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天 ◇
那件事, 在沈景明登基之前,困扰了他很多年。
倘若燕王没有起事,他们三兄妹一直都在北地而不曾走向中原, 他想,或许他不会总是梦到那个冰冷的、让他浑身都疼痛的寒潭, 梦里的他因为一次又一次将掌心里的温度托举上去而感到疲惫——
好想松开手。
那场噩梦越来越短,自他登基之后, 更是很久都没出现。
仿佛上天知晓他已经得到了比预想中更多的东西, 不再那样充满遗憾, 所以沈景明已经很久没想起来这件事了。
但在登基之前,尤其是看着沈家军在大哥和沈惊澜手中南征北战、战无不胜的时候,沈景明看着凯旋的将士,看着他们身边围绕的谋士、亲卫时, 总忍不住想, 若征战沙场的是他, 他一样能做得很好。
直到那年夏日。
天气也像今天一样热。
沈景明领了一支守城的兵, 因为沈家军预备分三路攻向永安,而燕王身体抱恙, 暂时坐守营地,其中将他们存放大部分粮食的,就在太原府底下的一座壅城, 派给了他, 让他领人坐镇。
军帐里商议军情时,沈惊澜一直很安静,抱着一柄玄铁长刀坐在角落里, 身上暗红色的衣裳像是拧干了血迹。
直到沈景明的谋士建议将北地运来的粮食放在壅城, 门外有小港口, 汛期水涨船高,能从陆、海两道支援三地,非常方便,而本身这城池又不显,并不在战略要地上,是个藏粮的好地方。
燕王底下的人都在夸二公子聪慧。
倒是大哥沈晖“唔”了声,忽然道,“阿澜,你怎么看?”
沈惊澜盯着行军图看了半晌,“……也成?”
沈晖:“哈?”
他抬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也跟了半天城池图,最后道:“既然你同意,二弟本身也聪慧,手底下又能人众多,我亦赞成。”
……
后来沈景明才知道他的哥哥和妹妹究竟在想什么。
他选定的粮仓,因离水港太近,即便在城外十里扎了一座座牢固的、铁桶般的沿河营地,像防御堡垒,却仍然被对面选定成第一时间攻破的地点,派了先遣队,通过几天几夜的鏖战,将他设在外的小城池堡垒一座座攻占,随后一鼓作气攻城的那天——
沈惊澜的军队已经绕路出现在了敌人的后方,与沈景明城中的人形成合围之势,轻松替他解了围。
后来开庆功会,他听见沈惊澜坐在沈晖旁边,两人的闲聊。
“要我说,还是你的功劳最高,爹虽然嘉奖了二弟守城漂亮,若非你在寿州将崔阳的三万步兵用计俘虏,以你我的兵力,想要回援壅县,最少还需十日,要是粮仓被烧了……你莫非当时就想到了怎么对付崔阳?”
沈惊澜喝着倒在自己杯子里的酒,摇头:“没有。”
沈晖:“?”
他瞪大眼睛,“那你听他的人将壅县设为粮仓时,你怎不反驳?你也并非那种给人留面的性情吧?”
沈惊澜盯着杯子想了想,慢吞吞地回答,“对面确实也能一眼猜出壅县是我们的粮仓,但二哥钱多,这又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他并非张狂的性子,肯定能将防御工事修建得扎实,这便足矣——”
“大哥,你我的骑兵用的都是北地最好的马,崔阳擅长的也只有水军,只要将他拖入我们擅长的战场,在壅城陷落之前赶回去,此战,我们必胜。”
她赌的就是自己的速度比敌人快。
而沈惊澜毫无疑问,赢得漂亮。
可沈景明那股初战便全胜大捷的喜悦,突然就像是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全部熄灭了。
后来回到自己的营帐里,明明是夏天,他却又浑身疼起来,夜里再度陷入那场噩梦,将他浸泡在无边的寒水中-
如今的御花园中。
听见沈惊澜所说的话,沈景明眼眸微动,却并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出声训斥:“出一次门,倒是把你性子养得愈发野了——”
“你就在这里跪着,好好想想你该如何同朕说话。”
他会后悔当年的事情吗?
为什么要后悔,赢到最后的人是他啊。
他就是因为不用拿命去抗那一场场战争,才能胜过大哥,长命百岁地坐在这王座上,拥有这无边江山,不是吗?
沈景明拂袖带着宫人离开。
后来那些妃嫔也纷纷如鸟兽般散去。
偌大的花园亭台中,只有沈惊澜跪在那里,面对园外花团锦簇的夏日,可就连这美景也不长,夏日天色说变就变,不一会儿就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将那些娇艳的花砸得胡乱摇晃,花瓣零落。
亭台翘起的四角,雨水如流苏坠下。
在这潮湿的热意里,沈惊澜又想起来大哥跟她说过的,对沈景明的评价。其实哪怕到现在,她也觉得沈景明是最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他会驭心,擅帝王之术,比她这样眼中只能装眼前事、心上只能站很少很少人的类型,更擅长坐在那龙椅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站在他身后,看见当年辅佐先帝打下来的社稷,会这般痛苦?
尤其是醒来到现在,她在庙堂、在江湖、在永安、在江南,所见所闻,令她这颗心,如烈火烹油,愈发痛苦。
……
“什么?”
岐王府中。
叶浮光本来还因为如意提及的事情,因不知如何同她说起自己在江南的经历,还有吉祥的背叛,而有些闷闷不乐。好在郁青很懂眼色,当即制止了如意的话头。
“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少问,主子想告诉你时,自然会说——愣在这儿作甚?膳房的解暑汤,还不去呈上来?没见王妃热出的汗么?”
她有些呆滞于郁青替自己说话的态度。
过了会儿,又想明白了什么,失笑地看向如意,“确实有些渴,解暑汤是什么?绿豆汤还是酸梅汤,我都喜欢的。”
如意立即小跑着往膳房去了。
而先前与她一同留在梅园的银屏和曲画,则在她回到居所之后,领了服侍的活儿,替她扇风擦汗,又替她重新找了套干净衣衫。
只在看她鬓发微乱,想替她重新梳头的时候,被叶浮光制止,“不必帮我拆下来,这是王爷帮我梳的,我想再留半日。”
站在门口的郁青抬手捏了捏鼻梁。
虽然之前就看出了王爷对侧妃的不同寻常,然而她们出去一趟感情竟到了这个地步……她只好给银屏曲画使眼色,让她们小心伺候,然后退出了梅园。
结果就在一个时辰后。
听见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岐王在家宴上惹怒了皇帝,被罚跪在御花园,现在还没出宫。
郁青匆匆将此事跑去梅园告知了叶浮光,便有了先前那一声不可置信的声音。穿了一身金白色裙装的女人站起来,差点将面前的糕点盘碟给碰倒,下意识地问淤青:
“那该……怎么办?”
沈惊澜在江南办差尽心尽力,睡也睡得少、每天为了差事奔走,狗男主有什么资格生气啊?原著不是说他情绪稳定,很擅长笼络人心吗?难道对自己的家里人就是这种pua的性子?
暴.君。
而且剧情里也没这一段,让叶浮光如同坐在考场上拿错了试卷,发现整个卷面的题目都是复习之外的知识点,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懵逼。
……她要怎么能把沈惊澜从宫里捞出来啊?!-
酉时一刻。
距离宫门下钥的时间愈发近。
叶浮光在王府也待不住,干脆让人备了车马,去到永安皇宫的门外候着,看着那宏伟的金色琉璃瓦在日光下,于红墙下投落的影子越来越长。
她趴在车窗上,盯着这高墙,无声嘀咕:
像故宫呢。
原来永安皇宫的设定是这样的。
她买票去过故宫博物院,四舍五入,这宫里她也曾随便逛过。
所以小王妃又很淡定地把视线落了回来,直到她听见另一边传来马车车辙接近的动静,她立即让如意过来看看马车上的标志,等发现确实是雍国公的时候,便惊喜地赶紧下车去迎。
先前她姗姗想起来,沈惊澜带去江南的亲卫就是她皇叔雍国公的,原著里寥寥写过几笔,这个皇叔对沈家小辈很关怀,正好今阳要回国公府,叶浮光就厚着脸皮跟着蹭了过去。
只不过在门口让人先递拜帖,然后记着郁青教过的话,委婉地表达了“我们王爷在宫里惹皇帝生气了,恐怕要跪一宿,可不可以请皇叔进去捞一下”的请求。
那门房表情微妙,只说会帮她转达,不过国公身子不好、前些日子受了风寒,今儿堪堪能下地,恐怕不便出门。
叶浮光也没抱希望,谢过就离开了。
没想到!
皇叔是个这样的大好人!
她下了马车,小跑着过去,在那弱柳扶风的地坤前行礼,“妾身叶浮光,见过国公爷。”
沈泽坤身上还披了件很薄的披风,花纹是银色麒麟,非常好看。他回过头咳了两声,然后对她摆了摆手,面上还带着病中的苍白,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亲和无比:“不必多礼,我听今阳说过你和阿澜的事情,都是一家人,你这一声国公爷,我最少又老三十岁。”
也不知道沈家什么基因,不管乾元地坤,各个都生得这么好看。
叶浮光想,皇叔这样的病弱男主放在小说里也可以当男一号的!
她试着改口,“……那,皇叔?”
“嗯,顺耳多了。”沈泽坤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同她笑道,“你就在这儿等着,我着人递牌子入宫。”
他看起来捞人真的好熟练——
但叶浮光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沈泽坤看起来真的太虚弱了,对比沈惊澜那副十分耐操、可以被毒反复折磨还顽强存活的身躯,看着皇叔一步三咳,一时间都不知道到底是沈惊澜在宫里跪那几个时辰比较严重,还是拜托皇叔来捞人走这几步路伤得更重。
她欲言又止。
最后禁不住良心这关,劝了一句,“皇叔身子还未见好,不再、不再歇一歇么?妾车里有一壶温水……”
沈泽坤扬了下眉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现在看起来很虚弱?”
小王妃不明所以,点头。
“虚弱就对了。”
如此说完,沈泽坤甚至还让身边的人扶了一把,于是还没入宫,短短的几步路,他从咳嗽变成了站都站不直,等走到宫门口,已经是走路都开始抖的程度,吓得宫人生怕他就这样倒在门口,连滚带爬进去找扶摇。
叶浮光:“?”
……
一刻钟后。
沈皇叔领着沈惊澜出来,一路走一路数落,直到见到叶浮光,他顿了顿,又出声道,“我倒是无妨,反正也为你们自小操心到现在,但你这小王妃,瞧着也不像是禁得住折腾的,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改改你那让人操心又欠揍的狗脾气——”
叶浮光赶紧向他们的方向迎来。
走到近前先叫了声“王爷”,然后就有些疑惑地看向沈泽坤,“皇叔……好些了吗?”
沈泽坤“嗯”了声,笑着对她道,“你这些日子看着些阿澜,让她别总找皇帝不痛快,再有下回我可不捞了。”
“行了,你们也刚回永安,回王府恩爱去吧,别在这杵着了。”
这样说完,他却最先对她们摆摆手,自己朝着车马的方向走,甚至没让人扶,自己跳上了马车,远远的还能听见他让人改路去永安前街的声音。
叶浮光恍恍惚惚。
不太确定地问,“皇叔……病这就好了?”
这是入宫吃了仙药?
沈惊澜瞥了眼,从他没出现在沈景明的家宴上时就猜到了缘由,“他没病,装的。”
叶浮光:“啊?”
她震惊,“为什么?”
沈家人有什么理由需要装病啊?
沈惊澜这倒不太好解释,拉着她往王府车马的方向走,思索片刻,“熟能生巧——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我三岁时的事情么?”
“嗯。”
“我当时就是去皇叔府里掏的鸟蛋,他气得不得了,又知道我是我爹娘的宝贝,为了让我爹娘揍我,他直接装做伤心过度、茶饭不思的样子,还说在府中绝食了三日,虚弱得很,所以我娘一边哭一边去拿棍子追我,打了我半个时辰。”
“……”
“他本来就是地坤,身子又羸弱,后来发现这招好使,遇上不愿见的人、碰到不想做的事,就喜欢装病。”
说到这里,沈惊澜想起来沈泽坤上次见面时真生病的事。
现在沈泽坤装病……却是为了她。
想着打算等会儿让郁青往国公府再送些补品,她眼眸也暗了几分。
然后发现旁边的叶浮光也没吭声。
沈惊澜站定,忽然抬手抱了抱她。
叶浮光呆了下,思路从奇怪的《我的绿茶皇叔》里回过来,条件反射地回抱了一下,茫然地唤了声:“王爷?”
“抱歉,让你担心了。”沈惊澜的声音很轻地在她耳边响起。
“没关系……”叶浮光收拢了抱着她腰的力气,扭过脑袋看着她,微笑着答:“你也不想的,你惹怒陛下,肯定有你的理由……但是别让自己陷入太麻烦的境地,也别碰上危险,好吗?”
沈惊澜点了点头-
毕竟是在宫门前,有当值的侍卫和宫人看着,而那巍峨的皇城静默地伫立在那里,好似皇权从云端俯瞰她们。
两人没抱多久,就分开,沈惊澜牵着叶浮光上马车的时候,忽然又问了一句,“喜欢吃荔枝吗?”
扶着车厢回头的叶小狗欢脱答道:“喜欢!”
她回头望着沈惊澜,生出了满满的期待:“哪里有荔枝?”
王爷不提,她都要忘了,到了夏天,就应该吃清甜的荔枝,把一颗颗雪白的果肉剥了放在冰碟上,让那丝丝的甜味里带上凉意,十足的沁人心脾。
结果岐王又问了下一个问题,“喜欢吃烤鸭吗?”
小王妃猛点头。
眼睛变得更亮晶晶。
烤鸭!夏天也很适合吃的!脆香的鸭皮配上薄薄一层鸭肉被片下来,剩下鸭架拿去椒盐,洒些辣椒粉,也是开胃的佳品!
对上她这样的期待,沈惊澜奇异地沉默了会儿。
然后缓缓地、缓缓回答,“本来皇兄表彰我差事办得漂亮,准备赏我这些,不过,现在没了——现在还觉得没关系吗?”
叶浮光:“!”
她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
仿佛看到了那一颗颗带尖刺的、红彤彤的荔枝离自己远去,满脑子的品种名闪过,妃子笑、白糖罂、糯米糍、仙进奉、挂绿——
“没、没关系的,”她挤出笑容,“烤鸭府里的厨子也会做,荔枝么,反正也就那味道,我也不是没尝过,也、也没什么大不了。”
“原本其实也可以找陛下奏请册封你为正妃。”
小王妃的声音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无妨,只要王爷心中有我就行。”
“或许也会有黄金百两、凌乱绸缎、珍贵宝石这些赏赐——”
这次没等沈惊澜说完,叶浮光就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小王妃心痛到无以复加,仿佛看见这些美食和财宝插着翅膀跟自己挥手,表情好像要哭出来,伏在她身上,再也装不出大度体谅的样子了,哭唧唧地答:“别说了别说了呜呜呜,以后我们不要惹他了好不好?”
沈惊澜见她如此,本来很糟糕的心情,就因为故意欺负小狗,突然灿烂了起来。
她笑了一声。
然后把叶浮光揉进怀里,抱着熟悉的温度,黑色凤眸看着外面的皇城,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语气却很重、很坚定:
“这些先欠着。”
“以后都补上。”
作者有话说:
看着最近双更之后一直掉一直掉的评论,我:……?
不是。
你们……是真的想看双更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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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天 ◇
两人回到王府之后, 沈惊澜又一头扎进了摇光阁,明明人已经从江南回来了,却好似仍没有摆脱那些公务, 叶浮光偶尔过去找她的时候,总是会看到她眉尖蹙起, 面前摊着纸笔,不知在为什么苦恼的样子——
小王妃放下膳房刚根据她的口味做出来的凉糕, 坐在她怀里, 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尖, “王爷见着妾不高兴么?怎么神色这般凶?”
沈惊澜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看见坐在自己怀里的人,才发觉自己走神太厉害,既没察觉到叶浮光进来,也没意识到她到底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腿上, 就好像两人的身躯一靠近, 就自动养成了这些习惯。
她唇畔弯了弯, “我若真凶, 你还敢来?”
但脸色确实比先前看起来好了许多。
叶浮光当然知道她忧愁的事情和自己没关系,此刻却顺着接道, “当然不敢。”
抱着她的人掐着她的腰,将她压得离自己更近,恍惚好像闻到了两人夜夜交颈而眠时, 自己留在她身上的气息。叶浮光的信香没有味道, 所以两人衣衫上更多的是山茶花香,如今嗅闻,倒像是沈惊澜反过来给她的小王妃种了印。
她声音低了些, “凶你, 也得来。”
叶浮光:“?”
她失笑, “王爷好霸道啊。”
然而面上却没有分毫的畏惧,似是已明了无论如何面前的人也不会伤了她,回身端起冰糕,上面用薄薄的桂花腌着糖浆,铺了层浅浅的金色,用小勺子挖下一块,奶白的凉糕还颤巍巍地抖了抖。
“尝尝这个?”她说,“我没让膳房放很多糖,不会很甜。”
沈惊澜就着她的手,浅尝了一口。
然后“嗯”了一声,“确实。”
不甜就是对甜品的最高赞美。
说完,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觑着怀里的人,“回到永安已有月余,你从前不是喜欢往外跑,这些日子怎么总在府中待着?”
沈惊澜自己都还有上朝、需要去府衙办差的时候,对比她,叶浮光真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和永安城的那些贵族家眷们互相递帖办宴会,甚至也不去外头寻她感兴趣的美食,这不由让岐王感到稍许迷惑。
叶浮光咬着勺子愣了下。
“唔……”
因为她最近在赶稿。
之前跟着沈惊澜去办公差,在书肆老板那里宛如人间蒸发,她的书本来就很有特色、角度新颖,让很多人欲罢不能,那些催稿的信件都一并送到了如意那里,她翻了好久,最近的时间都用来写稿。
叶浮光想把江南这趟出行时,见到的沈惊澜,好好地写进去。
再者——
她放下勺子,表情很自然地答,“王府里,就很好玩呀?”
岐王府占地面积很广,里面各个院子都很有特色,四时的景也不同,而住在这里头的主子又不多,以叶浮光的身份,在这府中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需要顾忌打扰谁,想去哪里都可以。
饿的时候,还有王府里的厨子能够满足她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至于穿戴,有如意的安排,郁青也总会将城里时兴的料子选来,给她每个月准备几身新衣……
这个时代又不比现代交通发达,想去哪里都很方便,但凡风景好的地方都被开发成了旅游区域,能够让人在最短的时间里看最好的风景、住最好的地段,可以说出远门都是遭罪。
而她不爱喝酒也没有认识新朋友的兴趣——那她出门干嘛?
……
如此想完。
叶浮光很坦然地得出结论,“我可以在王府里待一辈子不出门。”
倘若不是莫名其妙穿进了这个世界,叶浮光觉得以她随遇而安的本性来看,她其实也可以兼职那些被养的金丝雀,问就是喜欢黄金屋,再问就是生性不爱自由。
沈惊澜看着她这般神色,脑海里却倏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岐王府其实也不是最大的地方。
倘若将叶浮光放在永安皇宫里,她岂不是……更开心?
然而这念头只寥寥冒出一瞬,就像个浮出水面的泡泡,“噗”地一声破了。
岐王懒懒笑了下,应道,“不出去也行。”
想到最近朝廷在吵的岁币一事,还有大衹即将派来使抵达永安的事宜,让最近朝堂上礼部跟鸿胪寺吵得不可开交,沈惊澜思索片刻,又道,“若是改日想出去走走,多带些人就是了。”
叶浮光不明所以,“哦”了一声,乖乖点头。
等到从摇光阁出来之后。
小王妃看到待在青霜院门口等她的如意,想到刚才沈惊澜问她的问题,向身边的小姑娘确认:“我是真的很久没出门了吗?”
如意想了想,“是的,王妃。”
最近给书肆那边的稿子已经够了,叶浮光甚至还留了些存稿在府中,如意觉得她要是想出门玩几天,倒也很适合放松,于是出声确认道,“王妃想出去走走吗?”
“嗯?”
叶浮光想到前身留下的那些桃花债,很怕又从哪个角落冒出一段让自己食不下咽、或者让沈惊澜知道了要逮住她使劲折腾的旧情,不太确定地问,“有没有那种,人不多,不怎么需要和人打交道也能逛,但是又不偏僻、比较安全的地方?”
如意:“……?”-
隔日。
叶浮光领着王府浩浩荡荡的府卫——听说这些还是郁青在这些日子临时招来的,每天站在府中和皇宫里那些禁卫排排守在一块儿,直接能将岐王府打造成跟三司狱一样杀气腾腾的地方——现在这些人跟着叶浮光出门,就是“大佬驾到、通通闪开”的气势。
下马车的时候,小王妃回头看了眼跟着的人,还有街市上旁人投来的惊惧目光,尴尬到能在原地再抠一座岐王府。
她抬手轻轻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用只有身边的如意能听到的语调嘀咕:“早知道就拉着她出来了。”
反正都是安全感。
带这浩浩荡荡一堆打手,都还不如带个沈惊澜更有用。
如意:“什么?”
她侧过头,示意叶浮光看面前的西街市,“王妃不喜欢这地儿?”
叶浮光这才瞥见跟前花团锦簇,摆着很多花瓶花盆,古玩,还摆着鸟笼、兽笼的地方,后知后觉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大宗版花鸟市场。
除却砍价的时候,确实不怎么需要和人打交道,而且还很耐逛。
她笑得眉眼弯弯,“挺好的,走吧。”
这里是永安西市里,花鸟市场中比较受王公贵族青睐的地方,卖的也多是野狐狸、野鸟等平日在永安城或者整个大宗都不常见的野物,至于花草,也是山中鲜见的,摆在这里,有些奇珍异宝的噱头。
聚集在此处的,不光有来自大宗不同地方的商队商人,也有一些面容混血、带着外族特征的家伙,不过有官府的人在街头街尾守着,所以一些来此地的贵人也不必忧心被冲撞。
世家公子们发生冲突,两家想私斗,也是统一先押到衙门,再比比谁家的后台更硬,以决定这口挑事的黑锅让谁来背。
总的来说——
这地儿也算安全。
……
叶浮光在花鸟市场大开眼界。
有一株碧绿的、犹如袅袅佳人,低垂着脑袋,气质绝佳的兰花,被两个青年人竞价,价格已经从铜钱变成黄金,在她看热闹的时候,自五百金互相喊到了一千金!
她和围观群众一起倒吸凉气,“嚯!”
如意表情困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郁管事说了,王妃难得出门,若是看中什么,只管买便是。”
叶浮光:“?”
大宗一金是十两银子。
一千金就是一万两白银。
这里已经是她一百个月的月俸!
她花这么多钱买盆兰花回府干嘛?每天上三炷香供着吗?
这次轮到她用那种困惑的眼神看如意,然后拉着她退出人群,疯狂摇头,“不买不买,太贵了,买它,我不要命了?”
如意没懂她的梗,“这两位一个是平西侯的儿子,一个是三司使的外甥,虽然都是朝中中流砥柱之后,但和王妃您还是不能比的。”怎么就成了不要命了?
虽然叶浮光只是岐王侧妃。
但侧妃与侧妃之间,亦有不同。
首先,岐王府没有正妃,其次,她是被沈惊澜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她没有被皇帝封夫人,沈景明也故意没给她诰命,让她在永安夫人们当中地位尴尬,可是岐王带着她去江南办公差这事已经在朝廷传开,还有一些禁军添油加醋的,例如“王爷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惦记侧妃”、“王爷与侧妃御敌同乘一骑”的故事流出……
谁不知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沈惊澜啊!
在这花鸟市场,她可以横着走-
街市尽头的小巷里。
有人掀开帘子,迎着后面的主子出来——
阴影中,有一道高佻身影走出,雪白色衣袍与银饰环在腰间,随她行走,发出一阵阵韵律的铃铛声,她正好止在门帘后,没有露出脖颈以上的相貌。
“那边是什么动静?”
替她掀开帘子,已经做了容貌伪装的男人瞥了眼,本来想给她随口说明是永安城里的贵族们在互相装逼,然而视线定格在人群中带着府丁浩浩荡荡看热闹的某道身影时,却微妙地停了下。
这一时的停顿没有让他的主人错过,女人饶有兴致地问,“见到熟人了吗,阿云?”
宓云盯着那人影,勾了勾唇,露出个很灿烂的笑容,右手抬起、击在左肩肩头,“是,来了位很有趣的客人,大公子。”
他没有卖关子,而是道,“若是圣女在这里,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哦?”
被称为“大公子”的女人似乎来了些兴趣,侧头往厚厚的门帘外看去,恰好也见到那道被婢女和府丁拱卫在中央的白衣罗裙女子,两道青色自胸襟往下,渐渐成浅,裙摆还有在日光里摇曳的暗纹。
明明也不是很浓丽的颜色,却比那株被争着抢的、种在盆里的兰花还娇。
看客将她模样收入碧蓝的眼瞳里,眸子略微一转,用很标准的中原口音问道:“她就是让我们圣女闹了小半月脾气、走丢的那只小宠物?”
“是。”
宓云欣然颔首,想到叶浮光之前当着他们面逃跑时用银针刺激出的信香强度,意味深长地对眼前人道,“她亦是岐王侧妃,从这出行阵仗看来,沈惊澜确实对她宝贝得紧。”
女人沉吟半晌,下意识地用大衹语低声道,“有点意思。”
发音浑重且短促,透着让人脊骨发寒的危险。
像野兽休息间,见到枝头一只蹦哒的小雀,下意识地生出戏弄心思。
……
“阿嚏。”
叶浮光莫名打了个喷嚏。
她下意识地离面前那只装着白狐狸的笼子远了些,甚至也让如意走过来一点,低声和她说,“野生动物容易带一些……嗯,疫病,离太近要是被传染了,就不好了。”
让她想想,细.菌和病.毒委婉点可以这么表达吗?
如意震惊,“什么,这狐狸是有病的?”
这声音让卖狐狸的猎户听见,皱起眉头,用北地的口音不悦地反驳,“若是有病,这一路早死了,贵人若是不买就算了,怎可信口开河?”
叶浮光条件反射地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倒也不想让这只狐狸因为自己遭受什么无妄之灾。
但方才还围在笼子附近的,谈着“这皮毛不错”,还有摇着扇子点评“若是天下狐狸.精原身皆有此等容貌,倒也不是不能当一回话本里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的人们,瞬间就散开了好一段距离。
只留在造了狐狸谣言的叶浮光和王府众人站在笼子前。
笼子里的白狐隔着铁笼恹恹地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好像不在意自己未来的命运。
它实在长得美貌——
浑身皮毛雪白,鼻尖粉嫩,耳朵尖尖,最令人震撼的是眼尾对称的两道长长烟青色痕迹,为它的纯白无暇添三分妩媚,是永安城的姑娘们穷尽想象也描摹不出的眼影纹痕。
叶浮光忍不住又瞥了眼,似乎被猎户看出她的意动,于是那张饱经风霜的深色面庞上了然地露出个笑容,“贵人莫不是想压价?这只狐狸,五百金,我一分都不会少。”
“……”
她僵硬着挪开了眼神。
在心中骂这人怎么不去抢。
如意仿佛看出她的心动,刚想站出来,又被她拉着回去,“走了。”
“可是王妃……”
“别可是,我又不会养,多看两眼就行了。”再说了,花这么多钱买了去放生,说不定这只狐狸还会被别人逮回来,显得她像个大怨种。
或许是看出她有钱但抠门的特点,猎户直接闭上了眼睛,不再给她一个眼色-
叶浮光两手空空地带着人在花鸟市场从头逛到尾。
感觉自己的出门打卡日常已经完成,遂打道回府。
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但沈惊澜还没回来,郁青说是宫里留了人,商议要事,王爷恐怕要等到宫门落了钥才回来,问她要不要先用膳。
发觉沈惊澜这些日子越来越忙,居然都没空陪自己吃晚餐,叶浮光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不过没让膳房做太麻烦的,随便给自己下碗面条就成。
结果就连她要求的肉酱面——
也浅浅搭了一叠豆芽、瓠瓜片、萝卜丝、木耳丝等等配菜。
酱香浓郁,用了好几种肉臊,闻着令人食指大动,叶浮光一不小心就吃撑了。
她在梅园里站了会儿,忽然问如意,“永安街晚上也不闭市,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消消食?”
如意瞥了她一眼。
想到她之前完全不想出门的样子,再看看现在。
她也不戳破主子的想法,点头:“好。”
消食。
反正绝对不是去看狐狸。
……
果然。
叶浮光为了看那只貌美的狐狸,出了岐王府,就往西市的方向走,然后就被如意制止,“王妃,从这里走到西市要半个时辰,您……消食能走这么远吗?”
呃。
被戳破心思的叶小狗摸了摸鼻子,“我没说去西市?那么贵的狐狸,买了败家。”
如意:“……”我好像还没说您是要买那只狐狸吧?
她从善如流地比了个“请”的手势,准备看叶浮光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小王妃沿着岐王府门前平铺的青砖道路来回走了两圈,还是没忍住真香定律,心想自己再看一眼那狐狸就死心,闭眼回头道,“备马车。”
如意抿了抿唇,忍住笑意:“是。”
等马车哒哒哒将她送到了西市口时——
叶浮光拉着裙子,轻轻跳下去,一路往白天见到那兽笼的方向走,结果到了跟前,却扑了个空。
猎户和那兽笼所在的位置空空如也。
小狗瞬间蔫巴了下来。
周围商户早就看出她衣裳华丽、有花钱的资本,此刻倒是乐于示好,同她说那狐狸是被几个波斯商人买走了,就在路尽头那边的宅子里。
如意谢过,知晓他们的意思,劝了声,“既是如此,王妃不若看看别的?”
叶小狗摇了摇头。
婢女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不如去找波斯商人问问价?”
叶浮光鼓了鼓腮帮子,又泄气了,“二手会更贵的qaq”
她摇头往回走。
这次是真的死心了-
因为晚上的永安城更热闹,生活在这城中的人更喜欢夜晚的纸醉金迷,所以王府的马车停在西市旁边的偏僻巷道里。
叶浮光走出花鸟市场,正要被扶着上马。
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雪色在暗巷里如闪电,朝她的方向而来——
在她和身边府卫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叶浮光被撞得趔趄。
雪莲般的裙摆摇曳,她跌在地上,单手撑地,茫然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犬类垂死的呜咽声,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在街尾,一只毛皮雪白的狐狸脑袋正被一只漂亮的鹰隼踩住。
而她身侧的如意则是愤然朝着另一头出声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连岐王府的车架都敢冲撞!”
叶浮光被搀扶着起来的时候。
才看见穿过那行灯如落星的街道,在夜色里朝着他们走来的一行人,各个穿着波斯特色的衣裳,尤其是领头那个身形纤长、腰肢如蛇的异域美人,碧蓝的眼眸通透,高挺的鼻梁与不笑而弯的红唇,像是披着月光的仙女。
她用不太熟练的话语出声道,“抱歉,是我训鹰没看着。”
那双碧蓝的,像蓝宝石一样的眼眸与叶浮光对上,她略微弯腰:“这位贵人,我当如何赔偿你呢?”
叶浮光本来想说没事。
就在这时——
她听见那只狐狸又发出了很惨烈的声音。
于是蓦然转头,看见那只雪白、带着斑点羽纹的鹰隼在一下一下啄狐狸的皮毛,很快让那雪色身躯沁出刺眼的红,不禁出声道,“等等!”
“嗯?”
女人似乎看懂了她的眼神,随意吹了声悠长的呼哨,止住那头鹰隼,扬了扬细眉,深邃的五官上出现了迷人的笑意,“你好像喜欢它的猎物?”
她点了点头,“是想让我用这个当赔礼吗?”
叶浮光:“……啊?”
她受得伤,也没有五百金那么重吧!
谁知这波斯人却好像读懂了什么,抱着手臂打量她片刻,欣然颔首,“可以,反正也是无用的猎物——”
“送你了。”
因为这猎物,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不论是帮她的鹰完成狩猎,也帮她完成了狩猎。
叶浮光:“!”
这是哪来的神仙姐姐!
她顿时觉得自己被撞到的屁股和擦伤的手掌心都不痛了!
小王妃还想意思意思客气一下,又听面前的波斯女人出声道,“不过,它好像伤得挺重,做披风不太完整。”
叶浮光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是打算……嗯,养着?”
“唔?你会养吗?”漂亮女人眼眸弯弯,眼眸像是装着月光,澄澈又美丽,随她长长的睫毛眨动,自带惑人魅力,“我倒是恰好养过,要不要传授你一点秘诀?”
“……可以吗?”
“当然。”
……
莫名其妙的,叶浮光站在王府马车前,同刚认识的波斯美人聊了很久,还是如意提醒她伤势要紧,才让她回过神来,此刻那些府卫也已经妥当办好了事情,找花鸟市场的人买来笼子,将那狐狸装进去,准备带回岐王府。
叶浮光进马车之前,想起来这次两人还没聊完,下次说不定可以再一起出来聊天,于是她扭头道:
“我好像还没有问你叫什么。”
“我没有中原名字——”
美人笑吟吟地同她对视,“你会波斯语吗?”
叶浮光看着如意,如意茫然地摇头。
于是美人低笑一声,和她用一串弹舌的、卷曲的音节介绍道,“这是我的波斯名字,听说在中原的意思是【明月】。”
“明月?”叶浮光想了想,夸赞道:“很好听。”
对方笑着谢谢她的夸赞,又问她:“你呢?”
“我叫叶浮光。”
叶浮光。
女人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目送王府的车驾离开之后,看见那只鹰隼重新飞回到她的肩头,稳稳站住,锐利的目光好像能刺透黑暗,锁定那在夜色里摇晃着离开的马车。
在她身侧,戴着面具的侍卫不太确定地出声,“大公子?”
她慢条斯理地转头,“嗯?”
宓云有些无奈,发现大公子比圣女还张狂,“您……这样会不会有些欠妥?”
毕竟明月,翻译成大衹的语言意思,便名为【贵霜】。
作者有话说:
诶嘿!!!
@沈惊澜@苏挽秋
看看人家!人家这初见送的五百金(不是
ps:留言二更哦~我今天超肥哼哼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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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三天 ◇
贵霜带着宓云他们回到落脚的那间合院里。
因为这地方有些偏僻, 左邻右舍要么是卖力气的,要么是一些家道中落、只能住在这种地方的读书人,总之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 在他们走进门时,旁边还坐了个喝醉的酒鬼。
打眼瞥见个高佻的、像是云朵从天际飘下来的美人, 他看直了眼,下意识地出声道, “美人……”
美人与她肩头的鹰隼都冷冷地睨着他, 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瞳自高处看下来, 犹如神祇俯瞰草芥。
一阵风过——
明明他闻不到飘在空中的,令那些大衹武士都膝盖发软的恐怖信香味道,却莫名奇妙醒了醒酒,喉咙动了动, 还想说些什么, 眼瞳里却只映出那只猎隼朝他振翅的画面。
恐怖的叫声响彻小巷。
一时间, 将周围的莺莺燕燕动静都给挡了下去, 就连本来不知谁家养着的土狗也夹起了尾巴,不敢再吠一声。
看着宓云用脚尖把流下血泪、疼痛到翻滚的男人踢开, 贵霜却睨了眼飞回自己肩头的海东青,见它脖颈吞咽,用波斯语斥了声, “别什么都吃。”
话虽如此。
她却仍然没有踏入院中, 而是在原地顿了顿,角落里始终惨叫、却引不来周围任何一门一户开门帮忙的酒鬼,宓云仿佛知她所想, 及时用波斯语唤了声, “大公子。”
贵霜还没出声, 那酒鬼就又翻滚到了她脚边,她没有说话,这时倒是很平和地去看前路了,淡然地抬脚往前迈了一步,如同走路时不小心踢出去一颗石子。
酒鬼的脑袋撞上了墙壁,像撞烂的西瓜,血花与脑花四溅——
一滴都没有沾上她的裙摆。
她跨入院门,平静地丢下一句:“死的更省事。”
宓云深深地低下脑袋,无论多少次都无法预判这位大衹王庭最煊赫的继承人心思,正因为没有感受到她的杀意,所以才对倏然降临的结果感到脊背发寒:“是。”
……
贵霜没有在意自己给部下留下的阴影。
或者说,这正是大衹一贯的统治手段:以力量,以血,以恐惧,无论是御敌还是御下,让他们对你感到恐惧,你便拥有一切。
她往院里走,迈过几进的院落,在进入临时改造过的、别有洞天的房间时,忽然又偏头往院外黢黑的凉亭里看了眼,明明没有任何烛火与灯光,她的眼神却与肩头静立的鹰隼一般优越。
视线落在亭中隐匿于黑暗里的一枚碧玉耳饰上。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继续用那股很蹩脚的中原发音说话,令亭中的人不想搭理她。
贵霜眉梢动了动。
她忽然去看墙壁那头只露出一半轮廓的圆月,了然道,“倒是忘了今天是你该为王族祈福的日子,既然我在这里,那就按照老规矩,向我进行仪式。”
“……”
贵霜露齿一笑,碧蓝的眼眸像晴天,“我给你一刻钟时间。”
一刻钟后。
苏挽秋面无表情地跪在她跟前。
那些大衹语记载的,古老又难记的祝词,早就铭刻在她这个中原人的身体里——她最初是记不住的,就连大衹语也只学会了问好,但这却让彼时还年少的贵霜王女很不满意,哦,她喜欢让别人叫她王子。
那时贵霜就像今天一样,站在她学习跪祷的祭司殿前,见她磕磕绊绊、也说不完一句标准的祈词,抱着手臂,笑着评价了一句,“这可不行。”
王廷祭司俯下苍老的身躯,对她鞠躬、道歉,说苏挽秋是大夏的明珠,又年纪还小,但她毕竟是月神挑选的聆听者,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会在某个时刻明悟、通透,像大衹从前的圣女一样完美。
“我没什么耐心,”贵霜对祭司说,“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的生辰,我要她在我的生辰上为我献舞——以圣女的身份。”
“既然这里是圣地,其他人进不来,就由我来亲自教她。”
冗长的大衹语过后。
什么也听不懂的苏挽秋看见她摘下了随身携带的马.鞭。
那是大衹王赏给她的,用金、银、铜等昂贵金属编出的华丽马.鞭,随她手腕轻抖,在空中发出令人胆寒的噼啪破空声。
苏挽秋在圣地被她抽得满地打滚,差点摔下台阶的时候,又被对方用鞭子缠住脚腕,倒拖回来,然后这个拥有神女面孔的贵女半蹲在她面前,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用无比标准的中原话,同她道:
“来,再背一遍。”
“从前记不住,是因为你还不够疼。”-
每次看到这张脸,苏挽秋就会从胃里翻涌上来那股恶心感。
但她比任何人都善于伪装,因为她待在贵霜身边的时间够长,如果不会装,早就死了——再尊贵的圣女,在王权面前,也得弯下尊贵的头颅,甚至得顶礼膜拜。
她现在已经能够面无表情地念完那些被疼痛刻在骨头上的祝词,然后拿出匕.首,进行她最讨厌的野蛮人仪式步骤。
大衹认为圣女从身体到心灵都是神圣圣洁的,这样才能成为神明与草原万物沟通的载体,才能够心无旁骛地传达神明的指示,引领王族走向水草更繁荣、未来更光明的地方。
所以圣女的血液,本身也是加持了神明祝福,能够让王族延年益寿的好东西。
每次大型祷祝结束之后,圣女需要割开掌心,放血进入金碗中,再将这个碗呈给王庭贵族。
贵霜作为大衹王最宠爱的孩子——
王乐于见到她肩负起族群的责任,所以总是将这金碗递给她。
匕.首被贵霜随意捏住薄刃,从她掌中抽离,还没换下那身波斯裙装的女人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跪在面前的人,改回自己最熟悉的大衹语,“你最近是有些放肆,连我喜欢的方式都忘了。”
她转了转那匕.首,“需要我帮你回忆吗,亲爱的圣女?”
“……”
苏挽秋僵了一下。
在屋里仅剩的几盏烛光摇曳里,她呼吸重了几下,却很干脆地开始抬手解衣衫,在衣料堆积到膝弯时,她被贵霜单手抬高了下巴,对方蓝色眼眸一寸寸扫过她脖颈时,又听她很隐忍地说了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不准咬在衣服挡不住的地方。
贵霜很轻地笑了声。
然后她尖利的犬齿,在下一刻陷入了苏挽秋的肩头肌肤。
……
门一直是开着的。
但外面守着的人都隐在黑暗里,只有偶尔风吹过庭院的树时,在投下的浓重摇晃阴影里,偶尔没动的影子,就是他们暴露的踪影。
苏挽秋闭着眼睛,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每一声响,都蕴藏着仇恨:
杀了她。
迟早要杀掉这头猖狂的、蛮恨暴力又原始的野兽。
“好浓的恨。”贵霜不知何时已经将她抱在怀里,从后方舔舐着她肩膀齿痕里的血味,笑得弯起了眼睛,“父王和大祭司说,圣女的血应该干净又纯洁。”
她问,“怎么我尝不出来?”
好像感觉到怀里的人因为强忍疼痛而紧绷着,她将唇角的艳丽痕迹舔去,思索片刻,赞许道,“不过你这样也不错,恨意再多一点——”
“你就越来越像我们大衹人了。”
贵霜近距离嗅着苏挽秋的信香味道。
是莲花。
她之前就在中原见到了,能开在池塘里,绽放在湖边,粉的、白的,干净又纯洁,在碧绿的荷叶间摇曳,那时她终于能理解祭司所描绘的圣洁和纯净。
但苏挽秋?
她绝不是什么纯洁的莲花。
第一次尝到她的血时,贵霜就知道,这位圣女骨子里流淌的,是和大衹人一样的黑血,她应该是一朵黑色的莲花。
这很好,她喜欢黑色。
松开苏挽秋,由着她从自己怀里离开,重新穿衣服的时候,贵霜看着她柔软的腰肢和微微动的蝴蝶骨,单手支着脑袋,通透的蓝色眼睛缓缓眨了眨,随意出声道:
“今天我见到了你想养的那只小宠物。”
苏挽秋动作陡然一顿。
贵霜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唇瓣弯了弯,简短道:“她不适合你。”-
“阿嚏——”
岐王府里。
叶浮光再次打了个喷嚏,怀疑自己这不会是要感冒吧,赶紧让如意帮自己炖点姜糖水。
于是沈惊澜深夜从宫里回府时,刚踏入梅园的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姜味儿,人未至、声先到,“着凉了?”
“王爷!”
叶小狗高高兴兴地从屋里朝着她的方向跑去,跨过门槛之后差点让裙摆绊到,不过结局也没差,反正都是扑到沈惊澜的怀里。
“跑什么?”沈惊澜将她拦腰抱住,感觉心跳都乱了一下,声音不由重了一分,“不怕摔?”
叶浮光嘿笑着,抱着她的腰,仰头道,“见到你高兴嘛。”
然后小狗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地道,“而且有你在,我才不会摔。”
“……”
沈惊澜凤眸里的笑意带着几分无奈。
本来被更深露重染上的那点寒意,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拉下叶浮光环着自己的手,她本来想将人抱起来进屋,结果拉下手腕却眼尖地看着她缠在手掌上的纱布,神色瞬间就变了,“怎么回事?”
“唔——”
叶浮光对上她沉下来的眼眸,反应极快地回答,“就……因为之前你不在,所以出门就不小心摔了?”
要是让沈惊澜知道后院那条狐狸是靠着她自己受伤碰瓷零元购的,甚至她还为此觉得占了大便宜,搞不好她的养宠计划就会宣告失败。
于是叶小狗坚定了自己的回答,“嗯,就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我才受伤的。”
她顺杆爬道,“所以你下次要陪我一起出门哦。”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写二更写到这么晚,我整个就是写到恍惚——
如果没有留言我是真的会罢工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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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天 ◇
面对叶浮光的撒娇, 还有那副总是满满给出的信赖,沈惊澜说不出半句硬话,只能轻轻拉着她的手腕, 应了声:“好。”
小王妃仿佛知晓她在担心什么,又跟她晃了晃手, “是不小心蹭破了皮,如意包得比较夸张, 其实都已经不怎么疼了!”
沈惊澜短促地应了声, 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王爷用过膳了吗?”
“嗯。”
“那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叶浮光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着她往梅园后院的方向走, 不想她过多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包着纱布的伤处。银屏和曲画执着灯笼在旁边引路,两人走过曲窄窄的小路,抵达宽敞的空地。
那里放了个非常粗犷且庞大的铁笼,但里面却细心地铺了软褥、用牢固的木板搭出层层空间, 低处放了食盆与沙盆, 一切只为了角落里那道雪白的影子。
狐狸将自己团成一团, 在月色照耀下, 原先用来包它身上伤处的纱布松松垮垮落在旁边,它皮毛里隐着杂乱, 正在舔身上的伤,听见来人的动静,立即绷紧了身躯, 冲她们龇牙。
虽然很凶, 但却仍难掩它的美貌。
“……怎么又把绷带拆了?”
叶浮光拉着沈惊澜远远停下,有些苦恼地踮起脚看了眼,“得, 金创药是白倒了, 要不下回让人给你换内服外用一体的?”
沈惊澜眯了眯眼睛:“狐狸?”
“嗯, ”小王妃点头,“我在花鸟市场救的,它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然后有些苦恼地说道:“但它刚才没这么凶的。”
甚至可以说,刚带回来的时候,它对叶浮光是不凶的,然后对王府的其他人一视同仁地龇牙,还是叶浮光试着帮它上了点药、又笨笨地缠了纱布,不过好像让它很不喜欢,没多久就全弄掉了。
先前有府医被唤来远远看了眼,虽然不擅长看野兽的伤,但却也能发现这狐狸身上没有什么旧伤,约莫是猎人设下深坑陷阱抓到的,倒是海东青叨出的痕迹更狠一些,但总之也不要命,放在野兽身上,过几日就可痊愈。
岐王没什么反应。
毕竟她从前练习弓马时,也不是没见过更多珍奇的动物,这会儿便抱着手臂打量着那头对她龇牙咧嘴、十分戒备的狐狸,又瞥了眼在身边的叶浮光,“喜欢就养着。”
顿了顿,她补充道,“但别让它伤了你,否则留不得它。”
叶小狗迫不及待地点头保证,就差指天发誓了。
……
回到梅园正屋时,叶浮光本来还想拉着沈惊澜说今天出门逛街的事情,结果在灯光明亮处才发现她的衣袍下摆沾了些黑灰的痕迹,于是弯腰帮她拍了下,“王爷今天去哪儿了?”
最近沈惊澜在工部、兵部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她的兵都被埋在了北地,加上沈景明的一系列分权政令,沈惊澜其实算是没有兵权的王爷,但偏偏大宗又有大衹这样虎视眈眈的敌人,而且马上就要到大宗交岁币的时候,还不知大衹会出什么样的招儿——
所以沈景明将兵部和工部的差事都交给她,想让她看看大宗各地、尤其是边防的军备有没有需要改进的,还有大宗现在在做的火器,能不能在实战上再进行一些突破。
他是信她的,又是不信她的。
否则不会把各地的精兵都调来拱卫永安,编入他直属的禁军,将永安城的拱卫打造成铁桶一块,犹如当年他初次守城时,在外头用重金砸出的一个又一个小堡垒。
每次看到这个国度,和坐在龙椅上的人,沈惊澜都觉得割裂,她觉得沈景明把大宗变得和他一样,处处充满矛盾。
这让她为他做事,总是事倍功半。
这次的差事也如此,火器营的秘密研发图纸,她是看不到的,能摆出来的成品,都还停留在沈家军攻入永安的时代,甚至产量、库存她亦不知,说让她看,她便真像是个来参观的闲散王爷。
至于兵部,倒是放的权多,不过沈惊澜看见边防各地报上来的帐,包括里面那些废旧不能用的武器和盔甲数量,还有朝廷批下去的、补充的堪称九牛一毛的数量,她甚至坐在兵部的衙门里木着脸怀疑沈景明是不是仍然觉得她的身体太好了。
否则怎么会让她看到这种东西?
当年她军中要是有人如此做事,脑袋都让她挂在营地木桩上示众半个月了。
不过兵部尚书待遇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沈惊澜不是那种因为别人的错惩罚自己的类型,她领着人、拎着账本就走进了兵部尚书的屋子,把本子一丢,一挥手,让人把他拖出去打-
叶浮光敏锐地发现了沈惊澜的表情很臭,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从前网上刷到的那些上班人,在提起自己每天的工作时,无形中散发的怨气,比恐怖片里的鬼都可怕。
她斟酌着出声,“要是不想提就算了——要不王爷先洗漱?”
沈惊澜回过神来,抬手捏了下她的面颊,发觉这样做好像能将脑海里那些压抑的情绪释放,便笑了下,“你同我一起。”
看她眸光幽深,叶浮光就觉得这趟共浴,恐怕自己要遭罪。
小狗觉得自己好像沦为了一种解压玩具。
她立刻用受伤的手握住沈惊澜的手腕,眨巴着眼睛,试图逃避一点侧妃职责:“我、我,妾手受伤了,不能碰水。”
每次只有想装可怜的时候,才会想起“妾”这个自称。
沈惊澜哪能猜不到她想什么,瞥了眼她手掌的纱布,却在下一刻反手捉住她的手臂,顺便弯腰将她抱起来,“不会让你这只手碰到水。”
叶浮光:“……?”
她将自己刚被捏红的面颊往沈惊澜肩头蹭,本来是想让那股痛意消散,结果却用柔软的肌肤碰到她衣衫上的绣纹图案,反而更红了两分,只好闷闷地用健康的那只手抱住她的脖颈,嘀咕着撒娇:
“……老婆可不可以轻一点?”
别总是那么用力捏她。
好疼的。
沈惊澜停了停。
明明还没有进入那氤氲水雾的浴房,也没有被过高温度的水汽侵染,可她仿佛已经能看到怀里人被剥去衣衫之后,软肉上留下的一道道属于她的、深红色指痕。
她呼吸重了两分,再度开始怀疑叶浮光是不是生错了性别,哪家的乾元能像她这样撒娇的?
……
亥时一刻。
已经没有梅香味、但却有穿过树林的习习凉风吹入屋内的床帏间。
刚被放下的叶浮光就直接像圆溜溜的团子,从床沿滚到了最里面,发尾还沾着湿润水痕也不管,犹如被登徒子羞辱过的良家少妇,抖着手系寝衣的衣襟。
沈惊澜站在床边看了会儿,故意俯身去拉她的脚腕,笑意藏在嗓音里:“爱妃跑什么?不是说见到我就高兴?”
“你好过分——”
叶浮光徒劳地想抓住被褥,结果因为天蚕丝面实在太滑,只能被她拉回到身边,扭头看她,鹿眸比外屋的烛盏还明亮,里面好似掺杂着恼与羞,像是被逼到绝路准备亮出牙齿咬人的小兔子,“你再这样,我就不忍了。”
她最近一直有在按照叶渔歌说的好好养身体,也没有用过信香,更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每天都亲力亲为、自己煎药,还帮沈惊澜也煎她那一份,总之就是补得差不多了,偶尔发泄一下也不是不行。
穿着白色寝衣,与落下来的黑色长发映衬的美人就坐在床边冲她笑。
片刻后。
那双不笑时格外冷淡、凝视着心上人却十分深情的凤眸如钩,蕴出几分意味深长的暗示,“我没让你忍。”
叶浮光呆滞片刻。
倏然从人畜无害的小兔子变成亮出獠牙的野犬,欢脱地朝她扑了过去。
窗里飘出一阵阵浮动的山茶花香。
甚至有生长到窗棂边,探出脑袋想逃离这屋里热意的红色团花,但堪堪绽放就被上方落下来的雪哗啦啦浇了满头,被定格成为夏日限定的山茶花冻。
不知过了多久。
屋里的烛火烧到尽头,自己熄了,那些香味也才跟着隐于黑夜里。
一贯清冷的声音里染上沙哑,从床帏里低低透出:“出去。”
“不要嘛,”猎人与猎物掉转立场,黏人的却还是软乎乎的那个,叶浮光从后面轻轻咬住沈惊澜的脖颈,被怀中人误以为是要咬她的信腺,被窝下的身躯紧绷,却只得来小狗的一声轻笑,“你看,你也喜欢的——”
扮猪吃老虎的小乾元衔住沈惊澜的耳廓,故意问她,“听见了吗,王爷?”
她说,“水声更大了。”
“……”
沈惊澜低声骂她,没想到才在浴房里将人按在池壁上来回揉捏,现在就被报复了回来,然而才骂了两句,就发现小狗像是得到奖励一样更来劲,她只能抿住唇,呼吸顿了顿,闭上眼睛不去搭理她。
她不说话,却不能削减叶浮光的热情,一会儿发出喟叹的满足声,说好暖和、好软,一会儿又故意用信香有一搭没一搭地去试探她的禁区,明明不是在理智失常的情期,还要逗着她问:
“可以吗?”
“这里可不可以碰呀?”-
胡闹直到后半夜才消停。
叶浮光本来是想报复沈惊澜一宿的,奈何她的岐王天生是个硬骨头,真要被她做到那种程度,也不会求饶,顶多第二天强撑着直接去上朝,反正先前她也有过被情期的小狗直接做几天几夜还去找对手报复的故事。
小王妃觉得自己心硬不过她。
不舍得沈惊澜最近忙成这样、还要牺牲睡眠满足自己。
所以最后叶浮光还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擦干净了手,重新上来抱住沈惊澜,拍拍她紧绷的肩背,“睡吧,不折腾你了,毕竟我们快乐小狗是不会记仇的。”
被她拥住的人很轻地笑了声。
甚至还很有余力地凑过来亲她。
倒是叶浮光自己有些犯困,本来还亲得难舍难分,后来就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摆烂态度,然后就被对方的手捏了下腰。
“!”
小狗倏然惊醒,茫然却不确定地问:“……王爷是睡不着吗?”
那不然继续?
沈惊澜思索片刻,发觉自己确实有些思绪活跃,主要是因为兵部尚书虽然挨了一顿打,但苦衷也确实在那里,首先是这两年天灾太多,很多地方减免了赋税、朝廷收上来的钱少,各部都在要钱,而沈景明总会优先给礼部、户部那些祭祀和赈灾大事批钱。
兵部尚书就是要不到钱,打死了也要不到钱。
或许是皇帝自己不擅长领兵,还有不想大宗重蹈大夏覆辙,被地方的军队推翻王权的缘故,总之现在边防军事的财政问题很严重。
……明日上朝能找三司使把钱要来吗?
沈惊澜闭着眼睛想了会儿,甚至连下朝将人堵在路上打一顿的办法都想完了,还是感觉悬,再者,那老家伙是先皇在的时候从御史转到三司的,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对上她也只会来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沈景明都从他那里抠不出更多钱来修自己的皇陵,现在进度都还停在先帝陵墓那里。
于是她“啧”了声。
这一声倒是让叶浮光不困了,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问题能把无所不能的岐王难成这样,声音含糊地问,“王爷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她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我解决不了,但是我可以听听,说出来应该比闷在心里舒服些吧?”
沈惊澜思索片刻,倒是很诚恳,“缺钱。”
叶浮光:“……?”
她直接吓醒了,条件反射地问,“王爷,你要破产了吗?”
都到亲王这个地位了,都还会缺钱的吗?
……
沈惊澜被逗笑了。
她随意解释了两句,终于让叶浮光想起来了这回事——
哦,原来是兵部缺钱。
原著里沈景明后来为了支撑与大衹的战争,也很缺钱,所以许乐遥给他出了很多的主意,譬如儿童也收税、卖官卖爵、给有钱的商户画官商大饼等等,但那些终归是战事紧急时候的主意,平时这般做就有些太过分了。
老百姓也是要过日子的呀。
但历史上确实有很多正常的办法能够增加朝廷的收入,最典型的就是实行土.改,好处是能解决一时的毛病,但因为根本是封.建土地私有制,所以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实行改革的人只要不是皇帝,通常容易晚节不保,死得很惨。
就算是皇帝想改革,也得看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权力。
然后就是简单点的办法。
比如大宗的制度里,沈景明因为私库很有钱,还向一些官员和家眷放低息贷款,后来缺钱的时候,他对那些还不起也不想还的,就直接派人过去将人家家里能抵债的资产都拿走了,甚至还是按高利息的标准收的。
被普通贼子抢钱,这些人还能找官府,被皇帝抢钱,这找谁说理去?
而且还有更富的一些贪官,沈景明缺钱缺得实在急眼了,也是非常舍得杀人的,尤其是贪官,杀一个,国库就肥一波。
但归根到底,这些事情都是沈景明能做,沈惊澜做不得的。
所以叶浮光深沉地拍了拍沈惊澜的手臂,叹了一口气,“王爷真是……太辛苦了。”
岐王被她家小王妃这般沉郁的叹气逗笑了。
于是问了句,“辛不辛苦,爱妃又懂了?”
叶浮光:“?”
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看不起我那些年期末考背过的知识。
她轻哼了一声,叭叭开始输出自己刚才想到的事情,末了做个总结,“还是当皇帝捞钱比较方便。”
沈惊澜安静了片刻。
然后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凉意,“你现在说话是越发放肆了,这也是能说的?”若不是最近她的人将沈景明守着的禁军换了下去,指不定出什么事。
捂着脑袋、反应过来自己秀过头的叶浮光:“噢……”
确实差点忘了,古代规矩多。
而且沈惊澜身份又敏感,要是这话传出去,她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叶浮光是睡着了。
倒是沈惊澜被她那些话给弄得少见地失眠。
她想到兵部缺的钱,想到沈景明自己私库里收的那些李家帮他从江南修园林还能上贡的一些珍稀财宝,再想到国库里的那点钱粮。
她舌尖抵了抵上颚。
神色非常复杂。
先前那些为兵部筹谋的主意都压了下去,这时候又浮现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想,因为近在眼前的还有大衹人来大宗收岁币的事情——
届时,沈景明将办国宴,款待来使。
而大衹那边派来的人,正是贵霜,沈惊澜想到那双传闻中如狼般的蓝色眼睛,好似回到了燕城。
那是贵霜奠定她在草原王庭地位的一场关键战争,也是沈惊澜人生最惨烈的那场败仗,其实她们并没有刀剑相交,从沈惊澜率队追击、被包围、突围的过程,都是大衹其他的将领负责,后来她回到城池,也只听说燕城陷落是贵霜亲自打下来的,她们是两边的主将,规划出战场与战局,然而胜负对比却如此明显。
那位大衹未来的王,是踩着她将士的性命上.位的。
沈惊澜搜集了关于她的很多传闻,每次想起这个名字,属于沈家人的血脉就会在体内微微沸腾,隐隐欢喜这位强敌的存在。
——她们马上就会见面,或许也可以叫做重逢,这让她不由思索,那个人会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会挖你墙角(不是
*
留言二更~
老规矩,长按1加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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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天 ◇
几日后。
叶浮光在后院里检查那只狐狸的伤。
这只白狐也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傻, 总之被从铁笼里放出来之后也没有要越.狱的心思,每天就在后院里待着,等叶浮光过去投喂, 而且也一如既往只准她靠近,对别人就是龇牙咧嘴亮爪子。
如果不是觉得这个时代应该没有被培育出来的、亲人的狐狸品种, 叶浮光真的觉得它好像那种没了上家之后主动投进猎人陷阱里,等着下家来买它然后再继续过那种混吃混喝荣华富贵几十年生活的类型。
“你的伤都结痂了耶, ”叶浮光蹲在狐狸附近, 却没有伸手去摸它, 而是托着腮嘀咕,“咱们洗个澡怎么样?美女,你真的很漂亮,但是你身上好像有跳蚤了, 而且有点味儿……”
“你要是没意见我就帮你洗了哦?”
“用温水哦?”
小王妃单方面和狐狸商量完毕。
她让人端来了一桶微微温的水, 选择在最热的天气, 换了一身特别方便干活的衣服, 卷起袖子裤腿,表情严肃地进去了, 看神色好像打算和狐狸进行一场1vs1的挑战。
半柱香后——
“啊啊啊啊……”
“你别跑了啊啊啊你把虱子都抖我这儿了!”
“救命啊,我的祖宗诶我只是想洗澡不是想煮你……”
后院的动静鸡飞狗跳。
叶浮光狐狸没洗成,倒是给自己换了个潮流的紫菜蛋花汤造型, 顶着满脑袋湿润且已经凌乱的头发走出去, 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当代人给狗洗澡的难度。
在如意惊诧地张大嘴巴看着她,想拉着她回屋梳洗的时候,叶浮光想了想觉得不行, 调转了回去:“我都湿成这样了, 不给它洗完, 我岂不是亏了?”
如意:“?”
她哭笑不得地劝,“王妃,它不喜欢洗澡很正常,若是您惹急了它,让它伤到,奴婢不知如何向王爷交差。”
叶浮光嗯嗯两声,敷衍画饼,“不会的。”
如意还想说点什么,她抬手把小姑娘戳远了些,“你就在这里等我,别进来哈,虽然我刚才是叫了救命,但是……嗯,要不这样你等我哭的时候你再真的来救我?”
“……”对于这种奇怪的命令,如意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然后忧心忡忡地目送她的主子进去送。
……
一个时辰后。
叶浮光勉强用干净帕子开始擦白狐狸身上的水痕,顶着它喉咙里威胁的声音,小心翼翼道,“洗完了,真的洗完了,别生气啊,你不觉得身上干净很多吗?”
白狐冷漠地看着她,摆出了“你要是再用水浇我就绝对咬你”的臭脸。
小王妃摇头晃脑地感慨,“脾气好大。”
顿了顿,又大方地出声道,“不过你长得那么漂亮,脾气大也很正常。”
只有沈惊澜这样好脾气、又很厉害的美人才是世间罕见。
叶浮光托着腮,监督小狐狸在日光下晒干皮毛,又出声道,“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你想叫妲己还是褒姒?”
白狐专注舔毛。
好像想把身上的皂角味道去掉。
并不搭理她。
叶浮光感觉到一点和美女沟通的障碍。
她忽然想到了那天被赠予这只狐狸的时候,在巷道里见到的那个波斯美人,对方当时还和她说自己养过狐狸来着,而且她还养了那么漂亮的鹰。
波斯商队在大宗和西域之间往来,靠经商贸易积攒财富,走过的路也多、见识也广,说不定会有独特的跟异宠打交道的办法。
于是叶浮光让人给小狐狸端来一盆切好的水果当零嘴时,急忙起身走回正院,唤如意传水,备好衣衫,准备洗一趟就出门。
如意在屏风前面踮起脚给她挂替换的衣裳,出声问道:
“王妃这回想去哪儿?”
“去找上次送我狐狸的人,我打算请她吃一趟饭,”叶浮光想了想,“你知不知道兵部怎么走?我们先去找王爷。”
她还记得沈惊澜答应了她一起出门的事情。
这次是她心血来潮,没有提前说,所以可以去她上班的地方悄悄问问-
如意只隐约记得衙门的位置。
但郁青知晓叶浮光要去王爷上值的地方找她之后,就给她派了认路的车夫,然后依然给她的马车后面带了浩浩荡荡的府卫,虽然不及上次出门的时候那么夸张。
叶浮光知道这是沈惊澜的吩咐,加上她自己有被劫.走的前科,所以并不觉得麻烦,反而相当配合。
直到马车抵达永安北面的兵部衙门。
如意下去找门口守着的侍卫打听,过了会儿回来,向她摇头道,“衙门里的人说,王爷早上就跟着人去城郊那边的禁军军营了,但没透露是什么事情,只说可能要下值的点才回城。”
“噢。”
叶浮光趴在窗户上,思索着应了声。
如意又问,“那王妃是打算回府等王爷,还是先出去?”
“……我在想呢。”
“什么?”
在如意好奇的眼神里,叶浮光摊开右手手指,回忆自己进入这个世界之后,每次出门的安全指数,最终得出统计概率:“好,那你把我们给王爷带的糕点让人捎进去,然后我们先出去玩。”
“是。”如意点头。
马车缓缓转动车辙,往闹市区的方向去,最后停在永安大街的太清楼门前,听说最近这里又出了新一季的菜肴,味道很不错,而且还有从黄河运来的鲜鱼,总之来都来了——
叶浮光踏入其中,找店小二安排一个厢房,然后转头就想吩咐如意找个侍卫去那个花鸟市场给波斯商人落脚的地方送一张请帖,随缘赌那个美人赴约。
结果才跟着上了楼,在经过某一间屋子时,恰好里面发生些争执,小二脑袋上被杯子砸破,点头哈腰地往外退。
差点撞到如意。
而里面坐满了波斯人,在座首的颀长女人身侧,除了蹲在她肩上的那只海东青,脚边还多了一条特别高大威猛的大型犬,恰好张嘴打了个哈欠,动静吓得她对面的人直发抖。
叶浮光也抖了一下。
她从前攒下暑假工的钱跟朋友去云南旅游的时候,在民宿老板那里见过这样的大型犬,听说平时出门遛要四五个成年男人才能拉住,抬起两只前脚能轻松把一米七的男人按在地上,随便叫一声,能让人隔着好几米就觉得心脏被震颤一下。
这毫不夸张。
她住民宿的时候看见那条狗都绕路走,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的身上写满了“怂”,而狗的眼里写满了看到虫子的鄙视。
叶浮光视线往上挪。
恰好和狗的主人对上目光。
……
贵霜还以为这只小家伙忘记了和她的约定。
她没再看屋里的人,起身时拍了拍狗脑袋,让它留在这里,而后便往门口的方向走,对叶浮光露出个笑容,或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因为优越的异族样貌,让她这个笑容显得格外妩媚。
蓝色眼睛如晴空下的海,引诱人跃入其中遨游。
叶浮光被她看得愣住了,都忘了自己领着人就站在过道上,怔怔地看着她走近——
而后,下颌被她戴着金色配饰的手指滑过。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贵霜笑意盎然地问着,哪怕她的中原话并不标准,可是她的表情特别诚恳,笑容格外真挚,足以让人忽略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瑕疵。
又或者是,将这也归为她独有的魅力。
“……”
其实不是捏。
叶浮光眨了下眼睛,退后了小半步,斟酌着回答,“我刚想去找你。”
贵霜将她不着痕迹的躲闪看在眼里,笑意却不改,“很高兴你能想到我,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很有默契?我也正好在想你。”
“大胆。”
如意拧着眉头,往她们中间一站,出声道,“我家……主子和你并不相熟,请自重。”
“嗯?”
贵霜稍微分了点注意力给她。
唇边的笑意敛了敛,只是很细微的变化,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却瞬间变成冷漠又轻蔑的注视,令如意在刹那间毛骨悚然,好像被什么杀意锁定,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波斯人,好古怪。
她汗意浸出脊背,却动弹不得,直到被叶浮光抬手按在肩上,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然后笑着去看贵霜,“明月姑娘应当不太懂中原文化,只是热情直白了些,是吧?”
就像那些热情奔放的外国人。
贵霜重又看着她笑,这次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
片刻后,她随意往左右看了看,“你还没用餐?”
“嗯,”叶浮光想着反正自己本来也是要打算请她吃饭的,所以顺势邀请道,“你要一起吗?不过你好像在忙,也可以拒绝我。”
贵霜浑不在意地轻轻摇头,“那些事情,交给他们就行了。”
她看向叶浮光,“我还是对你比较感兴趣。”
“……”
在叶浮光表情微妙的时候,贵霜思索片刻,鲜见地补充道:“对和你一起吃饭比较感兴趣?”
算了。
这找补也很奇怪,还是当作没听到吧。
叶小狗想着,等问完养狐狸的相关事项,她下次还是少和这位热情但是中原文化造诣很差的朋友见面了,否则她任何一句话传到沈惊澜的耳朵里,自己都吃不了兜着走。
她无奈道,“走吧。”-
店小二重新给她们找了一间厢房。
在走廊的尽头,窗户打开就能看到外头的景色,还有山河屏风隔开两个区域,能让叶浮光带来的人在旁边用膳,十分体贴。
叶浮光看见这位明月姑娘今天的红色纱裙,还有金色的颈饰、一圈圈的手环,以及繁复的指环,这俨如凤冠霞帔的配色,不论放在谁身上都格外凸显人的特色,哪怕是在这异域美人身上,也将她那深邃立体的五官变得格外迷人。
她觉得这位美女走在街上肯定有很多人回头。
贵霜转了转膳单,察觉到她的打量,饶有兴致地出声问她:“我好看吗?”
叶浮光点头。
“虽然我没见过很多的波斯人,”她说,“但是我觉得肯定没有比你更好看的波斯人了,就算在域外,你也是非常漂亮的大美人吧?”
贵霜扬了下眉头。
大衹王庭没有人夸过她美貌。
因为这是用来衡量那些奴隶价值的东西,她作为最强的王族继承人,强大、恐怖,这些才是对她的赞许,甚至因为她的哥哥弟弟们都太没用,她还常常喜欢穿男装,让别人叫自己王子,以对他们达成更深的羞辱。
仿佛在逗他们:怎么都是王子,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猪的差距都大啊?
至于看见她的中原人,要么是恐惧到颤抖,只能像牛羊一样匍匐在地跪拜她,要么……就是像她的圣女,憎恶却又离不开她。
贵霜思考片刻,“你是第一个说我漂亮的人。”
叶浮光:“……啊?”
这不能吧?
合着美人身边全是瞎子?
在她们俩说话的时候,如意在旁边低着脑袋给她们斟茶,然而在进屋之前,她已经偷偷给一个侍卫打了手势,让他回去找王府管家。
不过这些叶浮光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将这当作简单的一顿饭,在如意斟茶之后,她端起茶杯,吹了吹,发现竟然泡的是很香的花茶,有月季在杯盏里缓缓绽放。
就在她准备浅抿一口的时候,贵霜的话语不疾不徐地落了下来:
“那你喜欢我吗?”
叶浮光:“噗——”
她被荡得差点把杯盏都打翻。
深觉自己真是消受不了跟异域风情美女的聊天。
作者有话说:
你这锄头挥得,很直接啊。
*
二更啦~
留言的话明天也二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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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六天 ◇
还好叶浮光和明月姑娘之间隔得足够远。
否则她这口茶真的喝得很不礼貌。
如意赶紧给她递手帕, 同时唤小厮过来将桌子重新擦一擦,语气关切地问她,“烫到了吗?要不要让人去外头叫大夫?”
小王妃摇头。
她其实也没有被怎么烫到, 只不过是被明月的话给吓到了,此刻抿了抿自己微麻的舌尖, 才失笑道,“这话不能这样问, 在中原容易让人误会的。”
停顿片刻, 她很坦诚地出声道, “我很欣赏你的长相,也很羡慕,不过——如果是喜欢的话,我有喜欢的类型了。”
她喜欢沈惊澜那样的。
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格, 岐王都是最好的。
也许还有血统审美的缘故在里面, 同样令人惊艳的美人当中, 叶浮光就是喜欢黑发黑眼的, 对明月这类型的美人更多停留在鲜见的欣赏上。
贵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就是……光有相貌还不够?”
叶浮光:“?”
果然。
和外族人沟通就是很容易造成这种前门楼子和胯骨轴子的误会。
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解释, 贵霜已经自顾自地转了转掌下的杯子,淡然道,“我知道了。”
……不是, 你又知道什么了?
叶浮光总觉得她想的和自己要说的不是一回事, 还是如意用膳单提醒她先点菜,才倏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要请客吃饭的,不是来这里给外族友人上民俗文化课的, 赶紧先问问明月姑娘的口味, 让太清楼的厨子把菜备上更合适闲聊。
……
半盏茶后。
等小厮记住点的菜, 躬身退下之后,叶浮光想起来自己请人吃饭的来意,立即看向桌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出声道:
“上回明月姑娘说养过狐狸,那我可以向你请教一些养狐狸的秘诀吗?”
贵霜单手抵着下颌。
昂贵的、雕刻复杂的黄金戒指延伸出短而细的链子,从中指系到尾指,烘托她洁白无瑕的肌肤,像是挂在瓷器上,而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静止的白色完美雕塑。
还有奇异的、很浅淡的香味在空气里浮动,有别于她原本世界的那些喜欢浓郁香水味的外国美女。
叶浮光差点被她戴的黄金给炫到,挪开视线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沉默是示意自己往下问的意思,于是道,“就……怎么样能和它促进感情呀?”
她把贵霜给问住了。
促进感情?
需要吗?
贵霜淡淡地道,“比它强,让它服从你、畏惧你,听从你的一切指令就行了。”
至于听不懂的,杀掉换一只就好。不过通常她最开始就不会选择这样的蠢东西,她更喜欢驯服聪明的、但是骨头硬的家伙,譬如肩上这只海东青,刚才那条狗,还有……苏挽秋。
叶浮光:“……”
嗯,真好,白问了。
也是,就算拿这个问题去问沈惊澜,估计也得不出什么更特别的结论,毕竟在这个连人都少的古代,没有人有余力将平等的情感放在动物的身上。
她重新拿起茶杯,笑了一下,还是很礼貌地回答:“好的,谢谢你。”
贵霜从她并不擅长伪装的神色里看出了失落。
好像她给的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
于是思索片刻,她抬起一只手,肩上静立的、利爪雪白的海东青立刻微微张开翅膀,跳到她的指尖,将她的一根手指完全抓拢,冷酷的眼睛顺势看向叶浮光的位置。
在小王妃被这猎物杀手的眼神看得一凛时,又听贵霜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不会,可以把它借给你。”
“!”
虽然叶浮光并不认识这只鹰的品种,也不知道它在这个时代是何等昂贵的稀有品种,但还是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我、我也从来没养过鸟类,那只狐狸我就已经够头疼了,如果借它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它……”
总之就是十动然拒。
贵霜看了她一眼。
碧蓝通透的眼珠里似有情绪闪过,但却很难让人读懂。
尔后,她手指微动,让鹰落回了自己的肩头,微笑着说道,“我不喜欢被拒绝。”
叶浮光:“……”
好、好怪。
这就是古代版霸总吗?
为什么让她产生了一种比沈惊澜还难应付的感觉?
她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歉,顺便按了下旁边如意的手,让她收起有些愤慨、甚至想训斥人的表情,礼貌且从容地打算等这顿饭吃完就散伙。
果然,文化鸿沟还是很难跨越的!-
叶浮光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不知道是太清楼这一季的菜单改得不合她口味,还是因为跟不熟悉、又很难沟通,且不笑的时候特别给人压力的美女坐在一个桌,总之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呐喊:快跑!
贵霜倒是游刃有余,犹如传说中的社交恐.怖分.子,只要她在哪里,哪里就会自动变成她的舒适区,只有她让别人不安的份,没有人能影响她的心情。
这会儿看着那位小王妃神色里的拘谨,还有那副时不时就往窗户或者门口的方向瞥,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的模样,让她觉得挺好玩。
她好像有些理解苏挽秋把这只小乾元归为宠物的原因了。
沈惊澜也是这样养她的吗?
一贯在挑选士兵、驯服猎物时都喜欢凶狠类型的王女,此刻难得开始思考要不要养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放在身边,但转念一想,又拒绝了——
很小、没有任何力量的东西,总是一个转眼就死掉。
太脆弱了。
说不定也会被她随便不注意就捏死。
那么,花瓶呢?
就像大宗那些商户喜欢摆在屋子里,只用来看的花瓶。
贵霜在脑海中思索王庭掠来的那些中原人,最终不得不承认,以外表来看,叶浮光和苏挽秋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后者小心思太多,显然是不甘于当个摆件的。
但叶浮光就很合适。
于是贵霜自顾自地做完决定,甚至想好了把她摆在自己帐中的什么地方。
……
“咚咚。”
厢房的门被敲响。
贵霜抬眸看着站在外面,躬身朝自己行礼的人,对方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用波斯语同她汇报,“主人,任务已经完成了。”
“嗯。”她点了点头,在叶浮光茫然的眼神里,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唇和手,同她笑道,“如你所见,我恰好还有事情要办,这次就到这里。”
叶浮光无声松了一口气,“好的,慢走。”
她给如意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送客。
但如意才刚站起来,已经走到门边的贵霜又再度回头,“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啊?
叶浮光心想我可没和你约下次啊。
但这位美人明显一副得到答案才会走的样子,让叶浮光眨了眨眼睛,那种敷衍画饼的本能再度浮现,“有缘千里来相见,等缘分到了我们自然就见到了?”
贵霜的神色变得似笑非笑。
倒是听懂了的如意绷着脸,使劲捏着自己的大腿,才保持了高门婢女的专业素养,“请吧,明月小姐,我代我们主子送您一程。”
碧蓝色眼睛的美人意味深长地道,“缘分?我记住了。”
她说,“期待和你的下次见面。”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如意送完客回来,叶浮光才陡然塌下肩膀,拿起已经冷下来的茶杯,饮了一口,甚至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
“?”
婢女不解地看着她,出声道,“王妃莫非知晓她的身份?”
叶浮光茫然,“她不就是波斯商队的人吗?还有什么身份?”
如意比划了一下,“那方才,您为何三番两次阻挠奴婢教训她?”
“因为很可怕啊,”叶浮光双手托腮,拧着眉头道,“她给人的感觉很恐怖,就像是那种话本里的大反派,你没感觉到吗?就……她比王爷还吓人诶,这种人都还是不要惹比较好啊。”
婢女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她。
好像想劝她平日里少看点话本。
而且瞥见旁边屏风外的那些侍卫,很诚恳地说道,“可是,话本子里的反派,不都是像王妃这样靠山很硬、出门还带着一堆打手,让人闻风丧胆,路人都不敢随便得罪的类型吗?”
叶浮光:“……”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我带人出门纯属我胆小好不好?-
就在叶浮光看着一桌冷菜,思考要不要打包回去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了新的动静,直到屏风旁边带来的那些府卫也哗啦啦跪了一地,她才意识到什么。
“王爷?”
小王妃拎着自己烟青色的裙摆,绕过屏风,看见不知何时来到门口的沈惊澜。简单束发、甚至没有戴冠的人身上有一件金红色的披风,站在那里的模样好像夕照落进了楼阁里。
她快步走过去,“你不是出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刚去看完永安城禁军演练的女人很淡然地应,“事情办完了。”
说着,她瞥了眼叶浮光身边的如意,正因为她回到王府的时候碰见如意让回去传话的动静,所以才直接来到了这里。
她跟着叶浮光走到那张大桌旁边,“你在此处会友?”
“算不上吧——”
叶浮光指尖挠着下巴,“感觉不是能做朋友的类型呢,王爷还记得我们院里那只狐狸吗,因为是对方送的,所以我想着请她吃一顿饭感谢一下。”
她好奇地看着沈惊澜,“怎么了吗?”
沈惊澜没有说,因为她同自己去江南出差丢过一回的事情,所以即便回到永安,哪怕自己不在,也让很多人看着她,虽然明面上没有限制她和其他人的往来,但其实这一举一动都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走过去,看见桌下落的一根羽毛。
垂眸仔细觑了眼,认出这是鹰隼类的。
还是鹰隼里最名贵的海东青,雪白羽毛,带墨青的斑点。
片刻后,沈惊澜转头问道,“吃完了?”
“嗯,”小王妃点了点头,走过去挽她的手:“不过这顿饭不太好吃,总觉得胃口没开,王爷是下值了吗?要不要去外面看看点心?”
被她靠近时神色柔和下来的人,连那双凛冽的凤眸也跟着蕴出笑意,“好。”
叶浮光这便高高兴兴地同她出门。
上次在这街市上逛的时候,两人就曾因为在路边吃了顿小馄饨闹了点不愉快,小王妃记得前科,贯彻小狗的黏人法则,立志这次一定要交出满分答卷。
她们抵达了一家味道很不错的老字号糕点铺跟前。
如意去排队的时候,叶浮光在马车里看着旁边的茶楼,忽然想起,“对了,虽然刚才那顿饭不好吃,但是茶很香,有水果的香味,还有花香,我很喜欢,王爷要是之后有空去那里,可以尝尝他们的茶。”
沈惊澜看着她陪自己坐在马车里,但一双鹿眼都看着外头,满是惬意的模样,忽然出声道:
“我让那些人跟着你,你可会不高兴?”
叶浮光:“嗯?”
她扭过脑袋来,反应过来沈惊澜说的是什么事——
小狗只是心大,但也没有很笨。
从刚才沈惊澜刚巧来到茶楼的神色,她就猜到自己的行踪都在对方的掌握中,于是摇了摇头,笑道,“王爷听过那句话吗,情人眼里出西施?”
沈惊澜眉梢动了动。
小狗扑到她身上,很认真地说:“因为喜欢你,所以你给的我也都很喜欢。再说了,我既然过着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遭别人嫉.妒也是正常的,安全方面注重一点也理所应当。”
世上本来也没有绝对的自由。
沈惊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过了会儿才道,“就算让你以后不要再见方才那人,你也同意?”
叶浮光想了想,点头。
她笑,“我不是说了吗?我和她好像不是同路人,当不成朋友的。”
既然当不成朋友,以后见不见也无所谓了。
沈惊澜幽深的凤眸凝视怀里的人。理智告诉她,现在对叶浮光的过度紧张并非好事,只是因为她家小乾元脾气好,所以才可以忍受她过度的掌控欲。
但……若是叶浮光哪天不喜欢她了,是不是这些回答就会改变?
……
那些冒出来的不安像是偶然浮出池塘的泡泡。
在叶浮光给沈惊澜喂如意带回来的糕点、与她一同回王府之后,沈惊澜就忘记了这件事。
郁青恰好过来送过几日宫宴的官服,那是永安皇宫除却新年宴之外最盛大的宴会,除却拱卫永安的禁军,其他的官员,哪怕是九品,也在宴会场外有一席,而五品以上皆需要携家眷一同前去。
大衹的使者队伍如今已经抵达了三十里外的驿站,明日就会进城,在鸿胪寺安排的别庄落脚,迎外使自然不必沈惊澜这等身份的人亲去,但她听说大衹的人这一路都非常规矩,行进速度也中规中矩之后——
总觉得不太对劲。
大衹人,可没有想象中那么乖巧。
十六城,能填满他们永远贪婪的胃口吗?
比起适可而止,沈惊澜更愿意相信他们是竭泽而渔的类型。这是草原民族的天性,因为永远靠老天吃饭,所以比中原农耕民族更难抵御天灾,一旦歉收,他们就会开始劫掠附近的大小部族,还有中原奴隶,能抢多少就抢多少。
“王爷?”
叶浮光发现她在发呆,拉着她指了指郁大管家送来的衣裳,“你觉得怎么样?”
沈惊澜瞥了眼,发觉郁青找人订的衣裳很适合叶浮光,因为她的亲王礼服主色是红与黑,小王妃的气质不大适合同色,就选了鲜丽的粉与蓝,不过外袍薄衫的金线与裙摆褶纹的边,都用了和她衣衫同样的金线与纹路,既不僭越,让人误会是正妃礼服,又能将她的小狗衬得很活泼。
她略微颔首,“嗯,就这套。”
叶浮光美滋滋地,“是吧?我也觉得这套好看。”她是俗人,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比如玉、宝石,还有喜庆的黄金色。
她给出了个最高评价,“这比我的婚服都好看呢。”让她都开始期待宫宴了。
然而话语落下之后,郁青和沈惊澜都沉默了。
叶浮光愣了下。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是了,王爷没见过呢,我入赘的那天穿的那套衣服,但是郁管事见过呀,这套肯定比那个好看,对吧?”
郁青:“……”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说是,就显得王府这场婚事太不合规矩,然而当时府中的状况、那道随意的升职,还有风评欠佳、对这婚事百般抵触的侧妃,都很难让那婚礼变成如皇室其他人那般壮阔的十里红妆。
但也不能说不是。
倒是沈惊澜被提醒着,打量了好一会儿站在自己身旁的侧妃,若有所思地答,“确实没见过。”
她居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吗?
作者有话说:
留言二更~
给你们放个大场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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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天 ◇
“那你要看吗?”
叶浮光感觉沈惊澜好像对自己的婚服还挺感兴趣的样子, 虽然她记不得那套被叶家随便买的、甚至不合她身型的衣裳后来放到了哪里,不过要是沈惊澜想看,她也不是不能让如意翻出来穿上再试试。
只是——
她想起来那时候沈惊澜身上的那套, “王爷也没有看过你自己那套吧,都是红色, 我们也挺搭的。”
沈惊澜舌尖顶了顶上颚。
郁青仿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打算,神色微妙, 很小声地道, “王爷, 这没有先例啊……”重新大婚这种事,又不是二婚,前朝都没有过这种故事。
沈惊澜垂着眼眸没说话。
晚上的时候,叶浮光感觉到她好像有些不太高兴, 本来迷迷糊糊要睡了, 又拉起她的手, 翻身到她怀里, 小声道,“王爷之前不是说缺钱吗?我没想到帮兵部赚钱的法子, 不过有帮你赚钱的办法,你要不要?”
“嗯?”
沈惊澜掌心没入她发间,替她顺着脑后的长发, 随和地应着。
“卖酒……”叶浮光嘟囔着, 声音里都带了鼻音,显然是困劲儿上来了,却强撑着要把想到的东西说完, “北境、西域冬季寒冷, 中原的酒无法御寒, 可以用蒸馏过后的高纯度白酒卖过去,既可以通过商队攫取高额的利润,又可以让境外的那些士兵对酒精产生依赖,就是得注意这东西不能让自己的军队染上……”
“还可以卖茶叶,草原上果蔬很少,很多部族都需要用茶叶补充一些必需的元素,不过这个好像已经被大衹加入了边境互市的条约里,是吧?”叶浮光说着说着把自己聊醒了,虽然眼睛还是睁不开,不过脑海里关于这件事的规划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尤其是她还想到许乐遥跟叶渔歌就快要到燕城附近了。
以许乐遥的头脑,如果叶浮光将高纯度的白酒蒸馏出来、让沈惊澜的人送到那边,她是绝对可以组织起一条运输线的,而且也绝对能领悟到这其中的意思。
但问题是——
沈惊澜对如今的大宗是怎么想的呢,她会想要拥有那么多的钱财吗?
这些财富,都是从前地方王用来招兵买马、养私兵的前提,她会想要在她二哥的统治下,生出这种心思吗?
叶浮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在说完话之后的黑暗里,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抱着自己的人寝衣领口在窗外月色微光里微微泛光的花纹。
……
即便两人每天都相拥入眠,心脏的位置只隔着两具身躯,但仔细想想,叶浮光觉得自己好像也并不太了解沈惊澜。
这位岐王呈现在她面前的温柔、体贴,也只是她灵魂的一角。
因为她经历过的事情实在太多,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还背负着跟燕城真相有关的一切,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可沈惊澜的人生厚度胜过普通人太多,而且心思又很细腻,很多事情只看在眼中,放在心底,即便她足够坦诚,可说出来的那些也不过是她寥寥的少部分。
她像叶浮光上学时翻过的史书。
有些看着很薄,结果翻开里面内容句句晦涩,需一字一字解读其中之意,稍不注意,就会囫囵地将很多细节给疏漏。
很多时候,她甚至还要连蒙带猜。
而抚在她后脑的动作,也在此刻停下。
其实沈惊澜和沈四、沈六的联络一直没有断,他们已经替她办完了事,现在一个在替她联络边关要地的知县,另一个已经出了大宗的边关,在探寻大衹王庭的动向,给她逐渐传回关于大衹的情报。
她在逐渐重构当年镇守边关的,沈家军的情报网,而且她的亲卫队也在慢慢恢复曾经的雏形,因为除却沈四、沈六之外,还有一些同他们一样,仍然相信她、仍然期许着夺回燕城的将士后人。
几个月前从岐王府离开的两个小孩。
转眼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存在。
沈惊澜心绪复杂,在很久的沉默之后,语气很平静地问,“你说的那种酒,你能找人做?”
“嗯。”叶浮光点头,“不难。”
蒸馏酒——
穿越者必备技能,她这样又爱看小说又是学历史的,怎么能不会?
回答之后,叶浮光抬手摸着沈惊澜的面颊,从她臂弯里抬头去亲她,“王爷现在会开心一些吗?”
“……”
沈惊澜怔了片刻,声音很低地跟她说了句抱歉,然后道,“以后不许这样。”
叶浮光:“啊?”
抱着她的人将下巴压在她的头顶,慢慢说道,“我心情不好并非你的缘故,你不必因为其他人来哄我。”哪有其他人做得不好,却要她的小王妃来哄她的道理?
顿了顿,她又问,“我不高兴,很明显?”沈惊澜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小狗想了想,抬手跟她比划,“一点点?”
她抬手抱住沈惊澜的脖颈,又去亲吻她的唇角,“王爷不要想那么多,面对其他人我管不了,但对我不用,我只是想让你和我在一块时能开心,这就够了。”
是她愿意当沈惊澜的小狗,愿意哄她欢喜-
叶浮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身侧的床铺已经空了。
她有些困顿地坐起来,把脚从被窝里伸出去,却在踩到榻上之前先碰到了毛绒绒的暖和皮毛,惊了一下,低头去看——
“你怎么在这里啊?”
这段时间都在后院悠闲待着的狐狸此刻就趴在她的脚边。
叶浮光神色里带着惊喜,试着抬手摸了摸狐狸的毛,发觉它没有什么反应,就干脆趴在床沿边,抬手去摸它如雪的毛发,小声跟它撒娇,“你好漂亮哦,可不可以抱抱啊?”
狐狸耳朵动了动,好像听懂了,但没搭理她。
这让小王妃犹豫了会儿。
但还是不敢太放肆,毕竟这只狐狸才跟她回来没几天,能够主动来找她已经让她很开心了,倘若逼迫对方做太多不合本能的事情,反而会让狐狸重新升起排斥和警惕心。
所以她摸够了狐狸,就绕开它的位置,光着脚踩在地上,让如意送梳洗的器皿过来,穿衣裳的时候还不忘了吩咐,让府中的工匠过来一趟,她有需要用的东西让他们打造。
之前为了吃的,叶浮光就折腾出来过很多新东西。
府中的人也不疑有他,只以为她是又馋了,想要尝试一些新口味的食物。
直到她让人送来府中很多的酒,包括永安城里那些酒肆卖的好的、味道也不错的酒液。
叶浮光自己酒量不太好,就让府中长于此道的人过来,挨个替她品尝这些酒哪些比较辣、喝了容易醉的,然后抿了抿碗沿,从这其中找出味道好的、本身度数就高一些适合蒸馏提纯的酒类。
一连两日。
沈惊澜回来之后,都在梅园闻到浓郁的酒味。
直到宫宴那天晌午,郁青让人来报,说她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叶浮光点了点头,往厨房的方向走。
蒸馏白酒最复杂的步骤就是弄出蒸馏的器具,一面需要用能够盖住锅的蒸桶,同时上方还需要能够收集水蒸汽到另一侧冷凝器的管道,冷凝器一条管道用来接蒸出的酒精度更高的水汽,然后内置另一根管道灌入冷水,让这些水汽遇冷凝结,流出到装成品酒的器皿里。
提前选出城里酒精浓度更高的酒水用来蒸馏,就可以减少这个反复提纯的步骤,省不少事情。
如意跟着她站在厨房里,闻到那股浓郁的酒香味,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好浓的酒香……奴婢感觉闻一下都要醉了。”
叶浮光笑了笑,看见那用来接新酒液的器皿里已经有浅浅的底,让人拿起来给自己倒了点,在唇上沾了沾,舔了舔:“嗯,再过一道吧,放着等我晚宴回来看看。”
郁青点了点头。
她直接道,“奴婢亲自守着,王妃放心。”
“辛苦你了。”
叶浮光对她笑了下,等回到梅园里,就发现沈惊澜已经换好了衣裳,曲画正在替她系腰带,被她眼尖地看见,“王爷腰带上的玉饰,好像又多了两样。”
沈惊澜弯了弯唇。
其实这些是她用来跟别人联络的信物,不过看小王妃的注意力挪过来,便出声问,“喜欢哪个?”
瞥了眼去拿衣裳的如意,叶浮光假装思考,沉吟两秒,“喜欢戴着它们的那一个。”
“?”
黑发美人眉梢微扬,“有多喜欢?”
叶浮光看了眼已经转过身去帮如意的曲画,因为银屏留在厨房里帮郁青的忙,院外的守卫看不着这个方向,便小步凑过去,捧住美人的面颊,同她交换了一个带酒味的吻——
“就这种喜欢。”
分开的时候,她诚实地回答。
尝到舌尖上的酒味,沈惊澜神色略微变了变,“喝酒了?”她还以为叶浮光只是身上带着的味道。
“舔了一口。”小王妃跟她比划了下,鹿眸里的光暖暖,很乖地答,“放心,我不会喝酒的。”
何况还是今天这种要见到很多人的场面。
岐王略微松了一口气,“嗯。”
她说,“不在我跟前,不管谁让你喝,都不要碰酒。”
沈惊澜还记得之前小姑娘只是喝了完梨花酿就一问一答冒出的那些惊人之语,没办法想像她在今夜的皇宫里,被人这样套话的样子。
……
再度来到那座巍峨的皇城前时。
宫道上比从前都要热闹。
说是晚上办的宴会,其实不少住得远、又养不起马,坐不起马车的大臣早上就得出门,然后在晌午时进宫,和夫人在第一进的院落里休息。身份稍高些的,则有专门的院落与亭台,还有点心与茶水专供。
像沈惊澜这种一品亲王——
是能直接被引入宫中,在离皇帝很近的地方舒服待着等开宴的。
不过她好像没有要进宫的意思,车马停下之后,掀开帘子看了眼外面朝着她的方向拱手做拜的臣子和夫人们,她略微颔首,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小王妃,思索片刻,“你可以在这里待多久?”
“唔?”
叶浮光问道,“王爷要出去?”
沈惊澜点了点头,“有些人需见一见。”
她知道小王妃不爱应酬,也很不擅长那些礼节,若是让她顶着这日头在外面站着,恐怕是受不了,但现在进宫,难免被沈景明的宫妃们叫过去,在宫宴之前时间实在太长,宫里又守备森严,沈惊澜算鞭长莫及。
所以她只能这样问。
叶浮光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书柜,“两个时辰肯定没问题,王爷放心,我等你回来。”
沈惊澜凑过去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难得带了精致妆容的小王妃比平日更可爱,唇又粉又软,和身上暗金薄纱下、绣着一团团白色山茶的粉蓝裙衫相映,让人忍不住生出想把她揉进怀里捏一捏的冲动。
此刻只是亲吻,已是克制至极。
叶浮光眼眸里的光变虚,瞥见她耳垂下摇晃的红色宝石耳坠,在自己的眼帘里摇晃,忍不住捏了下自己右耳朵上戴着的样式。
菱形的红玛瑙,微微凉。
和沈惊澜的这枚一样。
分开的时候,她唇瓣上的颜色,也沾在了对方的薄唇上。
等到沈惊澜的背影从马车里出去,叶浮光指尖从耳畔落到唇上,有些出神地想:她好像带着自己留下的痕迹出门招摇啊……
会让人看出来吗?-
“阿澜已经入宫了?”
不多时。
窗外响起很熟悉的声响,叶浮光拉开帘子,礼貌地和外头的人行礼,“妾身见过皇叔,王爷她还没入宫,应当还在附近。”
沈泽坤换了身粉色的长衫,永安城其他男人身上鲜见的颜色,放到他这里倒是恰好,甚至还将他文弱的气质衬出几分风流,此刻他失笑地摇头,“她将你一人留在这儿?这孩子,怎在这种时候还将你藏那么紧?”
叶浮光眨巴了下眼睛,出声回答,“不是,是妾害羞,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所以王爷才让妾在这儿等她回来。”
别问,问就是社恐。
沈泽坤倒没从她眼中看出哪里对大场面的害羞。
失笑片刻,同她道,“若是待在马车里无聊,可去我那儿,皇叔找人陪你下棋、给你念书,倒比一个人待着解闷。”
“多谢皇叔。”
小王妃倒是听她家王爷说过,雍国公虽身子不好,却是很懂享乐的,精通音律与诗书,从前就在府中养了很多门客,现在也没改掉这种爱好,养了很多的男宠在府中,不过他驭人有术,从没闹出过什么让皇家脸面难堪的事情。
据说那些男宠各个对他死心塌地。
这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叶浮光不明觉历,总觉得每次见到这位皇叔都有新惊喜。
就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忽然有宫人从里面匆匆过来,起初叶浮光还以为他们是来找沈泽坤的,结果那宫人轻声细语说完,他俩同时愣住。
小王妃指了指自己:“几位贵妃让我进宫陪她们喝茶?”
这又都是谁?
突然考她对原著的了解程度是吧?
站在马车边的沈泽坤眉头拧了拧,转头对那宫人道,“岐王侧妃是乾元,恐怕不合适入后宫,还请让诸位贵妃收回口谕,若是他们怪罪下来,只管来找本公。”
小宫女本来还带了李贵妃的话,倘若叶浮光不过去,有的是办法,然而此刻偏有雍国公在此,她只能矮身行礼,表情复杂地退下,“是。”
……
沈惊澜回来的时候。
叶浮光却没在马车里。
她的心本能地提了提,好在车旁的府卫及时禀报,告诉她王妃去了雍国公的车架,她才松了一口气,往那边走去——
“皇叔什么时候喜欢在宫道上喝茶了?”
人还没到跟前,她的声音就传了过去。
沈泽坤本来还在看叶浮光跟他的人下五子棋,这会儿懒洋洋地往外觑了眼,笑道,“我一贯如此,倒是你,咱们沈家什么时候养出你这样的情种了,阿澜?才一会儿的功夫没见着人,急成什么样了?”
叶浮光已经停了执棋的动作。
听见皇叔的话,她条件反射地想,那你们沈家情种挺多的。
沈景明遇到苏挽秋之后,也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后来更是为她遣散六宫,而且先帝同先皇后也是伉俪情深,即便当了皇帝,宫里也没收人,以至现在后宫里根本没有太妃级别的角色。
不如说沈家基因变异的那个是雍国公比较妥当。
想到这里,她对走过来的沈惊澜露出笑容,“王爷。”
既然消遣中断,沈泽坤便看了眼天色,在叶浮光同他告别、拉着沈惊澜的手下车架时,悠悠道,“时候差不多了,若是再在宫外盘桓,圣上恐怕要差人来问,进宫吧。”
沈惊澜点了点头。
带着叶浮光离开时,又听沈泽坤不紧不慢落下一句,“你若不舍得她在宫中吃半点苦头,就把人看紧些。”
岐王很平静地应,“我会的。”-
明明还没踏入这天子明堂。
叶浮光却好像看到了接踵而至的麻烦。
她想到书里在大衹来使觐见的场面,还有刚才莫名其妙邀请她进去的贵妃们,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决定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当沈惊澜的挂件。
主打一个在宴会上只看食物不看人。
拒绝和任何角色产生目光对视。
她不信自己一个路人甲还当不了透明人了。
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沈惊澜拉她的手,很专注地数走入宫门之后踏过的石头,从青石板一路走到方正的砖块那里,再到宴请百官的龙门殿里,恰好走过六百六十六块砖——
周围有很多臣子和沈惊澜见礼。
她从六部的官听到三司,然后是御史台、枢密院……
隐约间,那些打量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倒是有人想提一下这位侧妃,虽然她是被皇帝赏给岐王府冲喜的,但听说沈惊澜对她十分宝贝,平日里也鲜少让她出门,像是在府中藏娇。
可是第一个想开口的人被沈惊澜凉飕飕看了一眼之后,没能开这个口,后面的就更难问了,一时间,在殿内的官员心中充满好奇,只能互相交换眼神,眼睁睁看着沈惊澜将人领到大殿最前方,帝位高台的右侧。
因并非正妃,所以叶浮光的小桌就在沈惊澜那张桌子后头。
这位置很不错。
往大门的方向看,能将亲王以下的所有官员尽收眼底,前提是她眼力够好,而且前面还有沈惊澜挡着,显得她就非常低调,再者,皇帝坐的位置会被翘起边的长桌给挡住,看不到她。
叶浮光开始觉得侧妃也有侧妃的好处。
她盯着桌上的糕点,猜测它和岐王府的比起来味道怎么样。
小半个时辰后。
四位贵妃与皇帝一同驾到——
在扶摇那声“陛下到”的唱声里,百官携家眷一同起身,对上首行礼,齐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清朗的声线在那股淡淡的龙涎香味道里响起。
叶浮光看见前方的黑红色衣袍动了动,沈惊澜如松如竹的坐姿十分标准,不像她,讨厌跪坐,仗着衣袍特别宽松,将两腿并着盘到侧面,摸鱼偷懒。
明明这时代都有标准的桌椅,怎么沈景明的宫宴这么磕碜啊,就让百官跪着吃?
小王妃再度在心中呸了一口狗男主。
……
然后她就被狗男主点名了。
准确点说。
是沈景明在简单问过几位大臣的家中境况之后,不知哪个贵妃提了句,“琬夫人常常入宫,臣妾同她感情是极好的,今日家宴上,臣妾等最不相熟的,当数岐王之侧妃,二位成婚近半年,也不曾见过这位侧妃模样呢。”
皇帝似乎忘了先前设家宴故意没让沈惊澜带人来的事情,被贵妃如此提醒,冷冽的星眸往她的方向瞥了眼,淡淡道,“叶氏,你入赘岐王府后,不曾入宫拜见长辈?”
他甚至还选择性遗忘当时这场婚礼多么磕碜。
不仅没有臣子前往岐王府恭贺,甚至都没让这位侧妃被记入沈家宗蝶。
现在却有理由治她个大不敬的罪名。
叶浮光:“?”
不是吧不是吧这都能骂到她?
她老老实实地想起来当个受气包,心平气和地想向狗男主请罪。
然而在她身前的沈惊澜却先起来了,只是第一个字还没出声,就被沈景明轻飘飘地按下,“阿澜,朕没问你。”
龙门殿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臣子都在此刻倏然明白,皇帝好像……对他亲赐的这桩婚事不太满意,想要找个由头将这事抹去。
叶浮光在心中狂骂狗男主,面上声音很低地答,“妾罪该万死。”
沈景明冷笑一声,“你不尊长辈,目中无人,如此不懂规矩——”
就在此时。
扶摇身边有个宫人急匆匆地跑来,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斗胆打断道,“陛下!”
沈景明不悦地拧了下眉头,不知他怎如此没有眼力见,结果扶摇赶紧道,“大衹使臣已至殿外!”
“……”
该死的大衹野蛮人,没点规矩。
沈景明拨了拨自己拇指的扳指,沉着脸屏息片刻,又想到最近边境探到的关于大衹人异动的军报,约莫是在为他们那位大王子造势,但这无疑是对大宗的威胁。
他又看了眼沈惊澜朝自己投来的视线,想到她最近在城外禁军营里帮忙操练将士演练的事情,深呼吸片刻,转了话头,“宣。”
扶摇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中气十足地出声,“宣——大衹来使觐见!”-
叶浮光还站在桌子后面。
跟一溜儿坐着的臣子相比,她实在是有些鹤立鸡群。
但狗男主没发话,她又不能擅自结束罚站状态,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听见宫人们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但来人踏入殿内的动静比她想的更快。
浩浩荡荡的使者团踏入龙门殿。
最耀眼的当属那道银白如雪的裙摆。
有一朵朵银色描绘出的莲花,坠在那裙摆上,叶浮光莫名脖颈发冷,姗姗意识到——苏挽秋来了。
她要以大衹圣女的身份出现。
那么。
陪她来的,肯定也是原著剧情里那个喜欢女扮男装,在剧情后半部分才会出现真实性别的大衹大王子,贵霜。
刚开始很多人在评论区疯狂嗑苏挽秋和贵霜,后来哪怕作者揭露了她的真实性别,说她是一个女乾元,也不减读者热情,只说不愧是颜色小说,连这种“橘势大好”都能写出来。
叶浮光视线微微挪动。
往人群中最前方的那红、黑、白三色的衣摆去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异族的衣服太有特色,她竟然没从这衣摆里猜出贵霜的男装到底是什么款式。
甚至觉得好像女装的裙摆。
不是……这世界的人都眼瞎吗,就没有一个猜过她可能是女的?
就在叶浮光内心戏格外丰富的时候,她听见一道非常标准的、音色却有些耳熟的声音道:“恭请大宗皇帝圣安。”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高处的沈景明眉头拧了拧,视线在他们当中扫过,“朕听闻此次率使团前来的人是你们的大王子贵霜,怎么不见他人?”
先前开口的那人很轻地笑了声。
跟过来的使臣眉头一跳,生怕大王子说点什么话直接惹得大宗现在就跟他们刀兵相见,王特意嘱咐过,让他们看着点大王子。
于是赶紧出列,代为回道,“启禀皇帝陛下,贵霜王子就在您跟前,正是这位。”
沈景明面色微变,盯着好整以暇站在队列前面的女人,“原来是王女。”
……
嗯?
什么?
贵霜穿的是女装?为什么啊?
叶浮光心中愕然,感觉到一股原著剧情奇怪失控的茫然,视线不由往上抬了下,果然见到那裙摆下纤细的腰身,她甚至还在对方落在身侧的手掌上,看到了很熟悉的……金饰。
从中指延伸到尾指的细链,还有那繁复的花纹。
她眼睛逐渐睁大。
正在此时。
贵霜的视线也往旁边看去,笑意盎然地答,“我们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方才在殿外,似乎听见皇帝殿下在训人。”
沈景明淡然地应,“此乃朕的家事。”
他对扶摇丢了个眼神,“既然诸位使者已至,便入席,开宴吧。”
但贵霜却仍看着沈惊澜的方向,目光从那肃然的黑发亲王身上,一路看到她身后站着的人。
“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们又见面了。”
控制不住好奇心和本能,迟钝地抬起眼帘的叶浮光:“……!”
怎么会是她?!
作者有话说:
我就说是大场面吧哼!
翘着尾巴等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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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天 ◇
所有文武大臣都往沈惊澜的方向看去。
离得远的, 并不能看清楚那位贵霜王女的视线落点,想到先前的燕城之战,后知后觉贵霜和沈惊澜曾在同一片战场, 便都忍不住微微伸长了脖子——
此刻。
站在贵霜身边、从跟着进入大殿一直到现在,都蒙着薄薄细纱, 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苏挽秋陡然从面纱下出声,“确实, 很久没见了, 岐王殿下。”
这话一出来。
连那些在近处的大臣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神……难道贵霜看的人不是那个岐王侧妃, 而是岐王本人?
贵霜唇上的笑意未敛,睨向自己身侧的圣女。
沈惊澜一言不发,看着她们的神色格外冷漠,哪怕面前来的人是先前在燕城大败她的角色。苏挽秋倒不在意, 好像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 在话音落下, 无人接茬的片刻沉默后, 自己耸了耸肩,“殿下贵人多忘事, 怕是不记得我了。”
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就在殿堂这方寸之间蔓延。
叶浮光不知道沈惊澜能不能认出苏挽秋,此刻站在她的身后,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莫名开始紧张, 攥着衣袖在想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她就知道每次碰上男女主自己都要倒霉!
就在她紧张的时候,方才在大衹一行人进殿时没有给任何一个眼神的沈惊澜倏然掀起眼帘,手中捏着刚被甄了果酒的杯子, 面无表情地看向苏挽秋。
“怎么会?”
“无论是多年斩落的那一箭, 还是先前掷歪的长刀, 本王都记得很清楚。”
她的凤眸阴沉不见底,如黑暗里永不见光的深潭。
以至于被她盯住的苏挽秋感受到一股凛冽的杀意,她怔了一下,很快笑弯了眉眼,仿佛在说: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
大衹使臣们同岐王寥寥几句机锋令满朝文武一头雾水。
就连沈景明的视线也在她们之间走了好几趟。
但他并不担忧沈惊澜会和这些敌人生出什么惺惺相惜的情感,所以等扶摇引着使臣们在对面落座,示意歌舞演奏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之后,就没再看她们的方向。
在添菜的宫人眼神提醒下,叶浮光赶紧矮身入座、直接往沈惊澜的跟后一躲,就能完全挡住大衹使团那边看过来的眼神。
她闷头只看菜,宁可数盘子里冷碟的花生米数量,也不愿意再抬起脑袋往周围瞥一眼,甚至感觉到沈惊澜想转身和自己说话时,都匆匆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别。”
都别看她。
都看不见她。
她现在就只想安安静静地苟完这场令人食不下咽的宫宴,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到岐王府。
沈惊澜动作顿了下。
她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既不知道叶浮光到底什么时候与那位大王子贵霜有所交集,也很反感这些野蛮的大衹人不加收敛、肆无忌惮看她侧妃的目光,脸色极难看,四周都是坚冰般的冷意,让本来在柔和曲目里弯腰朝她笑的宫人表情都变得格外僵硬。
但叶浮光还没意识到这点。
她还挺苦中作乐地在心中悄悄点评宫宴上的菜肴,因为是国宴,所以每道菜都经过了御膳房的精心准备,然而在这样的群宴里,又要顾及安全、又要按着规矩依照次序端上来——
所以再热的菜,呈入殿内都已经冷了。
光有精致的摆盘。
小王妃暗暗想,还好今天自己在府中的午膳吃得足够饱,让她为难的不是饿着肚子怎么吃这些,而是怎么在这些冷油里落筷子,意思意思尝点边角,然后再装出对浩荡皇恩感激涕零的样子。
隔壁桌的枢密使一家就是这样的。
甚至王旭尧还能和他的老夫人一边笑着小声说话一边对菜肴露出赞许的目光,低声交谈时那些诗句夸奖,都能让叶浮光听个影影绰绰,毫无疑问,这些话经由他们身边的宫人传入皇帝耳中之后,能让皇帝多么满意。
跟他们比起来。
岐王和她就有点……太不会来事了啊!
叶浮光在心中含恨摇头,但是面对旁边默不作声给自己布菜倒酒的宫人,也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念出几句诗、演出什么感激涕零的表情,而且如果夹一筷子就说一句好吃,会不会加深沈景明对她的厌蠢症?
还是装闷葫芦吧-
就在叶浮光内心活动极其丰富的时候——
她一眼也没看的第一支歌舞已经结束。
本来这支歌舞就是内廷经过精心挑选、特意为大衹使团呈现的,其中还融合了一部分边疆部族的特色,连舞者都是清一色的地坤,本来就是打算先来个宾主尽欢,让大衹的大王子先带着美人回去,方便之后谈岁币。
结果临场王子变王女。
虽然都是乾元,但谁也不知道贵霜到底是更喜好男地坤,还是女地坤。
总之,舞者最后朝着皇帝的方向跪下,待得了赏之后,起身时又对贵霜盈盈一弯腰,露出甜美的笑容。
贵霜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用大衹语问坐在自己身边的苏挽秋,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笑道:“你喜欢吗?”
“……”
苏挽秋好想把手里的筷子插进她的脑子里。
即便此刻入了宴席,她也没有摘下面纱,除了喝点果汁,都没怎么碰这席间的菜肴,此刻皮笑肉不笑地瞥向贵霜,语气怪异,“如果我说喜欢呢?”
贵霜重又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冲她笑的舞女。
思索片刻,她用中原话出声道,“你的腰很细。”
扶摇闻弦歌而知雅意,给那舞女使了个眼色,让她往大衹使团的方向走,同时,沈景明不疾不徐地出声道,“中原擅此舞的地坤虽然不多,但贵霜王女若是喜欢,稍后也可让鸿垆寺的官员陪你去永安城中逛一逛。”
从气势上而言,他这副居高临下赏赐的态度,倒是很一贯的中原皇帝作风。
贵霜勾了勾唇。
却只答,“区区一个舞者,还不至于让我谈喜欢不喜欢。”
她看向身边刚回答了“喜欢”的苏挽秋,碧蓝眼睛里浮出几许笑意,“不过我们圣女最近刚到永安,倒是因为见过的热闹太少,有些闷闷不乐,不知皇帝陛下送来的人,会不会表演马戏?听说那个挺新鲜。”
沈景明脸色微变。
贵霜若无其事地看向苏挽秋,“你还不谢过皇帝陛下的体贴?”
“……”
苏挽秋就知道她没憋好屁。
明明是贵霜在贬损沈景明的赏赐,认为大宗皇帝派来给百官表演曲目的人到她帐下,甚至连贴身伺候她的资格都没有,只配给她这个圣女当狗,做动物表演。
还一石二鸟,明知苏挽秋讨厌沈家人,顺带着恶心她。
她在心中骂了一万句脏话。
不过圣女面上半点不显,沉默地起身,对沈景明行了个大衹的礼节,就重新坐了回去。
……
龙门殿再次陷入沉默中。
臣子们虽已知晓大衹人来者不善,却没想到他们连最基本的样子都不想装,当即就有坐在末席的、脾气暴的武官一拍桌子,怒而起身道:
“大胆!”
“你们这群兽性难驯的野人,把中原人当什么了?”
武官不太擅长骂人,在皇帝跟前又不能说脏话,杀伤力就显得差了点,倒是平常唇枪舌剑的文臣们不疾不徐地起身,开始引经据典、斯文且淡定地骂大衹人。
贵霜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容,面上笑意不改,倒是坐在她旁边的苏挽秋低了低头,头一次觉得这群背弃了大夏的逆臣让她看顺眼了一点。不过也没太高兴,因为她很快想起来,贵霜虽然中原话学得不错,但未必研究过这些经与典。
骂得人家听不懂,也不失为一种挫败。
就在苏挽秋无聊在心中琢磨着怎么把这些中原话翻译成大衹话,贴心地给贵霜同声传译时——
上首的沈景明不轻不重地将杯盏往桌上一放。
触碰的声音很轻,却让臣子们都收了声。
他神色深沉地看向贵霜,“想不到贵霜王女如此自持身份,看不上我们中原的舞者……只是朕怎么听闻,几十年前你父亲前来中原觐见时,只求娶了一个洒扫的宫女?”
有臣子低声笑,应和着问,“哦,所以你们大衹人就喜欢那种能干活的?对能歌善舞的品鉴不来?”
“也不知道贵霜王女平日见到那位小妈,是如何见礼的?”
嘲讽的声音不高不低。
恰到好处,能让使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生下贵霜的地坤其实是草原其他部族的族长之女,在前些年被大衹完全吞并,而所谓的族长之女,也只不过是战利品本身的添头。
大衹部落最开始的时候,是塞北大漠里最不值一提的小部族,不断被劫掠、驱赶,最落魄的时候,他们族里全是中君,数量不到十人,见不到一个能率领勇士的乾元,也没有宝贵的、能生下优秀后代的地坤。他们是在大夏朝的时候,被苏挽秋的父亲扶持,作为中原放在那些部族里的棋子。
然后他们就成了被大夏养熟的狗。
只不过在大夏与大宗更替之后,这头狗逐渐成熟,变成能咬人的狼。
在贵霜之前,大衹也有过其他的大王子,然而这一切都在她五岁的时候被改变,那些生在她前面的、能够成为继承人的优秀乾元,要么骑马摔断了腿被剥夺继承人资格,要么就是被帐里的奴隶毒.杀——
直到她在八岁那年,坐上这个继承人的位置-
贵霜将那个臣子的话语听得很清楚。
只不过她稍微想了想,“你说那个大夏的宫女吗?她的眼睛我很喜欢,在她死的时候,我让人挖下来了。”
贵霜心平气和地去看身边的苏挽秋,像是真的需要她帮自己回忆:“摆在哪里来着?”
苏挽秋喉咙动了下。
然后用标准的中原话回答了她,“您让人收起来了,和中原的瓷器花瓶那些宝物放在一起。”
碧眼的王女点了点头,去看问出这句话的臣子,“你要看吗?”
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些公然羞辱而动怒。
然而话里的残忍,已经让不少文臣心惊。
他们终于意识到,燕城之战的战败,让怎么样的一头野兽也获得同他们这些文明人站在一张桌上谈判的资格,而他们之后还得设法让这样的野兽从嘴里吐出它已经咬下的肉。
而沈景明也在想,若是可以,这个王女,绝不能让她平安回到草原。
他不想再在大宗的战场上看见这个敌人。
那双冷淡的星眸觑着使团方向太久,贵霜把那文臣恐.吓过后,好似想起什么,和皇帝对视了一眼,从落座之后一直就安然坐在那里的人,此刻忽然站了起来。
将已经走到附近、为自己命运感到心惊的舞女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拿着酒杯,对沈景明笑道,“我记得大衹与中原一向有通婚惯例,既然如今已经休战,以和为贵,皇帝陛下如果真的想赏赐,不如赏我一桩婚事。”
……她是真的在等赏吗?
她明明是在伸手要。
大宗文臣皆知晓这一点,不过却没有出声。即便历史上的联姻最后也没有几桩实在地改变了战争结果,但对于现在的大宗来说,只要能够尽量将盟约所订的和平延长,那对国家对百姓也是好事。
只不过——
皇帝目前膝下,并无子女。
……
沈景明也知晓这点。
他的后位空悬,几个贵妃都是他用来拉拢世家和朝臣的棋子,虽然他并不介意和这些人假戏真做,但不知是否沈家人的血脉作祟,让他有些不太情愿让这些地坤生下他的孩子。
为了这个皇位,他的牺牲已经足够多,不必再牵扯子孙。
不过,他对贵霜的提议有些心动。
斟酌片刻,他很淡然地答,“朕的后宫,如今尚未有所出,倘若贵霜王女真有此意,朕会在宗亲中挑一位嫁与你。”
宗亲这个是忽悠。
他们沈家人历经两朝,又在推翻大夏残.暴统治的时候牺牲了不少人丁,现在也没有几个留下的,不过历朝皇帝对这事干得实在很顺手,没有公主就从亲戚、大臣的那边挑一个现场过继,然后加封、嫁出去——
甚至还有一些心疼自己子女,不肯让他们去边关吃苦的皇室,会直接选择这么做。
沈景明顿了下,又颇有些探究地问,“只是不知,大衹既有如此诚意,又会派谁来联姻?朕听闻大衹王膝下并无地坤。”
贵霜好像也开始现场思考。
但她没想太久,就已经将视线放在了苏挽秋那里。
苏挽秋目光灼灼地在瞪她,仿佛能当场从桌案下掏出一把刀,跟她同归于尽,但最终还是畏于她平日喜怒难定的脾气,主要也是打不过,咬着后槽牙忍了下来,用大衹语阴晴不定地问了句:
“不适合我的,倒是又适合你了?”
她已经看穿了贵霜的意图。
贵霜意味深长地同她道,“我是在给你机会啊。”
苏挽秋觉得。
比起毒.杀沈景明,她现在更想要一个能把贵霜宰了的机会。
两人的简短交谈并没有避开别人,一点也不担心周围那些大宗臣子有听懂的,就在这两句过后,贵霜单手掌心贴在另一侧肩头,朝皇帝弯腰:
“我们圣女一直钦慕皇帝陛下的英姿,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结两族之好?”-
剧情兜兜转转。
在叶浮光的认知里,莫名又合上了原有的地方。
在原著里的那场宫宴上,男装的贵霜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将苏挽秋推出去联姻的,在她的身份还不被读者知道之前,底下的评论哀嚎她一辈子只能作配,因为居然把自己的女人推到其他乾元的身边。
不过那时候的苏挽秋已经和沈景明见过很多次,又已经在别人不知的地方有过好几次肌肤之亲,这种剧情只能说让读者喜闻乐见——
可放在这里。
叶浮光用膝盖都能想到,苏挽秋在心中给狗男主策划的一百种死亡方式,就是不知道他们俩见面会不会再被原著的轨迹影响,在相处里又生出爱意。
她还在吃瓜。
一点没看见坐在前面的沈惊澜在听见贵霜的通婚之请时,无声将桌角掰下一块,把木块捏成齑粉的动作。
直到沈景明满意于大衹将圣女献上的联姻,而贵霜以游刃有余的姿态,想要再度出声时,沈惊澜倏然出言打断。
“这桩婚事不可。”
先前暗潮涌动、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气氛,又被岐王这一声给破坏。
扶摇都忍不住替皇帝出声,“岐王有何见解?”
沈惊澜站了起来,遥遥看向苏挽秋的方向,“皇兄与大衹圣女并不合适。”
她知道苏挽秋的身份。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见她下颌上的那颗红痣时就已经知晓,倘若那时候的沈惊澜能不生出怜悯之心,放过这个大夏皇族的遗民,现在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麻烦。
“哦?”
贵霜的视线在她们之间来回看了看:“哪里不合适?岐王是真有原因,还是知道我想求亲的人正是你的侧妃,想找我们的茬,搅合我们两族重修旧好的可能啊?”
周围的臣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视线全部聚集到沈惊澜身后的人身上。
突然又被提到的叶浮光:“……?”
草。
她听到了什么东西?
她表情恍惚。
沈惊澜却冷笑了一声:“你很敢说嘛。”
她随手将起身时也握在袖中的长筷面无表情掷出,在贵霜偏了偏头躲过的动作里,那变成利刃的黑筷碰到了苏挽秋的鬓发,“叮”的一声响。
簪着面纱的饰品掉落,露出她那张绝色之姿的容颜,唇角那颗红痣还是一如既往地惑人。
沈惊澜的视线从贵霜身上挪到苏挽秋那里:“本王反对是因为贵族收留前朝余孽,以她的身份,还不堪与沈家相配——”
“对吗,苏、挽、秋?”
作者有话说:
吃瓜的小叶:不是,这关我什么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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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9999,不要998,只要98条!只要98条!即刻掉落二更!(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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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天 ◇
“苏”这个姓氏一出——
大宗的臣子们惊疑不定的视线就往那位大衹圣女的方向看去, 显然比起关心贵霜王女想求娶岐王侧妃这件事,他们更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前朝皇族残余的血脉。
然而这点实在很难证明。
虽然大夏王族相当自傲,且喜欢亲近结婚, 但偏偏苏挽秋的母亲就不是皇室的人,她是当年草原其他部族派来献给大夏皇帝的朝贡品生下的孩子, 而那位异族的宫妃因为不通中原官话,不适应皇宫里的规矩, 终日深闺简出, 即便参与后宫的宴会, 也是戴着面纱。
只有皇帝和她身边的人见过她的模样,知道她唇角生了一颗非常好看的红痣,这个特点也在苏挽秋身上呈现。
后来永安城坡,大夏皇宫被连绵的火点着, 那位宫妃不知被冲入城中的哪一路士兵杀死, 跟着她的宫人寻芳将苏挽秋一路带出去, 躲过了马蹄与流矢, 带她一路北上,最终回到草原才发现部族已经被大衹吞并, 绝望之下,只能带着苏挽秋投奔大衹。
苏挽秋能在那样残暴的部族里活下来,全凭她在甄选圣女的仪式上出色的表现。
这些都是原著里写的内容。
毕竟苏挽秋是沈景明的官配, 又是女主角, 若是她身上有特别明显的大夏皇族人特征,以沈景明的生性多疑,很早就发现了这些特点的话, 他不会任自己将这样危险的角色放在身边, 去赌她的爱胜过对沈家、对大宗的恨。
就像是马甲文。
前期要的就是披着马甲、让攻略角色在不懂自己身份的时候反复爱上自己, 然后几度在掉马边缘制造刺激场景,既是吊着读者,也是吊着对方,等到这身份已经不足以影响两人感情的时候再公开,又是一波狗粮。
叶浮光当读者的时候可太懂作者这套路了,只不过现在身为这瓜田里同样被凝视的一只瓜,她的心情很难美妙起来。
果然。
有人立刻就踟蹰着问道,“岐王殿下如何知晓此事?”
“倘若她是前朝余孽,大衹若真想与我们重归于好,自当交出余孽,与前朝划明界限。”
“让这样的角色进入我们陛下的后宫,贵霜王女可有联姻的真正诚意?”
……
果然。
纷至沓来的质疑声又在龙门殿中响起。
贵霜倒是仍旧安然,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令她难办的问题。而苏挽秋也没有很着急的模样,甚至还有余力将自己面颊另一侧同样挂着面纱的发饰取下,任由自己漂亮的面孔被大宗的官员百般打量。
“岐王殿下真是好会给人扣帽子——”
话是如此说,她柔柔笑着的视线却越过沈惊澜身侧,直接和她身后的叶浮光对上,无声传达“我就知道是你背叛我”的讯息,直到被沈惊澜不着痕迹的一步挪动,挡住她们的对视,苏挽秋拉长的语调才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往下接:
“众所周知,岐王因先前大败的那场燕城之战,早就对我们大衹怀恨在心,意欲报复,自然是诸位当中最见不得大衹与大宗议和的,当然不乐见我们王庭与中原的休战,所以才想出这样让人听了心惊的理由。”
她说,“前朝余孽皆已伏诛,血脉断绝,这是大宗上下的百姓都知晓的事实,岐王如此冤枉我,是打量我无法同死人们对证吗?”
苏挽秋从眼尾挤出两滴泪。
非常楚楚可怜的样子,既往沈景明的方向看,又往贵霜的方向瞟,将面纱当作手帕,擦擦自己的眼尾,语气十分委屈,“听闻你们中原受了冤屈、无法自证的女子都只能选择投河、上吊,求上苍降下异兆自己的清白,大宗不愿结亲也便罢了,为何要将我往死路上逼迫?”
贵霜好整以暇地欣赏完苏挽秋的表演。
等到她话音落下,才随和地笑着,不轻不重地出声安抚,“别怕,有我在这里,怎么会让我们大衹高贵的圣女落到如此地步?”
“……”
不愧是女主。
三言两语就将形势调转,现在这求和的满朝文臣已经开始怀疑沈惊澜找的理由就是为了阻止这桩姻亲。
有人出声道,“听闻大夏皇族的血脉,大部分异于常人,前朝好几个皇子公主都生下来就有六根脚趾,或许可以让宫人为圣女查验一番,看她脚上是否有伤、形状是否有异,也好为圣女正名。”
这话听得叶浮光叹了一口气。
她很忧愁地看着已经站起来的沈惊澜。
心知这个办法是绝对没用的——
大夏那些皇子皇女有那种症状,是因为他们都是近亲结婚的后代,所以会有这些基因病,但苏挽秋并不是皇帝和他的近亲结合生下来的,健康得很,怎么可能有这种特征呢?
可惜。
在这个大概率还相信“滴血验亲”的朝代,是没有人会听这一套的。毕竟大宗在推翻前朝暴.政时,理由也是他们多行不义、犯了众怒,也被天命所抛弃,那么这些曾经令大夏王族骄傲的血脉特点,如今也一定会成为他们后代的耻辱柱。
苏挽秋并不害怕这种验证。
或许在叶浮光逃跑的时候,她就已经为重逢的这一幕做好了准备,这些大宗的臣子提出越多关于大夏王族的特征,而她撇清一样,就离这些怀疑更远一步。
于是叶浮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宫人离开大殿,往旁边的偏殿走-
在等待的时间里。
龙门殿的气氛非常压抑。
叶浮光绞尽脑汁在思考,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苏挽秋就是前朝的人,她其实是不想惹女主角的,一来不是很想招惹带主角光环的人,二来苏挽秋给她留下的那种变态又扭曲的性格让她很可能回去都要做噩梦——
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沈惊澜输在这里,在大宗的臣子心中背负“好战、破坏和平”的难听名声。
她试着在桌下很轻地拽了下沈惊澜的衣衫下摆。
虽然避不开王旭尧夫妇的目光,但她顾不得那么多。
然而接收到她信号的人却没有回身,只是衣袖很轻微地动了动,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严禁她参与到这场斗争当中。
沈惊澜也算是对叶小狗莫名其妙的预知有些信任——
但正因如此,才不准她开口。
因为岐王这番话,只是在她皇兄的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种子,无论今天苏挽秋到底有没有被坐实身份,从此见到她的时候,沈景明都会想起妹妹斩钉截铁的这句话。
而沈惊澜从不屑于撒谎。
这就已经够了。
倘若叶浮光真列出什么铁证如山的、旁人鲜知的证据,只会将她也牵扯进去,毕竟她在江南走丢的那一遭,是切实在苏挽秋身边待过的,而她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大宗立朝之后就被消灭的、三缄其口的王族秘辛?
看见她动作的叶浮光:“?”
她眼中冒出很纠结的神色。
不过在两人没办法沟通、不能商量的情况下,她这个只有原著剧透优势的,还是比不过沈惊澜对这朝堂的了解,所以小狗乖乖听话,选择了闭嘴。
她甚至有些懊恼。
如果那会儿不要心血来潮地出门乱逛,又或者别出其不意地去什么花鸟市场,她就不会遇到贵霜,也不会牵扯到这段剧情里,让沈惊澜为了她,掺合进这桩莫名其妙的联姻当中。
……况且。
贵霜拢共也就见了她两回,而且两次接触时间都很短,叶浮光才不信她对自己能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愫,大概率是因为沈惊澜,才这样牵扯她。
与其信贵霜对她这个炮灰一见倾心,不如信她是秦始.皇。
……
苏挽秋与宫人回到殿内的动静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度挪去。
果不其然。
宫人对扶摇很轻地摇了摇头,扶摇便睨了岐王一眼,随后高声将这件事禀报给了沈景明,而那些离得近的大臣互相交头接耳,很快连在殿外那些九品芝麻官也将瓜吃了个全乎。
沈景明看了眼泫然欲泣的苏挽秋,视线在她的侧脸上流连而过,最后清了清嗓子,“此事确是阿澜鲁莽,朕作为兄长,理应为她赔罪——”
他接连宣布了十数样赏赐,让宫人稍后送到大衹人落脚的别庄上,又让沈惊澜向苏挽秋道歉。
只是绝口不提自己刚才还对求娶大衹圣女心动的事情,在沈惊澜毫无诚意、以茶代酒喝了一杯之后,话头一转,改而道,“只是不知贵霜王女何时见过岐王侧妃?”
他如此问着,又淡然补充了一句,“但如你所见,她已入赘岐王府,还是朕金口玉言批的婚事,即便出了岐王府,也曾作她人妇,无论如何不能当成我们两族交好的人选。”
贵霜这次□□.裸地把目光投向叶浮光那里。
在天色逐渐暗下来、殿堂千盏烛光映亮的光芒中,那双湛蓝的眼瞳仍如初见时皎皎,连带着她的笑容也十分纯粹,在那张极具欺骗性的外族面庞轮廓上,一不小心就会让观者掉入她的美貌陷阱。
直到她微笑着出声回答皇帝的话:
“我不介意二婚,按照我们大衹的习俗,珍贵的地坤有时同样会被继任的王继承。”
“即便她只是乾元,先前见面时也因为我只有这幅优越的容貌而拒绝我,但这些都无妨。”
贵霜重又看向沈景明,斩钉截铁地道:“——我就要她,我也只接受这个联姻的选择。”
叶浮光:“……”
你,有,病。
她想到这些部族因为缺乏生育工具,就将中君和地坤都当作珍贵资源,让这些人被一代代继承下去,就觉毛骨悚然。
对于贵霜不经意将她形容成“因为只有外貌所以看不上”的势利眼,她也觉得有些愤怒-
朝臣们单是猜到今天的宫宴会很不寻常。
但万万没想到,这种不寻常是指得他们吃瓜会吃得几度反转。啧啧,完全看不出来啊,那个入赘岐王府之后几乎不出门应酬、被岐王像心肝一样捧着的叶氏,居然还跟贵霜见过面。
真是深藏不露——
有好事者想偷偷问问太医院的叶院使,打听些故事,结果临了想起来,这种日子值守的除了禁军,就是太医这等不能缺人的差事,而且自从那位叶院使的小女儿死在了狱中之后,他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哪怕宫宴上还能见这位大女儿,他也没有任何兴趣。
于是这次的宴会上,叶荣主动和本来要值差的同僚换班,任由妻子在家中独守空门,而他在清冷的深宫太医院里守着。
这些人只能将目光自以为不经意地在岐王那桌转圈。
好像这样就能从叶浮光身上看出更多的八卦故事。
小王妃知道,这种时候其实并不适合她出声,因为皇帝看她很不顺眼,而且沈惊澜刚才也不让她参与进这次的事情,可是她实在忍不住。
“妾不过与贵霜王女寥寥见过两面,竟不知王女还有此意……”她不高不低的声音再度在宫宴上响起,视线并不畏惧地和贵霜对上,半晌后平静道:“王女想求娶妾,前两次见面时,怎未告知妾此事?”
“是知晓妾与王爷情深,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事吗?”
贵霜轻笑了一声。
之前见面的时候,她还没发现这只小兔子居然也能露出尖牙。
难怪让苏挽秋也小小地吃了一亏——
而今,她抱着手臂,微笑着看她,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新奇,好似对叛逆猎物的纵容,温和地应,“你现在知道也不迟。”
“现在?”
叶浮光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礼貌又坚定地回答,“现在我亦拒绝。”
作者有话说:
是谁二更了呀~
是我呀~
小叶也有不怂的时候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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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天 ◇
贵霜真的好过分——
她知不知道沈惊澜醋劲多大, 知不知道有多难哄啊?
叶浮光想到她之前几次吃醋就让自己难以应付,都没办法想象自己曾经和贵霜见过面、而且还给她留下这种想抢过去的印象,虽然这问题显然是贵霜有病, 但沈惊澜情绪肯定会被影响。
听见小王妃当着大宗朝臣的面再度说出拒绝,大衹这位王女的面上终于没再见到笑容, 她碧蓝的眼睛通透澄澈,仍如初见般美丽, 但里面却没有任何柔和的情绪。
就像即将发怒的大海。
叶浮光很快意识到她确实是在发怒, 因为那股很奇异的、从前她在不知【明月姑娘】身份时分辨不出的浅香味, 而今尖锐地、精准地朝她压来。
是曼陀罗。
贵霜的信香就像她这个人,表象都是错觉。
就像花,开起来的时候是浅粉、淡白的,原著里也是这样将她的信香幻象描述得无害的, 实际上, 曼陀罗连花香都是带毒、致幻的, 被她的信香压迫, 能力不强的乾元和地坤,同样会出现奇怪的幻觉。
她的信香控制得非常精准, 既然是朝叶浮光而去,就绝不会让旁边的王旭尧他们感受到一点,至于沈惊澜, 也只不过是她前进路上需要顺带推倒的路障。
粉白的、低垂着脑袋的曼陀罗大片大片地生长, 自她脚下,朝着皇帝右手边的方向压去。
途中,艳红色的山茶一团团绽放, 试图抵御, 可惜却让曼陀罗反而生长在了那些靡靡红花上, 让人生出它们原本就是同一颗植株上长出的错觉。
贵霜很轻地嗤了一声。
她承认,沈惊澜的兵法谋略、还有本事都强过普通人,但那又如何?很可惜,这位大宗的岐王殿下,只是一个地坤——
这是她人生最大的败笔。
……
在红色茶花和曼陀罗生长到一起的时候。
白色的雪花簌簌从空中飘落,因为释放这股信香的乾元不太能控制范围,所以东一片、西一片地胡乱飘着,好在终归知晓应该往哪里去,所以那些冰晶雪花落在枝头,将沈惊澜的山茶香一同包裹。
红色的茶花花瓣凝结出冰,然后像是冬日北境的屋檐,冻出长长的冰棱。
朵朵冰花将茶花冻住,同时扎穿了那喇叭形态里又带细丝的曼陀罗花。
贵霜在这时候很奇异地回头往苏挽秋那里看了眼。
扬了扬眉头。
似乎在质问她什么。
但苏挽秋垂下了眼帘,自然避开了和她的视线接触,自从解救了自己的身份危机之后,就再度恢复成寡言神秘的圣女形象,这会儿甚至还专心致志地看自己身边的婢女倒酒。
于是贵霜的那声笑就变得更微妙。
她先前没有闻到叶浮光的信香,还以为她是那种能将信香收敛得很好的类型,没想到是本来就没有信香。
是小雪花啊。
刚好能成为她的克星——
她更喜欢了。
短短时间,在其他臣子都看不到的场面对峙里,贵霜很轻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去看她也没多尊重的皇帝。
“我不太了解中原文化,不过听闻这里的婚事并非自己做主?”她重新露出笑容,对沈景明微笑着问,“既然她们的婚事是皇帝赐下的,那最终如何应该也由天子定夺,是这样吗?”
沈景明抿了抿唇。
虽然他很不喜欢叶氏,甚至觉得她狐.媚手段多、惹得阿澜对她情根深种,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但是即便他再怎么挤兑叶氏,也不能在这种公开的场合做下那种取消臣子的圣婚、改而将对方塞给外臣来使的事。
于是淡然说了句“圣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者,也没有两国联姻以乾元入赘的前例,轻描淡写地把贵霜的话堵了回去。
……从明面上看,她的计划算是流产了。
两国的联姻也在这两桩身份不合的选择中,不了了之-
自大衹使团入皇宫之后,宫宴才开没多久,就这般一波三折。
似乎预示了两国的和平持续也会遍布阴云。
待宫宴结束之后,臣子们鱼贯出宫、各怀心思地离开,再看不出半点来时兴致勃勃的气氛,尤其是天上还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不一会儿就把宫道给铺出湿淋淋的潮色。
叶浮光和沈惊澜被宫人一路相送,走到岐王府的马车跟前,如意赶忙接过伞,发觉她们俩的脸色都不太对劲,便只小声地唤了声“王爷、王妃”,就不敢说更多的了。
直到马车的两重车厢门都被推开——
进入里面那间之后,小王妃发觉外面落雨的凉意从车窗外飘进来,微凉的感觉在这小空间里飘开,她坐下发现雨下得大了些,抬手想去把窗户关上。
结果才刚伸出手,就被炙热的掌心捉住手腕,将她往后方拉去。
叶浮光根本站不稳,摔进了沈惊澜的怀里,愣了下,才意识到她的信香已经在这马车里盛开,刚才对贵霜充满攻击性的红花,这会儿同样极具侵略地往她的衣领、脖颈里钻。
“王……”
话都没有说完。
唇齿就被堵住,甚至因为撞上的力道不轻,让她嘴唇都发麻。
叶浮光面庞立即就红了,虽然沈惊澜的动作有些凶,但她也没躲,而是抬手去抚她的后背,然后试着回应她的动作。
结果沈惊澜非但没被安抚到。
反而愈演愈烈。
马车什么时候开进了岐王府中也不知道。
……
连那一阵雨都停了。
但车厢里的人却还不见出来。
守在外面的如意也不敢催,和过来迎她们的郁青对视了眼,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郁大管家只好怀揣着疑惑,让众人都站远一点。
直到车厢里的微凉都被席卷的热意取代。
叶浮光的嘴唇还是麻的,甚至不看也知道肯定红了,又肿又疼,她欲哭无泪地在沈惊澜怀里嘀咕:
“好讨厌……”
“嗯?”
沈惊澜将她压入怀中,低低的声音响起。
然后就听小王妃带着鼻音忿忿地骂,“好讨厌她!我和她又不熟——”
紧跟着,唇瓣再次被咬住。
叶浮光没忍住,抬手在她的肩膀上推了推,含糊地冒出一句:“是真的……”她刚才都试图在亲吻的空隙里解释自己和贵霜的认识过程。
但也没有可以说太多的。
因为贵霜就是那个送她狐狸的人,她们的两次见面都有王府的其他人看到,甚至在太清楼的时候,贵霜前脚离开、沈惊澜后面就到了。
听见叶小狗的辩驳,沈惊澜停顿了片刻,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她当然相信这两人不熟。
而且也知道叶浮光根本不喜欢贵霜、甚至还表达出了明显的厌恶。
但是。
想到之前的馄饨摊上那个花楼女子,后来被叶浮光坑了却也依然对她另类相待的许乐遥,还有将她抢走过、刚才又在殿上对她出言相护的苏挽秋,以及这个才见过两面、就对她动心思的大衹死敌……
她的小狗就是很可爱,让每个看到的都想抢。
马车车厢里一直没有灯,这会儿周围那些举着灯笼的婢女也避开距离,令她们俩相拥的方寸之地没有多少光芒。
于是那双凤眸里不能向旁人展露的恐怖侵.占欲肆无忌惮在黑暗中漫开,像是饥饿太久的猛兽,睁开绿油油的竖瞳,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声。
但她的嗓音却是悦耳的、甚至是温柔的,好脾气地和叶浮光商量道:
“把你藏起来好不好?”
藏起来。
再也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不管是信香、气息、目光、还是模样,从此都只有她能得到。
作者有话说:
就说了很难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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