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个人和她有亲密接触。
他们几乎都到了能考虑要不要保持联络, 确定关系的地步。
可是,突然间,她发现这个人原来早就认识她, 很清楚她的事, 但却一直不说。而且她搜刮了一遍记忆, 也没想起这个人来。他默默无闻地潜伏在她身边,假装和她素昧平生, 实际上却跟她腻腻歪歪,插科打诨, 提供种种好处,目的却……尚且不明。
别人会怎么想呢?
仲正义的想法是——好讨厌。
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方面是不理解, 另一方面也觉得有点可怕。不过, 仲正义是不那么容易害怕的人。所以, 最终,还是讨厌的心情占了上风。
叶莎尔和路满卓正边走边讨论今天要玩什么,仲正义拽着他们俩,不容分说就往回走。
叶莎尔说:“今天是说好了去海边玩吗?”
路满卓说:“就是啊。季司骏等会儿也会来吧,”
仲正义说:“不行。我们得回去了。”
“回去?这么突然?”虽然他们这几天是在准备返程, 但夏乡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又不怎么花钱, 大家都很享受。
仲正义说:“我们太打扰别人了。别人给我们提供住的地方,除了自己买的零食,一分钱都没收过。”
路满卓在吃冰棍,也不管冰棍是刚拆开的, 冻得硬邦邦, 直接上嘴啃:“可是……”
“没有可是。”仲正义不容人拒绝,“你们想一想, 最后一个暑假,时间很宝贵。我们最近玩也玩够了。别人遇到这种私事,肯定很尴尬。我们要有眼力见一点。”
叶莎尔吃着雪糕,一语中的地插嘴问:“你为什么一直管姜扬治叫‘别人’?”
仲正义眼神明亮,灵魂清澈,很自然地回答:“嗯,本来就是的吧。别人。”
叶莎尔和路满卓对视半晌,这下,他们都收到了信号。
“那……我们给他发个感谢的消息,等回去请他吃个饭?”叶莎尔说。
“嗯嗯。肯定要道谢。你们做吧。”从个人来说,仲正义还有其他打算。
他们收拾行李,通过超市老板联系了车。回去的路上,仲正义发微信给了姐姐。她自己手头有一些钱,但之后要实习,还会有开销,只好暂时找姐姐借一点,凑了个差不多的数目,转账给姜扬治。
她提前在备忘录编了一段话,直接发过去。写的内容简单,但要说的都顾及到了,感谢他提供住的地方,帮了他们这么多,这次的事故,她很为他感到担心,然后,因为他们学校临时有事,他们要先回去了。这么突然,很抱歉,她想付一些钱,作为伙食费。
其实,转账的数额也应该超过了伙食费。
姜扬治大概觉得奇怪,但是,本来他们也都在计划回去。学校有事也是很合情理的理由,因此没多说什么,只跟她在钱上客气了一阵,最后也没收下。
“按照说好的来就行。”他把转账退给她。
仲正义看到退回来的钱,没有多坚持。
她在生气?
应该是的。
回家以后,仲正义一边用滚筒放松腿,一边努力又回想了一次。
五年前,她休息过一段时间。假如是六年前或四年前都好,她的生活都会更稳定。偏偏是五年前,怎么就是五年前呢?
是街舞教室的人?
她去的舞蹈教室很热门,一节课学生能到教室可容纳的人数极限,从镜子前一直排到尾。遇上个脸皮薄的学员,找位置都很难。她和一些人聚过餐,吃的烤肉,去的人特别多。好像还唱过K?她也记不太清了。
姜扬治在那些人里吗?
要她从那一堆人里找出跟某个人相关的记忆……那可真是,说不上海底捞针,至少也得是八一湖捞针了。
那时她还去泰国玩了一次。要么就是那时候?
她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去的,他们住的是中国人开的民宿。仲正义问了爸爸妈妈,那时候有没有什么记忆。结果爸爸只记得蚊子很大。
仲正义有好奇心,也可以直接去找本人对质。
但是,思考过后,她放弃了。
仲正义讨厌蒙在鼓里,不喜欢被算计的感觉,不管之前对他是什么想法,现在都决定放弃。拿得起,放得下,不会拖泥带水,这是仲正义的风格。
她要准备实习入职了。
提前敲了人事,也和部门带她的同事联系上了。
仲正义躺在床上,翻看手机里留下的照片。波光粼粼闪亮的海面,宁静悠闲的小镇,干净明亮的别墅和精致优雅的花园,以及,她和朋友们在海边的笑脸。
很快乐,很幸福。
她拉大某张照片。是他们一行人晚上去海边散步拍的。天色已暗,还没到入夜,因此,到处是像刀生锈时一样的颜色。
斑纹状的云底下,海浪滚滚,寂静而汹汹地涌动。仲正义想拍一张照片,意外让人入了镜。吃过晚餐,和其他人一起,姜扬治打扮得再简单不过,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却一点也不明亮。他全身都被这晦暗不明的傍晚染色,暗淡无光,孤零零地望着海和山。风轰隆隆碾来,卷乱衣衫和头发。他站在那里。
仲正义边走边拍,连拍了许多,第一张是背影,滑了几张,变成侧脸。呆滞与冷漠的区别很模糊,光看眼神和表情,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到最后几张,他已经看过来,朝她龇牙咧嘴做了鬼脸。
仲正义把照片往回翻,直到看着自己的人变回一个背影。一个她读不懂的背影,一个让她感到莫测的背影,一个她懒得去理解的背影。出乎意料,她居然有点难受。心像要陷下去一般。
这种凹陷或许是喜欢的证明。以前,刚开始介意季司骏不帮自己说话时,她也体会过。不过,很快就消散了。
仲正义的外形发生过比较明显的改变。她没有刻意变美,就只是心血来潮和顺水推舟。但是,旁边人态度的转变让她更加看轻“喜欢”这回事。
姜扬治发消息来,问她有没有到家。仲正义没回复。
姜扬治问她是不是落了发绳在家。仲正义看了眼,是她的,她没回复。
姜扬治打电话来。仲正义直接挂断了。
季司骏晚了几天回去,他又多培养了一个兴趣爱好,这次回家,专门找工匠买了新的冲浪板。他特意背着去找仲正义,仲正义根本没觉得很酷,只疑问这傻子在大街上背着这玩意儿干嘛。仲正义和他只在假期的学校打了个照面。
季司骏自顾自跟在她身后。他很不会找话题,就只知道说冲浪板。仲正义左耳进右耳出。
事情办完以后,仲正义直接说:“我要回去了。再见。”
季司骏问:“别啊,我请你吃饭。我们再一起去看个电影吧。”
“不吃。不看。”
“为什么?这个暑假,我们相处很融洽啊。”
仲正义拎着挎包,回头看向他,实在忍不住叹气:“你不会是觉得,这次去夏乡,我们俩进展很好,有可能复合吧?”
“……”季司骏反问,“不是吗?”
仲正义快要笑了。
她是真的想笑,因为感到幽默,但很快,又不说话了。仲正义在想些什么。季司骏看着她,不由得又想起刚见她的时候。
对于熟识仲正义性格的人而言,这个比喻一定很好笑。可是,初见时,他觉得她像睡莲。浓密的、因眼睑低垂而下压的睫毛,精致的鼻梁,阴郁的面孔。
的确是仲夏,与炎热灿烂的一面割裂,夏天偶尔也是有这种时间——起风了,昏暗,阴沉,黑影铺满地面,匍匐在皮肤上的汗水只叫人打冷战。水面深不见底,被墨绿色的睡莲遮蔽,模糊了底下未知的空间。
仲正义说:“问你个问题,”
“什么?”季司骏乐意回答任何事。
“你和姜扬治……就是外星蓝人,是怎么认识的?”
季司骏说:“不就是之前音乐节?”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一般来说,演出者本人会做到这种程度吗?外星蓝人本人非常开朗,心直口快,耍宝整活样样都能来,没什么城府,只是个普通男大学生。
仲正义不想思考太多,她都决定放弃了。
不论如何,姜扬治有罪。算计别人是罪,让人放弃了还会想起也是罪。仲正义回到家,用跳绳把家里的大玩偶吊起来,拴在阳台上,开始对它拳打脚踢。打个半个小时,汗流浃背,压力和烦恼都消失了。仲正义开心得擦着汗,陶醉地想,运动真好。
仲正义正式去实习。
她实习的团队被视频平台买下,一直都在稳定输出人文、美食、历史之类的纪录片作品,偶尔,在特殊时候,也会有其他尝试。比如说,仲正义面试时提到的作品。因为当年女足势头很足,所以他们才投入制作。他们到省队取材,联系的刚好是仲正义在的队伍。
再比如,现在。
仲正义进的项目组也是团队的新尝试。
视频平台发任务,他们的公司和娱乐公司合作了。娱乐公司开号入驻平台不说,平台还能制作新女团出道的纪录片。
仲正义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才把脸和名字对上号的几个哥几个姐,坐车去了传说中的娱乐公司。上车前,她就发现了,每个同事几乎都是一副容貌枯槁的样子,看起来,这地方不会太轻松。
她在上工第一天就拿到了两张证件。一张属于自己公司,另一张是娱乐公司的临时门卡。
进门时,娱乐公司刚好在准备跟他们碰一下的场地。见到人家职工搬椅子,他们总不能看着。仲正义马上跟去帮忙。
仲正义一口气拿四张,和男职工差不多。建筑两边都有楼梯,下楼时,仲正义看到另一边楼梯上有打扮不那么日常的年轻人通过。她多看了一眼,不小心就挡住了后面的人。仲正义连忙道歉,继续往前走,对方并不介意,两边就这样搭上话。
男职员说:“小姐姐追星么?”
“不怎么。”仲正义实话实说,看他除了椅子还拎了个电脑包,主动问,“老师,要我帮忙吗?”
男职员连忙说:“不用不用。不是老师。我就一菜鸟。你才是呢,不好意思哈,一过来就干活。”
仲正义笑一笑:“我也是菜鸟。”
两个人浅浅地互相确认了一下,感觉都是能沟通的正常人。
男职员抖了一下胸前的证件:“我叫礼嵩。小姐姐你呢?”
“我叫仲正义。”仲正义微笑。
“哇,正义!你爸妈是法官?”
“嗯?”
第32章
仲正义想上洗手间。
开会全程, 她都只想上洗手间。膀胱要爆炸,仲正义很难受,只能轻轻用目光示意旁边的女同事, 压低声音说:“龙姐, 我能不能去上个厕所?”
龙姐立刻说:“快去快去。反正你在这听了也做不了什么用。”
说得对呀。
仲正义偷偷从后门出去, 根本没人注意她。
这栋建筑大得堪比商场,不愧是赚得到钱的娱乐公司。但娱乐公司不是商场, 哪里是洗手间,不会在头顶设置标示牌指明方向。
仲正义不敢乱转, 怕被当成对明星感兴趣的路人抓起来。实际上,她对明星和娱乐圈一窍不通, 网络小说、电视剧和流行音乐也基本分不清, 和人聊天只会说“那个男主女主轮回四周目都没在一起的奇幻文”“那个小妈打儿子的电视剧”。
仲正义记得, 自己在楼下是看到过厕所的。
他们进门走的是负一楼,因为要停车。下楼很麻烦,但总比被保安抓住比较好。她也不想丢公司的脸,这样做才是对的。
仲正义下了楼。
她上了厕所,龙姐突然发来消息, 叫她买几瓶瓶装乌龙茶, 等会儿上车大家要喝。
仲正义用电子地图搜附近, 还好,附近就有便利店。她想通过负一楼的门出去,可站在门口,这扇没有门把手的门也没打开。或许是要按键?
突然, 门开了。
原因是有人刷了卡。
就在这时候, 头小小的、个子高高的孩子们穿过,脸蛋稚气未脱, 但那束得紧紧的马尾、与上班族格格不入的运动装,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身份。他们之中,还簇拥着头发做得更精致、戴着口罩的人,是已经出道的艺人。比起其他行业,一伙儿人不像同事,更像大学里的学长学姐和学弟学妹。
他们说说笑笑往外走。
地下负一、二层都是提供给艺人和练习生练习的,之所以单独设置入口,主要也是为了开车来的艺人们的隐私。出入都要刷卡,一是员工打卡,二也是注意保密。仲正义自然不清楚这一层。
原来他们会在公司本部练习的呀。她还以为,这种办公楼都只是办公的呢。就像纪录片的制作团队不会在公司里面拍摄,即便有室内part,大多也会单独出去租借场地。
仲正义只愣了片刻,立刻跟着出去。她尽量不去看他们,免得多生事端,只管完成自己的工作。
“学长学姐”开车走了。剩下的练习生们也该干嘛干嘛。
仲正义发现,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这也没什么,上补习班的时候去买点吃的,这不就是正常小孩的日常嘛。
托他们的福,她连导航都不用看了,跟着就到了便利店。
买过东西,仲正义步行回去了。这该死的公司门口有一条特别长的露天台阶。高温还未消退,又是大白天,太阳晒到堪比武器。仲正义又走了地下。
准备进门,她刷了自己的证件,发现进不去。这是出乎意料的状况,那这看起来质量很好的门卡到底是刷哪的?
仲正义在思考要不要原路返回,走一楼试试看。要么到停车场外,和安保沟通一下也行。几个方案还在脑内角逐。身后出现戴着口罩的人,直接刷门卡,甚至停在门边说:“你先进去。”
仲正义回头,先看到的是一块钢板——具体点说,就是没有表情、身材高大的男性。在他身边,刚才刷卡和让她进门的是女生。女生戴着帽子和口罩,隐约漏出粉橘色的碎发,她也是齐刘海。
仲正义对齐刘海国的国民有天然的亲近感。
对方显然也这么觉得,女生用手在额前划了两下,唯一暴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也是齐刘海耶。”
“是噢。”仲正义笑着回答。
女生是艺人,旁边的是她的经纪人。这种搭配,并不难猜出其构成。不过,就这么让她进去不要紧吗?她是陌生人吧?
经纪人却很快解答了她的困惑。男人用翻译软件里男声朗读的口吻说:“来拍那个连续纪录片的吧。”
仲正义手里拿的卡上有标记。
而且,她还拎了一大袋饮料,活脱脱打工人模样。一般来说,危险人物也不会带慰问品。
等进门了,经纪人又用同样的语气说:“但是,以后还是不要随便给人刷卡进门。”
女生乖乖道歉:“好的。以后我会注意的。”
他们一进门就分道扬镳了。那位齐刘海国人对仲正义说:“下次见。”
“谢谢你。”仲正义也说,“下次见。”
齐刘海国人拉下口罩,露出短短的、苹果一样的脸颊,朝她挥挥手。
仲正义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回应,她也朝她挥手,还做了加油的手势。
加油,加油。
结果齐刘海国人也回复以加油打气的姿势。
你也加油,一起加油。
好可爱啊。
只看了一眼脸,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仲正义已经感觉被治愈了。
这就是偶像的力量吗?
她在会议室门口,也就没再进去了,结果又遇上礼嵩。他也是在等上司。正好,两个人又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仲正义觉得这个人可信,就聊了聊刚才的见闻。她没问那是谁,因为不感兴趣,而且说了她也不知道。
礼嵩却很上心:“是谁啊?”
“不知道。”仲正义说。
虽然才认识,但礼嵩这人,一熟了说话就不客气:“听你说,肯定是出了道的,怎么会不认识?”
“又不是人人都关心这些东西的。”
仲正义想,要是问他上海农商银行女子足球队有哪些选手,他肯定一个都答不上来……不,没准连这支队都没听说过吧。
礼嵩说:“我这个级别看不到出勤表。艺人染头也经常只漂色,等着当天做。你这么说,真是猜不出来。”
两个人在扶手边发呆,仲正义根本没听他在嘀咕什么,只想着,修这么宽敞的楼要花多少钱。手机响了,她翻出来,看到季司骏发消息给她,说“在吗”。真讨厌啊,有事就说事,发什么“在吗”。
礼嵩灵机一动:“哦对了,你可以形容一下经纪人!经纪人没几个,你说说,我应该知道。”
为什么非要知道?仲正义没兴趣,也懒得说,于是撒谎:“我不记得了。”
她想收起手机,季司骏又发来一条信息。季司骏说:“可以把你的信息告诉蓝人吗?”
仲正义本来想无视消息,但她又觉得好奇。这不是季司骏会做的事。在透漏别人的事之前征得同意,季司骏没有有脑子到这个程度。她说:“是他让你问我的吗?”
“你怎么知道?”季司骏反而很惊讶。
嗯,很好懂。
反正总不可能是自己在菩提树下打坐顿悟的。
仲正义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就像被鬼上身了一样,她跟季司骏说:“可以。”
网聊完以后,会议室里传来座椅挪动的声音。大概,是散会了。
仲正义收起手机,作势要走。公司一楼的荧屏上会轮番播放公司产品,忽然,轮到某张静态海报时,仲正义认出某人。她说:“就是那个人。”
礼嵩也向下看。
“左下角那个。”她从四个年轻女性中选出一个。
“刘霁雨,”礼嵩说,“原来是这次出道的新女团。就是这次纪录片要拍的人,你有没有认真工作啊?”
“我都说了,我是菜鸟。”
她是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被带来的。
在足够忙碌的职场,菜鸟有时不是帮助,反而是累赘。之后几天,仲正义的任务还不用跟组跑,只需要在公司整理文件。
回味起礼嵩说的话,仲正义想,没听过的名字。
原来是拍摄素材,难怪要说“下次见”。
礼嵩还想问清楚,到底她遇到的是第二经纪人还是第三经纪人。因为第一经纪人也来开这场会了。仲正义连忙逃了。
其实,仲正义想做体育相关的题材。
和她同一时间来的实习生并不只她一个,还有一名男生。印象不多,只记得体型肥胖,大概率不喜欢运动,而且手机铃声是日文歌,好像是那个什么什么可爱对不起的,应该更了解亚文化。
可是,像捉弄人似的,那个人去做大学生夏季运动会了,仲正义则分到了这边。
回到公司,为之后几天的工作作准备,需要整理的文件倒也和现在的项目无关。更像是终于找到了冤大头,来料理这些陈年未处理的杂活。
仲正义下班,天已经黑了。她没有直接回去,看时间,假如没有客人,妈妈差不多应该在打烊了。她过去,还能混口晚饭吃。
她才推开门,妈妈的笑声就从天而降。
油烟味和人情味同时存在的小餐厅里,妈妈没有在打烊,而是坐在招待客人的餐桌边,正在哈哈大笑。
把她逗得这么开心的人就在她对面,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说着自己在国外出门买调味料,不小心错上同性恋游行的露天车,独自拎着老干妈在一群奇装异服群魔乱舞的人中间懵逼的傻瓜经历。
姜扬治和小仲的妈妈一起大笑,看起来很开心。
仲正义面无表情地打招呼:“妈妈。”
“面无表情”这部分是给姜扬治的。
姜扬治看到她,立刻起身,恭恭敬敬跟小仲的妈妈说:“阿姨。对不起,刚才我没说,其实我和正义认识,今天也是来找她的。”
仲正义腹诽,他们聊这么开心,敢情还是在没说明来意的情况下。
“哦哟,这孩子有礼貌。”小仲的妈妈完全被吃死了。
妈妈起身了。仲正义干脆坐到姜扬治对面。简餐出餐很快,她也开始大快朵颐。
仲正义不会因为琐事和别人而胃口差。
姜扬治早就吃完了,餐盘也被收走,面前只有茶杯。他耐心地看着她,帮她倒好饮料,端倒她旁边。她也没有不领情,喝了一口。姜扬治给她添茶,没有挑明指向性,语气轻松地提问:“是我的错觉吗?”
仲正义不假思索,拌动着食物回答:“不是你的错觉哦。”
“为什么啊?”他毫不掩饰沮丧和不解,直接问出了口。
她这才留意到,他还没拆掉夹板。这一点能博得同情。仲正义把食物拌在一起吃:“你早就认识我吧?”
姜扬治变得平静了,单手撑着侧脸:“是滕信晖说了什么?”
“你到底是谁啊?”她放下餐具,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姜扬治啊,”他也望回去,“你要看身份证吗?”
“为什么网上搜你的名字都查不出什么来?”
“公司清理过词条。”
仲正义掏出手机,浏览历史记录里的界面:“我不认识你,至少,我不记得以前认识你这号人……”
姜扬治看着她。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有些奇怪,仲正义不由得留意,掀起眼皮,纳闷地打量他。
他静静地笑了笑。
“哈!”然后,姜扬治的状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像电影里的反派角色一般,发出奇怪的单音节,还摆出耀武扬威的讨打嘴脸,“就不告诉你!”
仲正义觉得自己被耍了:“你是小学生吗?”
“你猜猜,”他还直接抢过她的餐盘,端着站起身,不猜就不让她吃,“猜一猜。求你了,对我感兴趣点行不行?”
太幼稚了。
仲正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戳了一下他的腰。姜扬治马上就松手了,她接住盘子,放回桌上:“你对我妈妈做的饭尊重一点。”
妈妈刚好从后厨探出头。姜扬治立刻消停了,冲小仲妈妈笑。
第33章
仲正义吃完饭, 妈妈还没工作完,让她一个人回去。放在往常,这是无比平常的事情。但今天, 妈妈还特意从后厨出来, 抓着姜扬治的手说:“你去我家坐坐。正义, 带着他去家里坐一坐,招待一下人家。”
仲正义说:“不要。他自己会回家的。”
她的视线下移, 落在妈妈的手上。妈妈刚刚还在干活,虽然会戴手套, 但有时候忙,肯定会直接上手碰一些东西的。妈妈的手总是带有油烟和食材的气味, 湿答答的。姜扬治就这么和小仲妈妈相握, 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仲正义走在路上, 姜扬治就陪着她走。
她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阿姨不是说了吗?”姜扬治说,“我可以去你家坐坐。”
“做什么做?有什么好给你做的。”仲正义嘴上这么说,倒也没有其他行为。
“你都去过我家和老家了。”
“……”
再常见不过的居民区里,他们来到家门口。仲正义把钥匙插进去,开门前告诉他, 喝杯可乐, 喝完就走。姜扬治说他不喝可乐, 不健康,仲正义说“那你喝马桶水”。
两个人吵吵闹闹进了门。家里没有人。月底爸爸加班,姐姐个人生活很丰富,向来回来得晚。
姜扬治准备坐到客厅, 仲正义根本没这个计划, 看他坐下还纳闷,招手说:“你干嘛呢?进来啊。”
他怯生生移动到她卧室门口, 装模作样地装乖巧:“真的可以进来?”
她在开空调,在遥控器的滴滴声中回过头,说:“你想站那也行。”
其实,仲正义的卧室不大,东西又多。柜子不大,塞不下的东西就堆在地板上,靠着墙,进来要小心。除了一张小小的座椅,没有其他可坐的地方。仲正义霸占了唯一的位置,大大方方,让姜扬治坐在床上。
他坐下,一直仰着头环顾四周,藏不住眼睛里的好奇。这种新鲜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学生来到了世界之窗。
仲正义把装满苹果块的玻璃碗往桌上一砸:“你不说是吧?”
姜扬治稍微表现出了那么一点点敬畏之心:“你不记得就算了。跳街舞认识的。”
“我就说!”仲正义猜也是,“那一年我伤病休了假,遇到的人特别多。舞蹈教室就换了两个,参加了四个街舞的活动,有官方的,也有教室的。”
气氛开始像闲聊了。
姜扬治问:“参加那么多干什么?”
“能参加就参加了,”仲正义回答,“这样就搞清楚了。还有一件事,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姜扬治重复一遍她的话:“怎么想的?”
仲正义解释:“你早就认识我,却不告诉我,还让我带朋友去你家度假。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当成你暗恋我,也属于情理之中吧?”
“嗯嗯。是的。”姜扬治泰然自若,在用水果叉吃苹果,一口半个,两口一个,可能因为嘴巴里带钉子,咀嚼时,还要在嘴里调整食物位置,吃得格外慢,“我暗恋你。”
仲正义沉默了。
他承是承认了,可是,怎么这么奇怪呢?
这个吃东西会咬到舌头的笨蛋那么有心机的吗?
仲正义采取进一步确认的做法:“你怎么以前不跟我说?”
姜扬治苹果没吃完,反而端详起她来。仲正义被看得不舒服,伸手打了他一下。他继续叉苹果吃了。姜扬治眼睛不看她,只看吃的,问:“这段时间,你对我也有点意思了吧?”
“对。”仲正义回答得很潇洒,跟刚才的他不相上下。
“你喜欢运动系的人吧?”姜扬治吃着苹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肌肉一块块,像面包那种,施瓦辛格的感觉。”
“嗯……对。”仲正义也放松了,脱掉拖鞋,把脚踩在椅子上,用刘海贴把前发掀上去,用卸妆湿巾卸妆。
姜扬治说:“我就没是过。我以前就很瘦,这几年找时间练过,也没出什么成果。在你面前,我想留下印象,肯定得找机会相处。一开始就被否了,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还有后续。”
她一边卸眼妆,一边用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他:“你觉得你这样说了,我会高兴吗?”
“不会吗?”他反问。
“不会啊!”她劈手夺走他的水果叉,不准他再吃了,“别人喜欢我又没什么大不了。”
说完以后,仲正义忽然意识到,假如这个人没有撒谎,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以貌取人才喜欢上她的。
是因为……她的内涵吗?
这么想,倒是有点点新鲜了。仲正义不由得笑了一下,不过,马上就隐藏了。
她板起脸,继续那副厌世、沮丧、对一切都没有兴趣的表情。仲正义说:“给我看看。”
“嗯?”姜扬治还真是闲不下来,没苹果吃,他就开始看手机了。
“给我看看你的成果。”她说,“之前在夏乡,你没去游泳,也没怎么脱过衣服。”
……
姜扬治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难以置信,带着一丝丝尴尬:“……你确定?”
“嗯。”仲正义觉得故意装严肃实在太难了,她快破功了,“快点呀。不用脱,掀起来就行。”
姜扬治完全僵住了。
仲正义觉得他太容易害羞了,直接起身,坐到床上,伸出手说:“你别动。”
她要动手,他要阻拦,真实的欲望与好奇心被掺进嬉闹当中。笑声的碎片洒得到处都是,他抓她的手,她欺负他另一只手包扎着。两个人都在笑。自然而然地,仲正义压到姜扬治身上,她朝他脖子呼气,他的耳廓红成一片。突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仲正义几乎以为要被亲了,姜扬治却只把她的碎发绕到耳后。他说:“你从来不怕被刺呢。”
“我又不是总统。”她看着他,轻轻地发笑。
“不是这个意思。”他解释,“你从来不怕暗处的人。”
她不是那么理解,思考着,暂且“嗯”了一声。仲正义重新看向他,只见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姜扬治说:“你的手在干嘛?”
仲正义说:“摸一摸,不让看就摸一摸。”
“……还不如看!”
他们俩又笑出声来了。仲正义低头看了眼,嗯,并不是没有,只是,的确不是她会一见钟情的健美先生型,跟季司骏差了一个量级。
她再抬起头,姜扬治已经拿枕头盖住脸了。“你干嘛啊?”她说。
他像挺尸似的:“我脏了,死了算了。”
“不要死在我家,出去再死啦。”
笑声中,仲正义要拿开,他偏要按着,她要按着,他又推到她脸上,状况沦为抢枕头战争。
仲正义抢到了枕头,一把在床上跳起来,把枕头甩到姜扬治身上,抬脚踩着,洋洋得意:“想赢我?!”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爸爸戴着老花镜,一边握着门把手一边说:“正义,冰箱里的嘎啦苹果是你拿去吃了吗?”
然后,爸爸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在床上,女儿踩着陌生男子疑似下半身的位置。
爸爸愣住了,瞠目结舌了,然后,他把门关上了。
仲正义连忙追出去,打开门冲已经从走廊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父亲大喊:“爸爸!你走什么呀?!你这不太对吧?正常的爸爸不该进来制裁人家男生的吗?!”
只见爸爸从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探出头来,看到只有仲正义,这才走出来赔笑脸:“哎呀,爸爸我很害羞的啦。”
仲正义不满:“说什么胡话,你就是偷懒。”
姜扬治跪着滑行出来磕头——他是想这样的,但是,下床的时候摔了一跤。
小仲爸爸和小仲本人听到声响,连忙进去。姜扬治已经扶着椅子爬起来了,他跟仲正义的爸爸打招呼:“叔叔好。”
因为太尴尬,所以姜扬治落荒而逃了。
仲正义还想送他下楼,他匆匆说“不用了”。
她回到家门里,爸爸在看电视了,看她一眼,不说话。这天晚上,仲正义起来上厕所,听到主卧里,爸爸妈妈一直在哈哈大笑,这两个人,真是永远快乐得我行我素。
仲正义在公司干活。
起初还生疏,但仲正义很少手足无措,上手得非常快。
和会把试用期员工和实习生当苦力的刻板印象不同,部门里的同事都怕弄错了耽误事,所以不会为难她。美中不足的是,上司的脾气有些暴躁。
上司的单间就在办公区的一角,没有特意隔出来,颇有一番和员工“同患难”的架势,也能随时关注到大家有没有干活。
骂人的时候,也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龙姐和其他前辈时不时要出去跑,仲正义干完的活没人确认,上司大手一挥,叫她拿过去。仲正义感觉就像过鬼门关,检查好几遍才敢拿过去。
还是免不了一顿骂。
她背着帆布包下班,走在路上,背后突然被拍。姜扬治说:“仲正义!”
他摘下耳机,看来在这边等她有一阵了。仲正义也没多想。上班的人,心情不会多好。她一个人闷闷不乐,懒得搭理姜扬治。
他也没吵闹,问她说:“上班很累?”
“有点。”仲正义回答。
“挨骂了吗?”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仲正义狐疑地看过去,只对上一张开朗没烦恼的笑脸。
姜扬治说:“吃饭去吧?”
仲正义说:“我去妈妈店里就行。”
“别麻烦阿姨了。”他按住她的肩膀,像小孩子开火车似的,推着她往马路对面冲,“走走走,我请你。”
他们去的餐厅在地下,是一间剧院餐厅,刚进门,墙壁上的壁画就叫人看花了眼。到里面落座,姜扬治点餐超快,都不用仲正义操心。
主菜上来,竟然是超大块的肉扒。仲正义其实想吃炒饭之类,不用动手的吃的。她才闷闷想了两下,姜扬治就站起身,挪到她旁边:“让让。”
“干嘛啊?”她抱怨着,还是被他挤占位置。
姜扬治让她先喝饮料,自己替她切肉。
“哇,这怎么好意思。”仲正义说,“你是专业的仆人啊?做得真厉害。”
“今晚特供而已。我看不得别人垮起个脸。”姜扬治给她快速切好,交给她,坐回原位。
中途有拿着乐器的人四处演奏,穿着戏服的人也在餐桌与餐桌中间表演。仲正义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餐厅,不由得想起了海底捞,不过,又不那么一样。
她往嘴里送着肉扒,对姜扬治说:“你算计我,我的气还没消呢。”
姜扬治喝了一口苏打水,问:“那要怎么办好?”
“来说点好话吧。我今天被骂了,”仲正义看他一眼,“把我丢失的快乐弥补回来。”
姜扬治没看她。她以为他要花点时间做心理准备,然后就听到他开口。姜扬治发出一声叹息。
那是喝了酒、吃饱饭以后的感慨声。
他像在自言自语:“我好幸福,太幸福了。幸福得想死……”
“什么啊?”仲正义展露笑颜。
“和仲正义在一起,看着仲正义的脸,和仲正义面对面吃饭,”他还在继续,“我幸福得想死。”
她弄懂了内容,笑着阻拦:“闭嘴!别说了,丢脸死了。”
他才不听,仿佛让她丢脸是他最大的荣光,姜扬治说个没完:“在工作室泡了一天,一看到仲正义的脸,我就一点都不累了。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累的时候想想仲正义,想象仲正义会听这首歌,我死也值了。”
她把座椅上的靠垫扔过去,哈哈直乐:“傻逼。”
第34章
她问:“你是哪个舞蹈教室的?”
姜扬治回忆了一下, 根据模糊的记忆,依稀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你和她们是一个舞蹈教室吧?”
“是吗?啊,好像有一点印象……”仲正义艰难地回忆, 虽然不太确认, 但直觉告诉她, 她的确曾和这样几个名字的主人一起学跳舞,“你还认识人, 看来是真的哦。”
“对啊。你和她们倒是没联系。”姜扬治淡淡地说。
“当高中生的时候,我们都会用企鹅吧。一进大学, 我马上就换微信了。”仲正义说,“假如是需要联系的人, 肯定自然而然能加上微信。”
他没说什么。
她问:“你不会现在还在用QICQ吧?”
“嗯。”他回答, “这两个我都用。”
“有那么多人联系你吗?”
姜扬治像个傻子一样, 摆出幡然醒悟的表情:“你这么一说……没有。”
吃完饭出去,姜扬治抱怨被打得很痛,仲正义却觉得他是活该。他替她叫了网约车,她坐上车,他和司机报了手机尾号。姜扬治撑着车门说:“拜拜。”
她盯着他, 于是, 他好奇地看回来。
仲正义也不管司机在听, 直接问:“你真的暗恋我?”
“假的啦。”他大笑,替她关上车门。
仲正义也跟着笑,她转过身,正着坐稳。前路漫漫, 她掏出手机, 百无聊赖地检索起来。她学习过的舞蹈教室一直在运营,这些年没倒闭。还是一两年前, 她偶然在商场分店遇到以前的老师,于是加了微信。
仲正义发消息给她,也没多寒暄,直接问了:“你对姜扬治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学生里有这个人吗?”
她把手机锁屏,默默拿在手里。
·
姜扬治站在路边,车来车往,他站着不动,没有回人行道上去。即便这样很危险。
过了一会儿,有车疾驰而过,不满地鸣笛,他才回过神。
姜扬治退回去,叫了车,自己回到家。虽然已经是晚上,他还是搬着PC到了里面的房间,拿出书来上网课。上完课,夜更深了,他走出去,到外面工作。
墙壁上的隔壁墙都是自己装的,拉上窗帘,这里就像远古人的洞穴,让人有在这里生火的冲动。
电子宠物在桌面巡逻,主动提问他:“你今天心情怎么样?”
“还行。”姜扬治偏着头,也不管之后会不会颈椎痛,他说,“我把自己搭进去了。”
“你怎样都是对的。你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根本没有。”被安慰了,反而感觉被挫败感淹没,姜扬治仰身,把座椅靠背压到往后弯,整个人像要躺到椅子上,“我跟仲正义说我暗恋她。”
电子宠物在蓝色的特效中说:“她给过你一个难忘的吻。你要让她付出代价。”
听到这自动联想到的答复,姜扬治不由得笑了。
“嗯。”他慢慢地思索着,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却又问没有生命的桌宠意见,“暗恋和记恨,你喜欢哪个?不对,你觉得哪个更像我?”
它那没有眼白的黑眼睛里什么也没有:“这两个有差很多吗?”
他附和它:“你说得对。”
·
仲正义继续上班,继续为实习章奋斗,继续忙得不可开交,稀里糊涂,时不时因为一些破事头昏脑胀。
中午吃午饭,她去楼下拿外卖,结果遇上了同期进来的男实习生。
是对方先看到她。仲正义还在关外卖柜,背后有人吭哧吭哧叫她,她一回头,对上一张堆满笑的脸。
两个人之前不熟,但来这里实习的,他们学校就两个,共同点使人熟络。他们在公司一楼吃午饭。男实习生买了两杯冰块占百分之八十的咖啡,说是请客。仲正义看他有话想说,也就领情了。
一坐下,男实习生就开始倒苦水。
和怕捅篓子只让仲正义干杂活的前辈们不同,这位男实习生一进部门,就被叫到前线。老鸟们去的地方,他也必须跟着去,老鸟们干的,他也得干,反正干完,其他人帮他改。假如他没做好,就一推再推重新来。他只觉压力山大,叫苦不迭。
仲正义边听边把冰咖啡吸得稀里哗啦响。
不是,大哥,你搁这凡尔赛呢?仲正义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只说:“你加油。”她知道,他是真心在烦恼。本质上,他和她一样,是一个发现实习生活与自己想象的不同的可怜虫。
“嗯,”让人羡慕的可怜虫二号回答,“我们都努力适应吧。”
仲正义干活的时候,姜扬治发来了消息。他说:“你想吃碱水面包吗?”
“想吃又怎么样?”她打字回复给他,稍微有点不开心,不过,没人上班会太开心,“现在又吃不到。”
姜扬治说:“你下楼来拿呗。”
仲正义发去一个疑问号,试探性地问:“‘蓝人外卖’?”
他回答:“送货上门。”
仲正义有些动摇了:“这怎么行?我在工位上呢。老板看着的。”
“你就说你要上大号不就行了。”姜扬治回复。她平时总拿类似的事当借口。
仲正义好笑:“来了来了。”
她畏首畏尾,很怕被抓住,但还是冲下楼。没想到姜扬治生怕别人不知道,开着那辆他引以为豪的跑车来,临时停在门口,缓慢移动,十分招惹视线。他把买好的面包交给她,她拿过,因为交警随时可能来,他马上就要走。
仲正义说:“等一下,等一下。”
姜扬治着急:“干嘛?”
“以前在舞蹈教室,你是哪个班的?”她说。
他目视前方,握紧方向盘,那表情无法判断是担心交警还是其他事:“不记得了啊。那么久了……啊不行了,走了走了。”
仲正义站在原地,目送他火急火燎开车走掉。
在办公室干了一段时间杂活后,仲正义犯错的次数大量减少,虽然还是被骂——这没办法,她挨骂的主要原因还是被当成了出气筒。午休时间,她边吃面包边看自己的当初实习提交的简历。大学期间,她也参与了不少运动相关的活动,怎么实习单位就看不出来呢?
不过,她历来很会鼓励自己。
现在,她学的是另一样技能。复读两年,最终她选择的是这个专业。身为职业的,什么都能做好才合格。
在翻来覆去的无聊工作中,仲正义重新树立了信念。
他们又要去那间娱乐公司了。
这次,仲正义好好读了龙姐给她的材料。对于不了解相关信息的人来说,有名的企业听起来至多只是似曾相识。
仲正义的提问是:“‘J3’……这名字能过工商局的审核吗?”
“营业执照上有其他汉语名字吧。”龙姐连续通宵,只能戴着冰镇眼罩解压,“好累,好累,好累。”
到了现场,仲正义的工作仍然是打杂,但是,调整了心态以后,她觉得能帮上忙就很好。
至少……可以长见识。
就在这几天,这次跟拍的女子组合将会正式出道。
前期事情多,人多事杂场面乱,还得签保密协议,手机也得没收,所以才没让实习生跟着。现在是无关紧要的场合,去也没关系。
同事们在忙前忙后工作,仲正义还能躲在旁边发呆。同事们退下来了,她就起身倒倒水搬搬东西。
仲正义出去取冷饮要用的冰块,就在拐角处,她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
没开灯的走廊里一片漆黑。仲正义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暗处蹲着的女生。女生头不大,脸蛋肉肉的,身体却很瘦。她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从黑暗中抬起头来。仲正义认出她来。
是齐刘海国人。
“刘……霁雨?”仲正义叫出她的名字。
刘霁雨站起身。纪录片也算拍摄任务,她穿的衣服是赞助商赞助、服装师搭配的,露出又细又长的腿,以及今天保持金色的发型。仲正义推测,她最多也就二十岁,不比自己小多少,可是,双马尾在她头上一点都不显得幼稚。
仲正义以为刘霁雨哭了。仔细一看,除了眼眶泛红以外,刘霁雨脸上没有其他痕迹。
她呆呆地望着仲正义:“你是……”
“还记得我吗?”仲正义说,“那天你帮我开门。谢谢你。”
刘霁雨记性不差,只是状态不好,她一提醒,她就想起来了,露出软软糯糯的笑脸:“齐刘海。”
“嗯!”仲正义也说,“你身体不舒服吗?”
刘霁雨摇摇头,回答说:“最近太累了。刚才有点喘不过气来。”
“要不要帮你联系经纪人?”仲正义跟着前辈看过一些素材,又学了一些台本,知道艺人出道特别辛苦。不能吃饭、睡得少,又要抗压,心态失调是常事。
“没事。我好多了。”她晃晃手里的纸袋。刚才她就是用这个去处理的。
刘霁雨走出来,没有着急进去。离上厕所请假时间结束还有一阵,她就停在仲正义身边,靠住墙壁,跟她一起消磨一会儿时间。仲正义当然也乐意。
仲正义说:“紧张的话,你可以设置一些暗示性动作。”
刘霁雨很好奇:“那是怎么弄的?”
“比如,在手里写一个十字,紧张的时候看一眼。或者,把左脚绕到右脚右边,做斗鸡眼……”
刘霁雨笑出声来:“真的有用?不是逗我玩吧?”
“当然是真的。我以前做过运动员,紧张的时候多了。”仲正义说。
“现在没有做了吗?”
“嗯……”仲正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落进回忆里去。
“为什么?”刘霁雨关切地问,“不想做了?”
没有人会愿意放弃梦想。
仲正义只回答:“不是的。”
“嗯……谢谢你。”刘霁雨没有继续追问,门内,有声音在叫人,她得进去准备了,“祝你工作开心。”
仲正义回答:“你也是。”她又做了加油的姿势。
“当然了。出道是我的梦想!”刘霁雨也回报她以加油的姿势。
仲正义也进门。
几个等会儿要入镜的女孩子已经站到台上,仲正义同公司的前辈在跟她们说明拍摄。化妆师跟在艺人旁边化妆。
刘霁雨噔噔蹬跑上台,经纪人给她递了瓶水,她接过,用吸管喝水,捂着胸口张嘴巴,大概是在做发声训练。尽管暂时不用唱歌,但她还是时不时做“气泡音”之类的活动,随时准备表现自己。
经纪人拿开瓶子,和助理一起下台。还没开拍,就在这时候,刘霁雨把左脚挪到右脚的右边,两腿交叉,两只眼睛对向中间,做了个鬼脸。然后,她又恢复原样,轻轻深呼吸。
这一幕被仲正义收入眼底。
做完以后,刘霁雨也看向台下,用目光找到仲正义。
她朝她笑了。
刘霁雨两手竖起大拇指,用肢体语言告诉她——“有用!”
第35章
女子组合会做她们自己公司的工作, 纪录片制作组收集素材,等到休息时,她们也会抽空过来, 拍摄一些单独的内容。
休息时间很紧张。期间有一次, 轮到刘霁雨, 仲正义去叫她,敲门后, 二号经纪人说了请进。
二号经纪人就是之前那块“钢板”,为人冷冰冰的, 对艺人却温柔过了头,是会给孩子们亲手剥虾、给麻辣香锅涮水的好保姆。
进门时, 仲正义吓了一跳, 因为刘霁雨没有坐着, 而是躺在地上,同时在吊水。
仲正义以为她生病,然而经纪人二号只过去,轻轻在地板上拍了拍,刘霁雨就睁开了眼睛, 没有睡着, 满脸困倦的样子。
刘霁雨看到仲正义, 脸上立刻被笑容填满,她盘腿坐在床铺上,很诚实地说:“不想起来……好想休息啊。”
看到她可怜又可爱的样子,假如仲正义说话算数, 她肯定会让刘霁雨休息一下。但是, 很可惜,她也只是一个小喽啰。
她朝刘霁雨伸出手, 刘霁雨也抓住她。仲正义把她拉起来。
就因为这游戏似的互动,两个人都咯咯笑了。
她们走来时边说边笑,龙姐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仲正义一过去,她就招招手,把台本砸到她手里。这项工作很简单,只需要照着读就行。由仲正义提问,刘霁雨也放松了很多,一口气说了很多,竟然提前结束了。
仲正义一时蹲着帮忙举板子,一时又起身递东西。刘霁雨反套着大衣,站在角落里,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仲正义问:“你怎么穿这么多?不热么?”
刘霁雨摇摇头:“我很容易着凉。”
她们俩挤在马扎上,坐在一起。仲正义和她随便找话题聊:“你和你的成员关系好吗?”
“很好呀,”刘霁雨笑着说,“她们都很照顾我。特别是队长。我自己偷偷入粉丝俱乐部选的也是她。”
刘霁雨给仲正义看自己耳机盒上的贴纸,那是进粉丝俱乐部的赠品,上面有组合的名字和LOGO。
刘霁雨脑袋空空,没有任何心眼地问仲正义:“我们组合你喜欢谁?加入粉丝俱乐部的话会选谁?”
仲正义被这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必须别过脸,才能抵挡这纯洁到反衬得尘世污浊的目光。但是,仲正义不想对她说谎:“我还不了解你们呢。”
没想到,刘霁雨大受打击。
刘霁雨哭唧唧:“我还以为你是认识我们才对我这么好的。”
“呃……”仲正义都不知道要不要道歉好了。
但是,刘霁雨很快就又笑起来:“但这样才说明,你是真的好人呀。”
仲正义真的很喜欢刘霁雨:“你才出道嘛,都没上过电视。我不认识你很正常啦。”
刘霁雨天真地眨眨眼:“我上过电视的呀。”
仲正义看看刘霁雨:“嗯?”
刘霁雨也看看仲正义:“嗯?”
然后,她们俩眼前突然徐徐降下一个屏幕——是经纪人No.2“钢板”拿着平板电脑放了下来。那是一个舞台的视频。
很巧的是,仲正义还真看过。
她不久前还听过这首歌。
伴随着歌词是“shoot shoot shoot”的副歌部分,穿着短裙、眼睛上有彩绘的女生做出舞蹈动作。偶尔镜头切远景,会看到一个夜店DJ一样的逼人站在后面,又不是乐队,敲锣打鼓啌啌咣咣一阵乱搞,不知道在干嘛。
这个人,仲正义认识。
反倒是前面这个电光美少女她有点陌生。
“这是我呀。”刘霁雨说。
仲正义不理解:“这不是那什么……‘派少女’吗?”
刘霁雨向完全不懂亚文化的仲正义解释:“是呀。‘圆周率少女’就是我,这是我限定活动的艺名。我在现在的组合才是正式活动,名字是刘霁雨。”
仲正义被绕晕了:“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还要换名字?不会分流吗?”
“这就要去问策划了。”刘霁雨晃动着双马尾,头头是道地说,“因为我们是一种流行艺术,是文化的一部分。”
这都无所谓。
仲正义的注意力最后还是落到那个敲锣打鼓不知道在干嘛的家伙身上。
仲正义说:“钢板老师,他是你们公司的吗?”
刘霁雨呆呆地眨眼,后面的经纪人二号愣了一下才回答:“你说外星蓝人?对。钢板是谁?”
下班以后,仲正义回到家。姜扬治莫名其妙也在。仲正义有想,当时还是不该允许他来自己家的。他给爸爸买了新的苹果,一整箱,够吃好久了。
他在仲正义房间,敲她小时候爸爸给她买的彩虹手敲琴。
仲正义一直回想着工作。今天,她看到了刘霁雨在休息时间躺下来打点滴的样子。仲正义说:“做偶像好辛苦啊,比我难多了。”
“做什么不辛苦啊。”姜扬治头也不抬地说。
“我是觉得,她们比我辛苦多了。”仲正义不同意,“就吃那么一点饭,一直要笑,要说话,好累。你上网了没有?你不是也干这行嘛?你是哪间公司的?”
姜扬治说:“那也是刘霁雨自己选的路。”
更聪明了。
自从上次问他舞蹈教室是哪个班的起,他就不撒谎了。
只是逃避问题。
仲正义从背后看着他,并非因为这短短一句话而心生不满。
她拿布娃娃扔他。姜扬治被砸中了,也还是一动不动。洋娃娃是过去到现在累积出来的,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回忆,所以一个都没扔,留了好多个。她一个接一个,拿着砸他。干嘛这么刻薄?为什么不能对追求理想的人温柔点?为什么给他机会了,对他网开一面了,他还要算计她?
她说:“你知道我在跟你们公司的项目吗?”
姜扬治敲打儿童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优哉游哉地回答:“嗯。”
仲正义问:“你知道为什么不说?”
姜扬治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又没问我。”
平心而论,仲正义觉得自己对姜扬治很温柔,很仁慈。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放他一马了。她有点不懂,他怎么就这么有膈应人的天赋。
尽管是简陋到极致的儿童琴,姜扬治也能敲个曲子出来。可现在,被洋娃娃连续砸头,姜扬治突然弹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回过身,低头看着仲正义。然而,仲正义暂时不想理睬他。
他问她:“生气了?对不起。”
她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仲正义想,就算这么说了,他心里肯定毫无歉意。
姜扬治也的确如此。
她没有打招呼。他又站了一会儿,索性出去了。姜扬治走到外面,跟仲正义的爸爸打了招呼,声音很热情,说的话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姜扬治没有露面。
也没有再发消息来了。
第三天没有。
第四天也没有。
仲正义被安排在公司本部干活,枯燥,乏味。
但是,姜扬治不联系她,她甚至松了一口气,产生了回归正轨的安心感。
这一天下班,仲正义和几个有一段时间没见的好朋友齐聚一堂,几个人一起去吃烤鱼。叶莎尔只来一天,路满卓已经准备回学校宿舍赖着了。
仲正义还在地铁里,就收到季司骏的微信。季司骏给她发的消息是:“我在学校打球,遇到路满卓,不小心瞄到他跟你发的消息了。我可以也去吗?”
放在从前,季司骏绝对不会提这种问题。对他来说,知道了就可以直接去,根本不用问。可想而知,之前姜扬治让他在透漏信息前征得她同意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可是,仲正义也高兴不起来,曾经她也提醒过季司骏,不要冒冒失失直接做,但都没他偶像的一次身体力行来得有用。
仲正义没拒绝。
她是想和朋友聚聚,人越多越好。尤其还有另一个人来。
滕窈想准备要上大学了,学校报道的时间比较早,她也故意提前到了,迫不及待,想要适应城市的生活。到场时,她穿着打扮相当时尚,让人眼前一亮。按照她的说法,最近她住在青年旅舍,价格很便宜。她加了学院群,而且,已经和一些未来的同学和学长学姐聚过了。
开餐前,大家一起拿小碗去装小菜。滕窈想暗搓搓凑近仲正义和叶莎尔,面无表情地脸红,悄悄告诉她们:“我们学院帅哥好多。”
“有看上的吗?”仲正义问。
“有个学长很不错……”为了表达自己火辣的心情,滕窈想往小菜篮里加了特别多辣椒,“长得帅,脾气也好,吃饭、唱歌都是他买单。唱K的时候,我和他聊了好久的天。”
叶莎尔摆出恋爱名侦探架势:“有戏!”
仲正义也说:“等会儿吃了饭我们去吃蛋糕聊。”
烤鱼烧开了。看到鱼肉锅里有白色的、鼓鼓的东西,滕窈想以为是鱼鳔,夹起来,放进嘴里,却发现味道酸酸甜甜的。
“这是什么?”她问。
叶莎尔在和仲正义倒啤酒喝,她们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路满卓正在吃饭,他最近晚上都要和朋友去打篮球。只有季司骏嘴巴有空,他回答:“荔枝。”
实际上,这次聚餐是有主题的。
叶莎尔被鱼肉烫到嘴巴,只能用汤勺装着,等一等再吃。路满卓则是另一个极端,不管烫不烫辣不辣反正全塞进嘴里。
季司骏说:“仲正义,你想好生日在哪里办了没有?”
仲正义的生日要到了。在这个暑假里,这个活动跟海边度假、实习同样重要。
仲正义回答:“在我家。我爸爸妈妈要上班,我姐姐会在。”
路满卓塞得满嘴都是,问:“准备叫些谁啊?”
仲正义稍作停顿,不可否认,脑海里闪过那绝望般阴恻恻的海边,以及眺望海面的人。她很快做了决定,这次是认真的:“就你和叶莎尔吧。季司骏和小想想来的话可以来,但是,其他人就算了。”
第36章
从过山车下来以后, 姜扬治对高空项目意外的感到了些许……免疫。
仲正义着急去坐其他的设施,她看姜扬治受不了,干脆自己跑去坐。姜扬治在下面的座椅等她。
姜扬治加了QICQ的群组, 有收到其他人发来的集合通知。
但是, 他选择了无视。
没有其他意思, 反正仲正义也会看到的。她在同一个群里,昵称还叫“大光头”。直让姜扬治皱眉, 什么破名儿。
不过,仲正义根本没看手机, 只顾着自己玩。
于是,大部队已经回去, 吃上火锅了。只剩下他们俩。
一个人玩游戏设施, 一个人坐着发愣, 他们就这么待到了傍晚。仲正义终于玩了个神清气爽,感觉脑子都清醒了。她下来,把姜扬治帮忙保管的包背上,滔滔不绝地跟微信那头的家人发语音。姜扬治看了眼时间,距离烟花秀还有四十分钟, 吃个饭, 应该时间刚刚好。
他环顾四周, 看到标志牌上餐厅的标识,开口道:“我们……”
姜扬治还没说完,就被仲正义打断了。仲正义说:“回去吧。啊啊啊……希望能赶在商场休息前回去。”
“啊?”浪漫的提议卡在喉头,姜扬治噎住了。
仲正义只顾着搜最近一趟车是几点, 根本没发觉。但是, 半天听到身边人没声响,她还是抬起头, 茫然地推搡了一下他:“干嘛?坐一天低血糖了?你这瘦的。男的干嘛这么瘦啊。等会儿到商场,我要买乳液,你去吃个冰淇淋好了。”
周遭等待烟花表演的人成双结对,是家人,是朋友,是情侣。姜扬治忽然明白,是的,他们没理由看焰火。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一起留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于是,他挤出笑容,放松地说:“赶紧的!”
他们坐上地铁,及时到了商场。仲正义去挑乳液,姜扬治也跟着在日化店里站着。
这种店,最多的不是顾客,而是售货员。一位销售员一直像吃豆人里的小怪,跟着姜扬治转来转去,跟他推销商品:“您底子这么好,要买点什么?用的是什么护肤品呀?现在男性化妆也很流行,您感兴趣吗?”
姜扬治说:“男性化妆是礼貌,还是说能提升容貌?”
“两者都有呢。”售货员一点都不讨厌顾客提问,相反,对方不提问才不好,“您是有什么希望吗?”
“我想提升异性对我的好感。”说出来以后,姜扬治自己也奇怪,这是什么鬼话?但是,反正他是外地人,这位售货员和他是第一次见,以后八成不会再见了,不用特别在意她对自己的看法。
“那您完全可以考虑一下呢!”售货员端详他的脸,“您五官条件真的很好了,我认为不需要特意修容。假如是新手,可以先考虑一下护理。您戴唇环,可以多集中在唇部——”
姜扬治跟她探讨了半天,介绍某款唇油时,售货员扶住了姜扬治的下巴。就在这时候,仲正义从货架后踮起脚,刚好看到这一幕。
“哎!”只听仲正义大喝一声,她立刻伸直手臂,气势汹汹赶了过来,“你们干嘛呢?!”
仲正义过来才知道,原来是误会。他们只是在试用护肤品。她连忙向售货员道歉,大剌剌地傻笑:“不好意思,这小子是个傻子。我还以为他被欺负了呢。”
“没有没有。不会不会。”售货员看着他们俩,来回看着,面带微笑。
那是“现在的年轻人情侣会一起来逛日化店呀”的笑容,也是“原来不是想招异性喜欢,而是想招某一个异性的喜欢”的笑容。
仲正义在试用乳液,姜扬治就站在旁边,插着耳机发呆。她也想请教售货员,可店里的人多了,竟然也有售货员忙不过来的时候。
仲正义说:“你帮我去叫一下。”
姜扬治戴着耳机,没听到。她扯下他的耳机,重新说了一遍。
姜扬治去帮忙,仲正义则顺手戴上蓝牙耳机。里面播放的是只有几十秒的旋律,结束了又重来。她听了半天,姜扬治回来,带着售货员。仲正义即刻摘下耳机,字正腔圆,询问本来就想问的事情:“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个清爽款……”
仲正义喜欢咨询专业人员,会把事情问到最具体,再来决定要不要买。
到最后,她如愿买了喜欢的乳液,拿去排队结账。姜扬治也跟着去。排队等候的过程中,她突然问他:“刚刚你在听的那个,那是什么?”
“嗯?”姜扬治回答,“我自己做着玩的……”
“哦!”仲正义恍然大悟。
她回过头,继续看着队伍前方。他却异常的在意起来。
姜扬治瞄了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嗯……”仲正义没有直接说好或者不好,她沉吟片刻,打量周围。日化店的主要受众是女生,卖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日化品。旁边也有贩卖一些盲盒和小文具。
她拨弄起货架上的水笔,特意挑选了一个颜色,然后拿起供试用的空白记事本。仲正义在上面涂画起来。
几秒钟后,仲正义把本子翻过来,展示给姜扬治看。
那上面是一个简陋的、蓝色的……虫子?
姜扬治问:“这是什么?”
仲正义回答:“蓝色的外星人。”
姜扬治问:“蓝色的什么?”
仲正义回答:“外星人。”
姜扬治问:“什么的外星人?”
仲正义回答:“蓝色的。”
姜扬治没问:“……”
仲正义回答:“不是都说了吗?!是蓝色的外星人。有点悲伤,所以是蓝色的。还有,这个电子……很像在向宇宙发讯号。”
在家百无聊赖地捣腾二手设备时,姜扬治经常望窗外看。海边的天空是空无的,每一颗星星都遥远。他在自己家里,远离故乡,永远很孤独。
姜扬治完全呆住了,站在原地,声音消失了,想法消失了,视觉为什么会留下?大概率是因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他看着她,仲正义的外貌平平无奇,但他根本没对她的外表产生过印象。真正像刀一样在他人生中镌刻下的不是这个人的名字、外表,或是任何单一到词汇能定义的东西。
仲正义把本子拿回去,继续补充她的印象简笔画。她换了笔,在蓝色外星人背后涂满黑色,但留下些许空隙,表现宇宙的样子。仲正义一边画一边说:“想不到啊,你还会搞音乐。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说这话时,仲正义笑了,伸出手来,握成拳,砸了一下他胸前。姜扬治被推得踉跄,往后推了一步。他没有躲闪,没有反抗,没有任何免疫力。
他喜欢音乐,因为跳舞和说唱,也被一些人称赞过。但是,这些评价和“刮目相看”都不一样,而且,是仲正义的刮目相看。
“我只是……随便玩玩。”他感觉语言很干涩,“反正……大学也……申请的音乐专业。”
她浑然不知,轻飘飘地说:“不错嘛!我觉得这挺适合你的。”
他幻觉到浑身肿胀,濒临爆炸。姜扬治垂着头,长久地安静,脑海里却很噪杂,吵闹得整个人要混乱了。他被触摸了,肋骨里面、颅骨里面、缠绕着脊梁骨,那条软绵绵、散发着蓝色荧光的东西,平时不会被人目睹和接触的地方,他的灵魂。他的灵魂被碰到了,被拽住了,被用力揪了一把。
这种呆滞一直维持到他目视仲正义结账,走出商场,乘坐地铁。他始终讯息紊乱,无法思考。
仲正义对此一无所知,她照常结账,因为没有下载微信,没法关注公众号办会员卡,和营业员纠缠了一阵,然后边看小票边出商场,搭乘地铁。她在地铁上玩手机。
他们回到酒店,上楼,回到房间,仲正义放下买了的东西,准备上个洗手间,一转身,就看到姜扬治傻愣愣地站在身后。
“你干嘛?”仲正义狐疑地问,“没事吧你?”
姜扬治像吃错了药似的,反应还很迟钝,慢吞吞地,仍没回过神:“啊?”
“你跟着我到我房间来干嘛?回去回去!”仲正义觉得好好笑,把他往外推,“神经病吧。”
姜扬治被推搡到门外。房间门重重地关上了。
他站在她房间门口,很漫长的时间里都没回去。姜扬治并不想进去,他只是不知所措,忘乎所以,理解力间歇性崩溃。
中断这一切的是一个电话。
手机里的手机铃声在响,快挂断时,他才意识到要接通。姜扬治拿出手机,接通,放到耳边。
打电话给他的人是滕家的爸爸。滕叔叔的声音很急促,万幸,这种紧迫感将他拉回现实。滕叔叔说:“你可算接了。你爸爸……他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
姜扬治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隔一阵才去送东西嘛,前几天去,就没见到他人。我以为他出门了。今天去,又没见到,一看床铺,都被收拾起来了。电闸也是关上的,看着是一直没回。现在我们都在找他,打听有没有谁见到他。”
爸爸是个安静内向的人。刚回故乡时,有那么一次,路过一条早已废弃的铁轨,爸爸牵着姜扬治的手,蓦地说:“你爷爷就是在这里卧轨的。”姜扬治的记忆里没有祖父这个人,可是,爸爸这么说,令他也好奇过,爷爷是个怎样的人,他曾经想过什么,见到过怎样的景色。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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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司骏换了三套衣服, 六双鞋子,拿上自己准备的礼物,在镜子面前深吸气, 深呼气, 反复这么做。他看了一眼手机, 说实话,面对外星蓝人的提问含糊其辞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是明显他知道答案的事。
季司骏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这么说可能会被误会,此“以自我为中心”非彼“以自我为中心”, 至少,平时看不太出来。某种程度上, 季司骏不是个自私自利、任性妄为的人, 和人来往, 他不会特别惹人厌恶,甚至还有不少人说他好相处,是个好哥们儿。
不过,实际上,季司骏真正在意的人只有自己, 最关心的人永远是自己。他和女友交往, 他就会对女友好, 因为恋爱就是要对对方好。但是,他不会考虑别人对自己的女友有什么想法,也没想过别人接近自己的女友是为了什么。
这是他这么多年没太多烦恼,快乐生活的诀窍。对于不用和他刻意建立亲密关系的人而言, 这种生活方式再好不过了, 家人有血缘关系,不用特别做什么来确定彼此的重要性。
恋人不一样。
正因如此, 这才第一次迎头给了季司骏一记痛击。
仲正义又像往常一样,一语中的,我行我素,直白地做了决定。季司骏喜欢仲正义,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十几二十年来积累的习惯根深蒂固,这甚至称不上陋习的行为模式根基稳固,难以在短短五年里改变。他反应迟钝,他摸不着头脑,他笨手笨脚到极点。最近,在身为音乐家的偶像的帮助下,渐渐有所好转。
额外一提。
其实,仲正义和季司骏也是同样的人。
只是,也许因为大两岁,也许因为是女性,也许因为人生经历多一点,她比他更优秀。
季司骏带着礼物去仲正义家。
他之前有去过,进门时傻乎乎地说了“你家东西怎么这么多”。不是东西多,而是家里面积小,一家四口住了这么多年,自然只能堆得到处都是。
好在小仲家的人都天赋异禀,绝非凡人,听到这话,仲正义的爸爸回答:“还好吧!哈哈哈!”仲正义的妈妈回答:“你有喜欢的吗?”仲正义的姐姐慢悠悠喝了杯茶,眼镜背后亮起智慧的光芒,回答说:“小少爷肯定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吧。”
这次来,季司骏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的。仅仅只是朋友。
他在楼下徘徊一阵,心怦怦直跳,手里有两个包裹好的礼物,一个小,一个更小。
小的是一个盒子。
更小的是一个更小的盒子。
纠结了很久很久,季司骏咬咬牙,一狠心,把更小的那个塞进口袋,手持小那个,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上了楼。
他敲门,准备开门就直奔主题,然而,给他开门的却不是仲正义。
滕窈想穿着T恤和牛仔短裤,手插兜,歪着脑袋,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季司骏抬起手来,艰难吞咽,像个发条玩具,转身在狭窄的走廊上反复转了一圈,又回到门前,从牙缝里挤出文字:“怎么是你?”
“生日趴踢。我也可以来。正义姐姐说的。”她回答得太镇定了,凸显得他很无理取闹。
季司骏感到羞耻,又想再转一圈,滕窈想已经让开。
她说:“不进来?”
“进。”季司骏进去了。
就像前几天仲正义说的那样,仲正义的爸爸妈妈不在,她姐姐正在厨房里烤蛋糕。叶莎尔和路满卓早就已经到了,叶莎尔极有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就来留宿了的。他们俩在客厅看《芭比之星光奇遇记》。仲正义则忙碌得跑来跑去,又要在厨房干活,又想招待客人。
“JOJO,”叶莎尔软绵绵地猫嘴笑,叫他说,“过来坐呀。”
路满卓说:“你带了礼物没?有我和叶莎尔的厉害吗?”
“当然带了礼物。”季司骏坐下了,却没有贸然说出自己的礼物是什么。
厨房里,仲正义感觉今天很不顺。
她准备做海鲜,可临到头才发现寄过来的是活生物,都没来得及吐沙。导致她今天一大早起床,出门去超级市场买了新的海鲜来。
姐姐叫她记得买柠檬,做蛋糕时要用来去腥,结果又她给忘了。仲正义回到家,等姐姐要用的时候才意识到,最后还是已经到楼下了的路满卓临时掉头,换方向找水果店,买了柠檬捎带上楼。
做饭中途,她又发现煤气不够。账户绑定在妈妈手机上,妈妈正在店里,抽不出空来,仲正义面前的锅又还在燃烧,叶莎尔带着手机和卡下楼,到最近的便民点缴费。
一桩一桩突发事故下来,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情,仲正义都不会太意外了。
她会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应对的。
姐姐切了一些多出来的水果,让仲正义端过去。她拿着果盘出门,放在茶几上,顺便让叶莎尔不要坐得离电视机太近,叫路满卓不要在客厅晃她的呼啦圈。然后,仲正义又问滕窈想要不要喝奶茶:“对不起,我忘了买饮料了。你叫个外卖吧,我报销。”
说完以后,仲正义就回了厨房。
季司骏走到她身后,想说话,可是插不进嘴。那里面现在就像用餐点的快餐店后厨一样,仲正义和自己的姐姐忙个不停。
厨房本来就小,季司骏又是一个大块头,站在门口相当占体积。
出厨房时,仲正义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忍不住踹了他一脚,直接出去,说:“别挡道!”
“小仲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还有,”小仲姐姐也经过,给予了季司骏宽慰,然后,伸手推开他,“别挡道!”
她们俩布置了一下餐桌,一边讨论菜肴,一边回到厨房继续。
受到双重打击,季司骏尴尬地退出去。但是,厨房门口没有他停留的位置,他又不想过去跟叶莎尔和路满卓一起看动画片。最后,他心情低落地说了句“我去上厕所”,然后就灰溜溜地进了洗手间。
在旁边的客厅里,叶莎尔和路满卓为芭比大呼小叫时,滕窈想不由得回头看了眼走廊。
等到这一集播完,电视进入广告时,滕窈想看了眼时间,也过去四十分钟了。季司骏还没出来。
滕窈想站起身来。叶莎尔问:“怎么啦?”
滕窈想说:“我上个厕所。”
“需要我带路吗?”
滕窈想摇摇头:“我知道在哪。”
滕窈想来到洗手间外,先拧门把手,是锁着的。那人应该还在里面。然后她开始敲门。
“季司骏,”她的语气波澜不惊,脸上也淡淡的,这是滕窈想的个人特色,“你在拉屎吗?还没拉完吗?是拉稀了吗?这么久,应该拉出来的都是水了吧?”
季司骏忍无可忍,打开门出来,手里拿着打火机和烟盒。香烟的味道解答了他到底在里面干嘛。
滕窈想说:“……你不要在正义姐姐家抽烟啊。赶紧开窗通风。”
季司骏揉乱了头发,尽管他一直是个败犬形象,可是,不管仲正义如何强调他的前男友身份,季司骏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动摇过。滕窈想之前也担心过,都分手了,季司骏还跟着仲正义,算不算死缠烂打。
就在前段时间聚餐,滕窈想、仲正义和叶莎尔吃完烤鱼去吃蛋糕,就在那时候,滕窈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仲正义的回答很出人意料,她的原话是“我无所谓,反正他不会危及我,也就还好”。到后来乘地铁回去,叶莎尔和滕窈想顺路,在路上,叶莎尔又解释给滕窈想听:“正义和男朋友相处,说是说恋人,其实更像会做亲密的事的好朋友。他们都是大大咧咧,但没什么坏心眼的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他们是他们,没什么参考价值,你不要以为这样很正常哦。”
回到现在,看着回去开窗户的季司骏,滕窈想只有一个想法——可悲的男人。愚蠢的大人。
滕窈想喜欢仲正义,也喜欢叶莎尔和路满卓。这个暑假,季司骏也和他们待在在一起,可是,总觉得他和他们不一样。她不讨厌他,单纯就像看到金龟子中间爬了一只毛毛虫一样,忍不住挑出来看。
门铃响了。
滕窈想转身,在其他人起身前说“我去开”。今天还有其他客人吗?滕窈想打开门。外面不是毛毛虫,也不是金龟子,而是《哈利波特》里能让魁地奇比赛一球定胜负的“金探子”。
姜扬治穿着一身黑,衬衫服帖,清晰勾勒出肩膀的形状,脚下是皮鞋,由此可见大概率是为工作去应酬了。
看到姜扬治,滕窈想很高兴。不,这么说都太收敛了。她高兴得不行。
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家了,爸爸妈妈突然就催她提前离家,准备开学。她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去找姜扬治,他又已经回去了。其实,他本来回家次数就少,这次已经是停留得最久的了。
果不其然,这个暑假回夏乡,他彻头彻尾是为了——
过来这边,滕窈想还没见过姜扬治。他忙时会已读不回,她没联系上他。
现在见面了。
可是,滕窈想不敢去搭话。
……
假如个性再不细心一些,假如不是早就认识姜扬治,假如没有仔仔细细观察过他,她肯定不会注意到的。
姜扬治是个爽朗的人,为人大度,爱开玩笑,为他人着想。可是,偶尔,他也会突然变得寡言少语,不理睬任何人,整天整夜把自己关在工作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说关于歌曲的东西,也有时候是咒骂。叽里咕噜,阴沉消极。他诅咒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个说的内容会更轻,“你到底去哪了”“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踢球了”“你耍我玩吧”。另一个就严重多了,连带生命、尊严、存在的价值全部否定。那个人是他自己。姜扬治骂自己。
滕窈想不喜欢那种时候的他,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假装不知道。后来她才知道,常常去他家的爸爸也知道。滕窈想的爸爸说,他只是比较偏执,这是遗传的,他家长辈都这样。
这时候,在别人家打开门,滕窈想看到的姜扬治就是这样。他心情不好,她知道。这不是平时好相处的那个姜扬治。
他头发打理得很漂亮,眼神却死气沉沉,问:“今天是仲正义生日吧?”
叶莎尔在说话:“是谁呀?”
“啊!”滕窈想突然大喊,抬腿迈出去,“是我叫了外卖!他拿错奶茶了,我跟他下去换一下!”
她把门关上了。
滕窈想推着姜扬治从门前离开,他不情愿,但她很努力。电梯门打开,他们两个人都进了电梯间。
滕窈想说:“我们去楼下打包几杯奶茶再进门吧。”
他不走。滕窈想就说:“正义姐姐说的,她忘了买了。”
姜扬治和她走了出去。
夏天还未结束,外头艳阳高照。滕窈想可是海边小渔村的孩子,没有撑伞的习惯,姜扬治也无所谓。到了奶茶店,里头聚满了吹空调玩手机的顾客,他们叫完奶茶就到门外等待。
滕窈想突然开了口:“我知道!”
她那没表情的脸和激动的语气很不搭。
连姜扬治也被吓了一跳。之前连续加班一整个星期,又被叫去团建吃饭,和不认识的人喝好多酒,因为工程文件还开着,其他人都回去睡觉,他却跳回家去工作。仲正义发火了,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而且,在那之后她就不再联系他了,大有要切断关系的势头。他终于抽空到她妈妈的餐厅,然后得知她生日。
这个人是铁了心要分开。
不。
也没在一起过,说什么分开。
姜扬治想。
但是,他还是到了她家门口。
现在,滕窈想突如其来的一喝让他不明就里。
滕窈想说:“我知道仲正义的事。你和她早就认识了,哥哥跟我说过。”
姜扬治一怔,迟疑半晌,然后才做出反应:“……那个普通大胸男嘴巴真碎。”
滕窈想不管他对自己哥哥的评价,战战兢兢地说下去:“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你不跟正义姐姐坦白,肯定有你的理由。我不会打乱你的节奏,你也……别紧张。我……不想把你变成跟资助的人在一起的渣男,我这样……只是因为感谢你……没有别的意思……”
说这通话仿佛耗尽了她的勇气。
姜扬治看着她,忽然间,很异常的,他想,是仲正义的话会怎么做?
他伸出手,搭在她肩膀上。
“谢谢。”姜扬治说。
手掌底下的身体不再颤抖了,滕窈想渐渐平复了心情。她朝他小幅度笑了一下。
背后,奶茶店在叫号。他们买的饮料已经做好了。
他们两个人拎着奶茶回去。交代过后,滕窈想先进去,然后姜扬治才进来。最先看到他的是客厅里的那帮人,季司骏已经从厕所出来了,虎躯一震,另外两个人倒是照常缺心眼。叶莎尔说:“哇,山大王来啦。”
仲正义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姜扬治时很惊讶。滕窈想连忙说:“他被仲阿姨邀请了……”
好吧。千防万防,亲妈难防。仲正义也知道的。
滕窈想偷偷瞄了一眼姜扬治,又看看仲正义,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为了帮助姜扬治,她是不会说漏嘴的。
在他们身后,仲正义的姐姐端着蛋糕走了出来。
眼镜的反光消失,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仲正义的姐姐看到了这位不速之客。
“嗯?这位是……”仲正义的姐姐稳如泰山,却让处在现场的别人陷入无尽深渊,“正义还在中学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见过?”
第38章
仲正义的姐姐头脑好, 情绪稳定,和不靠谱的爸爸、乐天派妈妈相比,在整个小仲家, 姐姐都是定海神针, 也是最强的智者。然而, 此时此刻,面对本应该是初次见面的人, 她却问出了这样的话:“我们见过吧?”
姜扬治没说话,仲正义没理解。太紧张了, 为了解释,滕窈想的声音都变调了:“正义姐姐中学?那么久之前?不可能的!肯定是在网上看到过。”
“不对。”小仲姐姐仿佛名侦探福尔摩斯一般, 展开推理, “我记得在哪里见过你, 你是正义的高中同学吗?等一下……”
气氛凝滞。
不知为何,姐姐说“等一下”,大家就真的像游戏暂停,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绞刑绳索已经套到下巴旁边的人也是如此, 除了缄口不言, 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最强智者的气场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绳套里挣扎的时间太久了, 姜扬治最终还是开了口:“请问,是什么时候见过?我和她不是同学。”
他身体前倾,靠近了小仲的姐姐。
姐姐抬起头,如此近距离地打量, 忽然间, 眼镜背后又反光起来。姐姐笑着说:“哎呀,是我粗心大意了。客人别在门口站着, 先进来坐。我们能吃蛋糕了。”
仲正义最先看的是姜扬治的手。过去这么久,姜扬治的左手已经好了,手掌早就能活动,开车也不在话下,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有工作,不想被问,干脆提前拆了。不去医院就不会被医生骂。
他留意到她的视线,想说点什么,她已经转过身。
一圈人都落座,坐在沙发上的坐沙发,盘腿坐在地上的坐地上。仲正义并没有把他们刚才的寒暄纳入思索,只是舒了一口气,很快地振作精神,迅速地恢复心情,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好好过。这是她决定了的。
仲正义站起身,给自己戴上生日帽,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姐姐端来蛋糕,上面插满蜡烛。
叶莎尔拿出手机拍照,路满卓不合时宜地拉了个喷射彩炮。姜扬治坐得靠外,很有眼力见地关上灯。
现场美丽,气氛良好。
仲正义闭上眼睛,许了愿,时间有点长,还被姐姐催了。最后,她睁开眼睛,吹灭蜡烛。
她许的愿望琐碎、平淡,但是都很重要。希望家人幸福,希望自己身体健康,希望实习顺利,希望能好好毕业,和朋友永远开心,能找个优秀的男友也不错。
以前妈妈说过,许这么多愿,她太贪心了。
可是没办法。她的愿望就是这么多嘛。
自始至终,姜扬治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许愿时,暗淡的烛光里,仲正义闭紧双眼,往常那种坚不可摧的神色暂且被搁置,她变得格外文静、沉寂,瘦削的脸更显淡泊。他并不是因为美或丑的缘故目不转睛,仲正义就是仲正义。
在她吹灭蜡烛的那一刻,他打开灯,停滞的呼吸终于可以继续了。
仲正义在朋友们的掌声中笑容满面,叶莎尔翻转镜头,拍了一些自己、仲正义和路满卓一起的照片。
意外的是,平时经常会要进来骚扰一下的季司骏居然异常的老实。
仲正义的姐姐拿来了蛋糕刀,仲正义接过,开始公平地分蛋糕。姜扬治又开始发挥他的优势,一下就融入了,帮忙拿盘子,又给递芝士粉:“你要这个吧?”
“嗯。”就算心有不满,仲正义也得承认,这个人,还是靠谱的。
突然间,季司骏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好突兀,一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桌子,痛得单腿跳了几下,然后拿起一个礼盒,朝仲正义打开来。
那是一把车钥匙,上面的LOGO彰显了品牌。
仲正义保持着切蛋糕的姿势,说:“你要送我车?”
“呃!不是……”季司骏也意识到了这个误会,稍微哽住,说,“我买了新车,之后,只要你需要,我每天都可以接送你到学校。”
叶莎尔扑哧想笑,被路满卓捂住了。两人用古怪的表情对视。
另一旁,仲正义瞠目结舌,最后说:“我只有一年就毕业了。”
季司骏明显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完全愣住。
这一愣,仲正义就笑出声来。交往这么久,她当然看得出来,他说的不是计划好的话,而是内心真实的想法,没有plan A,也没有plan BCD,就是这样一个绝对没有塞心机的人。
说完“我还是会住校,不用你接送”,仲正义仰天笑了几声,继续切蛋糕了。
谁都没想到还有后续。
季司骏突然继续开麦,说了下去:“仲正义,还有一件事,我不是要你现在给我答复,我就是想告诉你……”
他像宣誓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个盒子。
这是仲正义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钻戒——后来,跟朋友在一起,她这么说的时候,另外两个朋友马上附和了:“我也是。”“加一。”
季司骏努力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崇敬:“我真的很佩服你,我觉得你是……那种人。感受不到的人不会懂,但我懂,我知道。你……一下就能冲击别人,震撼别人的内心。你很强大,仲正义……”
说实话,仲正义都有点感动了。毕竟没有人会讨厌被夸。
但是,不合时宜的笑声响了起来。
姜扬治笑出声,不是掺杂恶意的冷笑,而是真切的笑声。旁边人都看过去,叶莎尔嘟着猫嘴歪头。路满卓满脸傻样茫然。滕窈想板着脸咬紧牙关。姜扬治露出看贺岁档电影时才会有的笑容,这声音、这样的表情于他而言很常见,论本质来说不奇怪,唯一的问题是,场合不对。
眼下他们可不是在什么喜剧剧场。
他旁若无人地笑完,还环顾一周,似乎纳闷其他人怎么没反应。姜扬治带着闪亮亮的笑脸说:“你开玩笑的吧?”
“啊?”季司骏摇摇头,回答说,“不,我是认真的。”
姜扬治靠墙坐着,离灯的开关最近,在靠门的边缘。季司骏则站在对面,也是最外围,独自在电视机前。
他们中间隔着其他所有在场的人,大家都很茫然。
“就这东西?”姜扬治笑着问,“买车是学我还是怎么的,这都无所谓了。这些东西都是你父母付的账,顶多也就是你的一点零花钱。你就用这个来跟她表达真心?你把仲正义当什么了?”
到这时候,再迟钝的人也该感知到了。
季司骏单方面喜欢仲正义,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其他关系线就比较新鲜了。叶莎尔睁大眼睛,看看姜扬治,又看向仲正义。路满卓张着嘴巴,奶茶从嘴里流出来了都后知后觉。滕窈想叹了一口气,无能为力地按住额头。
今天的偶像和平时洒脱、讲义气、值得信赖形象截然不同。季司骏问:“蓝人,你什么意思?”
他这话几乎叫旁听的人两眼一翻。
姜扬治也别过头,忍不住又笑了几声。带横向杆状装饰的舌钉与耳骨上的装饰品同一色系,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然后,他重新回过头,总算对季司骏露出一个情绪毕露的表情,眼神冷冰冰的,伴随着明显不怀好意的神态。姜扬治说:“你连我都不如,怎么好意思跟仲正义在一起的?”
季司骏会心碎吧。这种念头只在仲正义脑海里浮现了一秒。如此短,因为她也不是很关心。他可是个大男人,自己行的。再说了,谁让他把交往五年的女友和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偶像摆在同一等级的。
季司骏停顿片刻,扑了过去。
他揪住姜扬治,狠狠挥出一拳。姜扬治一点都没有躲闪。
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姜扬治是有耳洞的,耳钉在外力下遭受挤压,强行脱落不说,还划伤了单侧的脸颊。血染红一片。
滕窈想立刻取过桌上的纸巾,接二连三抽了好几张,递给他止血。
他接过,按着伤口,明明很痛,却不忘高兴地提醒季司骏:“你还在仲正义面前使用暴力——”
季司骏本来还因这超乎想象的伤口而愧疚,一听他这话,更来气了。
场面相当混乱。
季司骏再次暴跳如雷,再次扑向姜扬治。这一次,姜扬治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季司骏冲过去时,他侧身让了一下,从后面猛踹他一脚,把季司骏送进厨房。要知道,姜扬治并没有缺乏锻炼,而且,从初中到高中,他整个中学生涯都在违纪行为相当多的混混中学度过,打架经验比有钱人家的儿子季司骏多得多。
叶莎尔和路满卓完全被震住了。滕窈想在问有没有手帕或消毒过的布。仲正义不禁用蛋糕刀送了一口蛋糕到嘴里。
姜扬治把季司骏踢进厨房,单手按着脸上的伤口,自己也进去,用另一只手干净利落地关上门。
里面隐约传出一两次响声,接着,排油烟机被打开了。那个的轰隆声盖过了一切。
路满卓说:“不会杀人吧。”
“有可能哦,”叶莎尔说,“厨房可是一个家里凶器最多的地方。”
与此同时,仲正义的姐姐说:“是他没错了。”
仲正义回过头,傻乎乎地看着姐姐:“谁?”
“你不记得了吗?你第一次读高三,退出省队以前,还没开始复读的时候。休假要结束,伤好了那几个月,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姐姐说,“有一次,你参加了夏令营还是什么比赛,跳舞的,让我开车去一个酒店接你。”
“什么啊?”仲正义抽了张纸巾,把嘴上蹭到的奶油擦掉,“那种东西,当时我参加了四五个。基本都住了酒店。你说的是哪个?”
“我哪里会知道。”姐姐说得理直气壮,但是,她历来是沿着图表背记知识点和数据的高手,“我只知道,他当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整容了?”
“不是。染了白色的头发,穿一件有点中性、很时髦的上衣和牛仔裤,戴一个这么大的墨镜……你坐上车,我们都要走了,他临时还到车边来了,把墨镜摘掉,要你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被滕信晖戳穿前,仲正义从没想过自己和姜扬治早就相识。就算听到姐姐这么说,她也什么都不会想起来——本来是这样的。
但是,白色的头发这一显著特征,姐姐说得过于具体的事情经过,结合起来,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仲正义说:“等一下,咦?你这么一说……咦?……你怎么会记得他的脸啊?这都……五年了吧?有这回事吗?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小仲姐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了看似不相关的事:“你参加那么多活动回家,一次都没说过具体怎么比,自己拿过什么名次。”
“等等,等等……我第一次亲嘴的人好像也染了头发。”仲正义紧闭双眼,很像少林寺僧侣试图顿悟,“那天我喝了酒,记不太清是谁……我只记得那人好像打了个唇钉,接吻的时候硌到我了。姜扬治穿的是舌钉,应该不是他。”她松了一口气。
在旁边,叶莎尔拿出手机,快速点击几下,用几个月前看到过的公众号图片唤醒她的印象。在那之中,姜扬治已经是黑发,但还没摘唇环。
仲正义倍感震撼:“不至于吧?”
“你为什么会不记得?”路满卓说,“难道你的大脑跟我一样?”
这就太羞辱人了吧。仲正义想反驳。
另一个声音做出了回答。不知道什么时候,姜扬治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他换了厨房纸巾,像手帕似的叠起来,擦拭脸上的血。他说:“因为她不感兴趣。一丁点都不。”
他走近了,仲正义猛地一退,手肘移动,擦过奶油的纸巾团被推落在地。她望着他,不知道为何,明明是看过很多次,甚至亲密接触过的人,她却到现在才开始局促。
他弯下腰,捡起掉在地面的纸巾,扔进垃圾箱。
姜扬治说:“她参加街舞比赛,轻松拿了最高分。最后她告诉所有人,‘我只是踢球累了学着玩玩’。她喜欢街舞,但也没多喜欢。她和季司骏谈五年恋爱,还不是说甩就甩,但她也没有很伤心。真要伤心,就不会还能做朋友了。在她心里,我们这种东西不会占什么空间。”
说这话时,姜扬治很平静,他不想承认的,不过,真正要说出口时,也没什么好挣扎的。
绞刑很简单。套好绳索,把垫在脚下的木板抽开,他就立即下坠,能干脆地死掉。
原来说出来是这种感觉。
原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姜扬治不安了很久。
他说:“我去一下药店。”
姜扬治走出去以后,仲正义也起身。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追了出去。电梯才到这一楼层,仲正义站到他身边,小声说:“我陪你去。”
两个人谁也不看谁。
药店在街对面,艳阳高照下,他们一起穿过马路,走了十几分钟路,进入药店。药剂师在柜台后打瞌睡。他们买了处理外伤和跌打的东西,走出来。其实,那些东西仲正义家也有,只是不知道过期没有。
仲正义说:“这么久,你其实可以联系一下我的。突然就冒出来,我肯定不认识你啊……”
姜扬治说:“我加的是你的QICQ。你后来没用了吧。”
仲正义醒悟:“哦……是。后来就用微信了。”
走在路上,仲正义下决心说:“我不行。”
姜扬治在看说明书,停下脚步,很诧异地看向她。
“你的喜欢太有负担了,我接受不了。对不起,”仲正义凝重地说,“我不行。我不会答应季司骏,但我也不想跟你谈恋爱。忘记你了,不好意思。那时候我们很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记不清了。”
姜扬治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然后,他说:“我不喜欢你。”
仲正义愣住:“啊?”
“我没有说过喜欢你。”姜扬治摆出无语的脸色,“仲正义,你自我意识过剩?”
他们继续往前走。
搞了半天,是她误会了?她不记得他也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
他又恢复以往损友的模样,仲正义松了一口气。
是她自作多情了……心情逐渐回归晴朗,仲正义偶然回头,再度看向姜扬治。
她像被什么东西迎头敲了一下。
走在她身边的人不再遮掩脸颊,伤痕已经不渗血了。姜扬治表情很泰然,然而,泪水却止不住,像汗水一样,像透明的血一样汩汩流下。
太阳暴晒,有泪沿着下颌往下滴,他抬起手,朝她的另一边扭过脸,避开仲正义,悄无声息地擦掉。
第39章
每当他不得不擦眼泪, 仲正义也都配合地回过头,假装四处看风景。撞见别人流泪,自己尴尬是一回事, 另一方面, 或许是心软了, 她也实在不想让他难堪。
啊。
仲正义在心里想。
这个人一定喜欢我。
看着远处,她莫名其妙地说:“这夏天真够热的, 明明三伏天都过了,三伏天过去了吧?”
奇怪的是, 姜扬治还是能挤出正常的声音,若无其事地回答:“已经过去了。”
姜扬治还没天真到以为真的能隐藏。虽然一开始这么想, 但眼泪不是水龙头, 不是说开就开, 说关就关的东西。幸亏仲正义也没打算拆穿。只是心照不宣,都不急于上楼,到了大厅门外,继续绕弯兜着圈子。
仲正义说:“你真的不喜欢我?”
姜扬治说:“特别讨厌你。”
仲正义没抱任何想法地回答:“哎,我也没做什么啊。”
“是吧。”
她看他心情不好, 又刚好路过便利店, 索性问:“要不要吃个冰棍?”
姜扬治不吭声。
仲正义想起来他刚刚哭过, 八成不想进去面对其他人。她连忙补充说明:“我进去买就行了,你要吃什么?我请客。”
也就是这时候,她不可避免地和他正面相对,仲正义有着质直到无情的性格, 但她对沮丧的人还是很温柔的。尤其是因为她而伤心的人。
她看到他的泪水已经消失了, 唯独眼眶依旧通红。仲正义不讨厌姜扬治的脸,非要说的话, 讨厌的人才有问题。但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享受生活,对什么好吃、什么好玩都没兴趣,她没有精力去处理这些,因为全身心趴在训练上。不吃炸鸡,不喝可乐,杜绝垃圾食品,
现在想想,街舞就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初次尝试,也是缤纷生活的开端。
姜扬治正好在那个节点,是比较尴尬和模糊的位置。仲正义没有任何愧疚,不过,确实,最适合这场合的结语是“很遗憾”。
很多事情就像抽奖一样——很遗憾,你实习被分配到了你不想去的组;很遗憾,你高考的分数离志愿还有差距;很遗憾,不推荐你继续踢球了,可以勉强一下,但是……你回去再和你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好吗?
就算知道姜扬治伤心,仲正义也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很遗憾”就是这种东西,有这样的规则。这不是正义,而是仲正义会做的事。
她买了一支甜筒,一支冰棍,拿出来以后,姜扬治就坐在便利店门口的位置上。他彻底恢复正常了,一看到她过来,就很自然地抬起了头,主动提问:“买了什么?”
“你看看。”仲正义左手拿着加很多奶油的甜筒,右手拿着果汁口味的冰棍,问,“要吃哪个?”
“哪个都一样。”姜扬治随便选了一个。
甜丝丝的味道袭击舌头,假如吃的是冰棍,冰的味道会比甜的味道早一点点袭击舌头,假如是甜筒,甜味大概是比冰的刺激先来的。当然,这些感觉可能也因人而异。吃着其中一个,仲正义在想,姜扬治现在体会到的感觉肯定跟自己不一样。
两个人干脆坐下了,并排坐着,一起吃冰的东西。仲正义说:“你那首歌写的是我的事情吗?”
“哪一首?”他问。
“‘shoot’那个。虽然编舞是枪,但是,不是‘射击’的意思吧。”
“你怎么什么都能往自己身上想?”补充过糖分以后,姜扬治不客气地挤兑她,然后说,“是的啦。本来还能关注女足,看到你的动态,可你突然就消失了……不过也是巧合。歌做出来要过很多环节,刚刚好,没人换掉词。”
到最后,吃完了,他们站起来,把垃圾扔进垃圾箱里。去药店的路程至多只有十五分钟,可是,烈日炎炎下,他们已经在外面待了快半个小时,而且也没有说多少话。再怎么慢,也不至于拖这么久时间。除了热,当事人的自觉并不多。
他们只觉得两个人是在闲逛,生日啊,楼上的朋友们啊,全都忘了。
倒是有点热。
讨厌的夏天。
仲正义说:“好神奇啊。”
“你才神奇,”姜扬治说,“一般人不会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想吧?想了还跟创作的人说。”
“为什么不行?确认一下又没什么。”仲正义满不在乎,清爽地笑了笑。
看着她,他忽然有点口渴。想喝薄荷汽水。
姜扬治问:“你听了那首歌?那你会唱吗?”
“啊?”仲正义也很意外。
“你唱唱看?要么试试那个舞蹈呢?”
“我唱歌不怎么样啊,”仲正义稍微有些推拒,可是,也没有很坚定,“那个tiktok上很流行的舞吗?”
“跳舞也行。很简单吧,就那个,简单的接力。来,”不给她继续做多余思考的机会,姜扬治已经开始打拍子了,“five six seven eight!”
他开始哼副歌的旋律,仲正义就像上了场的竞技运动员,身体快想法一步,开始叉腰,转圈,挥动手臂,用手做出枪的姿势射击。不得不说,短视频害人不浅,一旦刻意去搜了一条,马上就有成千上万条推送到首页,同一段旋律播放个没完,不容分手,直接剖开你的脑子钻进去。
她跳到短视频结束的部分,姜扬治用力鼓掌,毫不吝啬称赞:“太厉害了!仲正义!我太感动了!”
“哎呀,”仲正义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拍一个传抖音吧。”
“那算了,这个已经过时了。而且。”手机接到信息,姜扬治翻出来看了一眼,话语也临时中止。
仲正义问:“而且什么?”
“我会忍不住转发,不,”姜扬治抬起头,莫名地皮笑肉不笑,“投放时代广场吧。听说比想象的要便宜。”
想象了一下,仲正义一阵恶寒,她才不要在公屏上笨手笨脚地跳舞,她又不是莱万多夫斯基:“你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的。”姜扬治马上回答。
她大笑,他也笑了。仲正义去戳他的背,姜扬治捂住腰,为了躲避她而小跑,她边捅边追。他们打打闹闹,到了楼下。
电梯门打开,声音钻出来。
姜扬治和仲正义还在说话,提到时代广场的话题,尽管和现在风马牛不相及,他们还是齐声笑起来,抬起手来,打对方的手,推搡肩膀,用脚绊对方。
电梯门彻底打开了。
笑容像是烟灰,轻轻被刮去了,留下淡淡的印迹。电梯门已经彻底闪到了两边,他们停顿了一下,只一下,门又重新合拢了。同一时间,姜扬治把手递出去,仲正义伸出脚,一起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门夹住了人,也不知道谁的脚或手更痛。但总之,门又打开了。
姜扬治模仿西曼剧里的贵族侍从,诙谐地说:“走吧。夫人。”
仲正义抬起手,揉揉他的脑袋,从他旁边经过,走出电梯门。
他也笑着跟出去。
老旧居民楼的过道里,本来还打闹说笑的人忽然就消停了。他们要到家了,该回去了,被暂时搁置的状况又回来了。
光站到门前,氛围就覆压而来。
仲正义看向姜扬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她的视角看,姜扬治脸上漂浮着一种微妙的寂寞。
倏然间,他开口了。姜扬治说:“我能最后请你做件事吗?”
“什么?”仲正义回答得很快,心却在说出口后才紧张。他不会要她跟他打一炮吧。类似分手炮。她可没有这种兴趣,也没开放到这个地步。
姜扬治转过身,直视着仲正义的眼睛。
胸腔里惴惴不安,她默不作声地看向他。姜扬治说:“能抱一下吗?”
第40章
拥抱倒是没什么。仲正义经常和人拥抱, 小时候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跟队友,长大了和叶莎尔和路满卓,谈恋爱时, 仲正义和季司骏也会拥抱——她一般不这么做, 感觉怪怪的。可是, 在最后,这个时候, 姜扬治请求她拥抱她。
拥抱就可以?拥抱就行了吗?
仲正义犹豫了一下,无意识地回答了“嗯”, 姜扬治就站在她面前,垂下脸, 不多说别的什么, 在她疑问怎么还不抱时伸出手。她的双臂垂在身体两侧, 他就这么拉着她,拇指抚摸她的指关节。
仲正义忽然问:“手还会痛吗?”
姜扬治回答:“你呢?”他轻轻按摩她的小指。
“不痛了。”她也低下头,看着两个人手相互衔接的地方,没来由地嘴角上扬。
“我本来想报复你的。”
“为什么?”仲正义抬起头,笑着问, “不该报恩吗?”
姜扬治也笑:“我倒是想以身相许, 你不让啊。”
刚笑完, 忽然又停下。鼻尖快相蹭,这姿势很适合接吻。不过,又不是适宜接吻的关系。
姜扬治松开了她。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臂向上,然后往后, 姜扬治往前迈了一步, 直到环住仲正义。他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自己也贴紧她。
仲正义睁着眼睛,好奇地转了一圈。她的脸贴着他,能感觉到衣服布料的触感。仲正义又抬起手,悄悄攀上他的肩胛骨。姜扬治来的时候没穿外套,可看起来,他的衣服不像是就这些。她摸来摸去,觉得这料子很舒服:“这什么牌子的?”
他的手伸回背后,把她拽下去:“干洗完还要换的。”
仲正义说:“我出汗了。”
“我不也是,”姜扬治回答,“脏死了。”
“那你还抱这么紧?”
“……”姜扬治没回答,但并不是因为难为情,他对她说,“我和季司骏不一样,不可能继续跟你做朋友了。”
仲正义很迟疑,因为感觉到什么要离开了:“姜扬治?”
他突然说了句略显无厘头的话:“我要变回外星蓝人了。”
姜扬治放开她,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好像开玩笑似的,可是,冥冥之中,仲正义明白,他是认真这么说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她不能接受他。他要回宇宙中去了。她不能出口挽留,或者问他为什么,那就太奇怪了。
他们站在走廊两边,隔着一定的距离站立。气氛低沉,空间闭塞,闷热当中,她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这奇怪的环境使然,还有之前刚刚才被揭晓记忆的缘故,脑海里闪过一些内容。
回忆重新被挖出来时往往是破碎的,一瞬间的,没头没尾,只有那一刻,伴随着触觉、听觉或视觉。依稀模糊,仲正义闻到车子空调的气味,听到了雨声。是那个她还穿XL号连衣裙的暑假,姐姐来接她,她甚至还记得她们姐妹俩在车上聊等会儿吃什么,她说想喝放大块冰球的可乐,姐姐说要吃加梨子或西瓜的朝鲜冷面。电台里放的是泰勒·斯威夫特的残酷夏。
然后,车窗就被敲响了。
仲正义回过头,看到了一张脸。她不记得了,那是不是姜扬治。现在的姜扬治替代了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要她通过他的好友申请,那时候的仲正义觉得他有点烦人。
她忽然想起来了,一点点。她当着他的面通过,可不到几个月,她就卸载了那个App,开始用其他替代的聊天工具。
仲正义和季司骏分手了,她愿意继续和季司骏相处,时不时见到他,和他一起吃饭也无所谓。她不以为意,不会放在心上。而季司骏也乐意这样,因为他还没死心,还想和她在一起,他觉得只要能见面,能像熟人一样相处,就还有机会。他的想法不奇怪,遇到同样的情况,会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就像减肥的人会靠看美食视频来缓解饥饿感一样,这么比喻还有点怪,“近水楼台先得月”更好。
姜扬治不是这样的人。
他隐约在想,是不是再遇到她本来就是错的?走廊上有窗户,他忽然走上前,看了一眼。后院是闲置的院子,只有一些低楼层的住户会去放放盆栽,晾晒被褥。高空抛物很危险,但这样就没事了。姜扬治把什么扔了出去。
渺小的、闪闪发亮东西化作一道抛物线。
仲正义趴到窗边,看着那个东西落地。凭借它的色彩,她居然认出那是什么:“我的发圈。”
“嗯,你落在我家那个。上次告诉你了,你根本不想要。”扔完以后,姜扬治活动着手臂。他用的左手,现在好了,但还是有点不舒服。
“对啊。”仲正义趴在窗口,用手撑着下巴,慢慢地说道,“毕竟有很多。”
“这么漂亮的也有很多?……我看缠了很多漂亮的线。”
“嗯。一整盒。”仲正义回答,“我买了一盒装,里面有三十几个。”
他们照常说笑,开门进去。家里开了冷气,一下就变得清凉了。仲正义感觉微微有点冷,姜扬治大概也是同感。电视机里又在放动画片了,是叶莎尔投屏的,路满卓反正她看什么他就跟着看,像个姐姐的弟弟。仲正义的姐姐坐在贵妃椅沙发上看书。滕窈想正抱着卫生纸。
季司骏坐在地板上,在路满卓和叶莎尔旁边——
正在哭。
一天之内看到两个男性哭,仲正义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为好。但转头一看,叶莎尔也好,路满卓和姐姐也罢,全都镇定自若,仿佛旁边不是一个在拿着纸巾哭的人,而是一座台灯。没有人会专门关心台灯。
不过,仲正义和姜扬治回来了,一切又不大一样。
让他流眼泪的人就是他们俩没错。
姜扬治面露讶异,仲正义看向他,本来是想催他做点什么,却看到这种表情,忍不住腹诽“你惊讶什么啊”。姜扬治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又没有打你。”
你没打他吗?!在场诸位大约都是同一个想法。
“我只是警告了他一下。”姜扬治声明,“我很文明的。”
季司骏抿嘴唇,想把眼泪收回去,但做不到,只好不断低头,向给他递纸巾的滕窈想重复:“我没事,不要紧。都说了没事了!”
仲正义看着他,不自觉地看了很久。季司骏的睫毛被泪水沾湿了,因为刻意用力闭着嘴,导致嘴角也绷紧了,保持向下。他是个俊美的青年,很多女孩都喜欢他。就算是在仲正义与他交往的五年里,也时不时有女生主动联系他,仲正义是个正常的女友,会把她们从他的会话列表里删掉。
仲正义看着他哭的脸庞,又想起了姜扬治之前的神情。
每个人哭的样子都不一样。
仲正义试图给他们的区别下一个定论。季司骏像是在全身心反抗泪水,也是,大多数情况下,哭泣的确是被中伤、脆弱的表现,人有自尊心,抵触也正常。但是,姜扬治流泪更顺从,也更无望,就像是认清了受伤这件事不可回避一般,任由痛苦这件事发生。
值得一提,此时此刻,这个不去反抗的人正扑上前去,比被一脚踢翻饭碗的狗还委屈,反复申告:“你不要起诉我哦!我最近有很重要的通告要上!”
有趣的、活泼的。
无望的、顺从的。
都是同一个人。
仲正义突然提议:“你们和好吧。”
她必须开口了。仲正义不想看别人在家继续吵闹,还闹上微博热搜什么全网黑就不好了,又不是娱乐圈题材的网络小说!
万幸,在她的强行要求下,季司骏还是和姜扬治勉强不握手言和。
季司骏问:“你们是……一对儿?”
“都说了不是了。”仲正义想翻白眼。
仲正义的姐姐说:“既然你们都回来了,那就把蛋糕吃完吧!”
刚才的混乱之中,蛋糕只被仲正义吃了几口,切了一刀,还没分出去。现在,由仲正义的姐姐重新分蛋糕,每个人吃一块。他们又一起玩了狼人杀,看了电影,吃了宵夜。这一天过得很充实。
间隙里,仲正义总会不由自主看到姜扬治。他就明确得多了,有好几次,他只是不避不让,明晃晃地在看她。好在人多,热闹,宛如叶子藏在树林间,也不是那么显眼。她冲他看过去,他就笑一笑。
这是最后了的感觉那么难以忽视。
仲正义的爸爸妈妈回来了,朋友们陆陆续续准备回家。仲正义送他们出去。
姜扬治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仲正义也来到他跟前。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以后我也会经常默默关注你的。”
“别啊。”她笑,“你戒掉吧!”
仲正义想了想,想补充说也行。可是,姜扬治却说下去:“你说得对。”
“……”她望着他,看到他陷入思索的表情。
姜扬治笑着,故作轻松地说:“不戒掉我到死都会走不出来。”
他们一行人都走了。
仲正义扶着门,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妈妈叫她,她才关上门。回去房间,仲正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既然是展望未来,为什么要用那么落寞的表情?
几个人稀稀拉拉走向门口,正遇上门卫室的保安。保安拦住他们,一副头疼的样子:“怎么这么晚啊?你们走另一边的门吧。这边趁晚上修路呢。”
“可是那边的门很远啊!”路满卓理直气壮。
他和叶莎尔来过仲正义家很多次,早就轻车熟路。叶莎尔倒是拽了拽路满卓,揉着眼睛说“算了”。她说:“抄近道吧。”
在叶莎尔和路满卓的带领下,一群人走一条能就近出小区的路出去。滕窈想靠近姜扬治,声音冷冷的,心却很热切说:“你们都把话说清楚了?”
“算是吧。”他回答。
“……在一起了吗?”
“嗯?没有!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夜色很深,又是第一次走这条路,除了路满卓和叶莎尔,其他人都不大清楚自己现在在哪。
周围是草丛,叶莎尔提醒着:“夏天可能会有蛇,你们慢点走哦。”
姜扬治本来还在想滕窈想的问题,突然间,脚下踩到什么。他停下脚步。
月色下,环形的东西正散发出细微的光。那是白天他丢掉的发绳。
·
后来,阴差阳错之下,仲正义知道了真相——关于姜扬治在她生日那天到底做了什么。
她是在通勤路上看到的,通过手机。仲正义关注了刘霁雨的微博,刘霁雨转发了那场颁奖典礼的剪辑切片。是音乐类的奖项,姜扬治上台拿了奖,穿着定制的外套,下面是质量很好的衬衫。
生日过后,仲正义还是会想起他。
有时候忙,一整天一次都没有。有时候一天七、八次,和朋友去吃烤肉的时候,店员上了赠送的水果盘,里面有红彤彤的西瓜。拿着烤肉剪,仲正义忽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夏天疯狂迷恋吃西瓜,一个人能吃一大盆,有次买了很大份的西瓜,可以自己一个人吃掉,但又撞到了姜扬治,于是只好不情愿地问他要不要吃。她想着,忽然发现,这不是今年和姜扬治发生过的事。
她想起来了一两件小事。回忆中的姜扬治对她毫无影响,是一个过客,就像是路过的一个消防栓。
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
话是这么说。
实习结束前,仲正义跟随纪录片部的同事一起重新去J3,对负责新女团音乐的作曲家之一外星蓝人进行取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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