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赶了四天的路,才走了一半路程不到,两人身上的钱财就已用完。他们又不敢在官道上大摇大摆地走,就算去农家讨要也极少遇到村落,只能硬生生撑着。
这时节正值仲夏,浑圆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透过树荫在地上露出点点斑驳,将树叶都晒得卷了边。空气中渗透着炙热烫意,逼得蝉鸣不止,就连蜻蜓也不敢随意驻足。
楚越和黛玉已经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还什么都没吃,这会是又累又饿又渴,恨不得凭空冒出一桌美味佳肴来。
所幸天不亡他们,两人继续往前走了十来里路,竟在林子里发现了几棵郁郁葱葱的杏树,上面还都挂着黄澄澄的野杏。
杏子果实圆润,皮薄汁多,直望的人口舌生津。楚越忙不迭放下牛车,喊黛玉和他一起过去。
这几棵野杏树长得不太高,要摘果子完全不必爬树,光站在树下就能够得着。楚越摘了一把杏子,按耐不住先给自己嘴里喂了两三个,直到嗓子里的灼热得到缓解,才把剩下的都递给黛玉。
岂料身后的人无动于衷,任凭他举到手酸,也不伸手来接。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黛玉摇摇头,将楚越上下打量一番,才试探着问出口:“我们……真的是夫妻吗?”
这个问题,令楚越心神一惊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诚然一开始是为了躲避盘查,才借口说两人是夫妻。可这几日在杳无人烟的地方赶路,根本不需要再用这个借口,他完全是有机会说出真相的,可是……
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样回答,楚越只好顾左右而言它:“为什么这么问?”
黛玉眉头微挑,煞有介事道:“一般来说,绝境里寻到好吃的东西,丈夫不是应该先礼让妻子么?方才第一个果子你可以说是先尝尝味道,可是你一连吃了三四个,才想起我来。”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竟带着嗔怪和委屈。这个理由,更是令楚越有些哑然,还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是没恢复!
“咱们就是夫妻啊,这哪有假的?这荒郊野岭的果子,还不知道有没有毒,怎敢直接给你吃?我肯定是要先试试毒,才肯给你吃的。”楚越随便掰扯了个理由搪塞。
“是吗?”黛玉仍旧狐疑地看着他,手上接过那几个杏子,却不往嘴里送。“我觉得怪怪的,咱们根本不像是夫妻。”
面对她的疑问,楚越不敢多说什么,否则等她记忆恢复,又该如何?可被一双不屈不挠的眼睛盯着,怀疑的目光缠绕在周身,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僵持了半晌,楚越心一横,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喏,送你的。”
那是一只镯子,糯种白玉的,看上去赫然就是乐川县闹市摊位上的那只。
黛玉瞳孔微动,眸子里盛出巨大的惊喜:“呀!那只镯子,你竟把它买下来了!”
她把镯子拿过来,爱不释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后,又递回给楚越。在他疑惑的目光下,伸出细白的腕子,扬唇笑到:“给我戴上吧。”
一场不算纠纷的纠纷落下帷幕,明面上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可楚越知道,黛玉待他又近了一层。
在山间小道折腾了七日,离寻阳县城终于就剩下二十多里路,只消再用半日时间,准能赶到。
越是接近城里的地方,村落越多。因此楚越打定主意,今晚找一处农家借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鼓作气赶到目的地。
他回过头,打算告诉黛玉一声,却见她正侧倚在车梁上,双眼紧闭,眉头皱成一团,呼吸急促,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副样子肯定是在做噩梦,楚越怕她深陷梦魇无法自拔,便轻声叫到:“林姑娘,林姑娘,醒醒……”
一连叫了几声,牛车上的人都无动于衷,他只好上手去推她的胳膊,音调也提高不少。
“林姑娘!林姑娘!”
手掌骤然被人用力衔住,楚越一惊,低下头去看,却见黛玉猛地支起身子,眼睑微睁,眸底尽是未来的及消散的恐惧。
他一颗心不知怎的酸软下来,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怕,醒来就好。”
须臾,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迷茫的双目渐渐清明,黛玉放下紧紧捏在掌心里,结实有力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不动声色道:“林姑娘是谁?”
“……”
楚越那副一言难尽的模样,和之前的几次一般无二。一股烦躁的情绪从心底直冲上来,她转过身子决心不再理他。
方才那场梦里,灵秀隽雅的宅院门口挂着“林府”二字,气势恢宏的船只上挂着“林”字旗幡,还有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被人称作“林大人”。楚越又在她梦醒之际,口中直呼“林姑娘”,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怀疑的种子渐渐破土而出。
黛玉忍不住捏紧拳头,在留有痛意的后脑勺上重重锤了几下,可还是无果。脑海里明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她就是抓不到任何线索,那种感觉卡在心里不上不下,令她焦躁难安。
渐渐地日头西落,他们如愿找到一处村庄。
村里的人大多朴实善良,刚踏进进村的羊肠小道,楚越方才透露出想要借宿的想法,在高大榆树下乘凉的几位老人,就不约而同上来招呼相邀,真真是热情似火。
考虑到黛玉,楚越应了一位老妇人的邀约。她的儿子儿媳在寻阳县里务工,家里就住着她的老伴和一位小孙女,加上两个人也不算什么。
老夫妇俩的儿女常年不在家,平日里应当也很少见到外人,对楚越和黛玉两个,是越看越欢喜。不仅安排好可口的饭食,就连床上的被褥也换了套干净的。
吃过饭收拾好一切后,就到休息的时间了,老人家中的房舍较多,他们两个便一人占了一间。
屋内灯火如豆,气氛静谧,本该是睡觉的好时候,可这些日子的疑问,却一直压在黛玉心底盘桓不去。她躺在床榻上,身体虽疲累不堪,可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
明日需得早起赶路,若是不好好休息,身体定会受不了。正着急时,她突然想起,那夜破庙里楚越给她数羊的办法,便努力摒弃杂念,在心里慢慢数了起来。
这法子果然有效,不一会儿她就昏昏沉沉起来。可就在她要彻底进入梦乡之前,不知怎的,空空的脑袋里像是突然冒出来根琴弦,还蓦然断开。
黛玉来不及思索个究竟,睡意就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她再扛不住,脑袋一歪就彻底睡了过去。
月沉星落,朝日初升。
屋外头一声鸡鸣响起,楚越便从梦中醒来。他已经有几日不曾好好地睡过床,此时躺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难免沉溺其中,怎么都不愿起来。
可事实上,今日可是必须要在寻阳县关城门之前赶到城里,容不得他有丝毫耽搁。
为了不扰老夫妇两人的清梦,他蹑手蹑脚地从房里出来,准备出去洗漱。哪成想,刚出去就瞧见老夫妻俩正走到门边,手里拿着农具,想来是要下地去的。
他们看到楚越,也不多说什么,指了指桌上的碗盘,就出门去了。
碗盘里放的是粗粮面点,和几样咸菜。楚越坐在桌前,就这咸菜,一口一口吃着窝窝头,对于老夫妇两人的收留,心中十分感念,就想留下点东西再走。
可这会他不仅身无分文,就连玉佩、香包一类的东西也没有,拿什么去报答人家。思索了好一会,他捏了捏袖子里的布包,犹豫了好几回,还是没把它拿出来。
最后,竟是狠了狠心,将脖子上一直带着的一块玉牌卸下来,悄悄放在老人家的床榻上。
一切妥当后,楚越便起身去敲黛玉的房门,准备叫她起来用饭,可直敲了好几遍,都不见里头有任何应答。他心里发急,恐是出了什么事,便使大力去撞门,不出一会儿,门就被撞开了。
屋内,黛玉正双手交叠坐在床上,浑身上下穿戴整齐,这几日都梳成两根辫子的头发,却不合时宜地挽成半髻。
虽还是昨日那身粗布衣裳,可整个人矜贵之气尽显。
楚越直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当下只能被惯性裹挟着往前走,然后就看到她朱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来。
“楚公子。”
这三个字,令他不由一愣,非但不再上前,脚步还退后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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