里有孩子不见了。”妇人不安的搓着手,“不过离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山头呢。”
话说着,不自觉的望了一眼自家孩子远去的方向,“要不是这样,我也不敢让我家云儿一个人出门给她爹送饭。”
叶墨槿闻言翻身下马,其他近卫都下了马,齐刷刷的站到了一起,管风会意,立刻上前追问道:“孩子不见了,是怎么个情况?”
“……就是,就是不见了。”妇人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心慌起来,把听来的和自己的猜测一股脑的说了。
“听说夜里见过黑影子,第二天孩子就从床上不见了,好几户人家,想必都是有钱的,被人盯上了,是要讹那钱财吧。”
她皱着眉,不敢直视,垂着眼睛直搓手,自言自语的说,“我家也没啥东西,我就让云儿出去了,她也知道周围不安全,不会乱跑,估摸着应该没事。”
管风吸取上一任随侍的教训,不敢妄言,回到叶墨槿身侧,“大人,莫非这就是你说的——”
妖物的踪迹。
叶墨槿沉吟不语,普通的妖物并不食人,但只要有妖在,就说不准会有人依仗妖物的力量,或是被妖物所迷惑,做出些恶事来。
山中不知时日过,他们按照李南落还活着的方向,追踪所有可追踪的线索,至今已经有三月有余。
秋日过的很快,寒冬已经临近,要想在山里躲过一个冬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只要有活人,哪能不要吃喝,冬天也要避寒取暖,妖物自不去说,只要李南落活着,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所有的琐碎的线索,都已尽在掌握。
他伸手,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掌能感受到寒意已经越来越深,想必山中更是如此。
“发令,令其他几队人马于此地集结,带上干粮和过冬的粮食。”
“大人,这是?”
“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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