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天 ◇

    “呼——”

    昏暗的地下, 晦暗看不清全貌的溶洞回荡着一阵凌乱的呼吸声,又被耳畔急促流转的暗河水声给遮掩。

    有栖息在这黑暗世界的动物发出翅膀扇动的动静,行者身上散发的浓重血腥味成了最好的诱剂, 让她这头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凶兽,在此处成为被捕猎的餐食。

    这里实在太黑了。

    沈惊澜不知是自己眼尾的伤带着的血糊住了眼睛, 让她看不清楚,还是因为这密道荒废太久、地下久不见光, 所以才让她废了视觉。

    她握紧手中的青霜。

    沉下心来, 闭上了眼眸——

    仿佛回到了在永安突然失去视力的那些时刻。

    不多时, 一道风在她的身侧卷起,轻微的动静让她极快地反应过来,长.枪如游龙,将那飞来的动物刺穿!

    可是这也不够。

    那振翅声愈发密集, 密密麻麻地……从远处的前方传来, 转瞬就到面前。

    这是她从不曾设想过的, 在鸢城遇到的困境。

    ……

    好累。

    好疲惫。

    与贵霜缠斗过后、又被城池塌陷的砖石埋在下面, 好不容易找到密道,拖着伤重的身躯走入记忆中的路线, 结果却被蝙蝠群、高涨的水道导致不得不改路、缺少水与粮……

    不知外面究竟过了多久后,沈惊澜的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念头。

    饶是她这样能够记住自己走过路、也已经记下过鸢城下密道走向的人,在这无穷无尽的, 使人失去时间概念的密道里, 也觉得意志倦怠,四肢的沉重、身上的伤痛都变得更加明显。

    好想休息。

    想停下来。

    “呼……”

    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呼气声,带动着肺里有些破碎嘶哑的风声, 不知道是刚才被贵霜的弯刀刺穿的伤, 还是本就没愈合的肋骨再度断裂扎入血肉里牵连的动静, 又或者是她过于疲倦、终于超过了身躯的负荷。

    她记不清楚了。

    从前面临那些艰苦卓绝的战场之后,九死一生时会浮现在脑海中的问题,此刻又一度占据她的思绪。

    ……她会死在这里吗?

    倘若有万一,留给许乐遥的那个匣子里有许多东西,那位有能臣之相的军师应当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皇叔是唯一的沈家直系后人,虽然也是地坤,但现在宸极殿和政事堂的那些老臣应当会让他肩负职责,挑出能够继位的沈家子。

    至于浮光……她若以姜家人的身份活下去,有许乐遥和叶渔歌那两人、还有她留下的亲卫,不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在野经商,应当都能一帆风顺。

    理智告诉沈惊澜,这个王朝、这个世界少了她,一切依然能照常运作,就像每日升落的太阳。

    按说她的求生意志该一步步熄灭。

    然而她却感觉到一股不甘——

    很想、很想再见到她一次。

    她答应过叶浮光,为天下人赴死之后,会为了她活下去。

    活下去,走向她。

    “当。”

    悬空的铁锁被密道里不知何处吹来的强风惊得撞在一起,发出冰冷的金属碰撞声,沈惊澜止住自己陡然从平路上踩到锁链的步伐-

    “小心!”

    锁链摇摇晃晃。

    带着沈惊澜的亲卫和一些军中好手、借着城郊暗河真的探寻到密道的叶浮光握着铁锁,被脚下的那一片长满青苔的部分弄得打滑。

    走在她前面的许乐遥立刻回头去扶她,沈四和沈六也围到她身边,但这些增加的重量只能让她踩着的那几根纠缠铁锁晃得更厉害,整个人犹如狂野山谷里拴在钢丝绳上的风筝。

    “停。”

    她出声道,“别、别都过来!我能走!”

    看着她还没彻底踏上铁锁,就让整座铁锁浮桥都开始摇晃、并且底下就是看不清深浅的暗河,叶渔歌站在她后方,抱着手臂应答,“嗯,你能走,多走两步,我们还得派人下去捞你。”

    “……”

    亲卫们举着的火把把小王妃脸上的羞赧映照得一清二楚。

    她看着前面根本见不到尽头的路,在这仅能照亮的方寸之间,半晌后默默低头,蹭着锁链桥回到了岸上,认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太逞强了。

    与其因为想给别人减少负担、而无形加大所有人的压力,还不如一开始就认清自己菜鸡的体质,老老实实地等亲卫们轮班带她过去。

    发觉王妃一下子就没了先前在外面让人极具压迫感的那股强势,非常能认清自己的实力,不逞强不胡乱指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最先抵达对岸的人将放置在墙上的火把点亮——

    与这边,像是遥遥相对的希望。

    连接出一场星火下的人间。

    ……

    木板都腐朽掉光、只剩铁锁的悬桥,还有已经涨河改道、突然淹没原本道路的黑水,加上时宽时窄的洞穴,令所有探入这密道的人都吃尽了苦头。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是,她们带了医师。

    叶渔歌借着光看过一些亲卫的伤口之后,无论给解毒丸还是包扎,都十分熟练。

    而在来的时候,叶浮光给这些愿意舍命陪她找沈惊澜的人定了个时间,三十六个时辰内,倘若找不到人,全员折返——

    为此,他们带足了留标记的事物,还有干粮和水。

    直到他们绕路好几次,停在一处水洼前。

    探路的亲卫拿着罗盘针回来禀报,“没有路了,只能让人去水底找找,得找几个水性好的人看看。”

    “注意安全。”叶浮光看着前方深邃不见底的去处,犹如看见张开大口的地狱,嘱托道,“性命和安危是最紧要的,要及时上来换气,还有注意水底的生物,在这些地下暗河里,那些猛兽有机会长得比外头体型更大些。”

    “是。”

    几个水性好的亲卫和士兵,都将身上的盔甲脱了,轻装入水。

    “怦。”

    除了入水声,很快就听不到更多的动静,他们如同被水流吞没,让人的心在烛火噼啪里,随时间流逝而渐渐提了起来-

    不知多久后。

    水面上忽然有不知名的动静翻出巨大的浪花——

    浪起初是暗黑色。

    蔓延到他们的脚边时,却成了深深浅浅的红!

    “河里果然有怪物。”叶渔歌凝视着河中的动静,听见叶浮光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岸边的人抛绳索、吹口哨,呼唤剩下的人赶紧回来。

    但是在水中鏖战的人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不多时,水声激荡,水面翻滚,这片水洼变得浑浊不堪,而在那点火把光芒的照亮里,他们终于看到水中怪物的真面目。

    一条巨大的黑色尾巴犹如覆盖铠甲,凹凸不平地击打着水面,而在它的尾巴上,有隐隐约约的锐利光芒带着一点修长的、对比着它尾巴就像牙签一样的武器。

    “那是什么?”

    “青霜?!”

    “……难道王爷她!”

    还在岸上的亲卫们惊呼着,认出那长.枪极具标志的枪.头形态,立刻捏紧了拳头,本来还想着听从王妃的命令,现在都摩拳擦掌地开始脱盔甲,发誓要将这条畜生宰了,将它剥皮抽骨提上来,给王爷报仇!

    而叶浮光则眼睛茫然地盯着那一片重新翻涌下去的水花。

    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青霜现身的那一刻停了。

    她以为自己理智还在运转,正在出声制止所有人,想带着沈惊澜这些亲卫退出密道、离开鸢城,可实际上,她只是动了动唇,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许乐遥在旁边默默垂着眼眸,不敢看此时的她。

    而叶渔歌则是无声注视着她的侧颜,不知在想些什么。

    ……

    “哗啦——”

    “扑通——”

    “噗……”

    各种各样的动静从暗河里传来。

    发觉亲卫们拿出十八般武艺,互相配合,有的身上带着特殊编织的大网,有的带着许多暗器,甚至结阵齐力对待那条河中猛兽之后,叶浮光就走神地更厉害。

    她甚至忽略了这些人口中偶尔冒出的“王爷”。

    倒是不敢看她脸色的许乐遥开始强迫自己对眼前的事情上心,很快发现了端倪,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去看河面,而后,她就见到不知何时也浮上了水面的一方红色布料。

    “嗤。”

    怪物身躯被刺破,在水中发出尖锐的厉鸣声,让所有人的耳朵都受到冲击!

    叶渔歌眼疾手快,捂住了还在发呆的叶浮光耳朵。

    直到松开之后,她也跟着看着前方,“浮光,看那里。”

    亲卫一个个从水中冒出来,湿漉漉的发都黏在脸上,让他们像是从地底冒出的水鬼,然而此刻谁也不在意这个。

    他们都看着一个方向——

    在那里。

    有道身形从水中走到岸上,本来一只手还拽着那巨兽覆盖着坚硬盔甲的长尾,但在见到岸上的人之后,瞬间松开了手。

    叶浮光一抬头,就撞入那双倏然温柔下来的凤眸中。

    对视不知多久。

    沈惊澜竭力维持自己的气息,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喑哑的声线在她世界里重新响起:

    “我回来了。”-

    啪嗒、啪嗒。

    不知道是谁上岸的时候衣裳没有拧干,水声掉在地上,让叶浮光奇怪地听得视线都开始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人。

    她想抬手去确认面前人的温度,结果却发现指尖莫名发麻,放在身侧的手掌整个在颤抖,根本动不了一点。

    “别哭。”

    沈惊澜叹了一口气,没看自己豁口的、被暗河泡得只能流出浅浅粉色的手掌,动作很轻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面上,重复道:“我真的回来了。”

    “呜呜呜——”

    叶浮光在触碰到她肌肤的时候,忽然开始挣扎,不肯碰她,并且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小兽呜咽的哭泣动静,让不少亲卫都有些不好意思面对这感人画面,纷纷别过脑袋,有些想看热闹的,就被沈六抽出长刀挨个拍过去。

    沈惊澜没有勉强,事实上,她听不太清楚叶浮光的话,因为刚才耳朵里进了些水,而且小姑娘哭得太厉害,她也看不清口型。

    倒是旁边的叶渔歌很熟练地回答:“嗯,是沈惊澜。”

    “呜呜嗯?”

    “对,不是梦。”

    “呜噫?”

    “她就站在你跟前。”

    “呜!”

    “……什么?”

    这次连凭借血脉优势解读她意思的叶神医也陷入迟疑里,不确定地扭头去看叶浮光,给她递了张手帕的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叶浮光狠狠擦了擦眼泪,使劲吸了吸鼻子,对面前犹如再次从地狱爬回她面前、回到这人间的湿美人冒出很响亮的一声:

    “沈惊澜!”

    “离婚!”

    旁边的许乐遥和其他亲卫、以及确定自己没听错的叶渔歌:“……?”

    沈惊澜:“?!”

    作者有话说:

    又更了又更了我太勤快了。

    是谁啊是谁刚从鬼门关爬出来惨遭婚姻危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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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天 ◇

    叶浮光说完之后, 想起来这时代没有“离婚”的说法,都是讲的“和离”,本来怕沈惊澜听不懂, 正要改口,结果刚才从大战暗河怪物到上岸时都格外正常的人, 却倏然直挺挺地栽向她——

    小王妃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出声:“你……”

    后面的话都被沈惊澜身上吸饱了血和水的战袍连带本来的体重给压得差点摔倒, 自然也就都被打断, 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还是站在她旁边的叶渔歌眼疾手快, 想也不想地帮她拽住了沈惊澜的手臂,这才让接得踉踉跄跄的叶浮光勉强没再往后栽。

    也就是这一下。

    叶渔歌反应过来什么,见沈惊澜竟然任由自己的气息触碰也没有其他战场上紧绷太久的应激状态,便顺着女人的手臂摸到她护腕下的气息, 片刻后, 掀起眼皮, 神色古怪地看向抱着人不知所措的叶浮光:

    “再说一遍。”

    小王妃:“?”

    一贯没什么表情和情绪流露的神医此刻面上却带着微妙的鼓励, “你将方才的话语,再重复一次, 你的愿望便能成真。”

    对象死了不就更好离了?

    “???”

    叶浮光茫然地眨巴着眼睛。

    倒是许乐遥听懂了叶神医这话中的意思,没想到岐王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强撑到与她们汇合,倘若先前组织人手进密道再晚一步, 或是方才走错一条岔路, 她们就再也找不到人——

    当下赶紧走到叶浮光旁边,帮着扶了一把沈惊澜,在尽量不碰到她衣衫遮挡的身躯下那些不知深浅的伤口时, 迅速劝了一句:

    “好了。”

    “咱们快护送王爷出去才好疗伤, 此地刚刚塌陷, 暗河曲折、地势改道严重,若再久留、恐怕来时的路也难找。”

    叶渔歌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而其他刚刚还是因为突然的甜蜜爱情实在太闪眼而不敢看、现在则是因为爱情的帆船说沉就沉更不敢直视这边的亲卫们开始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沈六和另一个力气很稳健的姑娘走出来,在神医的指导下,用柴火火把和衣衫布条缠了个简易的木架,把沈惊澜给抬了出去。

    ……

    鸢城陷落,但大衹最强的势力已经被打败,留在草原上的那些王子各自为政、四分五裂之后,他日也总会成为其他部落成长的养料。

    昔日繁华时能一统西北的大衹王庭,终于在贵霜这场连城带城的战败后,彻底日落西山。

    而十六城之地——

    也终于得归故土。

    岐王自从在地下被带出后,大宗这边的将士士气更加高涨,就在附近的厉城开了犒赏大军的欢庆仪式,而太原城皇帝已经驾崩的消息,仍然被瞒得很死。

    只有亲自用岐王印、暂掌三军的许乐遥知晓,她们的这一战仍未结束,她们还在和时间赛跑,唯有沈惊澜醒来、率领三军回到永安,尽量将皇帝驾崩的消息往后传出,才能挣得生机!

    然而。

    沈惊澜伤得实在太重,从鸢城地下被抬出来到军帐中,在亲卫们层层交接的防护下,其实生命几度垂危,叶渔歌根本离不了她所在的军帐,而叶浮光更是衣不解带地就在她床榻边照顾。

    大多数时候,叶家的两姐妹间却没有什么言语交谈。

    因为叶渔歌实在不擅长安慰人,而面对时刻都是一副情绪崩溃边缘、却始终没有掉眼泪的叶浮光,她不知该做什么。

    她能看见岐王的生死已同她的阿姊牢牢缠绕在了一起,她们若有命运线,早就紧紧相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介入她们之间。

    军帐里的气氛沉得像被乌云笼罩。

    就在这样的沉闷里,北境的第一场大雪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寒冷不利于伤口愈合,尤其是很多伤重的士兵,最害怕的就是冬季。许乐遥白日处理那些军中的公务和账目之后,晚上特意吩咐给兵卒们立冬煮一碗饺子,然后端着个木盘、放着几碗羊肉饺子,走进了主帐中。

    灰白色的大氅肩头飘落雪花。

    叶浮光昨晚做了噩梦,被魇着了,后半夜一直摸着沈惊澜的脉搏,有些一惊一乍的,白日里被叶渔歌强灌了碗安神的药才睡下去,一觉到饿醒——

    闻着饺子的香味,迷迷糊糊地走下床,踩在铺了厚厚毛毡的地上,却是第一时间小跑着到了沈惊澜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去摸她的脉搏。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就听见不远处一声冷哼。

    “你是在质疑她的生命力,还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

    小王妃转过身来,摸了摸鼻子,不知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沈惊澜的情况这两日稳定下来了,不过外头开始刮北风、下大雪,让她又开始担心对方的伤势反复,所以才显得这么没安全感。

    许乐遥本来这些日子不怎么敢面对叶浮光,但见她因为岐王的事情,而今瘦得下巴都尖了,巴掌大的面庞上,双颊圆滚滚的肉也少了很多,此时只能打圆场,“……不如大家先用晚膳?”

    叶渔歌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拿起汤匙,默不作声地开始低头吃自己那碗,直到叶浮光磨磨蹭蹭也到桌边。

    热腾腾的饺子,倏然就将她们带回到江宁城水患的那些时日。

    叶浮光因为沈惊澜状况好转、心神松懈下来,总算有空察觉氛围,觉得憋闷,莫名奇妙笑了下,舀起一颗极具军队大锅饭特色的羊肉饺子,笑道:

    “我现在觉得之前说的那句话,好像不太吉利——”

    “怎么我们总是在这种很惨的境地里,团聚吃饺子啊?”

    早知就找个大喜事的时候吃。

    许乐遥怔了下,觉得还真是,先前是死伤百姓许多的江宁府水患,这次又是埋葬了一城的惨烈战役。

    反倒是叶渔歌心平气和地扫过她们俩,“哪里不吉利?这不都活着?”

    大难不死,难道不是最大的吉利?

    叶浮光、许乐遥:“……”

    她们奇异地被说服了。

    ……

    但叶神医好像觉得这样还不够。

    笨蛋姐姐随口一提的事情,她却乐于使其成真,当下就在思考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们仨凑在一起吃饺子这件事变得更有意义、而且不必被联想到一些太过悲惨的事件。

    于是她想了想,“岐王性命由我看着,你不必再为此忧心,如今战事结束,你可为之后好好打算。”

    “之后?”

    叶浮光咬破一颗饺子皮,让里面的皮冻汤汁和胡萝卜肉馅一同冒出腾腾热气,不解地看向叶神医,想知道她具体指的是什么。

    “你先前不是说和离?”叶渔歌和她对视,理所当然地提及她那时在鸢城地下密道里惊天地的发言,“接下来是想换个乖巧听话、少让人操心的,还是喜欢一个人过?”

    “……?”

    许乐遥完全惊呆了,没想到叶渔歌竟然把这件事当真了!

    而叶浮光也愣住了,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碗里的饺子,不知在想什么。

    气氛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许军师无奈扶额,试图借着裙摆的遮挡,不着痕迹地给叶渔歌一脚,让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叶渔歌躲开她的动作,冷冷看了她一眼,又去看叶浮光。

    “你还想为她哭多少次?”

    顿了顿,她又道,“而今为王侯时,她尚且为天下人如此舍生赴死,作为大宗的百姓,我敬重她,可作为你的家人,若她为帝,叶浮光,你又当如何?”

    她当然知道叶浮光和沈惊澜之间的情感跨越生死,但正因如此,她更不愿看叶浮光为了这人牵肠挂肚。

    沈惊澜每次赌上的,不知她的命,还有爱她的人的命。

    岐王命硬,才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可她的王妃不是这样。

    更适合叶浮光的生活,是平静温和的,她本也不追求富贵,比起那暗潮涌动的权力中心,她更适合在夏日午后的院子里,摸一摸自己养的宠物,和身边的朋友赌门外池子里的鱼有多肥美,然后在西晒时收起书卷,伸个懒腰,跑去厨房看看今日晚膳吃什么的生活。

    旁观者清。

    在叶荣死在太原城的消息传回永安之后,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母亲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而现在,她面前的这个,才是她唯一认可的家人。

    她只希望叶浮光的余生都平安,快乐-

    叶浮光想不到答案。

    还是许乐遥看这话题再聊下去愈发危险,而且非常影响食欲,是对这一顿饺子的不尊重,催促着她们赶紧先吃东西,之后再闲谈也不迟。

    小王妃便继续埋头吃,不过速度比起先前显而易见地放慢了许多。

    而她那毒舌又锐利的神医妹妹,则看不出什么端倪。

    外面呼呼刮着的风雪,还有帐篷里炭火燃烧、以及用餐的动静,都将人的注意力转移,完全没人注意到屏风附近的床榻上病人的动作。

    等到叶浮光将碗放回盘中,拿手帕擦过唇和手,习惯地往沈惊澜那边走,却发现她的被褥有些褶皱,而且手背不知何时露在外面。

    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先前睡迷糊的,根本没注意这样的细节,想把她用纱布缠着的、只露出一些青色血管的玉白手背放回被子下——

    却被猛然握住。

    吓了一跳的小王妃抬眸,撞入那一双不知什么时候再度睁开的黑眸里。

    沈惊澜苍白着脸,左眼眼睑下留的旧伤此刻明艳不已,像不合时宜亲吻她眼尾的桃花,而她就用这般艳绝的面色,语气喑哑地问:

    “想换乖巧听话的——”

    “是指谁?”

    作者有话说:

    王爷:让我听听是谁趁我昏迷在给我老婆介绍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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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天 ◇

    叶浮光当然没有什么想换的人。

    她只是生沈惊澜的气。

    先前叶渔歌就说过, 岐王的伤,若是人能醒来,则无大碍, 左右现在都过了最惊险的阶段,她默默垂首, 一根根拉开沈惊澜的手指,尽量避开她手背上的伤。

    躺在病榻上的人原本不肯松手, 一副随意那伤口是否崩开、但绝不容许面前的人离开的态度。

    叶浮光没有要和她硬拗力气的打算, 只是眼帘一顿, 同她对视——

    几息过后。

    沈惊澜蓦地意识到什么,抿了抿唇,即便很不情愿,也还是顺着她的意思, 指尖的力气依样收回, 就这样看着她, 再度用喑哑的声音道:

    “别走。”

    仿佛她可以不在意刚才叶渔歌那些有些僭越的话, 只要面前的人肯留下来、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她什么都不计较。

    叶浮光却站直了身体, 往后又退了一步。

    她见到了沈惊澜眼眸中掀起的惊涛,然而对方显然知晓自己惹恼她的原因在哪里,所以再想强撑着起来留人, 也只能用所有的理智按捺那股冲动, 只是用不舍的、如翻涌潮水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叶浮光忍着拒绝她的心痛,故意冷下语气道:“在你养好伤之前,我不会再来见你。”

    无力吗?忐忑吗?

    她每次听到沈惊澜赌命时, 都是这样的心情, 想留人, 却没有任何理由。

    虽然理智告诉她欺负病号不好,可是要强的岐王只有这样一身伤的时候才会稍微给人机会,倘若等她好了,三言两语,叶浮光就会很轻易地被她哄得找不着北。

    直到再一次遇到险境,发现她从不肯改。

    走开之前,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床榻的小王妃低低地说道,“上回,我在船上做了那件冒险的事情,你很生气。”

    “所以我后来就算很担心你,在来鸢城的路上,都尽量顾着自己的安危,哪怕再着急,也没有让自己置身险境——”

    “可是你却从来不改。”

    “沈惊澜,现在我也很生气。”

    ……

    生气的王妃想离开中军大帐,将沈惊澜丢给她的亲卫照顾,结果才刚踏着风雪走出去,就被站岗的沈六给拦住,询问她在这恶劣天气要往哪里去。

    结果知晓了她的意思之后,沈六大吃一惊,“军中不是乾元就是中君,如今这天气哪里找得到能照顾人的地坤?”

    叶浮光幽幽地看着她,“我也是乾元,我就很擅长照顾人了?”

    “……”

    沈六赶忙道,“属下并非此意!但将军她、她……”

    她磕巴了半天,本来觑着叶浮光的神色,想到她在密道里的模样,想要给这两位再制造点机会挽回感情,结果帐篷里传出沈惊澜的咳嗽声,以及她辨出外头值营者的动静,轻唤的一声,“沈六。”

    还在绞尽脑汁找借口的亲卫立即应声,干脆利落地入营。

    叶浮光没有她们那种久经沙场的敏锐五官,仰头看着天上落不完的鹅毛大雪,像是看到自己的信香世界。

    过了会儿。

    在雪花一朵朵落到她大氅上时,沈六重新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难看脸色,终究还是咬牙对叶浮光拱手道,“将军有令,王妃在营中可自由来去,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是否要属下安排一顶帐篷?”

    “……不必。”

    叶浮光不习惯麻烦沈惊澜这些亲卫来操心她的私事,摆了摆手,刚想问问自己从姜家带来的那些人留在了哪里,后半步出来的叶渔歌就走到了她身旁,很自然地接,“我的帐中还有余地,可铺一方长榻。”

    去叶渔歌那里吗?

    小王妃倒是没想过,自己从叶家离开这么久,居然还有这种神奇的和家人共处一室的机会,歪着脑袋想了想,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梁上,又被风吹走。

    她戴着兔毛手套,揉了揉鼻尖,点头道,“好啊。”

    沈六的表情看起来更郁闷了。

    然而里头的沈惊澜已经下了令,而且这两位哪个也不是她惹得起的,只能保持着那副微妙的难色,目送王妃与叶神医远去-

    叶渔歌虽平日里是个闷葫芦,瞧着像个冷血动物,其实军帐里除了摆放的那些药材、书籍之外,竟然还有一盆仙人掌。

    乍然看到这株该在沙漠里待着、结果却在北境的平原见到的仙人掌,叶浮光好奇地瞥了眼,看了眼那植株,又看一眼叶渔歌。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有点像。”

    叶渔歌:“……?”

    她没搭理叶浮光将她形容成那种浑身是刺的植株话语,见对方在自己帐中转转悠悠,一副闲适的模样,便掀起帘子出去了。

    不一会儿,有几个女兵笑着一块儿过来,给叶大夫送来一些自己缝制的被褥,也用木板拼了张简易的长榻,甚至还在帐里留了些去伙房帮忙之后分的腊肉。

    叶渔歌转头去拿钱袋的功夫,这些人留下东西就溜得无影无踪,一打开帐子风雪变得更大,已经迷了眼睛,叫人除了近处的几顶帐篷,什么都瞧不清楚。

    叶浮光自来熟地坐在她日常看书的地方,拂过她日常同自己对弈的棋盘,想起来在原著里皇帝还喜欢和她下棋的小插曲,单手托着脑袋同她笑:

    “我们叶大夫在军中原来是个大红人。”

    叶渔歌看着她视线飘过自己的棋盅,“来一局?”

    叶浮光:“?”

    她表情浮夸地指着自己,“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谁要下那种一看就烧脑且容易脱发的围棋啊!

    发觉对方好像不在意自己乱看乱碰的样子,叶家这位长姐胆子大了点,去棋盅里摸出一颗乌黑圆润的棋子,同她道,“不过我喜欢那种简单点的,你要不要陪我玩?”

    叶渔歌直接拉开她对面那张椅子,以行动回答她。

    ……

    半个时辰后。

    叶浮光在自己无往不利的五子棋项目里输麻了。

    她表情呆滞,捏着手里的棋子,意识到自己是被虐的那颗菜,双目无神地看向对面的清冷神医,“我都这么惨了,你不能让让我?”

    “……”

    叶渔歌面上难得浮出一丝尴尬,她视线往旁边转了下,又挪回来,“让了,你没看见。”

    “?”

    你们这些有智商加成的挂逼究竟还讲不讲基本法?

    叶炮灰出离地愤怒了。

    在她气急败坏之前,叶渔歌选择使用蹩脚的话题转移术,忽然出声问她,“想喝酒?你往我的药酒柜上看了很多回。”

    “我是好奇你都往里面放了什么,好像看到了蛇,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爬出来吧?”

    “……不会。”

    “哦,那你这儿有正常的酒吗?”

    被她奇怪的问法激起了胜负欲,不多时,本来还摆着棋盘的矮几上放满了从南到北的各种酒坛,甚至还有做菜用的黄酒以及原先送往大衹的那些按照叶浮光给的方子酿造的高纯度白酒。

    想了想,叶渔歌把其中几样特别烈的挪开,“选吧。”

    叶浮光选择奢侈的每样来一杯!-

    叶渔歌并没有领略过她的酒力,只是想着从前她去那些勾栏里的时候,总是夜夜笙歌,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直到她的笨蛋姐姐喝完第一口,冒出一句惊人的疑惑:“许乐遥呢?她怎么不在你这里?”

    本来在盯着炉子上还在温着的酒壶里袅袅飘起雾气的人倏然扭过头看着她,只发现她眼神比之前明亮,因为没看出端倪,便抿了抿唇,倏尔接,“我以为你不想见到她。”

    所以除了刚才那一顿饺子,其他时候这位许军师都没怎么出现在她们面前。

    “唔?”

    叶浮光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哦~哦……”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过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也、也没有不想见啦……”

    “那是什么?”叶渔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是和她那杯一样的梨花白,在这样的冬日有种清冽的甜,很轻易就让人想到叶浮光的信香,和外面摧城的风雪不同,而是一片片的、接近冰蓝的雪花,让人恍惚想到一些糖果,将之错认为凛冽冰冷的微甜。

    叶浮光有点想不出来。

    而本来还在耐心等着她的叶渔歌这时才发现她眼珠转动的速度慢了很多,和刚才下棋时截然不同,试着道,“你害怕她吗?”

    捧着酒杯又饮了一口的叶浮光继续沉吟。

    然后冒出了一句很古怪的话,“她本来……本来就该这样?”

    “什么?”

    “位极人臣……”叶浮光想了想原著里对许乐遥的形容,“所以,在其位、谋其政?”

    “那我呢?”叶渔歌在她愈发迷蒙的眸光里,平静地接道。

    “厉害、理智、全能的神医?”

    “……”

    什么乱话。

    叶渔歌垂下眼帘,指尖在粗陶酒杯上弹了下,忽而道,“岐王?”

    “大将军。”

    叶浮光在一如既往飞快说出词语之后,安静了很久,好像有些分不清自己所在的地方,有些疑惑地自己往下接:“我的?”

    她皱起了眉头,连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话,语调飘扬许久,赌气似的沉了下去,“不是我的。”

    ……

    叶渔歌这下确定了她就是那种传说中的一杯倒。

    只不过医者没有第一时间让她解酒,而是就这样看着她因为想到沈惊澜,一下神色呆滞、一下表情痛苦,在她眼前的人、刚才被她提到的人,没有哪个能这样让她牵肠挂肚。

    这是叶渔歌没有见过的情感。

    不过她并不喜欢。

    因为太过浓烈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恨,只要超过躯体的承受程度,就会毁灭这个人。

    她自认情感寡淡,放在叶浮光这里的之所以对比得很多,是因为除此之外的别人,甚至都不值得叶渔歌放在眼中,更别提占据她的心绪。

    但这所有加在一块,远远没到寻常人的一半情感。

    叶浮光不同,她惦记的人太多了,她的喜怒哀乐都那般鲜明,会常常托人打听永安的事情,从中找到一星半点岐王府旧人的状况,在姜家时也会记得天热天冷去看望她只有血缘联系的祖母,何况她们这些人——

    而在所有人当中,令她最牵肠挂肚的,只有沈惊澜。

    她很爱沈惊澜。

    叶渔歌现在看得清清楚楚。

    眼见叶浮光已经想要拔那盆仙人掌的刺来决定岐王究竟是不是她的,神医这才迟迟开口,“你醉了。”

    “……嗯?”

    小醉鬼疑惑且乖巧地询问,“我醉了吗?”

    “去歇息吧。”

    叶渔歌将她面前的那杯酒挪开,改而用旁边牛皮水囊里剩下的清水给她随意调了杯解酒的水,“喝了这杯,睡一觉。”

    “哦。”

    酒量差的家伙虽然醉了,却很老实,也很听话。

    问也没问,很信赖地将她递过去的东西都喝了-

    这般酒量,让本来只是想要她情绪放松下来的叶渔歌忽然又有些不确定她这样没防备,先前在江宁城究竟是怎么应对那些会吃人的世家——

    “你平日喝醉了都像这般?”

    “我不喝酒呀。”叶浮光喝着解酒汤,有问必答,“他们……又不是你。”她可是将角色性格记得清清楚楚的呢!

    “……”

    叶渔歌呼吸顿了顿。

    又开始觉得她烦了,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哪根筋不对要邀请这个家伙来自己帐中歇息,就为了满足她和岐王的那点别扭。

    “话这么多,睡你的觉。”

    叶浮光:“?”

    她表情委屈,好像在说,不是你先问的吗?

    叶渔歌没理她。

    只不过在她转身的时候,想了想,虽然不愿掺合她和岐王的破事,却仍为另一人开口。

    “至于阿遥——”

    她说,“没有人生来就是权臣,你不必惧怕她。”

    顿了顿,叶渔歌说道,“倘若她令你不安,我便替你看着她。”

    这是她能为叶浮光做得为数不多的事,只是希望这人的人生从此顺遂,一切都能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今日特别出租广告位——

    【To三猪:曾经无数次你都是我人生中指明方向的灯塔。因为有你在我才能继续的走下去。拯救了我的世界的人一直都是你。借此机会希望你健康快乐,好好锻炼等你退休之后我们还要去环球旅行!最后祝你生日快乐!顺便也要感谢柒柒给我这个广告位给三猪表白(bushi)

    ——From你永远的朋友明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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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天 ◇

    叶浮光睡醒时, 手先往旁边逡巡着摸去,结果半晌都没碰到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温度,蓦地睁开眼眸——

    她看见了有别于大军主帐内部的景色。

    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之后, 她从自己那张榻上坐起来,张开五指没入长发间, 从身上闻到了很浅的酒味,叶浮光晃了晃脑袋, 起来换衣裳洗漱。

    绕过遮挡的屏风时, 不知多久前就已经起来的叶渔歌仍坐在昨天她们对弈的那张桌旁, 抬眸瞥了她一眼,对她扬了扬下巴:

    “早食。”

    军营里的大锅饭,即便看在岐王的身份上,会对她们开小灶, 但比起江宁城大户、又或是永安的岐王府的厨子手艺, 简单的几个小碗只能称作是早食。

    不过叶浮光不挑, 精致的菜肴她能品味, 大锅猛火焖的羊肉她也觉得不错。北地的羊多长于草原,不似南方的山羊, 腥膻味重,厨子用点姜蒜类的大料炖过,切下大块冬日霜打过的水萝卜, 再佐些河鱼提鲜, 味道是少有的一绝。

    虽然大早上她不太习惯吃这么丰盛的大菜,不过是少见地不需要操心事情的时候,所以她换了衣裳之后, 就坐在炭火烧足的帐篷里, 慢吞吞地享用这顿早食, 在叶渔歌频繁看来的眼神里,硬生生把早饭熬成了早午饭。

    “……”

    叶浮光自然感觉到了她的眼神,还在心里数着她到底什么时候会看不过眼、过来催自己赶紧吃完。

    结果一直到慢悠悠地扒拉完一碗羊肉汤,也没见叶渔歌吭声。

    仿佛这位神医冷归冷,毒舌归毒舌,但总是对她极具耐心。

    ……

    吃过饭之后,叶浮光觉得自己很久没看书了,即便外面风雪小了些,也没有出去感受天寒地冻的打算,找叶渔歌借了本医书,跑去床榻边倚着看,晦涩的那些方子和药材功效没看进去几个,又睡着了。

    叶渔歌本来都做好了她熬不住与沈惊澜的冷战,要朝自己旁敲侧击对方恢复状况的打算,结果没想到自己低估了她的决心。

    哪怕在屋里借着读书的名义,猫冬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床榻都懒得下去一步,直到外头的风雪彻底停了,议事的军帐几度升起,禁军即将开拔回太原的消息传来——

    叶浮光姗姗想起来自己来这附近,还没见过北境银装素裹的壮阔雪景,突发奇想拉着叶渔歌出去冰钓。

    说是冰钓。

    其实某只极度怕冷的南方小狗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兔毛手套、毛绒帽子、厚厚的大氅将她从头到尾包了个严实,而她不知从哪里薅来一张竹编带毯子的躺椅,将竹作的长鱼竿往旁边一支,就在结成冻土的河岸边换个地方窝着闭目养神。

    叶渔歌睨着她根本不往结冰湖面上走一步,就龟缩在岸边、凭感觉几度甩杆都把饵丢不尽开凿冰洞里的模样,眼眸里写满了鄙夷。

    “折腾半天,原是换个地方睡大觉。”

    “嗯……”

    叶浮光闭着眼睛,感觉到冬日冰凌一样的日光落在自己露出稍许的面颊上,说话时有雾气徐徐飘出,“能一直睡大觉,也是一种幸福,懂不懂哇?”

    她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总在吃苦,这人生,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叶渔歌倒是没见过把好吃懒做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她和叶浮光隔了点距离,因附近都没有人,巡营的士兵无寻常事不会特别靠近她们,加上她们没有走出军营的范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叶渔歌的声音就清楚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你吃得苦还少了?”

    “?”

    怎么还搞人身攻击啊?

    “瞎说,”叶浮光像只在簸箕里挪动的蚕宝宝,在躺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刚入赘那会儿可是拿着年薪百万——”的工资在享受生活。

    话到一半。

    她突然闭上了嘴。

    因为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去城外的相国寺上香,就花掉了大半的工资,后来好不容易等沈惊澜醒来,却被卷入一茬接一茬的事情里,再也没机会去郁青那里享受领俸禄的快乐。

    叶浮光“啧”了声,又闭上眼睛,“睡了睡了,有鱼叫我,午安,你别偷跑回帐篷里不告诉我哦。”

    “……”

    叶渔歌在思考把下一杆甩在她脸上的可能性,又或者是把这条懒虫挂在自己的鱼钩上,放进冰洞里当饵。

    不过最终,还是就这样站在她附近,安静地垂钓。

    第三条鱼上钩的时候——

    岸边更高处的那面帐篷被掀开,许乐遥从里面走出,和沈六一同跟在那道衣着华贵的身影旁,后面还有一些面熟的将士,一行人本来想送岐王到帐中,却因为她停下了步伐,都纷纷顺着她的目光往旁边去。

    许乐遥想到最近太原和永安的那些事,忽然说自己有事要叨扰叶大夫,同时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沈惊澜。

    刚能下地几日的女人脸色比先前好看些,但不知是在温度太高的地方出来还是怎么,面颊上的血色如绯霞,就在眼下,可惜那凤眸形态过冷,没人敢为这份美艳心动,反而心中更生几分敬畏。

    她垂着眼帘看向那边,安静了很久。

    就在许乐遥以为她不需要自己递的台阶时,才听她缓缓道:

    “本王与你同去。”-

    许乐遥去找叶渔歌倒也不算是无中生有之事。

    太原那边的消息终究没有瞒住,皇帝被大衹人重伤、不治而亡的消息还是传回了永安,而今这几十万禁军的帐中有沈惊澜及时醒来、亲自坐镇,才仍旧一派如常,但永安城中已有些暗流涌动。

    雍国公已隐隐有些压不住群臣。

    她得先带着一部分人回到永安,在这片乱流中站稳脚跟,进入那片风起云涌的朝堂,将一些当年的旧案翻出——

    譬如她的私仇,又譬如燕城之战。

    这是为她、为岐王往更高处铺路。

    而沈惊澜一方面需要争取身体恢复的时间,另一方面也需要带大军掠阵,倘若永安城中发生一些她们都不愿看到的变故,那便以另一种方式,成为这天下的主人,而这种方式,势必比前者更为激烈和锐利。

    思绪在许乐遥脑海中转过,她走到叶渔歌附近,往叶浮光那里看了眼,还没开口,就见叶渔歌收回鱼竿,放到旁边,张开戴着手套的五指活动了下掌心,主动往旁边走了几步。

    “你要回去?”

    是她先发制人。

    许乐遥怔了下,微笑,“是,我是过来同你……”

    “我与你一起。”

    叶渔歌少见地打断了她的话,虽然语气还是云淡风轻,却让人吃了一惊。

    许乐遥面上笑意暗淡了几分,条件反射往那边闭着眼睛在假寐的人望了眼,想到叶浮光这半年来的变化,似乎猜到了什么——

    眼中依稀闪过恍然、明悟、失笑之后,她好像已经知晓了面前人的想法,只确认般地问道,“你真要去?回永安这一路,可不好走。”

    或许不好走的,不止这一段路。

    “你怕我跟着?”

    “……”

    在外面眼中犹如笑面虎、在朋友面前只是单纯喜欢露出笑容的许军师这会儿也依然眉眼弯弯,“怎么会?”

    她抱着手臂,和叶渔歌对视,“我们一同走过的路,还少么?”

    “走吧。”她说。

    叶渔歌回头看了眼。

    正好见到与许乐遥一起前来的那道身影停在叶浮光的面前,正好替她挡住风吹来的方向,却不舍得令一点自己的阴影遮挡该落在对方身上的日光,面上绯色更盛,不知是否因为肋骨的疼痛冒出咳嗽冲动,又硬生生压下去所致。

    她正过身,跟上了许乐遥的脚步。

    ……

    叶浮光都不知道自己心大到这般地步,竟真在外头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浑身抽了下,猛然睁开眼睛——

    却不记得被什么魇住。

    眼帘上方骤然被什么挡了挡,等瞳孔聚焦,她才看清面前那只掌心的纹路,中间还被什么利器割过,堪堪愈合,新生的那一道肉还是粉白色。

    令人心脏一紧。

    她本能地抬手捂着心口的位置,倒是怕她突然睁眼被日光伤到的人略微俯身,束起的墨色长发从肩头滑落稍许,“被冻着了?”

    熟悉的,这几日在叶浮光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的温柔沙哑声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又闯入她的世界里。

    躺着的那只冬眠小狗抿了抿唇,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刚能下地、就出来吹风找自己的人,使劲把那些眼底的情绪都压下去。

    她没说话。

    沈惊澜本来想要解开身上这件大氅给她,却又被小狗变得凶狠的目光制住。

    她只好将手里的那个汤婆子放到叶浮光的衣袖里,弯腰的时候看到了她旁边空空如也的桶,还有那根摆烂放在地上的竿子。

    “没有猎物上钩吗?”

    沈惊澜这样问着。

    若是叫她手底下的人凑近看,就会发现此刻自家的将军难得没有在议定战事时的冷酷,反而有种难得的小心和不知所措,像想哄人、却无处下手。

    叶浮光睡得有些昏头,满脑子都是她刚才伸手时被自己看到的愈合伤,本来打定主意不理她,这会儿又莫名低声“嗯”了下。

    想知道沈惊澜要如何。

    她若是敢做出那种不顾安危、为自己冷风垂钓的事情——

    她就死定了!-

    就在小狗借着睡醒的懵懂劲儿,手指紧握、暗中观察的时候。

    站在她跟前的女人浓郁的睫毛扫过那空桶,还有距离这里很远的冰面窟窿,不知小王妃究竟是要多不走心,才能将冰钓玩成这般。

    她将戴着的鹿皮手套摘了下来,将衣袖里藏着的那条茶花手链往前推了推,而后从花蕊中取下那一根类似鱼线的天蚕丝,往叶浮光身边的鱼竿上系了下。

    暗红色的大氅散落在地面上,因为这些动作,她半跪下来,成了自下而上看着叶浮光的姿态,眼睫在金灿灿的日光里,在这片冰天雪地的耀眼中,遮住那凤眼半数的景。

    让她眼神晦暗不明,却更显深情。

    尤其是左边眼尾的一点红,现在愈发潋滟。

    按说她如今的、以后的地位,已经没有人配让她如此仰视,胆敢这样触犯天颜的,都会付出代价。

    可是沈惊澜好像不记得她即将成为怎么样的九五至尊,旁人不敢直视的凌厉凤眸,里面都晕着温柔的光,就只看向她珍视的宝贝,很轻地说:

    “那你现在有了。”

    愿者上钩。

    她就是叶浮光的猎物。

    作者有话说:

    大姨妈痛debuff+头疼+困+头晕——

    二更我记住啦,会补上的!

    *

    来给阿澜姐姐今天的哄人技巧打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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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天 ◇

    叶浮光被沈惊澜的动作惹得有些燥热, 明明这北境的冷风就像钢刀——

    她觉得是刚才被对方塞进袖子里汤婆子太热了。

    本来她穿的衣裳袖子、领口就有保暖的兔毛,衣裳面料间也夹了保暖的棉花,而且还戴了手套、披肩与帽子, 本来就没多少皮肤露在外头,实在不需要再保暖了。

    这半年来陆陆续续被叶渔歌给的方子养着, 叶浮光不但信腺变得正常许多,体质也逐渐往乾元该有的方向靠拢, 如今已不如从前那般畏寒。

    她从躺椅上坐起来, 本来挡住鼻尖的披肩往下滑落稍许, 因为她先前假寐的动作,现在堆叠在下巴处,金绿相见的彩线映着日光,烘托她那张小巧的面庞。

    叶浮光看了眼沈惊澜的动作, 想到刚才闻见的那丁点橙花味道, 这会儿四下没见到叶渔歌, 就猜到许乐遥有事情来过。

    于是她垂下眼帘, 看着沈惊澜手腕上那朵用天蚕丝连接着鱼钩的茶花,而今孤零零地在锐利的细钩上闪烁。

    像是落在刀尖的花。

    也像是沈惊澜这个人, 总是偏爱剑走偏锋。

    她抿了抿唇,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过了会儿, 语气很浅淡地说:

    “你又要走了吧?”

    沈惊澜扬着凤眸凝视她, 明明逆着光,偏偏那薄薄的眼帘与眼角的特别形状,总让这双眼睛明艳漂亮, 像永远有温柔的水在其中流淌。

    而那水流在叶浮光这里, 永不冰封。

    她颜色浅淡的唇动了动, “不走。”

    很肯定的语气。

    随后,她唇畔弯了弯,对叶浮光道:“我答应了你。”

    答应过你,会养好伤。

    ……

    叶浮光不是很想信。

    她知道沈惊澜是在示弱,也猜到现在永安皇城肯定有变,所以许乐遥才需要离开,理智在不断地向她描绘,其他人能够给沈惊澜出多少主意,让她先稳住自己、再在最后的时间离开北境,回到永安。

    可是面对对方如此肯定的语气,她又有些不确定。

    和沈惊澜在一起这么久,她知道这人不是喜欢玩弄权谋、使计撒谎的类型,哪怕是在战场上用兵法,有过那些以少胜多的战例,也从不给人诡谲阴森之感,而是光明磊落。

    这次赢贵霜也如此——

    在艰难的局势里,也没有选择用水淹那座城,孤身以赴对手的陷阱,给天下人生路,而自己走上绝路。

    情感告诉她,沈惊澜没有撒谎,应答她的这件事也没有任何隐瞒。

    可是叶浮光的心还是揪着的。

    明明对方现在也尊照约定、按她说得做了,她为什么还是……很不安?

    她沉默地和沈惊澜对视着。

    过了很久,她才冒出声音来,“真的?”

    “嗯。”

    “……若是永安发生了变故,你也不走?”

    这次沈惊澜眉梢动了下,好像知晓她在意的是什么,笑意更明显了些。

    “浮光。”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摸叶浮光被冬日冷风吹得有些冰白的肌肤,但手抬起到一半,又怕她不同意,指尖便蜷了蜷,就在半空停下。

    “我走这条路,从来不是为了当孤家寡人。”

    沈惊澜一直都知她要的是什么。

    她面上的笑难得没带从前的阴霾,好像拂清所有前路阻碍,有种轻松之感,“而今再无人能伤你,这已足矣。”

    ——她是为了保护在意的人,才一直执枪-

    叶浮光感觉自己那颗冷硬的心都被热化了。

    可沈惊澜就在这时候咳了两声,令她立即注意到对方已经摘了手套很久,她努力绷着脸让对方将手套戴上,别再在她这里说花言巧语,回主帐去。

    实际上。

    她这样驱逐,只是害怕沈惊澜再留一会儿……自己就要立即原谅对方了。

    虽然面上还在强撑,然而叶浮光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收拾好那空落落的桶与鱼竿,回到叶渔歌在的帐篷里,她走神得厉害,若非叶渔歌收拾东西的动静拉回她的注意力,她都不知自己已经回来。

    “你也要走?”

    她有些愕然地出声。

    “嗯,”叶渔歌早就注意到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而这副模样也不过是和沈惊澜见了一次罢了,想到叶浮光先前喝醉酒的模样,她停下手中收拾药材的动作,又说,“我和阿遥一起回永安。”

    “……什么时候走?”

    “今夜。”

    “这么急吗?”

    “嗯。”

    简短的回答让叶浮光不知道怎么接,她连给叶渔歌帮忙都找不到理由,因为和对方熟门熟路的利落动作比起来,自己这会儿凑过去就是给人添麻烦,而若是再吃一顿晚餐,好像也赶不上时间。

    她怔怔的,还是叶渔歌习以为常地往她桶里瞥了眼,想起来什么,“我那两条鱼放在帐篷外头,你晚上让伙夫给你炖了。”

    “哦,好。”

    “酒也给你留着。”

    “……咦?”

    叶浮光没想到叶渔歌会忽然说这个,她还没见过医生主动劝人喝酒的,于是歪了下脑袋,不确定地问道:“……你仿佛在鼓励我饮酒?”

    “没有鼓励,”叶渔歌答,“喝不喝随你。”

    “那天喝了酒,我是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吗?”

    “没有。”

    既然没有,那是因为她特别乖吗?

    不是那种喝了酒就发疯、到处给人找麻烦的类型,说不定是倒头就睡的那种,所以才让叶渔歌这么放心她?

    叶浮光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在亲近的人面前,她总是不设防的。

    故而叶渔歌抬眸就见到她的神色,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嗤。”

    叶浮光:“?”

    她敏锐抬头,“你刚那声音……是在嘲讽我?”

    叶渔歌拿着东西走到她跟前,甚至都懒得承认,只冷漠道,“让让。”

    ……

    叶浮光很生气,于是她送叶渔歌出去的一路都没说话,然后在见到许乐遥时,忽然从袖袋里摸出一枚漂亮的挂饰,适合跟玉佩环扣一同系在腰间——

    是一串雪白的橙花。

    “当当~送别礼。”她在江宁城的时候见过不错的玉雕手艺人,就定了这一串小玩意,上好的汉白玉,剔透晶莹,“如果不喜欢戴腰上,挂在扇子上当挂坠也不错吧?”

    许乐遥没想到她会来送自己,还又带上了礼物。

    就好像她们之间没有经历这短短分别时日的变化,所有人都仍和从前一般。

    她收下叶浮光给的这串挂坠,“戴在哪儿,我都会很喜欢。”

    倒是旁边的叶渔歌抱着手臂冷冷看着她们俩,等好友说完,才漠然地问,“我的呢?”

    “由于你刚才那个态度,所以我决定——”

    “决定?”

    叶渔歌极具威胁地扬了下眉头。

    小王妃张开另一手的掌心,露出一串翡翠打造的小竹子挂坠,因为选取的是一整块玉石雕刻,所以翡翠颜色深浅变化,从墨绿浅绿到白色,都极其自然,但又特别小巧,故而连叶片都带着几分憨厚感。

    “决定最后送你!”

    叶浮光把这串递给她,“怎么样我这两碗水,端得很平吧?”

    “哼。”

    神医依然是那副冷酷脸,不过收礼物的时候动作倒是很流畅,只在听见她说端水的时候,面上又带了嘲讽,根本不屑于去问她给沈惊澜又准备了什么礼物。

    因为叶神医很有自知之明。

    而许乐遥则是眼神温和地看着她们,过了会儿,才同叶浮光道,“给你的回礼,在永安放着,待你归都之日,自然奉上。”

    “没关系啦,只是小玩意,不用回礼的!”

    这次许乐遥没有应答。

    她克制地将眼神从叶浮光身上挪开,去看叶渔歌,听见她淡淡地说,“嗯,回礼送过了,留下的那些酒就是。”

    叶浮光:“?”

    你好敷衍啊妹妹!

    那些酒里甚至还有她给的方子酿造的!

    然而即便如此,她在送这两人离开时,仍是眉开眼笑的-

    朋友们离开之后,军帐里一下就显得安静起来——

    只能听见放在门边的炉子里,银丝炭和着最低等的木炭烧出的噼啪声。其实叶渔歌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吵闹的动静,对方总是喜欢自己待着看书,偶尔摆弄她那盆小小的仙人掌。

    现在仙人掌也被带走了,视野里唯一的绿意消失不见,让这空落落的帐篷,还有外面的冷风更冻人。

    她在帐篷内外走了圈,想起来叶渔歌留下的鱼,都被结冰的水一起冻在了桶里,看得失笑片刻,拎起那个桶去找军营这边的伙夫。

    半路恰好遇到沈四,他相当从善如流地接过叶浮光手里的桶,问她吃煮的炖的还是炸的,叶浮光想了想,“做成下酒菜?”

    “遵命。”

    “你这话接的会让我以为你做?”

    身量长高了不少的少年挽起了衣袖,“我偶尔去那边帮忙,炸鱼还是会的,还是王妃不想吃属下炸的鱼?”

    “……没有,也行,辛苦了。”

    叶浮光只是没想到沈惊澜这些亲卫,还挺全能的。

    而且成长得挺快,让她想起来当初在岐王府刚碰到的时候,这小子和沈六一起分自己让膳房鼓捣的螺蛳粉,那会儿也没想过这两个小孩最终会和沈惊澜一同走上战场。

    或许她从前的那些亲卫,也是这般。

    那金黄的炸鱼块很快送了过来,沈四转身就想走,被叶浮光喊住,同他说自己吃不了这么多,让他带些走,他谢过王妃好意,也端了个盘子离开。

    天边又落下簌簌小雪。

    只在营外的篝火堆冒出的光里,洒下浅浅的阴影。

    而后无声覆盖北境。

    叶浮光敞着帐篷的帘子,坐在炭火边,温着一壶米酒,不信自己喝这个也能断片,配着裹了面粉的金黄炸鱼块,感觉自己好像还是想加一盘花生米。

    米酒很甜,里面还有浓郁的桂花香——

    小王妃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自己在江宁城姜府的院子里看着金桂树,无聊想出的配方。

    当时拿来配雪白的桂花糖糕,很是合适。

    就说叶渔歌小气,拿她的方子来送她酒,哼。

    ……

    戌时二刻。

    军帐里走出个斗篷系得歪歪扭扭、既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在雪色斗篷的映衬下,懵懂清澈的眼神,犹如山间走出的不谙世事小精怪。

    沈惊澜就站在不远处,因为不能受风寒,所以沈六替她撑着一把伞,遮挡这细密无声的落雪。

    叶浮光左右张望,见到她的时候,歪了下脑袋。

    面上很明显的酡红,让人看到就想捏一捏。

    附近的巡营兵卒都没了踪影,沈惊澜抬手握住伞柄,沈六便也垂眸退下,当她朝着那只小精怪走去时,天地间好像只剩她们两个。

    冰冷的、簌簌的落雪被伞遮挡时。

    叶浮光抬头看着伞面,好像在思考什么,却被沈惊澜先出声询问:

    “出来做什么?”

    “……桂花糖糕。”

    “嗯?”

    “想吃桂花糖糕。”喝醉酒的小王妃如同曾经在梅园时那样老实。

    北境没有这么温香软玉般的糕点,那是江南水乡才有的特产,而且此刻也早就过了桂花开的时节。

    但沈惊澜却只是勾了勾唇,“我让人去做?”

    叶浮光立即点头。

    “走吧,”戴着黑色豹皮手套的女人顺势道,“去我帐中等。”

    明知小孩喝醉了酒什么都信,她却好像一点也没有趁势欺负人的愧疚,更不觉得方才沈四来报,说起王妃要的下酒菜之后,她就趁着信息差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捡到小酒鬼是什么不对的事情。

    叶浮光将视线往下落,不再看伞顶,而是看着沈惊澜那隐约跳动着附近篝火火光的双瞳。

    “去你那里?”

    “嗯。”她点点头,语气理所当然,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白日没有能碰到的细嫩面颊,克制着掌心的力道,只温柔地隔着手套触碰着,“外面冷,会冻着,白日里你不就是睡在外头被冻着了?”

    她语气有循循善诱之意,“我帐中炭火很足,很暖和。”

    叶浮光隐约记得好像不能去她那里。

    但想不起来缘由。

    而且面前人这双眼睛实在太漂亮了,令她不自觉地也抬手去摸沈惊澜左眼下的那点绯红,莫名产生想亲吻的冲动,下意识地点头:“好。”

    沈惊澜唇畔很轻微地挑了挑。

    ……

    就在叶浮光拉着她的手,随她回到主帐时——

    两人的靴印都在落着薄雪的土壤上烙下泥泞,像是这一路只有她们。

    很不合时宜地。

    沈惊澜突然想起跟贵霜的那一战,对方本来能躲过她的长.枪,却因为余光瞥见苏挽秋所在的地方陡然陷落,长榻落入深渊,于是倏然放弃躲闪,硬是在半途中改变了方向,去拉住那个即将沉睡地底的人。

    “嗤”

    长□□透了她的胸膛。

    作为久战沙场的老将,沈惊澜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将对手击败的机会,尤其是她明白眼前这个乾元是何等强悍的战将。

    她拔.出长.枪,重新选了个落脚点,在远处的火光、爆.炸声、近处的地陷声里,好像不懂什么叫杀人诛心,很平静地指出:

    “她似乎并不愿与你同穴。”

    生同寝,死同穴,是对爱情的赞颂。

    不过,沈惊澜不觉得苏挽秋会爱上贵霜。

    贵霜强忍着那股脏器破碎的疼痛,回头去看她,因为承受了另一人的生死,所以此刻就陡然落于下风,一对一她当然能胜过沈惊澜,可失去一条手臂、还要救苏挽秋的时候,战局就逆转了。

    “……那又如何?”

    她看着沈惊澜说,“我要她。”

    因为她要,所以苏挽秋就是死了,也得回到她的身边,不论是厌恶、是憎恨,生时是她的,死后也得是她的。

    沈惊澜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甚至没有挽什么花里胡哨的枪花,一如她们初见时那样,从来就坚信胜利就在自己这一方。

    “输给你,我不后悔,沈惊澜——”

    贵霜海蓝色的眼睛里溅落自己的血色,只抱紧怀里那个至死都没有再睁眼看她一次的人,对她说道:“你我,是同类。”

    第一次听到这位岐王的故事时,贵霜就知道,她们注定是对手。

    这世上,只容许她们俩之间其中一人活下去。

    只是贵霜曾经以为自己能终结这位战神的神话-

    彼时沈惊澜对那句“同类”的话语不屑一顾。

    然而现在看见生自己气、一言不合就离开她视线这么久,甚至衣物上还带着跟其他乾元一样的竹香味的小王妃,沈惊澜却发现自己远没有所设想的那么大方。

    她快要无法忍耐了。

    醋意在胸腔里翻滚,分别的每一息,她都想不管不顾地用尽一切方法,将人重新绑回她身边,让叶浮光那张嘴里再也说不出伤人的离开话语。

    或许她只是比贵霜幸运——

    沈惊澜眼眸沉沉,盯着先自己一步走入军帐的小王妃身影。

    她无法想象,倘若叶浮光不爱她,为了得到这个人和那颗心,她会用出怎么样令自己不齿的手段。

    至于从前所想的,在自己摆脱眼下困境后就放人离开的大方,更是早就被湮灭。

    如今这天下她唾手可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所以容忍叶浮光短暂离开,也不过是因为对方还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只要小狗再往远走一些,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拉回绳索,露出自己那比暗夜更深沉可怖的占有欲。

    隔着手套,沈惊澜摩挲着自己手腕上那茶花手镯所在的位置。

    转了转。

    ……

    就在这时,被迎面而来的暖意扑了一脸的叶浮光面上绯色更盛,被这内外相差极大的温度惹得顿了顿步伐。

    就在她想后退的时候,背后突然撞上了另一人。

    她回过身去,见到对方微笑着将那张明媚漂亮的面庞凑近,黑色凤眼里只映照着她,声音里流淌着温柔:

    “怎么?”

    叶浮光迟滞两秒,才摇了摇头,左右看了看,“……桂花糖糕?”

    “没那么快——”

    沈惊澜一手扶着她的腰,看似温柔,实则是将人控制在自己的气息内,另一手抬起,随意咬着食指的位置,将这双表面光滑、内里都是温暖皮毛的黑色手套拉长拽下,露出玉白的指尖。

    犹如品鉴古玩,她指腹抚上叶浮光的下颌与侧脸,流连片刻,解了自己白日里无名的渴望,这才将人下颌捏住,语气亲昵,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喑哑:

    “饿了?”

    “要不要先吃点别的?”

    说话时,她左眼下的那点旧伤,也被军帐里炭火太足的热度惹得不断加深颜色,此刻倒如冬日的梅花了。

    叶浮光看得有些出神,跟着呆呆地念:“别的?”

    作者有话说:

    啧,哪家帝王混这么拉啊,还要色.诱老婆?

    *

    今天算我更了一章半。

    好,补了半更,还差一更半!(我数学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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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天 ◇

    醒过来的时候, 叶浮光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鼻尖熟悉的药草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燥热过度的温暖, 好像把她从三九天硬是丢进了酷暑夏日。

    她挣扎了一下,听见很轻微的吸气声。

    “!”

    叶浮光立即睁开了眼睛, 睫毛都还在打架,却不妨碍她看清楚眼前的人。

    沈惊澜不知何时躺在她身边, 她掌心本来只是虚虚搭在对方胸口, 因为醒来的动作, 倒是按得稍微用力,牵动对方还没愈合的肋骨,然而即便是被加诸这般疼痛,对方也没睁开眼睛, 习惯地拉起她的手掌, 以十指相扣的动作, 本能地将她的动作从自己伤口边挪开。

    小王妃再度:“!!!”

    她使劲眨巴着眼睛, 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记忆里,自己在昨日睡下前并没有见过对方, 但为什么沈惊澜会在……不对,这个军帐,是她来到了沈惊澜的帐里?

    她什么时候有梦游的习惯了?

    或者是, 她喝醉酒就这幅德行?

    但之前和叶渔歌一起喝的时候, 自己也没有发酒疯胡乱爬人家的床啊?

    叶小狗陷入呆滞,疯狂头脑风暴。

    或许是她的视线热度实在太强烈,本来还在熟睡的人眼眸动了动, 掀开眼帘, 注意到她的目光, 沙哑地问,“怎么?”

    小王妃视线左右游移。

    反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嘴唇嗫嚅半晌,她忽然抬手挡住沈惊澜的眼睛,然后试图从床榻里面翻出去,假装无事发生,但才刚有动作,就被对方伸长了手臂拦腰抱住。

    仍被她捂着眼睛的人弯了弯唇,语气悠悠:“爱妃是打算……睡完就跑?”

    “?”

    这人什么时候变这么轻佻了!

    叶浮光本来想扒拉她的手,结果又怕碰到她的伤,只好坐在床上低声道,“松手,我、我昨天是喝多了——”

    “确实喝得不少,”沈惊澜眼睛眨着,睫毛在她的掌心像小刷子一样扫啊扫,令叶浮光手心痒得不得了,指尖近乎痉挛,声音也一同落入她耳中,“让我很疼。”

    亲吻的时候被咬到了唇,怎么不算疼呢?

    ……

    叶小狗却彻底傻了。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酒后失德乱.性、继承原主的剧情,把沈惊澜这个重伤的病人这样那样的场景,甚至脑补里的场景就已经是浴血奋战、血流成河的惨烈。

    她连呼吸都吓停了。

    倒是沈惊澜发觉她半晌没动静,慢吞吞抬手揭开她的掌心,入目就是小孩整个静止的神情,不由扬了下眉头——

    胆子好像还是那么小。

    真可爱。

    她眯了眯眼睛,顺势将叶浮光的手心放到唇边亲了下,语气还是那副轻飘飘、不以为意的模样:“放心,我能忍。”

    叶浮光:?

    这是能让人放心的事情吗!

    她脸色红了又白,半天都没有挤出一个字,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我再也不喝了。”

    顿了顿,她又颓唐地说道,“我可真该死啊。”

    这次“?”的轮到沈惊澜了。

    她笑了下,“倒也罪不至此。”

    因为很久没感受过床上有另一人的温度,沈惊澜忽然犯了懒病,骨头缝都是酥的,即便醒了也不想立刻起来,干脆把脑袋枕在叶浮光的腿上,抱着她的腰,闭着眼睛说了句,“无妨,痛我也欢喜。”

    叶浮光:???

    什么时候沈惊澜那方面的口味这么重了?

    而牵动她每一丝情绪的人在发现她已经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再不想从自己身边离开的事情,心情很好地又往下接,“这几日你不在,我睡不好。”

    还没从自己酒后失态的悲剧故事里反应过来的叶浮光,“嗯?”

    “他们都是乾元,信香味道太明显——”

    沈惊澜语气平静地叙述,却又实实在在在卖惨,“总在周围晃,我睡得不踏实。”

    而后,她从善如流地从低处睁开眼眸,仰看着上方的人,“回来陪我睡,好不好?”-

    门口。

    自从叶浮光醒来就听见军帐里隐隐约约的动静,正好值夜的沈六还在犹豫要不要端热水送进去,本来是想动作轻一些,结果才刚站在帘子外,就听见里面那些话语。

    ……这般温柔婉转,境地如小白莲一般凄惨的声音是谁发出的?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昨天在军机帐里说起永安那些朝臣时,语气冷酷又充满杀意,因手握重兵所以高枕无忧的岐王吧?

    沈·总在周围晃·令自家将军睡得很不踏实的乾元·六缓缓地后退了半步。

    虽然她知道将军因为王妃的事情,这几日心情不大好,但她也着实没料想,自己能听见这样一番……言论,也不知道听多了会不会小命不保。

    想到这里,她又再度后退了大半步。

    沈四恰好和沈十三一起过来,本来是想和她换值,结果却见她神色古怪,于是出声道,“沈六?”

    沈六赶紧飞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唇,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

    “不想死就现在离主帐远点。”

    将军正在哄老婆的关键时期,谁要是搅了局,下场绝对会很惨烈。

    沈四:“?”

    他茫然地跟着后退,顺便扒拉了一把沈十三,差点将对方手里刚从伙房那边端出来的糕点给打翻。

    沈十三看了眼沈六,又去看沈四,不明所以地问,“将军昨夜不是说让南方的厨子做些糕点?今早锅里刚蒸的呢。”

    沈六语气深沉,“恐怕用不上——”

    顿了顿,她很保守道,“总之,你最少隔一刻钟再靠近。”

    她非常贴心地抽出背上的大刀,在两个男人的脚下划出一条线,换值走人的时候,用一副“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的眼神同情地离开。

    沈四、沈十三:?

    ……

    军帐外面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四伏的杀机。

    然而还在温暖的床铺里坐着的叶浮光一点也不能体会他们的紧张和潜藏的危险,甚至不知道他们有可能的危险就来自现在枕在她腿上的人。

    她低头看着沈惊澜的长发如绸缎,从自己的腿侧落在锦被上铺开,因为不知对方哪里的伤好了、哪里没好,所以抬起手掌心最终只能小心地落在她黑发上,尔后出声道:

    “……先前怎不说?”

    沈惊澜笑着看她,已经从她的态度里感觉到了软化,虽然这里面是愧疚压过了其他,不过现在的局面有利于她,她也就不打算这么着急帮王妃解除误会,而是道,“你不是不肯见我?”

    “……也没有。”

    叶浮光答得很心虚。

    然而对方却仍旧落落大方,“那现在还生我气么?”

    生着薄茧的指尖拉起叶浮光另一只手,很没有上.位者架子的冷美人此刻哪里还能让人想到她战场上威风八面、煞意极重且令人不敢逼视的模样,将叶浮光的手放在自己侧脸上,眯起眼睛,像慵懒休憩的黑豹。

    若有尾巴,或许都要缠上女人的手腕。

    叶浮光被她迷得有些找不着北,感觉自己昨天喝的那点米酒后劲实在是大,或许是给错了叶渔歌她们方子,否则怎么解释自己不仅发酒疯,夜半爬沈惊澜的床,现在还大清早地被蛊得神志不清?

    生气?

    什么生气?

    谁会对这样柔弱又乖巧的美人生气?

    像是还觉得不够——

    沈惊澜又缓缓开口,“日后你不准我做的事,我绝不做,不让我去的险境,我也定让其他人去趟,如此这般,你可能原谅我了?”

    叶浮光喉咙动了动。

    她非常丢人地主动转开了和沈惊澜对视的目光。

    她也不想被这样灌点甜言蜜语就被哄好的!

    可是!

    可是这是沈惊澜在示弱服软撒娇啊!

    这谁顶得住啊!

    作者有话说:

    阿澜姐姐,你学坏了,你套路好深。

    *

    今天有点头晕,写少点,欠的1.5更看看明天有没有机会继续还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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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天 ◇

    叶浮光回到了沈惊澜的主帐里, 她被哄得迷迷糊糊,虽然冷静下来之后总觉得这件事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是后来又转念想到——

    曾经能够威胁沈惊澜的、高悬于她之上的已经不复存在, 以后也不会有太多让她陷入如此险境的局面,她们都轻轻松松地, 不也是自己想看到的结局吗?

    不知不觉间。

    属于原著的故事已经结束,而叶浮光已经在这个世界里走出了新篇章。

    不被作者偏爱的她们, 挣脱了既定的命运, 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 才走出自己的路,又为何要在大团圆的结局前分别呢?

    叶浮光绕过了那道弯,将自己说服。

    不过这一切都是她内心的活动,而在其他人看来, 便是沈惊澜通过那一夜王妃的酒醉, 将人哄得回心转意。

    无论如何, 盘桓北境多日的军队氛围重又松快起来, 就在时间也慢下来、等待沈惊澜伤势恢复的这些时间里,朝廷倒是传出了接二连三的大消息!

    其一, 皇帝自太原归去后病重难愈,于宫中驾崩,天下大恸, 朝野缟素一月, 帝位空悬,群臣恭请岐王回朝,与雍国公一同主持事务。

    这已经是以二相二参为首的文臣集团对沈惊澜做出的妥协, 双方都心知肚明沈景明究竟死在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而死, 但他们极有默契地都对此事装糊涂, 因为沈惊澜还活着。

    纵观古今,沈惊澜立下的战功也着实彪炳,况且一半的禁军在她手中,还有西北边防各知州的鼎力相助,即便留在永安的群臣能够挟禁雍国公,拿走另一半禁军的号令权,他们难道又能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吗?

    多年前,沈惊澜如何率领沈家军,踏破皇都的景色,仍留在许多人记忆中。

    论兵法,论谋略,他们加在一起都敌不过这位十五岁从军、以赫赫战功拥立大宗朝立的第一亲王。

    于是只能捏着鼻子示好,看看她是什么态度。

    ……

    可惜沈惊澜并不着急。

    她不光按兵不动,就领着这几十万人在北境烧粮草,还将自己的人先一步派回永安,写了封折子回去,让政事堂议一议不久前那桩震惊天下士人的科举舞弊案。

    岐王送回去的人是许家子,要议的又是许家案,其来势汹汹,谁能不懂这其中之意?

    永安城里光是各种势力的互相博弈就扯皮了大半个月,最后意思意思将当年污蔑许乐遥的人给推了出来,大理寺、刑部共同督案,就想将此事告知天下,其中既没提皇帝沈景明,更没有提到杨柏。

    ——这就是他们已经利益置换完毕,准备将事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消息传到北境的军帐里,沈惊澜倚在一张白虎皮黑纹的软榻上,将二部共同呈来的、经过政事堂各省盖章的文书放在旁边,很轻地笑了声。

    她指尖在那散发着浅浅花果熏香的文书外包软缎上点了点。

    在叶渔歌留下的一些安神、养心的药包香,还有每日的几碗中药里,已经习惯了那些苦涩草药香的人倏尔在这冰天雪地中,被拉回那暗潮涌动的宸极殿中,黑眸暗了暗。

    旁边正在吃糖渍果子的叶浮光瞥见,好奇地看了那文书一眼,问沈惊澜,“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

    沈惊澜随手拿起那文书递给她,在她跟过冬小松鼠翻存粮时一般小心鼓捣的时候,慢悠悠道,“意料之中。”

    这些文臣总是这样,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在宸极殿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十步杀一人,却没有几个能够横刀立马,在沙场上杀敌。

    叶浮光合上手中带着馨香的折子。

    她转头看着旁边闭目养神、好像不是很在意朝堂这点纷争的人,过了会儿,主动伸长了手臂,将沈惊澜的手腕抓起来,给她把脉。

    “嗯?”

    纤长的睫毛动了动,那双极其好看的凤眸睁开,眼尾扬了扬。

    叶浮光发觉她最近确实有在好好养伤,脉息一日比一日更好,便松开手,看向她,踟蹰片刻,主动道:“……你若此时想启程,车马慢些,也未尝不可。”

    发觉小姑娘似乎犹豫很久才说出这句准允,沈惊澜却轻笑出声,“既这般不情愿,怎还准我走?”

    她反手握住小王妃已经松开的掌心,脾气很好地低声道,“我不是说了,都听你的?你若不同意,我不会踏出这军帐半步。”

    叶浮光被她握住的手腕都感觉到她指尖的热。

    或许是她这些日子总被自己随手塞汤婆子,晚上睡觉也要把被褥压严实的缘故,不知不觉沈惊澜被捂得很健康,倒显得她自己像个冬日手脚冰凉的。

    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这几日沈惊澜身体才刚好些,就每日晨起和她的亲卫们去校场早练,对比得在被窝里睡懒觉且不思进取的叶浮光是那么堕落。

    她转开视线,不想被美人故意展露的示弱姿态打动,毕竟现在对方又没恢复到能随自己纵欲的地步,声音也跟着硬巴巴地:

    “我知愈早回都城,于你愈有利。”

    “我不想让你再打仗了,所以……现在就回去吧。”

    让一切都早些尘埃落定,让她的心稳稳在胸膛里跳动。

    看见她动作、听着她话语的人眼中情绪一滞,不知怎么,唇角的笑意更放松稍许,那痕迹也攀上眼角-

    北境大军终于开拔。

    因先前与大衹的战事,整个河间府边境一带的百姓为了逃开战火、纷纷南下,而今大军班师回朝,倒是省却了惊扰百姓的麻烦,而且先前被坚壁清野、收的田间作物,现在华北平原一览无遗,也让一些探子无所遁形。

    只要行军时规划好路线,倒是更有利于这风雪隐匿她的大军。

    然而就在回永安的路上,朝廷里却日渐变天,气氛愈发紧张——

    许家案被翻之后,许乐遥经由雍国公引荐入朝,又有在北境辅佐岐王战胜大衹的功劳,一入朝就是五品的官,让一堆翰林看红了眼,然而她写的第一封折子,就搅乱了这一池的水!

    如今先皇的棺椁停灵刚过头七,她就恳请监国的雍国公查当年燕城战事,足让那些文臣看清楚,岐王这一出戏,终究还是冲着他们来的。

    她根本就没有接受他们的示好!

    当年燕城的内.鬼,被先皇沈景明掩盖下去的那些龃龉,她统统不会放过,她需要的不是被这些朝臣半推半就、捏着鼻子认下她的功绩,先请她回来当摄政王,再给他们时间培育一个足够让文臣集团满意的帝王。

    她所要的,她都会亲自去拿。

    许乐遥撼动的局势,令永安一时倒比四境更紧张。

    而跟着沈惊澜的军队,一路往南边走的叶浮光,也能意识到都城的变天,这具体就表现在信鸽和飞鹰从南方来得更频繁,而每次信件增加一些,跟着车队的那些将领或是亲卫就会恳请沈惊澜移步,请示她一些事。

    议事的军帐在每次驻扎的时候都最先升起。

    叶浮光哪怕不闻不问,但居于漩涡中央,也能感同身受。

    某次她在外面端着药等待,走神地思考着在永安的朋友们如何,包括惦记自己养的那条狐狸,也不知道跟着如意被照顾得如何,有没有更加油光水滑,注意力转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帐篷边站了太久、而里面的会议显然没有这么快结束——

    她刚想转身,就瞥见沈四和沈六从里面出来。

    两人似乎在聊着事情,并没有看到她,注意力十分专注。

    “……那些家伙,舞文弄墨倒是有一套,究竟打不打?”

    “你盼点好吧。”沈六反手在对方脑袋上扣了个暴栗,“且不说此事如何,若要在都城再起战事,将军毕竟还未……况且还有王妃,她多么不情愿见到这局面,你心中没数?”

    沈四耸了耸肩,声音压低了些,“大不了到时再帮王爷备些酒?”

    沈六:“……”

    她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敏锐地捕捉到附近暗处的声息,并不属于她视线范围内看到的亲卫,抽出长刀、出声喝道:“谁?!”

    从军帐帘子侧面走出来的叶浮光:“……我。”

    沈六赶忙收刀,与沈四一起同她见礼,“见过王妃。”

    “嗯……免礼。”叶浮光慢吞吞地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俩,这让两人刚松一口气,却不敢直起身来,顶着她的视线打量。

    他们正在头脑风暴她究竟听到多少、若是让她听见永安会起战事的事情,自己得交代多少时,总算得了叶浮光的下半句,“方便为我解惑一事吗?”

    沈六赶紧答:“王妃您请问,属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倒也不是问你,沈四,你方便告诉我一下,刚才你说的‘再帮王爷备些酒’是什么意思吗?”

    沈四头皮发麻。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

    沈惊澜在军帐里就听见外面隐隐绰绰的动静。

    看了眼天色时辰,她知晓应该是叶浮光给自己送药来了,因为有些脱不开身,所以想着碰到她的亲卫们应该会帮自己拿进来,结果等了又等,帐子里半天都没人进来。

    她眉头拧了拧,忽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迈步往军帐外的方向走去,步伐飞快、头也不回,让其他将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还有人以为是有暗探靠近,本能想去拿兵器。

    艳丽大氅的下摆如血色翻飞——

    黑发女人抬手掀开里面这层挡风的帘子,往外一看,只见到沈六手中端着一碗冷却的中药,面色发苦地看着她,而沈四在旁边表情如丧考妣。

    她神色顿了顿,出声问,“王妃呢?”

    作者有话说:

    阿澜:本王那么大一个王妃哪里去了?

    你猜猜呢。

    *

    才别想让我欠债变多哼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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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天 ◇

    半盏茶以前。

    叶浮光听完沈六他们说的那晚自己喝醉酒之后的表现, 心绪有些复杂,甚至有些又好笑又好气——

    好笑的是原来自己并没有像原主那样糟糕的酒品,没有对受伤的沈惊澜做什么趁人之危的事情, 松了一口气之后,想到某人借着她的内疚、甜言蜜语地将她哄回帐中同睡, 将这一劫度过。

    气的是,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些隔阂与分歧、她以为或许再也不用发生的事情, 从刚才沈四和沈六的议论里来看, 也有可能再度上演……而沈惊澜之前轻描淡写地将她忽悠了过去, 这次又当如何?

    她安静了太久。

    沈四和沈六在她的沉默里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等到叶浮光从那思绪里转过神,发觉自己手里端着的药碗都已经不再散发那飘渺的雾气,变成了冷褐色, 视线盯了半晌, 扬起唇自顾自地笑, “药冷了。”

    沈六立即道, “属下这就去替王妃热!”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功折罪,因为想起来自己先前违背命令将叶浮光带到了鸢城的事情, 虽然将军彼时受伤、又被王妃牵挂了心神,暂时没有发作,但这次被沈四牵连, 保不准就要跟她新帐旧帐一起算。

    想到军法, 她不由背上一紧。

    叶浮光心不在焉地点头,“嗯。”

    她将药碗整个递给了沈六,顺口道, “热完就给你们王爷端过去, 我就不掺合你们商议军机大事了。”

    说完转身就走。

    徒留沈六端着药碗在风中凌乱。

    彼时大军在相州城郊驻扎, 进出都需要特别的手令,不过这对叶浮光来说并非难事,沈惊澜给了她很大的自由和权利,只不过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哪怕她平日里在军中行走,暗处都有几名亲卫跟着。

    故而一刻钟后——

    有脚程好的亲卫在沈六和沈四不知如何回答将军的问题时,飞快来报,说王妃出了军营说去散心,站岗的兵卒不敢拦。

    结合两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部下提及的话题,再有叶浮光在这时离开军营驻扎地的行为在后,与其将她的话理解成散心,更像是被气着之后的离家出走。

    岐王殿下抿了抿唇。

    凤眸沉了下来。

    仿佛北境的霜雪风暴都在那眼眸里聚集。

    沈四和沈六惧于她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压,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垂首以待发落,她却一语不发,干脆绕过了他们的身形,甚至也没看沈六手中捧着的那碗药。

    “跟上去。”红色大氅袍浪翻滚,即将离开两人的视野时,他们姗姗听见前面下达的指令。

    ……

    另一头。

    出了军营的人看着外面僻静而不语的群山,有种天地苍苍、独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找不到来路和去处的感觉。

    叶浮光本来想像往常那样,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自己找个地方走走,或是去发现美食、将注意力转移到吃吃喝喝上,然而在走过平原,来到这一程程的太行山脉边,陡然意识到沈惊澜的军队行踪不能暴露,她是不能进城的。

    于是只能走到能看见那座城池的悬崖边,远远看看那人间烟火。

    但她神色寂寥、表情淡淡地往悬崖那条路走的模样,却吓坏了一干在暗处跟着的亲卫们,才往那能看清楚城镇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刷刷刷跳出几个人跪在她面前,在寒风里满头大汗地对她行礼:

    “王妃请三思!”

    “前方危险,王妃请止步!”

    “请王妃回营!”

    叶浮光:“……?”

    她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抬手摸了下鼻子,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听见后方声线紧绷的一声:“浮光!”

    被呼唤的人回过头去,见到脸色极其难看的沈惊澜,她连发冠都有些歪,长发被吹到面上,像凌乱的丝,或许因为在寒风里走了一路,脸色有些白。

    那些亲卫和兵卒都在她身后排开,让这一幕有种荒唐的像话本里所说的“追妻火葬场”景象。

    叶浮光脑袋上冒出的问号更多了。

    她与沈惊澜对视,表情有些无奈,唇瓣动了动,仍是还没说出半个字就被打断,“过来——”

    被珍禽异兽的皮毛装点得格外华贵又冷艳的女人语气前所未有的快,“来这里,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应你。”

    她对叶浮光伸出掌心。

    “……”

    误会好像更大了。

    叶浮光神色微妙,但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还是选择走向沈惊澜,不过在去到她跟前之后,却没有拉住她探出的掌心,而是径自开口道,“我想入城。”

    沈惊澜眼也不眨地应,仍不敢松下那口气:“好。”-

    傍晚。

    在相州城城门关闭之时,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摇晃着入了城,在守城门的士兵盘看过路引之后,就将这辆马车放了进去。

    相州离永安不远,和十六城离得也近,街上还有先前听见岐王打败大衹人之后举办大典庆祝的痕迹,可是也因为皇帝驾崩、天下需为之缟素的政令,挂在树上的白帆和忘记取下来的红色旧花灯挂在一起摇晃,有种诡异的对比。

    叶浮光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收回来时,就见到自从陪她出军营至今都没说话的人——

    目光撞在一起。

    她听见沈惊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出声,“我错了。”

    叶浮光单手支在窗上,宽大的雪锦顺着手腕滑落,露出她赛霜雪般细腻的小臂肌肤,她抵着下巴,失笑地看向沈惊澜,过了会儿才说:“我没想跳崖。”

    “我知。”

    沈惊澜从她先前走近时的神色就看出,是自己太过慌乱、又被那些亲卫误导,才失措地以为叶浮光想不开,要用这种方式离开自己。

    鹿眼清澈的人低笑一声,问她,“愧疚的感觉如何?”

    “……什么?”

    “懊恼、愧疚,觉得对不起我的感觉……”王妃坐直了身子,换成寻常人家的水锻长裙在脚踝附近摇曳,她抬手挽了下耳畔用红豆枝绾起而漏下的碎发,眼神认真地看回去,“你品味了一时,而我呢,感受了很多天。”

    她指的是沈惊澜故意让她误会自己酒醉后做坏事。

    沈惊澜也语气更恳切地道歉,“是我的错。”

    “嗯,”叶浮光干脆利落地点头,“这件事原谅你了。”

    但还有一件事没有。

    话音落下之后,马车停在了一家路旁还没收摊的馄饨小铺前。

    ……

    这是通往相州热闹市集的路,不过最近是国丧,哪怕那些做勾栏生意的也不敢将招牌挂出来、更不敢如平日那般揽客,就显得整座城池都冷冷清清。

    叶浮光只是想找些有别于军营的味道品尝。

    结果下了马车,才发现是馄饨铺,而且铺子就在一座旧茶楼边,茶楼牌匾用的木料都有些老旧、涂料也褪色,而茶楼更高一层有赏景的小台,此刻还有客人就在上面聚会。

    她站在楼下,抬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刚去岐王府的时候——

    想要出门,也只敢跟威严很甚的岐王请示,明里暗里地撒娇,换得出去的机会,看见路边的馄饨摊也高兴得不得了,结果还惹了旧主的桃花债。

    她倏然弯了下唇,在夕照残阳里,柔软的面庞如三月春花。

    楼上恰有人低头瞧见,被她那姣好的容颜所惑,怔了怔,还想仔细看时,楼下的客人已经转开了注意力,朝馄饨摊的掌勺人示意:

    “来两碗馄饨。”

    “好嘞!”

    老旧的桌椅被抹布擦干净。

    面料光滑且折射出隐隐暗光的裙摆就这般在板凳上铺开,裙摆的主人毫不在意,只是拿出手帕擦了擦桌上筷筒里的筷子,还待将其中一双递给沈惊澜,忽然上方就落了什么下来。

    惊鸿般在视野里掠过,又被一道闪电般的玉色劫住。

    叶浮光抬眸去看,见到被沈惊澜抬手抓住的一个香囊,岐王神色不悦地抬起头,冷冷往上方一睨,将准备好说辞的人吓了一跳,话卡在了喉咙里。

    “扑哧。”

    小王妃这下彻底地笑了出来,闻见那香囊上轻而易举能被分辨出的地坤信香,她放下筷子,一手搭上沈惊澜的手腕,另一手拿过她掌心的香囊,对楼上富商穿着的贵女出声道:

    “打扰别人用餐可有些失礼——”

    “姑娘一定是起身时没看紧,无意间失手将这物落下的吧?”

    楼上的贵女喉咙动了动,点头。

    跟在她身边的丫鬟立刻匆匆忙忙地下来,从叶浮光手里接回了那个香囊,替她的主人躬身道歉,临走时虽有些踟蹰,但还是摄于沈惊澜的冷脸,什么也没敢留下。

    叶浮光失笑,自顾自地摇头嘀咕,“……难不成吃小馄饨就是开启隐藏副本的开关?”-

    但无论如何,小馄饨还是香的。

    永安城里小巧玲珑的馄饨用料较重,而在川蜀地伴红油,在江宁则是演化得皮薄馅小,剔透晶莹,冒在澄澈的汤里,一颗颗挤挤挨挨……至于这相州,也自有一番与黄河河鲜共调的美味。

    叶浮光从这市井小食里稍稍品出这座城的生活,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故而坐马车去落脚的客栈时,就忍不住哼起了歌,还时不时地往外看,见到路上那些服饰特别、融合了一些异族和汉族特色的人时,脑袋也跟着转。

    被她冷落了一路、甚至刚才还眼睁睁看着她好声好气地冲那勾搭者笑的岐王这回没忍住,在车帘也跟着摇晃的马车轻微颠簸里,忽然道:

    “外头的美人,就这么好看?”

    好重的醋味。

    叶浮光就是智商再降二十个点,也能听出某位王爷的阴阳怪气。

    她思索片刻,转头回答,“是有别于我们江南的特色——”

    小王妃像是心血来潮提起这事,又像是忽然想和岐王分享自己的审美故事,甚至一本正经地和她分析,说水乡养出的人如水一样温柔,但这中原地带的又有一份独特的轮廓,尤其是一些混合了异族血统的,是鲜见的美。

    但都是好看的,不论见到哪种,都是视觉盛宴。

    就像看到沈惊澜。

    不过最后这句她没说,因为她故意在气人。

    果不其然。

    随着她每说一句,岐王殿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到最后,美人的面色已经如她身上那件银纹黑袍的底色一般。

    沈惊澜忽然抬手把她拉了过去,在叶浮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按住她的腰,昂首去咬她的唇。

    带着惊人的、像是要将人吞吃入腹气势的吻才刚开头,又被沈惊澜硬生生地忍下,她像是恨不能咬碎一口后槽牙,偏偏又碍于人还没哄好的事实,她松开唇齿,停了很久,深重的呼吸在两人之间弥漫。

    而后,艳色的唇瓣擦过怀里人的面颊,她深吸一口气,这才重新拉开距离,在马车光线明灭不定的昏暗里,哑声与面前人对视:

    “我比她们都好看。”

    然后她又将下巴抵在叶浮光肩上,犹如献祭那般,声音更低道:

    “……还有,信腺也在长了。”

    ……

    叶浮光这才发现那股久违的茶花香,浅浅地又开始弥漫,只不过因为太淡,所以没能让自己看到那股信香幻象。

    就像是刚种下的、才长出几片叶子的植株,迫不及待地耗尽自己所有的养分,甚至牺牲了未来的成长,只为了开出这一团花,盛开自己最研丽的姿态,献给心上人。

    她喉咙动了下。

    这微妙的动静被沈惊澜捕捉到,于是环在她腰间的动作更紧,对方如引诱道士的精怪,喑哑地出声道:“……试试?”

    叶浮光没说话。

    她偏了下脑袋,微凉的鼻尖碰到了对方的侧颈,微微挪动,描摹出线条。

    两人忽然都很浅地抖了下。

    不知是否很久没有亲密过,所以这样一点暧昧的触碰,也成燎原之火。

    被引诱的乾元只停了一时,很快就这样将那股若有似无的痒意点燃更多,从侧面一路丝丝缕缕引到地坤的后颈——

    直觉不断提醒危险,身体本能在强迫沈惊澜将即将施与她疼痛的人推开。

    然而她却违背本能,甚至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叶浮光的一切。

    凛冽的雪花也开始在马车里降临。

    飘飘扬扬,随心所欲地往地坤面上洒。

    叶浮光鼻尖呼出的气息停在了地坤的信腺附近。

    沈惊澜甚至感觉到时间的凝滞,以及对方张开唇齿的动作,直到那股意料之中的疼痛倏然降临!

    牙齿陷入肌肤里。

    带来的……

    却不是她意料中的,咬住信腺的剧痛。

    就连马车里那些浮动的雪花,也没有躁动地朝她扑来。

    疼痛却茫然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叶浮光狠狠在她后脖子上咬了一口,感觉自己要被气死了。

    咬完之后她将人用力推开,本来是想从对方身上下去,却忘了此刻马车还在移动,而这相州城里的路不怎么平,偶尔压到一颗石子,令她离开的动作猝不及防变成往后跌——

    沈惊澜只能眼疾手快地将她再抱回来,虽然不解,仍是本能道,“别动。”

    又气又窝囊的叶小狗:“……”

    她难得感到有些崩溃,本来是想着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的时候再聊重要的事情,结果这会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发展弄得憋了股闷气,便抬手戳着沈惊澜肩膀上没伤的地方,一字一句地问:

    “那天我喝醉之后,你、就、这、样、勾、引、我、是、吧?”

    “嗯。”

    嗯?

    她还敢嗯?

    叶浮光被气死了。

    结果还因为车马摇晃、没能从对方怀里下去,憋气憋了会儿……她把自己气得眼睛都红了,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看着她神色几度变化,最终眼眶逐渐变红,开始掉金豆,沈惊澜:“?”

    她表情开始空白。

    本来还很确定小王妃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在生气,但这会儿又开始怀疑自己起来,只能拿出手帕替她拭去泪痕,“别哭。”

    “就哭!”

    “……”

    沈惊澜安静了片刻,叹气道,“是我错了。”

    “呜呜呜你错个屁,你根本就没觉得你错了,你就是在敷衍我——”

    哭起来的小王妃一下子没了刚才在外人跟前那股游刃有余的姿态,像是从前一直在王府里、不经世事的样子,也的的确确是完全的委屈。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开始把心中的委屈全倒出来:“再也不要喜欢你了,你长得比她们都漂亮,你也比她们都气人!”

    “……你根本不知道,嗝……你不知道我多努力,你也不知道我多害怕……你太讨厌了……你每次赌命时、你都不考虑我…还这样敷衍我……我真的、我好讨厌你……沈惊澜,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

    说着讨厌,却哭得比从前都厉害。

    沈惊澜沉默地听着叶浮光对她的批判,感觉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扎在自己的心上,而这些刀,是自己从前一次又一次为苍生赴死时,投向敌人、也投向了心上人的武器。

    她其实是想说,她真的知道了叶浮光的感受——

    就在走出军营,看见对方走向悬崖的那一刻。

    其实她没有叶浮光所想的那么伟大,其实她从前只是太肆无忌惮,然而在知晓即将失去对方、在风声呼啸的孤山上那一眼,沈惊澜却在心脏骤然的冰冷里,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道路。

    或许她也没办法成为自己期待的人。

    因为与苍生相比,她有更想选择的人。

    她是因为那个人才活下来的。

    倘若没有叶浮光……这个世界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她要的不是自己活,而是和对方一起活下来,甚至要这结局书写她们永不离分的故事。

    她是真的知道错了,她再也不会让这人一次又一次看自己身赴险境,因为只这一次的交换,哪怕是误解,沈惊澜就明白了叶浮光从前的那些慌乱绝望。

    直到小王妃哭着骂累了,她才再度拿起手帕替对方擦面上的泪痕。

    然后一句一句地回答:

    “不要不喜欢我。”

    “我已知你的害怕,就在方才,已设身处地地体会。”

    “是我的错,先前让你担忧,后来又借酒醉之事欺骗你——”

    “你如何生气、如何罚我,我都认,但别厌弃我,也不准离开我。”

    小王妃的面颊已被泪浸湿。

    再细腻柔和的手帕,也不能在她娇嫩发红的肌肤上触碰一下。

    沈惊澜后来只好丢下手帕,抬手捧着她的面颊,用柔软的唇去亲掉她苦涩的泪水,像是小心翼翼呵护自己最爱的珍宝,努力不使她破碎:

    “是我的错……”

    “是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王爷给大家亲身示范,谈恋爱的时候做错了事情不好好道歉,整那些华丽花哨的下场就是这样——

    愣着干嘛?还不做笔记!

    *

    又还了半更嘻嘻。

    目前欠债:2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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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天 ◇

    叶浮光从沈惊澜的话语里读出了她的真诚与愧疚。

    心中的委屈稍缓, 然而面上的泪意却没有止住。

    因为情绪退却、理智回归之后,再想到沈惊澜这些时日的表现,明明之前是在敷衍, 但也敷衍得很认真,委曲求全在她面前装乖, 甚至刚才看见别人来勾搭她,都已经打翻了醋坛子, 对来者产生了杀机——

    却还是顾忌她的心情, 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两人最初相见的时候, 沈惊澜也是这样尊贵的地位,而现在比起从前,即将成为九五至尊、天下共主的她只会更加非同凡响,然而最初她从病榻上醒来时就设身处地地为叶浮光着想过, 现在爱上她, 更是为她将自己的性子收敛到极致。

    ……自己又是何德何能呢?

    沈惊澜原本不必如此的呀。

    她泪意涟涟, 都没注意马车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而驱赶的亲卫一刻不停地从车辕上跃下,不光远离了能听见里面动静的位置, 还在没有惊扰到两位主子的状况下,径自先去找店家将上房给订好。

    车马停在客栈的后院巷外,一路跟着的亲卫们保持距离在周围为她们腾出一片安静的地带, 唯有老旧墙面上垂下的冬日枯藤, 静静聆听她们的故事。

    ……

    沈惊澜发觉小姑娘后来开始打嗝,便轻拍着她的后背,神色里都是歉疚和宠溺, 仿佛只要面前的人想要, 哪怕让她当场挖出心肝也甘愿。

    “我应当如何?”

    “怎么做才能不哭?”

    叶浮光摇头。

    她颧骨也发红, 像是被片片的飞梅堆叠,艳丽无比,张口想说话,又差点被自己先前过于急促的情绪呛着,好在沈惊澜看出她如今不似之前那样抗拒自己的接近,便耐心地等着。

    王妃即便已经止住那股伤心劲,也仍像被暴雨噼啪打过的娇花,花瓣堪堪挂在枝头,随时零落。

    好半晌才抬手去抱住沈惊澜的脖颈,侧过头亲了下她的侧脸。

    仍是一言未发的状态。

    却倏然间,让被亲吻的人顿觉春暖花开。

    方才竭力却没能如她所愿散出的那些山茶花,似乎在这个冬日一刹那统统都绽放了,她喉咙动了下,眼眸像是一汪深池。

    情人之间总有这种难言的默契。

    只需一个动作,就懂对方言外之意——

    她的王妃,接受了她的道歉,并且原谅了她。

    于是沈惊澜原本的那股惴惴不安,便也逐渐消散,那颗心小心地落回胸膛里,她指尖没入王妃发髻散落的柔软长发里,摸了摸怀里人的后脑勺,回吻了她一下,出声道,“无论你要说什么,我都会在此处等着,所以不必着急。”

    叶浮光本来止住的泪又有要崩落的趋势。

    她抬手在沈惊澜肩上拍了下,“不要……不许说……呜呜……”

    被她莫名再度泛滥的泪意惹得没有办法的人只能噤声,薄唇吻过她的眼角,动作轻的像是云从天际落下。

    很红,很嫩的肌肤。

    像是挂满枝头的红苹果,用牙齿轻轻一碰,就能咬出甘甜的汁水。

    但沈惊澜不敢咬,本来小姑娘就够难哄了,若是再惹她疼痛,恐怕脾气上来能将她从这马车里踢下去。

    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对王妃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

    叶浮光缓了很久才压下那股劲。

    哭得太久后果就是将自己变成一张小花脸,感觉自己变成一株缺水的沙漠玫瑰,四处找水喝。

    这马车是临时备的,不如从前岐王府内的那套有暗格抽屉,能放更替的衣裳鞋子,摆瓜果点心,再烹小炉煮茶,而今勉强有个垫子已经是极致。

    沈惊澜只能带着她先去客栈落脚,进入屋里,屏退亲卫,拉着始终低下脑袋走路、像鹌鹑似的不肯抬头让人瞧见自己狼狈模样的人走到桌边,亲自给她斟茶,将杯子递过去。

    “小心烫。”

    小狗猛猛点头,双手捧着杯子,走到窗边,在热茶的水汽里,看客栈外的景色,好巧不巧,又见到先前吃馄饨的时候朝自己丢香囊的那个姑娘。

    她眼睛睁大了一瞬,嘴唇被热茶燎了下。

    本来打算坐在桌边等她的沈惊澜偏了下她的脑袋,注意到她的神色,走过去先拿走她手里的杯子,然后才顺着她的眼神往外看,恰好瞥见那熟悉的衣裙布料闪过。

    她凤眸微眯。

    仿佛感受不到薄胎瓷杯里的热意,沈惊澜就这般端着茶杯,淡然地问叶浮光,“你们似乎有些缘分。”

    醋味,好重的醋味。

    叶浮光看了眼她手里的茶杯,拉起她的手腕,这次仔细吹了吹,旧着她的动作抿了一口,维持着自下而上的姿态觑她,“哪比得上和你的缘分呐?”

    岐王这会儿倒是气定神闲、不为所动了,“哦?”

    小王妃想了想,凑近她的耳边。

    端着茶的人原本想退,可是想到如今这小孩是自己好不容易哄好的,便屏气等了等,谁知这一等就让她听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和她只是偶然见两面。”

    “我为了遇见你可是跨越了两个世界,也跨越了阴阳两界。”

    ……

    沈惊澜垂下眼帘,本来持几十公斤重的武器也不会抖一下的手腕如今却让那小小的茶杯里面泛起浅浅的涟漪。

    她倒是能理解阴阳相隔的生死,因为这是她与浮光经历了多次、也是她先前惹对方哭泣的缘故。

    但。

    为何是跨越两个世界?

    睫毛很轻地动了动,她正想启唇问,趴在她耳侧的人又用唇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唇珠亲吻,唇齿略微张开,好像想咬一下她的耳朵,又忍住了,只让冷热的气息洒在上面。

    “我来到这个世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你完婚。”

    “沈惊澜,你猜我是不是为了你才来到这里?”

    来到这里,入赘岐王府,又亲自将她的妻子救活。

    叶浮光回顾自己这趟毫无缘由的穿越之旅,只能总结出这样的理由,或许是沈惊澜想活,本来就不想接受燕城的战败,于是随意拉了个人进来,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

    无论如何,现在她很高兴,自己是这个幸运者。

    她眼眸里的深情都被此刻两人的姿态所掩,没被沈惊澜瞧见。

    可岐王却再没忍住,随意将茶杯往窗台上一放,微红的、热意很盛的指尖挟住叶浮光的下颌,让她与自己对视,声音喑哑的味道更重:“什么叫……为了我才来到这里?”

    原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如今叶浮光发现自己说出来却毫无负担。

    她耸了耸肩,“好比……借尸还魂?”

    “我原本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像你从前疑惑的,我为何知道这么多未来的事情,对一些从没见过面的人了如指掌,都是因为,我原本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了这里发生的故事——”

    “王府不是调查过我么?郁青肯定会告诉你,那个叶浮光从前的做派,而我与她很不同。”

    她笑吟吟的,一边说话,一边抬手去摸刚才没舍得咬的美人耳尖。

    手指捏着那点柔软,又像个浪荡的轻浮子,指尖沿着沈惊澜那比别人人生事业线都清楚的下颌线一路往下,在下巴尖微微一挑。

    “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惹了很多的桃花债,而我并不是那种人。”

    鹿眸里虽有笑,更多的却是认真。

    小王妃放下手,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她,如同天幕夜色提前摘下的星星:

    “是你的话,应该能感受到吧?”-

    沈惊澜攥住了那给予自己痒意的指尖。

    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被茶杯熏染的滚烫温度,也这样肆无忌惮地传递到柔荑的细嫩肌肤上。

    她唇抿了又抿,有翻涌的情绪在凤眸里滚现,良久,却什么也没有说,只从喉间挤出很重的一声,“嗯。”

    叶浮光故意逗她,“真的吗?你真的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小狗活泼起来,就又生出叼着球来找人玩的心思。

    沈惊澜失笑。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觉得很久很久以前种在心中的那一枚小小的、草刺一样的芥蒂,也在小王妃的解释里烟消云散。

    原来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她的。

    分给她的情感和爱意,从来没有其他人感受过,这很好。是借尸还魂也好,是精怪成人也罢,这大宗十方天地,从此没有任何存在能将这人从自己的身边带走。

    从她醒来的这一刻——

    叶浮光就只能是她的王妃。

    “知道。”

    她这样回答,去追逐对方的唇,“我知道。”

    从你因为担忧我落泪,不顾安危来找我的时候就知道;从你因为我总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为我牵肠挂肚的时候就知道;从你明明很生气,却还是因为我三两句道歉,就散去委屈原谅我的时候就知道……

    叶浮光不仅仅是喜欢她。

    她还爱她。

    ……

    亲吻里好像还带着泪水的一点涩意。

    可是却让两人尝出了点甜。

    最后还是叶浮光想起来她们俩这会儿正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挣了挣,像是一只被抱住却不老实乱拱的猫,柔软的腰肢使劲扭动,让沈惊澜没忍住笑出来,松开她的唇,抬手去合窗户。

    叶浮光揽着她的脖颈,故意捏了下她被自己咬过的位置,怪她明明都知道自己刚才在介意什么,居然现在才松手。

    然而捏得她一声不吭,又怕是下手重了,悻悻地收回了力道。

    随后揽着她的腰,将鼻尖凑近她的脖颈,似小老鼠偷食,在她身上闻那股很浅的山茶香,声音柔软地说,“可是还是想告诉你——”

    “真的很喜欢你,最初的时候,是被你的美色迷惑,后来是喜欢你和那些当权者都不同的模样。”

    “每回见到你心系百姓、为他们奔赴的时候,就会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你是值得我喜欢的,看着你,会让我的灵魂觉得一点也不孤独。”

    “所以,既然沦陷于你的这点,我也只能接受你一次次挡在他们跟前。”

    她抬起头来,“但爱又那么自私,只好求你,下一回想想我好吗?不要丢下我,沈惊澜,在这个世界,我也只有你。”

    她们都是孤独的。

    是彼此的唯一港湾和救赎。

    叶浮光只有看到沈惊澜这样的当权者,才会为自己从前的所学和教育熏陶,找到那么一点慰藉,是因为躲在对方的庇护里,才能不去看这世界向自己展示的残忍。

    “不要求我。”

    被她拥抱的人,也紧紧地回抱住了她,语气郑重地道,“我已许诺过你,你要什么,我都应许。”-

    小王妃眼中再度出现笑意。

    她喉咙动了动,又故意让话题不那么沉重,轻声道,“你看,我就是喜欢你这么温柔的样子,温柔、宽和,像天空,也像海洋,特别特别宽广。”

    沈惊澜这次没有应答。

    过了会儿,她才很轻地笑了下,取而代之的,是将手臂愈发收拢的力度:“浮光,我倒也没你想的那般大方。”

    “唔?”

    小姑娘不解,“你还不大方吗?”

    在其他的古早文里,像这种要当皇帝的主角,都特别霸总耶——

    沈惊澜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像是已经圈住了猎物,所以可以肆意展现獠牙的猛兽,她甚至动了动脖颈,单手摸了下自己后颈被小乾元咬出一圈牙印的痕迹。

    语气里带上了很浅的笑意,“猜猜我先前在想什么?”

    叶浮光:“?”

    她茫然地抬头。

    但目光才刚撞进沈惊澜的眼睛里,又被她扣着下巴重新吻住,这次比起先前安抚的温柔,则变成了急风骤雨般的侵略。

    她似乎仍旧是天空和海洋。

    只不过此刻成了狂岚与怒涛。

    直到叶浮光被亲到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甚至唇上都被烙上对方的齿印时,才听沈惊澜笑意盎然地轻啄着她的唇回答。

    “我在想,你若是再看那人一眼,我就杀了她。”

    “!”

    小王妃诧异地仰着头,因为被她压在已经合上的窗上,被坚硬的雕花窗棱硌得稍稍往下缩,所以这会儿倒有种乾坤颠倒的错觉。

    她望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其间闪烁的危险与占有欲,就是迎面朝着自己扑来的海浪,让叶浮光一刹那间连呼吸都止住了——

    愈爱她、就对她愈温柔的岐王殿下,而今却难得展现那令人心惊的爱意,只是爱意在面对那些野花草时,就转变成凛冽且令人窒息的杀意。

    “你夸过几个美人,我便杀几个。”

    “——浮光,你这双眼中,只能盛本王一人。”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文案大回收~~~

    坏消息:债一点没还,怎会如此啊!!!再拖几天我就要因为隔壁的预收变成欠四更了!(使劲抓头发

    那么来下注:臭作者到底能不能坚持日更到还债完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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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天 ◇

    叶浮光被沈惊澜话语里的占有欲惹得心脏都跳乱了一拍——

    她咬了咬唇。

    正是因为了解, 才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意思都是真实的,她是真的对那些敢觊觎自己的人充满杀意,并且无论是否自己先动心, 只要敢出墙一分,沈惊澜就会把墙外的整个世界春日都抹去。

    届时岐王不会再让叶浮光看到一点绿意, 那些野花野草不能再在叶浮光的眼底盛开,又怎么生长到她的心上去呢?

    这朵雪花即便哪日被沈惊澜的爱意融化消亡, 那冰晶化成的水, 也只能蒸发在这片山茶花的园子里, 哪里也去不了。

    “害怕了?”

    沈惊澜在她的沉默里,指尖挑动,不让她的齿尖在稚嫩的唇上留下痕迹,带着莫名的笑意问, 好像只要这只胆小的小狗点点头, 她就能收回刚才那些吓人的话, 恢复成从前温柔的模样。

    叶浮光睫毛很轻地动了动, 过了很久,才缓缓地摇头, 她抬头对沈惊澜笑,“我爱你,自然也希望你爱我, 甚至比我的爱要更多, 这样才能使我安心,既然安心,又怎么会恐惧?”

    她是自己入的这条落满山茶花瓣的爱河里。

    就算溺毙, 也是她选的结局。

    既然是自己选的, 那就是最好的。

    沈惊澜被她眼中同样盛放的爱意所惑, 再度亲吻下去,只是这回,吻便不止于衣领之上。

    冬日客栈窗棂边的热意节节攀升,好似刹那从冬走到夏,滚烫的烈阳照进了翻涌的爱河上,粼粼的波光闪耀的都是她们唇齿说不完的爱……

    ……

    叶浮光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甚至沈惊澜头上兰花玉冠滑落在被褥上,而她的指尖抓住对方长发,一根根白皙的手指被那青丝缠绕,像是被捆进对方编织的网里。

    她犹如酒醉,面色绯红,鹿眼里氤氲着潮意。

    在沈惊澜中途忽然止住动作,按在她肩膀的掌心将锦被攥出裂帛声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被传染的喑哑声音冒出的第一句是:

    “……伤还没好?”

    沈惊澜明明处于更优的境地,手背却青筋毕现,像是在忍耐什么,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道,“不是。”

    叶浮光歪了下脑袋,恍然大悟自己刚才理解错了她的意思,毕竟如今沈惊澜的信腺已经开始慢慢生长,在这种情动时候,应当会更渴望乾元的安抚。

    她刚想坐起来,跟她交换位置,结果刚有动作,又被按住肩膀,“别动。”

    “?”

    小王妃困惑地皱起眉头,不是很懂她到底是想要玩什么新的花样。

    半晌后,那双深邃的凤眸再度睁开,沈惊澜低下头去,在她的肩膀上忽然咬了一口,令本就不能忍痛的小王妃发出短促的惊叫!

    然后她的唇就被捂住。

    那些引得猎人激虐欲更盛的声音都被带着薄茧的掌心收拢,只在喉咙里断断续续,如小兽竭力呜咽,听起来比之前……更加诱人。

    沈惊澜松开牙齿,在她肩上留下的红印上舔过,低笑了会儿,凑到她耳边,“嘘,没到你叫的时候,乖,不许出声。”

    叶浮光睁大眼睛看着她,感觉这时候的她非常……变态。

    她眨巴着眼睛,片刻后试着放出一些雪花信香,试图安抚莫名急躁却又在无端压抑的人,然而那些雪花只七零八落地碰到女人面颊,就被岐王凤眸一斜,命令道,“收回去。”

    “……呜。”

    叶小狗乖乖地听从了她的命令,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上落下那些在她疼痛忍耐边缘的痕迹,然后被她折腾了半宿,却什么也没得到。

    莫名其妙地感觉沈惊澜好像比从前更变态了-

    次日,永安来了急报,叶浮光悄悄揉着自己身上疼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出声对岐王道,“出、出城吧!”

    在城里闲逛容易给那些无辜百姓招来祸事,待在客栈里会被仿佛在开发奇怪xp的岐王绑起来玩弄,早知如此,昨日叶浮光说什么都不会开口要进城。

    还不如赶紧把沈惊澜的注意力转到正事上!

    看透她心思的人将那信件递到烛火边,睨了她一眼,舌尖顶了顶上颚,却道,“也好。”反正自己的忍耐也快要到极限了。

    当晚。

    大军一路急行军,出了相州,抵达应天府,五日后——

    出现在永安城外。

    却围而不入。

    起初,永安城里的百姓们不明状况,即便被先皇的国丧所压抑,但还是明里暗里地奔走打听,想要迎岐王凯旋,毕竟是她率军将大衹的两任可汗打败,并且还让北境外的草原陷入四分五裂的困境,可以说大衹已在覆灭边缘!

    新朝以来,虎视眈眈的最强外敌已经消失,这怎不值得他们夹道欢迎?

    何况!十六城在有生之年复归!这是天大的喜事!

    但岐王在城外驻扎而不入,朝廷也没有派出迎接的各路官员,这让有些经历过前朝末年的老人闻到不好的讯息,开始闭门不出。

    渐渐地。

    永安城里不知哪里开始流传起谣.言,说先皇是岐王所害,是她延误军机,才导致陛下中了大衹人的埋伏,她如今率军归来,是想以地坤之身染指皇位!

    这流言传到军中的时候,坐在中军帐里的人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她勾了勾唇,神色里没有半分紧张。

    倒是让旁边正在剥橘子的人动作一顿,橘子皮的汁水溅在了手掌上,酸酸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倒是因为这个缘故,沈惊澜姗姗掀起眼皮。

    她拿出手帕,将叶浮光的手拉过来,给她擦手背上的痕迹,顺便低头从她手中衔过几片橘瓣,任由它们落入唇齿间,将那汁水与果肉一同咬碎。

    “不酸。”

    片刻后,她如此道。

    示意自己已经尝过了橘子,叶浮光若是怕酸,现在可以试试了。

    “……”

    叶浮光被她这寻常无比的话语惹得紧张感都没了。

    她顺手把剩下的全塞沈惊澜唇间,瞪了她一眼,过了会儿,闷闷地说了声,“你……算了,我要说什么你也清楚,总之不论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沈惊澜轻笑了声,反手刮了下她的鼻梁,“莫怕。”

    她意味深长地道,“沈氏门楣,无人惧战。”

    ……

    叶浮光直到第二日才知沈惊澜的话是什么意思。

    监国的雍国公先前联合大理寺与宗正寺将燕城旧案翻查,受到万千阻力——谁知昨儿夜半带着私兵把枢密院的王旭尧家中府邸围了,并且从他府中搜出从前一干涉及旧案的书信来往,然后将这些书信抄送,洒遍全城。

    朝野震惊。

    燕城一案中涉及的腐败、贪污,粮草押送以次充好,倒卖军粮,并且还有通敌叛国的证据,将几家盘桓中央的江南世家扯下水。

    李、王、桓……统统牵扯其中。

    永安皇城内的守卫分作两派,留下护城的禁军按兵不动,处处风声鹤唳,谁也不知道是这些世家先撕破脸,还是雍国公预备拖着病怏怏的地坤身躯,先效仿岐王先前从军的悍然壮举。

    然而打破这局面的,却是谁也没想到的人。

    事情起源于夜半被弹弓弹到的一个宫门守卫,他听见有人在暗处道,“呸!臭不要脸的!岐王和那十六城枉死的百姓、还有边关将士都被你们害死了!要不是她,你们能在这里风光地站着?”

    “最该死的就是你们这些世家走狗!”

    本来只是一个夜半闯了宵禁的无赖汉,而且守在城门上的其实并非世家的人,怪只怪有世家的探子见着这一幕,将这人举箭射死,又说雍国公的人鼓动百姓,要先拿下整个皇宫——

    夜半,火光陡然从西北的城区燃起。

    世家的人忽然从紧闭的府门中冲出,对百姓居住的区域纵火,并且开始先一步打杀,局势愈发紧张的时刻。

    紧闭的城门一角被人打开。

    许乐遥拱手站在前方,对门外的大军拜下,“朝臣屠戮百姓,罪大恶极,岐王如今既持先皇私令,当替先皇斩这不臣之子!请岐王入城!”

    后面的军士一同披着战甲跪下,“请岐王入城!”

    起初这些都像是计划中的一环。

    可是当沈惊澜的旗帜展开,黑色的大纛飘扬在夜色火光里时,本来闭门不出的百姓们,却都从窗户边探出脑袋、有的还胆大地打开了门:

    “岐王、岐王入城了!”

    “她来救我们了!”

    “恭迎岐王殿下入城!”

    声势逐渐浩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除却火光燃烧的地方,剩下的光就像是星星之火,由点及面,最后整个永安城都被这烛火光亮和欣喜的浪潮所淹没,仿佛这座城沉寂良久,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沈惊澜在禁军的拱卫下,在百姓的拥簇下,竟无比顺利地从城门走到那座皇宫门口。

    连八面宫门也全开——

    雍国公与留守皇城的禁军统领已经站在其中。

    叶浮光本来见到城里火光时还有些不安,怕里面的场面控制不住,然而这一路走到,见到终点老神在在揣着手站着的雍国公,甚至他在看到她们的时候,还抬手打了个哈欠,忽然就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她转头看着沈惊澜,想到现在还围在大军周围、却竟然没让一个世家的探子混进来的百姓们,忽然松下唇,勾起弧度凝视她。

    所幸,自己的路没有错,沈惊澜的路也没有错。

    只有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沈惊澜从前所有的苦难坎坷。

    而被她注视的人,也已经见到了与许乐遥计划好今晚这出大戏、让她的军队得以入城的主角。

    “皇叔。”她站定在雍国公面前,稳重地抬手行礼。

    沈泽坤在这夜色里凝视着她,想到当年也是她最先叩开这座皇宫的大门,让沈家得以入主中原。

    或许中原选择的主人并非沈家,而是从一开始就是沈惊澜,否则为何让她两度行至此处?

    一瞬间,沈泽坤脑海中闪过许多人,从皇兄、他的皇侄、再到那些已经埋骨沙场的亲友,最终,眼里仍只有面前这个仅剩的血亲。

    他笑了一下,摘下了自己腰间那枚代为监国的、沈景明赐下的印章,递给了沈惊澜,语气意味深长:

    “如今,物归原主,我的任务已完成。”

    他没有去看沈惊澜如何踏入这座城,成为永安的主人——

    只是先一步和她擦身而过,逆着那举着火把的人群,看向自己府邸所在的位置,然后拍了拍大宗下一位皇帝的肩膀。

    “好好的。”

    这就是他作为长辈,全部要叮嘱的话了。

    作者有话说:

    我感觉我要被奶中了。

    我不会真的到正文完结都没还债成功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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