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众号是正经八百舞蹈协会,举办的舞蹈比赛也怪正式的。有些自持自由正宗的B-boy不会参加,这就过滤了一批。可是,但凡还想做个成熟的社会人士,走走主流路线,在这世界混的,都不会太排斥比赛。除此之外,这种申报过的主流比赛还会分级,多少岁到多少岁是一批人,多少岁到多少岁是另批人,少年组、青年组分得很清楚。
姜扬治一点都不关心这个。
他自认苦练Popin,练习不比别的同龄人少。在报名去过几次的教室也和那些天天上课的学员battle过,没觉得人家有什么了不起。
报名通过,参加比赛的通知发来,他计算了一下,那段时间有空。
在家躺了这么多天,歌没写几首,天天在油管和niconico瞎逛,人都要荒废了。
姜扬治收拾行李,跟爸爸说了一声。爸爸在家门口端着碗,喂院子里养的小鸡。听他说要走,爸爸也不说话,就继续喂小鸡,然后看向他。姜扬治问明白了吗,爸爸就点点头,冲他笑一笑。
走的时候,姜扬治坐了邻居家滕大伯的车。
滕大伯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还在读初中,眼泪汪汪,却又偏要扁着嘴巴,一副严肃的样子,说:“不要走!”
滕大伯是去市里干活,正在填装货物:“啊?”
小女生尖叫:“不要姜扬治回越南!”
“那都是哪年的事情了。”姜扬治笑得不行。
滕大伯也尴尬,用力摸她的头:“你这个傻娃娃!”
离开时,姜扬治靠在车边,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转眼之间,就来了这么多年。当初刚回来,被挤压在巨大的行李中间,心里只有身为孩子的无助感。
到了市里,他和滕大伯兵分两路。大伯交代他注意安全,他则劳烦大伯帮忙照顾爸爸。他们家有亲戚帮衬,如今倒是不愁钱,就怕爸爸一个人有什么不方便。滕大伯是好人,高高兴兴就答应了。
姜扬治坐高铁出门。
他的位置靠窗,旁边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乘务员专门带着上来的。乘务员和他打招呼,说是这位乘客年纪大了,万一有什么,请他多帮帮忙。举手之劳,姜扬治自然也点头。
姜扬治戴上耳机,坐着发呆。
手机震动,是妈妈发来的消息。妈妈说:“儿子,吃了饭没?拍张照来看看啊。”
他不想回复。隔壁座位上,老太太慈眉善目,拆了一盒肉松小贝,问他吃不吃。她说自己此行是去看生了外孙的女儿,还拿梨子汁问他喝不喝。
姜扬治一一说谢谢,但没有领情。
想了想去,他又还是回复了妈妈的消息:“等会儿吃。”车程很短,一下就能下车了。他出站,火车站建筑上方有巨大的城市名招牌。他拿出手机,想把自己和那两个字拍到同一个镜头里。可很难,最后,他改变角度,拍了个从下往上的照片,发给了妈妈。
妈妈发来好多个可怜的表情,说:“我的宝宝最帅了!”
哈哈哈哈哈。
他忍不住笑了几声,他妈妈真有意思。
妈妈听说他出去玩,惊喜地提出,他继父正在那座城市外派呢。她给了他一笔零花钱,又叫继父去陪他。之后读书,苦日子还长。妈妈也只能给点零花钱。
不过他年轻,无知无畏。
那时候,便民生活项目该有的都有,姜扬治叫了个网约车,直接坐到报到的酒店。
一路上,酒店走廊上都是年轻人。他们共同点是都年轻,都穿得入流,就像从舞室视频、OOTD,甚至kpop舞台视频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姜扬治看了一路。
他不是没参加过比赛,像这样来大城市倒是头一回。说唱一类,多半会在二三线的小地方举办,审查简单,消费低,各种条件都方便。
高中的时候,他接触到的人有限,不是没人耍酷,但没有那么多。有的人也穿些潮牌,可那些黑白灰的东西,隔远了和优衣库没什么不同。戴帽子的八成就是没洗头,或者干脆剃秃了,揭开就是一道光。当时他也不敏感,没怎么仔细钻研过,看到脏辫的时候觉得有点牛逼,不过自己不想要,不洗头太受罪。
然而,短短几年,日新月异,社交媒体大肆泛滥,自媒体推动人们展现自我,新的风尚从国外涌入国内。韩流文化带来的不止音乐,还有时尚。亚洲这边,审美和欧美大不同。跳舞又和唱rap的不一样,rap就录录歌,跳舞的人流行拍视频,自然要在意外表些。
再加上姜扬治刚从高三毕业,几乎相当于刚从书堆里爬出来,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校规管着的高中生了。
光是那条走廊上,所有人都穿着光鲜——衣服下摆系成结,露出小蛮腰的啦;裤腰带上系好几根银链子的啦;留鲶鱼头、扩耳洞的啦;牛仔裤破洞大到露出渔网袜的啦。
真是对不起,姜扬治之前最赶潮流的装扮就是同时戴两顶帽子。头巾帽他都没试过!
姜扬治没有报到,转头出去了。后来他才想起来,他到的早,那天就去报到的大多是青年组,年纪都比他们大不少。都工作的人了,时尚自然彻底些。
姜扬治和继父约在有喷水池的公园碰面。他坐在花池边闷闷不乐,继父匆匆赶来。
他本来很郁闷,看到继父时,当即扑哧笑出声。
继父剃了个光头,摸着脑门说:“我嫌热。像不像皮普保罗?”继父和妈妈当然是有共同爱好的,不然不可能顺利走入婚姻。
姜扬治说:“像郭冬临。”
继父叹了一口气,面带微笑,遥望远方:“小兔崽子。”
背后喷泉突然喷水,把两个人吓得向前逃窜。继父大喊:“不要回头!”马上被喷了一嘴的水。
继父带姜扬治回了单位给他安排的酒店式公寓。家里只有一间,姜扬治可以住下,但得委屈跟后爹挤挤。他洗了澡,出来的时候,继父在看他刚刚拿衣服时仓促抽出来的报到表。
继父说:“你到这儿是来参加街舞比赛的?”
“嗯。不想去了,”姜扬治说,“丢人。”
“丢什么人?”继父问。
继父爱问,也爱帮人忙,说好听点是知心哥哥,说难听点是闲人马大哥。盘问了半天,姜扬治不带任何主观想法,只是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说了。继父沉吟片刻,洒脱地对他说:“你只是被他们的外表唬住了而已嘛。”
“什么?”
“什么城里乡下的,什么潮不潮土不土的,你很了不起。小治,你要记住这一点,你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爱好,在网上有那些粉丝,自己为自己做打算,给你妈妈、你爸爸省了不知道多少心。叔叔都佩服你。”继父真诚恳切,“迈克尔·杰克逊遭到种族歧视,患上皮肤病,因为他的外表受到那么多质疑和抨击,他也依然站在舞台上。你这只是一丁点小小的问题,解决它,交给叔叔。”
姜扬治歪着头问:“要怎么解决?”
继父顶着他的光头露齿一笑。
姜扬治没有过芭比娃娃,也没玩过换装小游戏,玩游戏不捏人,形象都用默认设定。虽然自知外表还行,但没有想过进娱乐圈或当模特,对被包装没兴趣。但是,高三毕业那年,他好好体会了一下。
继父自己的私服就很特别,穿着无袖衫和工装裤,带他去朋友的买手店里挑选。
打唇钉的位置痛了一个星期,很幸运,没发炎。手穿耳骨洞痛得要命,一股脑弄完。
头发从白天做到晚上,他等太久,睡了一觉,醒来没有缓过神,整个人看着特别生人勿近。外形出挑又打扮精致的人难免有种这样的气场——他的时间尤其宝贵,他们的人际关系格外高贵。店长想要加个微信留个买家秀都没开口。
项链重得要命,戴了项圈、细粗链各一根还要配土星,绳子材质有讲究。墨镜肯定是要戴的,搭配浅色头发,颜色深一点也没关系。
跳舞要穿的衣服也得搭,更简洁,但不代表简单和不费心思。
坐在店里,姜扬治几乎没了半条命,灵魂出窍,一个人发呆。继父和朋友像《穿普拉达的女王》里的角色一样,对着一堆不知道是袖套还是袜子的东西聊得热火朝天。姜扬治渐渐回过神,看着架子发呆。
继父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姜扬治拿起一顶带兽耳的针织帽:“挺好看。”
“你也上道了啊。这是现在正热着的,”继父就知道,懂的人自然而然熏陶着就懂,不懂的人混搭必成灾难,不过当然,时尚因人而异,“走吧。”
姜扬治去参加比赛,穿着入时,打扮高冷。他已经违背继父的意愿强行精简过,多余的首饰是没戴了,但是,那头银白色的头发就够晃眼,墨镜论谁看都价位不低,又不是谁都在脸上穿孔,衣服袖子被卷起,露出没有任何腕表、手链的手臂,但这种扎法反而欲盖弥彰——时尚哪,时尚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办理了报到,站在走廊,交叉着手臂等安排。
这里人来人往,都是来参加同一个比赛的同龄人,愣是没一个人跟他搭话。
姜扬治想,他是隐身了还是怎么的?
但是,都打扮成这样了。他就干脆装高冷好了。
旁边有几个男生女生看来是早就认识,网友“面基”,在热火朝天聊游戏《黎明杀机》。姜扬治也玩,想插话,纠结一阵,还是忍住了。这衣服束缚了他的灵魂。听到自己玩的游戏却不能搭话,这对一个铁血e人而言是多么大的折磨啊。
正当他迷惘,有个女生从跟前经过。
女生的上衣是大众款的条纹Polo衫,下身则是有“婆婆裤”一称的薄款长裤,她还斜挎了一个包,金属细包链扣住运动包。
在这里,掌握dress code的人那么多,她明显格格不入。
女生却不以为意,随机抓住路边的人询问报名流程。
姜扬治内心没有鄙夷,反而产生了一种谜一般的怜爱,以及同伴之间才有的惺惺相惜之情。
他主动向她发起了话题:“报到在那边。你有笔吗?”
女生回过头,坦率而爽快地交流:“哦,谢谢。我没带。”
姜扬治递笔给她,推了一下墨镜:“我叫姜扬治。你是哪里人?”他想,应该和她一样来自一个乡下吧,一起来到这个大城市,他们可以相互帮助。
“北京。”
女生回答得特别利索,姜扬治感觉像迎头被抡了一闷棍。
她却浑然不知。忽然间,灯开始闪动,杯子里的水也震荡个不停。那感觉很奇怪,就像有人在背后摇晃。姜扬治还没反应过来,女生惊呼一声:“地震!”
也不管震级如何,严不严重。这里离墙角远,也很难下楼,她抓住他就往桌底钻。这或许不是科学避震方法,却是女生的第一反应。两人缩到桌底,地面持续不断的震动中,他们面面相觑,不合时宜地对视。
这根本不是什么严重的地震,反应过于激烈的两个人反而成了笑话。一爬出去,周围人就对着他们大笑。
姜扬治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女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工作人员说:“好了好了,过来报到吧。你叫什么?”
女生走过去,留给姜扬治的只有侧脸和背影。那时候,她比后来重十公斤,还不会化妆,从来不穿裙子。“我叫仲正义。”她说,“‘仲夏’的仲,‘正义’的正义。”
第13章
对于旧房子来说,停电跳闸都算不上怪事。其他的感觉退散,身体被失重感侵占了。仲正义试图踩到地面,但无奈不是平地,周围黑漆漆的,视野等同于没有。运动神经再好,她又不是超人。
就要翻跟头了,惊慌失措中,手抓住了什么。
但这没能阻止她往下摔倒。因为还是想寻找扶手,握紧栏杆,阻止下滑,所以另一只手撞到了什么,痛得要命。
楼梯上有人在喊叫。路满卓说“我靠,谁打我”,季司骏喊的是“正义,你在哪”,叶莎尔在说“正义,你没事吧”。
与想象中不同,楼梯硬邦邦的感觉倒没连续袭来。她感到混乱。摔得这么狠,仲正义想确认自己在哪,准备支撑着起身。可是,她双手摸到的东西不对劲。
仲正义两只手来回摸索,手指碰得湿漉漉的,然后是一颗硬硬的东西,接着被咬了。她还没惊呼出声,姜扬治已经含糊地说:“停!停!别弄了!”她捧住姜扬治的脸,到处乱戳乱捏,手还直伸进他嘴里,又不是撸小猫小狗。
只听电器发出细微的声响,紧接着,灯也亮了起来。
又来电了。
仲正义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疼痛没有预想中那么强烈。姜扬治被她压在身下,正挣扎着叫“救命”。他们跟演《猫和老鼠》似的,他给她当了垫子。她连忙爬下去,动弹时又踩到他手臂。他呼喊,她跟着大叫,两个人二重唱。
灯都亮了,楼梯上一行人立刻冲下来。
季司骏一蹦六七节台阶,直接跳到楼梯下,上看看仲正义,下看看姜扬治,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靠了!正义,蓝人,你们怎么回事?!”
这还用问怎么回事,不就摔了嘛!仲正义真心不想理他。
叶莎尔看仲正义没事,姜扬治躺在地上,于是先趴下去问:“你没事吧?能起来吗?”
路满卓也跟着叶莎尔俯下身,说的都是些晦气话:“山大王,你可不能死啊!”
姜扬治坐起身,盘着腿,表情很复杂。左手臂正隐隐传来疼痛感。作为手臂的主人,他隐约能觉察到,这和拉伤、擦伤一类的疼痛不一样。虽然暂时还不清楚情况,但是,提前说一句,他是左撇子。百科里写了的。小时候矫正了,吃饭能用右手,可没矫正完他妈就收稻子去了。
他们几个年纪大,个子也高,身强体健,下来得快。滕窈想个头瘦小,比不过他们,现在才姗姗来迟,从叶莎尔和季司骏中间的缝隙挤进去。她低下头,轻轻捏姜扬治的手臂,直到他呼痛,然后又抬起头,询问仲正义有没有哪里受伤。仲正义本来没觉得,她这么一说,才一下子,右手小指已经通红。
好疼。
滕窈想拨通电话。
对面响了好几声,她正心急如焚,阴沉着脸要啃指甲,门就被打开了。
进来的不是从直升飞机爬软梯下来的安保雇佣兵,而是身材强壮、戴着眼镜的成熟男子。他正拿着手机,刚接通来自妹妹的电话。
“哥哥!”滕窈想喜出望外。
这就是滕窈想的哥哥,邻居家的大儿子,也是平时姜扬治不在家时这间房子的管理员,滕信晖。滕信晖满脸惘然,看起来不懂他们为什么聚集在楼下,围成一团:“哦,想想,我正要来找你,你治哥哥——”
然后,他也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之后就是手忙脚乱送医院。
滕信晖有自己的车,还是比较宽敞的吉普车,立刻回家开了来。大家全体出动,通通塞进车里。姜扬治没准伤得还挺严重,痛得都开始冷战了,可到了要上车的时候,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强撑着非要坐副驾驶座。其他人都没搞懂,正着急,也就一个个上车。
滕窈想是猫着腰上去的,后面是季司骏。他一上去,就被一个什么东西迎面撞到脸上,直呼痛。一抬眼,是车顶天窗扣上挂了一个挂件。刚刚被他碰过,现在正像秋千似的,不断摇晃着。
他揉着鼻子进去坐了,下一个是叶莎尔,接着是路满卓,再加上一个负伤的仲正义,全都被砸了鼻梁。
“这是什么?”仲正义捏住那枚挂件,仔细端详。
驾驶座上,滕信晖回过头来,表情温柔,声音沉静:“是《龙与地下城》里的枭熊!”
姜扬治实在忍不住:“快开车,救命吧圣骑士!”
他们一路杀到医院。开车颠簸中,那枚挂件一直晃来晃去,来回打到后座众人。由此可见,某人为何一开始执着于坐前面。
进到医院,他们分头给两个伤者做检查。折腾下来,姜扬治的疼痛不是无缘无故,骨折了当然痛了,虽然没有发生移位,但之后,这条手臂肯定要用吊带吊起来了。
仲正义也受伤了。她稍微好点,是手指。
知道了情况,确定都是能解决的问题后,几个人都送了一口气。还要治疗,屋子里人太多,他们都先出去了。
仲正义包扎了手指,拿起来看怪怪的,有点像是那些砍小手指的□□。
夜间急诊,偏远小镇,医院里原本就冷清。她走出去,走廊上竟然没有人。亏她受了伤,心里有点脆弱呢。仲正义嘟囔,不由得打了个呵欠。
忽然间,背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
仲正义张大着嘴巴,回过头,只见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滕信晖快步过来,问她说:“你没事吧?仲……正义?”
她一时间走神了,顿了顿才回答:“啊……哦!没事。”救命,她看起来肯定很傻。
他压低了声音,好像不加太多盐或糖的食物,没有刺激性味道,温和得柔软。滕信晖说:“扬治那边还有的忙,医院有我的朋友。今晚会要到很晚。”
他絮絮叨叨说着话,仲正义听完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滕信晖还要去看姜扬治,急急忙忙来,又急急忙忙走。仲正义看他走远了,于是走出去,想着找点水喝。
门是毛玻璃。她才走到跟前,就看到雾蒙蒙的影子。仲正义没多心,推开了,发现居然是叶莎尔和路满卓。他们正面对面站着,中间隔了好宽的距离。水房空间小,他们俩一声不吭地待在里面。
仲正义觉得好奇怪:“你们在干嘛?”
叶莎尔和路满卓面面相觑。
“……祈祷?”叶莎尔猫嘴笑。
路满卓眼睛一亮,就去捉她的手:“你治好了?”
“包扎!包扎好了而已!哪有那么快,”仲正义甩开他,尽管受了伤,可这点程度,去参加个学生运动会也绰绰有余,“又不是‘大天使的祝福’。”
他们三个人一起,边说话边去姜扬治的诊室外面。滕窈想和季司骏都在那里。一看到仲正义来了,季司骏立刻站起身。
“正义,你没事吧?”季司骏说。
“嗯。”仲正义想往里张望,“他还没好?”
“还要等会儿吧。”季司骏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同时说,“你今天怎么了,居然没站稳——”
他话音未落,她却觉得肩膀一僵。
第14章
季司骏撑住她的肩膀, 把她按到座位上。
危机感像心脏一般,在严严实实包扎好的右手小指里跳动。仲正义想说什么,但又犹豫了。
几个小时前, 别墅里突然坠入一片黑暗。他们什么都看不清, 但震惊仍多过慌张, 因为都只以为是一场简单的停电。就在那一刻,翻天覆地, 仲正义滚下楼梯。当时的她只觉得疼痛,害怕, 迫切让身体自由发挥,阻止自己受伤。
可是, 现在想起来, 失重感袭来以前, 她不是一脚踩空,也不是身体没站稳。她的身体倾斜很突兀,忽如其来,毫无预兆,没有任何缓冲就往下栽跟头了。
这种情况, 自己更像是遭受了外力。
仲正义是被推下去的。
她想说出口, 可不知道怎么的, 话到嘴边又停顿。她没有证据。越回想,越确认,反而越不确定。仲正义磕磕绊绊,狐疑不决地打量一圈, 最后还是磕磕绊绊, 奇怪地傻笑:“呃……”
滕窈想打断他们的话,分明是在场人年纪最小的, 这时候却架起手臂,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姜扬治比较倒霉吧!还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滕信晖一巴掌拍了妹妹的背,仍然慈眉善目,照旧笑容满面:“你再乱说话,我就和爸爸妈妈姨妈姨夫大舅妈二姑姑大伯婶婶一块儿陪你去大学报道——”
话里的情形仿佛比什么酷刑都恐怖。滕窈想内心当即电闪雷鸣,吓得一句话都不说了,把头低下去。
高三生毕业,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却有一大家子观光团陪着去大学报到,帮忙布置宿舍,帮忙跟她的同学打招呼,最后还要像旅游团一样,在学校门口合影。简直是地狱,根本是地狱!滕窈想才不要经历那样的羞耻炼狱。
仲正义轻轻握住小指。
筹备在自己生日时送丑陋DIY的好朋友。
虽然总是好心办坏事,但从没真有过什么坏心思的前男友。
全程有条不紊,在送医路上出了不少力的小妹妹。
仲正义还是想说出来。
应该……是误会吧?她准备开口,突然间,诊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姜扬治走出来,左手臂已经被固定住了,绑带连接到脖颈和肩膀。他的表情倒一点都不像伤员,吊儿郎当,挺开心的样子,还回头和送他出来的医生聊天:“……下次去你家一起开黑。你要加班的话,就我陪嫂子去吃烧烤。”
他一出现,滕窈想立刻站了起来,激动但不敢说话,只能眼睛闪闪发亮,围着他转圈:“唔唔唔唔唔!”
季司骏马上转忧为喜,冲上去想抱他:“蓝人!”
“山大王!你复活了!”路满卓好感动,宛如看到神迹,也扑上去拥抱。
姜扬治也配合他们耍宝,配合地张开手臂,一副做作的优雅模样,左拥右抱,像搂爱妃似的,拍拍两个男生的肩膀。问题是他左边手不方便,石膏砸得季司骏头好痛。
仲正义站起身,本来是想道谢的,但疑问先漫出来:“你认识这个医生?”
“没有,第一次见。”姜扬治回答得很熟络。
啊?
就这么熟了?仲正义满脸疑惑。
走出医院大门,姜扬治拿出手机,不断更换角度,拍了一张自己和医院的合影。
啊?
这里是什么值得大卡的著名景点吗?仲正义不明就里。
跌打损伤而已,检查都做足了,没必要在医院住院。他们连夜赶回去。
心事压得人懊恼,仲正义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路。这一幕被滕信晖注意到。上车的时候,滕信晖对仲正义说:“正义,你坐前面吧?”
仲正义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就看到他微笑。滕信晖说:“没那么容易晕车。”
她坐到副驾驶座,姜扬治也只能坐到后面。后来的车程中,那枚枭熊的车挂件一直来回摇晃,噼里啪啦往他脸上招呼。
回去路上,大家松了一口气,加上时间晚,都齐刷刷犯困,睡得东倒西歪。仲正义也困得不行,但面前隔着挡风玻璃能看到前路,没那么快睡着。她只觉得迷迷糊糊,侧过头去,就看到滕信晖面带微笑,伸手在车中间按了一下。
下一秒,元气女团曲在车内爆炸,充满活力的彩色音符溅得到处都是。
大家都一个激灵全醒了,其中,反应最强烈的明显是姜扬治。
他半梦半醒:“你他妈……”
这首歌结束,马上接着下一首是城市流行风的女团曲。大家逐个醒来,基本都回归现实。
再下一首是当初让男子偶像组合人气爆发,认知度彻底铺开的歌曲。因为这首歌太红了,节奏特别,歌词上口,当初一度响遍大街小巷,连中小学课间操都有人放,所以车内众人也听过。他们不知不觉就都唱起来,车内变成大合唱,还跟着副歌做出枪的手势。只有姜扬治一个人捂着耳朵,很想跳车。
这几首全是他作为主要创作者,作曲或者参与编曲的。
季司骏唱得最起劲,用老早就经历过变声期的男声努力唱着女团曲中令人心动的歌词。
叶莎尔扒住车后座,朝坐在前面的姜扬治窃笑:“你是觉得害羞吗?”
“听到想吐了而已。”姜扬治客观理性地回答。
“为什么要害羞?”作为忠实拥护者,滕窈想立刻凑上来,“这是他的勋章好吧!这张光碟都是他自己刻好送给哥哥的!”
叶莎尔看向姜扬治,姜扬治点头,即便是她也有点无语。好吧!好失望!还以为能见证羞耻场面呢!
不过,姜扬治还是在风中凌乱,如实告知:“但我没想让他当着我的面放的……路同学,你能把车窗关上吗?风太大了。”
仲正义对偶像和流行音乐都不感兴趣,于她而言,这些歌都很陌生。动感的音乐过去后,也有一两首抒情曲穿插其间。迥乎不同的风格很新鲜。她从后视镜看到姜扬治,他正百无聊赖,单手抓着车顶的挂件,阻止它继续击中自己的脸。
才能之神好不讲道理。
她想,写出这旋律的竟然是他。
就这样,他们一路吵吵闹闹地回了家。
在路上,他们先把季司骏送到了酒店。这个人,在离镇子好远的酒店租了房。虽然他一直说也想住到偶像家去,但家里实在没地方给他住了。他把期望寄托在邻居家上,滕窈想马上冷着脸说:“我不要陌生男的住到家里去!”
回到家后,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大家各自洗漱,就寝休息。
一进门,叶莎尔就去开冷气了。仲正义站在门边,纠结了几秒,还是把门反锁上,又把椅子移动到门旁边。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她现在的安全感不可能维持正常。仔细想想,这是很恐怖的事情。有人从楼梯上推她。
仲正义在床上压腿,叶莎尔洗完澡,关上灯。
仲正义犹豫了一下,想聊聊今天的事情,关于她是怎么摔下去的,关于自己的感受。她问:“莎莎,你今天开心吗?”
“怎么可能开心。”叶莎尔说,“你摔下去的时候,我很担心哦。”
“也是……你和路满卓在医院里说什么了吗?两个人神秘兮兮的。”她其实并不在意,只是,随口就这么说了。
可是,叶莎尔嘿嘿笑了几声,只回答了两个字:“保密。”
仲正义没想到叶莎尔会这么说。她们从大一就认识,叶莎尔的父母来旅游,仲正义又订票又带着玩的,跟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两个人始终无话不谈。
仿佛看穿了仲正义的想法,叶莎尔说:“我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哦!”
“你……”仲正义不由得坐起身,“你告诉我嘛。”
叶莎尔被她逗乐了,假装拿乔:“嗯……好吧。那我告诉你吧。正义。”
“好。”仲正义在黑暗里等待。
等待……
等待?
她左等右等,叶莎尔都没有声音了。仲正义爬过去一看,叶莎尔竟然睡着了。
这也没办法。
有一瞬间,仲正义脑内闪过把她摇醒,逼她说完的念头,但最后,还是被良知遏制住了。
她躺在床上,决定也先闭眼睡觉。
然而。
呼噜声。
磨牙声。
呼噜加磨牙声。
“你会记得自己吃了多少片面包吗?”
这什么梦话内容啊。
“DIOsama!”
OK了解了,是动画片的角色。
呼噜加磨牙声。
仲正义猛地坐起,在深深的绝望当中意识到,自己根本睡不着。又或者说,旁边这个软绵绵滑溜溜的好朋友根本不会让她睡着。
而且,之前吃烤肉后肚子饿并非意外,仲正义她原本就是消化快,容易饿的体质。今晚大排档吃的海鲜,当时觉得吃饱了,可过后饿得很快。颠簸了一晚上,消耗又很大。
她记得,今天陪叶莎尔去超市,她们买了布甸。
叶莎尔把它们放到楼下的冰箱了。
她现在出去安全吗?刚产生这样的念头,仲正义就冷静下来。外面又没有变态杀人魔!
她实在是肚子饿,推门出去,外面却不像以为的那样黑。
走廊尽头的门开着。那不是任何人的卧室,白天时,姜扬治没有分配过那个房间。她没有靠近,先下楼拿了布甸。
仲正义准备回房,可那扇门还是开着,灯光从里面泄漏。好奇害死猫,可猫终有一死。
不经意间,她已经来到那个房间外,叼着勺子,试探性地往里看。
里面的不是吃人不眨眼的Dr.汉尼拔,也不是《电锯惊魂》里的竖锯,而是外星·姜扬治·蓝人。
他坐在一张办公椅上,腿伸直,舒舒服服搁到对面椅子上,受伤的手抵着扶手,听到响动,当即拿下头戴式耳机,茫然地看向她。
“你在干什么?”他问。
“呃,睡不着,起来吃点东西。”既然都被看到了,她也就推开门,大大方方站直身体。
这里和他在家的工作区域如出一辙。器械、乐器、线路,一样都不少。
仲正义切了一块布甸,送进嘴里,说:“你在这里干活?”
“有些是小时候买的,后来又添了一些大件。”姜扬治说。
“嗯……”仲正义问,“你还不睡觉,是要工作吗?”
“今天跳了闸,等明天来人修了电路再说。”说着,他忽然去看自己的手,“而且,现在这个样子……”
忽然间,之前漏掉的记忆涌上心头。今晚太混乱,心情也五味杂陈,她居然忘记了,是谁的存在让自己幸免于难,又是谁导致姜扬治变成独臂的。仲正义并不扭捏,只是想组织一下语言,可是,姜扬治突然站起身。
他往外走,然后下了楼。她只好跟上,走在他背后。
姜扬治出了大门,然后就站在门槛前不动了。仲正义看了半天,只知道他拿着手机捣鼓来捣鼓去,等了一阵,她才发现……这个b是不是又在自拍?!
取景半天,单手不便,他怎么都不满意,最后干脆把手机扔给傻杵在后头的仲正义:“帮我拍一张呗,要把房门口拍出来。”
她嘴上不情不愿,其实很愿意帮忙,说到底,他的手都是她害的:“到哪都拍,要不要这么自恋啊?”
他不满意:“我长成这样,又不用SNS,自己拍了陶醉一下都不行?”
“行行行。来,说‘梅西’!”她一边指示别人,一边自己也露齿笑。
姜扬治只叫她拍一张,她却拍了好几张。仲正义拿着手机抬起头,说:“今天对不起。要是我没拉你,你就不会摔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走过来,接过手机,确认照片,“再说了,那种时候,人哪能控制自保本能。”
姜扬治拍完了照片,却没有回去,相反往外走。嘴巴里,布甸的甜味还未散去,仲正义也跟在他身后。这是夜晚,又不像夜晚。是自然风光特别的小镇独有的夜景。
海一般乌黑的天空淬着紫色,夜里散步的人慢慢走着,斑纹形状的白云、渲染的星光也悄然浮现。风呼啸而过,看不到海,却四处都是海。海水藏匿在空气中,引得树木如高潮般颤抖不止。可是,这并不是那样布满情-欲的景色。快乐散去,四处寂静,唯有枝叶和地面的细沙窃窃私语,秘密的,快乐的,清爽的。
他走在前面,她小步上前,和他并肩行走。两人都洗了澡,身体干爽,头发丝也蓬松。
姜扬治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风真舒服。”
仲正义闭上眼睛,和他说一模一样的话:“风真舒服。”
“风当然舒服了,”他看向她,突然说,“风又不用上班。”
她回看向他,倏地听懂了这个笑话,哭笑不得道:“是哦。跑来跑去,还不会受伤,可舒服了。”
“明天你们就能去海边玩了,真好啊。哈哈哈。”最后那几声笑干得毫无诚意。
仲正义自然听懂了:“我……我留在家里照顾你吧。”
“这不好吧?”
“你要是真的觉得不好,就别笑得这么灿烂。”仲正义闷闷不乐,“我会负起责任来的。”
姜扬治觉得怪怪的:“别说得好像搞大了我的肚子一样成吗?”
仲正义还是很有良心的:“那有什么办法嘛。要不是我,你也不用打绷带吊着了。”
他们已经围着院子外面转了一大圈。仲正义想了想,自己和姜扬治都是受害者,他的嫌疑很小,把忧虑憋在心里又很烦,她索性说了:“其实——”
听完仲正义的倾诉,姜扬治一脸呆滞。
“你的意思是……”他说,“有人要害你?”
“呃,不是,那个,是。”仲正义也脑袋宕机,被他带得结结巴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也是!又不是恐怖电影!”
她后悔了,不该说的。他肯定把她当神经病了。现实世界可以撤回消息吗?仲正义觉得自己不该说的。
只见姜扬治思索片刻,对她说:“那就多小心一点吧。”
仲正义愣住了,太意外,于是定定地看着他。
姜扬治说:“我们都是同时回去的,停电的时候,身边的人就那几个。每个人都有嫌疑。我家楼梯不高,不是折到脖子的话,一般也摔不死。但这肯定还是很危险。你可以想想今天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让人记恨你的事情。”
仲正义说:“你……好可靠呀?”
姜扬治一点都不谦虚:“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天才!”
“不过,我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被记恨吧。”仲正义说,“而且,今天在那的几个人都不像是……”
“你觉得你很了解身边的人?”姜扬治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不行吗?”
“我可没这么说。”他笑一笑,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仲正义不喜欢姜扬治的眼神。这个人个性很开朗,爱说也爱笑,双眼明亮,可有的时候,却又变得格外幽深,闪现出卑劣的神采。他在想什么?在轻视她吗?想侮辱她吗?要把她踩在脚底吗?她默默地盯着,骤然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灵光一闪:“你在想‘你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他震惊到无以复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真是够了。
假如叶莎尔在场,肯定会腹诽,这两个大笨蛋。
夜晚适宜入睡,散步也不适合走太远。他们开始往回走。姜扬治说:“那你准备怎么办?直接挨个告诉他们,不说揪出来是谁,至少这次旅行让他们下不了手。就算黑手是你同学,等回去也快毕业了,撑个一年,以后江湖不见。”
“我没这个打算。”她可没这么消极。
“那就逃跑怎么样?”他走在月亮的影子里,把一丝恶意的笑也藏在其中,“放弃这次假期,自保为上,赶紧回家吧。”
仲正义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正义看向他,月光照亮她的面庞。她一字一顿,带着稀松平常的坦荡说下去:“我不会放弃我的假日。我要知道是谁,也要快快乐乐地玩。我决定了要留下美好的回忆,谁都不能影响我。”
说完以后,她就先一步进了院子,撑着门,让他也进去。姜扬治一怔,目视她的背影。她脊背挺拔,两侧肩膀一样高,走路时头不向上昂,也不会总是低着脑袋。她有她的想法,她的目的地,她的道路。这不算正义,这是仲正义会做的事。
姜扬治推开自己的卧室门,仲正义也来到门前。他们都暂停了一下。他说:“晚安。”
“嗯。”她回答。
谁熬夜谁起来得晚,这件事理所当然。晚上不睡觉,只能靠白天来补。
仲正义依稀醒了一次,叶莎尔趴在她旁边,晃悠着腿说:“嘿嘿,正义,都七点了,外面太阳都很晒了。你是大懒虫呀。”当时的仲正义想,还不是因为你?!在宿舍都没这么严重,换了个环境,老毛病又犯了。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可睡意太浓厚,她就像鬼压床似的,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叶莎尔问了她一句“那我们去玩了哦”,她挤出唯一一点力气,勉强点点头。
然后,她感觉自己只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总算有力气看手机了。发现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仲正义吃了一惊。
叶莎尔很贴心地拉上了窗帘,屋子里头不晒。
仲正义躺着发呆,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能坐起身了,可坐在床上,她又发了好一会儿呆。之后就是类似的循环,下床到了行李箱边,发呆,拿出衣服,发呆,换好衣服,再发一会儿呆。
洗漱完,她才精神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仲正义出了门。太阳很晒,但中央空调启动了,所以并不热。
家里应该人都走光了。她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在厨房看到和她同样晚睡的姜扬治。他拿着一把刀,看到她时很惊讶。
房子放空很久了,前面的人又吃过一次,厨房里食材有限。他们翻了半天,最后只有半个午餐肉罐头和一个鸡蛋。
仲正义下楼时,姜扬治就在切罐头里的午餐肉。他只有一只手能用,给罐子里的肉划了一刀,下一步应该是先放下刀,拿锅,放开锅,开火。反正,全程他只能碰一样东西。
仲正义连忙说:“我来吧。”
姜扬治说:“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你是客人。”
她立即听懂了这话里的娱乐意味:“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你是主人。”
“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你是我的VIP。”
“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你是天才。”
“不不不——”
“差不多得了。”仲正义玩腻了,打断他,转身去厨房了。
姜扬治站到门边问:“你的手不也受伤了吗?”
“别说笑话了,”仲正义背对着他,轻车熟路操作道,“我那叫受伤吗?就一个小指头而已。”
午餐肉煎了一下,鸡蛋直接用同一只锅子煎熟,盛在一个盘子里,放到两个人中间。餐桌不大,他们面对面坐。
他用叉子,刺了一块午餐肉,送到嘴边。她拿筷子,夹着吃掉。好半天没人说话。
仲正义用筷子抵住煎蛋,姜扬治也抬起了叉子。停顿一秒,筷子抵住鸡蛋中间,叉子把它分开来。盘子是滕大哥去市场买的,紫颜色。他们各吃一半,蛋黄软乎乎地流在盘子中间。
仲正义突然说:“我想好了。”
姜扬治在咀嚼,吓了一跳:“想好什么?”
仲正义说:“我会照顾你的。我都听季司骏说了,你是左撇子对吧?之后我会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地跟着你,成为你的左手。”
“……”叉子上剩余的煎蛋直接掉盘子里了。他不敢相信。
仲正义说:“你今天要做什么?都告诉我吧。我帮你。”
姜扬治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啊。”
“在我面前,不用逞强的。”仲正义用奇怪的慈爱目光看向他。这视线直看得他毛毛的。
姜扬治表情扭曲:“你都看到了,我右手也能吃饭。该干的都能干。还成为我的左手,我又不是假面骑士。”
姜扬治果断起身,把餐盘往前推,转头进了洗手间。不过左手而已,只是骨折了一下,他都还是做得来。果不其然,就算单手,私人的事也解决得很轻易。他收拾完准备出去。
在外面,仲正义有点不开心。他那一通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明明她是一片好心,那么坦诚地示好,却碰了一鼻子灰。
她吃完东西,将盘子拿到水槽去洗。旁边有台洗碗机,但线卷成一团,东西也挺旧的,她也就没拿出来用。仲正义只冲洗了一下,回到外面,就听到姜扬治的声音。
他还在洗手间里:“仲正义。”
她说:“厕所没纸了?”
“不是!”他回答得好干脆,可之后就变慢了,似乎,里面发生了什么很艰难的事,“呃,你能先到厨房里待一下吗……要么打个电话给路同学。”
“怎么了?你小解尿自己身上了?”她开玩笑。
本以为会立刻被反驳的。
然而,里面却沉默了。
身边人不危及性命的糗事往往会有几分喜剧色彩。
仲正义差点要笑出声了:“我说中了?不是吧,真的假的?”
“假的啊,怎么可能。”情况艰难,姜扬治站在洗手台边,孤零零一个人纠缠了太久,非惯用手都快抽筋了,可是问题却没有丝毫解决的迹象。穷途末路,他似乎只有寻求帮助这条路可走,“呃,那个,我的裤拉链卡住了。”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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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 叶莎尔和路满卓去海边玩了。季司骏从酒店坐专车来,到海边玩。虽然没见到前女友和偶像,但是, 难得见到海边。他非常激动, 转头就跟他们一块儿玩去了, 把自己视如己出的那两人抛在脑后。
三个人站在礁石上拍照,又一起晒日光浴, 跳到海里游泳。
中午以后,太阳太晒, 他们就到吃饭的渔家家里打了一下午麻将。叶莎尔发消息给仲正义,说他们三个人晚上回去吃饭。等他们晚上回到家, 姜扬治和仲正义在料理晚餐。仲正义用刀撬开生蚝, 自己尝了一口, 姜扬治给她把刀接过去。
路满卓看了半天,说:“你们俩是不是关系变好了?”
仲正义说:“是的。我们今天……一起经历了生死攸关的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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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早晨。
裤拉链坏了,仲正义觉得没什么,让她来,两手并用抓着用力一扯坏了就完事了。回头换一条也是一样的。姜扬治非常排斥这么做, 觉得这是女流氓的行为, 她怎么会一点犹豫都没有。仲正义认为自己是无可奈何, 情非得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正当两人像色眯眯的土匪和即将被奸污的良家妇女般对峙时,门突然开了。
滕信晖站在门外,戴着顶草帽, 看到他俩这姿态, 笑容分毫不变,干脆利落, 直接把门关上了:“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继续什么呀继续!
仲正义连忙追出去解释。
姜扬治也想起来,但又不能拎着裤子追上去,他低头,着急拉拉链,不知道怎么的,拉链很会挑时候,这会儿又顺了。
滕信晖进来了。平时姜扬治不在这边,都是他负责管理房屋,所以也算半个家,没什么好客气的,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不束手束脚。进门后,他就轻车熟路打开橱柜,从收纳盒里找出车钥匙,准备把车库里那辆轻卡开出来,拿去洗洗车。
“喝点东西再去吧。茶行吗?”姜扬治说。
仲正义以为他要现场泡,想着单手不容易,准备去帮忙。结果他直接打开冰箱,拿出装有褐色液体的玻璃瓶。
冷气呼呼吹,滕信晖还在说话。仲正义凑过来,姜扬治端着冰茶,回头看向她。他疑问她为什么过来,但他只示意她帮个小忙,把冰箱门关上。她当然很愿意,这说明他已经开始接受她带歉疚的好意了,单手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装茶的玻璃壶也被冰镇了,到了常温里,外壁冒出水珠。茶叶被过滤走了,但是,茶水应该是红茶。
剩下的事情是仲正义做的。
她接过那杯茶,拿去倒到玻璃杯里,然后放到滕信晖面前的桌子上。
“谢谢你。”滕信晖本来坐着,她靠近时想站起身,微笑着道谢,“住在这里还舒服吗?没什么不习惯吧。有问题尽管告诉我。今天下午他们就会来修电路。”
“都很好。谢谢。”仲正义脸上带着圣洁的微笑,仿佛刚刚受洗的信徒。
有成熟魅力,性格斯文,对人很温柔。
这不就是她最近的理想型吗?
滕信晖明显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对方是笑,又不是生气,他只能也跟着笑:“这个给你。”
他拿出一枚创口贴。仲正义这才发现,自己手指撕破的倒刺又泛红了。他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了。
仲正义道了谢,往后退着走,尽量花更多的时间面对滕信晖,这样的话,她就能欣赏他壮硕的身材了。但是,正退着,突然间,手臂后面的皮肤一凉,一样冰冰的东西接触到她。
仲正义回过头,姜扬治站得很近,手里拿着给她倒的冰茶。
她接过杯子,继续观赏。
滕信晖仰头喝那杯冰茶。在这小地方,他没有去过健身房,但每天都要健身的,皮肤颜色恰恰好,身材也很强壮。尤其是胸肌!
好大!
她说的是冰茶的杯子。
仲正义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就要男妈妈,就要男妈妈”的大喊,只觉得肺里凉凉爽爽,眼睛得到了滋润,身心愉快。放假真好,冷气真好,男菩萨真好,来这里真好。
姜扬治一个降温贴拍到她脑门上。
仲正义直接给冰精神了:“怎么了?”
“看你一副中暑了的样子。”姜扬治说。
打扰她看帅哥还敢说。仲正义不爽,但偏偏姜扬治满脸真挚,讲不出难听的话来。
滕信晖说:“仲正义……同学,怎么你也留下了?不会是担心姜扬治吧?”
“哈哈哈,是呀!”仲正义没有谄媚的意思,只是比较想展现自己好的一面。全天下人类性格有无数种,可基础的好和坏很分明,乐于助人当然比逃避责任好,热情善良当然比好吃懒做好,“他现在肯定不方便。我来帮他的忙。”
“多谢你了。”滕信晖说。
“没有没有。”又想起刚才那惹人误会的情形,仲正义澄清说,“刚才他上洗手间,裤子解不开,我帮他解开而已。”
姜扬治面无表情地纠正:“不是解不开,是系不上了。”
仲正义只是说实话,不过,在这种时候,姜扬治难免觉得没面子。可就凭仲正义现在的心情,没留意到姜扬治黑脸也正常。
等滕信晖走之后,姜扬治已经盘算好了打击报复。
他说:“你想当我的左手是吧。”
她觉得很好笑:“干嘛用这么奇怪的讲法。好像那些二次元社团里的肥宅。”
背叛感像三把刀子六个洞,他说:“这不你自己说的吗?”
姜扬治撑着伞,戴着墨镜,把仲正义领到花园里,扔给她一副手套说:“把草拔了。”
仲正义看着他:“为什么?”
“我要是左手还行,就会自己干。”理由很正当。
仲正义算是弄懂了,这下明白了,完全会了意。大热天的放暑假,大家去玩了,她却要当苦力。但是,叹了一口气后,仲正义还是蹲下了,套上手套,开始拔草。她一点都没有压低音量的打算,直接发牢骚:“……幼不幼稚啊。”
姜扬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晃悠着又回去了。
花园很宽敞,就是为了能消磨时间而设计的。他回去,到里面搬了漆成铜色的桌子出来。因为只有一只手,里面地板又经不起磨,他直接把右手伸到桌下,扛起来移动。她一抬头,差点被吓到,连忙上前帮忙。
“你干嘛呢?”仲正义问。
她帮忙扶着另一边,他才把手撤回去。
他们把桌子安置好,他折回去,单手把椅子也搬出来了。
姜扬治又拿了平板电脑和一块面包来,坐下边吃边用pad。仲正义继续拔草,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的不满。可惜他听到了也只会笑,还在吃面包空不出手来的时候说:“帮我按一下发送。”
仲正义站起身,吹掉身上沾到的草屑,不开心地走过去。
界面是微信,他在跟一个昵称叫“美丽女人”的人聊天。他请她发送的信息是一张院子的照片。而在聊天记录里,前面都是照片,包括前一天晚上医院和家门前的自拍。
她说:“面包哪里来的?”
“这次带来的。”他说,“你吃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他说:“吃吧吃吧。我吃不完了。”她就不客气了,想撕一大块,可他把包装全交给了她,自己走到草地上蹲下,用脚踩着,一只手蹭上手套,接着拔草。
家里没有食材了。他们一起去超市。这条路仲正义之前走过了,很熟悉。外面晒得人头晕,她戴了遮阳帽,还穿上了防晒衣。
买东西结账是姜扬治付的。毕竟一开始他也说了,他们帮忙干活就行。陪同往返、拎东西就能相抵了。她正好得空,回过头,忽然看到外面有两个小孩在踢球。小朋友,好朋友,一起玩。
仲正义觉得很有趣,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走出店外,她张望一圈,发现那两个孩子在旁边一堵围墙边,两个小伙子正跟她们说话。
仲正义走过去。
离他们还有几步路的距离,她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在对未成年人说:“你们爸爸妈妈没给你们零花钱吗?借点钱花花。”
未成年人们畏畏缩缩,明显不情愿。结果,其中一个男人竟然扬起了手。
这什么教科书里的台词啊,什么垃圾渣滓大人啊。仲正义冷冰冰地说:“你们干什么呢?”
她的声音和飞踢同时到的。
两个成年男子应该是本地人,和那两个孩子一样,没准两家人都认识。但是,坏人干坏事可不会在意这些,反而熟人更好作案。小孩子还很弱小,假如不懂得求助的诀窍,那就活该被欺负。
被踹中的那个撞到墙壁,另一个也瞠目结舌。两个人一回头。
“欺负小孩,你们还算不算人?”仲正义是美人,同时是不好惹的美人。浓密的睫毛微微垂着,眼黑却死死盯着他们。她今天没有化妆,脸颊比往常没血色。长发被风吹动,有一缕挡住了脸。她抬起手,让那丝头发回归原位,白色晃眼睛,包扎得厚厚的小指那么醒目。
仲正义有个缺点。她自己也清楚。找不到来由的愤怒像岩浆,好像总是持续不歇地在身体里流淌。偶尔冷静,并非是她不生气,而是因为从太久太久以前就是如此,习惯了,也学会了控制情绪。
但是,哪有人一直控制得那么好呢?
正当她准备什么都不管,也不想对不对付得了,大不了就跑,先揍几下出气时,姜扬治已经拎着购物袋出来了。
他正在找她,一拐弯,就看到这一幕。他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先让她分担了一个购物袋:“你拿左边这个,有鸡蛋,小心点。”
被打破了气氛,猛然间,仲正义从暴力至上的气氛中清醒,一下变回文明人。她干嘛呢,怎么能胡乱动粗?硬来容易吃亏,傻子都知道。再怎么说,她也应该先语言沟通一下的。他都只剩一只手了,还拎这么沉的东西,她干脆两只都接了过来。
见他们作势要走,刚才被踢那人立刻反应过来:“喂!小姐姐,踹了人就想跑啊?”
仲正义略微有点心虚,睁着圆圆的眼睛看过去。姜扬治则满脸做梦神情,痴呆状地回了个单音节:“啊?”
那俩小女孩倒是聪明,抱着球就跑了。仲正义在想,现在把姜扬治丢下,自己拔腿就跑会不会更好?
但很快,那种辨认局势的表情就从姜扬治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他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打马虎眼可没用。仲正义的鞋印还留在其中一人的背上呢。这厮好死不死,穿了件白色的T恤。人证物证俱在。
仲正义躲在姜扬治背后,小声提示:“他们打劫小孩。”
姜扬治完全没因此而振奋。他对耍帅没兴趣,也不喜欢做英雄:“给你们赔个罪总行了吧。别耽误了,我着急回家煮饭。”
对面被踹那人直接乐了:“大哥,你是真怂啊!你老婆都比你硬气。”
“是啊。”他对贬低自己毫无意见,“我平时不抽烟,不然就散两条烟给二位了。”
两个小伙相视一笑,也就准备见好就收。另一个人还问他:“你们住哪啊?本地人?怎么没见过你们?你们就小两口过么?”
“关你屁事,”仲正义看不下去,还是要警告他们两句,“你们再欺负小朋友,我就对你们不客气。我告诉你们——”
“神经,懒得理你。”被踢的那个根本没打算听她上教育课,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的样子,迈开腿就要走。
电光石火间,只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响。他已经撞到了墙上。就在半秒前,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推到墙壁上。年轻人都被撞懵了,瞪大眼睛。
这么做的人正侧过头看他。只用一只手是因为只需要一只手,也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动弹。头发微微有点遮眼睛,姜扬治笑着说:“我老婆话还没说完呢。”
“你……”一个人想动弹,可才开口就被打断。
“我左边手开始痛了。是你们两位谁动的手呀?”姜扬治维持笑容,右手一用力,把被揪住衣领那人直接推出去,“这里没有监控,太方便了。借点医药费花花吧?”
青壮年男性可受不了这委屈:“你不要脸!”
另一个同伴倒是拉住他。他们也不是惯犯,就是今天没带钱,顺手抢点小孩的钱买烟,没想惹事进局子。人家伤员磕碰一下,真要赖在他们身上怎么办?
仲正义彻底看呆了,还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完,拐角处出现了另一个人。
是刚才帮他们扫条形码的超市老板!
老板是五、六十岁左右的女性,烫着卷发,穿着超市围裙,手持一把钢叉……哦不,是一柄扫帚。身体两边,小朋友正在指认坏人。
“好小子,欺负我外孙,你们俩找死吧?!”老板一通舞动扫帚,仿佛斗战胜佛摆弄金箍棒,就这么冲了上去。
那两人就这样逃窜了。
之后仲正义才知道,小镇有一个好处,大部分人都是相互认识的。即便不认识,七拐八拐,多半也能是熟人。就像姜扬治早就知道那两个小孩是老板的外孙女,也清楚这位老板的作风一般。
回去路上,他们俩吃着掰成两半的葡萄味碎冰冰。姜扬治没拎东西。仲正义单手拎着两个口袋,觉得一点都不沉。两个人边吃边往家的方向走。
“我还以为你真是个软蛋呢。”仲正义说。
“我本来就是。”姜扬治说,“你倒是很勇敢。”
仲正义笑了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们认识也有一阵子了,感觉他不是什么坏人。她也就说出了口:“以前有一次,我和季司骏坐地铁去看电影。路上遇到一个咸猪手,他贴着一个女生站,手里拿着包,把手藏在包后面,一个劲摸那个女生。那女生感觉不太舒服,又不确定,所以不停地扭身子。可那男的就是不停手。那条线人又多,走也走不开。我生气了,当场劈手揍了那男人的后脑勺。”
他很惊讶,笑起来问:“臭吗?”
“什么呀!不知道。”仲正义说,“好在那男的心虚,到站直接跑了,不然我这样是有点鲁莽。后来那女生加了我俩的微信,说要谢谢我们。”
“挺好的人啊!”
“可她老找季司骏聊天,单独请他吃饭……”仲正义咬牙切齿,“这都算了。季司骏竟然还觉得没什么不对!”
这下连姜扬治都傻眼了:“他认真的?”
“就是啊!还有呢,季司骏参加辩论赛,他们学长一直说我凸嘴,长得像新疆丑女……气死我了。季司骏还觉得只是普通的评价。”
“……”
“我测试过很多次,他是真的听不懂……不只是我,他身边的人都被气得不轻。我说他‘情商低’,他还傻呵呵对我说‘大家都这么说’。真是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姜扬治的神色变得很冷漠,甚至到了有些刻薄的地步。可她没看到。没有人看见。
他问:“那你还喜欢他?”
“我知道,有的人可能受得了,但我自己本来也大大咧咧的,一个傻子加一个呆子,这家人就完了。”她语气很轻快,想到什么,随口提问,“问你,滕大哥是个怎样的人?”
姜扬治认真回想了一下,客观地回答:“就很普通的男的。”
第16章
姜扬治和滕信晖的相识是在多年前。他和滕家人的认识顺序是, 儿子滕信晖,滕阿姨,滕叔叔, 最后女儿滕窈想。滕信晖比姜扬治大七岁, 姜扬治还是孩子的时候, 他早就成年了,能喝酒, 考过了驾照,会做很多大人才做的事情。
那个时候, 这里的人以渔业为生的很多,赚了钱的也不少。有钱的人更容易善良。但是, 其实滕家并不富裕。滕叔叔受了伤, 体力活对他来说太危险。滕信晖在外地读大学, 中途休学回来,为了省钱,也为了已经在上小学的妹妹。
居委会的人认识姜扬治家的亲戚,他们让滕信晖帮忙,请他帮一帮新搬来的男人和他的独生子。
滕信晖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沟通, 但他会开好几种车, 会刷漆, 做过瓦匠的学徒。他只需要帮他们的忙。但是很快,滕信晖发现,他也会。姜扬治的爸爸也很会干活。虽然他们没法说话。
有过一段时间,滕信晖觉得自己比姜扬治的亲爸更像他的父亲。他带姜扬治一起吃饭, 送他到学校, 带他去看铁轨,还介绍这条铁轨的来历——尽管姜扬治很不留情面地告诉他“我知道, 我爷爷就是在那里卧轨的”,反而搞得他很尴尬。
滕叔叔长得很像土拨鼠,不会尖叫那种,头小,身子很胖。他话很多,和姜扬治的爸爸是两个极端,他也是说“不知道你爸在想什么”最多的人。滕阿姨存在感很低,她信佛。滕窈想是个聪明又努力的孩子,
可以说,滕信晖和姜扬治的相处时间确实比较长。
整体上来说,姜扬治对这一家人抱有感激。但他确实不觉得滕信晖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就这样回答了仲正义:“不着急讨老婆,想努力赚钱,能干活。就一普通男的。”
仲正义说:“按你这个说法,谁不普通啊?”
她腹诽,那个胸肌,才不普通呢!要是那算普通,满大街挺着大肚子的普通男的都该去死了。
“哪有那么多不普通的人。”姜扬治回答,有点犹豫,又还是说了,“我说你,下次注意点,也不能说动手就动手啊。你以为你是蜘蛛侠啊?”
仲正义真心实意地道歉:“我一下没控制住。”
“不过你踹那么准,真够厉害的。”他大笑,拍她肩膀,像男生之间称兄道弟似的,热情又大力,“不愧是搞体育的。难怪你都被人推下楼梯了还不怕。”
“那是。况且,我还有你这个受害人二号做搭档。只要多注意,多小心一点……”仲正义对自己的身体能力很自信,也很相信自己。她忽然回过神,“你说谁是搞体育的?”
“你不是吗?”
“不是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对视了数秒。仲正义扭动肩膀,把他的手挤下去:“勒着你不热啊?”
姜扬治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好。你都说了,我们是搭档。”
“你不热我热。”她干脆也伸出手,用力勒住他的脖子,“刚才也是,谁是你老婆啊?放狠话也要讲究基本法吧?”
他说:“是那俩人先讲的。跟你被说成‘小两口’,我内心可是一点波动都没有。”
“我也没有啊。”仲正义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时之间,气氛堪比桃园结义。
他们回到家,买的食物都是能存放的,也没有买太多当地特产。两个人肚子都饿,直接蒸米饭,姜扬治吊着手还闲不下来,跟在旁边指挥她。大米淘好放锅里,然后塞点杂粮米,滴点香油。她以为这就完了,他让她撒点盐。仲正义不这么吃,却也拗不过他。
蒸饭的时候,姜扬治准备出去。正好遇上修电路的工人来,大概也是熟人,姜扬治叫他什么叔。
他准备一个人去找滕阿姨要点小菜吃。可路上聊的话题让她又想起了翻滚下楼的感觉,仲正义也跟着去。
身上汗才消,又开始出汗了。
滕阿姨看到他们俩,很纳闷:“怎么一个一个的都伤着了?出车祸了么?”
“没有。”仲正义本来手上也痒,干脆拆掉纱布,好像也没有大影响。
滕阿姨给的小菜是腌的鱼生。生鱼肉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酱油和其他调料腌了很久。味道很辛辣,但弱化了鱼肉的油脂感。带回家,两个人在厨房里,直接把冰过的罐子打开。姜扬治拿了双筷子,夹一块放进嘴里,没有咀嚼,似乎在想是什么味道。她等不及了,也取了筷子,吃了一块。
仲正义问:“你是吃这么好吃的东西长大的吗?”
姜扬治回答:“嗯。差不多。我们这里有个习俗,正式吃之前要谢谢做饭的人。”
说完以后,他忽然闭上眼睛,用拿筷子的手贴了一下额头,说:“谢谢滕阿姨。”
仲正义望着他。姜扬治睁开眼睛,催促她:“做啊。”于是,她也模仿他的样子,用手背碰了一下额头。
仲正义闭着眼睛,视野变成黄澄澄的黑暗。她说:“谢谢滕阿姨。”
旁边传来声音:“是我用面子要到的,也要谢谢我。”
“谢谢姜扬治……”说完以后,仲正义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睁开眼,就看到他全神贯注,忍着笑看她的表情。仲正义问,“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是的。”姜扬治超开心地承认。
仲正义翻了个白眼:“你是小学生?”
小菜太好吃,他们甚至没把它端出去,就搭配着米饭吃完了。他们买的零食里有草莓软糖,冰过以后可以拿来当甜点,好吃得要命。
维修电路的叔叔下楼来,用方言告诉他:“现在你可以开你那些电脑干活了。”姜扬治用手机转账给他,让他走了。
叶莎尔和路满卓玩了大半天回来,连带着拎了外带烧烤。买单的人是季司骏,理所当然,他也来了。回酒店之前,他打定主意要和这群人一块玩。
季司骏人缘很好,今天在外面,他已经认识了同样来玩的年轻人。
叶莎尔告诉仲正义:“我们约好了一起看渔船。”
路满卓兴奋地上蹿下跳:“还可以自己钓。”
海水的盐度不一样,适合打鱼的地方不能游泳,离这边有一段距离。
仲正义惊呆了:“你……你们一点都不觉得背叛我吗?”
叶莎尔像祸国妖妃似的,轻轻用手给她顺气:“我们玩得开心,你肯定也会开心呀。”
“你也跟着去不就好了?”路满卓说。
说得也对。仲正义一下陷入思索中。
滕信晖正好拎着一堆生蚝过来,送给他们吃。季司骏问滕信晖:“滕大哥,你应该也出海钓过鱼吧?明天要不要去?”
一听这话,仲正义顿时竖起耳朵。假如滕信晖去,她肯定会动摇得更厉害。
可是,滕信晖的回答却是:“我就不去了。明天我要去酒庄干活。”
除了姜扬治照常喝汤以外,另外几个人齐齐看向了滕信晖,都等着他解释。
滕信晖苦笑一下,介绍道:“是我以前初中同学的酒庄,叫我过去帮忙算账。我要去住几天。本来还想问你们去不去逛逛的。我同学开了一个西餐厅,他烧菜好吃。”
路满卓特别傻的样子,说:“不能下次吗?”
叶莎尔揍他脑袋:“滕大哥是去帮忙。”
吃过晚餐,姜扬治上楼进了书房。
仲正义在楼下陪他们聊天,时不时也插一句话,叫季司骏赶紧回去啦,问今天海边好不好看啦。等大家没注意,她看准时机,倒了杯取代冰茶装的柠檬水,踏上楼梯。
仲正义敲了敲门,屏气凝神,听到里面说“进”以后露出笑容,推门而入。
姜扬治回过头,座椅是随之而移动的。他看到她站在后面,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说了声“hi”,就继续摆弄电子琴了。
因为他说话了,仲正义也就放心地靠近,放下那杯柠檬水,坐到旁边的行军床上。她不出声,就这么悄悄坐着。仲正义穿的是热裤,房间里冷气充足,她用双手摩挲膝盖。姜扬治总算开了口:“有何贵干?”
仲正义说:“咱们去酒庄吧!”
姜扬治说:“为什么?再歇个几天,等他们钓鱼回来,一起去冲浪吧。”
仲正义立刻站起身,做出捏肩的样子,实则非常非常用力。姜扬治痛得仿佛受刑,全身都缩到椅子上。
“当然是为了多和滕大哥接触呀。”仲正义一边捏一边说,“你可是我现在唯一信任的人!”
姜扬治痛得嗷嗷叫,好不容易摆脱她的魔掌,一跃而起站着说:“我说过了,他就是个普通男的。”
“我看起来像是对外星人感兴趣的样子吗?活在这地球上,谁不普通了?”仲正义说,“再说了,我又不是这就赶着上去。多接触接触,总要了解了才知道。”
“你自己去不行吗?干嘛叫上我?”
“……”仲正义转动眼睛,偏移视线,刚才还真没想到,“我一个人害羞。”
见他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她才换了个理由:“你单独在家,我都不能帮你干活。怕你照顾不好你自己。而且……我们俩不是搭档嘛。”
姜扬治抱起手臂,盯着她思索了一会儿。他重新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右肩膀,示意她继续按摩:“我答应了有什么好处吗?”
好起来了!
仲正义当然照办,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你想要什么好处?”
姜扬治说:“让我考虑一下。”
他才这么说,她已经把他搁在旁边的手机拿过来了。仲正义满脸微笑:“先发消息给滕大哥,告诉他我们要去吧。”
姜扬治看着她,用没有表情的表情控诉,但还是看了一眼手机。
智能手机面部解锁,她把它抽回去。姜扬治也没有反对的意思,直接说:“‘滕哥,明天我和仲正义跟你一起去酒庄。几点出发?’加点爱心和独角兽的emoji。发吧。”
仲正义编辑了文字,发送,然后还给姜扬治。
姜扬治义正辞严地强调:“表情呢?这很重要!”
他又追加上五颜六色的爱心和独角兽的emoji。
姜扬治想端过那杯柠檬水,喝一口解解暑。仲正义直接伸手,没看到他,自顾自端过那杯饮料。她正得偿所愿,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等她咽下去,才后知后觉看到旁边姜扬治。她一个激灵,把柠檬水交到他手里,换了副面孔:“谢谢你帮忙,蓝人老师。”
姜扬治接过杯子,调整吸管,扬眉吐气地喝下去。
第17章
仲正义认为自己和叶莎尔、路满卓和季司骏分头行动是好事。
她摔下楼梯才过去一天, 先不说被推是不是误会,假如是真的,那他们三个, 连带着当时还在的姜扬治和滕家小妹妹都是她的怀疑对象。姜扬治也受了伤, 被从嫌疑人里剔除出去。剩下还有四个人。
仲正义表现得自信满满, 不那么害怕,也觉得他们不会干这种事, 可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她多多少少会有点紧绷。
他们乘船去钓鱼, 不见一会儿是一会儿。仲正义也松了一口气。
晚上睡觉,她又把椅子搬到了门口。
这一幕被叶莎尔看到。叶莎尔笑得好奇怪。仲正义回过头, 有点想把这件事告诉她。她问叶莎尔:“你会不会觉得我是被害妄想?”
“女孩子肯定要小心点。”叶莎尔一副没想太多的样子, “不过是的。嘿嘿。你放轻松点嘛。”
看到她的反应, 没来由的,仲正义又迟疑了。
叶莎尔根本没发觉,自顾自说下去:“我们跟着去钓鱼,我还以为你说什么都会跟着去的呢……不过这样也好。”
仲正义感到好奇:“为什么这样也好?”
“嗯?”叶莎尔说得头头是道,“因为都快毕业了, 肯定是要分开的。我们在学校三个人粘得那么紧, 天天在一起, 跟组合一样。就算是SHE、加油男孩、3unshine那些组合,最后也都是要单独活动的呀。”
“这个比喻恰当吗?”仲正义被那一连串的三人艺能组合排列逗乐。
叶莎尔才不管那些,接着小声絮絮叨叨:“这里的人都还是很有人情味的。我们打完麻将,下午准备回来, 他们就主动过来, 问我们是不是住在坡上的。然后就说要不要一块儿去海上钓鱼,特别热情。”
仲正义没多想, 只是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在滕信晖的车上,到加油站加油的时候,滕信晖下去到便利店买水,就剩下他们两个坐在车上。还是之前那辆挂着枭熊挂坠的车,坐在最后一排,不至于被打。听仲正义复述昨晚女生的睡前谈心后,姜扬治靠在座椅靠背上,若无其事地说:“是我麻烦那些叔叔去邀他们几个的。”
“为什么?”仲正义问。
姜扬治说:“短时间内和他们呆在一起,很为难吧?”
她口头没有承认,但心里想的也差不多。不是为难,单纯有点紧张而已。
滕信晖买完饮料回来了,把两瓶宝矿力水特拿给他们俩。仲正义暂时不想喝,把它别在储物夹里。姜扬治拿在手里盯着看,仲正义看到了,一手接过来,轻而易举地拧开,又把瓶子交回去。
姜扬治用“你男友力好高”的眼神看向她,她很谦虚地捧着脸,也就笑了笑。
突然,姜扬治凑过来,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车子已经开动了,行驶在公路上,呼噜呼噜响。仲正义没听清楚,也靠近一些,让他重新说一次。姜扬治说:“把危险人士都调走,我这个搭档是不是很称职?”
“称职,很称职。身残志坚。”仲正义耐着性子给他口头称赞,顾及滕信晖在前面,只能也像他一样压低声音,“你要的回报想好了吗?”
“没呢,别急。”他恢复了正常音量,挪开一段距离,把手机扔给她,仗着她欠他的,肆无忌惮,“帮我玩一局游戏。我的打卡和连胜都要过期了。”
仲正义不玩手游,可这是无法拒绝的要求,只好嘀咕着“会晕车吧”点开:“我对游戏没兴趣。”
姜扬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让她玩:“你先试试看。”
然后,直到下车之前,车后座都传来持续不断的大呼小叫。看的人大呼“向左向左向左”,玩的人则只顾着兴奋地尖叫。滕信晖满脸苦笑,可靠的结论是这两位乘客都不晕车。
下车以后,车外的世界是户外,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葡萄林。
滕信晖说:“酒庄另一边还有另一扇门。我们今天就走这儿进。小心别滑下去。”
来接他们的人是滕信晖的初中同学一家人,孩子是还在上小学的小男孩,像是一只松鼠似的冲过来,抱住滕信晖的脚。滕信晖笑着把他抱起来,举高高,又抱进怀里。
滕信晖的初中同学看到他们,刚要打招呼,注意就被其他东西吸引了。他的反应非常符合正常人:“你们好啊……咦?!姜扬治?你手怎么了?”
姜扬治也就笑一笑:“下楼梯没站稳。”
“你小心点啊。怎么这么粗心?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落下病根了。”对方滔滔不绝,关心道,“我认识一个会作点法的神,要不要请她来给你弄一下。她给你开几张符纸,烧了泡水喝,一下就好了。”
听前半段,还以为是认识什么名医,后半段硬生生急转弯,冲向封建迷信。
仲正义心里想,原来他们也相互认识。
进门的时候,她也就随口问了一下,酒庄的老板说:“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而且小姜很有才嘛。我不听偶像音乐,但我喜欢新浪潮风格。我开了西餐厅,还请他帮我们弄了一些店里放的纯音乐。招待来品酒的老外也多些格调。”
原本滕信晖是来帮忙的,但既然姜扬治和仲正义要参观,他也就先留下了,陪着他们逛了再走。
室内没了太阳光,到处都能看到金属器械,调节温度湿度的仪表盘立在墙边。仲正义第一次看到这幅场景,正想拍照,就发现姜扬治入镜。这个人,又在自拍了。她撇撇嘴,想到什么点子,又突然间窃笑,拍了一张他在自拍的照片。
穿越各个厂房后,酒厂老板从酒桶直接抽出还没装瓶的酒,注入到酒杯里,给他们品尝。
仲正义抿了一口,眼睛当即发亮,一个劲称赞:“太厉害了。我不懂酒,但这个实在是太好喝了。”
谁都乐意听好话,酒庄老板也高兴:“小姑娘嘴这么甜。品酒这回事,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
酒庄老板的太太个性更爽快,直接叫她去试另一种:“这个更好喝。我更喜欢这个。妹妹来,试试看。”
大家喝了好几种。听说有的专业人士都是把酒在嘴巴里含一含就吐掉,但仲正义可舍不得。这酒一尝就知道,是面前这些人们花了好大的劲酿造的。再说了,她也知道自己酒量好。自打五年前年纪到了,爸爸给她满上一杯二锅头开始,仲正义就没有喝醉过。
她悠然自得地品着酒,非常有余裕,还惦记着自己来这里的最初目的。
仲正义兜着圈子,走到滕信晖身边,大大方方地询问:“滕大哥,你平时喜欢喝酒吗?”
滕信晖本来在一个人踱步,听到她的声音,于是回过头。他说:“我不太喝。”
仲正义垂着头,让刘海稍稍垂落:“酒量不好?”
“哈哈,是吧。酒这个东西,喝了可容易坏事。”滕信晖说,“仲同学,你也多注意哦。别喝醉了。”
被大胸男妈妈关心了!仲正义说:“你叫我正义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的。”
“好的,正义。”滕信晖突然想到什么,又提醒说,“正义,辛苦你盯一下。其实吧,酒量不太好的是姜扬治。而且骨折也要少喝酒。”
“噢……好的。”
仲正义回头扫视一周,瞄准离自己有几步之遥的姜扬治。虽然她还想继续和滕信晖聊聊天,多了解一些情报,但是,他说得对,不能让姜扬治再喝酒了。身体要紧。
她走过去,不给预告地戳了一下他的背。姜扬治的反应和当初在电梯里一模一样,过激得很有意思。他说:“怎么?终于对滕大哥幻灭了?不调查了?”
“不,要张弛有度。”她说,“听说你酒量不好,现在又骨折了。别喝太多。”
“酒量不好?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姜扬治很不屑,马上就猜到是谁说的,“上次我喝醉是初中好吗?”
因为姜扬治喝醉后会胡言乱语,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所以当时把滕家一家人都吓坏了。这件事大概给滕信晖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哎,你还是少喝点。”她还是去抓他的手腕,把他拿着酒杯的手给按下去。
姜扬治看着她,没说什么,只默默别开脸。刚好对面是一堵金属板,能像镜子一样倒映出脸的那种。他发现自己的表情竟然很……温馨。这什么意思?姜扬治倒胃口地干呕了几声,被自己恶心到了。
他说:“仲正义。”
仲正义头也不回地接应:“干嘛?”
“告诉你几个滕信晖的情报吧,”姜扬治说,“但你要帮我把游戏通关。你玩得比我好。”
虽然完成任务的难度还挺高。仲正义说:“保证完成任务!”
接下来,姜扬治就告诉了仲正义滕信晖大学参加什么社团,洗澡先洗哪个部位,是什么星座等信息。仲正义都记下来。对这些琐事,她说不上感兴趣,反而对姜扬治这个情报源觉得好笑 :“你是从哪知道这些一点都不重要的信息的?还洗澡先洗头呢。”
姜扬治说:“一点都不重要吗?那我不讲了。”
仲正义马上阻止他:“别别别。我去上个洗手间,回来你继续。”
她起身,蹦蹦跳跳地问了一下洗手间在哪,然后就去了。等仲正义回去时,大家都到偏厅去了。工厂的帮工告诉了她位置,仲正义也就往那边走。可等她进门,滕信晖不见了,姜扬治也不见了。
酒庄老板娘告诉她,等会儿一起去餐厅吃饭:“稍微等等哦。信晖他干活去了。等吃完饭,下午你们没计划了的话,我开车送你们走。”
仲正义笑着道谢,又问:“谢谢姐。姐,你知道姜扬治去哪了吗?”
老板娘说:“好像往楼上去了吧。”
仲正义转过身,自己去找她的好搭档,还站在楼梯上,就听到上面传来说话声。
酒庄老板的儿子抱着平板,在不断地刷短视频,与此同时说话:“我妈妈说了,想要明星签名可以找你,真的吗?”
紧接着是姜扬治的声音:“假的。你想要谁的?”
仲正义不由得会心一笑。这人真够厚脸皮的。既然假的,那还问想要谁的干嘛?摆明了有能力做到。
显然,小男孩和她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他的说法未免有些太不客气。
短视频的背景音下,小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切!那要你何用!废物。”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这样说话。还记得刚刚和他父母打交道,两个大人都挺正常的,待人热情,事业有成。
幸亏跟她没关系。仲正义想着,就要上楼,楼梯上的人突然又说话了。
小男孩说:“跟你一起来的女的怎么老缠着信晖哥哥啊?是不是喜欢他?真淫-荡。”
稚气的童声说出了具有反差的词汇。小学生就知道这种词语了吗?生气之前,仲正义先感到恐怖和诧异。但是,马上,她就听到了其他人的答复。
“根本不。”姜扬治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人难以想象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喜欢一个人,为此去做点什么,这很自然。仲正义是勇敢的人。”
仲正义站在楼下,一时之间沉默了。
这个姜扬治……干嘛啊?!
原来他这么欣赏她的吗?
她正在心里惊讶,也有些沾沾自喜,楼上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嘈杂。平淡而镇定地回答后,姜扬治直接抓住小男孩的头。虽然只有一只手,但就他来说,对付小孩子太简单了。姜扬治说:“倒是你,从哪里学的这些不文明的?快道歉!”
“你干什么?!我操!”小男孩大喊大叫,连踢带踹,“痛死我了。”
“还‘操’呢,你能‘操’什么?”姜扬治忍不住笑。
只听楼上传来喧哗,仲正义生怕楼上发生杀人案,赶紧冲上去。
好在她赶到的时候,姜扬治只是抢走了小孩子手中的平板电脑,利用自己是大人的优势,把东西拿到高处,不让小朋友碰到。
仲正义的出现把姜扬治吓了一跳。看她的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这次轮到姜扬治担心仲正义暴走,这个随时爆炸的炸弹女孩更危险。
不过,仲正义实际不生气。她还没堕落到会对小屁孩发火,尤其是,估计连爸妈都治不了的。她才懒得把血压寄托在这种事上。她做的仅仅是故意板起脸:“谁在骂我?!看我把他的皮扒了!”
素质低的臭小孩立刻逃跑了。
仲正义的黑脸还没收回去,目光转移,看向了姜扬治。
她朝他走来,一步接一步,给人地动山摇的错觉。
姜扬治的笑容定格在脸上,手臂逐渐不自觉抱住自己,弱小,无助,又可怜:“呃,那个什么,我可没骂你。”
仲正义已经来到他跟前,影子落下,盖到他脸上。光看表情,她的心情似乎很差。但是,这一般都是错觉。
下一秒,她笑了,笑容如四季兰般绚丽多彩。氛围也随之改变。
“我知道。”说着,仲正义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走了一上午,论谁都累了。
这里是楼梯间的角落。背后的窗户很高,矩形的窗口投出薄荷绿的影子,薄薄一层,落在米色的地板上。褐色的长椅没有靠背,硬邦邦的。姜扬治和仲正义坐在这里。仲正义穿着短裙摆、宽松风的连衣裙,脚下是靴子,她伸直腿,腹部和大腿发力,像在池塘边玩水一般,百无聊赖地抬起脚来。姜扬治收着包扎过的手臂,另一只手去揉肩膀。
喝过酒的舌头有些干涩,贴着上颚。脖子上聚拢了一些汗水,凉丝丝的。肚子说饿也不饿。心很静,周围也很静,安静得让人意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在这里乘凉而已,却好像都变成了玻璃杯里的冰块。有人在倒酒进来,他们冰镇了气氛,而这淡淡的、甜味的酒也将他们湮没。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仲正义。
她讪讪地笑起来,说:“我去问问什么时候吃午饭。”
“好。”姜扬治仰起头,好像不太懂她怎么突然激动,但是,也没有太多反应。
仲正义飞快地穿过走廊,想去问问西餐厅在哪里,也没管遇到的是谁,直接打了招呼。对方一回头,竟然不是陌生人。滕窈想用目光传递出“怎么是你”的信号,仲正义则支支吾吾喊出她的名字:“滕妹妹?你为什么——”
“我在打暑假工。你们这群人也来了。那……”滕窈想立刻开始左顾右盼,“姜扬治在哪里?”
仲正义解释:“只有我和姜扬治来了。没有‘群’啦。”
“哦……”滕窈想抓住重点,“就你们俩?为什么?!你是姜扬治的女朋友吗?”
“不是的。我们是我前男友介绍认识的,就是那天那个季司骏。这种前缘,我们俩不可能的。”她澄清。但是,仲正义还是没直接把“我最近对你哥有点兴趣”说出口。
滕窈想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在她的帮助下,仲正义弄清楚了午餐开餐的时间、地点,以及到时候怎么走。
其实,她和姜扬治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滕窈想也在场。仲正义觉得自己和滕窈想也认识没多久,不至于有人干出那种事。但是,恶童刚才刚见过一个,电影里也看过不少,万一滕窈想就是一个类似《孤儿怨》女主角的早熟坏小孩,因为莫须有的感情纷争就痛下杀手呢?
仲正义给姜扬治发了个消息,他们在楼下见。西餐厅开在海边,主打的就是美景加美食,吹着海风吃海鲜喝美酒。
这么一想,仲正义还挺期待的。姜扬治也是第一次来,据他所说,餐厅建成以前都太忙,他虽然帮了忙,可自己也没来体验过。
走在路上,他们就被告知了,在这个餐厅,菜是配角,主角是酒。海鲜都是随便做做,突出一个鲜,重点还是酒。
仲正义摩拳擦掌,刚才品酒那点,她的感觉就像喝水。当然,也不是为了把自己灌醉去的,只是比较好奇,有些什么美酒。
到餐厅后,姜扬治进门去打招呼。仲正义找了个座位坐下。
之前那个酒庄老板的儿子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瓶冷藏过的牛奶。
他把那瓶奶给她,摆出道歉似的扭捏样子来,说:“喝了解酒。”
叫姜扬治过去的是酒庄的老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作为人脉炫耀一下。今天来参观的人不只大学生,还有一些在大都市经营餐厅的人。他们是组团来的。
姜扬治穿得很简单,品牌或许不那么有名的单调T恤,长裤,用束带吊着手臂。他对应酬足够习惯,虽然说现在有点突然,但还是能蒙混过关的——嘴角上扬就算笑,身体前倾,用右手和右撇子们握手,握手时稍微点点头。
年轻人们的目光在姜扬治身上流动。他外表光鲜,形象即便朴素也惹人注目,加上酒庄老板反复强调他的工作,他就职的公司。
他被问要不要共进午餐,坐同一张餐桌。在那些人中,有几张年轻漂亮的女性面孔正朝他微笑。
姜扬治从容不迫地回答:“谢谢。”
他转过身出去了。餐厅里位置不多,没有封窗,能直接看到海。仲正义一个人正无聊,又没看到滕信晖,回头发现姜扬治出来,她立即站起身,挥手打招呼:“这边!”
他走过来,像是把刚才那个成熟稳重、对秩序了如指掌的自己像壳一般蜕掉。姜扬治坐下,忽然捂住自己的左臂,皱着眉咬紧牙关:“痛!”
仲正义飞快眨眼,睫毛忽闪,在餐桌另一端起身:“没事吧?磕到了?”
“骗你的!”他恢复原样,笑着说,“傻子!”
她从桌下踹他一脚。
海鲜一道道上来,有些煮得刚刚好,有些是腌的,本地人似乎很习惯这种吃法。送上来的酒不全是红酒,还有调制成的鸡尾酒。
中途来上菜的人竟然是滕窈想。
只见她穿着统一的橄榄色服装,端着托盘加快脚步,直奔这一桌。看到姜扬治,她马上笑容满面,迫于打工规定不能闲聊,只好在走时偷偷挡住嘴巴小声说:“等下我给你们多端一份冰淇淋来!”
然而,再看向其他人,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走的时候,滕窈想看到了仲正义放在旁边的牛奶。喝酒时喝些牛奶能解酒。她在这边帮了这么久的忙,也很清楚这件事。
滕窈想收起空了的餐盘,顺便拿起那瓶牛奶,瞄了一眼,放到托盘上,一并带走了。
调制酒都制作非常精美。
仲正义一连喝了好多杯,但都注意了量,自己没有醉。她还是想喝点牛奶,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牛奶不见了。来过餐桌附近的又没有别人,除非是见鬼,否则还真不知道东西去哪了。
吃过午餐,他们到了酒庄外面。在去葡萄林的路上有一条供车行驶的道路。他们要越过这里,才能回刚才的住宅去。这条路上没多少人,放眼望去,暂时也就他们两个。
仲正义揉着肚子,轻轻打嗝,说:“等会儿回去还是找点饮料喝吧。我想喝养乐多了,你呢?”
她回过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姜扬治早就掉队,没跟在身后了,亏她还絮絮叨叨跟他聊天。道路两边有护栏,他就靠在护栏边,一副不想走了的样子。
隔着一条路,仲正义大声喊道:“你吃错药了?干什么呢?!”
姜扬治拿着手机,举在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仲正义猜他又在自拍了。
他酒量比不上仲正义,那一连串的调制酒套餐只会让他变成一个悲伤的醉鬼。姜扬治的确想自拍,但打开以后是后置镜头。他想切换,却只把拍照模式变成了录像。
录像开始了。镜头里,仲正义朝他跑过来,越过一条宽得宛如河面的道路。
她说:“姜扬治!”
他看着镜头里的她,朝她微笑,然后抬起头。
仲正义是想来教训他的,想看看这人突如其来犯了什么毛病,可姜扬治拿下手机,朝她绽开笑容。
有点羞涩的。
异常纯真的。
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不对劲,但来不及刹车了,也没有时间给她细想。他拉住她的手腕,冲到她跟前,毫无距离感。她不适应,但可能因为他的笑容,她没有很排斥。
仲正义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脸就到了跟前,很近,非常近,太近了,近得过头了。可她又不能闭上眼,闭上眼就太奇怪了……她只好呆呆地睁着眼睛,近距离地看着他。两个人仿佛睫毛都要接触,就像是蝴蝶用翅膀轻轻碰到彼此。
仲正义不受控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他笑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种感觉很奇妙,有人在看着自己的瞳孔。
仲正义总算发觉了异常:“你……你是不是喝多了?”
“嗯。”他笑得很开心,开心得让人心生困惑,“我的脸是不是很烫?”
他把她的手往脸上放。仲正义吓了一跳,只见过喝醉酒后非礼别人的,怎么有人让别人非礼呢?这时候是夏天,体温本来就高。她的手背贴到他脸颊,的确有些热。她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脸,他被强行做了鬼脸也不反抗。
呃。
仲正义想。
这人……剔除她的主观色彩……客观来说,还挺帅的?
第18章
她捏着他的脸颊, 几乎是无意识地用力,颇有些想让变形的妖精变回原形的意思。但是,仲正义还没能成功, 计划外的状况就发生了。
姜扬治手臂移动, 环住她的身体。仲正义还没当回事, 把手放下,用力捶了他一拳:“干什么?要发神经是吧?”
显然, 他那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酒醉情形没没那么简单。
她抬起头,两个人再度近距离对视。他朝她笑了一下。
然后, 仲正义就觉得身体一轻。
仲正义个子不矮,虽然现在还算苗条, 但在人生漫漫二十多年里, 很长时间都是个体重不轻的孩子, 偶尔也有大人会把人拎起来,那绝对是吃力的。再说了,这个年纪,本来就没什么人会把一个成年人抱起来。就算是季司骏,也没干过这种事情——
姜扬治把她抱起来了。
仲正义因身体悬空而紧张, 又怕压着他吊起来的左手, 尽量把自己的身体挪到右边:“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压根不管, 发出快乐的笑声,抱着她还不算完,还要转圈。
“放我下来……你这个神经病,”一开始还在求救, 到后来, 仲正义也忍不住笑了,“你小心!”
真神奇。身体变轻盈的时候, 心情也会变得轻快。
但是,单手还是太费劲了。两个人才转了没几圈,就人仰马翻摔在园子里。不在水泥地上,倒是不痛。可仲正义立即爬起来,想看他的手有没有压到。姜扬治这疯子,又把她拽下去了。
酒精的气味很刺激。仲正义懵懵地愣在原地。他就像抱着洋娃娃一样,不断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地说:“宝宝。你要不要吃兔肉干?宝宝,要不要我帮你洗澡?宝宝,”
滕窈想急匆匆赶来想找她的“治哥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说实话,那一刻,仲正义很怕滕窈想突然生气把她给处决了,但是,出乎所料,震惊过后,她很快就恢复冷静,帮忙把仲正义拽起来,领着他们一起走完剩下的路,回去刚才的室内。
而这一路上,姜扬治一直执着于要摸仲正义的头,还笑着叫“宝宝,我会去找你的”。仲正义烦都烦死了。而滕窈想则坚持要夹在他们中间。
终于到了屋子里,滕窈想说:“老板娘等会儿就会开车过来。你们等等。”
解决完问题,她才气鼓鼓地对着仲正义说:“你刚才是不是心动了?”
“什么?怎么可能——”仲正义变得很激动,连忙澄清,“我不是!我没有!”
她看着滕窈想,滕窈想看着她。有一刹那,仲正义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反应有点太过激了。
但结果,滕窈想还是相信了。小女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不要把姜扬治的行为看得太重了!他只是……把你当成了宝宝!”
“‘宝宝’是什么?”仲正义发自肺腑地提问。
“是我家养的中华田园犬!”滕窈想叉着腰,俨然小大人模样,“不过前几年就寿终正寝了!是我起的名字!姜扬治很喜欢它!”
仲正义盲目地赞扬:“很好听的名字。”
“嗯嗯!那当然……姜扬治不该喝这么多酒的!”滕窈想挪动到姜扬治身边,从理性上来说,她当然希望他尽早痊愈,注意身体健康,杜绝饮酒过度。但是,从感情上来说,她也希望他能再发一下酒疯,最好是像刚才那样,对待她也像对待正义姐姐就好了……胡思乱想到这里,滕窈想连忙来回甩头,把这么居心叵测的念头甩出去。
仲正义并不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天人交战,只凭本能想起来,当时就餐,作为暑期工侍者,滕窈想也来过餐桌周围。
她说:“滕妹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问……是你拿走了我桌上的牛奶吗?”
“嗯?”滕窈想茫然地抬起头,听到她的提问,这时候才回应,很干脆就承认了,“哦,没错。是我拿的。”
“……”
为什么?
仲正义也不是很懂。总不可能是不想她解酒吧?
仿佛雷击一般,滕窈想突然说:“你这个人,对别人太没有戒心了!”
认识没多久、年纪比自己小,按理说,在滕窈想面前,仲正义才该是提意见的角色。然而,眼下,滕窈想却一语中的,猛地戳中了仲正义的软肋。她自己也承认,这也是以前别人对她说过的话。
仲正义少见地无语凝噎,然后虚心请教:“为什么这么说?”
“那瓶牛奶是那个小屁孩给你的吧?”滕窈想冷冷地抱起手臂,形象高大宛如奇异博士,“就是老板老板娘的儿子。”
“嗯。”她乖乖点头。
滕窈想说:“那瓶牛奶过期了。我以前也被他用一样的办法整过。那孩子就是个傻-逼。他爸爸妈妈只忙工作,不太管他。爷爷奶奶把他宠坏了。”
仲正义有些惊讶,又似乎不是那么的惊讶。但是,这样一来,真相大白,之前那个小鬼头态度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就能解释了。
本来平复的心情突然又躁动起来。仲正义用尽全力压抑愤怒的心情。死小鬼,小屁孩。竟然还想整蛊她。气死了!
看到她的样子,滕窈想又开口了:“放心。我会帮你修理他的。这是我的特长。”
“咦?”
滕窈想握紧拳头,摆出专家的姿态:“这种熊孩子,就要让他受到社会的毒打。”
原来滕窈想是这么好的孩子。仲正义都快有内疚感了。她战战兢兢地问:“那个,滕妹妹。问你一个问题哦。你是不是喜欢姜扬治?”
“你……”滕窈想定定地看着仲正义。
大女生和小女生大眼瞪小眼。
“问得这么直接,我都不好意思了。是又怎样?”滕窈想的表情还是很拽,可却悄悄别过脸。
仲正义寻思“平时看你也没害羞藏着掖着啊”,说:“因为我看我和朋友第一天来,你对我们很警惕……”
“吓到你们了?”滕窈想仍然冷着脸,不过,现在看来,那或许不是恶意,“我只是想知道有哪些对手。不管是学习还是恋爱,我都会出击的。”
怎么说呢,这个想法……仲正义不讨厌:“不论什么领域的成功,勇敢的人都能得到礼物。”
“对!”滕窈想看着她。
这一次对视,两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满脸写着“知音难觅”。
仲正义说:“但我不明白,你到底看中这个人哪里了?”
滕窈想伸出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扳着算:“长得好看。懂很多。还有,资助我上学。”
“他还做了这种事?”仲正义之前还以为他只会存钱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原谅她,毕竟他看起来就不太靠谱。
滕窈想走以后,又等了一会儿,滕信晖又来了。他站到门口,仲正义立刻站起来。她作势要腾位置给他,滕信晖却挥挥手。他站在门口,只停留在那里,不肯走近。
仲正义索性迈开步子,走出去,跟他说话。
滕信晖说:“你……好些了吗?”他指的是她的手。
“没什么大事。姜扬治伤得比较重。”
“嗯……”滕信晖又沉默了。
单独相处时想跟他聊开可不容易。仲正义发起话题:“你和姜扬治认识很久了吧。”
“是的。”提到姜扬治,滕信晖说,“他和他爸搬到这里来。我那时候比现在年轻得多……现在也不老就是了。但是,他们父子两个人给我影响很大。”
被从大学召回家,接替父亲肩负起活计,滕信晖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沉沉地挤压着一些东西,就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闷头一言不发,也不笑,呆呆干着活。
离他家很近的山坡上有座空房子,主人死了,没人居住,被孩子们当成鬼屋。小时候,滕信晖也和小伙伴去探过险,那里到处都破破烂烂。
有一阵子,晚上他筋疲力尽,不着急回去,就干脆到那空房子里去,躺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仰头看星星。渔业为生的地方,渔夫出海回来的时间一定,孕妇都是差不多的时候怀孕。他和妹妹的星座一样,命运却不同。
那一天,他莫名地感受到了某种情绪,汹涌澎湃,很陌生。他还没品味清楚,就被车的声音打断思绪。
车驶向山坡上的空房子。
有两个人下了车。个子高的那个默不作声,安静得过度了。影子小的那个一转身,恰好看见藏匿在杂草中的滕信晖。
“他那时候还是个黑孩呢,皮肤黑得和树一样。”滕信晖笑着说。
仲正义很惊讶:“什么?真的?!”
“男孩子嘛,又是小孩子,肯定经常在外面野的。而且,他们家是从越南回来的。”滕信晖反而怀疑,“你不知道吗?”
“没听说过。”
看姜扬治现在这白白净净的样子,他的黑小孩造型,很难想象,不可想象。
老板娘及时开车过来了。
回家路上也没消停。姜扬治掏出手机,飞快想打字,但就凭这时候的准头,加上非惯用手,还真打不利索。然后他就让仲正义替他打,结果竟然是一些押韵的组词,大概也是工作要用。仲正义有些听不懂,找他问,他却说得颠三倒四。
下车回到家,他就开始呕吐了。
仲正义的心情难以言喻,头一次见到这么没用的男人。
好在吐完他还清醒多了。
等回到卧室,姜扬治又趴在地板上,到处找东西。问他找什么,他就说:“……我好像把舌钉吞下去了。”
“什么?”仲正义刚换的衣服,又勉为其难让他在房间换了衣服,现在要拿去楼下洗。听到这个悲报,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你开玩笑的吧?”
她踏入他的卧室。因为是紧急情况,进门时没多想,等进去了才环顾四周。
比起他这里,其他人的卧室都太简洁了,只要必要的东西,甚至还有没拆封的空气清新剂,好像新开的民宿。但是,姜扬治本人的卧室不一样,他从小就住这里,这一点很明显。墙壁上贴着喜欢的专辑海报,还挂了一些画。墙角有木吉他,镶嵌的书架上有乐谱,也有中学生的旧教材。
姜扬治趴在地上,在扒拉墙角的纸盒。“没掉地上的话,就是……咽下去了。”他说。
她只好也趴在地上,到处找。仲正义又没有穿过洞,临时还掏出手机,搜索吞了那玩意儿不会死人吧。
夏天热得要命,地板清凉又坚硬。两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趴着找东西。手肘撑久了很疼,膝盖也疼。姜扬治还是单手,动不动又磕一下的。但他们还是闷头找。
仲正义趴下身,张望床底下。里面也是收纳箱,她抽出来,想看看地板的角落,但东西拿出来,难免看到里面,都是杂物,其中有本CSDA的书。
“你也跳街舞?”这样也无聊。还不如说说话呢。仲正义拿出来看了一眼,“哇,好怀念。以前我也交过这个智商税。还是要多练。”
姜扬治的语气听起来平平无奇:“你现在还跳吗?”
“不,完全没跳了。那时候还经常有人说我有天赋呢。”仲正义笑着,随意地提起过去。
旁边传来动静,仲正义回过头,就看到姜扬治已经翻身仰面躺着了。看他躺下,她站起身,从旁边轻轻踢了他一下,说:“别偷懒了。”
可他不动弹,就像在做礼拜似的,用近似空虚的神情盯着天花板。
那种疲惫很有感染力。仲正义索性也坐下,躺平,双手放在肚子上,看着天花板,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
这块天花板没什么特别之处,白白的,看久了眼睛花。所幸太阳光把抖动的树影和光斑一起送了进来。
她说:“你房间还真凉快啊,风很大。又不晒。”
“那当然。”他回答,“不然就不住这了。”
“哦,酒疯子变正常了啊?没有失忆吧?”
“我是清醒的。”
狗屁的清醒。姜扬治也觉得自己的瞎掰太过分了。
仲正义毫不留情地戳穿:“哈哈,原来你是这种type啊。因为尴尬就假装自己是在装醉。快去找你舌头上那个碍着你说普通话的东西。”
“我说了你不要打我。”
“什么?”
“刚才发现还好好地戴着。”
“你去死吧。”她侧过身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腰,得到一声痛苦的呜咽,“不想做饭啊。”
“不想做饭啊。”
其实今天发生了好些尴尬又混乱的事,但似乎都归结给了夏天和假期,所以,并没有那种耿耿于怀的感觉。
两个人就这么躺着躺着睡着了。
晚上的时候,去钓鱼那帮人回来了。
第19章
主办方承包了他们的住宿, 大家吃在一层的自助餐厅,住在酒店的房间里。仲正义的房间在姜扬治的房间隔壁。四处都是刻意清洁过的香味,不尖锐, 但也不温和, 微微齁着鼻腔, 宛如将人当成甲虫,拘禁在销量好的名牌香水瓶里。
姜扬治走进房间。
他把包放在行李架上, 然后走进去,环顾一周, 有点拘谨地环顾一周。姜扬治坐到床上,身体往后仰, 躺着, 什么都没做。然后他又起身。
姜扬治没有给父母报平安的习惯, 掏出手机,倒是继父在问衣服怎么样,有没有让他一鸣惊人,一举成为人气王。他觉得很好笑,回复继父说:“嗯嗯。左拥右抱, 男女通吃。”继父心满意足地大笑。
肚子饿了。姜扬治摘掉外套, 取下随身带的包, 拿上房卡,走出卧室。
走廊是个密闭的空间。他站着,旁边的门突然也响了。之前在报到处说过话的女生走了出来,他记得她的名字。这名字本来也很好记。正义, 仲正义。她走出来, 同时还在收拾斜挎的小包。一不留心,门就重重地关上了。她很意外的“啊”了一声, 握住门把,还想打开,但自然是徒劳。
仲正义回过头,和姜扬治对上了视线。她笑着说:“我把门卡忘在里面了。”
他说:“哦。”
按照平时的作风,他会多说点的。可是,他现在确实不太想这样做。或许与北京有关,或许就是本能,姜扬治不否认,他对这个女生有那么一点戒备。
他走进电梯,电梯门要关上了,那个女生临时挤进来。
她又朝他笑了笑:“我干脆先吃饭,等会儿再去找前台好了。”
姜扬治说:“没有房卡,可以进餐厅吗?”
“不知道。”仲正义保持着笑容,轻快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到了一楼餐厅,果不其然,没有房卡就很难向酒店证明身份。毕竟酒店不是比赛主办方,不能直接从选手信息连通到住宿的人,门口的大堂经理按照章程拦住了她。
姜扬治将房卡扫过以后就进了门。虽然肚子很饿,但他没有直接去吃东西,而是拿着餐盘,若有若无地留心门口。
仲正义三两下说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坦然地,舒畅地自嘲,让对方知道她的情况。然后她又直截了当地问能不能让自己先吃。对方也答应了,她若无其事,踱步走进餐厅。姜扬治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往盘子里加很多很多的食物,她也全部都能吃完。
她身体强健,性格爽朗,不着急,不局促,不焦虑,没有烦恼。她比它们都要强大,那些东西对仲正义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诅咒之于神明。
姜扬治胃很差,历来吃得不太多。他来得很晚,餐厅到处坐满了人。他也只能随意找了个有人坐的桌子,坐到一个空座位上。斜对角还有一个空位。他还没把食物送进嘴里,仲正义就在那里坐下了。
她看到他,说了句:“啊,隔壁!”
他也回答:“隔壁!”
正是饭点,年轻人们也有辨识度,确认一下扮相和年纪,都是来参加比赛的。
吃完饭以后,大家都多少拉近了关系。姜扬治也跟他们说上话了,不过今天的他没那么专心,晚上就得第一场比赛了。他想取胜,在音乐啊、嘻哈啊之类的事情上,他有很强烈的胜负欲。
然而,姜扬治偷偷瞄向对角线座位上的人。
叫仲正义的女生埋头吃饭。
说得温柔一点,是她忙于吃饭,别人没去打扰她吃饭。说得刻薄一点,她的身材和打扮都有些太不一样了,不够时尚,也不是单纯的简朴,就是不修边幅,她在这里不是大多数,不主动的话就会被边缘。
等吃过饭,她总算有空插话了。仲正义发出特别响亮的笑声,说话会掺杂梗,面对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外貌高低都不会有任何一丝丝的区别对待,正因如此,也体现出她对自己毫无自卑感。但这不是白目,有人稍稍调笑了一下她的包,她立刻磊落地笑:“我本来混搭了一身去夜店的衣服,临走被我妈抓住了,硬是逼着我换这套。我觉得也好,走楼下上来,酒店的人还以为我是花店送货的。”
大家都大笑,没人管这话是真是假,总之很有趣。
中间他们开始相互加联系方式。仲正义来者不拒,但凡找她要的,都会添加。
姜扬治观察着那边,忍不住用坏心思猜想,他们之所以那么热情,会不会是因为觉得她不会构成威胁?不要找理由,人都是以貌取人。
刚这样想完,转念他又反省自己,也许他只是羡慕和嫉妒。毕竟,大家对他好像都还蛮保持距离感的。
有几个女生暗地里瞄姜扬治好久了,这时候也来找,姜扬治第一反应是耍帅,他此时有情绪,又还沉浸在“人设”里,于是不假思索回答了:“有什么意义吗?”
对方女生又不是受虐狂,当然甩脸子翻着白眼走人了。
姜扬治内心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过,覆水难收,加上他当时要处理的信息也挺多的,索性摆烂。
摆烂!
全摆烂得了!
管他的呢。
他们七、八个人,不是所有人员,也就刚才在餐厅碰到的,为了加深感情,又一起出酒店转了一圈。
这种时候,孩子们就变得更加像大人了。
本来穿得也不像孩子,现在更加。几个男孩子女孩子买了香烟,在街边酷酷地吸烟。酸奶般的烟雾中,十几岁的人各自展现个性。
姜扬治不会抽烟,就站着看了。隔壁,仲正义买了一袋水果出来。
她对抽烟的同伴也没有任何感想,一头扎进便利店,又买了几包一次性内裤。
大家伙儿一块儿上楼,姜扬治和仲正义在同一个楼层。她买了西瓜,让水果店帮忙切开了,拎在口袋里。姜扬治一直都在用手机看比赛的环节介绍。走出电梯,到走廊上,不知不觉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完全没发现,她又是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的体质,两个人真就安安静静一前一后地走。
该进门了,仲正义突然朝他搭话:“哎,那个……隔壁。”
他停顿了两秒才意识到是叫他。姜扬治回过头,看着她:“哎,隔壁。干嘛?”
“你吃西瓜吗?”仲正义打开,又低头看了一眼袋子。刚才在电梯里,她就一直在看了。这分量真够大的。
他回答:“刚才吃饱了,谢谢。”这话是真心实意说的。
姜扬治心里想,这个女生人还挺善良。这就是大城市出生的人的底气吗(这个是掺杂了个人情绪的刻板印象)?就因为物质条件丰富,上学也不用死读书,下午很早就能放学,所以自我意识健全,人的心理也健康阳光很多(这个也是)。
但是,他是来比赛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中午午休了一下,听了一会儿歌,掏出电脑看录像,下午开幕仪式的通知发过来,姜扬治走出房间门。
他出来,又遇上了隔壁仲正义。她还是那样,素面朝天,穿着简朴,打着呵欠。两个人一起下了楼。
进到某个多功能报告厅,大家自由找位置坐。
很奇怪的是,有几波不同的人跟仲正义打招呼,她也就回应,没有急匆匆奔过去大家一块团团坐的意思。
这个时候,姜扬治之前故意装逼的后果就体现了。别人会三两个人坐在一起,他可没那么多呼朋引伴的机会。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是和仲正义一起进来的。
座位是电影院里那种形式的,一排又一排,从两端进去。姜扬治还没决定好坐哪,因为仲正义要进某一排,他只走神了一秒,就被动地走进了那一排。然后,他就出不去了,只能不断往座位里面走,直到停在中间段某个空位置上,坐下。仲正义就坐到他旁边,对他是被迫坐到这里的一无所知。她根本没管他,也没强迫他,自然不会发觉。
“隔壁,”仲正义说,“你手机有网吗?”
姜扬治看了眼,说:“有。”
“哇,你联通还是移动?居然连得上……帮我开个热点行吗?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边就是没有网,消息都发不出去。”
于是,姜扬治给她开了个热点。
那个讲座可太无聊了。来了一个说是国内跳街舞有名的人,但姜扬治到底还是业余的,不是很有兴趣。
坐了太久,无聊了,他说:“隔壁,你知道什么时候完吗?”
仲正义正低头和朋友聊天,抬头看了一眼台上,说:“不知道。快了吧。”
晚上比赛在酒店后面的舞蹈教室进行。第一场环节就是cypher,所有人围成圈,没有固定顺序,几首曲子依次播放,选手趁机上前表演。rap也有一样的规则概念。这种组别,又不是多么上档次的比赛,跨舞种也常见。虽然说没彩排,也没有提前公布过音乐,但舞曲就那样,大家都能提前踩拍子。
站位是靠点名来决定的,姜扬治和仲正义住隔壁不是无缘无故。被点名时果然也排在一起。
十几岁时,姜扬治还没有健身的习惯,只凭需要到处跑和干活,不会软弱无力,可身材终究单薄。更何况,不知道是基因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二十岁时还长高了,比那时候高好几公分。
十几岁时,仲正义却称得上是壮硕,身高已经是完全体,个性豪放,面相敦实。
“哦,隔壁。”仲正义跟他打招呼。
姜扬治这时候正高压,双手在身前相握,回应问候也只伸了两个手指,还不知道她看没看到。
但他的确不在乎。
每个人都自我介绍了一圈。
有个爱显眼的男的,染了个金头发,干脆这时候还来了一段词,体现自己会的多。可是水平实在很水,能理解他为什么来这边了。姜扬治暗暗勾了勾嘴角,但是,非要在这种时候踩人家一头也缺德,他低下头。
姜扬治拿到麦克风,说:“姜扬治。”
没了。
不要叫他b king,just call him b god。
姜扬治只说名字,其他什么都不讲。
这是今天第几次成功装逼,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实在是太有装逼的天分了。才把麦克风交出去,周围就投来关注。
而在这时候,隔壁的人也开始了。虽说分出关注来听她说话的人不是那么多。一来,前面的人刚炸了一颗那么大的雷,大家没缓过来。二来,对她有关心的人不多。仲正义说:“我叫仲正义,学街舞不到一年。我上的是体校,训练的时候,地面技巧做得挺好的,经常被开玩笑说肯定很适合跳舞。最近在休息,有空,就当复健,练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想多认识一些朋友。”
麦克风转了一圈,回到主持人手里。之后是比赛。
音乐声中,有的人轻轻摇晃身体,有的人站稳不动,脑内沉思。
姜扬治心里有点没底,他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水准。学这个也就只有说唱比赛时会展示几下,炸炸场子。
他站着,不着急上去。总会有自信的,或者愿意且想要一鼓作气展现勇气的人打头阵。
一个,两个。
locking,houes。多种风格的也有,kpop,urban dance都是时兴大众的东西。
姜扬治看着看着,内心渐渐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等一下,我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水准终究是靠对比来发觉的。
不得不承认,就像游戏里有些资深玩家喜欢开低段位的账号去炸鱼,知道自己水平略胜一筹以后,内心的压力就放松了。等到拍子对的曲目,前面的人表演完,姜扬治立刻上前。
他展现了与外表相称的实力。
虽说肯定有不足,但效果百分之百是最好的。姜扬治退下来,之前因他嚣张而投来的情绪都有所改变。同性的排斥也软化,异性对他感兴趣的更是大幅增加。有人在嘀咕怎么没见他经营自媒体。其实他有账号,只是没有露脸,也不属于跳舞的门类。
离开舞台中心后,姜扬治仍在享受这样的瞩目。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指不定,他就是主人公。像漫画主角一样,被神明选中,或者兼顾两个领域的天赋,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很满意气氛为自己改变,围绕自己旋转,却佯装没发现,不在乎,恰如真主角永远不回头看爆炸。
命运的改变是怎样的?
戏剧性强的故事中流行“命运齿轮”的说法,也就是说,某一刻,在当事人不知道的时候,命运就开始因为不经意的事件而更改了。从此以后,一切翻天覆地,人生被摧毁,然后重建,并非得失,只是颠覆。
音乐声中,在他之后,仲正义去到了舞台中间。
那是像职业舞者一样的表演,对肌肉的控制很有特点,踩拍与延伸都不像她说的那样生疏。
她是靠表演本身就能让别人大吃一惊的人,和外表形成的反差也恰如其分。毫不夸张,打分的老师也看呆,周围还没轮到的选手都分神。她只跳舞,表演完就离开,和其他人一样,可又跟其他人那么不一样。
仲正义回到原来站的位置,揉捏肩膀,活动脚腕,嘴里还跟着音乐念念有词。在她旁边,姜扬治已经彻底将刚才的自我陶醉抛之脑后。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她,仿佛注视生活被摧毁的那一瞬。
第20章
仲正义做了个梦, 绿茵茵的草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风。风的声音很大,她很纳闷, 怎么会这么吵闹。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醍醐灌顶, 因为她在奔跑,跑动, 跑得比谁都要快……她感觉到了……孤独。但却是一种处在集体中的、冷静的、好的孤独。
然后她就醒来了。
夕阳西下,天已经要黑了。窗户外格外暗, 靠近才能看到夕阳。她默默地躺着,看到外面介乎橘色与褐色之间的夕阳。身边的人还在睡, 她回过头, 看到姜扬治闭着眼的脸。
臭小子, 细皮嫩肉的。仲正义腹诽了几句,又忍不住微笑,继续看外面的景色。
来这里是对的。虽然这几天都没去海边玩。但在这慢节奏的小镇,在这没有高楼大厦,能看到浩瀚星空的地方, 人的身心确实能得到治愈。
她懒散地躺着。黄昏的光线不太亮也不暗, 自己肚子不饿, 没感觉撑着,温度不冷也不热,不用上学、上班,身边没有吵闹的人, 周围没有讨厌的人, 也不是完完全全没有人,适当的孤单, 适当的有人陪伴,不需要考虑任何不想做的事。
这不就是最好的时间吗?
仲正义希望多停留一会儿,内心感到无比宁静。
楼下传来停车的声音,有人说话。但这细碎的声响也都还能接受——咦?
她是在声音来到楼梯间时才意识到的,等等等等一下……有人回来了!叶莎尔他们回来了!上楼梯的人是季司骏,他敲了敲某扇门,直接推开。好在那是仲正义和叶莎尔的女生宿舍,暂时没人在那里。仲正义甚至来不及吐槽一句“你小子,倒是别乱开女生卧室的门啊”,她爬着起床。
她用力摇晃姜扬治,把他从过长的午睡中强行叫醒。姜扬治睡眼惺忪,压根没搞清楚什么情况,满脸除了困写满疑问号。
仲正义压低声音,急促地告诉他:“季司骏!季司骏!季司骏!”
“哦哦哦……”他好像还在让自己清醒的阶段。
仲正义站起来,这就推门出去,和季司骏打招呼:“这里!”
“你们回来了?”听到声音,季司骏回过头,也理所当然地往这边走,“怎么不回消息啊?我给你和蓝人都打了电话。”
“刚刚关静音了。”
仲正义准备说“姜扬治也在这”。
她一转身,就看到让人脑袋短路的一幕。姜扬治已经爬出窗外,跨坐在窗户上。
仲正义愣是被他搞懵了,猛地关上门,先冲过来拽他:“你干什么呢?”
“嗯?躲起来。”他还没懂呢,“不是你对象来了吗?”
她真的想笑又笑不出来,这也不是能笑的场合:“我又没干什么亏心事。你躲什么呀?”
再说了,大哥,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你是“奸夫”专业毕业的吗?是在现实或者心里演习彩排了很多次吗?
但是,仲正义还没听到回答,就看到姜扬治迈开另一步。她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只有一只手能用还这么不怕死?她扑到窗口往外看,姜扬治抓住外面的水管,分几个部分往下跳,非常熟练地落了地,看来从小就开始走这条捷径。
他头也没抬,绕到车库那边去了。
仲正义还想喊什么,可季司骏也到了背后的门外:“正义……”
她只能回过头,朝季司骏微笑:“你们回来了?钓鱼好玩吗?你是不是晒伤了?”
她着急走出去,因此没看到季司骏与往常不同的表情。仲正义快快地下楼,叶莎尔和路满卓在厨房里捣鼓买回来的鱼和排骨。他们似乎在说话,分贝不高,加上隔着门,断断续续,在外面也听不清。
仲正义推开门的几秒里,他们的对话还没结束。就是这一会儿里的声波确凿传了出来,震动了她的鼓膜。
她听到路满卓说:“……我确实想过,要是正义不在的话。”
什么?
门外,仲正义愣在那里。
门里,叶莎尔和路满卓也愣在那里。
“啊啊啊啊啊啊!”仲正义突然开始大叫。
“呜呜呜呜呜呜!”叶莎尔也跟着大叫。
路满卓更是重量级:“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三个人的叫声把刚下楼来的季司骏给吓到了。
叶莎尔把仲正义拉进来,路满卓把门关上,三个人聚在厨房里开会。路满卓说:“要是正义不在就完蛋了!我是想说这个!”
“正义,你别理他……”叶莎尔说,“他就是……嘴贱。”
这相反的解释方式,反而更加奇怪。仲正义觉得很冲击:“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谈恋爱了?”
三个人里往往有一个人得去车底,假如是这样的话,她非常能理解。
叶莎尔马上回答:“不是的!尊滴没有!”
“你们要是恋爱,不用瞒着我哦。我没有意见的……”
叶莎尔语速飞快:“真心没有。要是有的话,就……就惩罚我一辈子不能穿越二次元。”
“你本来就不能。”
话是这么说。看她这破天荒的瞳孔收缩,嗓音变尖,仲正义相信是真的。
路满卓迫切地要解释:“我的意思是……”
下一秒,叶莎尔把他的嘴巴捂住了。她不想他说,那他也不能说出口。加上季司骏已经来了:“你们在干什么?吃东西?”
这天晚上,叶莎尔和路满卓炖了一锅排骨汤,给这两天受过伤的两个人喝。因为煮了很久,直到夜里才做好。
仲正义把一整碗都喝光了。
反而是姜扬治不喜欢喝汤,但也被路满卓他们按着灌了几口。
之后晚上,路满卓又反复和仲正义解释了很多次。仲正义用连连摆手和逃避来回应了。
天才亮,他们就集体起床了,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海边玩。
终于可以去了,仲正义的泳衣有了用武之地。她穿着蓬蓬的泳衣,头发盘到头顶,披上防晒衣下楼。季司骏也从酒店赶来了。他们一起把野餐布、杯面、防晒霜和饮料打包,放进车里,然后所有人一块儿开车去海边。
姜扬治举起车钥匙,做出投掷前的姿势:“你们谁想开吗?”
他才问出口,季司骏就颤颤巍巍抬起了手。然后车钥匙被扔过来,他接住,开开心心地上车。
季司骏家对他基本有求必应,但车没有花大价钱买过。他父母比起车更愿意投资房产,小孩子想去哪里旅游、读书,都行,可要花那么多钱,只为买一辆车,在长辈们看来,这就太离谱了。
外星蓝人是他的偶像,不单纯是音乐、外形、人气,车也非同凡响,是他理想中的模样。早在一开始,他就很垂涎这车了。
这次能亲自坐进驾驶,机会难得,他当然不会错过。
一路疾驰到海边,季司骏只嫌路程不够长。总算到了沙滩上,除了姜扬治不能下水,其他人都齐齐冲刺进海里。仲正义想来海边很久了,沙滩细软,在脚趾间细细密密地蹭着,海水冰凉,时起时伏。
倒是叶莎尔他们,明明之前来玩过了,现在还很兴奋。海滩人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自由自在地玩。他们带了球,几个人分成两队,打起抛接球来。
仲正义是抢手的队友,大家都想要。她干脆提议,自己一个人一队。但就算是这样,她也仍然能和两个男生打得五五开。玩得很开心,每个人都在笑。
身上粘了沙子和水,仲正义往岸上走。季司骏问:“怎么了?不打了?”
她边笑边说:“肚子饿了,去吃点东西。”
沙滩边缘衔接着上面混凝土铺成的道,姜扬治就坐在那个位置,旁边放着电脑,单手用键盘,单手用鼠标,随意地工作。
仲正义走过去,从他们带来的东西里翻出一包薯片,就着餐布席地而坐。薯片脆脆的,咸咸的,但是,和海水又不是一样的咸味。她看着远处的风景,旁边传来一下一下敲键盘的声音。
仲正义故意把薯片咬得超大声,让薯片袋子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
没过两秒,背后就传来了姜扬治的声音:“仲正义!干嘛呢?”
她明明因为如愿以偿而笑了起来,但是,回过头去前,又还是变回了若无其事、慢悠悠的神情。仲正义瞥了他了一眼,说:“本来我都快忘了,突然又紧张起来了。”
“什么事?”姜扬治盖上电脑,扔到一边,舒展着肩膀,坐到她旁边。
然后,仲正义就把自己担忧的事告诉了截至目前她少有的倾诉对象。姜扬治说:“你觉得是他们干的吗?”
“不。”仲正义回答,“我不怀疑朋友。我知道,绝对不会是他们。”
假如确信有人要伤害自己,她肯定早就想办法跑路了。又不是恐怖电影里非要住鬼屋、闯精神病医院的作死家。但是,朋友们的突发状况的确让她招架不来。他们或许不会伤害她,可他们私底下有很多秘密,有希望她不在的时候。这是真的。
“确实。”他附和她。
仲正义问:“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了?”
姜扬治一怔,思索片刻,还是说:“不……不知道。我不确定。”人选很容易有,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的话,贸然说了,肯定也不能瞒着不讲。
仲正义说:“其实,我只是在想,我和他们的友情是不是真的很脆弱。”
姜扬治说:“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这么想。”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周围的人呢。”他坐在稍微靠前的地方,她能看到他的肩膀与后背,也只能看到这些地方。
是错觉吗?仲正义想,这种说话的方式有点刺人。
不过,她很少在坏的感受上多停留,只会把想法本身存进脑内。
仲正义说:“身边的人,我肯定是会在乎的。我只是不在乎不重要的人怎么想。”
海滩上暑热依旧,两个人坐在野餐布上。海风阵阵,他们能看到海,可他们又离海水远远的。
姜扬治总算看向她,莫名其妙,忽然向她伸出了手。仲正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打了一下他的手心。
可他继续抬起手,无缘无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我也是吗?”
仲正义一头雾水:“是什么?”
“……”海风吹拂,他陡然换了语气,又变回平时的嘴脸,嚷嚷道,“薯片呢?薯片!我手伸在这里这么久了!老板!赏点吧!”
仲正义静静地看着他,下一秒,她飞快拿起薯片袋,仰起头来,从上往下,像吃碾碎的干脆面一样,一口气全部倒进嘴里。姜扬治扑上来阻拦。
两个人又笑又闹。薯片屑全粘在脸上,仲正义也顾不上,边得意边嚼薯片。姜扬治也笑:“你多大了?吃得满脸都是。”他伸出右手,无意识地帮她扫开残渣。手指在脸颊表面拨弄,轻而舒缓,宛如浅浅探入清澈的水中。
两个人目光接触,这才骤然停顿。
她今天晒过太阳,肤色稍微泛着橘色。他却在阴凉地里躲了太久,苍白得叫人讨厌。他们看着对方,她垂下眼睛,又看向他。他的手渐渐落下去,在她肩膀边迟疑。隔着几厘米,在她手臂旁边,他弯曲了一下手指,像是无聊地挣扎了一下,然后收回手。
姜扬治站起身,笑着回过头,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暑假容易失忆?”
“什么意思?不知道。”仲正义还坐着,仰起头来,回报以笑脸,“为什么?”
“因为夏天和假期都是暂时的。过去了就容易忘。”
她哈哈直笑。原来是浪漫化的说法。仲正义说:“也对。”夏天啊,假期啊,总是与自由相牵连。
“所以。”
“嗯?”所以什么?
姜扬治弯下腰,右手扶住她的肩膀。不是第一次肢体接触了,她不会感觉突兀。他对她耳语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笑着起身,倒退,直到走到阳光下。肤白貌美这个词出现在仲正义的脑海里。很难想象,他的故乡会是海边,黑发和这肤色很搭配。姜扬治说:“趁现在去玩吧。”
她笑着,手撑着地面,飞快站起来,朝他跑去。
他们到了海边,互相推搡,笑容灿烂得与太阳下的海面相映成辉。水在脚下滚动,海边风大,反而不出汗了。远处的朋友们也看过来。叶莎尔挥手叫他们过去。
仲正义告诉姜扬治:“你的手别沾到水了。”他点点头,却弯下腰,用能活动的手向她泼水。她躲闪,故意向后倒下去。
仲正义倒进湛蓝的海里,闭紧双眼,吐出泡泡。烦恼像软糖一样,在水里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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