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笔仙(三)
“我、我们自己?”
佟子轩呆住了。刚回忆过过程,记忆很清晰,他很快想到了问题关键。
提起让笔仙帮忙学习时,他们四个都答应给了供品:一人一本崭新教科书。
当时开玩笑似的给了出去,后来也没发现书消失,谁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佟子轩委屈得差点汪地一声哭出来,“可是那不是随便说的吗……我们真没那个意思啊。”
“大师,求你了,帮我解除好不好?我们试过了,不可以请假不去学校,不可以拖延不做,但我真的学不动背不完了……我不想每天背书背到凌晨三点不想进医院不想死啊!”
佟子轩脚边放着一个书包,像想把书包丢掉却不敢一样,放在离手最远的地方,一眼都不看。
想起这几天的辛酸泪,他后悔极了为什么要参加笔仙游戏。三个同学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虽然笔仙现在还没伤害他,但佟子轩觉得即使笔仙不动手,自己也要崩溃了。
乔旺原本陪他来找叶泉,只是看电视里捉鬼伏妖觉得很酷。上次自己家的事虽然能偷偷跟同学吹牛,但到底只看到了结尾,压根没觉得害怕。
直到站在店门口,她也眼睛亮亮的,压抑着激动,像在看故事一样。
刚听着故事笑也笑过了,看着佟子轩的黑眼圈,乔旺不仅不怕,只觉得他有点可怜。
没听叶老板说吗?这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麻烦!
而且叶老板这么淡定,鬼肯定跟上次她家的那只一样,其实不害人的。
乔旺经过家里闹鬼后,专门找灵异题材恶补过知识。又有叶泉在旁边,她底气十足地开始帮忙开动脑筋,“都说鬼得有个地方住,你说笔仙在哪里呢?她的墓在咱们学校?还是……”
叶泉翻到超管局的对话框,简单输入了地名和事件。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有鬼害人,但闲的没事主动揽活加班是不可能的,尤其懒得管熊孩子的破事。顺手报案,让正经管这些事的超管局去头疼吧。
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也不管有没有能力应对,玩的时候不管不顾很开心,付出代价的时候,就害怕了。
这样毫无敬畏之心、更无担当的熊孩子最烦人。
那个笔仙听起来倒有点意思,等超管局把她带回来,倒是可以问问情况。
刚要点击发送,乔旺的畅想已经跑到了校园一角,“……不会在那棵大槐树下面吧?
“听说槐树是鬼树,那棵得有上百年了,槐花开了整个学校都能闻到。老校区要重建的话,是不是就要砍掉了,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啊,我知道了,笔仙就是因为这个现身找人帮忙的吧!”
小姑娘见过善意的鬼魂,对其他鬼魂也乐意给予温馨的猜测。
叶泉点在屏幕发送键上的手指一顿,“槐花?”
农历三月三前后正是吃槐花的时候,但叶泉那时候正在海滨,市面没有槐花。
刚到清江市时,三月初五的清明都已经过了,叶泉后来在早市上专门让菜贩留意过,也没买到这份美味食材。
时令果蔬错过时间就又要等一年,没想到居然学校里还有。
“是啊。”乔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每年就不到一周时间能摘槐花吃,我还在初中部的时候,摘一捧花苞蒸着吃可香了!拌一点点辣椒,最好吃!今年都说槐树要死了,开花晚,昨天刚有一部分开花了,好香,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摘点呢。”
被迫减肥馋坏了的乔旺,不小心说漏了嘴,啊地一声捂住嘴巴,眼巴巴看着叶泉,试图卖萌萌混过关让她别找爹妈告密。
叶泉若无其事地删掉准备发的草稿,“给你家长打个电话,我去你们学校看看。”
正好看到叶泉反复显示【正在输入中】,超管局一处行动队队长严嫣,抱着手机严阵以待半天,什么也没看到:?
“叶老板你同意啦?太好了!”乔旺欢呼,比佟子轩兴奋多了,“我可以一起去吗?”
“你要去哪儿啊?”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乔旺嗖地弹跳起飞,往声音反方向窜去,精准躲过亲妈爱的巴掌。
“妈,好好说话,这么多人呢!”
“子轩妈妈,孩子确实在我家这里,你过来接吧。”
李红云回复完电话,对叶泉抱歉笑笑,扭头看见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你净给我惹事!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人家家长回家没看到人,吓都吓坏了。请人来做客也不给人家家长说一声,更不给我说一声,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乔旺委屈极了,“我明明是要帮他好不好?他说他平常九十点回去也没人管啊,我怎么知道……”
佟莉穿着高跟鞋匆匆跑下台阶,听见这一句,又是尴尬又是懊悔。
离异后,她忙着工作,时常要加班。想着儿子已经是大孩子了,也没到需要特别抓紧的高二高三,难免疏忽了些。
佟莉看着儿子,坐在凳子上低着头哭得眼睛都红了,心疼地揽住他,“轩轩,吓死妈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不回家,也不和妈妈说?”
佟子轩早就听见他妈妈要来,却没什么反应,被揽住肩膀才闷闷地说,“你不是不相信我吗?”
“我信,我信你。是妈妈误会你了,妈妈的错。”佟莉连忙道歉。
一个多小时前打听到的事,让她由衷感到后怕。
夜宵店上了美食节目,带起了些热度,一直为新选题奔波忙碌的节目组总算能喘口气。她也能有一天早点下班。
回家发现儿子不在,打电话找平常儿子玩得好的几家一问,她才知道,儿子压根不可能是跟他们一起出去玩了。
这一周多以来,另外三个男生陆续昏迷进了医院。
他们平常年轻力壮连感冒都很少得,突然昏迷把所有家长都吓了一跳。奇怪的是,医院不仅没查出有什么大病,检查结果反而显示,他们只是太过疲倦,睡着了。
怪病不像是传染病,家长们都忙着自家孩子,各自住在不同医院,没机会沟通。直到佟莉打去电话,三家才猛地发现,他们的症状一模一样。
已经有人准备找大师帮忙招魂驱邪,佟莉想起前些天儿子说撞了鬼,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或许,不是因为不想学习说谎。
再找学校一问,儿子早就跟同学走了。
好不容易找到儿子,佟莉看到他还醒着,松了半口气。大概得真正抓出害人的鬼,她才能彻底放心。
“我们现在就去找人驱邪,再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佟子轩摇摇头,往叶泉的方向走了一步,“我请了大师了。”
“大师?”佟莉这才回过神,一偏头就看见了叶泉。
佟莉吃了一惊,不会是小叶老板吧?
但她注意到,除了她,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大师”,都没觉得诧异。
李红云更是笑了,“诶哟,原来是来请叶老板帮忙的,我说呢。”一转头她瞪一眼乔旺,“这次做得对,但你也别什么事都管。”
乔旺理直气壮:“我可不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学校,我的同学欸!我这叫路见不平!请叫我乔大侠!”
李红云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疑问在嘴边滚了一圈,佟莉忽然想起,来喜乐街采访前,同事调查时听说的一个八卦。
如今红火的夜宵店,小半个月前还是一间闹鬼闹得没人敢经过的店面。
莫非,真有点本事?
就算没本事,正好明天周末,实在解决不了,也来得及去白云观请大师。
佟莉打定主意,一张口满满的尊敬,“叶大师,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家孩子麻烦您了。您看这事……”
“简单。叫我叶老板就可以了。”叶泉打断她的客套,“他们请笔仙的时候许愿,要笔仙帮忙好好学习,但是他们达不到笔仙要求的程度,累着累着就昏过去了。去学校找到笔仙,就能解决。”
佟莉嘴巴张张合合,不太适应过分直接的对话,半天说不出话。
她猛地转头。灯光下,佟子轩的黑眼圈和疲惫显眼极了。
笔仙?玩游戏不说,还向笔仙那种灵异传说的东西许愿,脑子呢?!
佟莉本来有些惊怕,但看着叶泉并不把笔仙当做一回事的随意态度,莫名就变成了又气又好笑。
……所以最近她发现儿子努力学习,完全是有了个特殊的“辅导老师”,不敢不学?
如果不是怕影响孩子的健康,佟莉真有种一直聘请笔仙老师的冲动。
这不比自己苦口婆心,老师们费尽口舌,容易多了?还是个文科全才的辅导老师!
叶泉一看就知道家长在想什么。
但就看这几个学渣的痛苦样子,如果不是许愿达成了契约,笔仙大概也不想再就业给他们当老师。为了几本教材就费这么大劲,带不动啊。
佟莉还记得自己在外面,很快压下辅导儿子学习的美好畅想。
“我来联系校长。请叶老板今天晚上去学校一趟可以吗?要准备什么吗,或者晚上不适合捉鬼,您定时间?”
由于电视台的特殊性,加上如今可以算四家孩子都出了事,要求去学校里调查一下,校长还是能给三分面子的。
说到底,这件事尽早解决,佟莉才能安心。
叶泉无所谓时间,“不需要准备别的,带上他的课本就行。”
佟莉急匆匆地跑到一边打电话,叶泉瞥了眼可怜巴巴看过来的乔旺,“真想去?”
“嗯嗯!我妈都同意了!”乔旺拽着软磨硬泡好不容易点头的母亲来作证,“对吧对吧?”
李红云有些不好意思,“又要麻烦小叶老板了。小佟状态不好,她跟过去也能帮忙看着他,给您跑跑腿什么的,学校的地方她都熟,绝不耽误您的事。她不去,惦记着,今天晚上也睡不好,去了也能长长见识。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叶泉确实也有让两个学生互相盯着的打算,她才没耐心应付熊孩子。
“不麻烦。”叶泉手有些痒,戳了一下乔旺肉嘟嘟的脸蛋,“等忙完回来请你吃夜宵。低卡不长肉的那种。”
“好耶!”乔旺一蹦三尺高。
这个时间点正好快下晚自习,清江三中校长很快同意了一行人入校。
夜宵店交给两个鬼员工看家,食客们看着叶泉出门,吓了一跳,“叶老板,这么早就要关门了?!不要啊!”
“没有,出去一趟办点事,很快回来。”叶泉想起槐花的美味,舔了舔嘴唇。
吉普开出来,两个学生蹲在路边,“哇——”的大声惊叹,就差星星眼了。
佟莉无奈苦笑,但现在她也觉得跟叶泉离得近一点更安心。
两小只迅速上车,乖乖扣上安全带坐好。
叶泉懒得说话,佟子轩左右看了一圈吉普车内部,羡慕极了。
他没忍住,偷偷问乔旺,“所以大师为什么要开一家饭馆,让人叫她叶老板啊?”
乔旺神秘一笑,“隐士高人嘛,都这样!我懂,这叫入世修行!”
叶泉:……听起来好怪,总感觉他们像想到了奇怪的地方。
算了,当没听见吧。
叶泉一脚油门,仿佛飞机起飞似的推背感,瞬间将两小只变成鹌鹑压在了座位上。
清江三中老校区离老城区喜乐街不远,四公里多一点。路程很近,几分钟就到了。校区旁边就是江堤,再往外走才是新建的广场、社区,倒有种闹中取静的味道。
顺着清江江堤边公路,凉爽江风灌进窗户,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两个人影正从江堤走下来,昏黄路灯和夜色无法阻拦叶泉的目力,她略过旁边穿着西装裙的中年女性,远远看了一眼穿着深蓝色道袍的年轻坤道。
小道士穿着深蓝色道袍,衣袖边缘绣着白色云纹。
有点眼熟,像是曾经在最后一个末日世界里,看到剑灵化形时穿的那一身衣服。
但道袍样式似乎都差不多?
叶泉移开目光,刹车稳稳停在学校门前。
刚上车还有心情偷偷说小话的两小只,蔫答答扶着车门爬下来,感觉脚都有点漂浮。
佟莉平时开过快车,但像今天这么快的,还是第一次,下车时手也有点抖。
刚下车,她就辨认出前面是谁。
“曾校长?我是佟子轩妈妈,清江台的佟莉,刚才和您联系过,孩子不太对劲,我们请了叶老板来看看。”
虽然没明说“看”什么,但两边心知肚明。
发现曾校长旁边是一位小道长,佟莉多看了她一眼。
校长电话里说要接待客人,没法带他们“游览”校园,只能安排其他老师,原来这就是校长的客人?
校长解释学生生病应该和学校无关,但请道士的速度一点不慢啊。加上叶老板,就是双保险,虽然知道玄学有一事不烦二主的说法,但自家孩子命重要,佟莉乐见他们一起查一查。
曾校长看见他们一行人就头疼,勉强客气地笑了笑,“佟女士,学生生病请假时常出现,我们也很关注学生的健康。我明白您作为母亲的心情,需要学校协助,校方一定配合。别太担心,您也知道,忙中容易出错。”
对面一个家长和两个学生,还有个相貌出挑的少女,一眼就看得到。但这位“大师”看起来实在过分年轻,似乎刚毕业,没比高中生大多少。
不管心里怎么想,曾校长还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宁愿客气点也不想得罪,万一呢。
她让出半个位置,露出旁边的小道士,话锋一转,“佟女士也知道,老校区的楼很老了,年初正好优秀毕业生回乡回馈母校,学校就准备重修这边。这位是白云观的清静道长,等了一个月恰好有空,来看看环境如何。我叫副校长来陪你们慢慢游览校区,我们还有事,失陪。”
清江三中虽然不是本市最好的高中,但也排名前列,曾校长一点也不希望风评出什么岔子。
学校配合归配合,不是学校的锅,电视台也别乱扣!请白云观道长是早就定好的,不是心虚!
小道士清静没读出空气里的尴尬,好奇地看着对面的叶泉。
她还准备看完风水,就去喜乐街看看呢,怎么本来想去见的胆大店主,自己跑来啦?
“叶老板?”小道士清静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对对面几个人礼貌行礼,“我叫清静,清心静气的清静!善信你们好~”
叶泉挑了挑眉,小道士身上浮动着浅浅的白色灵力光晕,和夜宵店磨消地缚灵束缚的布置同出一源。
“叶泉,绿叶的叶,泉水的泉。”
曾校长愣了一下,“清静道长,你们认识?”
清静摇摇头,看着佟子轩,递给他一个折成三角的黄符纸包,“你的面相……送你一张平安符护身。”
她想起刚刚佟莉说的话,恍然大悟,“你们是为他来的?”
清静听明白了,叶泉似乎就是对面请来的大师,但她在叶泉身上看不到一点灵力。
清静觉得叶泉不是坏人,目光清正平和,知道面对的是白云观的道士也不怕,看起来不像是坑蒙拐骗的骗子。清静自己就是绝佳的修行苗子,称得上一句小天才。看叶泉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也不像是能修到比她高几个大境界、让人看不出灵力存在的人。
就算有,除非从未出现过,不然她不可能没听说过啊!
嗯……也许是懂点东西,但是无法修行?
现在玄门各派里,这样的人挺多的。靠着勉强能用的法器和仪轨,处理点小麻烦够用。
但叶泉一行人,既没有拿罗盘法剑,也没有准备仪轨必备的黄纸香炉。看起来,就像是自知力量微弱,先来确定一下情况,再谋划捉鬼驱邪。
“叶道友,不如我们一起走吧。”清静为难了半天,想到一个好主意,“我还没仔细看学校内部,可以一起看。你们是要找和他关联的那只鬼对吗?天地自有法则,人鬼阴阳两隔,还是早点送它去投胎比较好。我带了罗盘,可以帮忙。”
曾校长吃了一惊,“真的有鬼?在我们学校吗?!道长不是说外面的风水……”
“我不知道。在外面时罗盘没有反应,我也没看到有,但可能有别的原因遮掩了,得看了才知道。”清静摇摇头,认真地解释完,好奇地看向叶泉,“叶道友觉得外部风水怎么样?”
清静歪着头,等待着“对答案”时,发髻扎成的小团子一晃一晃,像只活泼的小胖鸟。
叶泉失笑,坦然道,“我不擅长风水和符箓,看不出。”
“抱、抱歉。”清静一愣,赶紧安慰,“不过没关系,每人都有擅长的一科的!”
一行人都没有意见,快下晚自习了,堵在门口看起来实在不像话,一起走进校门。
清静继续说起和曾校长没说完的风水局,“学校依山傍水,旁有江堤,流水顺畅,运势昌盛。
有句话说‘曲水有情,直水无情’,风水讲究藏风聚气,蜿蜒的河流缓缓流淌才最有利。清江这一段笔直偏急,有运势,但更容易招灾引祸。
好在大门方向和侧面山脉略有遮挡,不至于大凶,但也会逐渐聚集阴气煞气,人少时阳气减弱,反成祸端。
其实即使不从玄学角度讲,如果旁边很近的地方是臭水沟,居住在里面的人自然不舒服。湍急水流就在旁边,没人照看的时候,本身就容易出事。对吧?”
曾校长越听眉毛皱得越紧,又被最后一句逗笑,“说得也是。”
旁边就是江堤,上下学和寒暑假放假前,都是最操心的时候。尤其是,真的出过事,由不得人不上心。
校园内部不大,两栋教学楼和一栋办公楼排开,一个小食堂夹着一个操场。借着放学时调亮的大灯,一览无余。
清静边看边说,“槐树栽在校园中间虽然有点聚阴气,又有困意,但恰好在两栋教学楼门前,没有遮挡楼体,却能荫蔽出入,被阳气带动,成引吉禄之兆。
这几栋楼……奇怪,怎么建成波浪之势?映照江水,横生波折。不太好。”
听到最后,曾校长背后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横生波折,确实是横生波折!这些年三中还算顺利,但总是有些磕磕绊绊的。最后很多事虽然成了,还是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曾校长,建校时请的风水师,现在还能找到吗?”清静问。
曾校长摇摇头,“那会哪有风水师,不许弄这些的。不过我听老校长说,他画了图征求意见的时候,有个路过的人指点改了几笔,他们觉得建起来也挺好看,就这么建了。”
佟莉和两个学生跟在后面,支着耳朵听得似懂非懂。
叶泉扫视一圈学校内部,忽然问道,“清江三中多年前曾出过人命吧。”
她没有任何去寻找鬼的动作,声音不大,语气却很笃定。
“这。”
曾校长顿了一下,还是没有隐瞒,看向佟莉,“其实这件事,清江市跟你差不多年纪的人应该都有听说。仔细查也能查到。三中建校快五十年,跟别的学校差不多,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但死亡只有快二十年前那个孩子。”
佟莉忽然想起了什么,“不会是每年涨水期都会说的那个,掉到江里的……也有人说是压力太大跳了江。我小时候不在本市,也就这几年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校长苦笑着点点头,“是她。”
“我记得她叫方望娣,比我小两岁,但上学很晚。十九年前,零几年的时候她十六岁,刚上初一。据说是弟弟上了学,家里才同意她一起来的。
那时候三中只有初中,中考开始细化,大家都很在意成绩。她是下面村镇考来市里的,在村镇应该也是前几名,很好学,只是来了三中不习惯,进度有点跟不上。老师们着急,学生之间态度也不够好,可能她就有点受不了。
那年春汛水很大,她晚上没回家,家人第三天找来问的时候,已经不在了。警/察在下游发现了她,来调查后,定性为自杀。但也说,有可能是心情不好去走一走,意外落水。
她家里人闹过之后拿了赔偿走了,只是曾经教过她的小学老师没法接受,前些年每年都会来看看。
从那之后,当时的教导主任和老校长一起严抓孩子们的心理问题,对村镇考来的、排名靠后的,有补助和结对学习帮扶小组,每年都要强调江堤危险……
无论是我、还是老校长,甚至已经退休的老师们,都很遗憾。我们守住了其他学生,却带不回她。如果她能看到这些努力,不知道会不会开心点。”
乔旺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过去。作为被叮嘱时下次还敢的混世魔王,她突然有点明白了父母老师们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叮嘱,究竟有多少担忧。
她吸了吸鼻子,“她好可怜啊。”
曾校长想起叶泉等人的来意,不太确定地问,“叶大师的意思是,她……还在学校吗?”
叶泉没肯定,“不是她,也可能是别的孤魂野鬼。佟子轩和昏迷的人他们四个,子时在学校请了笔仙,正常情况下,游戏几乎不可能成功。”
清静目瞪口呆地看着佟子轩,“我只看出你被鬼缠身,有一遭难,你居然敢在子时这么阴的时候请笔仙?不要命啦!”
佟子轩被直接问到面前,尴尬得脸色忽青忽白,低下了头。
“也难怪。”曾校长怜悯地叹了口气,“小方当时大概是运气不好,摔下河堤摔断了脖子,水流太急,只有身体冲到下游,吓得大家还以为是什么杀人重案。头始终没找到,清江四通八达,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最后还是靠校服和家人的DNA确定的。身体不全,是不是没法去投胎?这些年也很辛苦吧。”
越年长,越信这些。曾校长不知道方望娣为什么留下,也同情她的遭遇,但到底还是活人学生们最重要。
她看看叶泉和清静,“叶大师、清静道长,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们找到小方,好好送她离开吧。鬼对人出手,是不是会受罚?没必要影响她的投胎,对吧?需要纸钱或者供品点心,等天亮了我让人去买,做法事的钱学校来出。”
清静看了眼树冠庞大的大槐树,浅白的小花泛着淡淡的绿色,香气扑鼻,“方望娣似乎不想出来见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出来。院中有槐,属阴,养魂,如果机缘巧合没有随阴差离开,她应该就在这里了。我再算一下。”
“二十四山,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清静转动罗盘,念念有词地数着,准备测算确认一下方位。
乔旺瞄了眼小道长,又看看叶泉。
不得不说,看起来小道长真的正规靠谱好多啊!听起来好神秘,好酷,她想学!
叶泉没理会背后狗狗祟祟的目光。
等了一会,见清静还在算,眼看还要很长时间,叶泉按了按眉心。
再慢慢来,就赶不上夜宵时间了。
“出来。”叶泉声落如玉磐,抬手牵住佟子轩身上的阴气绳索,微微一抖。
阴气如受鞭笞,无形的阴气震荡成波浪,周围阴物无所遁形。尤其是和佟子轩身上阴气相关的痕迹,更是像沸腾了一般,全都显露无疑。
罗盘被动荡的阴气骤然一激,开始疯狂转动。清静不得不停下,茫然抬头。
发生了什么?她怎么看不懂?
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叶泉,还是没发现有灵气,连驱使阴气的符箓法器都没有一个。
只有动荡的阴气证明不是无事发生,可是……这究竟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
没有灵力,随手一动就能搅动阴气,怎么不随便言出法随呼风唤雨呢?这合理吗?!
清静这些年的修道经验都被颠覆了,一时有些怀疑人生。
阴风中,从教学楼的方向飘来一个鬼影,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女鬼细声细气地说,“好像是你们在叫我?抱歉,我才听到。”
清静看着女鬼飘来的方向,又看看槐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女鬼穿着即使二十年前也显得土气的蓝色粗布衣裳,细瘦的脖子被高高衣领遮住,一条发辫垂在身后,脸色青白,眼睛低着看向地面,腼腆又清秀。
叶泉打量着她,“方望娣?”
“我是。”方望娣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又很快低下头。
阴风吹过,黑夜中周围温度似乎都低了一点。
其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但看叶泉和清静的反应,立刻明白过来,鬼已经出现了。
“小方?是你吗?”曾校长向前走了一步,似不经意挡在了学生们面前。她诚挚地看着虚空,“两位大师都在,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们,学校尽力做到。他们四个对逝者可能有不尊重的地方,会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你不要生气。别因为他们耽误你投胎,对吧?”
方望娣有些困惑,“我没有生气啊。他们愿意给我看他们的课本,还问我题目怎么做,我帮他们做学习计划,提醒他们背书。我们都是好同学,我们在互相帮助学习。”
叶泉还没抬手用金光让鬼魂显形,清静就已经快速转述了对话。效果差不多,叶泉就懒得动手了。
曾校长刚知道四个学生半夜跑去玩笔仙,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玩的。
从方望娣的话里囫囵听明白了,她差点眼前一黑,不知道说什么好地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学生。
问笔仙怎么做题?不会是找笔仙帮忙做作业吧?!
佟子轩心态崩了,哇地哭了出来,“我不想学了!我真的不想学了!每天学到凌晨三点也学不完,一来学校你就检查学得怎么样,不来你还一直在我耳边说话叫我学,大石阿华他们都受不了进医院了!学姐,求你放过我们吧!!!”
方望娣愣住了,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困惑地呆在原地看着佟子轩。
清静紧张地盯着女鬼,手已经摸向怀里的黄符,随时准备出手。
鬼魂的思考方式有时候和人是不一样的,订立契约又被违反,很大可能会激怒鬼魂。即使这只鬼身上并无血煞怨气,不是厉鬼,只是普通阴魂,但受刺激之后也可能对他们出手。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不想学。”过了一会,方望娣轻声道,“你们许愿想学习,我以为,大家都是喜欢学习的。”
佟子轩没想到女鬼会反过来向他道歉,说不出是羞愧还是难受。他低下头,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我们不该跟你开玩笑,不该玩那个游戏。”
曾校长虽然很无语,还是道,“小方,他们被教训过了,现在还有三个人在医院昏迷不醒,以后我们做为老师也会认真教育。你看要不就算了,你也可以早点去投胎。”
方望娣局促不安地低着头,比佟子轩看起来更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他们生病了,是因为我吗?我……我害人了?对不起。大师,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除,你们把我抓走吧。”
“你、你别着急呀。如果不是你的错,不会随意惩罚的。”清静连忙开口,“你自己愿意解除契约,最简单的,让他们把当时答应的供品烧给你就可以了。”
“我带了课本!现在就烧吗!”佟子轩恨不得立刻把书包点火。
听说给笔仙的供品是课本,曾校长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清静主持着解除契约,叶泉看了一眼仪轨虽然复杂了点,但小道士修行功底还不错,的确在生效,她就懒得管了。
反正结果一样,她做还是清静来做,没差。
课本一本本点燃,曾校长在火光中沉默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小方,这些年你一直在学校?“你还记得洪教导主任吗?她是我妈妈,今年已经退休了。她年纪大了,想起过去总是后悔,要是能早点意识到过分强调成绩让大家压力很大,多关注关注你,可能就不会出事了。不管你是自己跳江还是意外,都希望你下辈子能过得好,希望能早点找到你丢失的部分,让你好好去投胎。
“后来学校修正了制度,尽量不让成绩落后的学生被排挤嘲笑。每年都有江堤巡查安全教育,今年有企业回来投资,清江的江水涨潮安全性听说可以进一步提高。
“现在的学校,你觉得怎么样?
“你……还好吗?”
方望娣的死,成了清江三中过不去的坎。
那份遗憾和淡淡愧疚,只有当事人能给出答案,解开十几年的结。
连曾校长自己,都说不清,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学校很好啊,我也很好。”方望娣说。她捏着辫子,困惑地想了一会,“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死的了。应该就是自杀吧,对不起,老师,我不听话去了河边,吓到大家了。”
听到“应该是”,叶泉眉梢微动,看了她一眼。
方望娣如果生气,曾校长反而心里好受点。她这么乖,这么为人着想,实在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不是你的错。”曾校长安慰她,“那时候大家懂得都不多,谁也没想到会出事。但我们作为老师,有责任保护你,是我们对不起你。方望娣,希望你下次投胎,一切顺利。”
“好了。”清静主持着烧完最后一本课本。
方望娣抱着厚厚一沓书,摸了摸封面,“谢谢。”
清静又给了佟子轩一道符,之前双方有契约联系,即使没有离开学校,方望娣也能影响到这几个学生。现在契约解除,去去阴气补一补身体,就没事了。
佟莉拉着儿子连连道谢,“来得匆忙,没带现金,明天我们就去白云观道谢。也多谢叶老板帮忙。”
上次电视台做节目,佟莉就存了夜宵店的付款码。
叶泉手机震了一下,摸出来一看,到账8888元。
叶泉没和她客套,琢磨着有空找找靠谱的慈善项目,把这部分钱捐掉。
收回手机,叶泉看着身影浅淡的鬼魂,“你滞留人间太久,神志浑噩,魂魄散乱,该离开了。”
清静好奇,“方望娣,你有什么执念吗?”
方望娣茫然地摇摇头,清静咦了一声,“那你怎么会留这么久?有鬼差时常巡视接引,尸骨不全不是大问题。”
“我、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是这样了。”方望娣茫然。
下山不久的小道士,看什么都好奇地想刨根问底。
叶泉打断他们的对话,“走吧,去找尸骸。找到尸骸就没事了。”
“对对对。”曾校长欣然同意。虽然觉得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但这不是鬼魂本鬼在这里吗?还能找不到自己的尸体吗?能找到,自然是一件好事。
方望娣十分抱歉,“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你滞留人间太久,是会这样的。”
清静犯愁地看着罗盘,罗盘像被磁石紧紧吸住一样,直直指向方望娣鬼魂的方向。刚刚阴气波动太剧烈,罗盘被冲击后还没恢复,没法用来测算位置。
“我得卜几卦,但时间过了太久了,指向的方向范围可能比较大。很晚了,要不明天吧?”清静边说边看叶泉。她总觉得,叶泉既然说出来要找,就应该是有办法的。
叶泉抬手按住鬼魂额头,“方、望、娣。”
平淡的声音像变成了一记记重锤,方望娣浑身一激灵,目光发直。
叶泉拍下一掌,鬼魂灰暗的阴气震荡,露出一条细线。
“跟上。”叶泉拎着鬼魂向校门外走去。
“叶道友等等我!”清静这次睁大了眼睛,还是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要不是她能看到鬼,叶泉的动作看起来简直跟坑蒙拐骗忽悠人差不多,还是很敷衍的那种。
清静没忘了来学校的正事,路上最后指点了几句风水,“之后重建的时候大门不必变,槐树和教学楼方位最好保留,但具体建楼的时候,最好把方案带过来再看看。”
曾校长连连点头。
佟莉犹豫了一下,在两小只眼巴巴的注视下,带他们跟了上去。万一再出什么事,落单可比跟在大师身边危险多了。
叶泉拎着方望娣指路,一路走上江堤。
夜里江水滔滔汹涌,映着路灯和高楼大厦的灯光,粼粼漂亮。
冰冷的江水里,却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已经沉睡了近二十年。
叶泉放开方望娣,目光发直全靠魂魄与身体之间牵引联系行动的方望娣,开始围着一小片水面打转。
清静抛出铜钱,叮铃铃落水,浮在水面圈出一个范围。有了叶泉让鬼魂自己在前面引路,辅助卜卦,结果就精确多了,“确实在这里。”
曾校长难以置信,“怎么会?”
这段江堤是往日学生们跑来吹风时最喜欢的地方。圈出的水面离江堤只有几米,离学校围墙更是只有十多米。枯水期时,这里甚至只有浅浅的一点水,小孩在江滩边缘玩耍戏水都是常有的事。
曾校长当年没有亲眼见到意外现场,但也知道警/察从下游找来,一定是仔细搜查过痕迹的。
这么近的距离,清江又不是抚仙湖那种极深的水域,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发现?
清静也想不通,但神秘的事情多了,说不定是后来冲刷过来的。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等我一下,我打个电话,找人来挖掘。”
“不必麻烦了。”叶泉望着水面,像能穿过水流,看到江底淤泥。
叶泉向江面拍下一掌,看起来轻飘飘的一下,还没招手力气大,带起的劲风却骤然大作。
波光粼粼的江面像被看不到的力量分开,露出几米深江水下的淤泥,挂着浮藻的泥水中,骷髅头折射出惨白的月光。
一掌破江。
这完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连玄门出身的清静,都惊得目瞪口呆。
她听说有人能控水,但那是灵力和术法的作用,消耗也很大。没有半点灵力,却能这样举重若轻地做到,简直不可思议!
跟来的几人都在震惊中,围着江面打转的方望娣却停了下来,她呆呆看着下面的白骨,阴气突然震荡起来。
暗沉的煞气如沸腾般涌起,方望娣张开嘴,痛苦地声音逐渐变成夜枭般的尖叫,“啊——”
清静背后一凉,“糟了,她怎么突然失控了?!不好,煞气还在升,要变成厉鬼了……”
虽然同情女鬼,但暴走的鬼可不会跟人讲道理,还是保护活人更重要。
清静当机立断,上前一步挡在所有人面前,如天女散花般一口气甩出十几张黄符。她抽出自己背后的桃木剑,高声喝道,“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
黄符飞向阴气翻滚的鬼魂,还没碰到,就一个个燃烧起来。
清静念的是正宗道家诛鬼咒,但需要时间完成,发挥的效果如何也得看她的实力。黄符已经被鬼气消耗,依然没控制住,光凭自己能不能压制实力急速攀升的厉鬼,清静心里也没底,只能加快念咒速度。
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将清静推到后面。
叶泉隔空抓了一下,揪住已经从灰色往黑色变化的阴气一拽。
混乱中的鬼魂像被大力抓住,无法反抗地摔了过来,趴在叶泉脚边。
叶泉按住鬼魂的头颅,手指收紧,阴气疯狂颤抖着,却躲都无法躲。
“清醒了么?”
问着,叶泉手指继续用力。
明亮灿烂的金光从她指缝间亮起,照得江面亮如白昼。却并不刺眼,清静一时看呆了。
“……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事态转变得太快,清静的诛鬼咒还没念完,呆滞地又吐出两句,赶紧停下。
发黑的阴气像遇到了克星,抖了抖,迅速潮水般褪去,重新变回灰色。
方望娣细弱的声音从地面传出来,“对、对不起!”
曾校长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只看出清静道长的紧张和莫名增加的敬畏。
看着江下的骷髅头,曾校长不忍地叹了口气,“小方,我们可以送你回家了。”
二十年的纠结遗憾,今天终于有了结束。
清静和佟莉几人也有些感叹,连清静和方望娣,也在等着叶泉把江底骸骨带上来。
叶泉平淡的神色却随着白骨露出,彻底隐去,往日懒散含笑的凤眼锋利如刀。
叶泉没动,“报警吧,方望娣不是自杀。”
白森森的骸骨无声无息躺在江底,曾校长突然感觉到一股瘆人的寒意窜上背脊。
第19章 笔仙(四)
曾校长报了警,看着白森森的骨头,远远依然看不出什么。她不知道叶泉是怎么一眼断定并非自杀,但鬼魂本鬼就在这里,没有否认,应该不是假话。
有一场血案在这里,普通警察过来,解释怎么发现都要费一番口舌。
叶泉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十九年前的受害鬼本鬼带着尸体来报案了,定位发你了,你们什么时候到?】
严嫣:?!
先前看到叶泉点开对话框,等了挺久没等到有消息。怎么一来就是个炸雷?
严嫣回复马上,挂断电话立刻联系驻当地的超管局成员,行动队还留在超管局,她买了飞机票连夜飞往清江市。
她已经发现了,这位说是要休息,但事情找到门上,只要决定要管,就有着管到底的责任心。顾问这么给力,严嫣当然要配合。
什么?叶泉没正面答应做顾问?咳咳,管了超自然的事,怎么不能算是顾问呢!
超管局和警察都在赶来的路上,江风吹过岸边,几人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佟莉一手拉着一个学生,紧张地不想让他们靠近。
情感充沛的乔旺已经在抹眼泪了,“怎么会这样啊?谁杀了她?”
女孩哽咽的问题,听得曾校长和佟莉两个大人都鼻子一酸。
叶泉直起身,拎着鬼魂方望娣重新站好,在前一瞬即将厉鬼化的女鬼抬起头,依然腼腆又清秀,好像丝毫没有受影响。
但她时常显得困惑茫然的脸上,多了一份呆愣,对周围一切的反应都变得很慢。
叶泉皱了皱眉,“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不是自杀?你看到尸骨,已经想起来自己死前的一切,也因此会被冲击到。你在保护杀了你的人,是你的父母弟弟,你的同学,还是你的老师?”
叶泉最后的三个选项问得很慢,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无形的压力沉沉落下,曾校长嘴唇颤抖了一下,不敢想过分黑暗的答案。但她还是期待地看向虚无的空中,等待鬼魂给予答案。
十九年前的死亡在鬼魂出现后,揭开了让人无法忘记的伤疤,露出下面不曾愈合的脓创。
但无论是哪一种,曾校长都愿意承担起学校该承担的责任。
这是三中曾经的学生啊。
乔旺忍不住呸了一声,愤愤不平,“小姐姐,他们杀了你啊!你都死了,说明他们就没把你当做亲人朋友,你干嘛还要在乎!”
“不、不是的。”方望娣慌张摇头,细声细气地解释,“我只是……只是学校帮助了后来的学生,江堤的安全也有了保护……既然大家都这样觉得,都说我是跳了江,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我是怎么死的也不重要吧。已经很麻烦大家了,我没关系的,真的。”
佟莉虽然知道面前是一只鬼,但听着清静的转述,还是有些一言难尽。
这不就是圣母软包子吗!还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谁都能欺负,连死都能继续包子的人!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方望娣可怜了。
什么样的环境,才会这样啊。这个名字就已经显示出了几分。
唯有叶泉不为所动。
叶泉嗤了一声,“杀人犯践踏了道德法律,却逃脱了制裁,披上了人皮。做过的事永远不会毫无痕迹,你不说出真相,才是给大家添麻烦。
你有两个选择,说出真相,或者等到查出真相后,你作为包庇从犯一起接受惩罚。”
叶泉见过这样的人。
像江底淤泥里的浮藻,顺从地接受了一切,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并不祈求多一点的给予,拥有一丁点就会满足。
这并不是割肉喂鹰般的圣母,她只是在,自我保护,卑微地希望着自己的付出能够让一切都好。
只有新的强权,才能打破她的壳子。
叶泉的声音堪称冷酷,甚至吓了清静一跳。
哪有那么严重!
方望娣更是被吓得不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是白庆杀了我……初一一班班长,白庆。”
“白庆?”清静疑惑。
曾校长脸色唰地白了,身体晃了晃,扶住江堤栏杆的墩子才站稳。
“你知道?”叶泉看向她。
曾校长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说:“……他是三中优秀毕业生。今年年初返回清江市,老校区重建也有他的投资。怎么、怎么会呢。”
叶泉挑了挑眉,“分数只能淘汰学渣,不能淘汰人渣。”
虽然有时候,两种是重合的,但谁说优等生就不可能是恶魔?
曾校长唯有苦笑。
她想过可能是任何人,唯独没想过是他。
连她亲历这件事的母亲,讲述过去的故事时,也不曾提过班长,他一直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班长。
白庆回来投资时,曾校长还想过,会不会他也没法忘记去世的同学,但……
怎么会是这样的“没法忘记”!
他骗过了所有人,多年后,重返杀人现场,被校长领着游览校园时,他在想什么?
佟莉隐约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想了一会,猛地抬头,“他是不是名下有一家科技公司,今年回清江市参与了江堤安全系统筹建?!”
佟莉虽然只是美食节目主持人,但在电视台能打听到的八卦不少。
白氏公司曾在清江发家,后来去了百川市发展,白家独子白庆今年回故乡投资,很受本市市政欢迎。他刚三十出头,温柔斯文,至今未婚,在电视台八卦里可是头一号的钻石王老五。
外界都说他对故乡感情很深,但想到他在二十年前手里就有了一条人命,佟莉不由得毛骨悚然。
被劲风吹开的江面重新闭合,但站在江堤的所有人都知道,下面藏着什么。
后怕和愧疚纠结成一团,曾校长几乎不敢往前方空中看。
路灯下两个学生忍不住吧嗒吧嗒掉眼泪、愧疚红了眼圈的曾校长,害怕又难过的佟莉,连清静生气之余,都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方望娣困惑地呆呆看着他们,像没理解发生了什么。
“别、别哭呀。”方望娣笨拙地试图安慰哭泣的活人,“没事的,真的没事……”
她好像还没意识到他们是在为自己难过,青白色的脸庞上反而一点悲伤都没有,安慰苍白又无力。
清静吸了吸鼻子,转述完,在场的几个人哭得更厉害了。
方望娣手足无措,茫然地看向唯一一个始终平静的人。她畏惧地躲开叶泉的眼睛,低头望着叶泉的脚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等待惩罚,“对、对不起,我不该说的,对不起啊。”
叶泉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啊?”方望娣的人生里,似乎从没听到过这样的问题。
叶泉摸了摸口袋,从兜里摸出两块牛轧糖。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叶泉撕开包装,将一块糖喂到方望娣嘴边。被她冷冷注视着,方望娣连自己是鬼都忘了,只知道听话地呆呆张开嘴。
一缕金光落到鬼魂身上。
浓郁的奶味在嘴巴里化开,从未尝到过的甜意让方望娣晕晕乎乎的。
好黏,好甜。像她曾闻到的只有弟弟能喝的牛奶,像老师们发下来又被同学抢走的糖,这是什么……是她能吃的东西吗?
叶泉低头看着呆住的方望娣,声音轻得宛如叹息,“错的不是你啊。”
一句话像从天而降的巨锤,砸得方望娣鬼影阴气震荡起来。她仰头看着叶泉,听到了,却忽然没法理解每个字的意思,呆呆站在原地。
“好吃吗?”叶泉凤眼微挑,锋利中透出一丝春风般的温柔。
方望娣用力点头,“好、好吃。”
“那就送你了。”叶泉轻描淡写地说。把另一块牛轧糖放到她手心,扳着手指,一根根合拢,握紧糖果。
“谢谢……”方望娣犹豫着,还没开口,就被叶泉堵死,“不要钱。”
方望娣攥着糖,双手握紧抱住怀里的书,脸埋进书堆里,“谢谢。”
乔旺想的没有他们深,自然感受不到那微妙的恐怖感,但难过是共通的。
她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这就是那什么,衣冠禽兽!败类!叶老板,鬼魂报案能把他抓起来吗?你有办法的对吧?”
乔旺看叶泉的眼神,像在看着武侠剧里铲强扶弱的大侠,闪着亮晶晶的期待。
“要相信警察叔叔阿姨啊,小乔旺。”叶泉弹指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乔旺嗷地捂住额头往后蹦跶一步,却咧开嘴笑了。
市局刑侦到得很快,他们和隐藏的超管局打过交道,打电话找局长确认后,和超管局分局一起接管了现场。
“特殊调查组,请配合行动。”
一个戴着半边眼罩的女人走来,出示证件,客气地自我介绍,“叶小姐,清静道长,我是清江分部联络人路冰。感谢你们发现了当事鬼,并及时报案,为夏国安全做出了又一次贡献。严队长很快就到,我将和当地警方一起完成你们的笔录记录。”
佟莉和曾校长几个人,神色都有点恍惚。
真有警察受理鬼魂报案啊?
警察小王总觉得对面这些人怪里怪气的,“队长,他们说下面有骨头,咱们半夜就要出来啊?也没看到有下水痕迹,这……”
队长把他打发了,“少说,多看。去,跟着做笔录。”
半夜出现在江堤的一行人,组合的确很奇怪,有学生有家长有校长,还有一个道士和一个怎么看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夜宵店老板。
小王是不信有鬼的,跟着记录写到“笔仙闹鬼”,差点脱口而出“不许胡言乱语装神弄鬼”。老警官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原样写下这份记录。
奇怪的是,在场的其他人似乎都真的相信,有鬼,还是本鬼报案。
打捞队和采样组已经准备就绪,叶泉回答完笔录问题,回头看了一眼,“下面可能有案件重点信息,做好准备再下去,不要破坏环境。”
路冰严肃起来,找到刑侦队长说了几句。
夜间下水打捞难度很大,即使清江靠近岸边这片区域水不深,也一样。
过了大半个小时,所有人分开在江边做完笔录,只剩下飘着的方望娣,下水的人才往岸边走来。
玻璃箱子里,是几乎原样从江底切出了一块,骷髅附近的泥藻和碎石都保持着原来的位置。
警察小王目瞪口呆。真的有尸骸!
刚走过叶泉身边,叶泉目光微动,“等等。”
路冰听到立刻重复命令,戴着手套小心翼翼托起箱子的法医一脸莫名其妙:“?”
“这里……有一张符。”在水下时不明显,但彻底离开江底后,骷髅压着的痕迹在叶泉极佳视力中无所遁形。那几条细细的线条,在她眼里宛如加亮加粗般刺眼。
清静瞬间严肃起来,“哪里?”
叶泉大概画了个范围,“这几条纹路,不是江底植物留下的。时间太久已经失效烂掉了。”
清静盯着猛看了一会,水下的泥泞和藻类、石块摩擦痕迹太多,她差点看得眼睛都花了,才顺着叶泉的指引,从许多泥泞痕迹中辨认出符箓轮廓。
“确实是一张符……奇怪,这个笔法我怎么不认识?”清静疑惑起来。
作为如今玄门之首,白云观道藏万千,清静虽然不能说所有传承术法都认识,但白云观本就擅长的符箓一脉,起码能看出点熟悉。完全陌生的笔法,清静还是第一次见。
“只能等挪开之后,拍照拼起来再看看了,也许关键的核心笔法我能认出来是做什么用的。”清静今天见了好几次难以想象的事,不由得期待地看向叶泉,“叶道友认识吗?”
虽然叶泉身上半点灵光也没有,但实在强得过分离谱了。
“我不认识。”叶泉干脆利落地承认,笑了一声,“怎么撕了它,也许我还能给点建议。”
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她懂点,但和武力比起来,实在太过麻烦。
路冰记下线索,叶泉瞥了她一眼,“超管局会继续查的吧?”
“当然。”路冰郑重道。
一轮问询结束,深夜出警的刑侦队正在收尾,法证科还在比照着当年的档案和现在的痕迹,四处调查。近二十年过去,还留存的线索约等于零,但他们没有人放弃。
被小心翼翼捧到车上的骷髅,镊子伸进水箱里轻轻拨动,放大镜下,细小痕迹一览无余。
法医和刑侦队长低语几句,正在看当年档案的队长皱起眉,快步走到路冰身边。
“当年尸体脊椎压缩伤等伤处符合坠落伤表现,走访时没有找到目击者,班级调查显示方望娣的确受到排挤,心理压力很大,最终判定为自杀。但是……”
她拿出法医刚刚拍下的痕迹,“头部软组织已经几乎没有了,但骨裂损伤痕迹显示,除了坠落,还有一道痕迹。目前分析是钝器伤,具体结论还要等回去进一步化验。”
尽管知道有玄学手段可以审案,但作为刑侦队长,她从不完全依赖于这些,而是有着自己的判断。
鬼魂鸣冤到底少之又少,而人的口供是会骗人的,鬼更是。玄学不可捉摸,但证据不是。
从报案到现在,她已经基本确定,近二十年前结案的案件,人们以为的结果并不是真相。
逝者的善恶由地府管辖,人间的罪恶,由他们追击。
刑侦队长抿了抿唇,“拜托特殊调查组问询当事人还原案发情况,我们会尽全力,将凶手绳之以法。”
警笛声划破夜空,沉睡江堤十几年后,并没有缺席的正义响起了第一声惊雷。
第20章 笔仙(五)
刑侦还在勘察现场,路冰带着刑侦队长过来,“叶小姐、清静道长,当事鬼还在现场吗?她准备好了的话,需要一起做一份笔录。”
毕竟这是当事鬼、受害者,不是嫌疑人,还是需要沟通确认一下意愿的。
路冰只是联络人,并非有能力伤到鬼怪的外勤。来时知道这里有能制住鬼的高手,她身上压力骤减,就先去协调了刑侦方向。
等到基本确定,她才提出进一步的要求。
方望娣轻轻点头,清静居中给出肯定的答复。
路冰揭开眼罩,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的这只眼睛比另一只颜色更黑,光也更黯淡。
如果再加深一些……和鬼魂漆黑无光的眼珠竟有些相似。
路冰拿出像眼药水一样的小瓶子,往这只眼睛滴了一滴,又小心收好。
她的实力全靠外物辅助,用一点少一点,材料也很贵,能省则省。
一滴药水下去,路冰眼前昏暗的夜色里,浮现一个半透明的影子。
路冰笑容依然温和,“方望娣对吗?别怕,你看到了,我是和警察一起来的,共同负责这件案子,只需要你如实回答几个问题。”
方望娣细声细气地点头应下,“好、好的。”
胆小的人面对警察有着天然的畏惧,官方人士受国运庇护,对鬼魂来说更有一层威慑在。路冰极具亲和力的笑容让方望娣从瑟缩恢复过来。
……
方望娣是个小村姑娘。
城里过着日新月异的日子,乡下却似乎变化不大。在她之前,妈妈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她家是春晚小品里的“超生游/击/队”,想方设法地躲过检查,生下圆滚滚肚子里的下一个孩子。
方望娣不知道姐姐们去了哪里。但她知道,她是个运气很好的孩子。
妈妈生下她时恰好被发现,于是她幸运地留在了家里。
虽然在家里有些多余,但因为她的名字在三年后真的招来了弟弟,她幸运地可以和弟弟一起上学了。
方望娣喜欢上学,每天围着打草喂猪喂鸡扫地打转的女孩,幸运地在学校里遇到了不嫌弃她的老师。
老师带她参加了城里学校的考试,她考了很高的分数,学校愿意让她的弟弟一起入学,于是她幸运地有了去城里初中上学的机会。
城里的物理化学都好难,还要学她从没学过的英语。
据说是国外的人才会说的话,她居然可以学习去国外用的语言了,好幸运啊。
一次,两次,她考的成绩不好,拉了班级平均分的后腿,初中的老师对她很失望,班长很生气,大家都很生气。
她试图让同学们不要那么生气,却只换来了哈哈笑声。
“你成绩这么差又这么笨,英语都被你念土了,还学什么啊。考进来的成绩不会是作弊的吧?欺负你?我们是在帮你啊,黑土。我们一起去找老师,老师会信谁?”
方望娣不明白笑声为什么会那么刺耳,好在她是幸运的,他们哈哈大笑时,总会乐意多说几句,讲一讲她不懂的单词,不会的口音。
班长并不和他们一起笑,也不阻止他们的笑,但她知道,是班长让他们教她的。
也许城里的学习就是这样吧。
她学得很快,很快找到了方法,她等待着下一次考试,让大家都开心一点。
快考试了,放学后弟弟不喜欢她跟他一起走,于是方望娣幸运地有了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她又一次走上江堤,趁着天没黑,读出英语书上的每一个单词。
声音越来越清脆顺畅。
江风里,方望娣听不到背后有人来了。直到被抱住,她才慌乱起来。
班长白庆的声音很怪异,“为什么不低头?为什么不听话?你就是个乡下笨猪,学也学不懂,为什么不认错——”
“不是的!”方望娣不明白白庆在说什么,只想甩开他。
砰——
方望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头好痛,好晕,世界黑了下去。
春日的江水刺骨的冷,她渐渐没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方望娣在学校里再次醒来。
虽然别人看不到她,但好在她也习惯了。
方望娣想,她依然是个幸运的孩子。
——她居然可以继续上学,她的运气可真好。
后来方望娣知道了,学校很在意她,也很在意后来的同学们。她再也听不到刺耳的笑声了,校长和老师们好好,她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呢。
……
随着提问,路冰原本担心的让她回忆死前记忆会刺激阴魂,一点也没发生。
腼腆清秀的女孩抱着书,坐在长椅上,乖巧又听话。她身上穿了太多年已经成习惯的粗布衣裳,随着过去浑噩的记忆变得清晰,逐渐变成了最珍惜的清江三中老校服。
家里告诉她没钱买校服,这是教导主任送给她的入学礼物。但原本的两套春夏换洗衣裳,被弟弟拿走了大部分,她只剩下了一件外套。
也是死前下意识紧紧抓住,最后才让警方查到她是谁的外套。
路冰跟过部分刑案,也看过许多档案,但听着女孩说着自己幸运,还是忍不住心疼。
要怎么乐观,怎么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怎么努力,才能有机会走出艰难?
方望娣毫无所觉地扳着手指,“我学了英语、俄语、日语、阿拉伯语……啊,有七种了。”
方望娣喜欢说话,喜欢英语,喜欢近二十年里,跟在一个个同学身边,学会的新的语言。
路冰别过头,抹掉眼角的泪水,努力温柔地笑起来,夸奖她,“嗯,好厉害。”
“真的很厉害。如果早点发现……”刑侦队长看不到方望娣,拿着路冰刚写下的笔录,攥得手指指节发白,却没法说下去了。
死后固然有不眠不休的优势,但能够只靠学生们的杂书、只言片语,学懂多种语言,完全可以说一句天赋卓绝。
但她已经死了,死在近二十年前,一场卑劣的恶意里。
刑侦队长压着怒气,霍然起身。她叫来小王换班,拿着从问询里找到的几个关键信息,整队开始针对性搜查检验。
方望娣迟钝地没法理解他们的遗憾与心痛,青白色半透明的脸庞上,露出茫然的疑惑。
“不能早点的,早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要不是有这么多时间学习,我学不了这么多的呀。”
想起前些天笔仙游戏里的物理题,方望娣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物理还是好难懂哦。对不起,我好笨的。”
路冰努力笑着问起别的细节,确定问不出更多后,询问起在江边发现的尸骨下的符箓。
骷髅还没法挪开,靠着周围的痕迹和纤维,在类似的纸张上画了一张只有轮廓的符箓,来让方望娣辨认。
方望娣摇摇头,“我掉下水之后没有看见过水下,不知道有没有。”
路冰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听着也不气馁。
一阵惊呼忽然从法证科车上传来。
“真的有这个痕迹!”
刑侦队长拿着老旧的档案照片一点点对照,终于找到了一处。
除了最重要的指向凶手的头盖骨裂痕,身躯上曾经被误认为是摔进江堤的伤痕,极小的一处不对,实际上来自凶手的暴力。
方望娣被砸破头时,本不至于死亡。但凶手依然把她推进江里,二次撞击头骨,假装是她自己落水,离开后还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所有人。
十三岁时就已经如此狡猾恶劣,眼看追诉时效即将过去,施施然重返现场。这样的凶手,长大后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吗?
刑侦队长按下更深的怀疑,振奋地抬起头,“够申请逮捕令了!”
“太棒了!”队伍里响起一阵欢呼声。
路冰同样眼前一亮,“交给我吧。”
江堤上,皎洁明亮的月光照耀在每个人身上,帽子上的徽章折射出璀璨的银光。
特殊调查组走的绿色通道手续,刑侦队长带着一队人,一脚油门飞速赶往白庆的别墅。他提出投资后暂时还在本市,天时地利,闪电抓捕行动已然开始。
不知是否是心虚,白庆的别墅买在远离白家故居和江边的方向。越往城市另一端走,天色越发阴沉。
别墅区深夜被敲开了大门。
“白庆先生,我们怀疑你与一件故意杀人案有关。”
白庆睡到半夜被叫起来,烦躁无比,但看清门外是什么人时,脸突然僵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他得意洋洋回到清江市时,就隐秘地因某件事兴奋过。而现在,轮到他为同一件事恐惧了。
“跟我们走一趟吧。”刑侦队长冷漠地铐住了他。
咔哒。
轰隆——
手铐铐住的瞬间,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闷雷炸响,宛如天雷审判降临。
刚走出别墅大门的白庆一哆嗦,腿软得差点没站稳。
刑侦队长一把薅住他抓起来,冷笑一声,“没想到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杀人的不安随着时间过去没被发现,变成了得意洋洋。但恐惧没有消失,惩罚降临时,只会更加强烈。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见我的律师。”
喀拉拉——
闪电横空劈过,照得白庆脸色一片惨白。
暴雨倾盆落下。
查案是警方和超管局的事,叶泉并没有插手的想法。刑侦队长已经带队离开,江堤边只剩下慢慢收尾的法证科和搜寻玄学痕迹的特殊调查组,初步问询已经结束可以自由活动的叶泉,找上了坐在堤岸长椅上的曾校长。
“我看学校的槐花开得很好,不知道能不能卖给我一点?”
曾校长代表校方,当年的信息很多都需要她来协调寻找。高强度加班到深夜,又被过分惊人的消息搅动情绪,她整个人显得极为沉重疲倦。
一抬头对上叶泉认真的目光,曾校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
“可以。当然可以!”曾校长失笑。
沉重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在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身上留下痕迹,她依然按照喜欢的节奏前进着,过着自己的生活。
曾校长莫名觉得,叶泉仿佛就是为了槐花来的。
在她面前,摘槐花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也值得认真提出来。比追求真相什么的重要多了。
但偏偏,正是叶泉揭开了真相。
极冷漠随意,又极温柔公正。
“今天多亏了叶老板,说买就太客气了。”曾校长看不见鬼魂发生的一切,但也能从清静和叶泉的举止中做出判断。
曾校长热情地说:“您想摘多少摘多少,下次想要了,再说就是了!我叫人找梯子来。”
叶泉坦然接受了她的谢意,向江堤下走去。
方望娣的问询已经结束,飘出来看看放着骷髅的车,又看看江面,回头亦步亦趋追上叶泉的背影。
夜晚的调查不知不觉变成了叶泉主导,叶泉一动身,被问询笔录分隔到不同地方的几人都发现了。
看热闹看了半晚上的乔旺依然精力充沛,立刻蹦跶起来,“叶老板叶老板!你们去哪啊,带上我呗!”
叶泉双手插兜,懒洋洋地走下江堤,从停在门口的吉普里翻出布袋,交给乔旺。
给精力过剩的小孩找点事做。“来撑着袋子。”
守门的保安一脸懵地看着,校长大半夜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回了学校。刚刚听到警笛声,吓得他还以为学校出了什么事,结果就看着一行人直奔槐树。
“吹风。”叶泉一本正经地吩咐着,拍了拍槐树,枝干上一根根花枝带着纤巧的花苞如雨落下。
“装好了。”方望娣乖乖吹起阴风,卷着飘散的串串花枝落进袋子。
清静:……?鬼是这么用的吗?
叶泉拍打的动作相当轻柔,一次只震掉了一小片,甚至没有伤到枝干本身,力量精准又柔和。
清静看着忍不住想起,刚刚这只手暴扣鬼魂脑袋时,可没这么耐心温柔。
不管清静怎么想,叶泉专注薅着她的槐花。
清江三中的这棵大槐树枝繁叶茂,的确已经很老了,开出的花如云如雾,香气比普通槐树更加清甜馥郁。
白色花苞底部泛着淡淡的青,是新生的气息。槐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口感最好,但刚刚开放时香味更浓郁,也能增添独特的香味。
叶泉只摘了四分之一,云雾般的花树树冠变化不太明显,稀薄了一点,但并不影响它的美丽。
采摘食材切忌涸泽而渔,大槐树四分之一的槐花就已经装了满满两大袋子,足够叶泉吃得尽兴。
槐花开花后只有短暂的一周时间可以享受美味,剩下的花苞,还是留给这里的师生们吧。这依然是他们的快乐和美景。
叶泉看着在旁边呆呆等待的方望娣,拿出一枝垂着最多花的花枝。
花几乎都开了,很大,很香。
“来。”叶泉对方望娣招招手,没像之前那样粗暴地直接把她拽过来。
方望娣茫然地飘近了。
叶泉将纤细的花枝簪进她的发辫里,端详了一下,又多别了两枝。
叶泉满意点点头,“嗯,很好看。”
“给、给我的?”方望娣抬手想摸摸,又怕碰掉花枝,一副惊喜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反复抬起手几次,手扶着发辫,才敢轻轻碰了一下柔软的花苞。
“谢谢。”
上学时,方望娣也很喜欢大槐树,她听学长学姐们说过槐树年龄很大,开出来的花比别的地方都多、都香。
从入学起,她就等着槐树开花,可惜她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
方望娣跟着叶泉,往前飘去。她的鬓发间长出了洁白的花朵,槐花甜甜的香气随着风,吹了很远很远。
第21章 蒸槐花
叶泉一手拎着一个袋子,拎起来却像拎了两袋空气似的,丝毫不影响行动。
见过叶泉破江的震撼,其他人倒还好,学校保安差点惊掉眼球。
校门前,超管局分局联络人路冰已经等在门口。
路冰的态度相当和气,有条不紊地告知了众人接下来的安排。
“很晚了,今天辛苦大家,还需要做一点最后的配合,就可以回家了。
佟女士和佟同学、乔同学,你们没被吓到是一件好事,但我得通知你们,需要一起回局里上一节《超自然危险行为警示教育》课程,希望这次的遭遇能够让你们未来减少危险行为。课程结束后,我们会送你们回家。”
写作“危险行为”,读作作死。
佟莉和两个学生有点尴尬,佟莉虽然很困了,还是拉着儿子,认真应下。乔旺有点不甘不愿,眼珠一转,也答应下来。
“清江三中方面还需要曾校长配合调查几个细节,由于本案已经过了十九年,追诉时效即将过去,证据流失很多,即使可以作为超管局特殊调查组联合办案,但基本的程序不能违反。我们需要尽快拿到足以指向嫌疑人的证据链,辛苦曾校长了。”路冰继续道。
曾校长没什么意见。她想到凶手还逍遥法外就背后发凉,十二分的配合。
路冰最后看向叶泉,“感谢叶小姐和清静道长今天的协助。还有些过去的档案需要当事鬼配合。另外虽然笔仙契约已经完成,参与者都不再受影响,会慢慢恢复过来,但最好还是一起去医院确认一下。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市局可以吗?”
路冰收到行动队队长严嫣的消息,尽量找理由把两人多留一会。
叶泉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清静和叶泉实际上去警局没什么要做的,叶泉只是懒得戳穿路冰。乔旺得去警局一趟,她把小姑娘带出来,自然也得好好带回去。
一行人分开上车,赶往市局。
载着满满的槐花,叶泉已经想好夜宵做什么了。
叶泉在路上给守着店的俞素素发了条消息,虽然有点遗憾准备好的食材没法亲手用了,但交给陈金宝处理也顶得上。
不回去吃夜宵,不代表不吃。
市局深夜依然灯火通明,叶泉一行人的到来引来门内不少人的注视。
叶泉一概无视,扭头找路冰,理直气壮发问,“厨房在哪里,可以用吗?”
“厨房?”路冰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当然可以,我让人带您去。”
“蒸槐花有人要吃吗?要不要加辣椒?”叶泉反客为主地直接做起了统计。
乔旺第一个蹦起来,“要要要!”
她晚上就没吃,叶泉不说还能靠看到神奇世界的兴奋撑着,一提起来,就感觉饿得要前心贴后背了。
乔旺可怜巴巴地双手合十拜拜,“老板,我饿得能吃下一大锅,你不会那么残忍只给我一点的吧?”
叶泉不为所动,“夜宵垫垫肚子,明天睡醒再吃正餐。”
方望娣飘在几人后面,一声不吭,书本后露出的眼睛却显示出几分期待。手心里的糖,被鬼魂的阴气冻得硬邦邦的,方望娣握得更紧了些。
刚要跟着叶泉走,路冰将她拦了下来,“我们调出了二十年前的档案,可以帮我们核对一下吗?感觉累了的话……”
“没、没关系的。”方望娣摇头。
叶泉瞥了眼被路冰分别带走的方望娣和佟莉等人,路冰回头露出笑容,“我们会为意外卷入超自然事件的普通人提供疏导,请您放心。厨房在那个方向,需要什么食材您可以随时提出。”
警局都配有食堂,尤其是市局时常加班,就算厨师下班了,也会留着一个窗口灶台不锁,供他们开小灶。
领着叶泉进来的小警察,搞不懂她到底是什么人。食材和调料都是她拿来的,倒不担心安全。大半夜的,普通民众结束问询被带回来饿了,借个灶台吃饭其实也不出格。
叶泉拎了一袋子槐花,倒出小半袋子,将花枝和花苞分离,加盐清洗。清甜的槐花很容易吸引小虫,必须清理干净才行。
清静同样闲着没事,告诉路冰一声,就跟着叶泉跑到了食堂后厨。
在道观里每天的饭食是年长道士们轮流做的,准备食物算是一部分功课,清静也跟着打过下手。
天师说,道在一言一行之间,无论做什么,都是一种修行。
清静看着叶泉如行云流水般清理完花枝,明明没有用超自然的力量,却能感觉到她身上独特的气韵。
渐渐的,她好像看到了不同的重影。叶泉明明就站在这里,像是普普通通人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但又像超脱出所有人之外。
清静晃了晃头,眼前还是正搅拌着调料的叶泉。
四周无人,清静忍不住问道,“叶道友,你之前是怎么发现鬼魂不在槐树里的?”
要不是叶泉及时开口唤出魂魄,她一门心思往槐树方向找,得丢好大一个脸。
叶泉检查完辣椒粉,放下碗,诧异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清静张了张嘴。
她在清江三中里外看了那么久,在叶泉带人来之前,甚至没发现这里有鬼啊!这一眼,是正经的一眼吗???
叶泉奇怪地看了清静一眼。
方望娣的鬼魂在被刺激突变前很弱,徘徊在学校留下的阴气痕迹,经过一天的人气冲刷已经所剩不多。但他们到的时候,还是能看出来一些的,只是需要区分究竟是方望娣留下的,还是学校本身风水问题吸引来的阴气。
如果方望娣一直寄身槐树中,槐树附近的阴气痕迹就该更浓,但她看到的显然不是这样。
叶泉也觉得奇怪,“你没有阴阳眼?看你的灵力,应该也能开天眼了吧?”
“……我有。”清静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一直是白云观这一代天资最佳的一个,下山前各派交流时也没有人强过自己。但这一刻,清静突然明白了,曾经小道士们问她时的心情。
怎么学会仪轨、怎么记下符箓?
她回答:“跟着老师学,一看就会的啊。”
天道好轮回,终于轮到她是那个天资不足的笨蛋了吗呜呜呜。
清静小声:“但我觉得我的阴阳眼和你不一样……阴阳眼不是只能看到阴物存在吗?而且,开天眼的消耗很大的,没办法一直开着。”
怎么可能随便就开天眼啊!能看到阴气的阴阳眼又是什么,不是只有传说中才能做到吗?!
叶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末法时代玄学式微,原来是这么个弱法。
“没关系,勤学苦练一样能成为大师,天资不是最重要的。”叶泉拍拍她的肩膀,以作鼓励。
虽然是鼓励,但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就好像是年长很多的老前辈对后辈露出了慈爱笑容,呃……
清静摸了摸手臂的鸡皮疙瘩,看着叶泉的背影,不好意思打扰她的忙碌。
叶泉埋头把清理干净的槐花拌好,蒸进锅里,擦了擦手回过头,“还有什么想问的?”
年轻老板以一个闲适姿态倚在锅边,眼睛懒洋洋垂着,像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噙着的一点笑意,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善意。
清静受到了鼓舞,“叶道友,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不方便回答可以不告诉我的!之前你用的金光是……”
“哦,这个。”叶泉笑了,随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你想的那个。功德金光。”
“!!”清静紧紧捂着嘴巴,生怕拿开手自己就相当丢脸的土拨鼠尖叫起来。
看着叶泉举重若轻成功破开江面、制服厉鬼时,她实在看不懂叶泉的路数,还以为是什么偏门传承。
当金光重新亮起,笼罩了一部分鬼魂,给予逝者暂时的活人存在感时,她终于看清楚了,但又不敢相信,直到叶泉亲口肯定。
——那是功德金光。
在灵气衰退的末法时代,这是比灵力更珍稀的存在。
无论普通人还是玄门修士,都可能获得功德金光。
功德金光可以应对天劫,也可以融入自己提升气运,几乎约等于无副作用的万能宝物。对不求来世的修行者来说,留下大多是用来保命的。
普通人身上有针尖大的一丁点,就代表着在轮回时能有一个还不错的转世。玄门人士可能修行一辈子,才能收集到发丝粗细的一缕。
但在叶泉手里,功德金光像路边不值钱的大白菜似的,随手就能洒出一大片!这让人怎么敢相信是真的功德金光!
看着她随便拿出来只为了让鬼魂吃一口吃的,即使清静不修功德道,也忍不住肉疼到心肝发颤。
什么叫土豪?这就是土豪!
别人是拿术法灵力,冒出来一个拿至宝砸人、拳头显然也很强的人,这谁顶得住啊……
清静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叶道友……叶老板有意契约鬼仆的话,我可以帮忙做凭体让他们依附留下的。”
叶泉到底是怎么拥有这么多功德金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这么多功德的人,不可能是个坏人,清静尊重她,不会追问。
不过清静主要想说的是,依靠凭体,拘束鬼魂的消耗可以减少到最低。鬼魂依附于凭体行动,看起来和常人无二,好的凭体还能蕴养魂魄。
她免费做一个凭体都可以,没必要浪费啊啊啊!!!
叶泉懒得想小道士的心思,但她确实对这个提议心动了。
叶泉兴致勃勃地摸出手机,“加个好友?凭体不好做,我按市价给你,多卖我几个空白纸人?”
做凭体太麻烦,不如买现成的。
有了凭体,阳光不强的时候,鬼员工们也能出来了。懒得起来就能让鬼员工们跑腿,去扫荡早市和农贸市场,免得她错过好食材。
清静顿了一下,撩起道袍大袖,亮出小天才电话手表,弱弱的说:“我、我只能打电话。过去付款都是直接打到观里账户的,大家也更放心一点。”
叶泉:……白云观对未成年管得这么严吗?白云观算勤工俭学,还是雇佣童工?
蒸熟的槐花香气渐渐飘了出来,乔旺宛如有美食雷达,嗖地在门口冒出了头,“我来啦!好香啊!”
被领走的一大两小三个普通人,都刚从《超自然危险行为警示教育课》教学里走出来。
直接搞出笔仙事件的佟子轩,另外签了一份横看竖看都写着“不再作死”的承诺书,出来时整个人都蔫答答的,
一起上课的佟莉心里全是后怕,专门要了一份《严防邪/教传播》教育手册。
实际上是作死行为预警指南的宣传品。
乔旺看起来接受了教育,看着小伙伴心有戚戚,但走出来,依然活蹦乱跳,一路问着人跑来找到了叶泉和清静小道长。
“还不能吃。”叶泉挡住了她入侵厨房的路。
“喔。”乔旺悻悻。
虽然没有饭吃,眼前的叶泉才是她更感兴趣的。
乔旺拉住叶泉衣袖,眼睛亮晶晶的,就差整个人像一团软乎乎的年糕黏上来了。
“叶老板,你今天好厉害啊!大侠能一掌开山裂石,你能一掌分水耶!好酷!你是不是隐世的修仙门派掌门或者老祖,我拜你为师是不是就能当未来的大姐大,飞檐走壁,劫富济贫!”
修仙在乔旺口中莫名其妙多了江湖气,她对神奇的证道长生一点兴趣都没有,全是少年人的热血。
叶泉指尖抵着她圆嘟嘟的脸蛋,推开乔旺,否认三连,“不收徒,不会飞,你看错了。”
乔旺还要说什么,叶泉唇边笑意变得微妙起来,“你的想法很危险啊,在局子里还想做法外狂徒。要不让路冰再给你上上教育课?”
“不不不叶老板你听错了,我可是三好学生好吧!”乔旺迅速远离叶泉。
凭借多年在爹妈手下求生经验,乔旺敏锐的找到了谁更好说话。
“清静道长~”乔旺眨巴着眼睛靠近,“做道士要学什么呀?你看我有天赋嘛?有吗有吗?”
乔旺这个年纪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天大地大胆子最大。
从自家闹鬼又被解决后,她对神秘酷炫的超自然力量就相当感兴趣。不然也干不出,答应带着被“鬼缠身”的同学来找叶泉的事。
晚上的冒险——没错,乔旺坚持认为这是冒险——虽然没能真的看到鬼,但一路的刺激也让乔旺目不暇接。
这更坚定了她要拜师学艺的想法。
叶泉不答应,她还能换一个。
清静大概经常被问这种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善信想修道的话,在家就可以做居士参悟道法,或者联系道观入观清修。成为道士需要考试……”
还没说完,乔旺小脸就亮了起来,十分骄傲,“我最擅长考试了!现在能考吗?”
“你年纪还太小了。”清静诚恳道。
乔旺不服气,“我已经十五,不对,虚岁十六了!哪里小?”
“十五?”清静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乔旺,给出新的建议,“……起码高中毕业再考道教学院?”
乔旺不傻,走在街上被误认为小学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瞬间反应过来清静误会了什么。
她气得直跺脚,“我要长高!我一定会长高的!我不是小屁孩!!!”
叶泉失笑,懒洋洋地点点头,“对,加油,保持这个运动量。”
乔旺脸一垮,“都能抓鬼了,就没有点神奇的瘦身符瘦身水长高丹药吗?!一点也不科学!”
“小乔旺,有因必有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叶泉凤眼中流转着旁人读不懂的光,忽然正经起来的神色,将乔旺慑在原地。
下一秒,叶泉打了个哈欠,笑眯眯的说,“所以,跑起来,加油。”
乔旺:……
乔旺老老实实原地小跑起来,没过几秒又冒出了新的想法,“那我能见见方学姐吗?我要准备什么,牛眼泪?”
叶泉瞥了她一眼。佟子轩搜索笔仙游戏,乔旺甩锅给鬼还不算,又跑去搜索见鬼大全……这些小孩熊起来半斤八两。
“光是牛眼泪可不行。”清静哭笑不得。
要真是那么简单,现在养殖场那么多牛,大多数玄门弟子还需要发愁,出门捉鬼却连鬼在哪都得靠罗盘吗?
清静明白了乔旺到底在眼馋什么,一本正经地拿出自己的道士证,从根源截断她追求玄学作死的想法。
“这是宗教信仰,仅做心理慰藉,不可以封建迷信。遇到事情请找警察,或者直接去医院。符箓等均为纪念品道具,有人向你推销丹药与符箓,请立刻下载反诈APP。”
乔旺:?
你一个用黄符和桃木剑的道士,说这个合理吗!
路冰做完工作,带着方望娣来厨房找叶泉等人时,正好听见清静正气凛然的发言。
她抿住笑意,“清静道长不愧是局内《现代玄学理论与社会实践》课程的第一名,一个字都没有错。乔旺,你刚刚的教育课程没有仔细听哦,里面也有相关内容。”
乔旺的小圆脸上,左边写着怀疑人生,右边写着天崩地裂。
叶泉噗嗤笑出了声。
乔旺看着叶老板一耸一耸的肩膀,旁边的两个人脸上也全是笑意……过分!大人太过分了!快乐全都建立在了她的痛苦上!
“槐花好了。”叶泉精准地把握了时间。
路冰快步上前帮忙,却被一个眼神止在了原地。
叶泉揭开锅盖,湿漉漉的水汽裹着花香顶开了蒸锅,像戳破了透明的束缚,厨房里若有若无的香气变得清晰起来。
槐花蜜向来是味道最清甜的,将开未开的花苞将不曾被采撷的甜蜜滋味,全都锁在了花瓣里,酿成流蜜般的夹心。
不需要另外加糖,就已经足够甜美,却并不会腻人。
裹着薄薄的面粉的花瓣依然保留着轻盈的口感,宛如绽放在舌尖的鲜花。
清爽甜蜜的原汁原味令人满足,加入辣椒花椒的热辣调料的另一碗,截然相反的两种味道碰撞在一起,不仅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形成了奇妙的叠加滋味层次。
略带嚼劲的花苞裹着粉有种肉肉的口感,暮春时节的春日花朵仿佛有了实体,被拌着辣味吃得酣畅淋漓,告诉着所有人即将迎来夏季。
香味瞬间让乔旺忘记了悲伤,看着叶泉弯起眼睛吃得一本满足,简直馋得口水都要流成河了。
眼巴巴等到叶泉吃完第一口,一直努力释放自己存在感的乔旺,终于看到叶老板拿出了小碗开始分饭。
乔旺早就饿了,好在在上教育课时,女警姐姐给她拿了小面包和牛奶,不至于头晕目眩。有点饿又不是很饿的此刻,正适合享受美味。
“嗷,好吃!”乔旺闻了半个月的夜宵店香味,终于吃到时,甚至有点感动。说不清哪里更好,但她吃得出来,比曾经自家做的好吃得多,这段时间的忍耐绝对值了!
她苦思冥想半天终于找到了恰当的形容,“像吃了满满一嘴花瓣雨!”
乔旺为蒸槐花疯狂打电话,叶泉下一碗递给了清静,第三碗放到了飘在旁边一声不吭当背景板的方望娣手中。
方望娣呆了一下,“给、给我的?”
“自己吃。”叶泉点了下头确认,继续去盛下一碗。方望娣蹲下来书放在怀里,抱着碗,小心翼翼地低头闻了闻。
蒸熟的槐花还带着独有的清甜香味,热腾腾的气息扑在脸上,格外清晰。
方望娣捏起一朵,抿住,暖洋洋香喷喷的味道就溢满了嘴巴。
她抱着碗,半天没有吃下一朵。
方望娣摸了摸放在校服口袋里的牛轧糖,又碰了碰松软的一整碗槐花。她像意外收到巨额宝藏的穷人,不舍得吃掉,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再不吃就凉了。”叶泉打断方望娣试图把槐花装进兜里的小动作,“还有很多。不喜欢吃就算了。”
“喜欢的。”方望娣罕见地回答得如此迅速。
盛出来留给曾校长的部分,叶泉分出一半给自己,剩下的连大碗一起递给路冰。
“尝尝我的手艺。在想什么?”
路冰回神,摇摇头,诚实回答,“只是没想到叶老板会分给大家……嗯,有点和想象的不一样。”
明明她能感觉到,在叶泉吃饭的时候打扰她,一定很危险。用自然界的说法,就是“护食”。但叶泉吃完后,偏偏并不独占,分给甚至不认识的人时心情都显得很不错。
叶泉把碗递给她,懒洋洋笑了一声,“做厨子的,不先自己吃,还有什么乐趣?吃到美食,不让更多人尝尝,不也很没意思?你看着随便分了吧。”
路冰也笑了起来。
刑侦队长刚逮捕成功抓着嫌疑人返回市局,深夜总被泡面味道占据的大厅里,却飘起了淡淡的槐花香。
曾校长的联络工作还剩最后一个当年的人没有联系,只是她希望亲眼见到白庆被抓回来,迟迟没有拨出电话,没有离开市局。
叶泉给食材提供人送去做好的美食品尝,警局已经没什么事,可以带着方望娣去医院,准备离开了。
被刑警们夹在中央的嫌疑人白庆戴着手铐,从门外被拉进来。
从城市一角开始蔓延的乌云,盖住了深夜的天空,哗啦啦的暴雨声中,滚雷阵阵,雪亮闪电划破天空,刹那间照亮了两个影子。
被拉进警局的男人西装革履,暴雨中被淋透了,狼狈不堪,看起来老了很多,一张脸阴沉沉的,宛如恶鬼。
跟在叶泉身后向外走的女孩穿着校服,带着满身花香气,十六岁花一般的年纪,清秀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一如往昔。
能看到鬼魂的清静和路冰,瞬间提起了心。
糟糕,看到凶手的鬼魂恐怕要暴走复仇!
方望娣好奇地看了一眼她刚见过不久的刑侦队长,目光从白庆身上滑过,浑身阴气平静极了。
她追上叶泉,“叶、叶大师,等等我。我是不是要去投胎了?”
叶泉站在屋檐下,回头淡淡看了一眼白庆,又落到方望娣身上。
她好像没看见杀害自己的凶手,或者看见了也并不在意似的,一丁点没落进眼里。
叶泉看着她,难得发次善心,“等你看完审判,我再送你去投胎,一切总要有始有终。审判前,就跟我回夜宵店吧。”
“好、好的,大师。”方望娣顺从地答应着,甚至没有问原因。
叶泉揉了揉她的脑袋,笑了一声,“该叫老板。”
第22章 阳光下(二更)
叶泉一行离开了,警局的工作远没有结束,新的抓捕才刚刚开始。
刑侦队盯着二十年前的档案和调出的银行记录,找到了新的方向。
县城里,方望娣的弟弟方家宝刚玩了个通宵的游戏,就被敲门声惊醒。
看到警察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刑侦队长熬了一夜的眼睛泛着血丝,冷笑一声,“警方调查发现你与一起故意杀人案有关,同时涉嫌敲诈勒索,跟我们走一趟吧。”
方父方母走出来,慌张地上来拦,“小宝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警官您弄错了吧……那丫头都死了二十年了。不是自杀吗?怎么可能……”
从未提过是谁死了的刑侦队长,瞬间明白了。
“你们也知情?一起带走。”
方父方母瞬间傻眼,有恃无恐的方家宝也懵了,“关我什么事啊,又不是我杀的……”
通宵后不太灵光的脑子突然反应过来,方家宝陡然闭了嘴。
大清早,方父方母推搡耍赖中,超大的嗓门让左邻右舍全听见了。议论声轰的炸开,看着他们一家的眼神都厌恶极了。
“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爸妈都五十多了,成天就知道打游戏。”
“吓,没听说他家有个闺女啊?他家从村子搬出来买房,不会是拿的他姐的卖命钱吧?太可怕了……”
方家宝瞪了父母一眼,都怪他们!
方家宝的审讯迅速开始,当年出事一个月后突然出现的五万块,根本不是他能抵赖的。
找到杀人证据后,仔细去查,都是漏洞。
撬不开白庆的嘴,刑侦队长打算从方家宝这里入手。只是没想到,方家宝抵死不认。
听说要判刑,方家宝才不管自己说过什么,立刻改口,“不是我做的,是我爸,对,是我爸去要的!”
刑侦队长笑了笑,亲自送他去拘留,离开前,轻轻问道,“你不好奇,为什么近二十年前的案子突然翻了出来吗?”
哐当,栏杆门锁上。
被推进角落的方家宝,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他突然心里一个咯噔,想到了什么,“不、不可能吧!”
方家宝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着,好不容易睡着。
他迷迷糊糊靠在栏杆上,做了个梦。一会梦到方望娣变成厉鬼索命暴打他,一会梦到自己变成了方望娣,一次次死去。
再次醒来,方家宝哐哐拍打栏杆,“有鬼啊!救命有鬼啊!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我认,我承认了,求你了,别来找我了——”
心里有鬼的人,是经不起脑补的。
时间冲刷后留下的痕迹太少,案件比刑侦队长设想的还要糟糕。
方家宝被噩梦吓得要死,很快承认,自己知道白庆去江边找方望娣。
发现白庆突然离开,他看到方望娣摔在江堤下,还在挣扎。
方家宝觉得,这是个机会,白家能给他很多钱,但得是死了的方望娣才行。
他推了一把。
方家宝享受着家里所有人围着他转,啃噬血亲的尸骨,并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
零几年的五万,对村里人来说依然不是个小数目,自然瞒不过方父方母。但他们什么也没说,假装跟儿子进城赚了钱,高高兴兴从村里搬了出来。
桩桩件件,足够方家宝牢底坐穿。
白庆也一样。
一起花钱的方父方母虽然算不上犯罪,但该赔的款,该罚的钱,一点也不会少。
他们还幻想着把命根子儿子捞出来,这些年凭借那笔沾着血的钱赚到的,全都花了个干净。
白氏公司总裁白庆连夜被市局抓走的消息,在晨光到来时传开。虽然还没人能挖出他犯了什么事,但能打听到,绝不是小事。
股价应声暴跌,白庆曾依仗的金钱和身份,疯狂蒸发消失。
刑侦队长拿着案卷,大步离开。白庆身上还有几个新案件需要调查,移交起诉和审判还得等等,但还方望娣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的目标,已经板上钉钉。
清江市的另一角,隔着医院病房的玻璃窗,最后一个学生缓缓苏醒。
孩子昏睡这些天饱受惊吓的家人捂住脸,喜极而泣。
他们听不到,门外响起了一声细声细气的道歉,“我没想害人的,对不起。”
路冰一起来收尾了笔仙昏迷事件,顺便查了一遍家长们请来的大师证件。确定没问题,轻轻退出病房,将空间交给一家人。
叶泉偏头看了眼飘在旁边的方望娣。
“结束了。放心了?”
方望娣不好意思地笑,点点头,把脸埋在了书本中。
从医院出来,春季罕见的暴雨已经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大地。
吉普车拐进喜乐街,路冰隔着雨幕远远看到街尾的小楼,目光微动。
跟警局多次合作后,她也有着不错的刑侦观察力。
那座小楼,是整条街观察视野最佳的地点。唯一独立于社区的建筑,如果加入足够武装,宛如一座堡垒。
是巧合吗?
老小区车辆出入管得松,叶泉没停在夜宵店门前,而是直接开到了小区楼下。
出警局前,精力充沛的乔旺抢着要一起来医院,现在在后座睡得人事不知,脸红扑扑的。叶泉一刹车,她才猛地惊醒,“嗯嗯?最后一家医院了吗?我马上起来!”
叶泉失笑,“你到家了。”
提前收到消息的李红云打着伞出来,翻了个白眼,“要不你继续睡?”
把女儿交给叶泉,她当然是放心的,不担心是不可能的。看见睡意朦胧挂着口水的女儿,李红云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担心都是白瞎了。
“妈!咱们回家再睡嘛。”乔旺扑出去。
李红云把多带的一件外套给她披上,道了谢,拉着女儿渐行渐远。
夜宵店大门还开着,暖黄灯光穿过雨水摇曳着,照亮前路。
路冰滴在眼里的昂贵特制药水效果还没结束,一眼就看到待在门口刷剧的长发女人并不是人,而是鬼魂。
喜乐街闹鬼事件,在超管局分局档案里有记录,只是没想到鬼魂在这里会过得这么舒服。
俞素素听见车停下,迅速把平板一收迎上来,“老板你回来啦!”
发现叶泉身后多了陌生人,还有一只鬼。俞素素立刻明白了,热情洋溢地打了个招呼,“新同事你好~”
“你、你好。”方望娣细声细气的回应。看着眼前的店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净如新,方望娣有些茫然无措。
想了一会,“老板,我负责打扫卫生,可以吗?我在家就做这个。”
俞素素瞪大了眼。
好家伙,来了个抢活的?不要卷啊,再卷,老板不让她摸鱼了怎么办!
“养猪养鸡,啊,城里应该没有这个。或者搬运东西、帮您看门……”方望娣声音越来越小。
方望娣过去一直留在学校,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发现帮不上忙,她显得垂头丧气。
叶泉摇摇头,“这些都不需要你做。”
“从今天起,你就是夜宵店的客服了。接听电话都交给你了。记得问候的时候,至少要用两种语言哦。”叶泉造了个新职位。
“?”方望娣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呆住了。她顿了一下,赶紧答应,“我、我会努力做好的!”
叶泉笑了。
留下鬼员工打工,自然是因为有些事她懒得做。但留下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掉进枯燥工作的泥沼的,每个人都有变得更好的机会。
俞素素听得一脸莫名其妙。夜宵店哪有客服?笑死,老板连外卖名片都懒得印好吧!
看到老陈给她使眼色,俞素素乖巧地没有吐槽。
路冰将他们全都送达,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小道士清静本来下山计划里,也有夜宵店。
但那是她担心闹鬼店面的新老板,和鬼相处的不舒服,准备做“售后服务”。
发现叶泉有能力解决,她就回了道观,互留了联系方式和地址,等叶泉下单的鬼魂凭体做好了再送来。
“案件有了进度,我会随时通知。”路冰忍不住夸了夜宵店,“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荣幸,来夜宵店品尝叶老板的手艺?”
严嫣错过了前期的热闹,扼腕叹息之余,决定让超管局的人多来夜宵店转转。起码下次发生什么事可以早点赶到,她感觉叶泉身边怎么也少不了热闹。
路冰提起时,不免带上了几分私心。
……叶泉的手艺是真好吃。
叶泉随意摆摆手告别,并不在意,“下次可就不能免单了。”
天光蒙蒙亮起,老板终于回来了的夜宵店关上大门,等待着新一天的营业时间。
叶泉将方望娣带到二楼对面的一间空屋,捞了两套四件套出来,一个纯色一个星星花纹,“要哪个?”
方望娣愣了两秒,确定这是给她的,才犹豫着指了指星星的那一套。
“自己换上。”叶泉把床单丢到她怀里,懒洋洋走出门外,将方望娣安排得明明白白,“只要不吵我,不管想睡觉还是做别的都可以。到上班时间叫你。”
“……啊,还得去新办张卡当客服电话。”叶泉打了个哈欠,关上自己的房门,拉上窗帘遮住外面的阴雨,渐渐睡去。
方望娣坐在床边,被单是她不曾拥有过的柔软,甚至不太敢用力坐下去。
小屋子有点空,但家具是齐全的,看起来比曾经家里弟弟的房间还要精致。
她已经是鬼了,居然也能有一间屋子吗?
方望娣呆呆坐了一会,慢慢翻开了手中的课本。
虽然无法再白天走出去,但屋子里的灯光亮如白昼,披在她身上,与太阳一同亮起。
第23章 小满即安(一)
今天的主菜是菠萝,菠萝上市后叶泉没有追新鲜,等最佳的果实挂了枝头,专门找旅行时认识的相熟果农订了几箱。
空运快递刚送到,叶泉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就看到三个鬼在柜台边围成一圈。
陈金宝第一个回头,“老板早。”
“在看电视?”叶泉把新员工带来,就没管他们的相处,看来熟悉得还挺快。
方望娣不安地站起来,为躺平王俞素素解释,“大家在教我怎么用电话!都好厉害啊,我还有好多要学。”
她身上的阴气都高兴得波动起来。
俞素素本来觉得自己只是带小孩一起躺平,没干什么好事。被方望娣一说,又觉得自己确实很厉害,愉快地把平板又拿了起来。
“没错,我就是现代科技代言人哒!你已经学会了怎么用平板,现在我教你怎么接打电话操作wx,这可是生活必备技能!”
“你好,这里是夜宵店……”方望娣跟着学操作,细声细气地假装接电话。
她记忆里的电话还是翻盖按键,有一台的人就已经很了不起,平板更是见都没有见过。托起平板,方望娣不由自主声音更小了几分。
细细的声音瞬间带上幽幽诡异的鬼里鬼气。
“停!”俞素素虽然知道方望娣不是故意的,还是忍不住汗毛都炸起来了。
“你你你声音大一点……”
俞素素找出播音视频,努力把阴森女鬼腔拉回正常说话。
方望娣乖乖跟着,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很快校准了发音。
叶泉推着水果回来,看着一教一学的他们,目光柔和下来。
货车在夜宵店门前停下,不大的电视屏幕挂在了柜台对面。安装完,连带着新书架一起摆好,有些空的柜台就有了独属于夜宵店的气息。
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快要立夏,中午才出来的太阳蒸发着水汽,显得有些闷热。
重新把阳光关在大门外,只留下二楼的窗户,晒得被单都暖洋洋的。
新买的是海岛金钻凤梨,不必削皮剜洞,直接拔出一牙吃,酸甜清爽的果香就满当当呈现。在有些闷热的天气里,吃起来刚刚好。
叶泉和陈金宝一起清点了箱子里的菠萝,仔细打包过的小胖子们刚从枝头摘下不久,就送到了她手中,没有碰坏一点。
做果盘的,炒菜的,炒饭的。叶泉看了一眼,就把它们安排得明明白白,避免压坏错落分开,统统放进筐里,成为美味佳肴的原料。
午饭的槐花糕和槐花饺子用掉了不少槐花,想到下次吃就是明年了,叶泉留出半袋子,拿来泡酒。
米酒和白酒各泡一些,最早一周后就能喝了。叶泉不嗜酒,但乐于品尝。酒也是各种滋味之一,自然不可或缺。
“不知道老夫那几坛杨梅酒便宜了哪个孙子。”老陈撸着袖子把放好槐花的酒瓶码进冷藏室,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透明玻璃酒瓶里,小白花簇在一起,留住春日的尾巴。
这是时间才能带来的美味,酿入期待,酿入欣喜,酿入遗憾,汇成一杯。
傍晚夜宵店开门,七点多正是晚饭时间,刚开门夜宵店里已经涌入不少人,熟客们互相闲聊,热闹极了。
方望娣换了身白裙子,站在柜台边,担心自己反应不过来,有些局促地低着头一遍遍念着问候语。
叶泉递给她一碗菠萝炒饭,“我记得你说你还学了方言?海市方言还记得怎么说吧?这碗是3号桌黄奶奶的,去用海市方言问候一下。”
“好、好的!”方望娣立刻站直,紧张地端着碗走过去。“阿呐……”
一张口,黄奶奶就忍不住惊喜地笑开了,眼角的鱼尾纹扬起,像开出的一朵小花,“谢谢侬。”
“啊呀,家乡话我好多年没听过啦。小姑娘你是海市来的?口音很正呀。”黄奶奶拉住方望娣的手,愣了一下,嗔道,“怎么这么冰呀,小姑娘家家要多注意身体。”
方望娣被拉着说话,想抽出手,又不敢动。
邻居们听着一回头,“喔,小姑娘会说海市话啊,还会不会说别的?百川话会不会?”
离开家乡后还能听到家乡话,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亲切。
“会、会的。”方望娣紧张地随着点名,说出一句句自己学过的方言。
放眼看去,没有嘲笑和讥讽,一张张笑着的期待的面孔,如温柔的水流将她包裹。
学生们曾说不准确的、没有参考的句子,方望娣说错了的时候,邻居们也不生气,笑眯眯的一句句教她,学会了的时候开心大笑。
“小姑娘不得了噢,说话灵的很呀。”黄奶奶拍拍她的手,“好好学,以后没准能当翻译官呢。”
热闹的善意温柔包裹住方望娣,突然成为人群中心,一时手足无措。
叶泉炒完一份菠萝咕咾肉,顺便端着送出来,按着方望娣的肩膀,笑着和黄奶奶打了个招呼。
“小叶啊,这是你家亲戚?有空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啊,年轻人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的。”黄奶奶叮嘱。
叶泉点头,“嗯,小孩来这边住一阵子。对了,以后可以打电话来问店里吃什么了。小方,名片送给黄奶奶一张。”
“哦哦。”方望娣连忙掏出新印的名片,“电话24小时接通,夜宵店欢迎您的咨询~”
反复念了上百遍的介绍语之一,相当字正腔圆。
“什么什么?可以电话预约了吗?可以提前知道晚餐,提前来抢位——啊不,不对,这岂不是来抢的人更多了?!”有人兴奋中带着晴天霹雳。
五一假期刚开始,老城区的租户年轻人们总算能休息休息。不出去玩的,大多在第一天聚在了夜宵店,准备从晚饭吃到夜宵,吃个尽兴。
更兴奋的声音响起:“老板,是不是能订外卖了!”
叶泉被喊了好些天想要外卖的惊喜呼声淹没,失笑,“就我们几个人,不送外卖的。”
试图劝说她赚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叶泉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忙完最开始上客的忙碌时间,叶泉闲下来,搜了搜电视,翻出一个老武侠片。
颇有年代感的画质在屏幕上亮起,绞尽脑汁坑害大侠的反派最终伏法,主角们高高兴兴走进酒楼,一起举起酒坛,“痛快!”
乔旺慢悠悠绕着小区又跑过一圈,伸长脖子往店里看,还不忘跟追着自己跑的小伙伴眉飞色舞地吹嘘:
“你们不知道,我爬上白云山请求收徒……”
叶泉侧耳听了几句,忍不住笑了。
乔旺愣是能将孙大圣拜师菩提+超人觉醒+大侠行走江湖,编成一个拯救同学的历险故事,完全看不出原型,也是种本事。
五一假期刚刚开始,对老城区而言,最大的变化就是跑来跑去的孩子变多了。
电视一打开,就有小孩围了过来,没一会就被讲故事更有趣的乔旺带跑。
“妈妈妈妈,我也想当大侠当超人——!”
李红云左等右等等不到跑步的女儿回来,昨天刚听女儿说过笔仙过去的遭遇,越想越提心吊胆。
乔旺早就把笔仙事件丢到脑后,自觉亲妈不担心,成功逃过一劫。
吹牛吹得正高兴,她就被忧心忡忡的李红云揪住,“是不是没有好好跑步?不行,你今天加练,必须加练!”
校园霸凌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李红云一点都不放心。
乔旺懵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受伤的又是我!
叶泉慢悠悠扎了一块菠萝,将李红云来打包的菠萝咕咾肉递给她,在黑板菜单上写下夜宵菜单:话梅菠萝派、蜜汁鸡翅/菠萝鸡翅。
当日主打的菠萝炒饭和菠萝咕咾肉,炒后更浓郁的果香飘满整条街。
更清爽的果切配上海盐气泡水和柠檬茶,冻成小星星和小花的冰块随意加进几块,闷热天气里的快乐就跃然而出了。
走进店里的夫妻两人被夜宵店的热闹气氛感染,相视而笑。
确实是很好的地方呢。
还在恢复期的唐易躺在病床上正无聊着,父母带着饭盒回来了。
“是夜宵店的新品吗?”刚打开饭盒,唐易闻到味道眼前一亮。
一家人坐下来分吃晚餐,发现打包袋子里多了一张名片,唐易喜气洋洋,“这家店也越来越好了啊。”
唐母发现他有兴趣,笑着讲起看新闻时两家店的对比笑话。
听说有人抹黑夜宵店,即使知道马老板已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唐易还是一肚子气。
“那家炒菜馆晚饭敷衍死了,还用毒添加剂,也配和夜宵店一起?我得让他们看看有多好吃才行!”
正如他所说。
五一假期的第一天,闲下来的食客们顺着电视台的介绍赶来,开业还不到一个月的夜宵店门外排起了队。
老城区冷清了这么久,哪见过这么热闹的时候。
深夜夜宵时间刚开始,食客们远道而来刚停下车,就看到门外挂起来的黑板上画出了哭哭脸。
准备的主打菜食材已经售罄。
门内还坐满了人,叶泉挂上黑板,准备通知吃完饭关门,刚到的食客不由得震惊住了:
“???老板你有钱别不赚啊!我们众筹让你暴富!吃什么都行,不挑的,拜托了我从隔壁市过来,吃不到真的会伤心——!!!”
叶泉:“……”谢谢,并不是很需要暴富。
被眼巴巴望着,叶泉想了想,“那再加一道菜吧。”
虽然只剩下了海盐气泡水和柠檬茶,配上槐花糕小点心,临时挂上菜单的荞麦冷面,食客们吃了个肚儿圆,味道也让人眼前一亮。
但这也更让人怨念了。
——临时做的都好吃,精心准备的主打菜该有多好吃啊!
时间指向零点,连今天新印的名片都发完了。
叶泉关上大门,结束一天的营业。
俞素素乖觉地卷着阴气,分秒结束打扫卫生战斗,又摸出了她心爱的平板。
刚看一眼,俞素素就蹦了起来。
“卧槽!老板你火了!”
许久没有和这么多人说过话,方望娣满脸过载地站在柜台边放空。俞素素猛地一嗓子,把她吓了一跳,“着、着火了?”
俞素素:“哎呀不是着火,是老板上短视频热搜了!虽然不是很靠前,但这可是五一的热搜!”
俞素素贡献出了平板屏幕,指出两条。
#死也要吃的饭是真实存在的#
叶泉:“……?”
这你都能找到相关,也挺不容易的啊。
热搜里热度最高的是一个视频,深夜发出来已经有两万多点赞。
开屏就是唐易车祸的前因,城市论坛里五一相约吃饭的饭友们的截图,快速闪过。紧接着屏幕一黑,只能听到采访询问声。
“美味诀窍?”屏幕渐渐亮起,懒懒含笑的声音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夜幕四合,仅有的光线照亮了少女的正脸。
明丽耀眼,灼灼动人,如穿过慵懒云雾亮起的太阳。
开屏雷击!
她像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凤眼一弯,迫人的美丽就如春风吹拂,消去了距离感,“嗯……我只是很喜欢吃而已。”
弹幕已经炸开了:【救命!美女杀我!!!】
【电视台社会新闻死亡镜头都能扛住,绝对的大美女啊!其他人平平无奇,只有她像加了十倍柔焦。十分钟,我要知道这是哪里的店,我今天就去!五一假期就赖在那了!】
等视频继续播放了几秒,才有其他弹幕飘出来。
【老板:?什么好吃?我就是平平无奇干饭人罢了。】
【做饭就是为了吃饭,什么人间真实。我和漂亮姐姐最近的距离,我们都是吃货哈哈哈。】
【我也想每天睡醒再开店,每天想吃什么做什么!好爽!】
【笑死,我以为你要说家族祖传厨艺、付出多少心酸努力,结果就这?就这?还要不要赚钱了啊喂!不会编故事放着我来啊,我保证明年开分店!】
只出现了短短两秒采访的夜宵店老板,让无数人一眼进坑。
美食节目拍出的诱人质感和食客们的幸福,和实地拍摄混剪出后,馋得人直流口水,视频热度像坐了火箭似的一路上涨。
尤其是当夜宵时间到来,吃到或没吃到的食客纷纷怨念登上大眼仔吐槽,热搜话题里显得更热闹了。
【谁在哭我不说呜呜呜,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份菠萝炒饭被买走,头那——么大的菠萝,手那——么大的虾,我的口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了QAQ】
【听说我的宝藏食堂被发现了,来贡献个点赞,支持众筹催老板全天开业哈哈哈~】
【真的假的?有那么好吃吗?一个个跟没吃过饭似的?】
【笑死,还真有傻子信。很明显是水军啊!网红餐厅营销,老板准备洗脸出道,二选一呗。】
刚冒出来的质疑,就被新的弹幕吐槽压了下去。
【老板想出道有必要等到今天?我真的会谢,她穿得跟套麻袋有什么区别!套着最普通的长袖长裤还能看出美貌惊人,求你去高定宴会好吗,不要耽误自己的美貌啊!!!】
【这就是能靠脸吃饭偏偏还有才华吧呜呜呜】
【算了吧,老板明明脸上写满了‘你们别过来耽误我干饭’。对赚钱的欲望超低,只做夜宵看心情点单,好拽好神秘,怕不是在逃百亿继承人2333】
【急急急我是急急国王,到底店在哪里,有没有分店?看起来好好吃、店里气氛好好啊,大家都吃得好幸福,我也想来吃一次!】
【在我们小地方清江!喜乐街的夜宵店,老板今天终于放出了电话预约,外卖和全天开业上线还会远吗!快来跟我一起催老板!】
俞素素看着一条条夸奖的评论,与有荣焉。
确定老板没因为恶意揣测生气,俞素素把热搜时间线全翻了出来。
“视频应该是唐易让人剪辑的,这个账号是他的个人号。他还记得我们耶!白天发出来热度不高,今晚论坛里实地打卡的顾客摸过来过眼瘾顶了上来,网友被深夜放毒越顶越热2333”
八卦吃瓜女孩的显微镜镜头,用在唐易的小号上,找出来简直轻而易举!
陈金宝看到了做大做强夜宵店的希望,“这么多人,要不要打个广告?”
叶泉沉思一秒,“人确实有点多了……明天开始主打套餐定量发售吧。”
人太多,影响到她吃饭就不好了。
陈金宝+俞素素:啊?
未曾设想的逻辑出现了呢。
发出了让食客痛心疾首的发言,叶泉施施然拿出最后一颗菠萝,切了个果盘。
老板懒得管,俞素素看着评论里时不时跳出来的恶意评论,越看越生气。开着十几个小号,两只手几乎变成阴气残影,俞素素迅速把恶意揣测拉回正题。
嗯,舒服多了!
“叮咚叮咚……”提示音响个不停。
方望娣拿着新手机,小心翼翼地点开绿色软件,新联系人方框里迅速涨到了99+。
俞素素一只眼珠盯着平板,一只眼珠飘过来看热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诶诶,先通过唐易这个。是熟人,啊不……应该算熟鬼但是他又活了。”
唐易:“!!!老板终于放预约了!躺着养病没事干,我给夜宵店做了个小程序。有模板程序很容易的,不要钱,叶老板看看能不能用上?夜深了,好想念夜宵,让我看看图眼馋一下也行TAT”
俞素素:6,果然没看错唐易,你这个卷人!不记得离魂了,还记得来应聘是吧?
叶泉拿着果盘出来,俞素素和方望娣正讨论着怎么回复。叶泉淡淡扫过来一眼,俞素素眼珠嗖地飞回眼眶,假装无事发生。
俞素素:“老板,咱们要上线小程序吗?”
叶泉打开看了会,“挺好的,正好主打限购,一部分放在小程序预约。”
“对了,客服微信不需要加很多人。上班时间中午到晚上,你自己选几个小时。”
叶泉一点也没有卷起来做大做强的想法,甚至看着加的人太多有点卡的新手机,开始思考超管局管不管降热度。
随意安排完,上楼前吃掉最后一块菠萝,叶泉顺便又找果农订购了两箱。
最好的果子采摘已经预订到下周,好在还有许多美味可以品尝。
五一假期的热度,让夜宵店实打实忙了几天。
假期最后一天,关联夜宵店的新热搜#我来人间凑数那些年#热度后来居上,带着上一个TAG再次冲上热搜,冲向了大眼仔。
作为夜宵店唯一一个白天工作的员工,方望娣按照叶泉的要求,完美完成了客服工作。只是……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夜宵店客服支持中法双语??】
【什么,我听到的是伦敦腔!】
【除了方言,客服小妹妹目前确定会七种语言[点烟]……据说是亲戚家小孩,才十六岁放假来帮忙的,超乖超可爱!】
【十六岁???七种???】
【什么宝藏店,别问,问就是牛逼。笑死,我还看到有人顺便练口语来着。】
【我来人间凑数那些年呜呜呜,分我点语言天赋我也不至于考不过六级!】这条评论迅速飘红第一。
热搜下逐渐变成天才与大众差距的举例现场,也有人看不下去。
【???夜宵店藏龙卧虎还是过度装x?营销也要有个限度吧?】
真正跑到店里却吃不到的食客,满心怨念。
【啊对对对,都是营销,其实贼难吃!求求不要再安利了,老板已经咸鱼到开始限量了,我真怕热度再高一点,老板直接一个反向冲刺不开业了QAQ】
【老板貌似就不靠这个赚钱,懂的都懂,很玄的……这么任性不差钱的老板我还是第一次见……】
【宝藏个头啊!本来就难买了,每天佛系开店卖完就跑,还有好大一部分是老板自己吃,根!本!不!够!】
【夜宵店真好吃,吃一次就忘不掉了,没了你我怎么活啊!!!现在上线了预约,看运气能抢到点限量主打套餐,看得到吃不到馋死我了馋死我了(ps老板吃播真的馋人,看起来没吃多少但是一会就一桌子没了!)】
俞素素拿着平板晃过去,叶泉对满屏催饭发言视若无睹,拿过平板,划出最上面的热评给方望娣看。
“大家很喜欢小方啊。”
方望娣“啊”地举起书本,捂住了脸。“谢、谢谢老板。”
魂魄已经没办法脸红,但她竟觉得脸上烫得厉害,不好意思极了。
进入五月的清江,从月初的那场暴雨开始,断断续续阴雨不停,倒驱散了一点入夏的热气。
煮上绿豆汤,喀哒喀哒的钳子声中,红壳小龙虾爬了满盆,顶着阴气的恐怖感试图越狱。
叶泉拎起一只看了看,满意点点头,“刷得很干净,可以准备下锅了。”
五月的小龙虾肉还不够饱满,刚开始繁殖,脂味浓郁的虾黄也不多,吃得就是个新鲜上市的味道。白灼麻辣蒜蓉十三香,料汁统统备好,只待客人到来,小龙虾下锅。
第一口饭么,自然是叶泉的。
夜宵店营业前,独属于夏日的小龙虾香气已经飘得整条街开始口水横流。
叶泉吃小龙虾,没有旁人剥壳的痛苦。手指轻轻一捏,硬壳就应声裂开,露出弹牙鲜甜的红白相间虾肉,一口一个相当过瘾。
虾肉被炒制入味,再挂上浓郁的调料汁,连汤底的莴笋和花生黄瓜,都带上了独有的味道。
俞素素看着她捏开甲壳,就有种自己脑壳痛的幻觉,默默抱着自己的小饭盆转了个方向。
方望娣活着的时候没吃过小龙虾,被俞素素带着逐渐加快了抓的速度。
鬼魂都不会沾的满手是油,反而少了吮指余味无穷的快乐。
老陈吃得不多,就尝了个味道。他第一个结束,端着盆,开了冰箱,闻了闻冷藏了十几个小时的冰醉小龙虾。
酸甜的味道,透过密封盒仿佛都飘了出来。
冰醉小龙虾一盒一份,分开不同时段腌制,一直能卖到夜宵时间。
叶泉愉快地端出最早的一份打开,最新鲜干净的小龙虾腌出来没有一点异味,梅干和柠檬的果香被花雕酒浸出新的风味,冰糖已经化完了,微甜的口感更适合江南。
小黑板菜单上一口气上了五种主打,仔细一看,却都是同一种。主食配了米饭和拉面,浇一勺汤汁更为下饭。
最早一批吃上小龙虾,迎接夏日的到来,年轻食客们迅速涌入。
一盆盆小龙虾迅速端了上来,正热闹时,门外进来了几个似乎不是为了吃饭而来的人。
几对夫妻领着孩子,手里多少都拎了东西,在大门外张望了半天,直奔叶泉的方向。
“叶老板!”为首的夫妻拎着孩子出来道谢,“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之前担心有后遗症,一直在医院调养。我们都知道了,这次多亏您帮忙,一点小心意请务必收下。”
正是笔仙事件的另外三个当事学生和家长们。
巧了,三份礼物里其中一份就是龙虾。另外一份腊肉火腿,一份山泉水小香鱼。礼物选得十足用心。
给钱叶泉是不会收的,送礼物么……
叶泉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接下礼物,叶泉看了一遍三个孩子,身上的确已经没有阴气,超管局收尾还是收得很不错的。
“已经没事了,往后不要再做危险的事。”
得到确认,家长们明显都松了口气。
等人走了,叶泉大概估了个价格。带来的礼物折价,按这几个人的名字,给这几天找到的助学慈善项目分别捐款。
抓住假期最后一天的尾巴,尽情大吃大喝的食客们,看见有人跑来感谢叶老板,不由得觉得她更神秘了几分。
私下里再互相一问,夜宵店最初的闹鬼传闻和老邻居们之间传说的“有本事”,传进了他们耳中。连有的住在附近的打工人,都是迟钝的第一次听说。
店里不时响起吃惊的感叹声。平平无奇生活里总需要点乐趣,大多数人当做个故事听,看向叶泉时,带着“都市传说竟在我身边”的惊讶和调侃。
颇有社牛属性的一人,听得心里一个咯噔,神神秘秘凑上来:“老板老板,你是不是懂那个啊?也给我看看呗?我感觉我印堂发黑,好几天都这样了,是不是要出事啊?”
叶泉一言难尽:“……你没发现,你发际线粉严重掉色吗?”
“欸?”社牛打工人愣住,“我卸妆了啊,所以是没卸干净?”
“就是就是,我知道,印堂发黑得要有特殊的眼睛才能看见的!”乔旺从门口探出头插嘴,眼睛直往桌子上的小龙虾上瞄,嘴巴边缘露出了可疑的痕迹。
熟客们一起嘘她,“小乔旺,你跑完步啦?”
乔旺哼哼唧唧委委屈屈地继续跑步了,社牛打工人借了一圈强效卸妆,卸了几遍,暗沉的额头颜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她舒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板,那你看我和我朋友什么时候能暴富啊?小满,别发呆了,快抬头让老板看看,掐指一算暴富近在眼前!”
好家伙,一张口就是纯98k当代年轻人了,在上班和上进中选择上香,求爱情不如求暴富。
叶泉打断越来越热烈的起哄,“不算命,不卖符,不抽签,我只是个夜宵店老板。”
食客们大多是凑热闹跟着开玩笑,被制止了也不追着问,话题迅速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那我明天能不能抢到老板的主打菜,这应该能‘算’出来吧嘿嘿嘿~老板难得勤奋一次做这么多小龙虾,明天千万也要支棱起来啊!”
“就是就是!”
叶泉对催饭发言熟练地敷衍过去,走进厨房前,看了眼那个被同伴拉来吃饭的叫“小满”的姑娘。
小满一直闷闷低着头,吃起来最过瘾、容易激起旁边一起热闹的小龙虾,莫名被她吃出了麻木的静默感,与周围的热闹像有一层薄壁隔阂。
仔细看,她的眼神是放空飘忽的,即使在五一假期里长期加班的黑眼圈也没消下去,眉心蒙着一层阴气。她的反应也很迟钝,只在朋友拉她说话时挤出笑容给出合适的反应,不至于冷场。
她的社牛朋友没见鬼,她却的的确确撞鬼了。
叶泉盛了碗绿豆汤,和他们桌子的小龙虾一起端上。
小满惊讶地抬头,叶泉微微一笑,“第一千个客人,送你一份绿豆汤。玄不玄学的无所谓,好好喝汤最重要。”
两口大锅里,广式陈皮绿豆汤和纯绿豆汤两种绿豆汤,煮到开花已经放到常温,恰好入口,提前放进冰柜冷藏的配合麻辣小龙虾最为合适。
不加糖是清香软和,加糖的糯糯像是甜品,无论喜欢哪一种的,都能找到自己的心头好。
叶泉不着痕迹抽走了压在她身上的沉重阴气,小满愣愣地看着白瓷碗,舀了一勺。
两滴眼泪吧嗒掉进碗里,“我阿妈在的时候,晚上也会煮绿豆汤喝的。”
只有家乡有的明光绿豆,煮出来的味道才最好,她工作后就再没尝到过这样的味道了。
社牛朋友吓了一跳,连忙安慰。但掉了眼泪后,小满很快又扬起笑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开开心心吃完了晚餐。
俞素素从后厨瞄了一眼,偷偷和方望娣咬耳朵,“老板又在发善心做好事了。”
方望娣重重点头,“老板是个好人。”
五一假期正式结束,夜宵店比之前依然多了很多人,只是不太排队了。大抵也有小程序和电话预约,成功分流的效果。
大多数人重新痛苦上班,就没了空闲跑太远只为吃一家好吃的店。剩下的只有有钱有闲的人,和本就住在附近的。
住在附近的人,八卦小能手俞素素起码都见过,没人能逃得过夜宵店的香味诱惑,不至少来门口走一圈。
小满一看就没住在附近,因此,几天后的深夜,俞素素再次看见她,又发现小满身上重新沾上了阴气,八卦雷达瞬间就响了起来。
“老板,她又来了!有问题!”
叶泉懒懒点头,“很明显啊,她家有鬼。”
叶泉看出了问题,但并没有立刻上前询问。开业忙碌时能停下来休息会,她靠在柜台软椅里不太想起来。
小满进门没有点单也没有坐下,站在大堂犹豫了一会,鬼使神差般直直走向柜台。
小满压低声音,“叶老板,我姓汤,汤小满。我听李阿姨说,您可以帮忙和鬼魂沟通,是吗?”
不等叶泉回答,提前打听过叶泉神奇传闻的汤小满,急急说明来意,“我妈妈不在了,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我想再见见她!”
“不管她想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好,我、我……我真的好想见见她。我愿意出钱,只见一面就好。”
明显才下班就赶过来的年轻女郎,穿着时尚干练的衬衫裙,画着精致的妆,声音却越来越轻,越来越急,没忍住捂住脸哭了起来。
叶泉淡淡看了一眼夜宵店大门外,反问道,“人鬼殊途,阴阳两隔,你为什么觉得你妈妈留在了你身边?”
汤小满以为叶泉不想管这件事,或是不相信,连忙道,“真的有。我能感觉到,一定是她,是我妈妈回来了。
“我收起来的老相片会突然被拿出来,保健品瓶子一定会放在桌子最前面。有时候大清早的窗帘突然开了,阳光照得我不得不起床,就像过去妈妈叫我起床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我听到她对我说话了。”
第24章 小满即安(二)
嗯???俞素素竖起耳朵听着,大吃一惊,看向做鬼时间更长的两个同事。
看不到鬼,却能听到声音?怎么做到的?
方望娣做笔仙的时候通过契约联系活人,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自然给不了她答案。老陈一摊手,显然也没听说过。
叶泉警告地瞥了他们一眼,悄悄缩在后厨听八卦的三只鬼,迅速找到该做的活忙了起来。
“我是做广告设计的,单子来了忙起来日夜颠倒很正常。我睡眠很浅,最开始听到有声音,还以为是合租室友在说梦话,后来次数多了才发现,不是的。”
汤小满回忆着几个月来越来越明显的经历,肯定道,“是我妈妈……每当我要睡着的时候她就会出现,离我很近,她在我耳边低声说话。像小时候一样,在说悄悄话。
“但她很生气,语速很快,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仿佛是另一种异国语言。我试过录音,什么声音也没录到,也试过搜索类似的发音,却找不到相近的语言,更没法翻译。可能变成鬼之后语言没法共通吧……她一定在怪我,在生我的气,气我没能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汤小满苦笑,“是我对不起妈妈,我活该挨打挨骂。”
汤小满父亲早逝,高考成绩还行,考进了本省知名211,毕业后顺理成章留在了省会,成为日日忙碌的打工人之一。
广告行业本就忙碌,毕业后前几年都未必有出头之日,只能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赶,从打下手开始积累经验和地位,一个人当做几个人用,几乎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两个月前,汤小满傍晚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加班加得昏天黑地,接了电话,没等妈妈说话,就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在忙有空再回电话。
挂断一个多小时后,汤小满理顺了手头的事,想起来不久前的电话,有些愧疚她凶了妈妈。
汤小满发了消息,提醒妈妈注意签收自己新网购回家的保健品。
等了一会,没有回复,她觉得妈妈可能已经睡了,又投入了新一轮工作中。
深夜汤小满在开会做新方案的头脑风暴时,电话再次响起。
主管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汤小满尴尬极了,立刻调成静音,又发了条消息,告诉妈妈马上开完会回电话。
汤小满终于有空回电话时,妈妈的电话打了几遍才接通。对面是医院医生,遗憾地通知她妈妈已经去世。
汤小满这才知道,明明每年体检的妈妈,过年后意外摔了一跤,人就不太好了,已经断断续续住了几次医院。
然而汤小满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时,还很不耐烦。妈妈生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她唯一的女儿,自己却没有接。
汤小满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想要努力生活,早点在省会有一个自己的小家,接妈妈来一起住,实际上却肆无忌惮地伤害着最爱她的人。
明明隔一两天就会和妈妈打电话视频,她却一点也没察觉,明明家离省会只有几个小时车程,她却总是在忙。
办完丧事回来后,汤小满依然不得不投入加班地狱,却像只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没人再在乎她的想法,没人能再让她心甘情愿大笔花钱,规划未来。
她想要的未来太长,却不知道和妈妈的当下如此短暂。
她后悔了。
汤小满希冀地看着叶泉,期待着能给她一个奇迹。
叶泉看着她,没有回应能否见面,答非所问道,“你确定,听到的是你妈妈在说话吗?”
叶泉在前半句加了重音,谁都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
汤小满脸色微变,像竖起了浑身的刺抗拒这个问题,“不然还能有谁?我妈妈回来了,她生气也好,她伤心也好,她还愿意跟我说话就好,我是她的女儿,她为什么不能回来跟我说话?”
接近零点打烊时间,夜宵店里深夜来觅食的人还有几个在座。汤小满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食客们一跳。
叶泉皱了皱眉,“激动想要闹事就出去。我是说,你妈妈不是这样说的。”
飘在外面的鬼魂,闻言顿时愣住了。她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内,没想到有人能看见。
看得她出生前是个温婉的女性,和汤小满有四五分像。
汤小满担心母亲责怪怨恨她,但汤母神情平和,并没有怨气,只有对女儿的担忧和在意。
汤母大概知道成了鬼魂,没法做太多的事,也担心影响女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打断他们说话,只是间或叹息或摇头。
反应最大的,正是在汤小满说到“听见”时,她连连摇头否认。
叶泉对她微微点头示意。
“不可……”
汤小满不假思索地反驳,说到一半才猛地反应过来,眼前一亮,“你看到了?”
叶泉一言不发在前面引着汤小满,踏上二楼,汤母也跟着小心翼翼飘了进来。
叶泉随意选了二楼一间空屋,刚进门,汤小满就迫不及待喊道,“妈妈?”
汤小满抬起手,往身边虚无的地方摸了摸。刚碰到边缘,手从中穿过,汤母赶紧裹着阴气避开。
汤母在最近也最远的地方,克制地看着女儿,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担忧。
“你真的看到我妈妈了吗?她还好吗?她愿意见我吗?她究竟想和我说什么?是、是在骂我,对吗?”
说到最后,汤小满又低落起来。
“看到了,她还不错。”
叶泉注视着她,难得耐心地回答,“她没有骂你。没有人骂你。”
汤小满愣住了。
“你生病了。你妈妈很担心你。”叶泉轻声说。
叶泉曾在末日世界见过类似的病人,轻度精神分裂,总是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在看着自己,幻想出不存在的亲朋……再严重点,发展到幻想里对抗窃窃私语的恶魔,自残或伤害他人。
汤小满与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母亲确实在她身边。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玄学,而是医学。
汤小满茫然重复:“我、我生病了?”
她生病了,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汤母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
她期待的看向叶泉,“您看出来了。我从没有在她耳边说过话,也没有别的鬼害她。小满现在情况很糟糕,我试过让她想起过去的好时光,想起晒太阳,想起吃营养品……但都没有用。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吧,我愿任您驱使。”
汤母不是冤魂,不是厉鬼,普普通通的新生鬼魂力量很弱小,最多只能吹一阵阴风。
她发现女儿情况不对,努力做了能做的一切,试图将她拉出泥沼,甚至冒着被太阳重创的风险,也希望女儿一切都好。
但她的努力,在把汤小满拉出泥沼的同时,也成为了幻想真实的证据,汤小满的幻听进一步加重。
叶泉抬手亮起一缕金光,落在汤母轻飘透明的身影上。
一个影子突兀地出现在房间里,宽松雅致的针织衫披在长发女人身上,更添一分温婉。
汤小满对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眼圈瞬间红了。
“妈!”汤小满立刻丢掉了想不明白的问题,扑了过去。
“小满。”汤母下意识避开了她的拥抱,站在不远处,目光如往日一样温柔,“妈妈很抱歉,丢下了你一个人。”
汤小满眼泪唰地下来了,狼狈地擦了一把脸,连连摇头,“是我的错,妈妈,是我错了。我好想你,我不该离开你的,我不该凶你,我不该不耐烦……”
汤母不赞同地摇摇头,“小满也道歉了,不是吗?妈妈没有因为你在忙生你的气,妈妈也有妈妈忙碌的事。小满在工作,有自己的未【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来——”
“不是的!”汤小满打断她,自暴自弃地喊道,“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努力工作还有什么用?!”
她回到工作岗位,生活却像只是惯性。一日日地重复,直到突然发现母亲似乎回来了,才从麻木中醒来。
汤母叹了口气,“妈妈的小满很努力很努力地在长大。要生气,也该是你生妈妈的气,妈妈自私地隐瞒了你,觉得自己能处理好这次的病,让你突然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让你压力那大,独自面对一切一切……让你得了病,妈妈却无能为力。”
汤小满泪流满面。
她忽然明白了,她“听到妈妈的声音”,从来都只是她的幻想。
深夜她听到的那些窃窃呓语声,不是妈妈的责怪,是她的后悔。
第25章 小满即安(三)
汤妈妈抬起手,想要触碰女儿的脸庞,却又想起什么,及时收回。“还记得你为什么叫小满吗?妈妈的小满只要平平安安好好长大就够了,要的不多,小满即安。”
汤小满目光仔仔细细隔空描摹着妈妈的轮廓,不是一动不动笼着寒霜的躯壳,神色里一举一动,都带着从儿时到长大熟悉的气息。
她的激动在母亲和缓的声音里,逐渐平静下来,像终于靠岸回到港湾的船。
这句话她小时候曾听过许多次。
童年的夏夜里,汤小满曾追问过妈妈,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意义。是因为她出生在小满节气吗?是因为希望她的未来,让人满意吗?
母亲轻轻揽着她,摇着扇子哄她入睡,“妈妈的小满只要平平安安好好长大就够了,做你想做的事,努力过不留遗憾就够了。要的不多,小满即安。”
汤小满一直庆幸自己有着一个开明又尊重她的母亲,在人生的路口,总会聆听她的想法,给出建议,宽容地告诉她能够有余地试错。
她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选了自己想要的事业和未来,也加倍地希望能获得更多更好的东西,改变她和妈妈的生活。
但她也失去了。
汤妈妈耐心地看着陷入迷茫的孩子,循循善诱,“小满,现在的生活,你感觉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每次通话时都会听到。汤小满几乎条件反射式回答,“我很好啊。”
“但你不喜欢,是吗?”汤妈妈望向窗外,“你多久没有静下来,好好看过星星了呢?我记得你刚毕业时,还会像以前一样,和妈妈说起每天看到的风景,看到漂亮的叶子,可爱的云朵昆虫动物,悄悄给它们画一个小像,编一个故事。”
汤小满抿着唇抬头。
靠近山脉的老城区环境很好,黑色丝绒般的天空缀着一颗颗小星星,月光从云层洒落,啊,那片云像是一只胖胖的小鳄鱼。哧溜,又游进了云海里。
天空亮起时,每天的晚霞都是不一样的。橙红的,粉红的,紫色如飘带的,金红宛如火山的,五彩斑斓的天空中云朵日月星辰游戏着,飞过的鸟儿也加入了这快乐的海洋。阳光月色下的微风树叶,影子与小草组合成独一无二的图案……
黯淡的记忆随着妈妈的话被擦亮,她倏忽间,从记忆中打捞出闪光的碎片。
她原来走在路上,也能有快乐幸福的时刻。
她喜欢画画,喜欢故事,因此选择了现在的事业。
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清早苍白晨光中匆匆忙忙,漆黑夜色笼罩着拥挤地铁后漫长的小路,只剩下寥寥灯牌的光,嘈杂暗淡。前进的每一步,都像迈入泥沼一样,麻木地一点点被吞噬。
生机好像早已枯萎。
“我们是业界知名的广告公司,下一步将迈入湖市、海市,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到这么好的发展平台。每年都有无数只会拼凑的蠢材毕业,我们只要最好的那一批!来到这里,是公司给了你们学习成长的机会,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成为优秀的策划和设计师……
你们首先要明白的是,工作不是过家家游戏,你们吃的每一份苦、每一份累,都是为你们的未来打下的基础。工作和未来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想要好房好车,想要人人尊重人人羡慕,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只会三心二意划水摸鱼,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回忆过去,除了一个个疲于奔命的项目,似乎只有主管和上司们震耳欲聋的演讲,和越来越失去的自己的生活。
她喜欢画画,喜欢故事,但爱好成为工作后,逐渐变得面目可憎。
汤妈妈叹了口气,“小满,不开心的时候,累了的时候,可以停下来,不要逼自己逼得太狠。你最初想要的,真的是那些吗?钱是赚不完的,项目也是做不完的。生活才是你自己的。”
可以,停下来吗?
汤小满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恐惧。
“你在害怕。你为了现在的生活失去了太多,知道自己该停下,却无法接受已经沉没的代价……”
叶泉平静地指出,“但你不停下,只会失去更多。”
巨大的压力、身心的疲惫、失去唯一亲人的痛苦,聚集在本就有一颗敏感的心的人身上,她无法适应,于是萌生了幻觉。
汤小满颤抖了一下。
“三年设计师五年主管”,“业界新秀”,林林总总的目标都是周围人所渴望的。她一步步往前走,总是告诉自己过了这个项目,有了更好的地位,就能歇一下了,就能选择设计自己更喜欢的方案和项目了。
她看了许多次房,从郊区老破小看到靠近市区的小房子,预算一升再升,攒的钱始终没花出去。她总是告诉自己,买一套更好的房子,妈妈来一起住的时候也会更舒服,她也会更开心。
她不断将实现期望的目标推高、推后。
但过去每周都能回家的她,多久没回过家了呢?她补偿般的不断买保健品、买电器,但妈妈需要的真的是这些吗?
她看不到自己已经拥有了的东西,不断渴望着新的东西,永远不满足。
最终妈妈躺进不到一平米的坟墓里,她依然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
人是社会化的群体,大多数人会努力让自己合群,追赶着周围人的步调,跌跌撞撞向前。
想要更好的生活是没有错的,但究竟是别人眼里的“好”,还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好,许多人都无法弄清楚。
被裹挟在浪潮中卷起来的人,总会忘了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不断付出代价后,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积累了太多后悔。
夜宵店楼下已经收拾完,顺利打烊关门。俞素素打扫完卫生迫不及待地来听八卦,听见倒霉社畜的纠结,顿时再次确信,自己选择咸鱼才是正道。
社畜哪有不发疯的呢?强撑罢了!
俞素素偷偷挤进半个头,叶泉瞟了她一眼,没有阻止。
俞素素瞬间GET,挺胸抬头地进门,传授自己的摆烂经验。
“小姐姐,拿出你的底气,你的设计在公司可是中流砥柱诶!你自己都说一个人做几份工,凭什么拿你当老黄牛用还只画饼不给好处?不要那么包子,自己忍下来任劳任怨,资本家不会同情你,只会PUA你!
“再说了,谁说人生只能按部就班买房买车?好好生活就行了,谁管老板同事是人是狗是妖怪!把自己逼得生病了,别人可不会管你。
“只要足够摆烂足够疯,没人能PUA你!”
越想越难受的汤小满,被横空跳出的俞素素一通乱忽悠,灰暗的心情顿时变成了哭笑不得。
从糟糕心情恢复过来后,汤小满的逻辑还是很不错的,很快抓住了重点。
“我会去医院检查,真的生病了的话,我会好好听医生的话吃药调养。手上的项目做得差不多了,我准备休年假,好好休息一下。”
“那妈妈就放心了。”汤妈妈松了口气。
汤小满期待地看着她,“妈妈可以陪我一起去医院吗?就一会,再待一会就好。”
汤妈妈下意识看向叶泉。
“她不能陪你去。”叶泉说。
汤妈妈神色黯然,但也觉得这才正常。
她白天无法出现在阳光下,跟着汤小满来到省会,每天大多停在汤小满的住处。而且,这位身边养鬼的大师虽然没有立刻喊打喊杀,但鬼魂的阴气总会影响他人,让他们母女见面已经是网开一面。
“……”叶泉无语。
她有那么凶吗?自己在他们眼里仿佛不讲人情的恶霸。
“她身上有无常留下的印记,最多只能滞留人世三个月。她的魂魄已经很虚弱了,出现在阳光下,会消耗她的力量。”
另外,无论汤妈妈出现还是不出现陪在汤小满身边,知道妈妈陪着自己的汤小满,精神检测结果都会加重幻觉的判断,还不如让她自己去。
叶泉看得到魂魄阴气里属于阴神的印记,大概是汤妈妈死后不放心女儿,和无常定下的约定。
时间走到尽头,印记会及时通知无常和鬼差们,将这个濒临消失的魂魄带去地府。汤妈妈身上有少量功德,各地城隍又很缺人,大概率是下去继续给城隍做事。
叶泉解释完,淡淡问道,“你想要她陪着你一两个小时,然后消失,还是再和她生活一天,送她去地府投胎?”
“当然是第二个!”汤小满急急开口,她珍惜地看着母亲,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我可以自己去!妈妈等我回来,好吗?”
“不是现在就要离开,醒醒。”叶泉按了按眉心,打了个哈欠,将空间留给母女俩,“这间屋子留给你们。不许吵闹,除此之外随便你们,明天速去速回。”
意料之外的惊喜,让母女都愣了一下,止不住地道谢。
叶泉一开门,就看见另外两个员工也站在门口。
方望娣呆呆望着房门,越过叶泉身影,看着里面的母女。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些羡慕。
“人活一世,不过方寸之地,一抔黄土啊。”陈金宝背着手溜达回自己屋子,仿佛没关心过这个特殊的客人。
汤小满不到六点下楼的时候,就看到隔壁屋子房门开着,理直气壮摆烂发言的俞素素还在看电视剧。
“嘘。”俞素素竖起手指示意他们安静,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带他们下楼出门。从后院后门走,声音更小。
汤小满不舍地看了一眼母亲。汤妈妈指了指天空,汤小满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像鸭蛋壳要破壳了。”
汤小满检查结束回来,重新敲开夜宵店的后门,刚做完下午茶小点心的叶泉拉开门。
“轻度精神分裂,还好,好好吃药就好。”汤小满挥了挥手上的文件袋,笑了一下,“幸好发现得及时。幸好妈妈拉住了我,幸好叶老板提醒了我。谢谢……”
汤小满说着,眼圈又红了。
叶泉不在意地笑笑,“我做生意,要收钱的。”
“应该的。”汤小满的哽咽被挡了回去。她有些想笑,夜宵店的老板和员工,似乎都有着一种魔力,把难过的事扭转成笑意。
汤小满越过叶泉,看到了站在叶泉后面的母亲。汤妈妈围着围裙,正在剥一棵小葱。
“回来啦。”汤妈妈笑着说。
“嗯。”汤小满赶紧擦掉眼角的湿痕,雀跃地问,“妈妈要做什么饭?”
汤妈妈摊了摊手,“诶呀,你知道妈妈厨艺不好的。只好给叶老板打下手,请她帮忙,再给你做一碗面。”
汤小满愣了一下,咬住唇,才没有立刻哭出来。
她和妈妈生日的时候,都会去饭馆点一碗荷包蛋鸡汤面。
小时候是家里的钱要精打细算,不舍得点太好的菜,只好选最便宜的汤面。后来却逐渐成了习惯,越吃越喜欢。
荷包蛋汤面是很简单的一道家常菜,几乎每个人都曾吃过。想做出来能吃,清汤寡水随便下进锅里,只要不煮糊煮烂,都难吃不到哪里去,但要做得出奇、出巧,难之又难。
有的嫌麻烦,节省成本,荷包蛋煎过后冲进热水,也能有一碗看起来还不错的乳白浓汤。
尤其是真正的长寿面,一碗只有一根,细细的面却能盛满满一碗,不用机器压面,纯手工拉出的细面,相当考验手艺。
不过,今天做的面既是长寿面,又不完全是。
两碗面很快端了上来。
两个不大的白瓷碗,龙须般的细面浸在泛着浅黄的半透汤水中,细细洒了把葱花,煎到边缘金黄的荷包蛋卧在上面,表面初初凝固的蛋白,裹着橙红的溏心。
油脂浸透了扎实的小麦香气,醇厚浓郁的鸡汤香味像一把小勾子,引人注意。金色、乳白、橙红、翠绿,鲜艳的色泽互相碰撞,撞出萌动的食欲。
汤小满不由得想起曾吃过的那些。
她和妈妈去过许多餐厅,点最便宜的面,有鸡蛋就不错了,汤面大多也只是随便下几根挂面。
但每年过生日时,她都很开心。
汤小满夹起一根面,小心地在筷子上卷了半天,注意着没让面条断开。完全夹起来才发现,碗里只有两根长长的面。汤小满对比了一会,挑出最长的面和一勺汤,添进妈妈碗里。
一抬头,妈妈几乎同时舀着汤和一筷子面,递到了她碗边。
汤小满怔怔看着妈妈。
小时候不懂事时,妈妈总说分给她面,也是分给了她福气。
“把妈妈的福气分给小满,小满要平平安安长大。”
长大后再吃面时,她总会给妈妈添面,也是给妈妈添寿。
虽然知道这只是传说里的事,只是美好的祝福,但她依然每次都这样做。
妈妈也会笑眯眯地接受,再给她添一份。汤小满总会拒绝。
“妈妈。”汤小满眼睛红红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在只有他们两个的空荡大堂里,哭得很惨很惨。
汤妈妈也有些难过,静静看着汤小满发泄,温柔地看着她,“妈妈最后给你添一份福气,不许不要。”
“好。我也给妈妈添寿。”
碗里的两根面,重新变成了两根,添来添去,已经分不清了。只有希望和祝福,一直留了下来。
汤小满夹起自己的那根面,也许也是妈妈添给她的面。
眼泪吧嗒吧嗒落进碗里,裹着鸡汤的鲜美,面条爽滑好吃极了。
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荷包蛋汤面了。
汤小满抽噎着止住了哭声,泪眼朦胧地看着母亲,笑了出来,“谢谢妈妈。”
只有两根面的汤面,一人一鬼都吃得很慢很慢。
叶泉倚在后厨门口,看着相视微笑也在忍着哭声的母女,轻轻叹了口气。
清江市的无常古之遥,无声叩了叩门,对叶泉欠身行礼。
时间到了。
汤妈妈一直担心自己的阴气影响女儿,不敢触碰她。最后的时刻,她抬起手,将散落的碎发别到汤小满耳后,“妈妈该走了。”
汤小满一僵。她想要挽留,又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自私。
汤妈妈摸了摸女儿的脸,“还记得晚上妈妈说过的话吗?妈妈已经不在了,但妈妈会看着妈妈的小满,小满一样要努力生活。天空的星星和偶尔经过的云,都是我托他们来看望小满,小满想念妈妈时,也可以和落下的叶子、路过的云彩说话,他们会捎给妈妈。”
汤小满和汤妈妈都知道,这只是美好的期待。
活人与鬼魂,再也不见。
“以后少吃点小龙虾,会胃疼的。夏天吃冰要注意,吃太多会咳嗽。要好好吃药治病,要多晒晒太阳……”这些叮嘱,汤妈妈已经说过了许多遍,但她依然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她看着汤小满从小小一只长大,再年长,看起来还是那个需要操心的孩子。
汤小满为她的死后悔痛苦,她又何尝没有为离开了女儿难过伤心。
她们都曾以为,还有很长的未来。她可以慢慢把自己一生的经验一点点教给女儿,可以一步步看着女儿长成真正的大人,足以面对任何风风雨雨。
但她们都错了。
想要珍惜的现在,终究一去不复返。
汤妈妈认真看着女儿,像要将她的模样印在心里,“小满。妈妈要走了。”
汤小满擦了擦脸,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让母亲在最后的时刻放心,“妈妈,再见。”
汤妈妈一步步走向叶泉身后,显形的身影一点点淡去。
汤小满不由自主站起来,追着母亲向前。
明明店面大堂不大,跑起来很快就能跑完。明明她和母亲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却越追变得越远,像变成了天与地之间那么遥远,怎么也追不上。
身影只剩下浅浅一点,即将走到无常身边,汤妈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汤小满。
见妈妈回头,汤小满却停下了,她用力挥挥手,“妈妈,再见!你要好好的。”
汤小满知道,看到自己追逐不舍,妈妈也会不舍。
她该停下了,她该让妈妈放心地离开,不要再牵挂她。
她是汤小满,小满即安,她该学会满足了。
汤妈妈笑了起来,“好。小满也要好好活着,以后告诉妈妈,你看到了什么美丽的风景。”
汤妈妈身上的金光飞回叶泉手中,古之遥挥了挥袍袖,白色哭丧棒挡在汤妈妈身后,“阴阳两隔,该上路了。”
叹息声中,古之遥身后的夜宵店后门变成了阴云汇聚的漆□□路。
阴风阵阵吹过,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不见。
汤小满呆呆看着叶泉身旁的空地,过了半天,才问道,“她走了吗?”
叶泉点点头,汤小满失魂落魄地回到桌子边,忽然看到,自己碗里多了一个荷包蛋。
她的荷包蛋已经吃完了,这一个……
汤小满忍住的泪水,再次落下。
童年家里需要精打细算,每次吃荷包蛋汤面时,最后妈妈都会把她的荷包蛋夹给她。
后来可以多点一些菜时,妈妈会专门多点一个荷包蛋。等吃到最后,再夹出来给她。
这是她们之间的小惊喜。
汤小满夹起最后的荷包蛋,煮得边缘嫩白的荷包蛋,柔软地颤了颤,溏心一戳就破,蛋黄仿佛美味的点心,最后填满了她的嘴巴。
不太好吃,溏心蛋断生不够,有点生的腥味挥之不去。糖水溏心蛋加的糖太多了,有些腻。
“妈妈……”汤小满哽咽了,又想哭又想笑。
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只有妈妈的糟糕厨艺,才煮的出这样的溏心蛋。
不太好吃,但她很喜欢。
以后,再没有人给她惊喜了。
第26章 竹荪排骨汤
汤小满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夜宵店临近开业时间,新的香味升起,店里忙碌起来,才如梦方醒般起身。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透,绷得又刺又疼。
叶泉把炖汤食材一次次加好,慢悠悠又躺回柜台后躺椅里。一抬头,给她指了指方向,“洗手间在那边。”
汤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匆匆去洗了把脸。回来掏出手机扫码,“我该给多少钱?”
要她说,她愿意用目前赚的所有的钱,换和妈妈的这次见面。昨天决定来找叶泉时,汤小满就把自己所有定期的存款都取了出来,就怕不够用。
在她幻听以为是妈妈说话时,她听不懂,也不敢带妈妈去有名的道观佛寺。
毕竟电视剧里演多了,鬼和活人在一起,是要被打杀的。汤小满不想害了妈妈。
叶泉即使不说要钱,汤小满也知道这是该给的。比道观那些地方昂贵,她也愿意。
叶泉歪了歪头,“加上两碗面,承惠二百二十。”
汤小满愣了一下,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多少?
就算只算两碗面,她曾参与商务晚宴去高档酒楼尝到的接近味道的,一碗也得有三四十了。
这么有本事,只收一百多、两百?去道观勉强能请个平安符,买个手串都不够!
汤小满认真道,“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能让老板吃亏,不用照顾我。”
叶泉疑惑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了?还想留下吃晚饭,也可以吃完一起付。话是你们自己说开的,我只是让你们见了一面,收两百就够了。还想花钱,可以出门找慈善捐助。”
叶泉无论是开店还是顺便做做鬼魂生意,本就不是为了赚钱,定价全看心情,收一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但即使是多收了点熊孩子的钱,她照样一转手就捐了出去。
汤小满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打听消息时对面小超市老板和孩子,都悄悄说“叶老板是好人”、“叶老板是隐世高人”。
她不在意钱财,对一切都轻描淡写无挂于心,却又能悲悯理解人的感情,为有缘走到她面前的世人续上最后一点缘分。
汤小满深深鞠了一躬,“昨天情绪激动,影响了您,我很抱歉。不打扰叶老板做生意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再来夜宵店坐坐的。夜宵店的确是个好地方。”
她走后,转账通知才叮地弹出。
叶泉看了眼,到账10220元。
备注里,多出来的是道歉。
大概是怕她当面拒收,走了之后才打的钱。
叶泉啧了一声。小姑娘还挺倔。
叶泉转手把多的打给自己选的助学项目,懒懒伸了个懒腰,“啊,该加竹荪了。”
做饭期间向来是不需要俞素素参与的,她追出去探头看了眼,发现汤小满站在楼下,背后头顶就是昨天她们母女住过的屋子。
汤小满没有在发呆或自怨自艾,洗干净的脸庞上眼睛还有点肿,但看着手机,已经在精神奕奕的回复消息。
她已经请了假,准备开始休年假,但手头最后的活还需要交接清楚。
只是她不再完全扑在项目上,似乎只有项目能达成一切价值,催促着自己向前的焦灼感,慢慢消失了。
想到说好的要认真休息,汤小满发完最后一段交接内容,抬头看了会天空。
汤小满举起手机,拍下一朵小狗形状的云。
今天只有一点点太阳,天空云层一重挨着一重。汤小满以指尖做画笔,很快勾勒出小狗形状,狗狗像被出门的动物大部队落下,四肢各走各的,努力追赶向前。
可可爱爱。
汤小满登录了上班后许久没有用过的账号,发出刚刚画的简笔画。
《狗狗出游》。
和狗狗一起努力生活吧。
俞素素悄无声息地把头收回来,神色恍惚,“我以为她是被迫卷,没想到是真的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精力旺盛的人啊?说好了休息,她转头就跑去做副业,鬼压床吸精气都找不到时间吧!”
坚持做咸鱼摆烂,只在吃瓜时支棱一瞬间的俞素素,隐约记得曾经自己一天上完班,就已经只想把自己丢在床上放空脑子。
她实在难以理解,有人一天上完班还有精力搞副业,副业完了健身一小时,晚上继续蹦迪或者找乐子采风,蹦完还能肝份方案,第二天继续精神奕奕早八上班……
——那得是神仙吧。
“压力这么大,她现在才出问题,真是太强了。”俞素素唏嘘不已。
精力旺盛型人,和颓废充电型,真的没有共同语言!
叶泉敲了敲她的脑门,“把厨房收拾了。”
“好嘞马上到!”俞素素卷起一阵阴风。
叶泉把炖汤的最后一批食材加了进去,剩下的就是等待出锅了。
南省认识的食材供应商,新选了一批新鲜竹荪,寄过来正好煲汤。
虽然一年四季都有竹荪,但那是储存着慢慢卖的,味道不如最初新鲜的好。冬荪也能出产不错的品质,但竹荪在一年最初的一到三月最是旺盛,温湿度最适宜生长,也有着最好的品质。
供应商尝试培育的这批晚生的竹荪,大部分卖给了著名酒楼。虽然比不了春天的竹荪,但堪堪赶在立夏前,也能吃到一口好味道。
新鲜竹荪自然要配最好的排骨和老母鸡,早上汤小满刚走,叶泉就起来去了趟早市。
成本上去了,但除了叶泉和陈金宝这样吃得精细的厨子,大部分食客大概都尝不出明显的区别。
但夜宵店向来是,叶泉吃什么今天上什么,叶泉才不委屈自己的嘴巴。
夜宵店今晚上的是竹荪虫草排骨汤和鸡汤,自选下面还是配米饭,再加一道炒青菜和竹荪酿肉,多种选择足够满足大多食客需求。
炖了半个小时的肉,再加入竹荪虫草枸杞,小火慢炖中,炖出缕缕鲜香。不需要另外加鸡精味精等调料,就已经足够诱人。
闻着味来的老邻居们,抢先抢占了刚开门的夜宵店座位。
也不知道老社区的八卦究竟是怎么传播的,没一会就有人来打听,昨天晚上情绪激动的时尚女郎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呀,不会是失恋了吧?还是小老板你家亲戚,没钱了来借钱?小老板,我给你说,你可不要乱发善心,小心被人埋怨。”
“诶诶,别胡说啊。那可是很厉害的女强人呢。咱们喝的那个金冠牛奶,就是她设计的……听说是生病了。”
好家伙,叶泉一个字都没说,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居然就已经把事情真相拼凑个七七八八了。
要不是叶泉知道,俞素素没法出门,也不会不经同意乱说,都要怀疑是自己夜宵店里泄密了。
别看老城区没落又冷清,八卦起来,还真没几个人能赶得上他们搜寻信息的能力。难怪朝阳群众们屡建奇功。
……但那跟夜宵店没什么关系。
“没那回事。阿叔阿姨,今天来份汤?”叶泉把话题敷衍过去,不参与好奇心爆棚的八卦。
鲜甜爽脆的竹荪,和同样即将进入品尝美味末期的竹笋的鲜、脆,是两种不完全相同的口感。渔网般的竹荪像海绵,嘎吱嘎吱咬起来十分有趣,吸饱了肉汤汁水,咬一下就全都爆了出来,满当当的肉香。
热乎乎的。在这立夏的日子里,本该让人嫌弃太热,却又忍不住吃得更多。这就是竹荪奇妙的开胃了。
牛阿婆风风火火领着刚放学的孙子孙女,三个人占了一桌,专门往平常聊天的邻居附近坐。
话题已经跑偏,完全听不出在说谁,全是中老年人感叹着年轻人的忙碌。
牛阿婆伸长耳朵一听,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要死了哦,前两天才有个差点加班死了的,怎么还有年纪轻轻就疯掉了的?”
牛阿婆着急地摸出电话,戴上老花镜,对方望娣招了招手,“小方啊,你来帮我看看。我家小子连着四五天半夜两三点发的,成天熬夜,不知道看得什么东西,要出问题的呀。”
方望娣会多种语言的事,已经是夜宵店熟客们都知道的了。
五一假期新食客来得多的时候,还有人闲的没事来和她练口语。
方望娣回头看向叶泉,叶泉点点头。方望娣拿起手机一看,显示的是wx朋友圈界面。
别看牛阿婆戴起了老花镜,手机文字设置得贼大,但用起手机相当时尚,还会给人点赞呢。
方望娣在冲浪达人俞素素教学下,已经很熟悉手机使用方法。顺着朋友圈往下刷了刷,除了分享文章,就是几个音乐链接。
方望娣点开,看见歌词,下意识翻译了出来。
“狗屎做的世界……啊。”方望娣捂住了嘴。要不是鬼魂没法脸红,她现在已经尴尬得满脸通红了。
这、这歌词怎么这样写啊!
牛阿婆没说话,本来在聊天的其他老邻居们,也突然安静下来。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喜乐街。
叶泉及时叫走自家员工,“小方,来端一下。”
方望娣小声道歉,双手把手机放回去。
牛阿婆顿了一会,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却不是骂儿子,“就说他肯定压力大!不然怎么半夜听这些!”
牛阿婆拿着手机摁了几下,“喂,儿子?啊对我知道你今天要加班,我这边有好喝的汤,给你等会送过去,你记得喝啊。别老是自己一个人吃,我儿媳妇你也叫上。我跟你说,加班不要太累,觉得受不了了咱们还能请假,身体重要,啊。”
“小叶老板啊,再来两份汤,给我打包啊,多放点肉……”
牛阿婆起身走到柜台边,探头盯着厨房,想说要便宜点,忍了忍还是算了。
她嘟嘟囔囔着,“我看见了,是下午才运到的,早上肉摊上抢了最好的几块排骨呢。看你买的做了才放心,你可别加别的啊,那个什么海克斯科技我是知道的。”
黄奶奶慢慢吹着汤,听见她嘴上不饶人,失笑摇摇头。
李红云高高兴兴领着女儿进门,最近乔旺减肥颇有成效,她如约来买点好吃的奖励女儿。一听牛阿婆的嘟囔,李红云翻了个白眼,“不放心你别买啊,想抢的人多了!也不知道是谁之前担心这担心那,还说肯定不好吃……小叶老板,一份排骨汤,一份酿肉!”
“我就说说还不行嘛!”牛阿婆悻悻坐回去。
老邻居们忍不住笑起来。
叶泉笑着喝了口汤,门口进来了个熟悉的人影。
路冰挥挥手,“叶老板。”
叶泉目光微动,看到路冰手上拿着一份文件。
第27章 纸人
超管局清江分局联络人路冰,疑似下班时间刷新在夜宵店门口,点了份汤往角落一坐。她不找过来,叶泉也懒得管,就当普通客人看。
等一天生意到了尾声,叶泉往角落一看,路冰还没走。
路冰腮帮子一动一动,端着份夜宵的腊肉炒饭,配上红白萝卜丁泡菜,在角落吃得咔嚓咔嚓的,像只仓鼠精。
附近桌子上,放泡菜的碟子明显比其他地方出现的频率更高,显然是路冰吃播的功劳。
叶泉看了眼时间。
她硬是从傍晚吃到了凌晨。
……超管局要是平时也是这效率,真就完蛋了。
路冰面前的碟子里泡菜又要见底,叶泉从泡菜坛子里捞了两根,切成小丁,端过去路上丢进嘴里一颗。
好吃!
泡椒独特的酸辣味道浸透了萝卜,刚出土的萝卜切成条,泡起来一点不发泡,捞出来依然是脆生生的酸辣口。微微有着花椒的麻,还带着一点萝卜本身的回甘,冰冰凉。
嘴巴里的津液不自觉就分泌了出来。
萝卜泡菜是陈金宝贡献的独家秘方,天气渐渐热了,做点开胃的配菜,更下饭。
这批是三天前做的,但实际上泡萝卜当天泡进去,第二天就能吃,更爽口清新一点,泡久一些味道更浓,脆却一点不减,好吃又开胃。
也不怪路冰能吃这么久。
叶泉把碟子推到路冰面前,往对面的椅背上一靠,懒懒伸长手脚,“有事?”
您这语气,明明就是想听“没事”的回答吧?
路冰尴尬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给您汇报一下进度。”
至于本来想着,吃完饭等到叶泉不忙的时候再找她……
咳咳,这不是要尊重吃饭时间吗!
好不容易顺便过来一趟,夜宵店如此良辰美味,路冰怎么能辜负呢。
“这次来算是有三个事,和叶老板您店里的员工都有点关系。”
叶泉拧开水杯,喝了口玉米须水,直截了当,“先说坏消息。”
“好的。”路冰从善如流,“清江水下发现的特殊符箓,我们已经成功复原了60%。
按照边缘部分符箓笔法分析,似乎是至少百年以前的老派用法。但是交给白云观和天星门两大擅长符箓的玄门人士辨认,没能认出核心笔法作用。或许是以前失传的某种符箓。”
一张符箓上纹路众多,用处各不相同,大部分都是辅助核心笔法生效的纹路,但也有着可以辨认的体系。
就像不同电器都套了一个塑料壳,里面的电路和芯片大不相同,但壳子是有相似处的。
江下发现的符箓,损毁了很多地方,路冰联络各派调查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不易。
叶泉伸出手,路冰将文件里夹的复原照片双手递上。
叶泉拿着符箓照片,看了一会。
路冰屏气凝神不敢打扰,收拾完店面送走了客人,员工们都凑了过来看热闹,小心翼翼地等待叶泉给出结果。
叶泉放下了照片。
俞素素看了眼紧张咬着唇的方望娣,急乎乎替她问道,“老板,您认出这是什么了吗?”
看表情依然那么淡定,肯定认识吧?喊老板牛逼就对了!
叶泉理直气壮,“我不认识啊。我说了我不擅长符箓,怎么可能认识。”
转折太快就像龙卷风,俞素素差点闪了腰。
她知道老板比来的道士们强,超管局都没了办法只能来找老板求助。老板都不认识,岂不是没希望查出符箓背后的隐秘了?
叶泉弹了一下照片,“但是它出现在失踪的骸骨下,就不会是个巧合。核心的笔法效果,可能是隐匿,可能是滞留……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对了。”
她没说的是,只要她再次看到类似的符箓,就能认出来同属一脉。
“之后继续查吧,既然出现过,就必然有更多还没有查到。”叶泉把照片还给路冰。
嗯,就像蟑螂,家里发现了一只,肯定还有更多它的兄弟姐妹在窝里。
对方行事鬼鬼祟祟,叶泉不太喜欢。
路冰无奈接过照片,夹回文件里。
好在最开始对叶泉的心理定位,就是外援。能看出更好,看不出,无论是超管局的谁,都不会太失望。
路冰觉得笔仙事件相关的坏消息汇报,已经说完了,刚想说下一个。
叶泉微微挑眉,问起另一个问题,“路过清江三中,改风水局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以风水局的布置看,对方应该涉足玄门,很大可能和符箓有关。
末法时代玄学式微不是一天两天,真有本事制造玄学事件的人,碰在同一件事里,概率可不高。
超管局整个部门里也有着分析类人才,当然也想过这个问题。
路冰苦笑,“从白庆的调查结果看,他既不清楚符箓的存在,也不知道风水局的问题。最初作案后他忐忑过,被找上门勒索也恐惧过,但发现没事,他就若无其事了。
“二十年前天眼监控系统不像现在发达,超管局虽然管辖玄学人士,但并不会具体到每个人细节的出行记录。
“目前排查下来,各方汇总的消息是,最受关注也是明确有能力画符的人,在那个时间段并没有经过清江市。”
“但有没有漏掉的或者隐瞒的就不知道了。”叶泉了然。
路冰:……求您知道了别说出来!
叶泉端着杯子轻轻吹气,指尖轻点椅子扶手,若有所思。
符箓本身的线索断了,过去修改风水局的过路人也找不到,凶手对玄学方向的助力完全一问三不知。
整个事件看起来,仿佛都是意外凑到了一起,方望娣就是那个卷入的倒霉蛋。
叶泉想了想,“那方望娣、白庆,以及当年就职于清江三中的校长八字,或者当年事件发生时的时间点星象,有没有特殊的?”
想不通弯弯绕绕的事,叶泉向来擅长换个方向思考。或者……干脆一刀两断。
“我怎么没想到!”路冰恍然大悟,立刻起身打电话分配调查任务。
叶泉喝了一口茶水,歪头看了眼茫然发呆的方望娣,对她招招手,“按这杯再倒一杯热水。”
方望娣乖乖飘过来,看看叶泉的杯子,乖乖倒了水回来。
叶泉把热水塞到她手心,“这事跟你没关系,喝水。”
“哦,好。”方望娣喝了口水。
微甜,热腾腾的茶水落进阴气里,在消散前,留下了温暖的印记。
超管局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路冰看着手机上的消息,抬头又是一脸发愁,“其他都没问题,凶手的命格有点点特殊。贪狼坐命,三合火贪格,又名贪火相逢。理论上,他人缘好,偏财运佳,上进心行动力高,容易遇到爆发机遇。”
“但是……”路冰无奈地摇摇头,“但是这跟这次的事没多少关系。而且这样的命格虽然有点特殊,但大夏国这么大,也一抓一大把,比他特殊的大有人在。用出失传符箓,费这个劲选中他,真没必要。”
线索再次断了。
方望娣捧着热水乖乖喝水,并不参与话题。
路冰不觉得奇怪。
方望娣对杀害自己的凶手,甚至都没有怨气,笔录问询时只是平静讲述一段过去,甚至觉得自己是快乐的。若非混沌多年忘却死因,尸体再次出现让她受到了刺激,根本没有一点变成厉鬼的可能性。
叶泉清楚,如果没有玄学人士背后插手,符箓隐藏了痕迹,方望娣死后就会乖乖离开,并不会主动滞留。
所以……
“等你下次的调查结果。”现在查不出,叶泉也不强求,但不代表不查。
“会的。”
路冰点点头,说起下一件事,“另外就是凶手的开庭审判时间确定了。因为同时涉及另两起杀人案和一起杀人未遂案,最后定在六月七日早晨十点,如果叶老板和方小姐有空的话,可以去看庭审。”
这次案件由于涉及超自然方面,已经尽快推进了庭审。但法院排期本来就很忙,加上案件细节审核严谨,最快也要大半个月之后了。
“另外三起?”叶泉挑了挑眉。
俞素素张大了嘴,一副害怕凶杀案又想吃瓜的好奇模样。
路冰提起这件事有些沉重,“是的,刑侦进一步调查时,在白家别墅里发现了一位失踪少女和两个头骨。”
刑侦队长的怀疑,在调查时得到了惊悚地证实。
白庆少年时犯案却成功逃脱,让他进一步疯狂。白庆在二十岁、三十岁各杀了一个人,今年返回清江市的半年里,挑选了下一个“猎物”。
据他交代,原本准备在杀死方望娣那天过去后,杀死新的受害者。
宛如庆祝仪式。
凶手相信自己气运加身,与其他人类已经不再是同样的生命,杀死其他人理所应当。
也因此,踩在时效最后被抓,听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时,幻觉被打破,雷声降临时,迟来的恐惧才格外令他惊慌。
叶泉厌恶地皱了皱眉,路冰察言观色,适时转移话题:
“救出的受害者目前已经脱离危险,在做进一步心理治疗。民事赔偿起诉方面,超管局也安排了相关成员去协助提醒,希望未来生活不会受到影响。
对了,有个好消息,陈金宝先生在吗?”
夜宵店打了烊,陈金宝也没闲着。他端着一盆煮化的饴糖在隔壁捏造型,听见声音一转头,“有事吗?”
路冰:“陈金宝先生报案的盗墓案,找到了盗墓贼,其中一个已经死在盗墓活动中。不过丢失的陪葬品目前还在寻找,活着的盗墓贼涉及另一起盗墓案,还在审问调查中,没移交法院。想问问,你想现在通知家属来领回骨灰坛,还是等案件彻底结束,开庭前再通知家属?”
在超管局成天和各种神奇事件与离谱的走近科学打交道,路冰的心脏已经锻炼得很强大。
但不得不说,对着自己报案自己骨灰被偷的鬼魂,询问是否要家属来接,她还是觉得有点离谱。
“啊,这事啊。”
陈金宝不感兴趣地回到了他的饴糖前,“老夫一点也不着急……咳,我是说,你们超管局忙的大事多,我这种小事慢慢来,慢慢来。”
已经提前搜过自家产业和不肖子孙们的发展,又看过唐易生死间的选择,陈金宝已经放下了。
他拒绝倒不是对人间有多少遗憾不舍,待在夜宵店是好好过,下去地府一样是好好过。听说地府投胎排队严重,没准下去还能找到百年内去世的老厨师鬼友们,再续前缘一起热闹热闹。
陈金宝理直气壮地解释,“我就是想看看兔崽子们什么时候能发现,等等我陪葬的刀柄回来。”
“……也行。”有叶泉在这里镇着鬼魂,路冰也不像以前一样强求把鬼魂送走。
事情已经办完,还愉快地吃了一顿饭,路冰心满意足地告别离开。
介于她是来联系叶泉的,时常会晚上直接让她做这做那的上司们,一个消息都没发,十分安详。
路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了,那个泡菜能不能给我打包一盒?”
陈金宝给她连泡菜水一起装了小半瓶,高兴地叮嘱,“回去想泡什么,洗干净切了放进去,泡出来味道一样。”
路冰美滋滋走了。
叶泉扭头,问抱一杯水始终没喝完的方望娣,“你想去看庭审吗?”
“我……我不知道。”
方望娣从警局出来时,留下就是因为叶泉决定,让她看完庭审再去投胎。现在问她,她自己也没什么特殊想法。
好像……去与不去,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都只是平静接受。
“那就去。”叶泉拍板,“还有大半个月,你可以慢慢想,确定不想去了再告诉我。”
夜宵店晚上才开业,早上去看庭审一点也不冲突,正好买完菜回来就能出门。
叶泉看了眼另外两个员工。
老陈对这次热闹没兴趣,继续捣他的饴糖琢磨去了。
俞素素倒是一脸想去,但她作为地缚灵,目前为止也只能站出夜宵店半个身子远,不想变成残魂就只能被束缚在原地。
俞素素哀哀怨怨叹了口气,“老板,这次案子有没有庭审直播啊?”
“我帮你问问。”叶泉给路冰发了消息,顺便短信小道士清静。问凭体做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先寄一个过来。
要带方望娣一起去看庭审,鬼魂会承受白昼阳光+大量活人阳气+法院震慑。
叶泉倒是能用金光解决,但金光终究是属于她的,壳子加得太厚,方望娣也会难受。
清静作为修道之人,作息相当规律,零点已经睡了,第二天才回电话。
没办法,她用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只能收短信,连发都不行。
清静还没做完手头的凭体,但她表示能找师叔要一个,尽快改一改给方望娣用,一样的价格。
说是尽快,快递送到时也已经六月初了。
大概是天气热了,或者离白云观近的清江市本就鬼魂不多,先前频频见鬼才是小概率事件。半个月来,夜宵店接待的光是活人客人。
快递员抱着半人高的箱子进门,有些奇怪,“这么一大箱子装的什么,还挺轻的?”
叶泉接过来没回答。嗯……你不会想知道的。
快递员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刨根问底的想法,很快骑着车离开。叶泉拎着轻飘飘的箱子进门,关上大门,白天躲起来的员工们从后厨一个个探头出来。
“小方,来看看你的凭体。”叶泉懒得找开箱刀,手指一划,胶带应声而开。
里面还套了个小箱子,间隔塞着泡沫减震,再次打开,露出一个折起来的纸人。
准确的说,不是纸片人,是纸扎人。
“啊啊啊鬼啊!”俞素素尖叫着瞬间消失。
她第一个好奇地凑过来看箱子,也是第一个弹跳起飞躲到二楼的。
叶泉额角跳了跳,嫌弃,“小声点。”
箱子里,没画眼睛的纸人梳着细细麻花辫,其他五官已经画了轮廓,在昏暗处猛一看,竟有点像方望娣被装进了箱子里。
叶泉取出纸人,抖了抖。
纸人手脚关节处做得格外精细,内部画着细细的符箓和阵法纹路,甚至还能更换衣服。
大概担心叶泉嫌弃纸人简陋,清静贴心写了便签,解释这种凭体其实是用于另一个术法,黄巾力士或者纸人行走。要是末法时代之前,形态也会更小、更简便些。但是现在只靠术法已经支撑不了了,只能和纸扎结合才能顺利驱使。
术法尚且没落,民俗传说里的纸人鬼故事更是没办法达成了。
由于是给鬼魂用的,术法内核部分改了改,不再受联系人操控,而是阴气控制。用的防水防潮的纸,涂了防火隔层,只要不是一直浸泡或者直接丢进火里烧,稍微沾到一点不会受影响。
箱子里附赠了几套小衣服,清静解释是师叔听说后特意给方望娣做的,想换还能再做。或者依附后直接穿真实的衣服,也行。
“是、是给我的吗?”方望娣也认了出来是自己的形象。
她有些不安,“我没为老板做什么,你却给我买了手机、买了书、还有这个……太花钱了。”
“你做客服和小程序多种语言翻译、语音问候,都有工资,你值得这些。”叶泉把纸人丢给她,“试试看,不合适再改。”
方望娣乖乖贴上纸人,消失不见。
平板的纸人五官慢慢立体起来,身躯也从一看就是纸扎,逐渐有了实体。原本眼睛处的空白,渐渐浮出轮廓。
俞素素刚小心翼翼从楼上下来,看到纸人“活”过来的一幕,又吓得蹿了上去。这次记得闭紧了嘴,没吵到自家老板。
眼睛彻底出现时,纸人看起来和正常人没区别了,完完全全就是十六岁方望娣的模样。
方望娣低头摸了摸身体,珍惜地退出来,抱起纸人,“谢谢老板。”
“别急。”叶泉扬了扬下巴,“用阴气隐藏和出现,再试试。”
压着方望娣彻底熟悉了操控,叶泉才把箱子交给她,让方望娣自己换衣服开心去。
叶泉给白云观账户打了钱,备注是给清静的,确定清静已经拿到,又订了两套衣服。
六月一到,马上就是端午。
早早买好的艾叶捆成一束,挂在门窗后,辟邪驱瘴。
养了一屋子鬼的叶泉,倒没看到多少辟邪效果。
俞素素和方望娣,两个第一次认真参与风俗节庆的鬼魂,在陈金宝这个老家伙的带领下,剪了一只只艾叶老虎当做配饰。
晚上开业时老邻居们看见,黄奶奶有些惊讶,“现在还戴这个的不多了。对了,明天清江有龙舟赛,你们去不去看呀?”
还记得遵循节日习俗的年轻人,吃几个粽子就算过节了,了不得就是挂起艾叶、戴个五彩绳,这么细节的很少见了。
“黄爷爷是不是参加了龙舟赛?老当益壮啊!黄奶奶是一定要去加油的喽。”
邻居们笑着说出真相,撺掇着叶泉,“明天周末,小方应该也不上课吧?你们年轻人别老是待在屋子里,正好你们一起出来看嘛!大家一起去,可热闹了!在清江不看一场龙舟赛,多可惜啊。”
叶泉懒得动,看了眼员工们。
都是鬼,俞素素听得相当雀跃,却有心无力没法出门,陈金宝抄着手笑呵呵的,表示去不去都行。方望娣没自己的想法,在等她决定。
叶泉看了几秒方望娣,忽然改了念头应下,“好啊,明天要出门的时候,麻烦叔叔阿姨来叫我一声。素素有别的事,他们两个跟我一起去。”
第28章 端午龙舟
计划赶不上变化,端午当天结伴出游的邻居们来叫人。
叶泉还没出门,看见夜宵店开了门的食客,嗅着空气中蒸熟粽子的水汽糯米香,就探头过来。
“老板,闻到你们家的粽子味了,今天端午正日子,卖我们几个应应景嘛!”
绿豆糕、粽子,永远是端午少不了的两大美食。
如今的商家恨不得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烘托节日气氛,大力卖货。无论是清明青团、端午粽子还是中秋月饼,都是如此。商家如此着急,顾客们也跟着急了起来。
懒散经营着夜宵店的叶泉,也没逃过追问。
五月底就有人来问明明只晚上开业的夜宵店,会不会上架糕粽。问的人太多,努力试图忽悠叶泉一口气卖上千个或者买半个月。
叶泉只当没听见,大致做了个统计,精挑细选完材料,勉勉强强没踩着当天开售,提前一天上了架。
马上要高考,隔着喜乐街一条街的学校被选为考点,考前一周通知了在哪里考试后,这些天附近人流量骤增,顺路来觅食的学生们和家长也多了不少。
担心影响到考生,大家晒被子和出行时都下意识小声了些。周围的迷之气氛,让连还有两年才高考的小乔旺,这几天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但迎来端午,大家过节的气氛和龙舟赛热情一点不减。
粽子和绿豆糕一上,糕粽,高中,大家都爱讨个好彩头。
不同色彩的细线束着捆成尖角的粽子,漂亮又讨喜。
南方多用箬竹叶包粽子,北方用芦苇叶多一些,也有芭蕉叶、荷叶的。由于各种叶子形状香气不同,包出来的粽子形状也各有区别。有的偏长方,有的却是标准的尖角。
常见的红豆、蜜枣、猪肉、蛋黄肉粽个大味美,小巧玲珑的糯米白粽、杂粮粽、黄米粽,一个个蘸着白糖蜂蜜也很受欢迎。
时兴的冰皮水晶粽子,玫瑰馅、奶黄馅、放入果酱的,五彩缤纷的颜色透出冰皮,更像是甜点,和绿豆糕一起摆满了亮堂的糕点柜。
叶泉没准备多少材料,具体到每个口味每种做了一百多个,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上千了。
在吃饭上,叶泉向来不嫌麻烦,一开锅每种都吃了点,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新的味道。
这也让食客们挑花了眼,昨天晚上粽子一上架,顿时有点选择困难。
年轻打工人们大多苦逼地端午节当天才开始放假,忙得昏头转向。要么被商家忽悠着提前半个月就买了粽子,要么,端午前一天晚上走进夜宵店前,才蓦然发现端午要到了,该吃粽子了。
这年头饮食行业竞争激烈,老店努力追赶潮流推陈出新,网红新店更是千奇百怪,各家都有各家的主打。
正纠结着要不要买网红新品粽子,夜宵店就上了新品。成,刚好不用纠结了。
看见涌入的食客们这么热闹,甚至开始排队买粽子。刚来附近觅食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们都有些好奇,不由得也多买了几个。
有精致的冰皮粽子在旁边对比,糕点柜里印成标准小方块的绿豆糕,看起来是最不出奇的。但只要买一块尝尝,就会发现和市面上买的不尽相同。
叶泉选的是清江市邻省的明光绿豆,颇有美名。
带皮绿豆做出的绿豆糕有点微微的苦和不够细腻,需要稍微多加一点糖。
叶泉用的是脱皮绿豆。
绿豆脱皮焯水后隔水蒸,压泥细细筛过,加黄油、白糖、麦芽糖一起慢慢炒制,细腻成泥后压模,带着奶香的绿豆糕入口即化。再加一点奶油或其他流心馅料,稍一冷藏,不会太甜腻却依然满足的冰心绿豆糕就上架了。
传统绿豆糕加麻油白糖,放久了容易渗出油,颜色更深,口感也更硬一点。但拿起来造型更挺、更漂亮,更不容易碎,稍放久一点,口感差异比黄油版本的小,家里有中老年人的几乎都习惯吃这种。
绿豆糕最麻烦的工序就是准备材料,准备好之后压模不费事,因此数量比粽子多多了。进店的大多都带了一盒离开。
昨夜上架的粽子和绿豆糕,买到的人念念不忘,没买到的人被馋得抓心挠肝,发现大早上叶泉居然开了店,赶紧上来问问能不能再买点。
“老板,你们去看龙舟吧,过节嘛,开心点,我留下看店。我看了那么多次了,不差这一回。店里除了做好的正好还有些材料,可以慢慢卖。”
陈金宝在叶泉拒绝前,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他一个等着去投胎的鬼魂,跑去凑什么活人的热闹?该看的活着的时候都看完了,没什么遗憾的。
叶泉看了陈金宝一眼。
曾执着于过去遗憾,滞留人世的老鬼,看来是彻底放下了。
“那店里就交给你了。”叶泉点头同意。
陈金宝笑呵呵地拎着后厨刚煮好的卤鸡蛋,兜在系了五彩绳的小网兜里,递给方望娣。“端午蛋,路上吃。”
叶泉挑了挑眉,从兜里摸出几根早上去早市时顺手买的绳子,“五彩绳,一人一根。”
陈金宝哭笑不得,“老板,这是给小孩的。”
“我是老板,我说了算。”叶泉开启了一言堂。
她走过那么多个末日世界,看起来依然像刚成年,但真要算起来,大概都得管她叫老祖宗。过节热闹罢了,非要说限制就没意思了。
俞素素嗖地从旁边飘来,拿走第一个,“我就是小孩!谢谢老板!”
方望娣一手拿着蛋,一手努力把五彩绳系到纸人躯体的手腕上。老陈见叶泉坚持,也笑着接过,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来。
赫然是又一个小兜装着卤蛋。
“老板也吃。”
“走了。”叶泉挥挥手,叫走方望娣,和门外等待的邻居们汇合。
陈金宝把昨天写着粽子菜单的小黑板挂出来,端着他这些天琢磨的糖果,守在了门前。
方望娣出门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叶泉后面。
她有了凭体也试过出来走两步,还在学校当鬼的时候,在教学楼里避开阳光游荡着听课,并不是一直不敢出门的鬼魂。
今天是阴天,影响更弱一点,但这样堂堂正正走出来,走在人群中,还是让她有些紧张。
叶泉手插着兜,懒洋洋跟着大部队们上车去龙舟赛观景区。
清江市的龙舟赛热度不像百川那么高,有富豪和宗族一起参与,但大家的热情不比百川少多少。
激情洋溢的加油广播声、喇叭和鼓声感染着所有人,喧闹的人群拥挤着,往前面探头看去。
叶泉找到位置站定,没回头,摸出一把糖,拿起一颗丢进口中,剩下的摊在手心递给身后的女孩,“吃点?”
做成小三角粽子形状的粽子糖,有松仁麦芽糖的,也有抹茶麦芽糖和瓜子仁的,一个个晶莹剔透,薄薄的糖浆脆壳像是琥珀,裹着小小的果仁,外脆里酥,正好入口。
咔嚓咬开甜甜的脆壳,会发现不像想象中甜腻,坚果的清香配上一点点麦芽甜,恰到好处。
叶泉愉快地眯起眼睛。
嗯,该多开发点小零食的。
方望娣紧张了一路,看着老板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小声道谢,捏了一颗。她没有咬碎,只是抿着,丝丝甜味泛开,平息了紧张,终于敢抬头看一眼前方。
方望娣曾在清江沉睡了二十年,但她不常留在清江,最常待着的地方是学校里。
眼前的江堤和大桥,并不是她曾沉睡的位置,同一条江水,看起来却一点也不一样。
阵阵江水声越来越近,浩浩荡荡江水被微风吹过,最早一个项目出发点的旗帜远远的在空中飘扬。
龙舟大赛分职业男女组、业余公开组,这次进入省级赛的职业队已经只剩下十六支队伍,十二队男子职业,四队女子职业。
颜色鲜亮的细长龙舟一字排开,在滚滚江水前昂首挺胸,尽显飒爽风姿。
发令枪响起,击鼓声骤然升高,船上龙舟选手们一起划桨,动作整齐划一,力量感十足宛如一人。
龙舟后甩出细长的白色水线,一条条龙舟如离弦利箭,猛地飞出起点。
神龙摆尾。
“加油!!!”
方望娣走过最远的地方,是从村子里来到清江市,看过最大的活动是乡村抢收。她从没看过这样激动人心的比赛,运动竞技天然拥有着力与美的感染力,让人心潮澎湃。
方望娣紧紧捂着胸口,从乖乖站在叶泉身后,逐渐忍不住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更真切。
她没有心脏,纸人的胸腔里永远不会跳动。
但真的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一样。
砰砰,砰砰。
正式的龙舟赛项目最长不超过一千米,一艘艘龙舟飞快地驶过,你追我赶,拼尽全力。
“加油!!!”方望娣没意识到,自己被激昂的气氛感染,也跟着大喊起来。
叶泉倚在栏杆上吹着江风,轻轻笑了笑。
比赛从十点开始,有水平不相上下一决高低的,也有出现意外一起闹笑话的,听起来都是同一个比赛,同样的龙舟,差不多的选手,但如浪的热情裹着江岸两旁的所有人,不舍得离开,怎么也看不够。
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人们的精力消耗一天,已经疲惫不堪。傍晚没有一点风的闷热,更是让人难熬。
两旁射灯打开,照亮了领奖台,宣布奖励的时刻,总能让人再兴奋起来。
大赛冠亚季军决出,一艘艘龙舟驶向高台。他们已经知道了成绩,有的人脸上洋溢着笑意,有的有些失落,但都等待着最后的奖牌。
最先宣布的是男子职业组的名次,冠军亚军被叫到,从排列整齐的龙舟方阵驶出,迎接属于他们的荣誉。
轮到季军时,不知怎么回事,无风无浪,龙舟诡异地晃动了一下。
龙舟上的年轻龙舟手们反应快,迅速扒住了龙舟,让细长船身稳定下来。年长鼓手正站在船前端,和其他人一起往前走、互相商业互吹着,准备接受奖牌,一时猝不及防,扑通掉了下去。
“救、救命!咕嘟嘟……救,咳咳咳。”
鼓手尖叫着,像一时忘了怎么游泳,灌了几口水才被匆忙拉上来。
他浑身湿透了,获得省级季军的高兴、脸上亮起的光,都在变成落汤鸡之后丢了个干净。
“哈哈哈!”岸两旁响起一阵压低的哄笑。
龙舟手的一大要求就是游泳要好,包括体能要求最低的鼓手也一样。谁都没想到,季军队伍的鼓手会掉下去被淹住。
叶泉挑眉看了一眼那艘龙舟,平静的水面下,阴影重重。
“水鬼?”
第29章 龙舟水鬼
被拉上龙舟的鼓手神色难掩惊慌,刚剧烈运动过的大热天,他脸上竟毫无血色,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
领奖不等人,作为队长的鼓手没法上台,舵手紧急和鼓手说了几句,顶替了位置,登上领奖台。
欢呼声中,龙舟上的其他人呐喊助威,呼应着登上奖台的队长的挥手,领奖台上的三个人在江面投下深深的阴影。
唯一一个没能上领奖台的队长,季军鼓手坐在船上,捂着莫名冰冷的脚腕,脸庞沉进了阴影中。
舵手跳下领奖台,把奖杯递给鼓手。“袁队长,没事吧?没事,咱们明年赶上来,肯定能超过他们!”
安慰听听就算了,光看最后的成绩数据差距,足足落后小半个身位,根本不是一时半会能赶上的。
袁队长抬头笑笑,像恢复了正常。
奖杯从他往后一个个传过去,龙舟重新动起来,驶向岸边,准备去接受赛后荣誉热闹的采访和聚会。
龙舟划出一条水线,傍晚光芒黯淡的江水中无形的影子动了动,却没继续推动龙舟。
叶泉拒绝了喜乐街邻居们一起回去的邀请,依然留在了江边。
下一批上台领奖的是女子组冠亚季军,天色更加昏暗,路灯亮起,簇拥在岸边的人们已经少了一些,显得没那么热闹。
女子组成员们并没有因此显得失落,昂首挺胸地跨出龙舟,登上领奖台。
“啪叽啪叽!”领奖台一侧桥墩下,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声,“你们好棒!200米直道竞速成绩超过了男子组第一,500米直道竞速和男子组成绩并列第一,你们是真正的冠军!”
半透明的影子聚集成人形,脸色青白浑身湿透的水鬼,爬出水面,为她们拼命鼓掌呐喊。
“小姐姐们,你们好厉害!!!”岸边年轻女孩们双手聚拢放在嘴边,为女子组龙舟手们欢呼,在女选手们看过去时,不好意思地挥挥手,脸都红了。
一只鬼的欢呼声融入人群中,一点也不违和。
即使他们身上定格的时间并不相同,依然同样的欢呼雀跃。
水鬼趴在一只桨板上,船桨是特制的,很长,和龙舟选手们用的有些像,但更简陋粗糙点。她年纪不大,和方望娣差不多,虽然笼着鬼气,但也能看出健康活力的小麦色皮肤。
看到冠军接过奖杯,跳回龙舟上和队友们拥抱。年纪跨度极大的队友们拥抱在一起,她们又哭又笑,最后定格为笑容,“我们真的做到了!”
水鬼捧着脸庞,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女子组龙舟队们拿到奖杯一起离开,水鬼跟着游了一段路,不远不近的跟着,在江里只是个小小的影子,像是朋友不舍地来送他们一程。
这会,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去推男子季军龙舟时的恶意了。
“停下。”
水鬼追着龙舟游过观景台,叶泉弹了一下手指,气流打中水鬼的头。
“哪个这么缺德往江里丢垃圾……欸,等等,有人叫我?”水鬼抱怨到一半,懵逼地抬起头,看到懒懒倚着江堤的叶泉。
水鬼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是你叫我?”
“咦,你真的能看到我?!你是道士吗?”水鬼唰地从水里站了出来,兴冲冲地问,“你觉得她们划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忽略掉她身上还在滴水的阴气,俨然一副终于找到同好沟通的迷妹模样。
“你很喜欢冠军队?我看到你推男子组龙舟了,你没帮她们推船吧?”叶泉冷淡的声音压住了水鬼的激动。
水鬼愣了一下,生气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啊。你这人怎么一点体育精神都没有!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是他们技不如人!她们的成绩是实打实的!”
水鬼情绪激动中,一没注意眼珠子蹦了出来。眼珠滚在江堤边缘,啪叽掉进水里。
一场赛事结束,江堤周围人渐渐少了,没人关注这个角落。自然也错过了,路灯下江堤边缘突然出现了几滴水渍的诡异事件。
水鬼蹲下摸索几下,找到眼珠塞回眼眶,炸了毛似的,大声试图和叶泉摆事实讲道理。
“冠军队算一支老牌队伍了,已经参赛五年了……去年女子组冠军就很快了,像水里飞鱼一样,比男子组就差一点点。今年好不容易超过了,你知道她们有多努力吗,你就这样说!我是鬼没错,但我也不会这样抹消她们的努力!”
水鬼说起龙舟队伍如数家珍,噼里啪啦语速飞快,愣是在一分钟内把起源讲了个遍。
叶泉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我只是确认一下。”
龙舟赛动起来时,白天在水下水鬼活动虽然不明显,但以叶泉的眼力,仔细看还是能找到痕迹的。
问题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规则的警告,防止她以后有不好的想法。
水鬼哼哼两声,激动的气焰消了。
大概是在江里平时找不到人聊天,水鬼扳着手指,数着龙舟队的每一个人。
她在水里快十年了,每年都会来看龙舟赛。她看着这支队伍初次参赛,看着队伍里的成员来了又走。
“……有的生孩子去了,有的搬家不能再来了,有的结婚后太忙了顾不上,有的重新回来了,有的带着孩子一起来参加训练,有的刚上大学参与进来……”
女子龙舟手们,有的走了,有的来了,队伍在变化,在增加。
这是薪火相传的传承,不必言明,不必互相说起的一种信念。
目标,是冠军。
水鬼捧着脸,依依不舍地依然望着女子队离开的方向,期待又释然笑了笑,“她们真的很棒。”
她抱着船桨趴在江堤斜坡上,半边身体淹没在水中,像一尾美人鱼。
一边说着,水鬼身上原本带着淡淡煞气、发黑的阴气慢慢淡去,变成普通阴魂的浅灰色。
叶泉挑眉看了她一眼。
带着煞气的鬼魂大多横死衔怨含恨,也因此执念滞留人间。但水鬼看起来,像是已经消去执念,只等阴差引路,就能通过城隍庙的阴阳通道去地府投胎了。
“现在真好。”水鬼轻声说道。直到龙舟的影子都消失得再也看不到了,她深黑眉眼舒展,露出一抹宁静的笑容。
一转头,水鬼又是气鼓鼓的样子,“体育竞技,不可以乱来,要有体育精神的好吧!我才不会干那种违禁的事。”
水鬼看着原来男子组季军龙舟翻船的位置,撇了撇嘴,“他把我杀了,我推一下吓唬一下怎么了?我都没要他的命,也没妨碍比赛!他活该!”
抱怨归抱怨,水鬼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大概在抓鬼伏妖的大师们眼里还是“害人”,压根不会放她一马。
她耍赖般往水里一躺,枕着阴气船桨,飘在水面上,“大师你想抓就抓吧,反正我也看过比赛夺冠了,你想怎么罚都行。”
方望娣一直在旁边听着,不由得有些不忍。她眼巴巴看向叶泉,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水鬼说情。
叶泉:“……”
她貌似从一开始就没说过要抓鬼吧?
叶泉按了按眉心,“……你不报案吗?”
“欸?”莫大惊喜突然降临,水鬼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可以报案吗?我还以为大师都是向着活人的!我要!我当然要报案,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叶泉给路冰发了条消息。
过节了,来活了。
水鬼叫袁圆,小村里大多都是这个姓,同宗同族,关系还不错。村里出了能人,花钱组织大家参加龙舟赛,一起做龙舟表演,碰到节日能赚不少钱。
十多年前的龙舟赛,表演和比赛竞技在逐渐分开,风潮慢慢吹到清江。
还是小姑娘的袁圆就很喜欢端午节的龙舟,响亮的锣鼓,齐声的号子,颜色艳丽的龙舟,动起来的时候真的像一条龙。
她也想上去。
她也想做龙舟手!
隐约的念头随着长大越发清晰,幸运的是,袁圆真的有这样的天赋。
十里八村的年轻人没人游泳比她快,一口气能干一天的活还不累,玩耍时划船,她永远是能带着大家划得最快的那个。
龙舟平时是沉在水里不许动的,训练和玩耍都是在小船上,大家都是熟人,袁圆嘴巴甜一点积极一点,就能混进去一起比试训练。
其他的龙舟手说她很厉害,要是个男孩,今年龙舟赛恐怕就能靠她夺冠了。
袁圆不服气,她是个女孩,也能带大家夺冠!
——明明划船时,大家已经看到了啊。
大家哈哈大笑,回来的队长板起脸瞪他们,“圆丫头跑船上去干什么?那不是你能玩的地方,别胡闹了,快下来,我们还要训练!”
袁圆委屈极了,她继续想办法学着龙舟手们训练,寻找着参加的可能性,寻找着证明女孩也可以做龙舟手的证据。
日复一日,终于,她找到机会在网上搜到了那年的比赛宣传,女子龙舟队挺进了全国决赛!
袁圆欣喜若狂地找到队长,拉着他来看最新的龙舟比赛消息。
女龙舟手,也能很厉害。
队长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给你们留面子。男子队12队,女的只有4队,4支队伍有什么竞争力?要不是跟男的分开比,连进比赛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的。
袁圆翻出其他报道。有的女子龙舟队甚至在比赛中,同场竞技打败了许多男子队伍,排在了第三名。
退一万步讲,也有男女混合队伍的啊!
“我只是想试一试,试一次就好,给我一次机会吧队长,我能划出好成绩的!比不上现在大家的平均值,不行的话我可以退出!”袁圆苦苦哀求,即将绝望。
队长眼神异样的看着她,忽然松了口,“行吧。晚上去村西头湖里,我开船出来。咱们这儿,过去可没女人做龙舟手,我这是冒着风险的,你嘴巴严一点,啊。”
“谢谢队长!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袁圆以为拿到了训练测试的机会,狂喜涌上心头。
然而她错了。
昏黄月色里,袁圆拿着自己攒钱求木匠做的心爱船桨,登上了藏在湖边高高草丛里的小船,和队长一起驶向荒无人迹的湖心。
袁圆迫不及待想要开始证明自己,开始测试,询问什么时候开始时,却只得到了队长古怪的笑容。
队长油腻地笑着,伸手来摸她的脸,“迫不及待了?”
“你干什么?!”袁圆甩开他。
被峰回路转终于有机会达成所愿的狂喜冲昏的头脑,突然像浸在了冷水中。
袁圆这会才反应过来,队长想做什么。
袁圆不可思议极了。
她跟队长谈事业,谈龙舟队的未来,谈梦想与竞技。
队长眼里却只有下半身那点东西?
队长轻蔑地笑了一声,“你愿意私下来见我,不就说明你也是愿意的吗?别装了,乖一点……”
他板起脸,看她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
“你这是犯罪!再这样我就找族老,找警察!”袁圆恶心得想吐,推开队长再次伸过来要拉住她的手。
她力气很大,一下把队长掀翻在船上。
袁圆拿着她的船桨,准备跳进湖里游走。
虽然湖中心离岸边有点远,但对她来说游回去根本不成问题。
然而袁圆低估了队长的下作,刚侧过身,背后一阵又沉又猛的劲风打来。
砰——
结实的船桨打在她脑袋上,袁圆跌进湖里。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隐约看到了沉在湖底,颜色鲜亮的龙舟。
真美啊。
“他秘密约我见面,杀了我跟没事发生一样。我爸妈发现我不见了,找人的时候,他还说我是被人骗了跑了……什么东西!”
水鬼袁圆呸了两声,“那王八蛋挺有心机,没让我直接沉在湖里,专门拉着我的尸体埋进清江江底,还栓了块大石头,生怕我出来。不过也是因为在清江,我醒来每年还能看看龙舟赛。”
袁圆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啊?凭什么女的不能做龙舟手?凭什么我死了他还能当没做过似的?我就是想留下看看,什么时候才能有女龙舟手,什么时候他才有报应!”
“他爸过去是鼓手指挥,他是龙舟划手,也是队长。这几年划不动了,变成鼓手指挥。他带队练了这么多年,成绩从过去的老二跑到了老三,去年差点没能进决赛。我看着他那死了爹的丧气表情就高兴!”
袁圆说着,倒没多少怨气,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嘁,谁要看恶心东西。我们女子龙舟队的姑娘们多好看!”
“大师,我还记得我的骨头在哪,是不是报案之后能把他抓走了?今晚他们肯定在酒店一起庆祝,还有电视台采访,能不能现在就去?”
袁圆一副把事情搞得越轰动越大越好的兴奋模样。
叶泉失笑,“可以。”
袁圆灿烂地笑开,“大师你人真好!”
路冰带人直接往水鬼说的埋尸地点去调查,叶泉开着车过去。
袁圆坐在后排,自来熟地挽住方望娣,“妹妹你看起来好奇怪,好像是鬼又好像不是,你怎么不说话呀?我跟你说……”
别人坐叶泉的吉普车,下车差不多腿都软了,在车上更是没空说话。
袁圆却能完全无视掉疾驰飞车的压力,嘴巴不停,竹筒倒豆子般说起,亲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清江女子龙舟队们。
她关注冠军队,但另外几支队伍,也像是她的朋友,说起来相当熟悉。
龙舟赛的梦想与希望,比赛时的热情好像重新随着故事降临。
方望娣下意识捂住胸口,安静了半天,等车停下时,才细声细气地说:“她们很厉害。你也很厉害。”
“那当然!”袁圆骄傲。
江堤边,刑侦队已经就位开始打捞了。
路冰快步迎上来,表情有些奇怪,像想笑,又像加班痛苦。
“叶老板,又见面了。”路冰觉得,总局行动队队长的直觉真是一点没错。
看看,看看,他们在清江找几遍都未必能发现的鬼魂,叶老板出门转一圈,自动就送上门了。
叶老板身边是真的少不了热闹啊,跟着叶老板就有业绩做!
……就是,下次业绩能不能不要赶在节假日。
叶泉无视了她的痛苦面具,带着水鬼去具体确定完位置,就挥挥手离开。
探案跟她有关系吗?她最多就是个热心市民,还要回家吃饭的。
开车回喜乐街时,夜宵店开业时间已经到了。
今天端午,晚上没准备什么特殊的套餐,除了粥,就是粽子管够。
夜宵店电视开着,清江电视台正在直播今天的省龙舟赛决赛选手采访。和水鬼袁圆说的一样,冠亚季军都在,一起在酒店聚会。
俞素素对上叶泉的目光,心虚地放下遥控器,拿起抹布假装在擦柜台。
没耽误事,叶泉也懒得管她偷偷摸鱼。
黄奶奶和邻居们早就回来了,见叶泉进门,都招了招手,“小叶老板,来看电视,一起吃粽子呀。诶呀,今年冠军队的小伙子真精神,姑娘们也是……什么?是你家侄子家的外甥女……”
说着说着,邻居们的话题就和往常一样,跑去八卦了。
“啊!”电视上一声惊叫引来众人瞩目,好好的采访直播背后突然混乱起来。
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进入现场,龙舟赛男子季军的袁队长抗拒躲避着,否认着什么,但还是被抓住了。
记者反应极快,“我们的采访到此结束,接下来请您关注……”
导播切换了频道,夜宵店里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闪着吃瓜的色彩。
“出什么事了?他犯什么事了被警/察找上了?难道是比赛有问题?”
叶泉端着粽子出来,刚在柜台坐下,就被人问到了面前。
“欸,小叶老板不是最后没走吗,你看到不对劲的了吗?”
好奇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了叶泉身上。
叶泉:“……”
不仅看到了不对劲,就是她帮受害鬼报的案。
叶泉刚想说什么都不知道,就看到路冰带着水鬼袁圆进门。
袁圆显然听到了问题,期待地看过来,不停碎碎念,“让他社死!让他社死!”
“听说他不让女选手上龙舟比赛,杀了人。”叶泉总结。
“嘶——”八卦的邻居们没想到真能听到大爆料,倒吸一口冷气。
黄奶奶小勺子舀着粥,摇摇头,“就因为不让上龙舟?也太坏了。都什么时代了,这是歧视!”
黄爷爷笑呵呵进门,坐在妻子对面,“真是,解放多少年啦,还裹着脑子呐?那小子看着没多大岁数,还没咱们老人家清楚呢。”
他原来是冠军队的鼓手,年纪大了退下来当教练后勤,但也是参加了队伍的。去酒店聚会到一半,突然人被抓了,他就早点回来了。
年轻食客们止不住点头,“就是就是,女人能顶半边天好吧!”
路冰穿过大堂走到叶泉身边,忍不住笑,“本来袁圆说去投胎前,想要再来见你一面,但现在看,好像不需要了。”
袁圆和闲下来摸鱼的俞素素挤在一起,双手捧着脸,眼睛笑弯弯地听着店里的讨论。看样子,已经忘了叶泉是谁了。
叶泉心情不错,从后厨冰柜里拿出原本自留的两种粽子,放进糕点柜,往小黑板上又添了两笔。
【桂花酒酿冰皮粽、槐花酒心冰皮粽,限量发售中,欲购从速。】
叶泉分出一个冰皮粽,让方望娣给袁圆送过去。
“哇,好香。”袁圆多少年都没有吃过粽子了,惊喜得不得了。
一缕甜甜酒香融入夜宵店温暖的灯光中,热闹的议论声里,又有新的客人进门。
第30章 糕粽,高中
叶泉并不追求粽子口味的时髦,好吃就行。但正好有合适的材料,专门新做了两种酒酿馅粽子,大多数进了自己的肚子,少量卖出去落到了幸运儿手中。
两种结合了酒心巧克力做法的粽子,叶泉尤其满意的是槐花酒心冰皮粽。
放了槐花蜜,酒心的做法带着晶体的脆,冰皮又是软糯顺滑的。咬开满口花香与淡淡酒香,一朵朵初绽开的花瓣在嘴巴里开放,让人醉倒在美味之中。
叶泉面前一个个小碗聚在托盘里,不同口味的粽子整整齐齐排开,像是检阅着她的领地。或大或小的粽子,配上琥珀般的精致蘸料,诱人的吃播展览,成了粽子数量迅速减少的一大帮凶。
刚出院回家休养的唐易,带着爸妈在糕点柜前议论着该买哪一种。
乔旺一家三口选了好几种,决定回去分着吃。可怜的小胖墩只能吃一口,对自己有选择权的唯一一个粽子,纠结了好久才选定。
电视台在节假日是轮休的,佟莉晚上匆匆赶来买到几个粽子,回家和孩子一起过节。
汤小满才去复查完,她胃口小,认认真真挑选了两个粽子一盒绿豆糕。一个是妈妈会喜欢、也是她从小吃到大的传统蛋黄肉粽,一个是她想尝试的桂花酒酿冰皮粽。这可是只有夜宵店有的味道,错过就没有了。
陈金宝笑眯眯地拉着装粽子糖的筐,有人来买粽子时多少送一把,念着糕粽高中的祝福,讨喜得很。
袁圆吸完一个粽子精华之气,听够了大家集体抨击嫌弃袁队长,开开心心挥了挥手,跟着路冰离开去找阴差轮回。
端午后,转眼就是高考。
阴雨从月初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不下雨的时候不是阴天,就是预报有雨,或者多云只出一小会太阳。
本来七号预报还有雨,大概是考生和家长们共同的心愿起了作用,阴雨天偏偏在高考当天放了晴。卷着风,不太热,温度恰恰好。
附近的餐饮店面,大多因为考试增多的人流,多买了菜备用。
只有夜宵店不为所动,备菜数量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叶泉去早市转了一圈,没看到有兴趣的新鲜菜,倒是河虾十分不错,肉满籽多,买回来放清水里养着。
慢悠悠吃完早饭,店里另外两个员工知道他们今天要去法院,都有些担心地看着方望娣。
陈金宝:“想做什么就跟老板说,千万别冲动!听说有厉鬼在法院显形,直接变成渣渣了!”
俞素素猛点头:“就是就是,有事找老板就对了!”
叶泉:……
方望娣却不像他们一样紧张,甚至没懂自己为什么会“冲动”。但即使不知道,方望娣抿住腼腆的微笑,还是细声细气地答应下来。
叶泉揉了揉方望娣脑袋,“走了。有我在,不用怕。”
纸扎的身躯受阴气控制,折叠缩小起来方便多了。方望娣缩小成巴掌大的纸片,跳进叶泉口袋,乖乖站好,只探出半个脑袋,乍看像是衣服上装饰的小人。
吉普车驶过街道,方望娣回头,车窗外,喜乐街隔壁的学校早早拥堵起来。
聚集在校门口开始进考场的学生们,和老师家长告别,奔赴他们的未来。
阳光灿烂地铺成一条金光大道,铺在走向前程的路上。
方望娣回过头,往前方看去,也是一片金光灿烂。
高考的广播声响起时,叶泉与方望娣踏入了庭审现场。
庭审旁听席的气氛有些奇怪,右边人很多,叶泉认出坐在其中的曾校长、路冰、佟莉母子和乔旺母女,左边坐着西装革履或裙摆精致的几个人。
都是来看庭审,中间却像有着不可见的沟壑墙壁,将两边隔绝。右边宁愿坐得拥挤一点,也不往左边去。
乔旺向来是个爱热闹的孩子,听见背后有人来了,立刻扭头眼前一亮,挥挥手。
叶泉看了一眼路冰,路冰无奈又想笑地摊了摊手。
明白了,不是路冰去通知的。
乔旺趴在椅背上小小声抱怨,“我专门跑了好几次,才看到公告。叶老板,你没有心!知道笔仙今天要沉冤昭雪,都不带带我!”
叶泉好笑地点着她的额头,把她推着好好坐回座位,“你来做什么?”
乔旺不乐意,“你不也来了?笔仙在吗在吗?我们来了,就是告诉笔仙,也有人在关心她的啊。”
佟莉和坐在前面的曾校长几人,一起回头看过来,泛起浅浅笑意。
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在不言中流传。
看到曾校长身边的两位白发老人,安静待在叶泉兜里的方望娣,突然动了动。
叶泉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
法庭大门关闭,庭审开始。
白庆被法警带出来时,左边的妇人猛地坐直了,前倾身体,几乎要扑上去,“儿子!阿庆!”
右边的人群同样骚动起来,却是咬牙切齿。
“肃静!”法官警告地敲了敲锤。
关押多日,曾经再被当做钻石王老五的人,如今看起来也跟其他的凶手没什么区别了。大概是心里有鬼,犯罪败露后显得更为瘦削阴沉。
白庆冷漠地略过母亲。
白庆手上累累血案,一桩桩梳理后,法院当庭宣判死刑。
右边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哭声,曾校长扶住身边泪流满面的母亲,叹了口气。
曾校长的母亲姓洪,曾是清江三中当年的教导主任。
这么多年,她印象最深,始终无法忘记的正是这个孩子。发现方望娣尸骸,打电话找当年经事的人确认档案时,接起电话,洪教导主任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她找到了?”
在以为方望娣是自杀时,老人就愧疚了二十年,后来的清江三中,再无一例霸凌。
曾校长看向旁边头发花白瘦小的老人,前些年老人每年都会来清江三中,她很熟悉。
曾坚持让方望娣上学的小学老师,姓林,她多年过去还在小镇上,只是从老师变成了校长,带着一个个女学生们走出小村。当年只有林老师坚持认为,方望娣不可能跳江自杀。
林老师这些年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已经没办法一线教学。她也有两三年没能赶来清江市,来看看她第一个考出小村,却去世了的学生。
收到方望娣找到了的消息,不再年轻的林老师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林老师咬着牙,泪水从眼角纹路沟壑里淌下,却没发出一丝悲痛的声音。她睁大眼睛,眼中愤恨的火光亮得惊人。
她要亲眼看着凶手被判决,深深印在眼里。
“阿庆……我的儿子,你明明还有那么好的未来……”妇人追着被法警带出去的白庆呜呜哭了起来。
右边的人们对白家一家怒目而视,乔旺愤愤不已,“白家还有脸哭?白庆的未来是未来,别人的就不是了嘛?他的未来好,不在了的姐姐们的呢?她们的未来呢?!”
叶泉低头,按住口袋里的小纸人。
方望娣呆呆看着前方,神色依然平静而腼腆,只有眼角不知不觉,流下了一滴泪水。
依附于纸人的阴气剧烈波动着,晶莹剔透的泪滴从纸人上滚落,落到叶泉手心,宛如水晶。淡淡的透明红色泪滴,散发着强烈寒意。
已经死去的鬼魂是哭不出来的。
只有极度情绪波动时,才会有泪水,但最多也只有一滴。那不是泪水,是鬼魂的执念与情感汇聚,凝着血色。
据说地府有名的酒,黄粱一梦,一口醉三百年,大梦中历经爱恨情仇,就是用鬼泪酿成的。
叶泉碰了碰泪滴,复杂的情感从里面溢出,感染着碰到的人。
唔,有空倒是可以试试酿酒。
方望娣被叶泉碰了一下,才从呆愣中反应过来。
“我、我哭了吗?”
方望娣呆呆抬起头,“我……还可以哭吗?”
方望娣活着的时候,也很少哭,毕竟,她一直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方望娣,你有什么放不下的遗憾吗?”叶泉捏着纸人,轻声问道。
叶泉再次问出,初见时清静曾没问到答案的问题。这一次,方望娣却没有乖巧地笑着摇头,而是沉默了。
法庭宣判结束,周围或愤恨或悲痛的哭声中,方望娣沉默地看着法庭上的一切。
她一直被告诉,弟弟饿了摔了是她的错。班级分低了是她的错。丑和不懂得一些知识是她的错。不乖乖被欺负也是她的错……
方望娣卑微地活着,珍惜每一点得到的东西,知足常乐,善解人意害怕给人添麻烦。连死后,要不是丢失尸首被困住无法离开,方望娣大概也就早早跟着无常走了,甚至没有报复和怨恨的念头。
她像石缝长出的小草,有一点点阳光雨露供她生长,就会开心的笑出来,平静柔顺地接受不公,在可以允许的缝隙里挣扎向上,放下伤害,拥抱幸运。
——但她是天生就这样“大度”的吗?
真凶被绳之以法的这一刻,方望娣捂住胸口。
砰砰,砰砰,明明该不存在的心跳,却跳得如此快,如此满当当充满了胸膛。
原来,她也是可以有遗憾的。
她也是有遗憾的。
方望娣想起了来法院路上,看到的灿烂阳光下的考场和考生们。
这些年,方望娣除了学习,很少关注其他事。但现在,她忽然有点想知道,考场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期待。被她清晰抓住了。
方望娣细声细气地说:“我想试一试高考。”
叶泉一直没有催促,等到方望娣开口,轻笑一声,“好。”
“谢谢。”方望娣尝试着笑起来。
不是抿着嘴腼腆的笑容,是她看着一届届清江三中的女学生们,逐渐学会的笑容。
她越来越大的嘴角弧度,像极了一代代女学生们慢慢扬起的唇角,慢慢阳光灿烂,盛着希望。
高考还在继续,拿到打印的题目,在夜宵店布置的“考场”认认真真做了两天卷子,方望娣踏着交卷铃声走出房门。
刚出来就闻到了一股鲜香。
“考完了?”叶泉给面条浇了一勺子浇头,粉色的小小虾仁淋着泛着红的汤汁,浇透了面条,散发出浓郁的鲜味。“来吃饭吧。”
夏至前后正是河虾虾籽饱满的时候,这会吃姑苏有名的三虾面恰恰好。
细细滤出虾籽,和橙红的虾脑分别炒熟。空掉的虾头过油炸过,加水煮成高汤,滤掉壳子不用。小虾仁滑炒变粉,放入虾脑虾籽继续炒制,鲜甜浓郁的味道彻底被激发出来。
煮好的面条加一点虾籽酱油,两勺虾汤,浇上浇头,细细撒上翠绿的葱花,色泽鲜艳的浇头满满裹住了细白爽滑的面条。
河虾虾仁很小,比不了对虾、黑虎虾等个大肉多的海虾。但清鲜上毫不逊色,季节恰好的初夏,带着虾籽更是海虾难比的美味。
一碗面大概要剥两斤的河虾,相当费时费力,吃到口中,便觉得费的力气都值得了。
一筷子面里,缠住满满的浇头。鲜甜Q弹的小虾仁,细小的虾籽嫩嫩的,像爆珠。醇厚的虾脑带着炒制后沙沙的口感,像爱吃的流沙咸蛋黄,但又比蛋黄鲜美得多。多重口感融入一碗面里,纯粹的鲜美,极致的享受。
方望娣吃着吃着突然笑了出来,“小时候夏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去小溪摸虾。大多数得留下一家人吃,偷偷留下一两只,丢进灶里烤熟,趁大人没回来,赶紧吃完。
林老师那时候刚来镇上,自己也没多少钱,夏天放假了,每周会叫我去补课,上完课,她和我一起去捞虾。煮一碗虾仁面,我们一起吃点好的。
她说,等我考上大学,我们一起去姑苏吃一吃正宗的三虾面,到底有多好吃。”
二十多年前的虾仁面,当然没有细致又讲究的三虾面好吃鲜美。
但方望娣忘不掉那个味道。
大概,林老师也忘不掉。
方望娣尝试做的是文综卷,虽然没有正经做过高三考生,但这些年在清江三中徘徊时,该听的也听过了。
刚吃完饭,俞素素就咋咋呼呼急着要判卷子看分数。
判卷是拍照让路冰找的人,大部分阅卷老师都忙碌起来,没被选中的老师也很乐意看看新的卷子。
分数消息弹出,俞素素探头一看,脱口而出,“妹妹,你高低得是个状元啊。”
刚说完,她就觉得不太好。
分数高,但方望娣已经死了。
“那很好啊。林老师说得没错,我还是很聪明的呀。”方望娣倒不太在意分数代表的什么,笑着跑回了房间。
方望娣从房间里抱出几个本子,交给叶泉。“这是我总结的学习经验,也许林老师和校长他们能用到。除了初高中的学习,还有几种语言的学习思路,不知道有没有用。”
厚厚的几大本,一天多时间写出来,即使是鬼也得不眠不休才能写完。
叶泉翻了翻,忽然问道,“你愿意公布在网上吗?”
“啊?”方望娣懵懵的,没理解有什么区别,“都可以的。”
叶泉拍板,在大眼仔和视频平台分别注册了一个账号。
认证名字时,叶泉拿着手机,挑眉看着她,“要叫什么?”
方望娣面对叶泉的问题思考了很久,给出了新的答案,“就叫方林吧。”
她从没有说过,她其实并不喜欢望娣这个名字。
成为鬼魂已经不能改变使用的名字,但网络是宽容的。
初次尝试录制视频的鬼魂,和兴致勃勃凑热闹的俞素素一起,对着软件噼里啪啦一通输出。
AI合成音和教学字幕PPT组合成视频,和方望娣整理的笔记,分批整理发布上网。
网络时代,没有教师认证也没爆点引流的视频,投出后只泛起了一点水花,没有立刻迎来关注。
但方望娣不在乎这个。
方望娣看着新名字下,满满的记录,笑了起来。
“老板,我好高兴。”
叶泉靠在躺椅里,嗯了一声。
叶泉问了问路冰,林老师在哪。最终带着方望娣和她留下的资料,再次来到清江三中。
高考刚结束,清江三中的高一高二恢复上课。老旧的教学楼站着最后一班岗,等到暑假就要动工拆除。
虽然出资的白庆被抓了,但曾校长又拉到了新的投资,加上市政拨的款,足够翻修学校了。
看着叶泉递过来的资料,曾校长沉默了很久。她知道这份资料来自谁,也因此心情更加复杂,有难过,也有愧疚。
“三中和村镇中学达成了联合结对,书本和资料的捐赠已经审批通过,我们也增加了给这部分孩子的助学奖学金。希望能过得好一点。”
曾校长没有问方望娣怎么样,但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未来会好的。
方望娣的确开心地笑了起来。
闲聊了几句,曾校长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道,“不知道叶老板还接不接类似的委托?”
“嗯?”叶泉挑眉,“没去找白云观吗?”
曾校长苦笑,“倒不是。是找了没看出问题,但我表妹不信。”
曾校长妈妈的妹妹、她的阿姨去世的早,家里留下姐妹两个一起长大。在亲爹和后妈手下,生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好在姐妹俩都争气,考上了好学校,生活渐渐好了。
姐姐去年产后抑郁,抱着孩子跳楼自杀,姐姐的丈夫悲痛欲绝,坚持认为不可能。妹妹也坚信着,姐姐不可能自杀,要求警方调查,也去找了玄门人士介入。
但仔细调查后,并没有他杀痕迹,玄门调查也没有找到疑点。所有人都放弃了,觉得丈夫和妹妹都是接受不了姐姐的死亡,才纠缠着不放弃,只有妹妹一直坚信着绝不可能。
“……时间久了,小表妹也开始不确定,是不是她错了。白云观没看出问题,如果说有人能看出来,我只能想到叶老板了。要是叶老板也看不出,大概她就能死心放弃了。”曾校长叹了口气,“其实也不一定真是凶案,但,看一看,也算让她放下吧。”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警方和超管局也犁过几遍,叶泉懒得管闲事。
要不是亲眼看着方望娣的案子有了新结果,曾校长也不会想起来。
提起两个表妹,她不无惋惜,“我这个小表妹为了这事,本来好好的事业都一团糟。要是没出事,这会正是她承包的果园结果的时候,别人种的樱桃,都没有她和农科院研究员们合作研究出来的好吃。唉,我也就是想起来提一提,如果叶老板没空,就算了。”
叶泉眉梢微动,摸出一张夜宵店的名片,“她要是想来,就让她来找我吧。”
曾校长其实看出了叶泉拒绝的意思,没想到峰回路转,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告诉她!”
离开三中,重新走上江堤,江堤上有人静静站着。
“要去打个招呼吗?”叶泉知道那是谁,是审判当天坐在曾校长身边的林老师,贴心地给出选择。
方望娣最后看了一眼她曾经的老师们,摇了摇头。
“老板,我是鬼魂了。我该走了。”
叶泉揉了揉她的头,“虽然晚了二十年,但恭喜你,高中毕业了。”
站在江堤上看着曾经学生葬身之处的林老师,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
她莫名心里一动。
风很轻,很腼腆温柔。就好像曾经那个腼腆的小姑娘,在细声细气地与她告别。
“再见。”
林老师转身,却只看到了走下江堤的背影。
等顺着江堤进了清江三中,看到曾校长递来的资料时。林老师再也忍不住,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涌出,“下辈子,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啊,方望娣。”
叶泉开车顺着江堤公路一路向前,终点露出一座不大的城隍庙。
下午城隍庙即将关闭,这个时间点进去游览也没空看什么,游客寥寥。逆着方向进门的叶泉,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守门的工作人员刚要提醒叶泉,就看到庙祝和另一个黑脸中年人,匆匆从里面走出来迎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不知叶道友前来,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咦?这是什么人,庙祝都出来了?还有,庙祝怎么那么尊重这个没见过的黑脸中年人,居然还落后了一步?
说起来,这个中年人看起来,莫名有点眼熟啊……
工作人员转着念头,到下班时间,愉快地下班离开。等后来几天上班时,一抬头看到大殿里的城隍像,工作人员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嚯,难怪眼熟。清江城隍,可不就是一张黑脸嘛!
工作人员吃惊,庙祝更是吃惊。
城隍记录本地善恶管辖荣禄平安,有时候玄门高僧道士找不到、做不了的事,也得通过城隍来处理,颇受尊敬。毕竟,这可是玄学式微的如今,少有的真神!
他算是半个玄门人士,平常和无常、日夜游神们打交道,兢兢业业守着香火,处理香火和许愿。
庙祝也就入职受选时,见过城隍一次。肃穆的神像携煌煌之威,压得人不敢抬头。往日都是别人来拜见城隍,他何曾见过城隍匆匆忙忙化形下来,只为了迎接一个人?
再怎么看,庙祝都没从叶泉身上看出半点灵力,分明是个普通人。
但普通人身边跟着一个鬼魂,似乎也就不普通了。
庙祝开道,清江城隍引着叶泉往后殿去。
“城隍不必多礼。我来送滞留人世鬼魂往生,还需要劳烦城隍核对一番。”叶泉侧身避过行礼,调侃地看向清江城隍,“想来城隍能上人间来,考试是顺利通过了?”
“新时代的东西,真是难学极了!”清江城隍摇头苦笑。正事要紧,他看看方望娣,“我知道她。小事一桩,叶大人唤无常前去即可,倒累您亲自跑一趟。虽然滞留,但不曾沾染多余因果。手续也简单,核对后让无常引路下酆都就是了。”
城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本子无风自动,哗啦啦翻页停下,其中一行亮起光芒。
“方望娣,二十年前亡故之人,生辰死期为……”
鬼魂被叫到,不自觉离开依附的纸人,飘向前方。
“……咦?你懂得外语?”清江城隍逐一核对身份信息后,往记录在案的方望娣经历多看了一眼,不由得惊讶出声。
方望娣回头看向叶泉,叶泉站在旁边噙着鼓励地笑意,对她点点头。
方望娣有些忐忑地应道,“是。”
清江城隍面露喜色,“你会不会用电子文档?刚好你还没下去过,考不考虑留在城隍庙工作?现在那个Excel和经常有的外国人引渡文件,写起来好麻烦,还得是你们新鬼才会用!”
城隍缺人是真的很缺。尤其是大部分鬼魂都在地府,阴阳通道限制极大,几乎没办法从阴间选人上来工作。城隍好不容易发现个好苗子,惊喜极了。
啊?
方望娣呆住了,万万没想到,放下执念来投胎,居然临走前鬼神亲自来发了入职邀请。
方望娣求助地看向叶泉,清江城隍心里一紧,连忙解释,“你来就是正儿八经的城隍三司下辖之一,不想成为阴神被束缚,也能临时兼职的!
城隍跺了跺脚,一阵阴风卷起,无常古之遥现身。
古之遥被上司紧急唤过来,接着给方望娣宣传,“现在下面轮回排队几十年上百年起步,你留下做兼职,城隍吏目的福利多多,包括优先投胎、香火和功德金光补贴……这些可是硬通货,比已经通胀得不像话的冥币好多了,下辈子也能用!”
方望娣:???
方望娣张了张嘴巴,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叶泉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一声,掩住笑意,“城隍身为阴神,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骗你。你好好想一想,想投胎就去投胎,想留下就留下。”
阴神受天地规则制约,说出来的自然是要做到的。没说的时候,直接拐鬼干活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叶泉就在旁边看着,清江城隍还不至于不要脸就是了。
选择权重新放到了方望娣手里,她很少面对这样完全由自己决定的事,扳着手指想了半天,终于抬起头。
“我……”方望娣的声音依然细细的,却和最初浑噩的鬼魂比起来,多了一分坚定,“我想留在城隍庙帮你们的忙。但我想做兼职,等到了时间,我想要去投胎的。”
方望娣本以为二十年来学到的东西,只能整理出笔记留下,以后再也用不到了。
有机会用到,她想,她是愿意留下的。
“当然可以。”清江城隍笑着点头。
一转身,他身上普通的衬衫就换成了塑像上庄严的冠冕大袖。城隍手握朱笔,沉声道,“方望娣,即日起归本城隍座下阴阳司。”
“在。”方望娣应声,她身上的白裙在朱笔点下的瞬间,换成了官袍。
清秀的少女添了几分庄重威严,脊背自然挺直。
死后第二十年,她高中毕业,重获新生。
方望娣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回头看向叶泉,唇角噙着压不下的笑,“老板,你看!”
“嗯,很威风漂亮。”叶泉夸奖。
古之遥拉着方望娣离开,“以后就是同僚了。走吧,和我去见你的上司判官。”
方望娣边走边回头挥手,即将离开,才觉出不舍。
叶泉好笑地摇摇头,“你现在是半个阴神,以后想回来了,来夜宵店吃饭就是了。”
“欸?是、是哦。”方望娣不好意思地笑了。
叶泉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口袋里小小的桃木剑。
不知何处的黑暗里,被灰暗混沌包裹的微弱灵光,周围的灰暗似乎消散了些。
城隍唤回了叶泉的走神。
“对了,叶大人先前让无常送来的鬼魂季蕙,给您留了一份礼物。”城隍招来下属,一阵阴风中,卷着一个大盒子出现。
“您可能没问她的名字。她是汤小满的母亲,感谢您让她们最后见了一面。”
盒子里,露出四卷画。不,是刺绣。
适合嵌进屏风或长幅挂画的大小,山水秀丽,大气有趣。明明是刺绣,却能将山水画的韵味绣出,相当漂亮,豫章绣的精髓在方寸间显现得淋漓尽致。
春夏秋冬各一幅,不同的山川流水中,只有不起眼边角的两棵树,一直在。
从春日里的大树与小树苗,夏日逐渐长大,秋天叶子变黄落下,小树也长高了,冬天枯枝落着厚厚的雪,小树长得与大树一样高,一起站在山岩上眺望远方。
季蕙给刺绣起名春夏秋冬,叶泉却觉得,这应该叫“母亲”。
已经过了一个月,叶泉本以为汤妈妈已经去投胎了。叶泉看着刺绣,略问了几句季蕙来了城隍庙之后的事。
清江城隍有几分尴尬,如实回答,“季蕙年轻时也是刺绣英才,但是后来伤了手,就没继续做这一行。条理清晰且有功德的鬼才不多,本来想留下在城隍庙做事,但是她绣出的品质太好,又不愿意留在上面,就允了她,去地府城隍庙做事了。”
“也好。”叶泉笑了笑,琢磨着回去把这屏风挂起来。
鬼魂客人留下的痕迹,也是一种缘分。
知道叶泉办完事就要离开,城隍没有大力挽留,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木签。
“叶大人如今在清江落脚,我身为城隍自当负起责任。城隍不便离开城隍庙,但您有事,随时可差使无常与判官做事。若出了清江,在旁的地方,拿出城隍引也能为您行一些方便。”
他言辞恳切,几乎是在请求叶泉收下,仿佛拿着的是什么不好的劣质品。
木签乍看起来和庙里求签的小签没什么区别,但上面一边涂红,和城隍判签同出一源。代表城隍,号令鬼差,价值不可谓不重。
叶泉神色不动,并没有去接,“城隍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一个普普通通夜宵店小老板,用不上这些,有空来夜宵店做客,我请你们吃饭。”
清江城隍送礼没送出去,没生气,也没继续纠缠,笑着收回袖子里。
“叶大人穿梭轮回,改变无数末日,如此风姿,可算不上普通。您离开地府太快,我们赶去三途川黄泉尽头时都没来得及目睹,颇为遗憾啊。您赏光来此,能否留下些墨宝?”
“停。别叫大人了行吗?”叶泉哭笑不得,“哪殿阎罗托你要的?”
叶泉从轮回中枢返回本世界,没在地府停留的主要原因,就是地府众鬼太过热情。追着要签名要合影,邀请她留下做阴神……实在太多麻烦。
尤其是几十年前新时代地府改革,如今的地府阎罗都是竞争上岗的阴神,对新潮事物接受程度相当高。过去几百年都不怎么变的地府,变化飞快,同时也就代表着……工作量大。
叶泉才不愿意留下加班。
清江城隍黑脸上能看出几分委屈,“我自己要的啊。您不想给别的鬼,我绝对不给!”
“……行吧。”城隍姿态如此低,叶泉不好拒绝了。
清江城隍美滋滋地送她出门,“道友下次再来!”
拿着唯一的to签,清江城隍拍照发朋友圈给自己点赞一条龙,愉快地关掉纸手机。
大人物们都没成功,他这可是唯一一份。
虽然……写的是“祝清江越来越太平”,但问题不大!看,疯狂震动起来的手机,像不像其他追星不成的倒霉鬼!
单独得到过地府通知叶泉有多重要的清江城隍,既是尊敬强者,也是贯彻着地府一致的希望。
哪个世界都有可能遇到末日危机,每个世界都逃不过,像叶泉这样符合要求能参与改变末日的魂魄本就少,能通过轮回中枢的预备考核开始真正的末日任务的更少,通关的更是只有她一个。
现在态度好一点,未来遇到末日,能多得到一点帮助,买卖划算得很。
美滋滋的幸运儿清江城隍,很快乐极生悲收到通知,要下地府继续参加新办公考核。
傍晚的夜风呼啦啦吹过吉普车,叶泉开车回到夜宵店。刚进门,就收到俞素素和陈金宝两人直勾勾的眼神。
“?”叶泉环顾一眼店面,看到柜台上放了一个小盒子。
精致的螺钿漆盒里,整整齐齐码着刚被她拒绝了的城隍引木签。
叶泉失笑,“绕好大一个圈子。”
再送回去还要跑一趟,叶泉懒得送了。把漆盒往柜台里一锁,玄门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宝物,就不起眼地跟硬币堆在了一起。
叶泉上楼把带回来的屏风刺绣放好,离晚间开业还有一会,三虾面的浇头已经准备好,只待开业。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