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无人深处。
随着冬日到来,岩洞里虽然因为厚厚的岩壁,没有外头那么冷,但和秋天比起来,气温还是在逐渐下降。
李南落披上了兽皮,早已破烂的裤子外层也裹上了几层动物的皮毛,整个人看起来毛绒绒的,头发留的长了,就用干枯的树藤扎起来。
精瘦的身材,手臂肌肉微微隆起,看着瘦是瘦的,却不至于文弱,胸前也慢慢厚了起来,肩也宽阔了,整个人就再也不像原来。
每一天,他靠打拳来给自己取暖,这是殷迟以前教的法子,不知对敌怎么样,但至少眼前,能让自己在这个冬天活下去,不至于冻死。
一套拳打完,用殷迟教的法子,身上发热,额头上还微微有点见汗,收拳刚站好,就听见岩洞外有声响。
“娘……娘亲……”呜呜呜的哭声,这当然不会是阿夜的声音。
李南落犹豫了片刻,听那声音年纪幼小,走了上去,“谁在外面?”
岩洞外冒出一颗小脑袋,梳着双髻,黑葡萄似的眼睛,挂着泪痕,怯生生的往里面打量。
“你……你是谁?”
李南落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这么年幼的孩子,“我叫……你可以叫我阿罗。”
“我叫云儿。”小女孩看到他身上挂满兽皮的模样,顿觉稀奇,忘了自己在哭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还有个……”李南落迟疑了一下,“还有个朋友,叫阿夜。”
往她身后看看,并无旁人,“你呢,为什么一个人,你的娘呢?”
“阿罗哥哥,阿夜呢,是不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云儿被他一提,想到自己为什么哭,又抽泣起来,“娘亲——我要找我的娘亲。”
这还是李南落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人类,竟然还是个这么年幼的孩子,想到万一她娘找来,不知道是否会暴露此地,有些心焦。
“云儿,告诉哥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山里,你娘亲没随你一起来?”
“我不知道,给爹爹送饭,爹爹不见了,有妖怪追我,我把篮子弄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爹爹、娘亲……我害怕……”
云儿大哭起来,李南落心里咯噔一下,对着水潭擦了把脸,慢慢靠近,蹲下问道:“你说的有妖怪追你,是什么妖怪?”
“娘亲说,远远的地方,有妖怪会吃孩子……呜呜呜呜……”云儿圆溜溜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鼻尖通红。
她抹一把泪,委委屈屈的为自己辩解,“娘要我早些回家,不能乱跑不要走远,会被妖怪抓走的……云儿没有乱跑……”
云儿还小,但表达的已经很清楚,吃孩子的妖怪,那就不是阿夜了。
阿夜是不会去吃人的,更何况是吞吃孩子。
李南落小心翼翼的安抚这个女娃,心里断定不是阿夜,到底也还是有些不安。
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几个月,他不用去面对外界的追兵,毕竟他已经“死”了,然而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他在这里停留是为了养伤,阿夜似乎有办法治愈这个伤口,只是从未透露过方法,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它都不曾透露半点。
它究竟是怎么为他疗伤的?
心里有某个不想深究的点,今天偏被触及了,李南落的不安逐渐扩大,回想起来,在他隐匿于此的这段时间,阿夜每过几天就会出去一趟,为他带来食物。
同时,他也留意到,它身上有隐约的血腥味。
“云儿,追你的妖怪,是什么样子的?”他深吸了口气,柔声问道。
云儿害怕的缩起了肩膀,微微摇头,抽着鼻子说,“有影子,好大好大的影子……黑的,我害怕,娘亲说遇到危险就快逃……云儿就逃走了……没有看清……”
觉得自己太没用,她又呜呜呜的哭起来,李南落听她这么说,却莫名的松了口气,也许并不是什么妖怪,也许只是山中的野兽。
“妖怪追我的时候说话了,妖怪有很长的毛。”就在他放心的时候,云儿突然说道,“妖怪叫我……人类。”
“还有呢?”他按耐住心口的狂跳,继续追问。
云儿扁着嘴呜咽着,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眼泪还是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妖怪会飞。”
李南落的心还是紧紧提着,拿出阿夜摘来的果子哄着云儿,一边安慰她。
并不是只有阿夜一个妖怪会飞,很多妖怪能开口说话,在这山里的妖怪多的是,他在心里说服自己。
几个月前,他骑在阿夜背上,在林中驰骋的时候,明明见过许多妖物的影子。
但那些妖物都对阿夜十分恭敬,若非得到阿夜的允许,它们应当不会伤人。
还是说,阿夜并不管其他妖物都做些什么?
李南落对妖的世界并不了解,更不知道他们的等级是如何划分,是否和人类一样,有上下级之分,还是有什么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他紧紧皱眉,这时候才后悔,他此前没有主动去了解过,他对妖物了解的太少了,而他竟然已经决心成为妖师。
李南落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要是不走这条路,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云儿还是孩子,哭累了,吃了果子就睡了过去,挨在他盘坐的腿边,像个猫儿一样蜷缩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在山林里逃跑,又迷了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消除了不安之后,就像小动物似的,不自觉的对他产生了信赖和依赖的感情。
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李南落自问,他对阿夜岂非也是一样。
他已经别无他法,只能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只能选择去走那条未知的道路。
李南落缓慢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翻开胸前披挂的兽皮,曾经是伤口的位置,只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像是沿着血管和经络扩散开来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回到没受伤之时的模样,皮肤平滑。
唯一不同的是,这片光滑的皮肤下面,透出一片淡淡的,殷红的颜色。这一抹颜色沿着血管扩散开去,氤氲开来,像蛛网似的描绘出身体里的脉络。
他摸着这片皮肤,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小东西,今儿你可以加菜了。”山洞外的巨大身影挡住了光线,洞里瞬间一暗,阿夜透着愉悦的声音停顿了下,它在门口嗅了嗅。
李南落起身,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云儿,“小声些,她睡了。”他的手往后指了指。
洞里又恢复了光亮,阿夜走了进来,甩下一只野兔,探头瞅了眼,啧了一声,“哪里来的小丫头。”
它听起来不太高兴,李南落三言两语把她说成了迷路走失的女娃,至于妖怪的事情则一语带过,只说遇到了山中野兽。
“你准备怎么把她送回去?”阿夜瞅了瞅云儿,又看了看他,表情有些微妙,李南落读不出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究竟是嘲弄还是冷淡。
“等她醒了,我便送她下山去。”他开始打理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只是身上这身兽皮令他颇为头疼,“我还有其他衣衫吗?”
“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你穿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负责?”
阿夜明显失去了刚回来时候的兴致,往岩石上一趴,揶揄道:“就算经历这么多,你骨子里还是要人伺候的少爷。”
李南落脸上发热,一路逃亡一直有殷迟为他打点,他确实习惯了被人照料,但阿夜并没有照料他的义务。
“对不起了,阿夜。”他走近过来,开始抚摸它脖子上的毛,表达着歉意。
它歪着头不看他,只发出咕噜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闷着声说道:“不就是几件衣物嘛,有什么大不了,我去山下为你找一套就是了。”
李南落笑了,它总是嘴上说的难听,但到了关键时刻,从未令他失望过。
这样的阿夜,绝不会是那个吞吃孩子的妖物,更不会放任其他妖物这么做的。
他这么相信着。
云儿睡了没多会儿就醒了,等她醒来的时候,洞里飘散的是烤肉的香味。
烤好的兔肉被撕成了小块,放在洗干净的枯树叶上,除了“阿罗哥哥”,洞里没有其他人。
这是云儿第一次在山洞里吃野味,新奇的围着李南落,“阿罗哥哥,你的朋友阿夜呢,还没回来,你要不要给他送饭去?我就给爹爹送饭。”
想到可能没吃上午饭的爹爹,她眼眶又开始红了,抖着唇忍住哭,“中午没给爹爹送饭,爹爹一定饿坏了,娘亲一定很着急。”
“不担心,吃完东西,阿罗哥哥送你下山找你爹娘。”拖延的越久,对他也越是不利,要是山脚下的人家为了找孩子报了官兵,反倒麻烦。
云儿得到许诺,十分雀跃,小孩子便再也没有其他担心的事,抓着烤肉吃起来。
洞内温度因为生火而上升,暖了许多,她的小脸睡的红扑扑的,直到看到洞口出现一只“大老虎”,顿时吓的脸色煞白。
“阿罗哥哥!”她一头扎进李南落怀里。
白色巨兽发出一声恐吓似的虎啸,满脸不高兴的走进来,把李南落要的衣物扔在地上,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云儿别怕,这就是阿夜。”他拍着云儿的背,悄悄观察她的神情,见她抬头看阿夜的表情并无异样,显然阿夜不是她见到的妖怪,顿时暗暗松了口气。
云儿大着胆子打量这个“大老虎”,还是不敢靠近。
孩子好像天生就能读懂眼睛里的友善或是不友善,她默默从李南落怀里钻出来,小口吃着肉,时不时观察“大老虎”的反应。
阿夜看她这么小心翼翼,抬着头,慢慢的在洞里踱着步,像是巡查着自己领地的山大王,最后在水潭边的大岩石上盘踞坐下,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们。
李南落暗笑,吃完东西用树叶捧了些水出来洗手,也为云儿擦了嘴,清理完毕,走到角落岩石后面换了衣物。
等他走出来,云儿瞪大了眼,拍起手来,大叫道:“阿罗哥哥真好看!”
已经过腰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一身鸦青色长衣,简单利落,外头加了件牙白的外氅,衬着李南落愈发消瘦而显得深邃的五官,有些少年气,又透着些成年男子的俊逸。
“好看?”李南落捋了捋额前的头发,那一缕白发被他藏在束发里,免得被人瞧见,招惹了官兵。
“好看!”云儿用力点头,“跟着娘亲去赶集也见过粱京来的贵人们,他们都没有罗哥哥好看。”
粱京……京都。李南落心里五味杂陈,勉强对她笑了笑,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回去以后就对你爹娘说,我是山里打猎的,阿夜是我养的大猫,记住了吗?”
“云儿记住了。”她颇有些不舍的样子,又在他怀里蹭了蹭,直到“大猫”走过来,才乖乖的站定,被李南落牵着往外走。
到了洞口的时候,阿夜忽然停住了,“其实我可以替你把她送回去。”
它突然开口,李南落看了一眼云儿,果然她并没有听见,这又是妖物的异术。
“让一只猛兽送她回去,只怕会把事情闹大,住在山里的人家都知道妖物,你还是送我到门前,我来同她爹娘说明为好。”他低声回答。
阿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勉为其难,我也可以变成人类的模样。”
李南落感到意外,“你可以变成人?”虽然这语气听起来真的十分勉强就是了。
他知道妖物可以变幻外形,但并不知道是否每个妖物都能幻化人形。
蛊雕变成他的模样造成血案的那一夜他并没有忘记,那妖异的面容,即便是他自己的脸,也依然让人感到害怕和陌生。
“如果人类可以变幻外形,也不会想要变成牲畜吧,我们妖物也是这样,能变身的妖怪大都不屑于变成人类。”阿夜说完又补充道,“除非是妖师驱使,不得不为。”
所以它的意思是,蛊雕当夜所为也是受妖师驱使。
李南落已经无法去问父兄家中是否得罪了妖师,又兴许是别国的阴谋,只为了摧毁华胥的栋梁,而他们也确实做到了。
一瞬间涌上千头万绪,他只能暂时抛开这些猜测,打趣道:“我怕你就算变成人,看着也不像好人,反而引起怀疑。”
“我以为你是怕我对这丫头不利呢,毕竟我可是一个妖怪。”阿夜注视着前方,好像看破了他的心思,投来淡淡的一瞥。
他一手牵着云儿,另一只手拍了拍它的头顶,夸奖似的语气,“你和别的妖物不一样,你是阿夜。”
也不知道这话让它高兴还是不高兴,阿夜冷哼,又看了他一眼,半蹲下来回首示意,李南落顿时明白它的意思,把云儿抱了起来,一手捂住她的眼睛。
“云儿乖,闭上眼睛,哥哥变个戏法,等睁开眼你就到家了。”
尽管好奇,云儿还是听话的被蒙住了眼,只觉坐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面,耳边风声呼呼,不多时,听见声音说:“好了,我们下山了,睁眼看看,你认得家了吗?”
山脚之下住户不多,彼此都十分熟悉,云儿时常在周围玩耍,自然认得回家的路,李南落让阿夜暂时回避,本打算让她自己回去,想到山中追她的妖物,还是冒险把她带到自家门前。
云儿迫不及待的上前,开门的妇人满面愁容,见到女儿无恙,欢喜到流下泪来,对李南落千恩万谢,还要留他在家吃饭。
他再也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哪里还敢在农家用饭,为免生变,推辞了几句便急忙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妇人就悄悄出门,一路小跑到了山脚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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