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天 ◇

    因为灵堂侧面的耳房太偏僻潮湿, 加上那口棺材也实在占地方,停灵七日后,沈惊澜就安排着人过来移棺——

    在姜府的传闻里, 自然就是为爱倔强的岐王,终于被那两个不知道哪个深山老林来的道士给说动, 决定让逝者安息,接受了侧妃终于离开她的事实。

    姜家让下人组成了做丧事的队伍, 一路吹拉弹唱、撒着纸钱将棺椁送到姜家的祖坟山边, 两个道士很平静地跟着, 后面还多了个面色不大好看的学徒,只是有些不懂规矩,在出城时看左右无人,从袖子里掏出个橘子, 掰开一瓣瓣往嘴里送。

    不多时。

    她被酸到五官扭曲且变形。

    立即把剩下的两半橘子往前面两位道士的手里塞。

    许乐遥瞥她一眼, “酸的给我?”

    叶渔歌面无表情地往嘴里送。

    有好友的正面教材为例, 许乐遥晃了晃脑袋, 只能表情微妙地把橘子往唇里送,直到瞥见易容之后的叶浮光又剥开一个, 酸酸的橘子皮溅出细微汁液,她又尝了一瓣新的,唇舌品了品, 把剩下的放进了袖袋里。

    许乐遥幽幽凝视着她, 这回叶渔歌倒是有了动作。

    她抬起手,连着假面具一起捏住叶浮光的侧脸——

    “嘶。”

    被她掐脸的女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听见她唇缝里浅浅冒出一句, “下次还把酸的给我吗?”

    女生想摇头, 临了想起来这样只会让自己更疼, 因为她们的对话引得前面队伍末尾的家仆回头看,只好忍辱负重地出声挤出一行,“师父,弟子知错了……”

    叶渔歌松开手,甚至还嫌弃她:“不好捏。”

    “?”

    她捂着脸,感觉自己假面下的皮肤都被捏红了,转头给许乐遥卖惨,水灵灵的眼睛里含着泪光,泛动怜意,挤出很轻的一句告状:“她欺负我,你快骂她。”

    许乐遥摸着下巴沉思,瞥见前面的队伍入山,被蜿蜒群山容纳,转眼就看不见前路,正好她们已经完成了仪式,剩下的只需要交给岐王就行,索性停了脚步,出声道,“小鱼,你太过分了。”

    叶浮光使劲点头。

    “下次有这种想法让我来,你毕竟是晚辈,怎么可以这样以下犯上?下次这种冒犯的行为交给我,我不怕骂。”

    许乐遥说完,抬手想捏叶浮光的另一边面颊,甚至好奇道,“真的不好捏吗?我看看。”

    叶浮光:“?”

    她拍开许乐遥的手,没好气地给她们俩翻了个白眼,后退了大半步,抬手给她们俩比了个大大的叉,“不行,不可以再捏。”

    许乐遥啧了声,“好吃的橘子留给她,好捏的脸也留给她,虽说人都是偏心的,但徒弟你这有点太偏了,歪得厉害。”

    叶浮光刚想说话。

    同样灰扑扑、衬得她像只小鸽子的灰色道袍下,冒出清幽的一声铃响。

    许乐遥面色疑惑,“什么动静?”

    叶渔歌倒是变了下神色,捉住她的手腕,拉起袖子看了眼,却只见到素白纤瘦的手腕,不见前些日子的红线,但这却没让她放下心来,反而用更古怪的目光看着她。

    就在此时,铃声又响了一下。

    很明显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叶浮光:“……”

    许乐遥这次也回过味了,学着叶渔歌的动作去看她另一只手,然而仍旧空空如也,随后同样用那种很怪的眼神看着她,甚至还有些微妙、有些醋意。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叶浮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她俩的表情很令人琢磨不透,从她们掌中抽回自己的手腕,原地蹦了蹦,再次发出铃响的时候,许乐遥倏然按住她的肩膀——

    “你……”

    她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还是别乱动了。”

    顿了顿,她又问,“你不难受吗?”

    叶浮光歪了下脑袋,将自己灰色道袍的宽松裤脚往上提了下,露出脚腕上一截特别的装饰,乍看像是绿藤与白花编出的清新挂饰,仔细看却能发现那一片片绿意与白花,是用白玉同翡翠精雕细琢出的饰品。

    此刻松松悬在踝骨附近,只看这条腿,倒像是行走于山间的采花女光着双脚在溪水中晃过的画面。

    她随意道,“还好,就是脚上没戴过东西,不大习惯。”

    这是她之前跟沈惊澜说“要当姐姐的小狗”的代价,红线毕竟太显眼,且两人之间不能离开太远的距离,后来就不知道沈惊澜从哪里找出这样一对饰品,内里大有乾坤,能够指向另一人的方向,而且还能用特殊的韵律发出声响。

    此刻就有几朵白色的山茶花朝山谷里的方向翘起。

    见到这饰品,许乐遥和叶渔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

    叶浮光看她们俩的表情,感觉哪里不对,“你们这表情……方便告诉我刚才想的是什么吗?”

    许乐遥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叶渔歌理不直气也壮,眼也不眨地和她对视,好像在比谁先眨眼谁就输。

    叶浮光忽然想起来这是一本肉.文。

    于是表情也跟着微妙了起来。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你们读书人,思想好脏。”

    许乐遥呛咳出声:“我什么也没说!”

    叶渔歌嘁了一声,冷笑着问道,“只有牵小狗,才需要拴链子,她把你当什么了?”

    叶浮光刚想替沈惊澜解释这种安全感缺乏的行为,但刚开口就被缀在附近的狐狸凑过来蹭腿,她注意力全被漂亮狐狸的小狗行为吸引,蹲下来摸摸狐狸脑袋,然后指着叶渔歌在的方向说,“美女,去踢她一脚,她说话好过分哦。”

    ……

    三人在山谷前停了许久。

    叶浮光指挥着狐狸将叶渔歌追得不断躲避,直到她忍无可忍摸出银针,她笑得汗意打湿衣衫,感觉□□有些透不过气,干脆摘下来,自己拿出衣袖里带着的化妆工具,对着巴掌大的铜镜,开始给自己的五官胡乱重组。

    在岐王与姜家队伍出来之前,忽然远远有一行人抬着顶蓝色轿子,跟着泥泞的路往这边走,中途不知发生了什么,轿子停在路边,伺候的丫鬟和跟着的下人都紧张不已,慌乱地围着打开的轿帘。

    那边的声音传到附近。

    正在给自己画蜡笔小新粗眉毛的叶浮光扭头去看,将旁边始终在等待的许乐遥看得眼睛一震,“小叶姐姐,非要如此吗?”

    叶渔歌想了想刚才她戴面具的样子,点评,“如今倒是丑得别具一格。”

    给自己点了麻点、鼻梁上描了行晒红的疤痕,再画了粗眉毛的叶浮光瞥她那张脸,“那你是丑得平平无奇。”

    许乐遥听不下去她们俩的互相伤害,指着前方道,“那边是姜家的轿子,这条路又是通往姜家祖坟的,说不定来的是熟人,小叶姐姐,不去看看?”

    叶浮光想到外祖父母对原主母亲的惦念,赶紧拉着叶神医往那边去——

    才到近前。

    就听见姜家的婢女说里面的是姜老太太,因为出门太急忘了吃药,现在头风发作,疼晕过去了。

    她立即侧身,让给叶神医发挥。

    结果叶渔歌这时候睨着她,忽然开口道,“是小事,银针刺两个穴位就能醒来,徒弟,还不动手救人?”

    叶浮光:“?”

    银针被塞进她指尖,她人都还是麻的。

    虽然不知道叶渔歌在搞什么,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照着她说的位置,给姜老太太下针,得益于她曾经扎沈惊澜和扎自己的经验,现在落针的动作十分干脆-

    等到沈惊澜给自己的侧妃棺椁下藏、走完祭拜仪式——

    出山谷的时候。

    她就听见了一则故事。

    关于姜家老太太老毛病发作,在来给外孙女烧纸的路上,偶遇一位可怜的小道士,正好被小道士救了,又正好听见小道士的师父说她被捡来的那一日,日子正好和自己的女儿是同一天。

    她顿觉与这小孩有缘,决定将这个跟着师父们游历人间、命格中尘缘未了的小姑娘收做自己的义女,并且还打算在几日后的姜府举办认干亲的仪式!

    叶浮光:“……”

    不是,外婆,这完全差辈分了啊!

    她表情微妙地看过叶渔歌和许乐遥,重点在许乐遥的身上停了片刻,因为应付不了老太太像小孩儿的脾气,最后只能勉强劝说她认自己当干孙女,年龄摆在这里,她也没办法跟姜府的那些庶出长辈们同辈相处。

    沈惊澜身后跟着王府的人,过来的时候不远不近地停下步伐,在王府仆役们跟她行礼的时候,漆黑眼瞳扫向这边,出声道:

    “两位道长怎么还在这里?”

    许乐遥笑着把事情重复了一遍,而姜老太太则看了她一眼,然后拉着叶浮光的手不肯放,随后笑得见牙不见眼,颤巍巍出声问道,“岐王殿下到时可要来我府上吃席?”

    沈惊澜神色淡然地应,“老人家邀请,盛情难却,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

    叶浮光:“……”

    她面上干笑着配合,因为老太太不肯松开她的手,只能进轿子里,陪着老人家一路从山下走回到江宁城,将她重新送回府中,暂时拒了她再三的邀约,没在府中多做停留,从后门出了姜府。

    才往外走了两条巷子,她就被蹿出来的狐狸咬着裤脚,带着走到了乌衣巷旁边的一间小院里。

    卸下□□,正靠在竹林边观景的许乐遥看着她,“这么快就出来了?”

    叶渔歌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点了点,“因为你的计策太丑陋了,把她当傻子,她自然不高兴了。”

    许乐遥缓缓地摇头,“我从不定这么难看的计谋——”

    她看向叶浮光,“我若说今日之事不过一场巧合,那位姜老太太恐怕早就知晓你的身份,为了过明路与你相认,才演了今日这一遭,你信吗?”

    叶浮光想了想原著里许乐遥的行事作风,再想想刚才老太太晕倒被扎醒之后对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抓着她的手不肯放,经过许乐遥随便垫两句话、就如信长生方士一样立刻信服的样子,神色有些迟疑。

    难道姜家早就已经知道了她假死的事情?

    可是那些日子沈惊澜都陪着她待在屋里,若是有人走近探寻,根本瞒不过岐王的耳目,老太太究竟怎么知晓的?

    叶渔歌收起指尖,单手撑着脑袋,似有若无地丢下一句,“要不要回姜家皆随你,不过我方才给老太太把脉,她已重疾缠身,没几日可活。”

    叶浮光张了张嘴。

    从回来之后就在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对话里,半个字都接不上,而今只能呼出一口气,同她们道,“我知道你们在为我打算什么。”

    “不过下次再有这种与我相关的事情,我想你们提前跟我知会一声,虽然我不及你们俩聪明,但起码和我自己有关的事,我想自己决定,可以吗?”

    许乐遥摸了摸鼻子。

    叶渔歌见到她固执的、像是有些生气的模样,对上她严肃的神情,片刻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许乐遥,学着她们俩这些时日祸水东引的模样,“是她出的馊主意,你骂她。”

    许乐遥:“?”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她没好气地揪下旁边竹叶里抽出的长芯,往叶渔歌的方向丢。

    ……

    叶浮光穿过这院子,往前屋的方向走。

    她稍稍跺了下脚,听见旁处传来的铃声响,循着动静走过九曲回廊,最终在一片开阔的院落里,见到手握长剑,正在练剑法的沈惊澜——

    月晕般雪白的衣衫穿在她身上,让她比从前着红衣的模样少却三分咄咄逼人的锐利,剑气如游龙,倒是有种翩然惊鸿的清丽美感。

    可又不光是美。

    还带着无边的杀意。

    让吹过她的风来到叶浮光面前时,也有种要割裂人面庞的疼痛感。

    她靠在廊边柱子下,看了好久,直到沈惊澜将那柄长剑入鞘,把兵器随手抛回远处兵器架里,回眸来看她,“怎么这么快回来?”

    那双黑眸里好像燃烧着什么,却又很快都被遮掩了。

    叶浮光坐在长廊两节阶梯上,伸长了腿,望着她笑,“你明明不想我和姜家的人相认,为何方才还应下去吃酒的事?”

    沈惊澜想到老太太方才对她笑的模样。

    她早将叶浮光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既已知晓她母亲当初与姜家的事情,就明白以小孩儿的心性,应当不舍得亲人在前、晚辈却不能尽孝的局面,于是只能隐忍不发,由着叶渔歌和许乐遥这两个家伙设计这蹩脚的救人场面。

    过了很久,她才说,“因为你想回去。”

    叶浮光想到她这些天每天恨不能将自己揉进骨血里,不与自己分开,被她假死事件惊到的模样,又问:“还有呢,王爷?”

    沈惊澜心平气和地答,“还有她们俩对你很重要,我不能杀了。”

    所以只是这种程度的设计——

    她尚且能忍。

    叶浮光伸长了、在青石板地面上点着的长腿终于在长裤下露出一截,那条漂亮的、极其清新的脚链在日光下晶莹剔透,她虚着眸光,看着沈惊澜好久,才道:“还有一件事,对不对?”

    她想到原著里这部分的时间线,还有这些天沈惊澜除了黏着她,总是有很短的时间离开房间、去外面待着的时候,出声道:

    “大衹的王,那位年长呼延骨都可汗重病快死了。”

    “而贵霜还在北地边境同大宗谈判,你想在她回到大衹之前杀了她,所以才要把我放在姜府,对不对?”

    她无比确定沈惊澜最近对她的占有欲已经达到偏执的地步。

    倘若可以,沈惊澜绝不会让她走到视线范围外哪怕一刻。

    她明明对自己格外不安,先前偏要用红线缠着叶浮光的手脚,想把她织成茧困在她的爱里,最近却肯换成这样能远程呼应的饰品,并且还默许许乐遥和叶渔歌把自己从她身边拉开。

    那就只剩下这一件事了。

    沈惊澜走到她跟前,半蹲下来,把她拥入怀抱里。

    过了好久,叹气似的说道,“不止是贵霜。”还有苏挽秋。

    她明明很恐惧失去叶浮光,但也知晓,有些敌人不除,她永远只能活在这样失去心上人的惶恐中——

    何况,还有血海深仇要报。

    沈惊澜觉得自己快要分成两半了,一半只想紧抱叶浮光,不去看这令她失望的朝廷、德不配位的兄长;另一半却始终在那地狱与烈火里煎熬,燕地战败,宫宴与围猎的挑衅,还有这场盟约后隐藏的狼子野心,以及这岐王身份象征的荣誉与脊梁。

    拿着剑,就无法抱紧她,放下剑,就无法保护她。

    她陷入了两难的困境。

    作者有话说:

    二更~

    好,给多点留言明天我试试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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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第九十二天 ◇

    在原著剧情的这阶段——

    大衹那位王的病重被草原王庭瞒得很好, 而贵霜则是火中取栗,因为自己现身与大宗谈判,便可给大衹的附属部落以及大宗人造成一种王庭仍旧安然无忧, 一如从前那般强大的错觉。

    但现在沈惊澜既已拿到了王庭的情报,知晓此事, 就不会坐视贵霜拿着大宗的谈判合约回到王庭,顺利接手势力、整合军队, 磨刀霍霍对大宗的百姓。

    拒绝战争最好的办法, 首先要拒敌于国门之外。

    其次, 若要燃起战火,就烧在西北的草原与荒漠,勿使其长入中原。

    叶浮光知道她必定是要亲往北地的。

    何况还有埋于燕地的亲卫血仇在等她。

    想到从前每次与剧情有关的时候,自己都恨不能挂在沈惊澜的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够逃过这世界重要角色的迫害, 然而叶浮光如今回首, 终于意识到, 一味的躲避并没有用, 她在永安后来已经坐在王府里闭门不出,却仍逃不过这些人微微拨动算筹, 落下的命运之斩。

    她不愿意再躲避了。

    暂时摘下“岐王侧妃”的身份牌,现在,就是她最好的时机。棋盘先后手调转, 轮到她在暗处, 凝视沈景明、贵霜和苏挽秋这些人了。

    她闻着沈惊澜身上的淡淡茶花香,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既然她不能永远待在沈惊澜的羽翼下。

    那她就亲历这世间的风雨, 让自己成长起来, 说不定也有机会保护沈惊澜。

    她懂沈惊澜, 沈惊澜也同样懂她。

    在听见她沉吟许久、毫不犹豫的应答时,闭了闭眼睛,将这怀抱无声压紧的时刻,喑哑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般的笑意,出声道,“你早有此打算,是吗?”

    否则不会被姜家老太太那般轻易地带回府中。

    不光是因为叶浮光想到母亲、想和老人多亲近,也是因为她想顺水推舟。

    叶浮光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也跟着笑,却没有沈惊澜那么多的无奈,而是乐观的欣喜,“有句话叫做,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长久的相守,我与王爷,如今恰好到应该短暂分别的时刻,不是吗?”

    沈惊澜没应答。

    她早知她的王妃伶牙俐齿。

    但她没有再度宣誓主权,因为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叶浮光在离开的这些时日羽翼丰满、日后因与她分别太久而移情也没关系。

    倘使这天下是她的,那叶浮光便始终是她的。

    ……

    小半个时辰后。

    江宁城,无名面馆。

    易容之后的叶浮光被许乐遥带出来,同她说这里是整个江宁最好吃的面馆,是老字号营生,并不在城里最热闹的坊市间,而是在偏僻小巷里,湿漉漉的、水泼过的石板和两旁的白色高墙,组成了江宁的婉约美。

    叶浮光想到以前跟她在永安蹿遍大街小巷找吃的,熟门熟路地在面馆门口缺角四方木桌上坐下,从筷筒里拿出几双竹筷的时候,瞥见叶渔歌迟疑的姿态,顺手用袖子给她擦了擦凳子,再与她道,“干净了。”

    许乐遥在她对面支着下巴,哂然:“小鱼,你怎么还装起来了?”她们相处小半年,之前也没见叶神医这般讲究。

    叶渔歌:“……”

    她只是没想到叶浮光这么适应这种苍蝇巷。

    冷飕飕地给叶渔歌甩了道眼刀之后,她坐下来,接过叶浮光用手帕擦的筷子,然后看着店里挂在墙上的牌子,点了道跟叶浮光一样的揪片面。

    因为先皇在位与本朝的韬光养晦,百姓们荷包稍微鼓了些,又有夏朝倾尽人力打通的运河,本朝再连通了两条水路,北方的面食、南方的米粉互通,江宁城的这家面馆,就是从北方过来的商人,先前因为水患被困在江宁,后来迷恋水乡的温柔,便在此处落脚。

    许乐遥倒是还在认真地挑选,好像对着面牌就能立刻挑出最美味的那道。

    叶浮光看得好笑,“你不是说这家是最有名的?我以为你尝过。”

    “只是找人打听过,没来得及问招牌。”这位未来的权臣在美食面前十分虔诚。

    “那你选这家?”叶浮光眨巴着眼睛。

    许乐遥睨她,“不是你说的,出门吃饺子,再见面的时候吃面?”

    “啊——”叶浮光表情恍然。

    叶渔歌冷漠拆穿,“你忘了。”

    “我没有。”

    “呵,果然只有傻子才会把你的话当真。”

    “傻子骂谁?”

    许乐遥捧心做西子心碎状的背景里,叶浮光和叶渔歌激情互怼,本来只是小桌边弥漫的战火,结果附近有个穿着布衣的小孩晃了晃牵着的大人手。

    “娘亲,你看,那里有三个丑东西在吵架。”

    易容的许乐遥、叶浮光、叶渔歌:“……”-

    小饭桌周围消停了。

    直到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叶浮光瞥见旁边银光一闪,吓了一跳,赶忙把叶渔歌的手背给按住,压低声音问道,“你干嘛?”

    叶渔歌淡然,“教教那小孩怎么说话。”

    “他倒也罪不至死吧?”叶浮光瞄着她手里的银针长度和宽度。

    这次被她按住手背的人沉默片刻,“我只是想让他闭嘴。”

    许乐遥缓缓拍手,总结道:“一时我竟难以判断二位究竟哪个更歹毒。”

    被这场小插曲所扰,三人倒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面上,其实这份面并没有城中那些酒楼的精致,不过味道却十分温暖,手工面片粗细正好,拌着里面的葫芦瓜、肉沫、青菜等等看起来只是厨房边角料和在一块的感觉——

    倒很像是普通百姓家里的一餐。

    很有家的味道,也特别香。

    叶浮光将粗瓷碗里的汤也喝完,感觉许乐遥真的找了个好地方,于是特意叫来店家,给他付了更多的钱,让他做好了之后多送一份到巷子里她和沈惊澜暂时落脚的那间屋宅去。

    这是开在小地方的小店,没有请帮工,在店里忙碌的都是掌柜的一家子,跑腿去送的倒是个看着有十岁的小男孩,做事伶俐、话也不多。

    叶浮光双手托腮,因为吃得最快,目光就在叶渔歌和许乐遥之间来回看。

    “挑什么呢?”许乐遥笑眯眯地问她,将自己那份饼子撕开,往汤里浸。

    叶渔歌头也不抬,“选妃吧。”

    “是吗?那选我吧,我从小就聪慧过人,你还夸过我很有状元相呢。”论捧哏,没人能比过这位未来的许大丞相。

    只是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叶浮光觉得这俩要么是在北地待久了,学了那粗犷的说话风格,要么就是许乐遥被叶渔歌传染了,张口闭口都是比自己还大逆不道的话。

    她无奈扶额,“我没有,你们俩都各有所长,很适合辅佐她,你们……应该不会想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不会?”许乐遥对她眨眼,挂着笑容的模样像夏日的太阳,“江南风景好,是多水的温柔乡,才子佳人多出于此,我对此地有情怀,想留在这儿多正常?”

    叶浮光:“……?”

    她呆了呆,目光愣愣地看着许乐遥,似乎想问她是不是认真的。

    这时,叶渔歌总算拿起手帕擦了擦唇角,径直丢下一句,“我留下,阿遥,你走。”

    ……

    叶浮光觉得她们几人之间好像多了些无言的默契。

    沈惊澜顺着她们的意思,将自己留在姜府,好似也默许她们留在这里,自己则是操心着她们去北地的事情,想把原著里辅佐帝王的左膀右臂都尽可能地送到岐王身边,然而许乐遥和叶渔歌也各有打算。

    她们似乎已经看出来自己和岐王达成的约定。

    叶渔歌看着许乐遥,“你还有真相要查。”

    然后又看叶浮光,“老太太的病,只有我能治。”

    她一贯是这样寡言少语,只有讽刺人的时候愿意施舍多几个字眼,但总是一针见血,在故事里,她对沈景明和苏挽秋说出的建议,也总是被采纳,所以读者才会扼腕她没有入仕。

    彼时她们已经结了账,顺着河边的小路往来处走,还能消食。

    浅绿色的河水在廊桥下泛起波纹,映着河边入秋仍青条条的婀娜柳树,叶浮光看着水中映的河岸倒影,本来想问许乐遥,是不是她将大衹的消息送到岐王的手中,因为在原著里这位许宰相属于全能人才,文能提笔安天下,如春秋战国的苏秦张仪;武能上马定乾坤,除却是谋士,也能领兵守城。

    这段时间沈惊澜的亲卫能收拢、情报网能够整合,肯定有许乐遥的功劳。

    但目光瞄过去,却只得到许乐遥眨巴着眼睛的放电。

    她无语凝噎。

    忽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问了。

    干脆恶向胆边生,抬手想去弹许乐遥的脑袋,结果伸出手的动作太突然,对方毕竟在混乱的北地待了许久,条件反射地避开,甚至伸出二指捏住了她的手腕,“姐姐怎么突然使坏啊?”

    因为叶浮光身份的隐匿,她便干脆把姓氏也给隐了。

    只剩“姐姐”一词,听来更让人耳朵发痒。

    叶浮光表情愕然,“你……怎么反应这么快?”该不会许乐遥也会武吧?

    许乐遥比她神色更古怪,“姐姐这话问得,我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还是叶渔歌瞥了她这菜鸡一眼,平静地指出,“她家是武将世家,你不会以为她手无缚鸡之力吧?”

    然后叶浮光沉默地看着她。

    张口就是:“小鱼啊——”

    没想到家世平庸又毫无战力的只有我们姐妹俩了!

    话还没说完,叶渔歌面无表情地丢出去一根针,将河边随风吹的柳枝长叶钉在了树干纹理间隙里,枝条弯出诡异的弧度,她走过去把针拔下来,淡然地看叶浮光,“你想说什么?”

    叶浮光张着嘴久久没闭上-

    “菜鸡竟然只有我自己。”

    是夜。

    叶浮光洗漱完毕,卸了妆、总算感觉脸上呼吸自由稍许,躺在床上给沈惊澜暖被窝的时候,发出长吁短叹,结果下一刻就被走过来的人拉高了双手,长长的帷帐细纱被拧成一股,绕过她的手腕——

    已逝版的小王妃呆滞,“王爷,在做什么?”

    已经在筹划从皇帝的人眼皮子底下离开的人慢条斯理地抬眸觑了她一眼,“你说得有理,所以在我离开之前,有必要给你一场特训。”

    叶浮光:“?”

    拿我当兵练吗?

    她张嘴想抗议,又见沈惊澜用另一头给自己绑上了,然后开始给她示范各种绳结的打法,从普通人家中的绳结、到山贼匪寇的、还有船夫渔网的、最后是军中常用的各种绳结。

    在叶浮光看得眼花缭乱时,沈惊澜停下动作,问她,“记住了吗?”

    “……”

    小叶决定把自己刚才的结论稍微扩充一下。

    沈惊澜这是想拿她当特.种兵练!

    她开始小狗摇头。

    沈惊澜思索片刻,“那就先教你把你手中的绳结解了。”

    好消息。

    沈大将军练兵很有耐心,因为她放慢动作,从头到尾足足示范了十遍。

    坏消息。

    叶浮光无愧她的废物设定,脑子告诉她记住了且会了,但手就是解不开。

    ……

    烛黄灯暖。

    帷帐凌乱的床铺里,穿单衣的姑娘脸庞略圆、下颌尖尖,肌肤因为总带着妆容、洗干净之后透出微微的粉色,两只手都被红色的细纱绑.缚,由于太使劲想挣脱,导致手腕上都漫开一圈红。

    到后来更是全身都在使劲,脚掌蹬着床铺,让左脚腕上的白色山茶花铃漾出有一阵没一阵的轻响,翡翠叶片和玉白花朵相撞。

    本来只是坐在床边等她完成这项睡前任务的沈惊澜凤眸略沉。

    她忽然勾了勾唇,灼热的掌心轻轻隔着单衣,放在叶浮光的后腰上——

    巴掌大的腰身紧绷,凹出迷人的腰窝。

    她指尖曲起,在小姑娘的后腰上叩了叩,“再给你一刻钟。”

    “若是再解不开,你就得挨罚了。”

    叶浮光被她轻轻的动作叩得腰眼都在颤,扭头时,眼眸里耀着烛光,好似淌着水,有些磕巴地出声问,“罚……什么?”

    沈惊澜状似随意地开口,指尖却剥开她的单衣,往她腰侧肌肤摸去。

    她想起来乾元身子不适合承欢,而且孕.腔退化,口小且窄。

    听闻不论男女,虽然看着和中君、地坤一般,实际上若是居于下位,不论再温柔,也连一根指头的宽度都难以承受,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毕竟他们无法被标记,而世道弱肉强食,能够被同类压于身下的乾元,就是被天定的淘汰者,弱小的血脉不配留下后代,能留下来的,信香则一代更比一代强,还有那无与伦比的身体素质。

    理智告诉沈惊澜,不能让叶浮光疼痛——

    但那些在寂静里燃烧的情感却在一刻不停歇地诉说着:占有她。

    让她疼也好,痛也好,只有这样才能在光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垂着眼帘。

    思考这些的时候,没什么动作,看起来仍是一柄入鞘的剑。

    然而在她那双漆黑凤眸掀起的时候,左眼眼尾的那点粉痕,就在叶浮光因为过度注意她、忘记时间也忘记解绳结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加深,从浅色,变成情动的艳红。

    含着笑意的薄唇也微微勾起。

    她笑得很好看,可是在烛火摇曳里的影子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深且浓。

    下一刻。

    她手指因为用力陷入叶浮光的腿根,不轻不重将人掐得一激灵时,俯身缓缓地回答:

    “罚你疼。”

    罚你被一口一口地吃掉。

    然后记住我舔舐你肌肤、咬住你骨髓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留言二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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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

    沈惊澜的声线随她动作落下的时候, 叶浮光陡然感受到一股从尾椎骨顺着脊柱冲上天灵盖的战栗——

    她甚至也因此狠狠打了个激灵。

    不过正是这种让她腰眼都发酸的无力感,令她本来与轻纱较劲的力道一松,死死卡住的结反倒被她忽然通彻的动作解开, 手腕束缚一解,她下巴磕在软褥里, 就这样面朝下地躺在被窝里,半晌没有动作。

    唯有紧张的心跳在胸腔里砰砰直响。

    一贯的直觉告诉她, 沈惊澜是认真的, 而且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种让她灵魂都颤抖的恐怖感, 炽热、深沉,里面的情感浓郁到她承受不住。

    她正在胡乱思索着要怎么平静地进入睡眠阶段,或是找借口说明天要和许乐遥跟叶渔歌商量的事情,却被一声干脆的响声拉回了注意力。

    “啪。”

    后腰下, 腰臀间最高峰的地方, 沈惊澜落下了一掌。

    “起来, 不准装睡, 今晚先挣脱五种最简单的绳结。”至于后面那些难的,不是能用巧思解开的类型, 沈惊澜明日就开始教她如何藏些细小的瓷片武器。XZF

    顺便,从明日开始再训练她的体能。

    沈四和沈六现在已经在来江宁的路上,之后她离开, 让这两个小孩跟在叶浮光身边, 也能监督她每日强身健体,不至于将自己教的东西丢掉。

    叶浮光:?

    她立即抬手捂住自己身后软肉,震惊地从被窝里抬头, 湿漉漉地瞪着沈惊澜, “好疼……”

    岐王微微扬了下眉头。

    她用了几分劲自己心里清楚, 看见小孩浮夸的演技,便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是吗?”

    “要不要再给你示范一下真的疼?”

    叶浮光再度小狗摇头。

    她两辈子加一块的岁数都能给沈惊澜当姨,哪里能接受这样被当小孩揍的画面,当即乖觉且丧气地伸出双手,重新让她绑上。

    ……

    有些技巧,一通百通。

    叶浮光又在之后的小半个时辰里将沈惊澜系的另外几种绳结都挣脱,手腕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红痕,配上她赛雪的肌肤颜色,在模糊朦胧的烛光里,更有不可言说的凌.虐感。

    但那些连皮外伤都算不上,只是因为叶浮光体质比较娇嫩,实际上睡一觉之后这些印子都会消失,

    她看向沈惊澜,拒绝了她涂药的动作,本来欣喜地想说自己都做完了,要得句夸奖,结果抬眼撞进那双黑沉沉的凤眸时,被里面几可噬人的漩涡一惊,嘴边的话语变得迟钝:

    “……阿澜姐姐?”

    沈惊澜“嗯”了声,拂袖时不知飞了什么出去,墙角的那盏残烛刹那间熄灭。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凑近的热度昭告着答案,叶浮光在陡然暗下来的世界里无法视物,被她揉进怀里,本来想说“晚安”,结果却变成了一声闷哼。

    因为沈惊澜又开始揉她刚才拍过的地方。

    力气比拍打的时候更重——

    让叶浮光感觉又热又麻。

    她呼吸变得急促了些,信香不自觉溢散出来,仿佛本能意识到处境的危险,想要让谁降降温,同时小声问,“……不睡吗?”

    沈惊澜懒懒地说出答案,“睡。”

    颇具磁性的声音笑着在叶浮光耳边响起,“方才不是说疼?替你揉揉。”

    叶浮光看不见她神色,读不出她的情绪,感觉她身上透露出邀约的信息,却又不是自己理解的那种邀约,想到她先前说的惩罚,联系到自己平时看的一些不能堂而皇之拿出来的话本内容,都是跟乾元被反攻的有关系,便匆匆抬手去推这怀抱。

    掌心抵在女人硬朗的锁骨上,她嘀咕着抗议,“不疼了。”

    果然,施加在身后的力道停了。

    旋即,语气不明的声音重复道:“不疼了?”

    “嗯。”

    “……那就待你疼的时候,再替你揉。”

    “?”

    小王妃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被按着后颈压到荞麦壳舂着中药材做的枕头里,然后屋里就响起了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清脆响声。

    在她呼吸不上来,眼尾快要落下泪的时候,沈惊澜恰到好处地收了手,重新拥住她,语带笑意地问,“现在疼了?可以替你揉了?”

    叶浮光欲哭无泪,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因为刚才表现得太好、没给她惩罚的机会,导致某位欲.念起来的王爷有些不满,非要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她委委屈屈地回答,“为什么……解开了还要挨打?”

    沈惊澜思索片刻,在她额间亲了下。

    然后才答,“是奖励。”

    她补充道:“——给辛苦陪你玩游戏的我的奖励。”

    对于沈惊澜而言,给叶浮光的耐心多到这件事在她这里的训练都变了意味,只像不痛不痒的游戏,所以无论叶浮光成败,她自然都是需要弥补的。

    叶浮光:“?”

    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小声叭叭,“你……去北地之后离贵霜和苏挽秋远点。”

    变态是会传染的!

    她的阿澜姐姐肯定是因为在永安的时候跟贵霜还有苏挽秋离得太近,所以才被女主和女配身上的奇怪属性传染了!

    话音才落。

    又是一声惊呼,因为被沈惊澜掐着软肉捏疼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沈惊澜就咬着她的耳朵,“不许在我怀中提起旁人。”

    “……知道了qaq”-

    次日,下午。

    叶浮光在客房看过许乐遥展开的羊皮地图,从她口中得到一些西域商队带回来的讯息,譬如回鹘、卢兹等小国如今都已经被大衹铁蹄踏破,大衹将之前中原的手段用到这些小国身上。

    大衹让他们内部互相监.视,因为西域混乱,还派出了很多的势力去边境防卫,让牧民和回鹘、卢兹的士兵互相举报混入的可疑角色,由此从源头上掐断这些小国的联合抵抗势力。

    叶浮光有剧情的优势,又有史书上诸多例子作为参考,勉强敢和许乐遥纸上谈兵,问她有没有联合这些国家、背刺王庭,在大衹的后院点火,让他们从内部瓦解的可能性。

    许乐遥摸着下巴,“近来商队盘查很严厉,即便我们的货物因为大衹王庭贵族的青睐,能够举大衹的王庭旗帜行走,胜过那些被劫掠的普通商队,但是大衹与大宗接壤,所有要道大路都被把控,想在他们眼皮底下走入他国,很难。”

    也是。

    要是往西走的道路那么容易被打通,汉武时期的张骞也不至于一出使就是将近二十年。

    许乐遥看她沉思,话头一转,“不过,凤翔府诸州毕竟同回鹘相依,那几地知州都在当地继任已久,或许会有路子,若能将呼延骨都病重之事散播,再在王庭内部借一位王子之手掀起动乱,此事也可行。”

    正好她之前组织的商队,就和大衹的三王子有关系。

    叶浮光问完她们的打算,又道,“你还是先注意安全比较好,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我想王爷应当还有后手。”

    许乐遥抱着手臂看她,笑着问:“你可还有要说的?”

    “有吧?”

    叶浮光想了想,“贵霜这人极度自负,若是能够将苏挽秋从她身边引开,她做事就会稍显冲动,而她们俩也并不同心,苏挽秋身世飘零,对大宗、对大衹都是一股拧巴的憎恶,倘若你落单遇上她俩,或许可以抓住这个特点。”

    在旁边听着始终没说话的叶渔歌在这时倏然抬眸:“你很了解她们。”

    叶浮光对她眨了眨眼睛,“因为被她们坑过,我吃一堑长一智。”

    许乐遥笑着没说话。

    她能看出来,叶浮光对这两人的了解绝不止于此,但这两个特点也已足够她勾勒出这二人的性子,当即对叶渔歌笑,替她解围:“她也很了解我们,姐姐就是这样细心且温柔的人,对吧?”

    叶浮光被夸得十分心虚。

    她还想说些其他的,脚腕上的花铃响了起来——

    小叶立即哭丧着一张脸。

    她的训练时间又到了。

    ……

    七日后。

    岐王搬入深山陋舍,闭门不出,言及为王妃守陵三年。

    同日,姜家两位老人认养了一名貌丑不扬的干孙女,取名为姜雪,据闻这位姜雪先前乃是山中道士,尘缘未了,特意来凡间续亲缘,且天资聪颖。

    据说,她刚接手姜家几个偏僻的小铺子,就扭亏为盈,且对姜家大小事物上手极快,不光独创出一套记账法、清理了姜家几年的坏账,还有要与如今两位庶出子分庭抗礼的架势。

    江宁城的豪绅都开始琢磨,这干孙女毕竟被记在老太太名下,她先前始终不肯让其他房的庶出子扶正,莫不是想将偌大家业交给这个外人?

    干亲再亲,也无血缘呐!

    一时间,江宁城的视线都投向姜家这场大热闹。

    作者有话说:

    猜猜我明天日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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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第九十四天 ◇

    姜家的热闹才叫众人看了半月, 就在江宁城中的富绅都开始好奇那位因为“貌丑不能见人”的姜雪究竟是何等惊人容貌时,河间府就传来一则举国震惊的消息——

    大衹王庭的大可汗呼延骨都遭遇刺杀,生死不明, 大宗与大衹和谈陷入僵持,北境与西域陷入混乱。

    世家的政治嗅觉一贯比百姓敏锐, 从中闻到再度掀起战火的可能性,由于北地十六城的割让, 导致中原与大衹的地理位置失去缓冲带, 想到先前王庭铁骑南下中原的恐怖, 宸极殿上,一干江南世家的领头人集体进谏皇帝,请求迁都。

    沈景明大发雷霆,怒斥他们皆是一群软骨头, 先帝开国距今不过十数载, 他们就已忘了中原男儿的血性!

    他怒目扫过朝堂之上这群文人。

    后知后觉地。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清洗朝堂的速度实在太快, 正因为没有沈惊澜一脉的武将在前方, 这群文人迫不及待把武将的位置占据、要用唇舌建功立业,所以才会在大衹一事上竭力主和。

    主和, 才有他们交涉发挥立功的余地。

    天子之怒,令朝臣无法直视天颜,宸极殿上的人都垂下脑袋, 似乎明了他的意思, 良久,王旭尧上前,拱手道, “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既然大衹的可汗遭到刺杀, 那么和谈的内容就需要重新商定,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王庭生乱、还是北境的势力生乱趁机侵袭中原,西宁到莫定府一带皆需有守城之将,否则无屏障可挡的永安则危矣。

    岐王之前自请在江宁的城郊为侧妃守灵,虽然皇帝并未允准,但她将折子往政事堂一送,就带着家仆府卫出了永安城,沈景明在朝堂上当着许多大臣的面,骂过她几句,但也没有下敕令不准她南下。

    于是一众朝臣也微妙地意识到,岐王和陛下之间虽生嫌隙,终究也是一家人,尤其是在外有大衹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大宗绝不能失此战将。

    有枢密使开头,其他人在皇帝怒意暂歇的间隙里,似乎也明了帝心,陆陆续续,有不少臣子出列请奏。

    “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请陛下召岐王回都。”

    他们替皇帝开口、给皇帝补足了台阶。

    沈景明起初还拂袖而去,问道这偌大朝宗,难道除了岐王,就没有愿意为我大宗守国的有志之士?

    直到第二次大朝会,群臣请命,沈景明才遂然同意,命扶摇带他的十道金令,务必去江宁把岐王请回永安。XZF

    ……

    江宁城。

    城中未央楼前。

    姜家马车的标志停在门前,马车车帘拉开的时刻,二楼雅座凭栏外,忽然有人倒下一盆水,兜头往马车车头的方向淋下,恰好将其中走出的一位戴面纱的女子从头淋到脚。

    附近路过的百姓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二楼做出这事的桓家庶出大公子,又看那姜家马车,倒退了好几步,悄悄睁大了眼睛看这出大水冲了龙王庙,有钱人打有钱人的好戏——

    却见站在马车上,还没走下去的女人很平静地抬头看了眼上方。

    遮住脸面的薄纱已经全被水给打湿,漂亮的鬓发、逐浪般的裙纱都贴身变湿,明明是姣好的身躯,可惜那面纱也挡不住她面上、眼边的斑点。

    明明是个皮肤挺好的小姑娘,但她摘下覆水的面纱时,再度让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横亘在鼻梁上、几乎将整张脸一分为二的红色晒斑,还有那粗犷、破坏秀气面庞的眉毛,以及唇边似伤疤一样的蔓延痕迹,都完全将这张脸的轮廓与美感破坏殆尽,比起最初只露出那婆文海棠废文都在抠抠裙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双灵动双眸的模样,此刻可谓将那些对姜家名利心动的人幻想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的眼睛……”

    “我先前听在姜家做工的表姐说这位雪小姐貌丑无比,还当是她妒忌,谁知竟是真这般丑……”

    “是啊,没看桓家那位大公子都傻眼了吗?据说这个雪小姐的铺子生意太好、她本人很有头脑,桓家想和姜家亲上加亲呢,但对这样一张脸,恐怕……”

    “你们懂什么?她这身材倒是也不错,夜里只要熄了烛火,也是一样的……”

    最后挤进来的那句下流话的话事者,立即被周遭刚买了菜的婶子们折了烂菜叶子丢到身上,让他闭嘴。

    而摘下面纱的女子仿佛听不到那些议论,只相当淡然地将湿漉漉的面纱递给自己身边的丫鬟,顶着那张往下滴水、丑陋得十分有特色的面庞去看桓家庶出的大公子。

    “不知桓公子这是唱的哪出啊?”她拱手问。

    站在楼上的桓弘启早就悔青了肠子。

    他在这江宁城阅美人无数,无论是素净的、娇艳的、内敛的还是火辣的,他很少看走眼,直觉告诉他这个姜雪其实就是个美人坯子,在故意扮丑,恰好家中有与姜家联姻的想法,他便借着邀约试探一二。

    谁知——

    其他姑娘挨了这一出妆容都会花的澡豆水,放在姜雪这里,却完全没用。

    他之前也买通过姜家的一些丫鬟,想让她们试探这姜雪是不是戴了□□,答案是没有,而且姜小姐也知自己貌丑,很努力想用胭脂水粉遮掩尊荣,结果么,不提也罢。

    现在好了,他就是遇到了这种万中无一的,身材肌肤样样都好,偏偏长相见不得人的中君。

    他站在楼上,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抬脚就把身边“不小心”倒了一盆水下去、跪着请罪的下人踢翻,出声道,“都怪我这不长眼的小厮,如今毁了姑娘的一身好衣裳,倘若不介意的话,在下替姑娘再买一身送来?”

    “不必。”

    姜雪目光在周围人吃瓜群众身上扫过,冷漠道,“桓公子既无意交我这朋友,我倒也懒得上赶着讨没趣,看来今日不宜出行,告辞。”-

    姜家的马车一路哒哒回府。

    八卦似乎比车更快回来,姜雪下车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来请,说老太太让她过去一趟,她应了声好,换了衣裳便往充满药草味的主屋方向走。

    灰袍的普通道士正在给老太太施针,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说了声时间差不多了,便依次将老人后背、后颈上的针取下来,然后拎着药箱出去。

    姜雪在老太太的床榻边坐下,替她将衣衫披上,又将床帷放下来挡风,笑着问,“祖母有何事唤我?”

    “我听说桓家那小子,方才在街市上当众让你难堪。”老太太被她扶着翻了个身,额上一条带宝石的头带横亘,褶皱眼皮下,一双带精光的眼睛里泛出和蔼的笑意,看向坐在床边的小姑娘。

    “桓公子年少,顽劣心强,对我有些好奇,也是常事。”姜雪笑着应,“此事倒也不值当祖母特意为我出头。”

    握着她手的老太太很仔细地看着她,好像想从她这幅陌生的容貌轮廓里找出一些熟悉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你是个懂事的,不知你娘当年是否也像你这般……懂事。”

    这话倒是让姜雪没办法回答了。

    姜雪,或者说是叶浮光,她仔细思考过原著,却找不出任何写姜钰的内容,毕竟连她都只是个炮灰中的炮灰,若不是跟沈惊澜有关系、又是叶神医的废物姐姐,作者大概连只言片语的水都懒得用她来凑字数。

    不过——

    姜钰有这样的出身,后来却不肯向家中低头、与姜家联系,或许,她在跟叶荣相处的那些时光里,也有妥协。

    但懂事放在这里,却未必是好事。

    叶浮光思索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太太的话,便只能笑,出声道,“祖母说笑了,我自幼跟着师父们待在山上,不知双亲是何模样。”

    姜老太太沉默着,后来闭上了眼睛,只拍了拍她的手,“倒是我在胡言乱语了,也罢,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天下,你们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

    ……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之后。

    叶浮光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听见有丫鬟过来同她禀报,说她的二叔跑到铺子里要找掌柜的查她的账,她回过神来,很淡然地应,“由他去查,他若能看懂账本也无妨,只是要掌柜的仔细看好账本。”

    她往自己的院子走,直到进了一间栽满桂树、全是浓郁芬芳的院子里,就见刚才给老太太问诊的灰袍道士笔直地坐在厅堂里,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来看她,第一句却是:

    “你换了衣裳。”

    “嗯。”她点头,也无意说起在未央楼的事情,毕竟那也是她设计里的一部分,倘若她这个姜家养女总是闭门不出,倒是容易让有心人多想,人们越好奇,就越喜欢用暗地里的阴私手段来窥探,令人防不胜防,不如落落大方走上这么一遭,届时这些传闻自有八卦的群众替她去圆。

    反正她独创的防水妆容,无所畏惧。

    比叶渔歌的□□都好用,甚至可以持妆好几天都不用卸,省事。

    见她没有多的话要说,叶渔歌就转了话题,提及老太太的病情,“如今老人家心事放下许多,虽然比往日精神,但毕竟沉疴已久,无牵无挂,也并非全是好事。”

    她怔了怔,“多谢师父提醒,看来日后我得多在府中待着,抓紧时间尽孝才是。”

    叶渔歌又瞥了她一眼。

    明明她妆容很厚、却也能一眼看出来她眼底那层层覆盖下的青色,想到她自打入了姜府,对内忙着照顾老人、与那些庶出的叔伯同辈们相斗,对外还得主理部分姜家事务,忙得觉都睡得少了。

    灰袍道士出声道,“又瘦了。从今日起,我三餐来你院里用。”

    叶浮光:“?”

    她踟蹰道,“我常常外出,时间不定,恐怕三餐时间不准。”

    叶渔歌不动如风地接,“我过来了,你的三餐时间就准了。”

    “……”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姜家小姐试探着问,“这是威胁吗?”

    叶渔歌睨着她,“你再瘦一些,就是了。”

    叶浮光:愁眉苦脸.jpg-

    是夜。

    有鹧鸪在窗前发出叫声,姜雪打开窗户,发现灯旁多了一道影子,她转头去看,发觉是抱着一柄黑色长伞的少年,少年低垂着眉眼,同她默不作声行礼,带来一则讯息。

    她接过纸张,看到里面写的关于北地诸事的进展,包括贵霜如今被大宗的人留在河间府,而王庭内部因为可汗生死不明、她的诸多兄弟开始觊觎王位,似乎一切都在往大宗的方向倾斜。

    上面额外提到一则——

    苏挽秋失去下落,不见踪影。

    她若有所思,将这张纸折起来,递到烛火下燃烧。

    少年看见放在桌案上的冷茶,抬手在其中一个杯底蘸了蘸,写了个“桓”字,然后在脖颈间比了个动作,眼神冷酷地等她下令。

    叶浮光扬了扬眉头,缓缓摇头。

    就见对方眼中露出几分遗憾,似乎想要她三思、再仔细决定要不要收拾一下那个姓桓的。

    叶浮光仍是摇头。

    沈四没办法,一改刚才酷哥的武林高手风范,郁闷地鼓起腮帮子,感觉等会跟沈六汇合时,又要被她念叨自己没有保护好王妃、连这种事都办不好。

    不过叶浮光没有在意他的神色,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名下的铺子通过各种“定制”、“限量”的方式售卖造型漂亮且清洁力度很强的皂角,在江宁富绅里割到的韭菜金额,还有一些普通款式在平民百姓里薄利多销的金额,折返到屋里,在妆奁里取出一沓千两的银票递给沈四。

    而后折返桌上,提笔写了一封信,示意他把钱和信通过内部的情报网发往北地,然后就开始思考怎么样能赚到更多的钱。

    沈惊澜总是需要很多钱的——

    倘若是招兵买马,那这就更像无底洞了,即便先前靠着卖酒,许乐遥为她运来了西域的一箱箱珠宝黄金,但想要再打造一支如从前的沈家军那样的王者之师,还是难上加难。

    她甚至都开始异想天开让姜家在海上的船开到倭寇岛上,去抢他们的黄金这种事了,倭寇岛上金矿、铜矿资源都十分丰富,年开采量在旧时代也相当可观,倘若能抢他们的钱……

    那、真、是、太、富、了。

    ……

    因为叶浮光渴望钱财的表情实在太诡异,沈四以为她在想什么棘手的事,难得没有离开,在屋里又等了会儿。

    直到叶浮光因为如今姜家货船上家丁战力太低、船舶规模也不足以远征,甚至常常会被海上流窜的寇匪打劫的现实而低头,才发现少年居然还在屋里。

    她迟疑地对他投去目光。

    沈四:“……”

    他沉默着转身就想走,充当人行信鸽,即将远飞的时候,又被叫住。

    “等等。”

    叶浮光忽然开口说话,“你知不知……她最擅长哪种兵器?”

    抽空还在应付永安那边书稿连载的小王妃现在身边没了如意伺候,很多故事细节都只能在沈四和沈六见缝插针来见面的时候打听。

    她快写到主人公第九次重生了。

    前面很多次的人生经历,她都是靠如意讲述的沈惊澜故事,然后进行一定的文学艺术加工来渲染,总之现在她偶尔进入书肆的时候,都能听见一些对她书的评论,还有民间对岐王风评的部分好转。

    叶浮光见过沈惊澜用很多兵器,在她训练偷懒的时候会用长.鞭圈住她的手腕,将她瞬间拉到自己身边,捏着身上肉多的地方,笑着威胁她再不继续跑起来,就用其他方式帮她锻炼体力。

    在岐王府中,她见过沈惊澜百发百中的箭术,甚至蒙着眼,她也能打中移动的飞靶。

    后来到江宁城,她又用一柄黑色的玄铁长刀在大衹人的追击下,将叶浮光救了下来。

    然后是在那间别院时心情激荡的舞剑,君子之剑,在她掌中如游龙、如惊鸿,翩然间让落叶萧萧,庭院里的花落都不及那剑光在眼中拂过的痕迹。

    但是。

    沈惊澜究竟最擅长什么兵器呢?

    烛光晃动。

    发出噼啪的响声。

    叶浮光回过神来,发现屋里已经没有沈四的身影,而桌上多了个用茶水留下来的字:枪-

    那天晚上。

    叶浮光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红衣年少的英姿女将,坐在黑色的战马上,银色长.枪动乾坤,挑破天边云霞,在永安都城两旁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喝彩的时候,对着站在人群里的她露出朝气蓬勃的笑。

    凤眸不似记忆中的凛冽孤寒,如朝露、如初阳。

    眼尾也没有那道浅色的疤。

    她好像站在人生的巅峰,还不曾坠入低谷,故而少年自有少年狂。

    叶浮光站在街边,看她骑着战马朝自己走来,道旁似翰林宴时那般百花盛开,团团簇簇,实际上张扬的、低垂的,都是山茶花,红与白,潋滟与清纯,全都是她。

    在战马停歇,红衣女将朝她伸出手时,她低头去看——

    那双手上也没有很多旧伤。

    不过缠着纱布,也看不清掌纹。

    叶浮光忽然就被吵醒了。

    在门外婢女采着院子里的桂花、低声说着要给她蒸桂花糕的簌簌叶动里,已经醒来的叶浮光睁开眼睛看着帷床顶的松鹤白云纹,很轻地叹出一口气。

    “好想……”

    好想看沈惊澜使枪的模样。

    后续想看的不是她使枪,是因为想她了,所以不管她现在在做什么,叶浮光都很想知道。

    想见她。

    想去到她的身边。

    屋里的动静让婢女听见,有人敲了敲门,问:“小姐起了吗?”

    她收起眼中滔天的情意,坐起来平静地回答,“嗯。”

    作者有话说:

    小叶成长记action!

    第一集:学会忍耐(bush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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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第九十五天 ◇

    半旬后。

    北境, 河间府。

    大宗与大衹的和谈使者都在此地,边境据说陈列二十万大衹的军队,实际上这些都是大衹借着之前征服回鹘、吐蕃等小国时, 抽调过来的战俘,使用的粮草也是那些部落战败之后送上来的, 等于完全没有花一点自己国家的钱财、就能让其他的国家替它威胁大宗的边境——

    一旦和谈失败,大宗与十六城接壤的城池就会面临被这支军队劫掠的危险。

    正因这份威胁, 在北境草原的王庭传来大衹可汗遭遇刺杀、生死不明的消息时, 即便大衹内部已有其他王子在争夺势力, 大宗主持和谈的杨柏与鸿胪寺卿仍旧不敢摆出太强硬的态度,开始施展最为擅长的拖字诀,想看看大衹的内部究竟会如何发展。

    他们不急,有的是人着急。

    “贵霜有个同父异母的六王弟, 同样深受呼延骨都的喜爱, 此时呼延骨都失去踪影, 倘若他还活着, 必定会让这个小儿子跟在身边,只要能找出王庭大帐的踪迹……”

    城中, 偏僻的一间房屋里,易容过后的许乐遥对着商队描绘出的西域与北境地图,试图找出呼延骨都的位置。

    在她的对面, 同样易容的、行踪瞒过了大衹人也同样不被大宗所知的沈惊澜, 垂眸看了会儿地图,想到大衹使臣们所在的别馆最近接二连三闹出的事情,让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这处, 思索片刻, 摇了摇头。

    她点了点那二十万大军所在的方向。

    “先解决这个。”

    “贵霜已经在着急了。”

    即便她是大衹王庭最有实力继承可汗王位的人, 但以大衹人的本性而言,她若是再不回王庭,难保她的小王弟不会争夺属于她的东西……毕竟,他们的民族血性中,并无兄友弟恭这条。

    许乐瑶目光带着询问之意看着她,“您是想……?”

    沈惊澜想到最近托城中一些工坊做的好东西,联系到大宗使团的秉性和迟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的和谈进展,勾了勾唇,“使团在此时就想以逸待劳,未免有些太偷懒——”

    刺杀呼延骨都可是她的亲卫艰难混入商队之后,创造出的好机会。

    再被大宗这样拖延下去,己方又会重回劣势。

    既然这些乌龟不喜欢动,那就想办法让大宗这边动起来。

    许乐遥闻弦歌而知雅意,拱手道,“此时请交与在下。”

    沈惊澜可有可无地点头,想到别馆里几度闹出的事件,还有贵霜高调现身的踪影,出声道,“进入北境的要道就这几条,我会带人守住。”

    “前朝的那位最近没有在河间府出现,我们的人搜过好几次,倘若是贵霜安排人出城……”许乐遥再度出声道。

    这次沈惊澜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黑色的凤眸里酝酿的情绪让谁都看不懂。

    直到许乐遥感觉到空气里微妙的氛围,想要转移话题的时候,才听见沈惊澜声音很轻地答,“不必在意她。”

    她先出了门,路过院落外露天架起的一团篝火时,将掌心里捏住的一团已经揉皱的纸团丢进其中,被柴火的火舌舔舐,燃烧殆尽。

    ……

    几日后。

    深夜。

    河间府外忽然冒起连绵的火光,差点让守在烽火台上的将士以为是大衹人率先撕毁盟约和谈、发动南下的战争,结果就见接二连三的火光从天际坠落——

    直直砸入大衹陈军的边境。

    这天降异像让不少的异族勇士在睡梦中就被夺走了性命,但更多的……却是因为战士们被突然的灾难降临导致醒来就面对水深火热的景象,直接引发了炸营。

    历史上不少名将也难抵挡军营里突然发生的事情引发的炸营,比起今夜的天象,还有些是譬如士兵夜晚做了噩梦,引起一个帐篷的骚动,而古代士兵夜晚视物能力较差,被动静惊扰,因白日的训练引起过激反应,恐怖时造成的军营混乱不亚于敌袭。

    故而军中都有“夜晚不允许士兵擅自离开自己营帐,违令者斩”的苛刻军令。

    这次的骚动引起大衹和大宗的重视,晨曦初上时,河间府就有谣言传入大宗中原,大致意思是大衹可汗已暴毙,天意不在王庭、而在大宗,天下当归同宗。

    大衹那边却咬定这是大宗的阴谋,是大宗朝廷研发出了威力特别的火器,才让他们边境二十万的军队溃败如蝼蚁,四散引发骚动。

    两边的使臣在次日的会谈时皆语带试探,互相觉得这是对方的阴谋,试图从对方说话时每道皱纹的变化里寻找出关于真相的蛛丝马迹。

    又过几日。

    一支从永安派出的朝廷队伍,也已经抵达江宁城郊的山脚。

    扶摇看着半山腰上那座隐没在云雾中,偶尔露出一点端倪的茅草屋屋顶,出声问旁边的禁军护卫,“岐王就在此处,不曾离开一步?”

    禁军统领颔首。

    “自从岐王侧妃下葬后,岐王便在此地缟衣素食,不曾离开。我们的人日日看着,也没见外人进出此山林,亦不曾有信鸽等信使进出此地。”

    扶摇想到刚从驿站得到的北境消息,眯了眯眼睛再去望半山腰。

    在禁军统领沉默等待他下令的时候。

    良久,他喃喃出一句,“再试探一次吧。”

    他总觉得最近北境愈发紧张的局势后面,就像是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大宗今岁的粮草好不容易才收上来,按照陛下的心意,推动和谈、休养生息才是第一要务。

    这个朝廷,早就没有人想要再兴战事-

    “会试探吗?”

    城中。

    听见叶渔歌随口提起最近码头那边停靠的船只里,有皇帝大张旗鼓派来的人,正在纸张写写画画、回忆一些水师练兵法的叶浮光中途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叶渔歌想到自己曾经入宫时,被那位扶摇先生几次逼迫、以圣人的意志将她引上陷阱的景象,遂然颔首,“他会。”

    叶浮光恍然。

    然后不知想到什么,重新低头用毛笔写东西,“没事,此事已经在我们预料之内,会有人处理。”

    她很淡定,叶渔歌淡定不了——

    因为那鬼画符的丑字就在她面前晃悠。

    “从前家中为你请的先生就是这么被气走的?”她指着纸上不规则墨痕写出来的、如干枯树枝的字,一副眼睛痛的样子问道。

    叶浮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没见过更丑的。”

    “不是很想见。”

    “你礼貌吗?”

    “对你需要吗?”

    姐妹俩你来我往了一段,莫名陷入了一段空白时间,然后叶渔歌若无其事地另起了一话题:“不是有个人失踪了?”

    因为她问的太直接,叶浮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

    这次坐在姜家闺阁中的大小姐并未再笑,她闭了闭眼睛,在脑海中回忆起大宗的地图,山川河流、城池府县都在脑海中一一经现,过了一会儿,晒斑红痕的脸上,澄澈的黑眸睁开。

    她再度笑了起来,“没有失踪。”

    顿了顿。

    她又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她会来找我的。”

    这几日江宁城中的许多事情慢慢传了出去,甚至比桓、王等世家有意造势传得更快,在人们的认知中,姜家自从迎来了一位被两位老者认为干亲的嫡小姐之后,就做出许多高调的事情——

    配方独特的皂角、连锁药堂中许多普通人也能买得起的跌打损伤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姜家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开始逐渐能抵挡海.盗的劫掠。

    桓、王二家因此将丝绸与瓷器的贸易更多倾向于托付给海路的姜家,并且还花重金买了姜家推出的“保险金”。

    江宁城,姜雪。

    这个名字以很特别的方式在百姓中扬名。

    偏偏她出现的时间又和岐王侧妃死的时间如此相近。

    越是聪明人,就越容易多想,一旦多想,通过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愈发能肯定自己的猜测,譬如这个姜家大小姐格外的貌丑、或许是因为独特的技巧易容,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无数消息混在一起——

    叶浮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而她非常确定,能够在这个时间将苏挽秋从贵霜身边引开的人,唯有自己。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为沈惊澜分摊压力的事情。她本来是想将这件事瞒下来,自己偷偷地做,不过叶渔歌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了她半晌,最后语气凉薄地告诉她,倘若不想有些人病得更厉害,就别自作主张。

    她只能写了一封信,提前送过去。

    而今轮到她为苏挽秋特意设下此局,请君入瓮来。

    作者有话说:

    从二号开始,一天跑三个城市。

    平均每天睡两个小时,被家里的事情弄得疲惫不堪,码字时间全靠挤。

    明天就坐车回到长沙那边——

    所以,明天又是长途奔波劳累,估计又是请假,从后天开始恢复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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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第九十六天 ◇

    大同府、莫定府与兴庆府三州交界处。

    黄河宽广的水域自这片三角地带经过, 在大宗与大衹边境孕育出一片水草丰沃的平原,可惜春夏时一片绿意的地带如今却被燎原的火舌席卷——

    因为大宗和大衹使团至今没有掰扯出来的“天火袭营”事件,一些天命归宗的流言在草原上传得越来越远, 致使那二十万大军因炸营溃散之后,不少散兵游卒开始南下侵扰大宗的边境。

    而西北诸州的知州都有志一同, 齐守防线,没有放任这些异族对中原子民劫掠, 他们如今连第一道城池的门都未敲开。也因为此事, 掌管这二十万大军的大衹二王子杀了几万的各部落勇士, 平息纷争之后,带人后退了几十里地。

    三角地带就在那剩余军队与大宗边境之间。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

    两支商队从不同的方向迎面撞上,天空中传来一只鹰隼的锐利鸣叫声。

    身上围着波斯人的白色衣袍,骑着黑马的女人抬起凤眸, 瞥向半空, 一眼看出那只鹰隼是被豢养的信鹰, 并且本事不凡, 飞翔的高度超过了一般弓手的射程范围。

    就在她牵着马缰停下时,对面的那支商队首领也已经瞥见他们队伍末尾的押运车辆辎重痕迹挺轻, 起初以为是伪装成商队的马贼,想着正好要回到王庭,这一路恰好缺点钱, 顺手黑吃黑得了。

    同样穿着素白衣衫、在夕阳里如皎皎升起的明月的碧蓝色眼眸女人背着手做了个手势, 身后的队伍便散开成“人”字形,朝着对面不动声色包围而去。

    直到两队人马互相迫近。

    她抽出大衹人独特的弯月双刀,圆弧划过锐利的轨迹, 眼见要将那黑马上的主人头颅割下, 却见对方熟练地压下了身躯, 而后,一节节银色武器咬上她的弯刀,在两匹马错身而过的刹那,握着鞭柄借势一带——

    蓝色眼睛的人在马背上滚了圈,弯刀脱手,连带着本来松松垮垮缠在鼻尖的面巾也落下,再回首时,露出那张极具特色的外族冷傲面庞,冰蓝眼眸,高挺的鼻梁和薄唇如同从荒漠里走出的月下女神。

    “是你。”

    她眯起眼睛,认出了同自己交手的人,“既然你在这里,那就说明……那条小狗果然没死?之前那场让大宗朝臣都始料未及的异象,也与你有关?”

    慢条斯理收回九节鞭,在那叮铃作响的武器碰撞声里,沈惊澜那件伪装的外袍被卷过黄河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回答被风送入贵霜的耳中,“遗言说完了?”

    贵霜笑出了声。

    她握紧了掌心仅剩的另一柄弯刀,瞥过沈惊澜掌中为了对付大衹的武器特意选过的九节鞭,“我是在给你留下说遗言的机会,因为解决你只需要三招,况且这里离燕城很近,能长眠于此,于岐王殿下而言,应该也算死而无憾?”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曼陀罗花张牙舞爪地盛开,常常低垂脑袋、看似毫无杀伤力的那些粉白花朵头一次抬起头颅,竭力释放那股令人眩晕、出现幻觉的浓郁香味!

    秀丽花朵刹那成了红粉骷髅。

    沈惊澜以及她率领的队伍都在这股信香弥漫的刹那被定格。

    贵霜静待了几息,忽然用手拍了下马屁股,驱使胯.下的战马后退,随后,从小跑到狂奔,她再度俯身冲向沈惊澜所在的方向——

    如雷霆。

    如风暴。

    ……

    “当!”

    在风驰电掣的弯刀袭来时,沈惊澜双手抓住九节鞭,将它变做能抵挡冲劲的防御,然而在战马加速、以及贵霜那惊人的力量加成之下,银色金属长鞭刹那从连接处断开,火星迸射,连带着白雪马蹄都陷入松软泥土的泥泞中,被这一击带得嘶鸣着倒退几步。

    沈惊澜在长鞭不抵这攻势时就干脆放开了武器,在虎口开裂、迸出血色的激战中,再度后仰,不过这次那银月弯刀不仅重,且变势极快,就在她避开的同一时刻,从横劈变成下落!

    眼看她就要连人带马被劈成两截。

    沈惊澜用剩下的半截长鞭打在黑马的屁股上,令它吃痛瞬间站立起身,而她直接从马背上滑落,退开落地的一刹那,只剩一半长的银鞭借势抽向贵霜的马头,从面颊到眼睛都在这长鞭范围内——

    战马吃痛嘶鸣,发疯翻滚,让贵霜也从马上下来。

    比起沈惊澜的被迫,贵霜却是主动松开了对马的控制权,好整以暇地站定之后,抱着手臂通知,“第一招。”

    沈惊澜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

    好像武器被损毁、处于劣势的人并不是她。

    眼尾的粉色痕迹因为这一番简短时间的几度对抗变深了稍许。

    在她们俩的四周,两人的部下都陷入鏖战,沈惊澜带了一支很特别的,只有中君组成的队伍,虽然力量和速度不及大衹的乾元勇士,但是团结协作的战术却在他们之上,现在两边打得难舍难分,马匹踢踏声将这片土壤踩得松软,脚下大地无时无刻不在震动。

    贵霜再度出声,“你好像没受到我的信香影响,是把信腺割了吗?可惜,这只会让你变得更弱小——听闻你最擅长的武器也被留在了燕城,你准备用什么来挡我接下来的两招?”

    沈惊澜淡然地与她对视,“说废话是你的第二招吗?”

    那双黑色的凤眸里没有半分迟疑。

    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好似从来不曾怀疑过胜利会青睐除她之外的人。

    在这一刹,贵霜好像有点明白苏挽秋为什么明明从来没在战场上与这位大宗名将对上过,却那样厌恶她,因为现在的她,也有点不太喜欢沈惊澜的眼神。

    一个地坤,凭什么在她面前这么自信?

    她无声勾了勾唇,弯刀在掌中转了圈花,在此刻金乌彻底西沉、月光缓缓亮起的夜幕里,踏着远处飘来的火光与硝烟,再度朝着沈惊澜冲了过去。

    比鬼差更能勾魂夺魄的弯刀是北境无往不利的利刃,在贵霜大开大合的招式下,兼具力量和速度,第二刀就让沈惊澜的面巾连着衣襟破开,哪怕她闪躲得够快,也依然被从肩膀到胸口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张冷艳的中原面庞也现出在这月色之下。

    她手里的九节鞭,连最后的几段也全部断裂,再不剩一点用处,此刻只能松开手,任由鞭柄落在地上。

    贵霜看着她身上的伤,笑着摇了摇头,“嘴硬是你最后的坚持?”

    沈惊澜慢条斯理地从身侧抽出了一柄匕.首,无论从长度还是力量而言,她在这位王庭与草原神祇青睐的大王女面前似乎都没有任何胜算,倘若无法将人留在这里,就是放虎归山。

    一旦贵霜从这条路回到王庭,再等她休养生息,解决那些与她竞争的弟弟们之后,再度整合王庭与数十部落的势力,卷土重来时——

    她会是大宗的灭顶灾难。

    沈惊澜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点,故而此刻也从贵霜几度主动开展的攻势里感受到她的着急。着急是好事,因为急才能出错。

    她清冷的面容上总算也浮现几分笑意,“所以你打算用蛮力征服我吗?”

    “我自十五岁起,征战至今,你猜我有没有遇到过与你一样,力大无穷、天生神力的乾元?”-

    “锵!”

    兵器破碎,折戟之后刺入肉.体的动静将叶浮光从梦中惊醒。

    她浑身都抽了下,手背将放在旁边的杯盏拂落在地,啪啦的碎瓷声令她心脏抽搐,睁开了眼睛,看见从外面匆匆进来的婢女,“小姐?”

    “唔?”

    叶浮光动了动,身上披着的一件留着竹香味的灰色道袍跟着落下,她抬手抚着心口的位置,在婢女疑惑的目光里,又撞上从院外走进来的叶渔歌那张陌生面庞和熟悉眼眸。

    片刻后,她轻轻呼了一口气,“无事,方才不小心睡着了,又做了个噩梦。”

    婢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赶紧过来替她收拾地上的瓷片,“小姐这几日连着参加了江宁的商会和桓、王两家的宴请,又去渡口看跟船护卫的操练,估计是累坏了,方才睡着又压到了胸口,才做得噩梦。”

    叶渔歌靠着门框看着她,没说话。

    倒是叶浮光自己怔怔的,好久才“嗯”了声,当做是对婢女的应和。

    她又问,“这几日有……请柬送来吗?”

    其实她是想问问有没有消息送过来。

    因为刚才梦里的情景还让她历历在目。

    但是话到一半,意识到自己问的是姜府的人,并非来无影去无踪的沈四,她怎么可能带来北境的消息呢?

    婢女也疑惑地在她身边抬头看她,端着的托盘里装着散落的瓷片,指尖即将碰向地上的一片白色,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小姐不是拒了那几位长辈的联姻建议么?桓家那位没再送请柬来了。”

    她寻思小姐之前不是都不看这些富家公子一眼吗?

    难道是她看错了,小姐就喜欢这种欲拒还迎的游戏?

    叶浮光失笑,“我不是问他们。”

    顿了顿,她道,“最近船队就没有接到奇怪的委托?”

    婢女想了想。

    “有,”她说,“有个从银州那边来的商队,带了西域的许多珠宝,想要坐我们的船去琉球交易,但是不放心我们姜家的护卫,要求姜家派个有分量的人一同押送这趟货物,现在二老爷他们正在议事厅商量此事呢。”

    海上航行分享很大,哪怕是已经走过的路,避开那些暗礁,也避不开海上不同时间的风浪和洋流,还有不同季节出现的风暴,在这个时代,出海是十走九空的大冒险行为。

    但跑一趟的利润也相当可观。

    外地的商人不放心姜家的船,这很正常,令叶浮光不解的是,“此事奇怪在哪里?”

    婢女如实回答,“他们带的货物很多,并且不让我们查看,但给的佣金很高,所以二老爷他们都很心动。”

    叶浮光单手托腮,“哦?”

    ……

    当晚。

    她就知道了这艘船队的秘密。

    沈四在深夜里带来了一则消息——

    那艘船上,有一样名震大宗的宝器,名为青霜。

    它是从前的燕王为小女铸造的及笈贺礼,后来随她南征北战,直到燕城大战,因为她中了毒、在战场上离开得太狼狈,所以也跟着遗落在了燕城。

    在原著里,这柄长.枪后来几经辗转,到了沈景明那里,不过他并不擅长使用这武器,所以将它收入了宝库里,后来赐给了随他一同抵抗大衹的将领。

    岐王府里,沈惊澜自己住的院落也名为青霜。

    在今日之前,叶浮光本能地以为“青霜”指的是《滕王阁序》名句里的“紫电青霜”明剑,但现在却蓦然回过味来,这个作者设定的架空朝代哪有这历史?

    她捏着纸条,站在火光边,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背后,是谁的手笔。

    不愧是女主角。

    苏挽秋永远都能这样轻易地掌握别人的心思,哪怕她和自己见面次数不多,但三百六十计,每一计都能算准她。

    而叶浮光哪怕站在局外看了几百章原著,将她衣食住行和过往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面对这样多智近妖的对手,心中仍是有些打鼓。苏挽秋这一次,又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等着她呢?

    第二天,叶渔歌踏着深秋的寒意,在桂花的香味也变冷的温度里,刚进屋就发现了她蔫巴的状态。

    “怎么?”

    来人摸出一根锃亮的长针,“要帮忙吗?”

    “……”

    叶浮光迅速摇头,怀疑她等着找机会扎自己等很久了,立即退开两大步,“我只是昨晚在想事,有些失眠,一会儿睡个午觉就好了,倒也不用麻烦师父替我治。”

    “不麻烦,”叶渔歌走近了两步,捉起她的手腕,在她惊惧着看过来的目光里,很平静地问,“想什么事?”

    发觉她把银针收起来,不过是在吓自己之后,叶浮光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反手拍了下她的手臂,才出声道:

    “有人在我的陷阱面前止步——”

    “然后甩出了一根鱼竿,上面还是一个直钩,在等我上钩。”

    叶渔歌:“?”

    她表情微妙了一霎,“她觉得你是傻子?”

    “唔……”

    叶浮光含糊地应,眼神游移着看周围,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这钩的诱惑。

    这次叶渔歌彻底变了脸色,“你真是傻子?”

    “也没那么傻吧?”叶浮光抬手轻轻挠了下下巴,可惜从前用自己的脸蛋卖萌时无往不利的那一套,用化妆过后的丑脸来做,只给别人一种不忍直视的幻觉,而她浑然不知,试着道,“我可以换一种方式咬钩?”

    她也不想的。

    可是那是沈惊澜的兵器!是她最擅长且最喜欢的兵器!

    叶浮光怎么忍心看它流露在外,漂泊四方?

    但这些狡辩神医都不想听,叶渔歌面无表情地再度抽出了长针。

    这次五根手指的指缝里全是密密麻麻的针。

    而她不容置疑地将叶浮光按着坐在了床边,神色冷酷道:

    “还是给你治治脑子吧。”

    “扎半个时辰就好,保管治好你的失眠。”

    叶浮光:“?”

    她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手脚并用地挣扎,试图逃离叶神医的魔爪,感觉自己能给满院子的婢女和家丁们表演什么叫做满地乱爬。

    “救命——不、要、啊——”

    治什么失眠要用这么多针?

    她读书少,但是别想骗她!

    这是要把她扎到从此长眠吧!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田忌赛马的故事。

    那么问题来了——

    沈惊澜对贵霜,浮光对苏挽秋,谁是下等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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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第九十七天 ◇

    叶浮光被神医的针法扎得奄奄一息。

    她意识到了叶渔歌选择了最痛的针法, 后来扒拉着床沿,根本记不得什么失眠不失眠的小事,在对方起身时, 抬手抓住了那片竹香的衣角——

    “我会去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着。

    叶渔歌霎那转回身来,手里沁着药香的木箱往床沿边放着, 居高临下地睨她,“你在挑衅我?”

    叶浮光:“?”

    她往床角缩去, 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本来想硬气地表示, 不管叶渔歌用什么酷刑自己都不会屈服且改变意见的,但是话到了嘴边想起来这位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类型,或许真的会用医术给自己表演一遍十大酷刑,只能从眼尾挤出几滴泪。

    姜大小姐哭得格外……动人。

    丑得极具特色的脸上落下哗啦啦的泪, 像是冲洗妆容的水, 叶渔歌绷着神色瞥了眼, 似是觉得伤眼睛, 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脑袋。

    “哭也不行。”

    她冷酷地回答,“我不吃这套, 总之不准去。”

    叶浮光坐起来,也不搞那些恶心煽情的东西了,很认真地看着她, “我若是不去, 她必定知晓我已知她的身份,不会再入这一局,若是再丢失她的行踪, 我们又要被动了。”

    叶渔歌, “你不去, 她就认不出你?”

    “……”

    叶浮光开始耍赖,“反正我得去,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知晓我的决心,你若不同意——”她就偷偷去。

    叶渔歌冷漠地看了她半晌。

    把药箱重新拿了起来,很淡然地走出了房间,临走前丢下一句,“我同意了,你要去便去。”

    这举重若轻的态度,倒是让叶浮光愣了一下。

    直到叶渔歌的人影消失,她才恍然反应过来,“你同意你刚才扎我干嘛?”

    她就说这家伙是公报私仇!

    ……

    叶浮光气鼓鼓的,直到叫来丫鬟,让更衣,往二叔们在的厅堂走去,想要听听他们有没有聊出关于跟货的章程——

    事实也不出她所料。

    这些庶家的叔叔们本就不愿意跟那样来路不明的货船,并且这个季节去琉球的航路也危险,即便对方佣金给得高,但毕竟姜家最近的船员并非他们训练出来的,自家的斤两他们自己都不信,只觉前几次能够防海盗都是出于运气。

    一言以蔽之,没人想去。

    “既然叔叔们不愿走这趟,”藏蓝色花鸟纹的金边衮裙在议事堂的门边出现,伴着来人有些微哑的声音,“那侄女便替姜家接下这份委托——”

    “这般不菲的佣金,错过可惜了。”

    她一开口。

    本来气氛还有些微妙的议事堂,刹那就迎来了春暖花开。

    本来这些庶出的、已经从两位老人那里接手了许多家族产业的长辈们就很不高兴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还从外面认了个干亲野种、现在还做出这些一鸣惊人的事情,让他们不爽至极。

    现在她要出海,若是不小心遭了海难,岂非……?

    诸位长辈纷纷低头喝茶。

    只是眉眼互相走了轮官司,而后不知谁最先开口,出声提醒,“出海这事,还需谨慎,小雪,你年岁尚小,不知海上凶险,若是出了岔子——”

    “三叔不必多言。”

    模样丑陋、却很自信的姑娘笑道,“姜家的船丁皆是用我的法子招来训练的,倘若我自己不敢上船,日后怎么让大宗的其他家族相信我们的实力?此次出海,我生死自负,各位长辈也不必忧心。”

    这副少年心高气傲的模样,当然是正中各位老狐狸的下怀。

    他们象征地劝过之后,开始给姜雪打气,议事堂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充满了长辈给晚辈鼓舞的鸡汤。

    离开的时候,姜雪的面颊都红了,乍看像是鼻梁上的晒斑蔓延过去,她拿起手帕挡着脸,直到离开议事堂,回到自己的院落里,才将帕子揭下,双眸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刚才那副被大话吹捧得飘飘然的模样?

    她摇了摇头。

    “这些家伙……”都巴不得她赶紧出海难,好瓜分她刚建立起来的产业。

    丫鬟不解她方才到现在的变化,“小姐?”

    叶浮光回身瞥她,也没说其他话,只道,“此事已定,替我收拾行囊,我会出海一趟,但不必告诉两位老人家。”-

    江宁城,海运港口。

    辽阔的东海海面,碧蓝色连绵不绝,潮湿的味道渗进这季节的海风里,叶浮光带着家丁登上风帆大船之前,回头看了眼城外的方向。

    代替沈惊澜留在那里的,听闻是旧时很擅长易容和缩骨术的一位亲卫后人,现在朝廷的人去到城郊,也不知那小孩的扮相有几分像岐王,能将人瞒着拖住多久——

    北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滞塞的情报仍停留在道听途说、茶馆闲聊的程度,最近因为大衹王庭可汗被刺杀、生死不明,所以西北边境多有流寇和一些部族的小势力骚扰,朝廷给边境各州都下了旨意,让他们守住边关。

    但更多的……

    却什么也没有。

    叶浮光既不知道大宗和大衹的使团谈判进行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沈惊澜有没有达成她的目标,更不知道许乐遥能帮助她几分。

    她回过头,往面前这艘停泊的大舟走去。

    踏板长且平,几乎让人感受不到海浪的波纹与摇晃。

    可是在走上甲板、进入船舱之后,她听见了那些浪花拍在船身的动静。在这潜藏的飘摇命运里,她听见自己的舱门被敲响,来人语气恭敬地说,“我们当家的久仰姜姑娘大名,不知可否有幸请您前去共饮一杯茶?”

    她转过身。

    苇帘下依然隐约可见那张丑陋的容貌,唯有露在外面的黑眸耀耀生辉。

    叶浮光仔细打量传话的人,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塞外民族的特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原人。

    她很轻地眨了下眼睛,“能支持我们生意的,都是贵客,姜某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待我更衣过后,便去拜见贵客。”

    ……

    “她答应要来?”

    同一艘船。

    对角线,另一头的顶层船舱里。

    灿烈的秋日日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将中原衣衫打扮的一道倩影照得半边明媚,半边晦暗,她也戴着苇帘,却没有刻意给自己做易容打扮,此刻那颗唇角的痣就藏在若隐若现的白纱下。

    听见下人的汇报,她弯了弯唇,扣着陶瓷茶杯的边缘指尖微微曲起,又去看站在窗边阴影里的人,“如何?是我们的熟人吗?”

    “是她。”

    宓云颔首,神色却没有一贯的从容,想到北境这些时日该来、却一直没有飞来的信鹰,不由开始忧心贵霜的计划。

    他必须要为这一切做最坏的心理准备——

    “何时行动?”他问。

    贵霜给他们的命令是,只要她离开大宗,他们探得这位岐王侧妃的具体下落之后,倘若她还活着,他们必须把她带到跟前,因为她有大用处。

    而贵霜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就离开。

    他们落入了大宗的阴谋里。

    那么得到一枚足够有用、值得交换的棋子就变得更重要。

    “你这么着急吗?”苏挽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在这种时候着急,可不是好事,或许还会让你的主子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宓云沉默片刻。

    忽然开口道,“这不是你能随心所欲的任务。”

    苏挽秋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答,“但在这里,我就是你的主人,你太僭越了。”

    她带着警告的话落下之后,船舱里陷入一时沉寂。

    片刻后。

    她又带着笑,往门口的方向看去,眼眸弯了弯,“而且——”

    “我邀请的客人来了。”

    所有人都察觉不到的……

    但靠近却让她觉出一股有别于海风冷意的信香味,已经进入她的世界。

    姜雪。

    独钓寒江雪——

    是来咬钩的雪花。

    作者有话说:

    对自己的懒惰感到震惊——

    决定玩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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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信这样也激励不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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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第九十八天 ◇

    叶浮光带着丫鬟进入了那间船舱里。

    她发现自己的嗅觉变得无比灵敏, 从前不能理解的关于那些贵族乾元和地坤喜欢用的香料、香薰习惯,现在变成了庆幸——

    她闻见了。

    盛夏荷花的香味。

    取而代之的,在她的出现时, 一股很浓郁的中草药香囊味出现在这船舱里,让宓云拧了拧眉头, 鼻子一皱的同时,本来想释放出信香去刺激她出现信香幻象, 却被这味道扰得顿了顿。

    同时。

    苏挽秋漂亮的剪水秋瞳也与她那双黑色的眼瞳相对, 似乎一点没有看到帷帘下那隐约的丑痕, 抬手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姜姑娘,久仰。”

    叶浮光也对她露出个笑,眉眼弯弯, 显得那双鹿眼明媚动人。

    “当不得大当家这一声, 我不过是运气较好, 得了祖父祖母的青睐, 才有机会掌舵姜家这艘小船,听闻挽姑娘在西北家业很大, 能给姜家如此一笔委托,还要请大当家这几日多多照拂才是。”

    她的声线很低,不知道是故意如此, 还是受了什么伤。

    苏挽秋听得有些出神, 一时没有跟她再将这客套的流程走下去,而是为她斟了一杯茶,对她示意, “你想我从哪方面照拂?”

    叶浮光顿了一下。

    这些时日在江宁府的商场与那些精明的家伙们推杯换盏, 她都习惯了那些身居高位者绵里藏针、形式繁琐的那套, 明明是在姜家的船上,属于她的主场,可是苏挽秋竟顺势应下要照拂自己的话——

    她指尖轻轻碰了下茶杯的边缘,发觉这非滚水冲泡的热茶,冷热刚好,手指摩挲到边缘的时候,才慢半拍地笑了起来,“自然是多多益善。”

    苏挽秋看着她揭起苇帘,白纱下那半张脸上据说是在整个江宁城谁看了都会憎恶的丑相,很平和地眨了眨眼睛,“好啊。”

    ……这就是女主角的自信吗?

    叶浮光转了转茶杯,这些天有叶渔歌在身边,闲暇时被对方带着认了些药理,虽然没有闻出、也没有看出这杯茶有什么端倪,但宓云下.毒的手段在原著里令人防不胜防,故而此刻也没有任何要品尝的意思。

    “那便先谢过大当家的。”她出声应答。

    苏挽秋单手支着下巴,看出她不愿意喝茶,却并不指出这点,只是又出声说道:“我与姜姑娘一见如故,若说照拂,我曾听闻姜家为你请了不少名医去府上,为你治这模样,却鲜少见效……”

    “我这里恰好有一瓶西域的秘药,能活血生肌,只要愿意将你脸上这一层薄皮刮下,再长出新的,必定比婴孩还嫩且白,恰好我这里也有一位擅于此道的名医,姜姑娘可要试试?”

    这次叶浮光安静了很久。

    然后在苏挽秋的注视下,缓缓地摇头。

    “多谢大当家的好意。”她抬手碰着自己面颊边的白纱,黑色的眼瞳定定看着她,即便身处这暗光流动的船舱里,也不减她身上这奇异吸引人的气质,“不过,我戴这方苇帘,并非因为自卑而遮丑。”

    “既然打听过我的事情,想必大当家也知晓,那些名医并非对我面貌毫无办法,而是我拒绝了治疗,我很喜欢我自己现在的这张脸,或许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这样就很好。”

    在这个看脸又看信香的世界里。

    她这幅平凡模样,不会触发那些乱七八糟的剧情,实在让她很安心。

    ……

    叶浮光的那番话即便在离开后,也仍旧在苏挽秋的脑海里盘桓。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蔻色的指甲碰着薄胚烧出来的白瓷,低眉轻问,“如何?”

    宓云面色难看,在方才她们短短的几句交谈里,仔细分辨出叶浮光身上香囊里佩戴的那些药物味道,感觉自己的药箱里那些秘药都被人看透了、一时竟然没想到有什么能够下手的毒。

    她是有备而来!

    再想到从刚才上船之后,外面走过的那些船夫轨迹,这间舱房完全就在这船上所有人的监视下,明明是他们带着人来的,现在却好像中了别人的计!

    “她有备而来,早猜到了你的计策,接下来估计不会再踏入此地一步——”他语气冷淡地说道,“也不会使用你送她的任何东西,何必把那瓶生肌膏递出去?”

    苏挽秋“唔”了一声,眉眼也跟着弯了下。

    她没有回答宓云的话,而是抬眸朝他看去,“我是问你,她这幅相貌,如何?”

    “……?”

    宓云神色空白了一瞬。

    似乎觉得她有病。

    苏挽秋很低地笑出声来,觉得这次和叶浮光的相逢着实给了她很多的惊喜,明明在永安皇宫里那副唯唯诺诺、被皇帝训斥到只能往沈惊澜身后躲的样子还在不久前。

    现在却能够猜出她的计划、反过来设计她了。

    她语气悠悠地,换成了波斯语轻声道,“现在北境没有任何消息,也是一种好事,无论贵霜是输是赢,得到她对我们都只有好处,她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俩的胜负倒成了最紧要的。”

    “现在事情不是变得很简单了吗?”

    “出了海,在这艘船上胜利的那一方,就是在接下来的大衹与大宗之间,赢面更大的那个。”

    她也不是只会躲在背后玩那些阴谋诡计的。

    苏挽秋很喜欢这个她们俩共同设计过的战场,甚至血液滚动里也带着期待的战栗,期待看到更多叶浮光的不同模样-

    风帆大船离开港口,朝着波涛汹涌的远处驶去。

    船舱里逐渐看不到江宁的城池痕迹,倒是海上的一些绿意盎然的小岛屿与露出的礁石涂滩取代陆地成为新的天空下景色。

    叶浮光上辈子没怎么看过海、也没有过这么长的航行,在船舱里不怎么能待得住,摇晃了半日不到,就听见外面有动静,她让身边伺候的人出去看,发觉是苏挽秋他们的队伍无聊,正在发起海钓。

    见到她的人,甚至邀请她一起去。

    叶浮光在屋里转了圈,也没拒绝,就走过去抱着手臂看看苏挽秋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到底打算怎么海钓。

    海上的日头在咸湿空气的烘托下,显得比陆地更滚烫。

    倾射之下,带着潮湿的风就让人更难忍受。

    但叶浮光好像感觉不到这种热,苇帘也戴得好好的,然后见到苏挽秋甩出一根竹子做的长竿时,因为船体的颠簸,在甲板上晃了晃——

    她其实不想扶的。

    可是船身倾斜的角度让所有人脚下都有些不稳,眼见着苏挽秋就要从这里栽进海里,叶浮光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了对方的腰带。

    “!”

    船再度恢复正常时,围在叶浮光周围的、还有那些拿着竹竿的人们,全都看到苏挽秋被她拽得脸色都憋红的模样。

    她松开手,“抱歉。”

    没再戴着苇帘、落落大方将那副漂亮容颜露于天光下的女人注视着她,片刻后弯了弯唇,“你不是救了我,为何道歉?”

    “……”

    叶浮光没说话。

    她瞥见宓云带出来的这些人身上发达的肌肉、还有不好惹的气息,没什么继续看海钓的兴趣,转身又想往屋里走。

    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苏挽秋慢条斯理地从后方飘来一句,“你还是没变。”

    ……

    是夜。

    风浪更大了些,摇晃的船身连外面挂着的油灯都跟着一晃一晃。

    刺过来的光都带着一种不详的、要被黑暗侵蚀的意味。

    白天懂航行的船员说过,今夜海上怕是要起风暴、下大雨,让大家晚上在船舱里睡下之后,记得用麻绳固定自己的身躯,不要被甩下床、受伤。

    叶浮光在夜里睁开眼睛,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动静。

    是下雨了。

    雨点打在窗框上。

    这样的深夜,最适合……发生一些恐怖故事。

    在湿润得无以复加的空气里,她闻到了很多股难以隐藏的、跟着落雨和风声一起从窗框外面吹进来的,乾元的信香味道。

    躺在床上的人披上外衣,坐了起来,出声问本该守在门外的婢女,“外头什么动静?”

    “好多倭——”

    婢女惊呼着,声音忽然一顿,过了会儿,改成了很平和的安抚,“无事发生,我方才看错了,小姐是想起夜么?”

    叶浮光坐在屋里,看着光芒里的影子在门上摇晃。

    片刻后,她很轻地笑了声,“好啊,你进来扶我一把。”

    吱呀。

    门被从外面推开。

    闪电划破天际,恰好将这一刻船上甲板景象照亮。

    门口哪里还有伺候她的婢女,有的不过是一身黑衣、手持弯刀和诸多其他冷兵器,拥拥簇簇把外面全部占满的敌人。而在最前方,赫然是一身华衣、瞧着与这肃杀气息格格不入的苏挽秋,亦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艳丽颜色。

    丝丝缕缕的血色从她的绣花鞋附近漫开,被那些倾斜的风雨吹走。

    叶浮光坐在船边,视线依次看过她身后的那些人,宓云和一些让她熟悉的、曾经在江宁城见过的大衹人,更多的……却是陌生而狠戾的面孔。

    她视线顿了顿,忽然失笑着,对苏挽秋开口道,“你怎么还勾结了倭.寇啊?”

    苏挽秋难以形容她在问出这句话时的语气。

    就好像……明明已经很了解她,却还是对她失望。

    明明不是乾元,她却恣意地展开了属于自己的荷花香味,环绕着叶浮光,一条条绿意抽开、生长,蜷曲的叶片展开,变成宽大的荷叶,而那些生长着尖刺的茎.干顶端也冒出花苞。

    “在你意料外吗?”苏挽秋这样问着。

    叶浮光坐在这片盛开的荷花池里,一时竟有些像那些宗教壁画里,陷于轮回池中的丑陋角色,然而那双眸却清明,甚至带了点神性。

    她不知自己此刻模样何等令人震撼,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嗯。”

    ——不过,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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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第九十九天 ◇

    叶浮光被绑在了房间里。

    船上用的粗糙麻绳把她的手腕紧紧束缚, 在她肌肤上勒出红痕,她就坐在自己的船舱房间里,只不过比起平日无人能进来打扰的空间, 这时候陪着她待在屋里的还有苏挽秋和宓云。

    外面都是货物被翻箱倒柜、甚至不知什么失火的动静。

    然后那些火光又被噼啪落下的大雨给浇灭。

    窗户、门都关上之后,船舱里安静了很多, 人说话时的声音也不必像刚才那样高昂,故而苏挽秋低低喟叹的声响就轻易流入人耳中。

    “还是这么细皮嫩肉。”

    她的视线顺势来到叶浮光的面颊上, 这次能够近距离看清楚她那些伪装, 发现果然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之后, 倏然抬手去捏住她的面皮,在柔软的颊肉上拧了拧,又松开了手。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没见到任何落下的胭脂痕迹, 忽然笑了出来, “你用的什么玩意?”

    叶浮光被她捏得面颊疼痛, 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有泪光在眼底浮动。

    她很安静地坐着, 甚至能从容地回答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水粉。”

    苏挽秋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还是更喜欢你从前的模样。”她如此道。

    明明是一人为刀俎、一人为鱼肉的画面,但听着这两人的话语, 却像是老朋友见面的闲谈,宓云冷漠地扫过她们,再不见从前那副噙着笑露出开朗假笑的模样, “现在船上的人都被控制住了, 倭人能开船回到港口,你剩下的那些府丁是不自量力地守在岸边吗?”

    叶浮光看他一眼,然后去看苏挽秋, “你信大衹人, 也信这些两面三刀的倭.寇, 但你明明也是中原汉人,你这样聪明,怎么会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

    被她忽视的宓云脸色很难看。

    他直接摸出了一根针,想走过去,却在中途被苏挽秋制止:“站住。”

    在宓云眼底出现阴霾的时候,苏挽秋视而不见地转向了叶浮光的方向,看她好像真的想得到答案的模样,便抿了抿唇:

    “你不是很了解我?”

    “那就来猜猜看。”

    ……

    倒也用不上猜的程度——

    叶浮光想。

    她是真的很了解苏挽秋,尤其是现在再重逢,褪去对主角的敬畏和恐惧,只是单纯凝视这个人的时候,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

    她很久没有说话。

    这让苏挽秋有些不大高兴,对宓云在的方向随意扬了扬下巴,“我告诉过你,对我要有问必答,需要我帮你回顾吗?”

    叶浮光垂下了眼帘。

    睫毛很轻地颤了下。

    她道,“我只是在想,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后,她唇瓣动了动,出声道,“你不是信任他们,只是利用他们……只不过,终点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苏挽秋冷然睨向她,“不然?”

    除了复国,她还能想要什么?

    叶浮光认真想了想,“你没有受过大夏的恩惠,虽说顶着公主的名号,但其实你的生母根本在宫中也不受宠,毕竟是政治联姻的产物,你对大夏没有归属感,年少就开始颠沛流离,又在贵霜的手中讨生活,比起让你失去这些富贵的大宗,你难道不会更讨厌真正给予你那些痛苦的大衹吗?”

    宓云瞥着她,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难得又露出了讥讽的笑。

    苏挽秋也笑了,她说,“你说得对。”

    比起大宗——

    她是真的更讨厌大衹,那片草原,以及那永远不落的王帐。

    这下宓云不笑了。

    而苏挽秋则出声问,“今日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是想策反我吗?”

    叶浮光摇了摇头,“不是。”如果吉祥没有背叛、也没有因为她而死,或许她现在会想要试试争取这个不可能争取过来的女主角。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她很诚恳地道,“我只是怕,有些话现在不说,之后就没机会了。”

    话音落下。

    她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拍打声传出的窗户方向,很轻地道,“雨停了。”-

    雨早就停了。

    在今晚以前,叶浮光在知道会出现暴风雨的时候,就猜过,按照大衹人的性子,以及苏挽秋自负智计的模样,会不会选择富贵险中求。

    她猜对了。

    这些倭寇与海上风雨相伴,再恶劣的环境也能适应。

    但刚接受训练的姜家护卫不同,还是要等雨停——

    现在雨停之后,就有茕茕无数的星火,在雨雾里亮起,如天上的星星落在了海上,一颗颗漂浮起来。只是这美轮美奂的景象,看在已经登船的那些倭寇和大衹人眼中,就不那么美妙了。

    门再度被敲响。

    外面有人用大衹语低声说,“船被包围了!”

    苏挽秋和宓云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却没能做出更多的反应,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坐在屋子里,身躯僵硬如木,像是被冻僵了,就只能坐在那椅子上,或是站在墙边,一动不能动。

    宓云怒目瞪着她,才发现这段时间已经熟悉的、很浓郁的草药味里,掩盖着的味道。

    一个不知毒理的乾元,竟然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偏偏他阴沟里翻了船。

    叶浮光被他用那种恨不能噬肉啖骨的眼神看着,垂下眼帘,其实她用叶渔歌的毒走这一步,是下的险招,她自己也中了,虽然她提前吃了解药,却还没来得及起作用,现在只能两边比一比究竟谁的人更快进来。

    倒霉的是。

    外面的人半天没等到宓云的回答,听见甲板上倭寇和姜家护卫的厮杀,发现那些中原人居然对付倭寇的战法很有一套,只能紧急撞开屋子,然后左右看了眼,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宓云没说话,只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他只好一手一个,带着宓云和苏挽秋先退出了屋子,随后,又在宓云的目光示意下,翻出了他身上的瓶瓶罐罐,想把解药给他灌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

    宓云抿紧了唇,目光沉沉地看向了苏挽秋那里。

    唯一的一颗解毒药,被送到了苏挽秋唇边。

    ……

    拼杀的声音,冲天的火光,再度在这艘命途多舛的货船上亮起。

    血腥味取代先前的雨水味道,充斥人的鼻腔。

    倭寇们使用的双手长刀,被姜家的护卫用独特的军刀架住,有赖于人数的优势,登船的护卫们杀死倭寇的速度飞快,后来已经有敌人见势不妙、背信弃义先跳海求生。

    甲板上。

    帮助宓云和苏挽秋的那个大衹人对叶浮光目露凶意,“这个大宗女人绝不能留——”

    他抽出了弯刀,就在举起冲入屋内的刹那,整个人被定在原地。

    一道人影踏着甲板上的血色走来,在火光明灭不定的照耀下,露出那张鲜被人认知的,冷漠而又薄情的面庞。

    在她垂落的指尖,夹着几根银针。

    远远地,她看向叶浮光,扯了下唇角,冲她勾出个极具嘲讽的冷笑。

    好似在说:

    这就是你努力做出来的、万无一失的计划?

    叶浮光眨巴着眼睛,心虚地看向别处。

    与此同时,跟着她上船的沈四在暗处现身,匕.首架在了苏挽秋的脖颈上,“再动一下,要你的命。”

    形势彻底翻转。

    轮到大衹人和他们的圣女成为阶下囚-

    船只经历两度厮杀,甲板破损、船身有些漏水,在缓慢地往下沉。

    叶浮光跟叶渔歌汇合,没想到她会跟着自己布置的护卫的船一同过来,揉着手腕跟她往下面的小船上转移,出声问她,“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准时睡觉吗?”

    叶渔歌瞥她,“然后在梦中送走你?”

    “……”

    这话说得。

    叶浮光眨着眼睛,“好不吉利哦,快点呸掉啦。”

    神医懒得搭理她,等身边的人慢慢划着小舟时,转开视线去看旁边押送宓云和苏挽秋的船,沈四站在船头,本来紧盯着解.毒之后的苏挽秋,谁知道却忽然被爆起的宓云挣开绳子,扑着腰,一同带进了水里。

    “扑通!”

    海面的水花四射。

    叶家姐妹都被这变故所惊,便见船夫忽然举起船桨,朝着叶渔歌高高举起,在叶浮光说“小心”的声音之后——

    船翻了。

    冰冷刺骨的海水,将她们同时淹没。

    她睁大了眼睛,掉进了水下之后,条件反射地整个人变得僵住,却不知谁伸长了手,竟然在水中抓住了她。

    一刻钟后。

    浑身都被打湿的叶浮光被拉上了大船,脖颈上架着一柄小刀,架着刀的人仍是那身华衣,站在她的身后,声音低笑时,如蛇信舔舐过她的脖颈。

    “喜欢这种反转吗?”

    叶浮光叹了一口气,“挺刺激的。”

    她就说了按照叶渔歌那种乌鸦嘴的习惯下去,总有一次要应验悲剧的。

    目光在周围的水面上看过,没见到沈四、宓云他们的身影,甚至连叶渔歌也没看到,这让叶浮光心中有些提了起来。

    不过,她也没有多么担忧,因为总体优势还是在她这边。

    人更多的就是她。

    劫.持她的苏挽秋现在在海上,想跑又能跑去哪里?

    她不解地出声道,“你劫.持我也没有用,你跑不掉的。”

    苏挽秋仍旧在笑,好似看不到这些劣势:“或许我只是想要跟你再待久一点呢?”

    “……”

    叶浮光诚恳地答,“你真的,离贵霜远一点吧,都变得跟她一样了——”

    ……

    因为上面那句话。

    叶浮光脖颈上的刀割破了肉,流出汨汨的血色,打湿了衣领,让她本来就湿漉漉的状态,变得更加糟糕。

    她和苏挽秋两人就在大船的甲板边缘站着。

    从始至终,那柄小刀就在她的脖颈上紧贴着,对方甚至号令附近的船只往更远的海域开,周围的船都必须驶出她的视线范围。

    叶浮光估量着甲板和下面海平面的高度,竭力忽略苏挽秋的动作给自己造成的疼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回忆起沈惊澜教过自己的身手,趁着此刻背对苏挽秋,寻找着一击反制的机会。

    她让姜家的护卫们散开,不要聚在这附近。

    目光四下游移时,忽然瞥见一道银光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

    直到那呼啸的、刺破海风与黑夜的光芒,如流星般,狠狠贯穿她身后那人。

    苏挽秋剧痛之下,力道变形,叶浮光来不及发呆,遵循本能条件翻身将她撂开,甚至反手按在了船身的挡板上,但是对方吃痛之下挣扎得很厉害,最后莫名其妙就滑落了船身,悬在海面的上方。

    而叶浮光抓住了她的手,一点都不敢松懈,整个人被带着缓慢往下掉。

    这一刹!

    叶浮光才看清楚,刚才那支从远处射来的利箭,从侧面直接贯穿了苏挽秋的腰,让她整个人变成了枝桠戳中的鱼,而她如果从这个高度坠入海中,难逃一死。

    只要自己松开手,她绝对会死。

    掌心交握时,沉寂很久、久违的浅浅铃铛声,在她的周身响起。

    叶浮光睁大了眼睛-

    “你想和我一起死吗?”

    苏挽秋动了动唇,仰头看着抓住自己的人,觉得很好笑,那些血色从她们交握的掌心滑落,将她唇角的红痣衬托得更艳丽。

    她以为这只小狗成长得多么厉害,却到头来还是那样胆小,唯唯诺诺,明明制定了很完美的计谋,却还是被自己差点翻盘。

    好笨。

    沈惊澜到底是怎么教的?

    如果这只小狗是她的,她肯定会教得比沈惊澜好一百倍。

    叶浮光咬牙切齿地答“不想”,她只是想活捉苏挽秋,但现在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让自己不要跟着掉进海水里。

    她们相握的手却在不断打滑,苏挽秋又看了会儿,出声道:“这么不舍得我死,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

    叶浮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手劲卸了力。

    就是这一下的心虚,苏挽秋摇了摇头,跟她相握的掌心彻底滑脱,但在坠入海里之前,却放松地展开了自己的手臂,视线越过叶浮光,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人。

    对上那双冷冽的、好看的黑色凤眸。

    这次她只弯了弯唇。

    她好像又回到了六岁那年的永安。

    她跟着身边的宫人逃出了皇宫,仓皇地在宫道上赤脚跑着,身上都是伤,远远地,有骑着高马的士兵策马过来,朝着她举起了刀。

    远处一支飞啸而来的箭矢,将她从那里救下。

    于是,她被朝廷抛弃、被父母抛弃的短小生命,又往后延长了些,又让她体验颠沛流离、在陌生草原上,被带着自己的寻芳姑姑背叛,靠着一种难言的求生欲,在贵霜的折磨下长大,直到今日。

    她没有国,没有家,没有归属。

    像是早该死在那年的流魂,苟延残喘到今日,在这人世间饱受蹉磨与痛苦。

    叶浮光其实说的很对,她根本就不想复国,那个终点不是她要的——

    贵霜说的也很对,她的身体里流着的只有仇恨,毁灭一切的仇恨,无论大宗、大衹,那些推着她、想要她复国的旧臣,还有试图攀附她、分一杯旧国朝立新羹的新势力,她没想让任何人好过,只想要这个世界毁灭。

    难以名状的仇恨组成了她,让她一直到今日。

    被这一箭带回六岁那年。

    苏挽秋感受到的只有解脱。

    她想。

    或许。

    她也应该死在那一年,随她的国、随她的家,一同葬在那座城池火海里。

    沈惊澜这一箭。

    很早以前就不该歪,如今终于指向了正确的敌人。

    ……

    苏挽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坠入深海海面。

    “怦——”

    高高的浪花溅起,将她淹没。

    作者有话说:

    苏挽秋见过了光,可惜那道光照亮的却不是她,所以人生只能永坠黑夜。

    女主角的命运轨迹,在当初和浮光相遇的时候就偏移了——

    指向她注定毁灭的道路。

    因为这一次,她没有遇到任何能救她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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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第一百天 ◇

    叶浮光呆呆地站在船边。

    直到那披着斗篷、只露出一张略苍白面容下颌的人摸出一张手帕, 拉起她放在船沿边的手掌,替她擦去那些混合在一起的血色,有些已经干涸、并非干手帕能够抹去的痕迹。

    于是那被宽大斗篷挡住的面上, 好看的柳眉就拧了起来。

    “还打算在这里站多久?”她出声问。

    语气里带着不悦。

    让周围本来想上来问姜家小姐是否无恙的护卫们都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个领头的收起刀, 上前一步,试探着出声道, “不知这位侠士是……?”

    从这人登船时的身手, 他们就看出此人不简单, 尤其是她还随手将一张弓放在了别处,联想到刚才劫持了姜雪的那人腰上那箭,很显然,她是来救姜家大小姐的。

    只是——

    他们谁也认不出这位究竟是什么来历。

    在护卫出声的时候, 叶浮光勉强从刚才那种失神里回转注意力, 抿了抿唇, 有些恍惚的鹿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清凌凌的锐利凤眸, 她出声道:

    “……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收到任何从北境来的消息,原本还在琢磨贵霜的动静, 现在虽然放下了对沈惊澜的担忧,却不解她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东海海域上的船只。

    沈惊澜瞥着她,视线扫过她脖颈上的伤口和打湿黏在脖颈上的黑发, 还有身上被浸成了深黑色的褶裙, 那些重逢的喜悦全都消失不见,脑海里反复上演刚才自己迟到一步、叶浮光就有可能被苏挽秋再度伤害的画面。

    她语气变得更冷,不答她的话, 反问道:“你先前如何应答我的?”

    “……”

    叶浮光呆呆的, 终于回想起自己之前让沈四他们飞鸽传书时在里面给这次行动画的大饼, 信心十足、打着包票画“要让苏挽秋有来无回,人不可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何况我还有神医在手,保管毫发无伤”之类又大又圆的饼。

    姗姗地,她倏然打了个冷颤。

    刚想开口,又打了个喷嚏。

    俨如一只落水鹌鹑的狼狈样,让沈惊澜都无法再说出更重的话,只能臭着脸撇开脑袋,吩咐来问她身份的那个护卫:

    “找间干净屋子,让人烧些热水送来。”

    护卫脸上写满了疑问,然而姜雪那副魂游天外、被刚才的劫.持事件吓得还没回过神来的模样显然不可能回答他,而这个下命令的语气又是那般理所当然,似乎天生带着上位者的气势,让他情不自禁低头应答:

    “是。”

    ……

    一盏茶后。

    叶浮光在关上窗户的屋子里,用铜盆里的温水洗干净了面上层层的妆,很奇怪,在别人面前能轻松扮丑、甚至还对这副相貌怡然自得的她,在看到沈惊澜那张冷冽且完美的面庞时,莫名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对着屋里的镜子照完自己原本那张脸,在那浅浅粉色残余的时候,她将潮湿的衣衫褪下,转身往冒着热意的木桶走去,才刚跨入桶中,原本站在屏风外的人就绕了进来。

    那股肃杀之意未褪的冷冽如刀锋,让叶浮光有些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去,结果恰好就被沈惊澜抬手扣住了下颌。

    她坐在水中的身子不由跟着往上倾了倾。

    温热的干净帕子擦上她脖颈间的伤痕,在她忍不住有些龇牙咧嘴的表情里,站在桶边的女人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现在知疼了?”

    “……”

    叶浮光鼓起面颊,从她重逢之后的三两句里就猜出她心情不好,不敢触她眉头,只是从水中伸出两条手臂,想要环上她的腰。

    还没碰到那斗篷,就被对方淡然制止,“想弄湿我?”

    “……”

    小狗闷闷地摇头。

    或许是太久没见,又都忙于正事,倒是比之前更容易被撩拨得情动,白色的雪花在这方寸之地寥寥落了下来,她红着脸摇头,只能把掌心放回桶沿,像小动物搭在边缘的两只爪。

    任由沈惊澜替她擦干净脖颈上的血渍,又缓缓上药,在氤氲的水汽里,叶浮光只能抬着脑袋去描摹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庞。

    不知是海上的风太凉吹得,还是这夜太冷,站在她面前的人脸上有些血色不足。

    叶浮光闻着自己身上的药味、血味,看她略显削瘦的侧脸,还有那双比从前更锋锐、却也更凝练的凤眸,安静许久,忽然出声道,“要不要一起洗?”

    沈惊澜替她系纱布的动作顿了顿。

    随后,故意扯着纱布交叠,将小姑娘勒得片刻喘不过气之后,又倏然松手,重新将纱布弄松,在叶浮光面色变得更红的时候,不紧不慢地答:

    “老实点,没有这种奖励。”-

    叶浮光在不碰到伤口的情况下,飞快地洗完了澡,衣衫都没怎么系,绕过屏风就去看坐在桌边、仍是一身斗篷的女人,有意道,“我让人来换一桶水。”

    “不必。”

    沈惊澜指尖拂过杯沿,慢慢答道。

    “为何?”叶浮光走到她身侧,枫色的衣衫领口敞开,热意将她身上用的皂角香味散出,她胆子比方才大了不少,似乎认定了什么,单手按在桌边,倾身道,“因为你受伤了?”

    沈惊澜指尖停顿,眸光蜻蜓点水地掠过她的神色,薄唇一勾,只道,“小伤。”她又没有这只小狗这么细皮嫩肉。

    叶浮光:“?”

    她信不了一点这些武将嘴里的“小伤”,当即就去揭沈惊澜的斗篷,虽然对方制止得很及时,却不妨碍她眼尖地看到脖颈下方的纱布,层层叠叠,比她自己身上的厚很多,一看就知不是轻伤。

    叶浮光被吓得瞪圆了眼睛,条件反射就想出门去问护卫们到底有没有把沈四和叶渔歌捞起来,刚转身,又被拉住——

    “戴上这个。”

    那个苇帘斗笠被推了过来。

    她后知后觉自己此时是以真面目示人,匆匆将那斗笠往脑袋上一扣,就打开门去问护卫,这才知道那两人早就被救了起来,先前她被劫.持时就想出手,不过最终被打断,而今也各自在屋里。

    护卫得了指令去请人过来,叶浮光将门一合,转身质问,“你不是也答应我会照顾好自己吗?怎么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最近熟读兵书的小狗倒是懂了什么叫做先发制人。

    只要她抓住沈惊澜的伤不放,那小心眼的岐王就不能抓住她计划里的这个小小漏洞,诘问她怎么将自己弄得这般难看。

    沈惊澜喝完了一杯热茶,单手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同她对视,发觉她没有因为刚才苏挽秋的事情再耿耿于怀,而是全部心神都拿来应付自己,心情莫名恢复稍许。

    她连声音都显得游刃有余起来,不再如先前紧绷:“一点意外。”

    其实并不是意外。

    这是对上贵霜就会有的结果。

    这个乾元确实是沈惊澜迄今为止遇见过最强大的敌人,就像大衹真的得了天命、将那无与伦比的天赋赋予这位草原的宠儿。

    即便生在动荡的草原,但贵霜经历的战事毫无疑问并不及沈惊澜,可是在一对一的战局里,即便只是粗糙的、未经千百遍训练的技艺,也足一力降十会,轻易与沈惊澜打得旗鼓相当。

    甚至……

    她还在从沈惊澜身上现学更多的经验。

    只不过最后一个部下的死亡令贵霜脸色难看,她意识到自己孤勇胜过沈惊澜并没有用,等到周围的人与这位岐王汇合,她难逃一死,竟然借着一搏,在重伤沈惊澜的情况下,孤身闯出了包围圈,骑着一匹马纵身消失在草原深处。

    这是贵霜在战事里的第一次退却。

    沈惊澜下令让人追击,因为贵霜走前差点留下了一只手,虽然在草原里大宗人绝不可能将这位草原未来新王留下,但她要让他们给贵霜制造紧迫感——

    她要她伤势无法恢复。

    时刻被豺狼与恶犬相逼,睡也无宁日。

    ……

    “咚咚。”

    重新易容的叶渔歌在外面敲响了房门。

    推门而入之后,只扫了一眼沈惊澜的脸色,就放下药箱,“啧”了一声,改而瞄了眼叶浮光。

    叶浮光茫然且焦急:“看我作甚?她伤更重——”

    神医冷笑一声,“我是在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样的绝色,竟有人愿意为你吊着那一口气,不见你不肯瞑目。”

    沈惊澜被指出只剩一口气,早习惯了自己王妃家里人的阴阳怪气,当下也不生气,还跟着也看了看叶浮光真容。

    然后不疾不徐地夸赞:“嗯,确实绝色,令人朝思暮想,牵肠挂肚。”

    叶渔歌、叶浮光:“……”

    沈惊澜微笑着询问神医,“不是么?”

    “……”

    叶渔歌不说话了,对她冷漠道,“伸手。”

    岐王伸出手,让她把脉,几息过后,叶渔歌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怎么做到受这么重的伤还能千里迢迢从北境来到东海之上,甚至还射出那样锐不可当的一箭。

    她刚想说话,本来在旁边等着的叶浮光觑见,一个箭步冲过去,抬手捂住她的唇,低声威胁:

    “不许阴阳怪气!也不许说难听的话!”

    之前的flag绝对不能再应验一次!尤其是在沈惊澜身上!

    她经不起神医半口毒奶!

    叶渔歌面无表情地垂眸和她对视。

    “听见了没?”小狗语气凶巴巴地强调,一副她不点头就不松开她的架势。

    半晌后。

    毒舌神医还是选择了让步,不情不愿地“嗯”了声,在那股掺了她药囊淡香的凛冽味道离开后,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着医嘱:“静卧在床,休息几日,换药勤快,别再动武。”

    挑着说出这几句人话似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叶浮光抓紧问,“多久能恢复?”

    叶渔歌瞥了眼端坐着的那位,正欲启唇回答,却见沈惊澜冲她很细微地摇了摇头,神色里露出几分歉意:

    “我没那么多时间。”

    贵霜没死在边境,留给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按照她临走前与许乐遥的计划,北境很快就会掀起新的战火,沈惊澜没有躺在床上好好养伤的时间,还要应付被她的部下留在江宁城郊的朝廷来人。

    叶渔歌习惯露出个嘲讽的眼神,一句“治不了等死吧”到了嘴边,又想到先前在小舟上乌鸦嘴之后导致叶浮光受伤的结果,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片刻后。

    她神色冷漠地命令叶浮光:“你来骂她。”

    她说不了难听话,让病患家属来说总行了吧?

    叶浮光:“?”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适合小情侣重逢耶~

    *

    明天继续发红包游戏。

    我不信了,我怎么没点动力都不双更的啊?

    *

    对了,推推我的新文预收《她的触手》。

    诶嘿,一点人外的小震撼,喜欢的可以来收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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